第131章 一百三十一
李秀丽一朝顿悟。
看这方曾让她心烦气躁, 觉得繁琐困顿的山林,始见红尘。
再看猿猴随意折下、握着的树枝,乃见莹莹剑光。
见她终于明悟, 猿猴从高树上纵身而跳, 往密林中飞跃攀荡而去,跳入尘寰的一霎, 回首相招。
李秀丽毫不犹豫, 随其而往。
再入曾困顿她的密林, 依然是前后相逐。依然是纠枝缠叶, 横斜藻行;繁树乱花、阻石碍树。
她见到的,却是猴头时而穿过热闹的市集,驴贩子牵着的驴, 尾巴甩倒了鱼贩的篓,鱼贩忙着捡鱼, 挡了行人的路, 行人躲避, 挡了疾驰的马, 马匹上坐着的骑士赶紧勒马酒楼上落下的手帕、地上的枣核、卖梨子的、看着楼上走神的少年,扑通, 跌倒声,满地的梨儿滚
各色人等往来。吆喝声、锣鼓声、马嘶、说话声等等, 百种声响;酒菜香、脂粉香、果香、汗味等等,千种滋味。
那纠缠不休的枝枝桠桠,化作人与人之间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纠葛, 父母兄弟姊妹亲戚朋友邻舍到陌路人, 密密交织。
猿猴毛发微飘,荡身旋扭, 不沾一片叶。
它执一枝,忽自杈桠树叶的缝隙间,刺出。
能遮蔽人眼的俗世庸尘中,自起一点茫茫寒意。
这一次,李秀丽终于看清那枝剑的来数。
此剑转了六个拐,从世网的漏洞、缝隙里转出。
裙边旋过一落叶,她仰首折腰,还身而避。
避开了。
这一剑落偏。
李秀丽看着树枝落在她身侧的地上,还有点怔怔的。
如果换做之前只能看到最表象的“树枝交叉”的她,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这一击的。
猴头朝她点点头,龇牙一笑。
它随手再折一枝,又再度攻来。
这一次,一人一猴追过乱花丛中,也经过峥嵘虬树。
花艳香浓,重瓣叠姿。
锦绣堆砌、金玉满堂、泼天之富。
树相阴森,蔽日遮天。
翻覆之权,王侯之贵,蔑视群小。
猿猴举枝,挑剑花丛中,花落纷纷。
但有半片花瓣沾身,李秀丽知道,那枝剑,就会点着花瓣落在自己身上。
她立即御风而腾,鞋尖点水般,以花落的微小气流为着点,连翻六十四跟斗。
最终,身上未沾半缕残花。成功从四面而起,焚尽锦绣的火焰里,从钟鸣鼎食的宅院中得脱,不染点灰。
猴头见她避了这一剑,脸上倒是笑嘻嘻地,自在收剑。花下为肥的一头鹿尸却吟哦而活,竟睁开了懵懂的眸子。向剑仙叩首而拜。
猴头却一边挥挥毛手,毫不在意,让其自去,脱尘网,去青青草地。
一边又片刻不停,继续攻向以为脱开了花瓣的李秀丽。
李秀丽不断被它逼退,逐渐退入峥嵘虬树的树荫下。
猿猴飞身而刺,刺向树的阴影。
李秀丽但在这庞大权力的荫蔽下,必随大厦共同倾覆。树枝会点在她的额头。
她挪转,目光紧追着那根枝剑,在其剑势至前而避,脚尖自发寻找着树荫下,阳光漏下的点点碎屑,不踩半缕树影。却反而与猿猴手中的剑势,形成了奇妙的共舞,仿佛是对方在挥舞指挥,而她随之而动。
猴头一剑点住了这棵大树最狰狞耸动的树根。树根下,却是脆弱的空洞,一直延申到了树身中。密密的蛀虫已经将它蛀空。
只一下,仿佛借天之势,破百年之弊,仿佛遮天蔽日的虬树霎时颓斜,大量阳光照到了它荫下的矮小绿植。落叶如雨。
李秀丽踩着丝缕阳光跳脱,最后没有碰到半片阴影,绕开了朝这阴影而来,却起向天日的一剑。
她抬起头,看到猴头挠了挠毛脑袋,给她竖了个拇指。
如此,又过困厄艰涩的人生之石,穿过奔流飞溅的命运势水。
猴头忽然将手中的树枝一扔,不再朝李秀丽攻击,随手摘了个果子,抛给她。
李秀丽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她已经站在了山林的边缘,出了密林。眼前是一小片开阔的场地,不远处是飞瀑而下的寒潭。
素湍飞流,溅起碧波上白雾濛濛。绝巘怪松下,鹤翩然舞,缥缈清姿。
一人一猴站定原地,对面而立。
李秀丽方才并未出剑,一直在躲避。但猿猴额上的金毛,却飘落了一缕。
当她能够看清剑势,避开猿猴的每一枝剑时,能够在密林中,随剑势而转,不沾片叶缕花,不踩错丝毫一步时,就已经自然而然,初步学会了此剑术。
我赴红尘中,执剑鸣不平,脱我繁琐身,过我困顿厄,又出红尘去。
乃悟红尘剑。
猿猴竖了一毛掌,脱去了这几日来的龇牙咧嘴的怪相,颇潇洒地朝她一礼。
这一霎 ,似逍遥剑仙反手负剑,向同道一礼。
李秀丽再不像一开始的骄狂,像对待敬重的老师那样,老老实实地还了一礼。
忽地心有明悟,蒲剑自鸣。
李秀丽抽出它一看,发现它竟缩短了五寸,但剑身上莹莹之光微起,神光焕发。
接下来熟悉、熟练这一剑术,还需练习。
猿猴却捉住一只朝它跳来的小猢狲,揉了揉猢狲的脑袋,几下遁入了山林中,自在而去。
李秀丽摸着蒲剑,忽然脱力坐倒在地。
虽然五境未成,还不能算真修。但到她这个境界,就算不动用灵炁,几日几夜不吃不喝,也不成问题。
却不知为什么,她只是跟着猿猴在密林中纵横来去了两天整,尤其是今天,累得整个人都没有一点力气。
就算她之前连续跟阙婆神、妖蛟斗,虽然因三境灵炁将竭,积了重伤,都没有像现在这么累过。
这时,潭边翩然照影的丹顶鹤,却矜雅地走了过来。它只转了转头,看了看李秀丽,没有作任何其他动作,似乎是判断着什么。
便鹤鸣一声,举起翅膀,朝她扇了三下风。
李秀丽竟然懂了:“你说三天后才能再跟你学习?”
丹顶鹤点点头,它似乎嗅到了她身上曾有过的什么气息,对她的态度比一开始的猴头要温和多了。用翅膀摩盖了一下她的头,便振翅而去。
此时,天色已不算早,夕阳渐落,黄昏将至。
大约是她学会的太早,孙雪也没料到,竟还没有来叫她吃饭,也没解除她身上固住的炁。
李秀丽见猿走鹤散,也拄着蒲剑站起来,打了个呵欠,没力气飞掠,打算慢慢走石阶回太乙观。
她刚走了两步,步伐一顿,略微眯了眯眼,脚尖一挑,握住一颗石子,手腕一转,石子噗地飞射而出,砸中了一丛灌木。
“哎哟!”灌木丛里传出痛叫声。
但灌木丛抖动了三下,仍没有东西出来。
李秀丽说:“别以为我现在不能动用灵炁,又累,就收拾不了你。老实点。偷看了我两天,想干什么?”
话音落下,灌木丛里终于有了一只动静。
一只红毛狐狸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显然刚才被石头砸到了脚。
它浑身皮毛柔顺,但不知在山林里伏了多久,沾了些苍耳,卷了几缕。
看着是只普通狐狸的模样,但面部,眼睛上方,却长了两缕长长的毛发,一直拖到了地上,颜色发黄。
看着,像是人类生了长长的黄眉。
黄眉狐狸不敢怠慢,一出来,就两只前脚贴地,垂头抵在地上,是个行礼的姿势,口吐人言:“老狐黄眉,见过太乙观的道长。”
原来是一只狐狸精。
李秀丽打量它几下,见它修为不高,接近炼精化炁中阶。
她说:“我不是太乙观的弟子。你要找太乙观门人,自己爬石阶上去,找我,找错人了。”
黄眉老狐却道:“老狐虽然年迈,但眼睛尚且不盲。找的正是您。我已经爬过石阶,到了观前,只是并未入内。”
心里却想,这女娃娃真是嘴硬。
十五岁的年纪,半步化神的修为,遍数它知道的人间,算上青丘,除非是得了造化的英豪,哪个小门派和散修中,能有这样的天才?
何况,它观察了两日,这女娃不但会相面术,会度厄经,还跟着守山门的猿、鹤学剑术。
须知,当时太乙观初至,玉京百神不知他们的路数,纠结起来,意欲打上山门,夺了观,压一压这外来龙。
谁料,太乙观的门人一个没出面,光是那老猿拿着树枝,就把它们抽得抱头鼠窜,更不要提那鹤。
这猴头的红尘剑可不是好相予的。黄眉也算有些见识,外面那些大派的出名的门人弟子,到了红尘剑下,照样得被抽得哭爹喊娘。
它观察了两天,又吓又羡。这女娃,竟两天就初步学会了红尘剑。
黄眉知道一些太乙观的来历,这肯定是太乙宗新收的圣女!他们收圣女圣子,那收的都是自小过目不忘,出生能记忆,三岁成诵,最起码一代神童打底的人物。
以这女娃的资质,在圣女中估计也是出彩人物。
这表人间,太乙宗竟然派了一位圣子、几位早就成名诸表人间的精英来还不够,又悄悄派了个圣女过来。
虽然这小圣女口中不肯认,但到底稚嫩了些,还不会遮掩手段。
黄眉也不拆穿她,只顺着她说。陪笑道:“我不是来找太乙道长的。我在太乙观外等了两日,等的正是您啊。”
李秀丽怪道:“等我?你认识我?还是你知道我是”那个什么赤霞龙女的名号,自己说出来,还怪、怪,唉,反正就是别扭。要是当初起的是什么宇宙无敌至高神,她也就大大方方地到处自称了。
黄眉长到九十九岁了,离这个修为的精怪的天寿一百二十岁,只有二十一年好活了,算是老年,虽然有些奸猾,但野心已经耗尽在了年轻时。
它走过好几个人间,也在青丘进学过,虽然没能做下过什么滔天大事,但靠近百年的积累,仍然修到了接近炼精化炁中阶。
本来安安心心地窝在青丘附近的此表人间,南方一座大城里,教凡人建庙造香火辟小洞天,当起一方的守护神,等着寿终正寝。
却不料,大周人族倒霉,此表的皇室更是废物得出奇。它的南方大城,竟变成了玉京。
要跟一群牛鬼蛇神分享裹挟,还要被这群东西连累。
它还想安度晚年,照拂一下狐子狐孙呢。
可是燃香向青丘的狐狸爷爷们求救,青丘一概不回,只缩在幽世,说仙朝预警此表危险,让它这些修为还不能躲进幽世的狐狸,自己小心点,躲在角落里,别掺和人族之事。
它倒是想不掺和!可是它的小洞天里,除了老妻的灵牌,还有一群小狐狸呢!第九十代孙多可爱啊!这家业在此,一向自保的老狐狸,也只能竭力而为。
唯有一个青丘的狐仙有些人情味,梦中给它指了条生路。
虽然它本来是想先上太乙观求救的,多一条门路,多一点保险。
但它在太乙观外徘徊了两日,它虽然平庸,但一辈子躲过许多大灾大难的老狐,不知道为什么,它这腿,就是不敢迈进太乙观。
莫不是它做过什么自己都不知道的恶事,进去就会被镇?
罢了,倒是那位小狐仙指点里的这位娘子,它观察了两日,不但有太乙门人的神通,且气息令它安心,看着也好好单纯。还是找她吧。
黄眉叩首道:“老狐当然知道您的身份。鱼仙娘娘,请您大发慈悲,救老狐一家老小的性命。我邻居的有些京中百神,发了疯啊,作恶频频。老狐修为浅薄,竭力制止,终归无能为力。”
鱼仙一出,李秀丽愣了一下,脑筋一转,想到了那狐狸童子。
又听到京中百神,她想起来京路上,听本地人说的,嘿,弱小又混账的一些“百神”。那时她就有些蠢蠢欲动。但是这些时日被太乙观的各种法术迷晕了眼,一时忘了
嘿,破洞天,得灵炁。她不去就山,山竟然撞她手上来了。
她眼睛一转,多了兴致,咳嗽一声:“你跟我来,我听听什么事。”她刚学了度厄经、红尘剑,正好缺试剑的。
趁孙雪来前,她打算先悄悄听听这老狐的打算。
听完,再让孙雪解了炁,她用相面术一看,这老狐如果是什么恶妖怪,哄骗她的,就削了它这身皮。
第132章 一百三十二
黄眉老狐有求于李秀丽, 恳求尚未出口,便知无不言,将百神的底细漏了个干净。
玉京百神分为两类。
一类是借由凡人供奉而成的现象, 从幽世上浮, 形成小洞天,被人类当作神鬼礼拜。
一种是黄眉老狐这样, 本身是修士, 意外得了或者哄骗得了凡人立牌建庙供奉香火, 得居小洞天, 自诩为神。
这些修士中,又有不少,是凡人本来供奉有神祗或者现象, 修士窃据了庙宇,冒充庙中之“神”降灵, 截胡了香火, 李代桃僵。
李秀丽自己如今也在大周有不止一座庙, 还得了杏花村一个洞天。听到ῳ*Ɩ 这种问题, 分外感兴趣,便问:“你是顶了什么神的香火?”
黄眉老狐用前脚掌捋了捋眉:“老朽不屑与那等偷鸡摸狗的宵小之辈一般为之。我的庙宇, 是我自己勤恳积攒,一点一点修来的。供奉我的凡人, 也都是我一个一个结下的善缘。香火是我自家的。”
李秀丽笑了:“看不出来,你这狐狸还挺有志气。”
要依她,也看不起那种截胡人家香火, 冒名顶替的窝囊废。
要做, 就自己做下一番事业来,光明正大, 堂堂正正。
因此高看了这狐狸一分。
她好奇道:“那你是什么神,你的外号叫什么?”
黄眉笑道:“老朽的庙,就叫黄眉大仙庙。我是靠给凡人捕鼠、养鸡、治鸡瘟、治癞头、脚藓、咳,总之治一些小毛病,发家攒下善缘的。”它自豪地挺了挺毛绒绒的胸脯。
虽然人家都说狐狸狡诈,但精怪入道,纵使活到九十九,往往也某种意义上的比人爽快一些。
它并不以自己作为庙神,却干的是走街串巷的游方郎中的活而自卑。
李秀丽道:“你一只狐狸,还给人养鸡?还治小毛病?”
业务倒是挺广泛,就是狐狸养鸡,不监守自盗?就是为什么要咳一声?
黄眉笑道:“我等非人入道,定是一定程度克制本性的。否则,何以修成人身?我养鸡,也是一种修行。”
见李秀丽对洞天的话题这么感兴趣,黄眉悄悄地用爪子抹了抹眼睛,觑她一眼。
果然,它看出李秀丽身上似隐约有另一重洞天中的神祗法相,它修为低,看不真切,但大约是她自己的相貌。想是掌了一个洞天。
不由咂舌,乖乖,不愧是大派门徒。十五六岁啊!一个洞天啊!
但看她对洞天不怎么熟悉,莫非是这女娃自己搞到手的洞天,师长还没来得及教?
它有意卖好,笑道:“其实,老狐看不起那些替庙的,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怕死,更怕失了本真。”
“截人香火,顶替现象的这种傻事,可是轻易做不得的。干这种傻事的都是些懵懂入道的散修,亦或没有受过教化的山精野怪。”
“噢?”李秀丽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
虽然太乙宗也会教导自己的门人弟子。
但论起对这种香火洞天的理解,他们未必就比狐狸强。
黄眉很有自信,遂娓娓道来。
原来,大周是天下狐众本营,大周对应的幽世,更是藏着青丘本体的桃源乡。
黄眉也曾拜月焚香,礼敬青丘,得狐仙有幸授了一些知识。
天下所有狐洞,某种意义上,皆通青丘。
狐的象征,与上古人族息息相关。
人间古来多语狐仙,仙朝正神自有官府煌煌立庙。但凡人供奉的各种野神荒仙,其中多是狐众。
故此,除却仙朝外,就属青丘狐擅长调治洞天,自有心得。
黄眉告诉李秀丽,凡人之精神,倒映幽世之中,元炁汇聚,成就无数现象。如果碰上某地对应的七情之炁暴动,这些自发形成的现象就可能随溢出的幽世而上浮,形成临时洞天,即临时溢出区。
凡人供奉的“香火”,同样是分了一部分元炁,以他们之精神,在幽世倒映成一现象。然后现象浮出阳世,成为洞天。原理跟临时洞天是一样的。
但凡人供奉香火的对象,如果是个生灵。那这个现象,却是有对应的阳世本体的,二者就会联系起来。从而,使这个生灵得以掌控此香火洞天。
一般来说,形式是,现象以庙宇中,修士的塑像为核心浮出,然后这座神像与修士产生联系。
相当于,修士多了一尊傀儡。
只是这尊“傀儡”能维持、操纵洞天的浮、潜,能为本尊汇聚信徒的元炁,积攒修为。
又因凡人供奉而成的现象,是凡人七情所塑,与修士本人未必完全一样,所以,这尊“傀儡”又相对独立,能镇守洞天,另有本貌。
比如李秀丽的杏花村庙宇里的神像“傀儡”,本像是凡人印象中的赤霞龙女模样。
而当李秀丽身在自己的洞天时,她的形貌外,会逐渐赋上一层赤霞龙女的打扮,与庙中的神像类同。
这种,叫做“法相”。
法相与本人合一时,即幽世的现象,与阳世的本人合一时,修士便能在自己的洞天内得加持,法力大增。
李秀丽闻言,恍然大悟,想起在大夏时,她有一次被幽官围攻。城隍们就是展开洞天,凝了一尊巨大的城隍相,法力剧增,当时摁着她打。
原来如此。
黄眉换了只脚掌捋毛,道:“正因这种香火洞天的形成原理,与法相的存在,所以,顶替截胡他人的香火,抢他人的专属洞天,是吃力不讨好,反而祸及自身的行径。”
“李娘子,你想,法相,说到底,是信徒精神映照而成的,幽世的现象。你抢了人家的香火,可一时半会,凡人的思想是有延迟的,也就是法相还是人家的,而且法相里有大量原修士与法相合一时留下的炁。炁又是什么东西?万千念头、七情,皆属炁!你强行把自己塞进那个法相里去,操纵人家的法相,短时间还好,时间稍长,人家的炁裹着记忆与情感就冲了你的脑袋,容易移性变情。”黄眉调侃:“说不定你原来是喜欢母狐的,夺了个母鸡精的庙,反而喜欢了公鸡。你原来是个好人,夺了个恶神的庙,却反而自己也堕落了。这跟在幽世里,被四方冲过来的炁占了脑袋,变成荒怪有多少区别?”
李秀丽道:“那没有解决办法嘛?”
黄眉摇摇头:“没有。你固然可以通过实际行动,顶着原主的法相壳子,通过托梦等手段,慢慢耳濡目染,改变你在信徒心目中的形象。时日久了,凡人精神倒映而成的幽世现象也慢慢变了,法相自变,从此便服服帖帖了。但是过程中,长期使用旧主的法相,你必定沾染上原主的炁,移了性情。”
“而夺庙者,多急功近利,他们往往连这个耐心都没有,都选择用龌龊手段,或者暴力威胁凡人改换信仰。隐患很大。凡人都是有心有情的,哪里能这么快就彻底遗忘了旧主?既念旧主,凡有所念,在幽世必有所映,会分裂这个现象,也就是,你的法相就会一分为二,互相斗争,直到其中一个消散为止。”
“这个过程中,法相的实力也会大降。而且你最好不要与法相相合,否则,你自己的心智也会受两个相斗不停的法相影响。”
黄眉深知其中弊端,指了指脑袋:“所以这些夺庙者,大多有些疯疯癫癫。好一些的,只是脾性变得古里古怪,糟一些的,简直就病得不轻。”
李秀丽听罢,点了点头。
黄眉趁势说:“我厚颜来向您求救,也正是应在此中。”
“前不久,我发现,我的一些老邻居,忽然性情大改。我怀疑他们的神像背后,早已换了人是被人顶替了”
黄眉露出沉重的神态:“我的这些老邻居,虽不能说是什么纯正的正人君子,也守护一方,行着各自的道路,兢兢业业换取香火。”
“我的一位老友,虽号是正神般的祀灶神,庇佑京中厨师烧作好菜佳肴。但它本是一只田园间的大黄狗,只爱好研究美食”
“那一日,我头上顶着一只孙孙,背上顶着一只孙孙,到它的庙里去耍也想着蹭点饭。却见它正教它的信徒制作一道肉制的新美食。京中的厨子个个摇头晃脑,沉醉不已,我却见到,那框捣碎的肉泥里,漏出了根手指”
**
“李道友?秀丽?”孙雪试着叫了她一声,又叫了一声名字,李秀丽才回过神:“啊?你说什么?”
“我说,你的炁已经解开了。天色晚了,回观去吧。观主、师尊今天也在,听说你学会了红尘剑,想看看你的剑。”
“噢,我等一会就回来,你先走。”李秀丽朝某个方向飞蹿走了。
孙雪摇了摇头,但没有自己离去,而是在石阶上,执灯照亮附近的黯淡。
修士,即使只有十五岁的修士,当然不怕黑,不怕山路夜风,不会跌跤。
但是孙雪整了整灯,仍提着灯,在黑暗里耐心等着。
过了一会,李秀丽回来了,双手从眼睛边落下,似乎刚刚开过相面术。
孙雪没有问,只是招了招手,提高了灯,在夜色里,为她照亮上台阶的路。
李秀丽确实有些疲惫,她看着光,裙子避开了一处黑暗视线难以看到的苍耳。
苍耳会挂破丝,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挂破难补。昨晚还跟孙雪抱怨过,在林中沾了苍耳挂破了裙子。
她说:“鹤师说我这三天不能再学新的,我明天去玉京玩。”
孙雪点了点头,忽道:“李道友,如果你当我师妹,你愿意吗?”
“不愿意。”李秀丽想都没想,随口回道:“你又笨蛋又好肉麻的。你们太乙宗又都啰嗦爱管人。”
孙雪失笑:“是贫道的错。”悄然地偏右提了提灯,少女本能地顺着灯偏了一步,避开了另一枚苍耳。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李秀丽今天练完红尘剑,又跟黄眉狐密谋一番,确实累了。身为修士,竟然困得头一点一点。
过了片刻,孙雪觉得自己袖摆一沉。回头看,哑然又失笑。
李秀丽竟然合起眼睛,头一点一点,一边打瞌睡,一边拽着他的袖子,脚步却不停地,靠修士的本能反应,只跟着反应他的袖子摆动方向,在往上走。
到了观前,跟到了自己家一样,竟闭着眼,半磕睡着,轻车驾熟地摸进去观门去了。
**
次日,李秀丽没被姜善固住炁,一放假,兴冲冲地提着蒲剑下山了。
嗯,等等?奇怪,这又不是她的学校,她只是客居太乙观,想走就走,她为什么要说“放假”?应该是说顺口了。
念头一闪,丝毫不妨碍她的好心情。
黄眉在山脚下的隐蔽处等着。
李秀丽说:“走,我们看看你的那些邻居去!”
黄眉赶紧拦住她:“这可不兴走!您这副模样,自从你在集市用上相面术,凡人不知道,但京中百神,谁还不知道您是孙道长的师妹,太乙弟子?会打草惊蛇的。”
李秀丽道:“别胡说,我不是太乙弟子。”
这姑奶奶还嘴硬呢!黄眉忙陪笑:“是我说错了,说错了。”
“我换副幻化即可。”李秀丽正要随手摸脸,用幻术再捏一张脸,黄眉却道:“李娘子且慢,不必费这气力,你虽变换了人模样,但有些百神本体是鼻子极灵的精怪,不但记住了您的模样,还记住了您的气味。我这里有一小小物件,请您笑纳。”
老狐人立而起,前掌递上一片味道似薄荷,模样又像紫苏的草叶:“您捏碎了它,在脸上涂一道试试。”
李秀丽把草叶捏碎,草汁在脸上擦了一下,下一刻,原地站着一只毛色鲜艳,红如火,白如雪,毛发柔顺光亮,在风中微拂的小赤狐。狐目微微下垂,又无辜又温柔。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薄荷糖味。
奇怪,这女娃娃的人形模样看着很是英挺冷酷,甚至有些凶恶。怎么狐形是这么个绒绒娇可爱、香喷喷的样子?
淡淡的薄荷糖味的小狐狸站起来,细细的黑脚摸了摸脑袋,又低头甩了甩大尾巴,惊奇:“这是什么?”
“这是我们狐狸和狸猫成精后都有的一种小把戏,我们采摘一种特定的致幻草药,可暂化人身迷惑凡人。反过来也用,也可以让您幻化成狐狸,用草药的气味迷惑精怪。”
“现在起,冒犯您,请您暂时充当我的九十代孙孙。”黄眉伏下身,请她蹲到自己背上,“我带着您,先去‘拜访’祀灶神。”
第133章 一百三十三
祀灶神的庙不大, 就在京城最大的酒楼斜后方,不起眼的小巷子里,与普通百姓为邻。
一扇漆落了的木门, 生锈的铜环, 推开门,乍见一个寻常小院。跨过门槛, 入洞天, 小院才会露出真容。
是宽五米, 长深七米, 高两米的两进小庙,没有耳房侧屋,只前后两个相连的屋子。前是神庙, 后头是灶台间。院子里还有一口井。
据说,这是因为祀灶神本是田间的一只大黄狗, 最初饲养它的主人家, 就是这样的房屋格局。
大黄狗就每日睡在灶台间的柴火堆下, 嗅着一日日的柴火气, 看着烟从灶里冒出,饭菜渐熟, 蒸出清香、菜香。它就欢快地摇着尾巴,绕着主人的脚走。夏天, 它卧在井水边,听树上的知了叫。冬天里,它靠着火尽后余温的灶睡, 暖烘烘的。
主人家从它是小狗时, 就抱养了它,如果有肉吃, 年景好,给它分一块,放香喷喷的饭上。年景不好,也把骨头给它,夹在剩菜上。
可惜,后来当地发瘟疫,主人全家都死于瘟病。
它就徘徊在旧居,直到墙倒,屋塌,蓬草长得半人高。有人要铲掉旧断壁残垣,建造新屋舍,它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后来,大黄狗意外入道,开了灵智,就贪恋起了人间烟火,时常上山捕猎,叼着猎物,赠与凡人,以猎物换取别人为它烧作一顿食物,它怀念迷恋地嗅着升腾起的呛鼻炊烟,汪汪而哭。
它游荡人间,时常趴在人家灶外,躲在酒楼外,偷看。三十年下来,慢慢地,竟然学会了自己制作美食。
一次,它睡在破庙里,听到一个小学徒躲进来哭,原来,他是厨子的学徒,但笨得很,连切菜也学不好,调味的分量也总是不对,总是挨师父的骂。他哭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师,成为大酒楼的主厨。
大黄狗可怜他,便走了出来,汪汪地说:“不难,不难。我教你。”
小学徒先是吓了一大跳,但听大黄狗说得头头是道,听得入神,当了真,尝试着按大黄狗教他的方法去洗、切、制作了一道菜肴。
他把菜肴端给苛刻的师父。
师父竟然没有发怒,筷子夹了一口,尝了,第一次对众学徒中最不起眼的小学徒露出了笑容:“你终于开窍了。”
从此后,小学徒就暗中跟着大黄狗学艺,得到了师父、主家的赏识,慢慢地成为了正式的厨子,又成了主厨,然后攒下一大笔钱,自己开了家酒楼。
最后,斗败了原来的主家,成了城中第一酒楼。就算是皇帝南逃,带来无数达官贵族,这里变成了玉京,大大小小的酒楼,也仍没有能斗过这一家的。
越长越高的大黄狗就正大光明地蹲坐在后厨,看着阳光从窗户招进来,淘米、洗菜、切菜、炒菜,火焰腾起,加了切碎葱蒜咸香,倒下香料,肉沫香气弥散在空气里。人来人往,乱中有序。
没有人驱赶它,大家都很尊敬,每道新菜出锅后,都会有人专门给它放一碟子。
大黄狗低下头,尝了一口。
很好吃。
只是,它终于知道了凡人说的遗憾。
由来不似当年味。
一个牙牙学语的小胖姑娘跌跌撞撞走了过来,揪它的毛发,喊着“狗爷爷,狗爷爷”。
小学徒叫着“哎哟,别揪,别揪!”
小学徒的鬓边也爬上了丝缕白发,儿女也成亲生子了。他是个知道感恩的人,并不以自己学艺于大黄狗为耻,从不避讳。
见孙女不放手,小学徒只能把大黄狗和孙女一起搂进怀里,小心地把毛发从小孩拳头里拉出来。
大黄狗有些微的疼,却舔了舔他新出生没几年的孙女的脸颊,油印带着葱香,印在了小孩侧脸。
但新年亦结新气味,亦留恋。
又过了一些年,小学徒病了。为了奋斗到这个地位,虽然有大黄狗教导厨艺,年轻时仍然吃了很多很多苦。他五十岁就撒手人寰。
去世前,他为大黄狗建了一座庙。按照它印象中最初的那幢房子建造的。
庙宇小小的,并没有什么香火,但庙中的犬神并不吝啬。每当有人被它院子里飘散出的炊烟、美妙的食物香气引来时,它都会蹲坐在庙里,用前腿推一推菜碟子,对馋嘴的人,示意他们尝尝吧。
他们觉得好吃,大黄狗就乐呵呵地摇摇尾巴,像一只寻常的田园黄犬。
慢慢,有知道玉京大酒楼主家曾学艺于黄狗的厨子,前来拜访。
大黄狗也会将自己新研制的美食与他们分享,并不介意他们偷师不偷师。大黄狗当年学习研制美食,也看了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家。
后来,玉京大酒楼的晚辈不高兴了,觉得大黄狗不应该教其他人,研制的新菜谱应该只供给自家酒楼。
但大黄狗没同意。大酒楼的晚辈来闹了一场,砸了黄犬像。
能一爪子撕碎凡人的大黄狗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神像碎裂。
大酒楼的晚辈们再也不来了。断了关系。
但黄犬像,又被一群厨子、以及喜欢美食的人、感念它喂食的人,共同捐资或出力,修好了。
慢慢地,小庙里多了香火。不知不觉,这里成了玉京之中,厨子们、美食爱好者默认的交流之地,交流的是思路、技艺的思考。
城中的饮食手艺翻新常自小庙出,风靡一时。但最受欢迎的,还是大黄狗在神庙后厨亲自烹饪的菜肴。
吃过的人经常擦着眼泪,说:“我小时候吃过的,家里的味道,就是这样的。”
又过了几年,不知何时,人们管大黄狗叫起了“祀灶神”。京中学厨者,皆拜之。
而祀灶神洞天,遂成。
“这就是我那老朋友的来历了。”黄眉狐说完这个故事,叹了口气:“我常常带着孙孙们在白面那蹭饭,它从来没有说过我半句。它得道八十年,也从未做过恶事。我真不希望它出事。见到后,烦请李娘子先不要打杀它,请您用相面术,先仔细地看看它。”
白面就是祀灶神的名字。它是一条大黄狗,面部却生了一些白毛。所以最初主人家就叫它“白面”。
路上,黄眉的恳求是,用相面术看看它的这些老朋友,命炁到底是不是本人。如果是被什么吃人为祸的恶妖鬼占了,再打杀,破洞天也不迟,黄眉绝不干涉,破来的所有炁都归李秀丽。且另有好处奉上。
如果另有隐情,譬如是沾了什么不干净的炁之类,则还请李秀丽手下留情,先查一下是怎么回事,能不能净化。
这也是黄眉对李秀丽说的,它在太乙观观察了几日后,选择找上李秀丽的原因。
其一,虽然孙雪也会相面术,但李秀丽比他修为高,看这些京中百神,更准确。其二,也是最重要的,黄眉知道李秀丽的一些来历,她的“鱼仙”听说有神异之处,或许能净化驱邪。
黄眉伸腿轻轻一推,门就开了,它驮着背上的小狐狸,跳进这小小的庙宇,踏入洞天。
小庙中,神案上,果然神像是一条蹲坐着的大黄狗,穿着人的衣服,爪子下一边按着碟子、筷子,另一边按着勺子。
大黄狗下半张面部生着一些白毛。不大的眼睛,是镶嵌了黑珠,透出本体的神采,温和又干净。
黄眉叫了一声:“老友,我带着孙孙来看你啦!”
话音刚落,第二间的灶台间,门开了,一只白面的黄狗跑了出来,身上挂着围兜,黑眼睛满是欢喜,烟火遂之而出,浸透了它的皮毛。
看到黄眉,它很高兴:“你今天带的是哪个孙孙?喜欢吃鱼肉的那个,还是喜欢吃鸡肉的那个?”
“都不是。今天我顶了最有出息的九十代孙孙来。”黄眉早已变了一副面孔,丝毫没有之前的忧虑,乐呵呵的,仿佛真是寻常访友。
“噢,就是你说,跟你学医学得最好的那个?”白面仔细打量它背上的小狐狸。
红如火,白似雪,毛发鲜亮蓬松又顺滑,绒绒的。狐狸惯有的大眼睛,却没有半点儿凶恶,眼角微微下垂,温柔无辜。不大一只,蹲在黄眉背上,看着果然可招人疼。
到了庙里,小狐狸从老祖宗背上跳了下来,毛发一荡,白面就嗅到薄荷味,清凉,却甜甜的,像薄荷做的糖果。
细细的黑脚踩在地上,小狐狸甩了甩尾巴,人立而起,却不说话,只是举起两只前脚,朝白面作揖行礼,口中“嘤”了一声,极娇。
嘤了只一声,就似乎被自己吓了一跳,立即住嘴,啪地用前脚按在自己狐吻上,竟然显出一点嫌弃的神色。
这孩子,这年纪能修到这程度,虽不能人言,也很好了,何必嫌弃自己的动物叫声呢?
白面想。
这在九十代里排第九的小狐狸听说很有灵性,自小就跟着黄眉给凡人看病,积攒了不少善缘,应该是快入道了。陆生的动物,一旦入道成精,除了增灵智,就是开喉骨。
小狐狸虽然现在还不能说话,但已经很机灵了。可以想见,再积累十多年,入道不是问题。那时候,就算黄眉寿命到了,大仙庙也后继有狐,可以放心地撒手而去。
难怪黄眉见天地念叨这只小孙孙。
“九十九娘想吃什么?”白面笑呵呵地招呼它们,“来,到火房来,自己挑拣材料,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什么。”
“嘿嘿,那我们就叨扰了。”
二狐随之而入,灶台间堆着一筐又一筐食材。其中甚至有新鲜的鸡鸭噢额直叫。
小狐狸悄悄地用前脚掌抹了抹眼睛,正要觑眼而看白面。但她没习惯那条多出来的尾巴,只一下,尾巴甩到了一筐蘑菇上。
啪。
蘑菇框倒了,上层的蘑菇滚了一地。
大小两只狐狸全愣住了。
因为,蘑菇只滚了浅浅一层,底下随之滚出的,是许多风干了的,肉萎缩,皮紧紧粘着骨头,人的小指。
白面回头,看到它们的神色,低头一看:“啊呀,蘑菇洒了。”
它叼起一根小指,甩回框里,十分自然、寻常地说:“这些蘑菇可以炖鸡汤。很鲜的。”
第134章 一百三十四
白面精挑细选了一盘蘑菇, 挑的都是相对饱满的。又捉了只肥鸡。
两只狗爪晃了晃,变成了覆盖了一层毛发,毛下隐约可见茧子的手。
它修行八十年, 修为不过炼精化炁初阶, 修成人身自然不够,但憋足气力, 早早学会了化出人手, 只为了翻炒菜肴方便。
立起来一人多高的大黄狗系着襜衣, 即一件大围裙, 熟练地一爪了结肥鸡,又烧起一锅热水,准备褪毛。
这时, 它听到身后的老友叫了它一声:“白面”
“怎么?”白面回过头,却见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定定地看着它。
尤其是那小狐狸。瞳孔里隐约有些碧色, 眼角微垂的眸子张大, 炯炯, 似流转湛然神光。
白面这一霎有些被九十九娘看穿的不自在。
黄眉道:“老友,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白面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它愣了愣, 拎起那只鸡,说:“你们狐狸不是喜欢吃鸡吗?这是我庙里养的鸡, 吃的是五谷,很是肥美。还有这些蘑菇,是我奔到老远的地方摘的, 品质都很不错。”
【我看了命炁。奇怪, 这条大黄狗的命炁,跟你口中说的它的前半生, 十分吻合,并没有任何错处。按相面术看,应该是本人。】李秀丽看得清清楚楚,传音给黄眉。
两只“狐狸”一起看着白面手中的食材,默默无语。
黄眉咽了口唾沫:“你确定你拿的是鸡和蘑菇吗?”
白面迷惑:“你怎么这样问?我六、七十年的厨艺,仗着修为,南北哪里的食材不曾去闻嗅挑拣过?光靠鼻子就能嗅出这只鸡有无病,是否健康,年龄在几岁”
它捏了捏鸡的喙:“这扁扁的、硬度很健康,是只好鸡。”又捏了捏鸡的脚蹼,“长期游水,吃得又好,肉质肥美但有韧性。”
两只狐狸的目光直勾勾地从“鸡”的扁嘴,再移到“鸡”的脚蹼
见李秀丽说这个确实是白面本狗,黄眉思索再三,小心翼翼地指了指另一个笼子里,养着的几只兔子。
“老友,你说,这是什么?”
白面道:“阿眉,你怎么连鱼都不认识了?你生病了吗?”
黄眉举起一颗大白菜:“这又是什么?”
白面一见,忽然吓了一跳,小黑圆眼都睁大了,受了惊吓的模样:“我的厨房里怎么会有一颗人心?”
黄眉道:“你手里的蘑菇,哪里采的?”
白面见它咄咄逼人,更加不解:“我从离城百里外的西方的一座偏僻小山丘上采的。我出游时见到的,怪了,那的今年的蘑菇居然长的这么好。”
许多狐狸都喜欢阴森的人类墓园、乱坟岗,因为可以捡到头盖骨,适合幻化。
黄眉一家对方圆百里的乱葬岗,乱坟山都如数家珍。那个小山丘,根本是一座乱坟岗啊!
白面是条老老实实的狗,它很少说谎,每次说谎都会不由自主地打嗝。
它没打嗝,没说谎。至少,它自己觉得自己没说谎。
黄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小狐狸按在腰间别着的一枚菖蒲上的爪爪,也缓缓放了下去,惊奇地打量白面。
黄眉终于不再问,只是缓缓地说:“可是,老友,你手里提的是一只鸭子,也拿的不是蘑菇,而是一根人的指骨”
“鸭子?指骨?”白面一点也没有怀疑狐狸是哄骗耍弄它,只吃惊极了,扯扯“鸡”翅膀,捏捏“鸡”的脚蹼:“可这怎么看都明明是鸡啊!还有这蘑菇,成色这么好”
它慢慢地说:“而且,前几天,我跟大家伙一家研讨做一本大周万家菜谱,刊印出来。顺便我还教了他们做鸡肉碎蘑菇加切碎蔬菜的煎鸡肉饼。杀鸡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就是鸡啊,没有人提出异议。”
京中的大厨们,是常来常往白面这里的。它说的“大家”,就是指京中的厨子们,亦是它的信徒们。
黄眉、李秀丽对视一眼。
得,看来这毛病不仅仅是白面,而是遍传整个玉京的厨子了。
老狐狸便一一将灶台间的食材指正过来,白面听得傻住了。它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判断任何食材了。
手掌抱住脑袋,耳朵扁了下去,大黄狗喃喃着说:“可是,我还记得怎么做菜啊,我确实按往常的步骤,做出了一样的菜啊”
“对,我做出来了。”它忽然健步如飞,猛地打开一个做好的食盒,取出两盘菜:“这是我做的糖醋排骨、蒜蓉青菜。你们快尝尝看!”
黄眉、李秀丽一看,发现那是一盘糖醋鱼、马蹄炒藕片。
黄眉夹起一筷子,差点吐了出来。什么糖醋鱼,一点甜味都没有,齁咸齁咸,还带有浓郁的酱味。白面竟然把盐当成了糖,酱油当成了醋。
那道马蹄炒藕片也是甜的。把糖当成了盐。
当他们说出这两盘菜的真实模样和滋味后,白面愣在原地,哆嗦起了浑身的毛,颤抖不已。
黄眉知道它平生遭际,也知道,对于它来说,厨艺和灶台意味着什么。
连忙安慰道:“老友,你也知道我是行医的。我不仅能看人的病,也看动物的。也能治一些同阶的修士。你们要么是中术了,要么是生病了。术可解,病亦可治。”
闻言,白面果然打起了精神,抬手擦了擦眼角,忙道:“阿眉,你快给我看看吧。是不是我的舌头和眼睛出问题了?我的肉垫的触感,是不是也出问题了?啊,如果是这样,大家是不是也中招了?我能解,他们也能解吧?那可是他们的生计,会挨主家骂的。”
它还在担心自己的信徒和同好们。
积极地吐出舌头给黄眉看。
老狐狸捋着眉毛,神态凝重,围着白面,从它的眼睛看到舌头,诊脉、针刺、甚至运了一缕炁,从口而入,观察白面的五脏。
一般来说,到最后一步,凡人和刚入道的修行者,有什么病,都能一目了然。
只是能治、不能治、能治几分的区别而已。
但黄眉愈看愈奇怪。最终,忍不住怪道:“没有病,什么异状也没有,你的五脏六腑都很健康,血液畅通,经脉亦无堵塞,炁在你脏腑内运转得当”
一狐一狗折腾了好一段时间,黄眉只差没给它剖开了,最后无可奈何地承认,白面是一只健健康康的大黄狗,毛发干净,鼻头湿润,眼睛清明,舌头淡红色,虽然八十多岁了,仍如青壮时。
至于术法,它的炁流转无碍,就说明并未中什么损招。
再说了,到底是什么黑心烂肺的东西,竟然要害这个在百神中都算得上与世无争的祀灶神ῳ*Ɩ ?
白面从来与人为善,从不结仇。毕竟,就算是猫,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去打一只热情推荐适合你口味的美食的大狗。
见老友也手足无措,找不出自己身上的问题来,非常信任其医术的白面有些绝望,黑圆眼睛里泛起湿漉漉的水光,尾巴也耷拉了下去:“是不是我连累了大家?难道神主身上的怪病,会传给信徒?”
黄眉道:“你先别急。你最近吃过什么东西,见过什么人,去过哪里?”
白面数给它听,但是没一会,黄眉就赶紧叫停了。实在是因为,白面几乎把京城从皇城到最边缘的郊野村庄,都跑遍了。它叼着篮子,十分热心地到处寻找最新鲜、适宜的食材,哪里都走。
这要排查下来,那整个玉京都得挨个查过去。
两个犬科愁眉不展。
小狐狸“九十九娘”却拉了拉黄眉的尾巴。她还是不肯开口。狐狸为什么叫得那么、那么难道敌人是被羞死的吗!
反正她不肯开口,只传音给黄眉:【叫它别哭了。既然阳世看不出来,可以观其幽世。我鱼仙的视角,可以看到它幽世对映的现象。】
龙身固然可以擘青天而飞,冲散乌云,怒斩魃怪。
鱼身却自有逍遥,纵之四海,亦能在幽世的宇宙之海里悠游。只是以她目前修为,不能久游,幽世本就危险,更会被鱼龙变本体所承担的诸表之炁所侵蚀。
李秀丽内视自己体内的三境恢复程度。恢复得还可以,如果不化鱼身,也不入幽世,仅仅运作部分鱼身的能力的话,能坚持相当一段时间。
黄眉听了,微微一怔,拍掌叫绝。
凡人之精神,都在幽世有对应、对照的,元炁凝结的现象。
白面入道成精后,便算畸形异种之人,自然也有对应的现象在幽世生成。
有些时候,凡人甚至把幽世中,与自己对应的现象,叫做“三魂六魄”,即“魂魄”。
“魂魄”是一种通俗的、比喻般的叫法。
因为对照的现象,可以从里到外,将一个人从肉身到思想,分毫不漏地反映出来。
而且幽世绝虚假,无论是本人知道或不知道,但凡本人身上存在,必将在这个对应的现象,即“魂魄”中体现出来。
李秀丽当即运转鱼龙变之术,两颊冒出了一些虚幻的银色鱼鳞,都掩盖在狐狸毛发下,没有叫白面发觉。
小狐狸仍蹲坐在原地,似乎陪着两个长辈一起发愁,实则意识升腾,如鱼游苍茫之海,一缕灵炁呈透明的小鱼形状,跳入白面周身之炁,顺着它阳世的本体,游向它对应的幽世。
李秀丽睁着“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白面的幽世形象,是个黄发扎髻,眉宇间存着风霜的温吞青年,发间冒出两只狗耳朵。
人在幽世,各有怪相。精怪在幽世,反而显出异种之人的模样。
奇怪的是,白面的现象,却有些不对劲。小鱼慢慢朝他游近,李秀丽的视角也渐渐放大。
最终,小鱼钻入他脑海中,各种炁混着人生的种种记忆,缓缓流淌。
李秀丽看了半天,惊讶地发现,白面脑海中所有关于饮食、菜肴、材料的相关场面,乃至对食材的基本认知,在其记忆中都变成了一片空荡。
他关于食材、制作、研究方面累积几十年的,所有关于制作美食的认知、记忆、知识凝就的炁,全都被抽走了!
李秀丽收回这缕灵炁小鱼,将之告诉了黄眉。
黄眉闻言悚然而惊:【白面的‘魂魄’里,所有关于制作饮食的记忆、知识,都被抽走了?】
幽世的现象,与本人的意识、精神,乃至实际肉身密不可分,幽世现象受的损伤,一定会折现在本人身上。
怪不得白面对最基本的对食材的认知都发生了错乱!
还有白面的那些信徒,他们跟白面的情况一样,莫非,也被人在幽世的现象上动了手脚?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却要来对付这些厨子?
出手的人,绝不简单。
练炁化神以下的寻常修士,除非想变成荒怪,否则根本无法靠自己在幽世立足。
但练炁化神的修士,放到哪里都是一方大派驻守人间的中坚弟子了。干嘛来对付百神这些精怪,乃至于凡人中不入流的百工之人?
如果是练炁化神以下的修士能在幽世行走,必定有长辈庇护,或者是什么绝世的宝物。能有这等机遇和待遇的,也不会是小门小户的修行者。
黄眉思来想去,愣是没想到白面这种老实狗子,什么时候会得罪这样的人物。
看白面伤心欲绝的样子,黄眉也不敢直接告诉它真相。万一动手的人还盯着它呢?何况黄眉是悄悄带着李秀丽过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告诉白面,自己看到了它幽世现象的异常。
便想了想,换个说法道:“既然人世看不出来,改明我们去幽世看看。太乙观的两位真人,总是仁善的,我们可以向他们求助。”
毕竟,虽然李秀丽能看出来,但她毕竟不是化神修士,真要进入幽世,调查幽世中情形,救治白面的现象,还是需要练炁化神境界的修士出手。
虽然他们都只有炼精化炁,没到练炁化神,没法踏入幽世。
但如今玉京有个太乙观,观主与妙善真人都是愿意一视同仁,无关贵贱贫富,帮助精怪与凡人的化神修士。
听到这里,白面愣了愣,止住了伤心,对啊,人世看不出来,还能去幽世看啊。
白面对太乙观印象相当好,立刻:“那我这就去爬山门!”
黄眉道:“不急,太乙观的两位真人最近好像挺忙的,过一两日,我同你一起去,叫上你的那些厨子,人多,事情汇聚在一起,两位真人好一起处置,免得人人分散了求,叫人家厌烦。”
最后这个求助的皮球,还是到了太乙观这里。
两只“狐狸”一同被大黄狗远远送出了庙门。等辞别了白面,李秀丽和黄眉又对视了一眼。
这件事,有些超出了她的解决范围。想起之前自己的信誓旦旦,李秀丽微微偏过脸去,两只后脚的肉垫不自觉地踩在自己的尾巴上,蹭了蹭,像人两只脚尖互相蹭了一下。
【太乙观那群人虽然反正是好人啦。算了,白面这份报酬我不要。领着你们上去找他们了。】
黄眉道:【若不是您看了出来,我们岂不是更手足无措?报酬是您应得,望李娘子万莫推辞!我还有些认识的,性情大变的百神朋友,烦请李娘子一并看了。您放心,酬劳仍是一份不少。】
李秀丽立刻又高兴起来,面上还绷着,但蓬松的大尾巴不自觉甩了一下,下意识地口中要应下,听到狐狸那娇滴滴的嘤声,立刻又啪地用爪子拍在了狐吻上。
【那说好了,不能反悔。走!】
第135章 一百三十五
黄眉带她找到的第二个京中之“神”, 是“四娘”。
这是京中纺织工们供奉的神,也是穷人感念的一位神。
她的庙不在京城的繁华地段,而在京郊。
庙宇不大, 看着像一座偏僻的道观, 附近却撑满杆子,晒满了一匹又一匹的棉布。
新棉布, 色洁白。在阳光下, 风吹, 匹匹舞动, 似褶皱,如海洋的波浪。
“波浪”中,梭子绕着针线, “莎莎”声不绝。
一梭又一梭,脚脚踏, 手手织, 东边的女工唱着不知何处来的俚曲小调:
“天爷刮起西北风, 地娘堆起纷纷雪。啊呀啊, 冻死我的老爹妈。
北去乌有不冻港,南来不见永春乡。啊呀啊, 冷煞我的小乖乖。
穿柳絮,塞芦花, 问天爷,哭地娘,穷人为什么, 生来少衣裳?”
一梭又一梭, 脚脚踏,手手织, 西边的女工也唱着欢快的歌谣:
“谢天爷,天生棉种把我衣。
谢地母,地长琼花把我暖。
‘羊毛’树上长,‘雪花’可暖身。
拿起筐,背起篓,北也摘,南也采,采得木棉织衣裳!”
两重歌喉渐渐唱到一块儿:
“更可谢,更可谢,更可谢人间黄四娘。
谢天谢地谢四娘!
谢四娘,教我织就身上衣。
谢四娘,教我织就过冬裳。
谢四娘,暖我老父母,
谢四娘,活我小乖乖!
两只筒子两匹布,
富人自有锦绣袍,
穷家亦得棉花袄!”
两只狐狸一前一后,走过大片的梭梭声,从阳光下晒着的布海中穿过。
小狐狸仰起脸,嗅到了布上暖融融的气息。
女子们坐在纺车前,一边纺织,一边笑着向它们打招呼。显然,老狐狸是这里的熟客了。
走到庙宇前,黄眉举起前掌,比起在白面那的随意,此时,它人立而起,敲了敲门,竟然有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四娘,四娘,我带着小孙孙来拜访你了。”
一边继续用灵炁给李秀丽传音,略自豪地说:【这位纺织之神,姓黄,跟我是本家,还是老乡咧,我就出生在她老家后头的那座山上。她倒本就是个人族,但并不是什么专门的修行者出身】
黄四娘不但不是修行门派出身,甚至,在大周之中,称得上出身卑微。
她是乡野女子,因家贫,被父母卖与人做童养媳,受尽婆家虐待。少年时从婆家逃出,先是进了道观,随后又流落天涯之外几十年,辛苦生活,却从海上学会了高超的棉花纺织之术。
后来,她年岁大了之后,回到了出身的江南之地,见家乡的棉布纺织技艺落后,她结合几十年下来的纺织经验与学到的技艺,与当地的工匠一起,研究、琢磨出了最新的制棉机器、纺织车,以及一系列的新手艺,教与所有愿学的人。
又时常自己琢磨新的纺织技术,慈祥地分享给了附近的百姓,细心教授贫家女。
一时间,本就纺织发达的江南地带,棉织业竟更上一层楼,棉衣愈发普及,不知多少人受其恩泽。
擅长纺织的女子、织工多感念她的恩德,为她立庙,“四娘庙”亦是“棉神”庙。
因此,黄四娘年逾六十,花甲之年,竟聚炁入道。
又逢周室南逃,移鼎江南,原本的家乡竟然在玉京附近,变成了京郊。所以才列入“百神”之中。
敲了几声后,“四娘庙”打开了。
走出来一个三四十岁外貌的妇人,肌肤略黑,似乎是常年日晒风吹所致,眉目平实,挽着发髻,包着布巾,一身粗衣短褐,系着围裙,发间插着一朵浅黄的花。
看见一大一小两只狐狸规规矩矩地蹲坐在她的庙前,妇人——黄四娘笑了:“啊,黄眉郎,你好客气,每次来都敲门。你好,小狐狸,小乖乖,你又是黄眉郎的第几代孙孙?”
小狐狸不叫也不言,仰起有点桃心形状的小脸,橘红火焰般的脸颊毛发在风中飘拂,后脚蹬地,伸出前爪,一只肉垫伸缩一下五个爪,另一只伸缩一下四个爪。再重复一遍。
“噢,九十九娘!原来是你,久闻久闻,快请进。”
小狐狸的爪子还没缩回去,肉垫就被黄四娘一把握住了,揉在手里,牵着往里走。
它僵了一下,没办法,只得人立而起,笨拙地用尾巴维持平衡,被黄四娘牵进了庙。
黄眉老老实实地跟在她后面进了庙。
四娘庙比祀灶神的庙大一些,大得最明显的是院子。
因为四娘庙的院子里,左边摆着进来研制出的,各种制棉、纺织的最新器具,各围着男女老少,一堆人。有织工,有擅长并喜好纺织的女子,绣娘、棉农、工匠。或在脱籽,研究效率;或在纺织,试验新机器的纺织效率。还有的围在一起,研究新的纺织技术。
右边则搭着一排排架子,架子上挂着一匹匹棉布。但跟庙外的那些洁白棉布不同,这里挂的棉布各色各样,不但颜色各异,而且许多都织有异常精美,栩栩如生的花纹,鲜艳如画。
也有很多人围在布前端详。
此时,见黄四娘牵着一只小狐狸,引着一只老狐狸进来,院子里的众人都围了过来。
“这只小孙孙多漂亮,没见过哩。”“黄眉,怎么这几天不来讨布料和衣裳了?早知你有这样的小孙孙,我们挑个最好看的布。”“这就是九十九娘吗?”
黄四娘笑着对小狐狸说:“来来来,大家给九十九娘看看,这样的鲜艳毛发,该给她配一身什么样的布匹做衣裳?”
李秀丽一头雾水地被拉进来,又被一众人围着打量,叽里呱啦,摸头,比毛发,量身高,量四肢,甚至量尾巴。被揉来揉去,被人群淹没得只来得及伸出一只细细的前脚。
等最后她才听明白了,伸出细细的前脚,按在一个凑得太近的大姐脸上,把她的脸推开,从过于热情的四娘庙信徒手中挣脱出来一线,横了黄眉一眼。
原来是这老狐狸,不但整天去白面那蹭吃蹭喝,还老带着狐子狐孙来四娘庙蹭穿!搞得人家一看见就以为她是来配衣裳的。
说什么都是它的老友,她看是,这些百神都是它的冤大头吧!
黄眉脸皮够厚,被横了一眼,也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只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示意她。
李秀丽在人群中,勉强用相面术看了黄四娘几眼:【命炁是本人喂,做衣服要量肉垫吗!】
听此,黄眉才道:“四娘啊,我今天,不是带孙孙来做衣咳,做客的。我是有重要的事找你。”
见它难得十分严肃,众人也量得差不多了,黄四娘让大家都散开,领着两只狐狸进了庙宇内的后堂。
黄眉问:“四娘,我记得你前段时间就说,自己时不时坐在织布机前,忽然想不起来要教给乡亲们的新织法下一步怎么织。最讲怎么样了?”
听它是为了这件事,黄四娘叹了口气:“有点严重。忘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有时候,我坐在织布机前,头脑竟然一片空白,连最基本的纺织步骤都想不起来。以前是怎么做的,也印象有些淡。黄眉郎,我七十岁了,在炼精化炁修士里,算年纪年纪不小了。是不是修士也会年老痴呆?”
李秀丽又用鱼仙的能力,看了一眼黄四娘的幽世形象。
她幽世的形象,竟然是一位极灵巧美丽,周身环绕云雾的仙女,正坐在纺织机前,拿着梭子,梳理着一根根北风的线,将它们变成温暖的衣裳。
但此时,这位织仙竟有些愁眉不展。
小鱼从她的脑海里,同样看到了被抽走的、变成空白的,她平生的纺织相关的画面。
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有些纺织的画面,只是淡淡的,仿佛是墨水将要被吸干一样,尚未完全消失。
听完李秀丽的转述,黄眉心情沉重,便将白面和其信徒的遭遇也告诉了黄四娘。
黄四娘听罢,也很吃惊,喃喃道:“怪不得,有些手艺灵巧的晚辈,最近竟然变‘笨’了,仿佛新手,无论我怎么讲授,她们都没法学会新的技法,甚至连最基础的手法都生疏了”
最后,黄眉也约了她,过几日跟他们一起上山,去求助太乙观。
临走前,黄四娘还是强行要给李秀丽送一件衣裳,说做好后送到黄大仙庙去。她相送出门,一路送过庙外的织机声。
黄眉叹了口气:“四娘不但会纺织,也会做衣服,很漂亮的。希望她在彻底遗忘掉自己平生的技艺前,能给你把这件衣裳做好。”
李秀丽沉默了片刻:【还有多少要我看的百神?快点走。白天就尽量看了。】
然后当晚就回去找太乙观,找观主等人求助。
从黄四娘之后,他们快速地、一连走了三十多个隐蔽在京城中的小庙,小洞天。
幸运的是,至少李秀丽看到的,没有一个被顶替。
不幸的是,被他们找到的每一个“神”,都或多或少,或正在丧失其最引以为豪的技艺、知识,或已经丧失了大半,而自己尚未察觉。
且这种情况,不仅是百神,都延展到了百神的信徒上。玉京的百工之人,百行千业,多有涉及。
当夜,黄眉去串联这些它认识的百神,准备去找太乙观求助。
而李秀丽跟太乙观关系不一般,就直接返回了山门,找上孙雪,准备先透露一下这件事。
她变回人形,揉着有些疲惫的眉眼,回到了太乙观。
孙雪似乎是料到她会回来,提着灯,不知在观前等了多久。
李秀丽一天跑了三十多趟,到后面,早就懒得关相面之术了,宁可多耗点炁,也一直维持着眼部的相面之术。
她刚想跟孙雪说话,转过头,维持着相面之术的眼睛中,炁流转而过,便看到:
灯光中,孙雪的面上,正在生成一条命炁。
这条命炁通向的方向,隐隐是一个虚无的、没有任何其他命炁交织的方向。即,通向死亡的象征。
第136章 一百三十六
李秀丽揉了又揉眼睛, 确定自己没看错,立即拉住了孙雪的衣袖。
“怎么啦?”提灯的光照亮他的面庞,虽然是像素脸, 仍难掩亲和关切。
可是明晃晃的死亡命炁, 在他面部纵横,十分刺眼。
李秀丽少有地板起脸:“你的命炁有一条通向虚无。你招惹了什么敌人?还是最近碰到了什么异样的事?”
她环顾周围, 十分警惕, 如果还是狐狸的模样, 浑身的毛大概都炸起来了:“命炁昭示现在。有你的敌人藏进了山里伏击你!”
她的相面术就是孙雪教的。孙雪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闻言, 见她紧张与警惕的样子,他怔了一下,微笑, 摸了摸她的头:“谢谢你,我没事的, 你不用这么紧张。”
“严肃点!关乎你的命!别摸我的头!”
“好。李道友。”孙雪道:“你再看我的命炁。”
将灯往上提, 让她能将自己的命炁看得更清楚。
李秀丽定睛一看, 却见孙雪的命炁中, 那条通向虚无的,已经慢慢淡去了。
孙雪这才道:“我今天, 趁着白日,刚去处理了一个附近的临时洞天, 撞上狄人中的修行者。对方手段奇诡,我侥幸得脱,为了救下百姓, 受了一些伤。可能是当时生了一条虚无命炁, 匆匆返回,尚未散尽。”
他说:“让你担心了, 抱歉。”
“谁担心你!”李秀丽松了一口气,立刻便驳:“我只是,怕附近有敌人伏击,我跟你一起要迎敌!”
驳完,反应过来:“你受伤了?”果然看到他衣襟上有些血痕。
孙雪笑道:“是。我修为不如李道友,也不如你警惕那狄人的能耐不俗,大约是炼精化炁高阶。”
李秀丽拧眉,忽然摊手道:“拿来。”她说:“那狄人跟你对打的时候,有没有沾了他气息的东西,被你拿到手?等我修复了小虎,让它嗅着味,我把那个狄人捉来。”
孙雪又怔了怔,微笑渐渐扩大,渐渐朗声大笑。
李秀丽不知道为什么,被笑得有些羞恼,瞪道:“你笑什么!”
孙雪却对她眨眨眼,比了一个横脖子的姿势,笑道:“就不用劳烦小咳,李道友了。那家伙,已经去见他的狗祖宗了。”
他一手提灯,一手却洒然拂了一下尘,与妙善真人有同出一脉的道妙潇洒:“我太乙门人,自己的任务,但凡拼力乃至拼命能完成,便自己当然是要解决的。如果不能”
他笑道:“那我再找李道友,找师尊,找师叔、小师叔,乃至本宗长辈,也不会犹豫。毕竟,除恶务尽。若自己处置不了,便不必对恶徒讲究什么‘单打独斗’的‘义气’。那是愚人的行径。我既未曾求援,便是除恶已尽。”
说着,他又往台阶上走了一步,手中的灯却晃了一下。
李秀丽发现,孙雪今晚走得并不稳当。
这对身轻如燕,对自己躯体掌握程度很高的修士来说,是受伤太重,五脏的炁运转不畅,以至无法完全控制身躯的表现。
她嘟囔:“那你不回去念度厄经疗伤,还来接我,我又不是凡人小孩子,不怕黑”话音刚落,她忽然沉默了片刻,仿佛不通人情的她,叹了口气,说:“我不当你师妹。”
“好。”孙雪说:“我们太乙宗拜师从来是双向的。但只要道友愿意,可以在这里一直住下去。”
二人一步一步沿着石阶往山上走。
这一次是李秀丽为了配合孙雪,放慢了脚步。
虽然李秀丽仍说不想当他师妹,孙雪还是将太乙观的情况,又絮絮地说了一些:“李道友进了山门,便只管放心。这里是太乙宗山门,笼着洞天。这个洞天,由观主、师尊共同掌握。凡人便罢,修行者若携恶意而来,若持烛入暗室,眨眼便被师长们发现。”
即使是狄人的探子,之前也只敢假装朝拜的凡人,偷偷摸摸上来找许家人。遑论敢在观前袭击妙善真人的弟子。真以为太乙观都是佛门和尚?佛门都还有怒目金刚,况且太乙门人的脾气与名声,在诸表人间之中,俱不算好。
二人沿着石阶回观。
孙雪道:“练炁化神修士之间,亦有高低强弱之分。若是寻常练炁化神修士,在观主、师尊面前,不堪一击。况又有我观的洞天加持。如果,真有那等连观主、师尊都发现不了、应付不了的老怪,我们纵使在洞天之中百般警惕,亦无生理。”
他耐心地为她讲解太乙观的情况。
他讲了好一番话,李秀丽却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都生死炁了,就别啰嗦了。回去一个人念经管用?我也帮你念。你那个小师叔,要不要也叫上?他不是度厄经念得最好。”
孙雪承了这好意,笑道:“那就多谢李道友了。只是小师叔今日也出去巡逻洞天了,遇到狄人大能,虽不和我一路,听说也受了重伤,比我伤得还重,却还要祭练传国玉玺。”
李秀丽道:“你们都很不要命。太莽。”
她这是大哥笑二哥。
她自己化龙冲进江底洞天救人的时候,可曾考虑过自己三境耗竭的后果?
孙雪也不揭穿,只道:“我派虽然爱护弟子。但大周境地凶险,来此的太乙门人皆作好了随时道消的准备。孙雪也不例外。面现死炁,乃是常有之事。只可惜了小师叔,他是太乙圣子之首,万一此表人间保不住,他也必将战死。五百年多来,我宗只找到他那么一个天定阳神,实在贵重。”
李秀丽道:“那干什么还派这么贵重的圣子来自这里?”
孙雪道:“正是因为圣子圣女贵重,作为下一代的太乙掌门储才,继代圣君,才愈该来这种人族面临凶险的地方。小师叔更应该做好随时道消的准备。如果自诩贵重而不肯舍身,也就不配当圣子。”
“圣子可死,我亦可死。观主、师尊亦不惜身,但求人族活。”
虽然下太乙观,乃至太乙宗就是这么个地方。他一点不隐瞒。所以,太乙宗拜师,全凭自愿。
倘若是旁的修士听了,那就半点也不想进太乙宗了。混到圣子这个地步,也随时可能道消,甚至更要立足险恶,进这种宗门又有什么意思?
李秀丽道:“噢。”也看不出她听进去没有。
孙雪问:“李道友,今天在人间玉京之中,玩得愉快吗?百神中,是有些有趣人物的,那条老狐狸人不坏。”
在太乙观的洞天中,作为修行者,那老狐狸怎么可能瞒得过他们的耳目,只是没揭穿黄眉罢了。
李秀丽从他刚刚提起太乙洞天就知道他知道了。
她说:“有些挺好玩的。但这些好玩的,马上要不好玩了。”
她把今日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孙雪。
孙雪却直接戳穿了她和老狐狸苦思一日的真相,道:“这件事,我们已经知晓。此事是某些人通过在幽世下手,以夺魄的方式,通过抽走百神的知识、技艺,削弱民间各行业。下手的人,是大周朝廷。”
“什么?”李秀丽猝不及防:“你们已经知道?下手的是大周朝廷?”
孙雪道:“这两天陆续有一些凡人来哭告,我最近负责处理观里的杂务,已经知道。便请师尊顺着大周的幽世走了一圈,发现下手的正是大周的官家。大周的人间虽然已经没有幽官,但大周的幽世之中,代表皇帝和朝廷的现象,仍然很强大。更不要说,百神一多半,都有籍贯登记在大周幽阳两界。我们追根溯源,他们最开始失去记忆,就是在百神被召进过大周皇宫,让他们整理、记录自己平生所学的知识开始。”
“大周还有幽世皇宫?”李秀丽皱眉:“不对,那个窝囊废皇帝和朝廷想干什么?”
此时他们已经走到了观中,孙雪道:“当然有。阳世照应幽世,除去仙朝外,自然有大周的幽世皇宫,或者说,大周皇族相关的现象存在。大周的幽世皇宫,叫做‘万寿龙宫’,就在黄祖树根系下的虚幻水域。”
“至于想做什么,大概是愚弄百姓罢。”
孙雪说:“之前华元帅下狱时,闹的那一出,围了皇城,逼求官家、痛骂黄宰相的百姓,有不少百工之人,大多是百神的信徒。”
“为华元帅的事,连朝廷官员都或被抓,或被贬,读书人下狱的也不知凡几。何况玉京平民,百工之人?围了皇城的动静,不但黄相恼羞成怒,官家也脸上挂不住。当时抓了一批人,但百神又大开庙门,在洞天里藏了一批。没了幽官,朝廷官兵大多是肉眼凡胎,百神不开洞天,他们在百神的庙们里转了一圈,愣是没找到人,想动武,又动不过,因此悻悻作罢。”
朝廷也试图让太乙观帮他们惩戒百神。太乙观冷眼不理,只道“剑下不斩无罪妖”。黄相一党无可奈何,遂怫然而去。
“估计是朝廷找了什么散修之类的办法,甚至可能是找了某些狄人修行者的路子,从幽世对这些‘刁民’下手了。抽取了百神最关键的知识、记忆,再通过百神一并抽取其信徒。百神大半对应京中百工的守护神,都是靠各自的记忆、手艺、知识吃饭的,能得供奉成洞天,大都也是靠其技艺引来的供奉。失其艺,久之,必失供奉,洞天乃薄。可破庙伐之。”
闻言,李秀丽道:“对外怂得没脖子,对内倒是气汹汹。臭不要脸。”
她皱眉道:“那你们既然早就知道,管不管?”
走到殿中,姜善正背对着他们,面向三清静立。
姜善转回身,笑道:“管什么?这些昏君贰臣的蠢毒主意,压根打不成。”
她果然是太乙观洞天的掌管者之一,洞天之内发生的事,人们说的话,根本瞒不过她。
她显然也清楚这桩百神的官司,道:“抽取掉一时的技艺、知识,乃至概念又如何?人的知识、概念、技艺的来源,是多源的,不止有平生经验积累,也有口耳相传,有书本笔墨传承。况且,人的经验会重新积累。除非同时杀掉所有先进工艺的掌握者,洗掉整个大周人族的历史,篡改书籍,持续移风易俗数百年,否则,被抽取掉的知识、概念,仍会慢慢地在现象的身上恢复回来。那些小精怪和他们的信徒,只是一时失去罢了,也会逐渐恢复失去的技艺。”
李秀丽听了姜善这么说,道:“可是对他们现在的影响很大。万一持续下去,长期内真影响了香火洞天,洞天薄了,然后朝廷趁机捉人破庙?”
“现在暂时没有办法。”姜善道:“现在我们要跟狄人对垒,要启动江山社稷图,宋室那匹夫,留着他还有点用。一旦把狄人赶回狄州,我跟师兄就直接去万寿龙宫里把百工被抽走的知识捞回来。现在却不好去,万寿龙宫这个现象,我们可以应付,但是耗精力且耗时间。如今狄人大军压境,中有不少练炁士,使着各种奇诡手段,我们一日不能离开阳世。”
闻言,李秀丽拧眉。
姜善却笑道:“我和师兄、小师弟均去不得。却有一人可去。”
“谁?这里还有化神修士?”
姜善笑吟吟地看着李秀丽。
李秀丽指着自家:“我?可是我还没有到化神境。”
姜善笑道:“你成了三境,还有一境,也只差临门一脚,半步化神不是白叫的。练炁化神修士,可以在幽世待上七日整。以你目前的修为,则可在幽世行走三日之内的时间。李道友又负鱼龙变之术。鱼龙变,是天下龙祖,对幽、阳两界的龙形,都有压制。万寿龙宫,正合汝去。”
她笑眯眯的:“你如果能破万寿龙宫,夺回百神损失的炁,京城乃至ῳ*Ɩ 天下百工之人的炁的回馈,足矣成你一境。”
李秀丽:“!那什么万寿龙宫,我当然要去。但姜月说过,我不能轻易离开阳世,容易被大周仙朝发觉。真人有办法?”
姜善道:“彼时不同往日,大周将生巨变,大周的幽世,关注此表的仙朝大能更多地盯着地煞观的动静去了。你只要在三日内返回,再有法宝遮掩气息,便能安然无恙。”
说着,她自袖中取出一张面具,递给李秀丽:“这是贫道的压箱底宝贝之一呢。戴上,可遮掩幽世里的汝之气息。效用与西王母的青鸟所化的伞,不相上下。”
见李秀丽接了,便笼袖笑道:“送你了。”十分大方。
这是一张靛青的狰狞恶鬼面具,獠牙凸出,血红吐舌,活灵活现,肌理细腻恶鬼略凸的眼珠还转了一下,直勾勾地盯着李秀丽。
这面具又凶恶又狰狞可怖,还宛如活物,夜里戴上,估计灯一照,能吓得小儿止啼。
李秀丽却十分喜欢,摩挲了一下,解除了自己的幻术,往脸上一带,靛青鬼面严丝合缝地贴在了她脸上,无带无系,亦不落下,更不发闷,透气自然。
戴上那一刻,她仿佛与鬼面合为一个整体,按在面具上的手指,仍然纤白细长,整个人过于柔和的气质,却霎那变得威严凶煞。
“很帅!”李秀丽评价:“就是我要的效果!”
要早拿到这个面具,她就给自己起个“修罗假面鬼道至尊”的外号!
见她果然喜欢,姜善笑道:“不错罢,师兄、雪儿他们都觉得丑。我说他们都没眼光。凶恶狰狞到了另一种肃杀威严起的时候,别有怒目的另类风采。只小友你才懂欣赏。”
“戴着这个面具,返虚修士来了,都看不穿你的真容和真实气息。唯一的问题是,不能戴超过三日,否则它就长你脸上了。”
李秀丽摸了摸脸上宛如真皮的触感,满口应下。
她兴致勃勃问:“我进了万寿龙宫,应该怎么夺,去哪里夺百神被取走的知识、技艺?”
次日。
与黄眉相熟的百神果然约着,悄悄出了庙,齐聚太乙观的山门下。
他们刚到,就见一男一女飘然而下。
男子是扫雪道长,女子身形若少女,却戴着一张靛青的可怖鬼面。
扫雪道长说:“各位来意,我等尽已知。有一人,能帮各位解决目前的困扰。我身边这位师妹,是我师尊亲自遣来的,修为已是半步化神,愿为诸位入幽世,取回珍爱之艺。”
那鬼面女叉着腰,压着嗓子,姿态让黄眉莫名眼熟,但气息又全然不认识。
她发出桀桀怪笑:“但你们每个都要给我一小块布,分别要精怪要心脏处的毛发、人类头发织就。”
“我要做一件百衲衣。”
第137章 一百三十七
有太乙观作保, 百神俱应其请。
白面裁下了一片它的狗毛,黄四娘剪下了一段她的头发,黄眉也拔了自己最柔软的毛发, 其余百神各有所献, 托四娘分别编织为布,最终, 拼作了一件百衲衣。
鬼面女收下百衲衣, 往身上一披。
靛青鬼面狰狞可怖, 许多兽毛缝制的百衲衣滑稽可笑, 一时间,她看着像是一头模样诡异的怪兽,却说:“有此衣裳, 三日之后,我一定会带着好消息回来。”
“不过, 我还需要一头坐骑, 驮我入幽世。”她桀桀怪笑:“听说狐能通幽明, 在某表人间土生土长的狐, 甚至可以辨认本表的众多通幽之路。老狐狸,可愿驮我?”
狐在人族的传说形象中, 一贯是通灵的兽类,能来往于神怪世界与人类世界之间, 以轻盈肉身出入幽明,既能与人类往来,又能与鬼物相伴, 时常又与神仙联络。
华夏人族从上古通天教时代开始, 就长期对狐的印象、形象,塑造了青丘, 同时也通过幽世的现象,赋予了全部狐狸固有的一个种族本领。
狐狸,一旦能成精入道,便有机会得到狐族幽世现象的勾连,而生出一种特殊的神通:即使是炼精化炁阶段的小妖,亦能从阳世穿越洞天到幽世,自由来往幽明之间。
当然,能自由进出幽世是一回事,能在幽世活下来又是另一回事。
没到练炁化神,纵使是狐狸们,该被幽世之炁同化为荒怪的,一个也跑不了。
所以修为低下的狐狸精们,为了小命着想,大多数不会擅自进入幽世。
但如果只是驮人到幽世,自己立刻返回,这倒没什么问题。
黄眉心下有些揣揣,看了眼扫雪道长,见他不置一言,对这鬼面女说的话只是含笑而听,微微颔首。
黄眉定了定心,伏下身来,道:“老狐愿驮道长至幽世。不知道长还有何要求?”
“没了。只是有去自然有还,三日后,你几时几刻送我入的幽世,就必须在原地方原时间接我回来。也不要你多等,以你目前接近炼精化炁中阶的修为,你在同样的时刻、地点,在幽世等我半刻钟就行。如果那时我没有回来,你就自己回阳世罢。”
黄眉暗松了口气,半刻钟,以它的修为,确实不至于被完全侵染成荒怪,至多是回来阳世后需要慢慢驱逐这些侵入的炁。
这些风险略高,但都在它的承受范围内,忙道:“道长为我们奔波,这都是应有之意。敢问道长高姓大名,有何道号?”
靛青恶脸的凸出铜黄双目转了转,鬼面女得意道:“尔等听了,本座尊号:修罗假面鬼道至尊。”
“修原来是修罗尊者。”黄眉顿了一下,还是按照时下的口癖习惯,简称了一下。
心下嘀咕,这个尊号听着像是佛门护法,又是修罗又是鬼道的,扫雪道长的师妹能叫这么个道号?
孙雪听得眉峰一抽,微微侧过了脸去。
其余百神倒没有说什么,只是也觉得这名号略怪。
“修罗尊者”道:“狐狸,不要耽误时间,快驮我罢。”
黄眉应了一声,当即摇身一变,变回真身,是一只高近两米,堪比骏马的巨大狐狸。
动物修行者在没有修出完全的人类真身前,本体都是往巨型发展的。
不要说已经轻盈若燕的修行者,就是来个凡人大胖子,黄眉也照驮不误。
少女身形的修罗尊者一跃而上,侧坐在狐狸背上,百衲衣垂下,快意地一勒它脖颈的毛:“走!”
黄眉一跃而出,疾奔向某个方位,轻飘飘,不沾烟尘。
片刻后,消失在众人的感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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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升起时,一对衣衫褴褛的兄妹,踉踉跄跄到了乱葬岗。
他们一屁股坐倒地上,累得挪不动半步,好一会才平下呼吸。
十二岁的妹妹擦着眼泪,哭着问:“大兄,为什么所有人都疯了”
他们一家,本来是沿江一带的某个小城的贫苦百姓,虽然城中百姓面临着狄军压境,朝廷又忽然不许他们食用水产、从事渔事,更不能靠近江边的忧虑,但父亲是木匠,母亲也会织棉。手艺,只要不是彻底的战乱中,总是有用的,能换一些食物。他们虽没有土地,时常挨饿,但日子勉强还能过。
谁知,不久前,他们所在的村庄,忽然超过大半的人,祭祀起了一尊不知来路的神仙。说是可以在即将到来的乱世之中庇佑他们。
只是,那神仙竟要求活人祭祀,要求将人牲砍下脑袋,并开瓢掏空脑子,装入雨水、硝石相击时的一缕电光、以及一个小小的神像,再将这样的脑子装回去。
而首批祭品,竟然就是村中叩拜那位神仙的村民们自己。
他们的父母就是其中的狂热一员。
某一天黄昏,去山上捡柴禾、摘草药的兄妹俩先在山脚,一座无人问津的小庙里拜了一拜。
这座小庙立在原来倒塌的土地庙原基座上,是前阵子赤霞龙女的名声远扬时,附近村落修的。
但人们很快发现,拜这位据说显灵过的龙女,却并无什么回应的好处。慢慢,也就歇了。庙宇冷落。只有兄妹二人每次上山捡柴采药,路过时,会向龙女拜上一拜,摘去庙上的落叶,拔一拔庙前的野草。
他们兄妹没什么见识,并不知道赤霞龙女的故事,也不识字,只以为这是哪里来的土地神,出于善心,顺手一拜,一为罢了。
回到村中,就惊恐无比地发现,父母的脖子上多了一道环脖的血痕,针线歪歪扭扭地缝了一圈,又用粗布捆着木板固定,只是略不牢固,时不时头颅就会偏歪一下。
父亲举起锯子,母亲举起砍柴刀,笑着劝他们:“孩儿,你们也一起把脑袋中的那团无用血肉换了罢。神主说,只要我们换下了脑中的无用血肉,就可以得到无上的清明聪颖,从此再不为战乱、饥饿、贫穷、疾病所苦。”
眼睛里时而闪过一缕电光,无机质般盯着少男少女的脖颈。
妹妹机智,在痛苦与危急中,立刻说:“母亲,锯子上、刀上沾了你们的血与脑浆,劈砍脖骨时,已经钝了。我们怕痛,把刀磨得锋利一些罢!锯子也坏了,得借一把好的。”
父母觉得他们说得有道理。于是母亲去屋外磨刀,父亲去借锯子了。
趁此之机,兄妹俩互相拉扯着,匆匆从窗户翻了出去,逃走了。
路上,全村到处都弥漫着血腥,地上扔满了人的脑浆脑花,时不时能看到无头的村民倒在地上,他的亲戚朋友正顺着豁口,往他头颅中倒接好的雨水。
这些正犯下暴行的曾经沾亲带故的人们,一边炮制着亲友的头颅,一边温和如故地招呼他们:“这么匆忙,不是才从山上下来?”“你们俩别忘了自己的脑袋。待会让你们父母,给你们脑子里多塞几块硝石。”
十四岁、十二岁的兄妹俩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腿都软了,脸上吓得空白麻木一片。互相死死地拽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自己二人神智清明,就这样逃出了村落,一步也不敢停,翻了两座山,才跌坐在地,抱头痛哭。
他们根本不敢回村,试图到最近的,他们舅舅家的村子去找亲人,告知发生的事,谁知,还没近村,就在山腰,从上往下看,看到舅舅所在的村子,垒起高台,台上躺了密密麻麻的人,胸膛大开,跳动的心脏被弃置一旁,有人在挨个往这些人胸膛的位置塞入草球。
他们的舅舅、舅母、外祖母,赫然就躺在台上,鲜红的内脏暴露在空气中。
两人再也不敢近村了,他们跌跌撞撞,只想到找到有正常人烟的村子,亦或是到县城去。官老爷,官老爷那里守卫严明,总不至于如此
谁知,他们一路互相搀扶,饿了吃山果,渴了喝泉水,总了那么多路,一路上的村庄,还不待他们靠近,天灵盖就一阵发麻,仿佛有无形的警戒在他们脑海中拉起。
最后,到了县城前,他们刚走到城门口,就看见,守城的守卫,脖子上跟他们父母一样,用粗布围了一圈,似乎头颅有点歪。
他们的意识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咚咚咚,恍惚中,似有一个穿了披云帛,淌霞裙,珠饰璎珞,云鬟雾鬓,头生琉璃龙角的柔美少女,闭眸,端庄地坐在庙里重重帘幔后,忽然睁开眼,冲他们轻轻地摇了摇头。
兄妹俩无端地信任于她,看了一眼县城,扭头撒腿就走,一刻也不敢停留。
等原离了他们生长于厮的县,茫然的二人才想起,那少女,虽然与雕刻粗糙的那座他们常拜的小庙“土地夫人”五官衣饰迥异,可是却有一股神韵,如出一辙。
二人这才知道,自己平时无意中的祭拜,竟然救了他们的性命,当即泪如泉涌,拜在地上,朝着小庙的方向,连连叩首。
他们从未离开过本县,这下,也不知该往哪里去了。
便又向小庙的方向祈祷:“虽不知您是哪一位真神,信女恳求您,再为我兄妹,指一指前路。若得逃命立身,必终生供奉您的香火。”
这时,身边的一根树枝忽然断了。
他们茫然地尚未反应过来。又一根树枝断了。
接二连三落下的树枝,连上了一个指路的标记。
才知神仙有应。当即再一叩首。沿路而走。
一路上,他们籍此避开了盗匪若干,歹人许多,以及他们一靠近,就会被那少女神祗警告的许多村庄、县城。
最终,到了这乱葬岗上,才得歇脚。
望着夜色中,阴森森的这处,地上纷乱土丘,无名坟丘若干,时而泥土半掩,露出零散的白骨、骸骨。
兄妹俩有些畏惧,但比起他们曾经看见的那一幕幕,这些可怜的,死后抛在野外的白骨,又算什么呢?
女仙的灵应到此停下,就是祂老人家让他们在此停下的。
一路上,兄妹俩已经极度信任这位不言不语,只是默默指引他们的神仙。
便抱紧双臂,在有些寒凉阴森的夜风中,彼此靠在一起取暖,等待着什么。
这时,哥哥揉揉眼,惊声道:“小妹,你看,那是什么!”
夜色中,两团蹭亮的绿色鬼火不,那不是鬼火。一头狐狸。
一头马匹般高大的狐狸,正四脚生风,朝着乱葬岗奔来。
它的背上,还侧坐着一个鬼般的青面獠牙,身上长着杂乱兽皮的丑妖怪!
妹妹赶紧拉着哥哥,躲到了一座较高的坟茔后,害怕地偷觑它们。
来人并不知道自己觉得非常“酷”的装扮,已经在凡人眼中落入了“它”的范围。
倏尔间,大狐狸载着丑妖怪停在了乱葬岗上,左右顾盼一下,竟口吐人言:“修罗尊者,就是这里了。这里就是我知道的,可以迈入幽世的薄弱径点之一。”
第138章 一百三十八
大乱葬岗在离玉京三十多里的一处荒郊。
四下寂无人烟, 乱林像化不开的墨色阴影。地上倒着颓树枯木,路边滚着怪石,半人高的杂草丛生。
时而有寒意森森的风, 呼啸着穿过乱林, 吹得杂草摇摆,露出一堆复一堆的连绵土丘。
玉京内外, 那些或路倒而死的穷苦男女, 亦或被乱棍而杀的小人物, 也或是曾大富大贵, 但最终无人敢敛的罪骨,也有时运不济,亲朋难认的无名尸骨, 俱被匆匆一裹,或麻袋, 或草席, 或坦着浊肉, 被泥土碾埋, 都被抛葬此处。
有的土裂泥簌,露出腐烂的席子, 被虫驻坏了,辛劳一生求片瓦, 终是枯黄骨殖,受风吹雨打。
有的被野狗刨出地来,骨头被咬得散满衰草, 曾被夸赞才华的头骨上, 尤带野兽的咬痕。
有的正在腐烂,黑发与草根纠缠, 曾经温软细腻洁白的肉身,膨胀青黑,脓血横流,虫豸却在其中欢欣鼓舞地繁殖。
黑夜漫漫,无论生前是否渺小如蝼蚁,死后俱一座土馒头。
长河茫茫,腐尸曾裹锦绣堆,枯骨曾坐子孙堂,到头均肥蚊蝇地。
土馒头一座接一座,摩肩擦踵,挨着在凄楚的寒风乱林里为沉默的邻,绵延数里。
“就是这里?”
听到黄眉狐说的话,戴着恶鬼面具的李秀丽一眼扫去,只见夜色如水,到处是坟丘颓树衰草白骨,间或有打着大片的马赛克的尸首。看着只是一片普通的乱葬岗。
只一缕缕浓郁的香气不断向她鼻孔中钻。
咦,奇怪,哪里来的香气?这种地方,不该腐臭烘烘吗?
李秀丽隔着面具,嗅了嗅,果然有一股香气。这香气很奇异,像檀香,又像花香,她辨认不来。
黄眉道:“尊者,这里是生死之地,且多枉死或横死之人。很多被丢来的人,甚至喉中还有最后一口气。人痛死之情,最为强烈。京中更有关于此地,不下数十个的鬼怪传说,人们恐惧之情,又加重了炁的聚集。所以,这里虽然暂时未成临时洞天,但与幽世贴得极尽,是我们狐族修行、捡头骨的好地方。您闻到的这股香味,就是从幽世溢出的。”
“噢,那就快开通道吧。”李秀丽催促。
黄眉道:“老狐修行不济,还需要叫上我的一些同族亲戚、狐子狐孙助阵,尊者勿怪,亦勿受惊吓。”
“我才不会被吓到。别啰嗦。”
黄眉得了她的首肯,用脚掌拍了拍地,对周围说:“都出来罢。助我开一开去往幽世的通道。”
话音刚落,从四面八方的乱林中、坟丘后、杂草间、乃至土包下,都亮起了点点绿光,一只又一只大小、皮毛颜色略异的狐狸钻了出来,有些嘴巴里还咬着老鼠、野鸡。
众多闪着绿光的眼睛,齐齐聚集到一人一狐身上。遂前爪按地,摆动尾巴,狐狸们像孝子贤孙,对着黄眉一起叩拜:“嘤嘤嘤嘤!”
嘤嘤一片里,还夹杂着一两个一梗一梗,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古怪沙哑“人声”:“拜见老祖。”
黄眉笑呵呵地,很高兴:“居然都有能炼化一些喉骨,说几个字的了,不错,你们修行很用功。”
大小狐狸们齐聚一堂,你舔舔我,我捋捋你,其乐融融了一阵子。
李秀丽瞅见最近的一只褐色的、浑身毛绒绒都炸开了的小狐狸崽子,感觉双手和心头都发痒,但碍于修罗假面鬼道尊者的面子,攥紧手掌,撇过头,不去看它们。
切,有什么好看好摸的,刚从坟里钻出来,脏兮兮的,还没她自己变的狐狸毛皮鲜亮顺滑。
等狐狸们嘤嘤着亲爱够了,黄眉喝道:“归位,起仪——”
一霎时,众狐仰头对月而啸,又分散而去,没入草丛、坟茔、乱林。
在它们隐没的瞬息,幽蓝的磷火从这片绵延数里的大乱葬岗的每一座土丘里升起。
苍青夜空勾出残月,白得没有丁点血色,投下凄冷的莹光,疲倦地照亮十里坟场。
噗嗤、噗嗤,簌簌,簌簌。莎莎。
每处升起幽蓝鬼火的坟丘都蠢蠢欲动。
或惨白的骨架,或挂着青黑流脓的残肉,或枯黄脆弱的骨骼,攀住野草,扎入泥土,从地底爬了出来。
骷髅们从沉眠的亡者世界中升起,在幽蓝的鬼火环绕中,裂坟而出。
它们沐浴到月光的一霎,骨骼上竟大片大片地长出浓艳明丽的彩色花卉。
红如灿霞,粉拟桃色,白如新雪,鹅黄浓郁,天蓝澄澈,翠绿盎然。斑斓明亮,生机勃发,在腐朽冰冷的骷髅上盛开。
乱葬坟场中的香气愈发浓郁。
忽有一只体态纤长,下巴尖尖的赤狐甩着尾巴跳了出来,人立而起,口中衔着一片叶子,柔媚地摇摆身子,波浪的线条顺着体态的起伏,狐而人耶。
它忽化作一位美女,天然雪身,洁白丰润,乌发从脊背流淌而下,伏在污泥地上,狐行蛇步,弧度圆钝饱满、凝脂般的肉感手臂,攀着一具骷髅,游上了它的身体。
她健康洁白,又带着红润色晕的身体,温热细腻,是活色生香,却与死去的枯骨紧贴,脸颊贴着,轻嗅它身上盛开的花卉。
然后,美女与长满鲜花的骷髅跳起了舞。
她时而折腰,时而踢踏,时而旋转,骷髅咔擦咔擦,也在旋转。
欢乐的音乐不知从何而起,磷火逐渐环绕着它们。原来四面不知何时,大大小小的狐狸或蹲在高高低低的土丘上,有的用爪子在拨琵琶,有的用尾巴在打鼓,有的在弹琴。
狐们高声唱:“嘤——生何欢——”
狐们尖声笑:“嘤嘤——死何苦?”
还有许多的小狐狸们戴起头盖骨,化作少年与少女,亦拉起骷髅,翩翩起舞,加入了这场月光下的坟场之舞。
左边一只小狐,顶着头盖骨,从东边的坟头跳出来,举起爪子,甩着尾巴,尾巴咚咚打小鼓。扭着腰跳舞,闪着绿光的眼睛在老迈的头盖骨下灵闪闪,娇滴滴地,却故意压着嗓子唱:
“老来病,咚咚咚,实在苦。”
右边一只小狐,头盖骨戴歪了,歪歪戴在大耳朵上,一只爪子举起,一只拉起一个小骷髅,嘻嘻笑,爪子拉着骨手转圈圈,又把那夭折的孩子的头盖骨甩得更歪:
“生来夭,嘻嘻嘻,爹妈哭。”
东边的野草丛里,探出个活泼俏美的小少女,漆黑发鬓上也顶着个女子的骷髅头,摇头晃脑,脸上的胡须还没幻化好,尾巴上挂着的铃铛叮叮当当,打节拍,一颤又一颤:
“爱别离,怨憎会,一世泪。”
西边的乱林里,一棵老树上,粗壮枝桠上,双腿倒挂,垂下个俊美的小少年,用尾巴转着个头盖骨,在树上荡秋千,忽然一吐舌头,作怪脸:
“求不得,挂树上,随风荡。”
狐狸人立而起,一爪叉腰,一爪把着骷髅们的手臂,交换而舞,在极欢快的乐声中,齐齐唱:
“生何欢,受尽八苦与八难!死何哭,眠草枕花伴雪月!”
寂冷的月光似乎也随着这场畅快欢乐的宴会而融化了,一曲终,最先起舞的美女,隔着艳丽的花丛,亲吻骷髅头。
定格在生者与死者相拥的姿势。
这一刹,死去多年的骷髅头上,从空洞的眼眶里,流下了一滴黄沙,似泪。
所有被抛葬在此的亡者却都笑了起来,没有声带与血肉的喉咙,发出了震天的,却越来越凄厉的笑声。
泪与笑都融在月光中。
月光照在乱葬岗上,轻轻穿过乱林。
乱林正中,竟隐隐出现了一片海市蜃楼般的幻影,散发着微光。
黄眉精神一振,立刻叫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李秀丽:“这里现在无限接近与幽世重叠,通往幽世的路径打开了,尊者,我们快走!”
不待一人一狐往乱林奔去,却有两个影子,在他们之前,竟迷迷瞪瞪地往那乱林里的幻影走。
有面生的少男少女二人,竟然满脸是泪,口中胡乱叫着“爹”“妈”,眼睛发直,往乱林去,渐渐,竟速度极快,至于奔跑。
黄眉大吃一惊:“这是哪来的生人?怎么闯进了这里?我怎么没感知到?糟了,他们被狐舞所迷惑了!”
李秀丽也略一惊诧,不但黄眉没感觉到,她之前也没发现这两个格格不入的凡人,好像是因为他们身上有极亲切熟悉的气息熟悉到仿佛她自己般,所以下意识就忽略了。
此时,她凝神再看,竟然发现二人身上隐约浮现出个虚影——是她赤霞龙女的法身模样。
法身常常是会自动回馈回应一些信徒不怎么麻烦和紧要的祈求的。
难道这二人是她的信徒?
大小狐狸们见有生人向乱林闯去,也吓了一跳,听到黄眉的话,就有机灵的,主动跑上去阻拦二人。
它们还没到跟前,只见那鬼面的修罗尊者,百衲衣掠空,迅如流星,眨眼就一手一个,将二人拎了回来,扔在地上。
不待少男少女回过神,她分别将手掌按在他们额头,果然感应了自己的炁,接受了法身那里反馈的信息。
果然是她的信徒。
法身那还有些这二人一路走来的具体信息,但李秀丽没时间读。
老狐狸催得那叫一个急:“尊者,快走啊!这路径只能维持五分之一刻不到!”
古代的一刻是十五分钟,也就是说,这路径只能维持三分钟左右。李秀丽将他们拎回来,又翻检他们的炁,接受法身的信息已经用了一分多。
来不及了。李秀丽只能匆匆道:“狐狸,你们先看好这二人。黄眉老狐,你等一下回来此地后,把这两人护送到太乙观,上去找一个叫赵烈的人,让他来处理,就说是他们是龙女的信徒。”
遂来不及细究,便又跳上老狐,喝道:“走!”
黄眉一刻不停,便驮着她,猛然冲进了乱林,撞进了幽世。
第139章 一百三十九
幽世。梦湖。
这是一方大泽, 据称有八百里之广。沿湖岸建有城镇、村落。
到了湖边附近,风声就大了起来,湖风送来水腥汽, 豁然开朗。
抬头看去, 只见云天高阔,大泽茫茫, 烟波浩渺。两岸青山隐隐, 湖畔水草随风摇曳。
梦湖水草丰美, 但没有人敢到梦湖打鱼。湖附近, 就是黄祖树遮天蔽日的原型,树根牢牢罩住了半片湖域。
湖畔的小镇,叫做福安镇。
虽然近日黄祖树时而枝桠乱动, 但比起动荡的外地来说,镇里已经算相当平静安稳。
镇边缘有一家“平安”客栈, 近来经营得很不错。楼高三层, 刷漆一新, 雕栋碧瓦, 大堂开阔气派,房间干净, 酒食俱齐全。
来往梦湖流域者,若过福安镇, 口袋里只要不光,都会去这里休息,亦或坐下吃点酒菜。
这一日的夜, 深了, 大堂里吃酒的正经人,陆陆续续地离开, 或上楼到房间休息。
堂中只剩下几个常年的酒鬼、无赖儿,醉醺醺地划拳、吹牛,不肯回家。
店主在柜台后,头也不抬,劈里啪啦打着算盘,时不时在账本上记个什么。
伙计拿了抹布,可有可无,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随意地擦抹着桌椅。
夜色沉沉,门口挂着的灯笼散发橘黄光,被夹带湖上水汽的夜风吹动。
一抹拉得极长的阴影,从门口,借由灯光,投到了堂上。
店主抬起头,看到一张靛青鬼面,一身兽毛杂拉的百衲衣,背着光,站在门口。
鬼面狰狞可怖,做得极逼真,像长在人脸上。店主却丝毫不以为奇,在幽世之中,什么古里古怪模样的客人没接待过?只道:“客官是住宿还是用餐?尽快进来,本店要打烊了。”
鬼面人个子不高,也不算矮。嗓音沙哑低沉,像是刻意压低过了,听不出男女:“住宿,也要用餐。”便随意地点了几样菜,要了碗温茶。又扔了一锭银元宝,砸在柜台上。露出的手,倒是白皙纤长,没什么茧子,看着像位贵人。
幽世的钱财,多用的是钱的概念。
俗世的金银,理论上没法带入幽世。但它身上沾染过的,人们以其为“钱”的残炁,被带入幽世时,会形成新的金银。
因此,某种意义上,俗世之金钱,在幽世一样能通用。阳世的有钱人,在这里照样可以大手大脚。故而有“钱能通鬼神”的说法。
但是,在幽世花过的金银,因为失去了“钱”的概念,它阳世之中的本体虽然仍在原地,却会失去原有金属的特性,变成石头之类不值钱的东西。
同时,因幽世的特殊,寄托了人们七情之炁的纸钱,在幽世同样也能用。每次有人给自家的死者烧香时,烧了纸钱,人们思念的炁卷着纸灰青烟,飘飘荡荡至幽世,送与自家祭祖形成的家族现象。若是没能及时接受,则往往被各路人马抢夺。
李秀丽本来很感兴趣,想自己给自己烧点纸钱烧到幽世看看能不能用。或者是向其他烧纸钱的人家买或要一些。
当即被太乙观制止了。孙雪哭笑不得地告诉她,自己给自己烧的纸钱是没用的。
世上许多普普通通的纸钱,在火里也就是一抔灰烬罢了。
真正能在幽世通用,被现象们争抢的纸钱,得是联系密切的血脉至亲或挚爱,饱含思念、悲伤等七情之炁随飞灰入幽界,才得凝聚。
这种真正烧了在幽世能当硬通货的纸钱,其实很伤活人的身体。
就像未亡人思念亡者过度,七情凝聚鬼怪溢出区,耗损元炁,会损害人的五脏六腑那样。
买这样的纸钱,实则是试图买这样的情义。
情义本无价,如果真有人家愿意卖这样的纸钱给她,那么,这纸钱也就不值当了。
李秀丽这才放弃纸钱,换用了人间的钱财金银。
见鬼面人出手大方,店主耷拉的老脸立刻换了笑模样,骂一声伙计:“还躲懒?还不给客人去抹桌子摆碗筷!”
伙计立刻小跑过来,忙前忙后给李秀丽擦桌子,抹椅子,找碗筷碟子。
店主从柜台后转出来,一掀帘子,则往后厨嘱咐菜去了。
灯笼并不亮,大堂黯淡,唯有那几个无赖子还在兴致勃勃地划拳吃酒,嘴里杂七杂八胡喃着什么小调。
幽世的这些“人”都畸形怪样,其中一个脸上长了拳头大痦子的,吃得满面涨红,昏头昏脑地跌坐在椅子上,摆着手说:“没钱了没钱了,尽是输。你们玩罢,我喝完ῳ*Ɩ 着壶,嗝,就回家!”
痦子醉醺醺的,倒了又倒,酒壶里却只流了一滴出来,便很不尽兴,拍着桌子叫:“小二,小二!”
伙计转过去:“连三爷,您老又怎么着了?”语气熟稔,似乎这几人是常客。
“酒!酒!”痦子晃了晃壶,不痛快道:“你们这酒壶,量、量太少了”
“您能喝。怪不着酒壶。我都给您满了三次了。”
“屁!”痦子大着舌头道:“以前我来这,这酒壶里斟的酒,满当当的。现在我来,一拎,一样的价格,酒壶只装了原来的十之六、七!”
他鼻子喷出酒气,说:“自、自从,你们东家,发了财,反而,越——越、来越小气!十之七的酒,还、还兑水!”
其实伙计心里也这么觉得。他不痛快也很久了,自从店家发了财,客栈是越修越好,焕然一新,店家的口袋越来越鼓,但他的薪水,一月只涨了五文!
听到“发财”二字,其他划拳的两人也转了过来,正好玩过一轮,各有输赢,便也说起闲话。
嘴巴阔大,舌头绵长似蛇,吐在外乱晃的,最爱打听这些事,说:“要我说,店家这财发的可真蹊跷。就半年前,他这店还又小又破,大堂顶上破了洞,滴水都不补。大家都绕路去别家住宿吃饭,他常年愁眉苦脸地揽客,哪有现在的阔气!”
眼睛青蛙似的凸出,眼皮缀生串串针眼瘤子的,说:“大嘴,你平时最喜欢打探这样的事,怎么,你知道这老店家发财的内情?倘若有发财的门路,也给弟兄们点一点。”
大嘴嘿嘿一笑:“我当然知道。要不我怎么说他发财的蹊跷呢?有人说,是这老店家的好心,得了好报了!”
“据说,半年前,有个驼背的客,常在入夜后,来平安客栈讨酒喝”
“驼子整个人弓着身子,布衣草鞋,背畸形得厉害。每次来,都是店里打烊的前一刻,旁的一句话不说,一脸丧气愤愤,郁郁寡欢,坐下就是要酒喝。一个人闷闷地坐一个时辰,喝得酩酊大醉,对店家就说两个字‘赊账’。说完,一文钱不付,起来就走。”
“穷的时候,这老店家其实还有副不错的心肠,见这驼子每次都丧气若死,一副要寻短见的样子,又掏不出半文钱,心里一软,就让驼子赊了。这驼子也不客气,竟然就这样一连来喝了整一个月的酒。”
痦子道:“都赊账?”
大嘴说:“不错。都赊账。老店家也真能忍,竟然真让这驼子一连赊了一个月的帐。不过,等到次月,家里人都埋怨老店家,说他帐平不上了,要他讨回点赊账。店家也忍不住了。
当晚,驼子再来讨酒喝时,老店家把酒壶拿住,说‘这位相公,我们店小,您先结结酒钱,这壶再给你满上。’”
“谁知,这驼子一改往日丧气,微笑道‘店家,我今晚就是来付酒钱的。’你们猜怎么着?那驼子居然一抬手,从今晚带来的一个篓子里,拎出了条胳膊长的金麟鱼。这条鱼鳞片闪闪发光,每一片麟均大如贝壳,且都是纯金啊!灯下,闪着耀眼的宝光。嘿,给老店家看直了眼。”
“驼子说:这鱼是宝物,鳞片全是金子。让老店家卖了金鳞鱼,就当是付酒钱。”
“从此后,驼子仍然夜夜来喝酒,尽喝好酒。但每隔一个月,会带一条金鳞鱼来平安客栈付酒钱。”
“这每片鱼鳞都巧夺天工,本身是纯金,且纹理细腻丰富如天然画工,每片都不一样,足够卖出更胜同等黄金的价格。”
说到这,大嘴嘿嘿笑:“如此半年,这平安客栈,就靠着六条金鳞鱼,发了家了!我上次灌醉了老店主的儿子,从他嘴里套出来的。”
其他几人都听得出了神,拍着大腿,恨不能以身相替。
谁知,大嘴正得意洋洋地讲述这听来的隐秘时,老店家也从后厨出来了,听到这番话,当即拿了把扫帚,跟他的老妻、两个儿子、伙计一起,劈头盖脸地朝着这些浪荡儿打去,边打边骂:“无赖子说昏话,滚滚滚,以后晚上再不留你们吃酒!”
几个酒鬼被抽了一顿,在人家的客店现象中,也不敢久留,跌跌撞撞逃出了客栈。
他们走了不多久,带着水汽的风呼呼穿堂,门口悄然立了一个青灰衣裳的驼背男子。
今日显然正是一个月中,驼子来的这一天。
坐在堂中的只剩下了鬼面人。见此,倒很识趣,向店家告了一声,径自到楼上的房间去了,只说让店家待会把饭菜送上来。
见人都走光了,伙计也被打发了下去。如往常一样,驼子放下了金鳞鱼,喝了一会酒,店家频频劝酒,笑语欢声。
酒足饭饱,驼子正要辞去。店主却拦住他道:“有一事,要恳求您。”
驼子抹了抹嘴:“何事?”
店主看他带了醉意,小心道:“我家近日欲要聘妇。取的是主簿家的小女儿。那家索要的聘礼,实在数额巨大我家东拼西凑,仍差一大笔钱。能否请您今夜再捕一条鱼?我下个月的酒钱都不收您了”
驼子道:“齐大非偶。汝当克制。”
店家苦苦哀求,又摆上了数坛子都舍不得卖的好酒。
驼子抽了抽鼻子,一时心动,又架不住熟人哀求,叹了口气,说:“好吧。我提前为你再捕一尾鱼。”
便站起来,拎着鱼篓子,出了门。
驼背男子出了门。
店主的儿子们却互相使了个眼色。大儿道:“爹,两尾鱼哪里够啊?”他先看上了富户家的女儿,后又看上了主簿家的闺女,想取回来,攀附主簿。谁知,主簿看不起他们商户人家,叫了天价一笔聘礼。
小儿道:“老爹,儿也要取妇。这月月等人送鱼,不如我们自己掌握捕这种鱼的窍门。”他是小的,分不到家产的大头。一家客店,分家时,哪够两家人用?得再弄一大笔钱来。
店主看着日益变样的客店,犹豫片刻,老妻道:“你这倒运鬼,我嫁你一世,受半世操劳苦,你后半辈子如不能让我使奴唤婢,绝不饶你老奴!”
一家人众口齐声,终究财帛动人心,店主贪念愈盛,道:“走,我们跟上去,他刚刚喝酒时,我趁给他斟酒,在他腰带里塞了一包漏了的面粉。”
不多时,店主一家人掩上店门,悄悄尾随起了驼背男子。
店门掩上的这一刹那,坐在房间里的李秀丽推开窗,她视力绝佳,老早酒锁定了鬼祟的一家人,挠挠脸:“还真让太乙观那帮人说中了。果然是今夜贪心起。”
店主一家尾随驼背男子绕过了大半个梦湖。
却见驼子竟然走到了黄祖树根系密密笼罩的湖域某处,那里视野遮蔽,连着水最深的一处。分支树根遮掩湖面上,如重重盖子、层层围栏。
驼子敲了树根七下,树根处便爬来一只极大的蠹虫。
驼子拿了一枚铜板,给蠹虫,说:“我回来晚了。请阁下帮我想想办法。”
蠹虫接了铜板,张口就咬了树根一口。树根被它一咬,发痒,蠕动着褪去。这方水面瞬间无遮拦。
驼子便跳入水中,入水的瞬间,他化作了一只成人高,身穿铠甲的大虾,潜入水中。
片刻后,水中浮出耀耀金光,穿着盔甲的大虾提着一尾金鳞鱼上来。又变作了驼子模样,离去了。
见此,藏在几处树根后偷窥的店主一家大喜。
等驼子一走,大儿立刻脱下外衣,塞在衣裳下,装作驼背的样子,掩着面,走到被分支树根笼罩的那方水面畔,也敲了树根七下。
蠹虫果然爬过来了。它迷惑地看了看大儿,却被大儿一把塞了一锭银子。
大儿捏着嗓子学驼子的口音:“我回来晚了。请阁下帮我想想办法。”
蠹虫看见那锭银子,登时什么也忘了,果然如大儿所愿,一口咬在树根上。
树根果然缓缓分开。
大儿立刻招呼兄弟、父母,他们全家水性都不错,一起潜入了湖下。
一入水,他们大吃一惊。梦湖这侧的水域下,竟有一个巨大的宝库。
其中,无数金子化作成群结队的金鳞鱼,在水下熠熠生辉,游曳如生。银子变成一只只巨大的贝壳,呼吸间,露出人头大小的珍珠。玛瑙作珊瑚,翡翠为水草,宝石沙蟹在水晶沙里爬来爬去。
此情此景,店主一家红了眼睛,拼命去搂其中个头最大,最值钱的金鳞鱼。
一人搂三尾,全家人抛的抛,接的接,一次捞走了十二条金鳞鱼。
他们一时忘形,这里扑腾捉鱼,那里扑腾捞蟹,时而浮出水面换气,时而再下。耽搁了很久,还想再捞其他宝物时,树根却缓缓开始合拢。似乎隐隐听到谁的惊呼声,在叫着宝库后门开了。
没法,一家人不敢再待,只得打算下次再来,遂抱金鳞鱼而去。
他们绕过了前门,从后门悄悄进了屋,放下金鳞鱼。却见,大堂里已经放了一个鱼篓子,大约是驼子来过了。看他们没在,就放在地上了。
加上他送的这条,他们一晚上收获了十三条金鳞鱼,倘若都卖出去,或者融为金子,他们一夜发了一年多的财!
店主家笑得合不拢口,做了一夜的美梦。
第二日,青天白日,驼子却找上门了。
他似乎已经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愤怒失望而恐惧地对这家人说:“万寿大盗窃天下财,以王一家。我小盗也,窃鳞换酒,以乐一时。汝家贪心,一夜取鳞十二尾,骤惊大盗,今日事发,灭顶之祸将至!好自为之!”
遂振袖而去,再不返。
店主一家不知所以,正揣揣不安时,梦湖却发生了异变。
湖上的风骤然增大,吹得水草折,吹得湖水起波浪。天空翻黑云,湖面滚白浪,似要滚下大雨。
霎时,大泽如啸,湖上若沸,八百里烟波两边儿分,浩渺碧涛开。
从水中升起大队的兵将,皆是水族,有的为螃蟹,有的是穿盔甲的大虾,有的是青鱼。
为首的将领,则生着蛟头,指着福安镇说:“镇中凡夫隐窃贼,窃我龙宫宝库。王有令,搜镇,诛贼!藏者同诛!”
声如雷霆,传与全镇。万丈碧波悬于福安镇上空,
由此,主人家才知道,那驼子竟然是万寿龙宫中的虾兵监守自盗,而他们夜晚擅入的那宝库,赫然便是龙宫宝库!
梦湖惊变,湖水分开,水底龙宫正面而开,碧波万丈朝着平安镇而悬,涌出了捉拿贼人的水族兵将时。镇民纷纷涌出,鬼哭狼嚎自己的冤枉。
终于等到了洞明子所说的潜入之机!
戴着鬼面的李秀丽眼睛一亮,趁此混乱之机,奔出客栈,跃入梦湖之中,身上冒出鱼鳞,悄然无声地朝着水底的万寿龙宫游去。
阳世的皇宫,不过都是凡人,就算有招揽散修,修为也不怎样。只要太乙观不拦着她,她来去自若。
但幽世的万寿龙宫的现象,却不是小现象。里面的守卫,在龙宫的现象里,起码得发挥逼近练炁化神的能力。
而此时,万寿龙宫为凡夫窃宝之事,自觉大丢颜面,雷霆震怒。龙宫中守卫空了小半,去搜福安镇。正合她潜入,直取目的!
第140章 一百四十
梦湖八百里烟波, 凡人至此,常望洋兴叹。
此时,万寿龙君动了怒。更是乌云翻滚, 碧涛惊起, 浊浪悬空,万顷汪洋震荡不已。
不但湖中寻常鱼鳖虾蟹噤若寒蝉, 附近水域的众多城镇, 也没有任何一人敢靠近湖岸。
唯有一个身影, 却迎着滔天巨浪, 游鱼般畅快地扎入水下,朝着深深水府潜去。
李秀丽跳入梦湖,轻快地向下游了一段, 湖面传来的动荡就渐渐淡去。
修炼到半步化神后,虽然在幽世中, 她仍不能像阳世那样, 轻若片羽, 飘似烟霞, 但也不会像炼精化炁初阶、中阶那样,沉重若铁。
此时, 她的身体在幽世中更像正常凡人肉身,只是仍有接近人类极限的体魄与速度。
尤其是在水中。
虽然这片水域不是真实意义上的湖水, 虽然未幻出鱼身,她在其中,却自如极了。
脚一蹬, 一口气下就潜了十几米。
如果是在阳世中, 只要不是大海,普通的湖泽江河, 再是广阔,再是浑厚,一口气游个十几米,早就能看到水底了。
但在幽世的梦湖中,李秀丽向下潜游了十几米,上方的湖波沉沉,下方却仍然深不见底。
好在鱼身暗藏,不需要出水换气。她就数着,向下又游了数百米。
终于看到了光亮。
接近湖底时,暗沉水波反而逐渐透亮清澈。
成群结队的鱼儿从她身侧游过,青鳞的,红鳞的,金尾的,队伍齐整,像编织好的虹光,时散时聚。
又有透明的水母,聚众而舞,姿态优美如翩跹的仕女,流光穿过它们的躯体,似盛开的大片水晶之花。
几只大海龟,在游鱼、水母间翻转,穿梭,似乎在游玩,又像是在护卫。
咦?湖底怎么会有水母?噢,这里不是真实的淡水湖域。
李秀丽伸出手,温柔平缓的水流从她手掌下摩挲而过,甚至摸到了游鱼的鳍,海龟的背。
她的手刚摸上去,鱼群尖叫起来:【怪鱼,怪鱼拽我的袖子!】【无赖,无赖!】
水母也喊:【嗨,拿开你的手,你摸脏了我的舞裙!】【护卫,护卫,有人打扰我们排舞!】
大海龟叫道:【我、我也打不过这怪鱼!】
水母群的舞姿霎时乱了,乱成一群。
被骂“无赖”的“怪鱼”愣了一下,明白了这些不是真的漂亮鱼鱼,立刻收回了手,若无其事地从混乱的局面旁游走了。
水中的明亮光线,来源自湖底灿灿的水晶宫。
在这片幽深的水域最下方,伫立着一座光华璀璨,照得湖底明亮如昼的宫殿。
高大的艳红珊瑚作华表,珍珠如铁造台阶。白玉宫壁,银作瓦。宫殿连檐,高低起伏,华贵无方。
宫殿周围,丰茂水草碧绿摇曳,像水底的森林。一只只洁白大蚌在水草间,张合中,软雪般无骨的美人,正坐在蚌里,拨奏管弦,靡靡乐声舒缓地环绕水草森林。
人身鱼尾的丽容鲛人,身着制式宫裙,忙忙碌碌,来往大殿内外。
高大的虾兵蟹将,一身锴锴铁甲,肃容立在水晶宫最外。但人数比之前少了些许。
李秀丽观察了一会水晶宫的动静。
她进入幽世前,从孙雪那里得知了一些阳世的宫廷现状。
——孙雪不想听这些八卦都不行,因为来上香求助的人,多的是达官贵人,嚼起宫廷的嘴巴子,比市井凡夫还要起劲。偏偏他们又不知道修士耳目清明,而且作为他傀儡的道观童子们听到的内容,他都能听见。这些人以为山中清净,就躲在一边什么都讲。
宫中的现状、秘事,就被这些人啰嗦了个干净。
阳世与幽世对应。阳世之事,就是幽世之情。
李秀丽摸了摸下巴,思索片刻,就绕到看守相对最少的西门,潜入宫中。
两尾鲛人正托着银盘,盘上各放着宫里龙妃要的御酒琼浆,向后宫游去。
因此处被抽调了看守,四下无人,她们一边游,一边抱怨:“不过是得了龙君一时的看重,反正也不会有皇儿,图个新鲜,能几时好?看她嚣张的!今天要这个,明天要那个,还把我们从婕妤那调到她宫里伺候她起居,指使得人团团转”
她们议论着这个新晋的龙妃,颇不以为然。
自从龙君伤了阳气,再也生不出龙子。宫里的妃嫔,老的,不过熬寿数,战战兢兢。年轻的,偶有被看中伺候的,最多也就得一时好,很快新鲜劲过了,就被抛到一旁。
鲛人们对这些绝大部分注定不会有后代撑腰,也不会被龙君多看一眼的妃嫔,早没了什么敬畏。
她们说得起劲,丝毫未注意身后的水流轻微的波动,一张靛青鬼面悄然闪过。
两尾鲛人托着银盘,刚进这处宫殿,跟前就砰地被砸了个花瓶,唬了她们一跳。
原是这位龙妃正在宫中大发脾气,带着哭音对亲近的侍女们说:“自从那一日,君上就再也不来我这里。极少地来了,也不过是枯坐。我到处查探,明明没有什么小贱人勾引君上,他为什么要疏远我?难道是我不美了吗?”
鲛人们吓得伏倒一片,亲近的侍女忙道:“您花容依旧,甚至梳妆得更美了,艳冠群芳。那些人老珠黄的妃子,怎么和您比?”
龙妃盘踞在软垫上,将身体盘成了蚊香。
她竟是一条身形极细长、翠色欲滴的青蛇,只是,沾了龙气,头上生了两个鼓包,躯体上生了两个极小的爪。
此时,头上戴了珍珠头饰,爪上戴了小小的宝石戒指,尾巴上套了七八个金圈圈。却把头耷拉着,抽泣不已,时不时拿尾巴抽倒身边的物什,哭一阵,骂一阵,怨一声,嗔一声。
发作了一番,卷起鲛女送来的酒壶,龙妃又叫人去再去请君上,就说要共同饮酒赏乐。
鲛侍们忙道:“娘娘,君上说过,他近日想清静,不许宫中去打扰。”
龙妃本来十分失望,恹恹地想算了。
忽然,一道隐蔽的青色怒炁,以刁钻的角度弹入她的体内。
龙妃瞬息升起一股不甘心的怒气,夹杂着想要见到君王的固执念头,又直起身子:“君上只是不想见那些蠢物,我陪他喝酒解忧,怎么算打扰?走开,你们不敢,我自己去。”
遂不顾阻拦,蜿蜒游下床榻,莎莎地往宫殿深处游去。
一路上,凡有阻拦,她就撒泼使性,她近来极受宠爱,宫里都不想得罪这位风头正盛的宠妃,侍卫们只得放行。
龙妃径自而行,尾巴拖过地面。
地上的一颗小石子,忽长出细小的手脚,紧紧抱住她尾巴上的一个金圈圈,仿佛黏在了她的鳞片上。
没有任何人关注到这颗不起眼的石子。
龙妃一路进到了水晶宫最深处,一处偏僻,却守卫森严的殿落。
近日,龙君新病愈重,堂皇的正殿主殿都不肯住,偏要缩在这地势在皇宫中最深处的小殿,调来重重守卫。
走到这殿外,守卫的级别更高了,总算拦住了这位任性的妃子:“君上说过,无诏不得入。无论是谁,即使是皇后殿下,亦然。”
龙妃到了这里,心头的那股莫名怒气一下子散了,她虽然得宠。但龙君并不喜欢过于自作主张的妃嫔,心里也奇怪自己哪来的这股勇气,抱怨了几句,还是转身回去了。
黏在她尾巴金圈上的小石子,趁机一下子滚落下来。
咕噜噜,从蟹将们的脚下,从门缝里滚进了这一处偏殿。
偏殿虽偏,但殿中空间广阔,重重帘幔轻柔垂下。
帘幔后,果然隐隐可见一条明黄色的大龙盘卧,龙须时而扬起,时而落下,似乎在沉睡。
小石子看到,黄龙爪下,按着一个奇怪又熟悉的东西。
说是奇怪,是因为,这个东西跟这里格格不入。
说熟悉,那是因为,这个东西,赫然是一个黑色的硬盘!
硬盘上还缭绕着细小的、生动的影像。
一只小小的,被关在栏杆后,正在哭泣的黄犬。
一位在牢笼中叹气的美丽女仙。
还有千奇百怪的各种小小精怪。他们在硬盘上缭绕的烟气里若隐若现,愁苦不已。
坐在龙宫粱上,李秀丽骤然睁开眼,抽回了附在石子傀儡上的视角:找到了。位置也看准了。
她体内的炁如今恢复的程度,不够长时间支持鱼龙变。
速战速决!
她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尾小小的银鱼。
不,现在不能说是“银”鱼了。
鱼面上绘着靛青的鬼脸般的花纹,身上的鳞片夹杂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杂色,丑极了。
李秀丽没有镜子,看不到自己鱼身的模样。鱼尾一摆,丑小鱼激射而出,乘波御浪,绕过了龙妃走过,有守卫的所有位置,神出鬼没,直入龙宫禁区。
很快就从侍卫的身后绕到了侧殿的窗户处,控水,悄无声息地推开了窗缝,闪身而入。
老黄龙仍伏在殿中,除了龙须外,一动不动。
丑小鱼游到它爪边,抖了抖身上的鱼鳞,鱼鳞上,百衲衣所化的杂色花纹,瞬息流动起来。
来自阳世原身的强大吸引,让硬盘上方烟气中的小小精怪们躁动起来,奋力挣扎,试图从硬盘上脱离出来。
但半晌,只脱离了一半。
此时,黄龙的眼帘却动了动,它似乎要醒了!
见此,李秀丽顾不得其他,一口咬住硬盘,试图从龙爪生生拖出来,叼着就溜。
谁知,精怪们无论如何挣脱不得的硬盘,被她一咬,啪,碎了。
精怪们瞬间得解脱,被吸入了鱼鳞上的百衲衣花纹。花纹更显生动。
硬盘碎的一霎,黄龙恍若梦醒,猛地睁开眼,铜铃似的龙目锁定了丑小鱼。
它作为万寿龙宫现象的核心。不同于阳世作为凡人的周帝,黄龙有等同于练炁化神高阶的本事!
不好!李秀丽一霎头皮发麻,猛然撞开窗户,嗖地一声,闪电般,也顾不得隐藏踪迹避开耳目,直线朝水晶宫外冲去。
众多守卫只看到眼前的水波一花,仿佛有甚么东西一闪而过。身后便响起万寿龙君雷霆般的愤怒龙吼:“贼子尔敢!!
龙吼声由内至外。震荡了整个万寿龙宫,湖底摇晃不休。
噌噌噌,数不清的龙宫守卫,各式各样的狰狞水族,密密麻麻地,倾巢而出,追捕那一条小小的杂色鱼。
李秀丽飞快地往上游去,见这动静,顿时腹诽万寿龙:说谁贼子啊,你才是偷东西的那个!就拿回百神的知识,你气成这样,举宫追杀我,至于吗!
她奋力地往上游,却察觉身后的水流不对,一霎,湖中若沸,却安静异常。
回头一看,万寿龙王竟然亲自追了上来!
梦湖畔,先出来搜捕福安镇的水族,忽然觉得脚下清波不稳,整片湖水发了疯般荡动,巨浪一下又一下。
然后,一个庞大的,堪比湖侧山峦的明黄龙首,从湖中升了出来,朝着水面睁开了狰狞巨口。
万寿龙王,亲至。
平安客栈的店主一家吓得瘫软在地,痛哭不已:难道他们家犯的事,这么大,大到龙王都亲自来追杀他们了?
在湖域众城镇都吓呆的时刻,另一条靛青脸鳞,鳞片像被油漆泼过的杂毛龙,蹬了黄龙的嘴巴子一脚,踹歪了它的脑袋,也冲出了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