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91 章

    兰香跟在两人身后入了王府。

    萧亭本想把她安置在另一座院子, 她摇头拒绝,问明了唐青所住的院落,要在院里的偏房住下, 方便照顾唐青。

    兰香道:“我要伺候先生的。”

    知她思主心切, 萧亭便一口答应, 让下人接过她的行李带去收拾。

    晚膳, 三人聚在前厅, 桌上膳食丰富。一半邺都菜色, 一半冀州风味, 顾及了主仆二人胃口,还能让初到冀州的兰香尝个新鲜。

    唐青食不言,六七分饱后停了碗筷, 抿着沏好的茶水,关怀兰香一路过来的情况。

    兰香有问有答。

    夜阑人静时,唐青怜她舟车劳顿,就让她先回房休息。兰香未曾扭捏, 很快收拾着回屋歇下。

    *

    四周寂若, 寝屋里熏了些沉香。

    唐青在此香的调和下心静安然, 着宽薄里衣的身子转了个方向,很快叫枕侧的长臂揽了回去,将他贴合地纳入身躯。

    萧亭和唐青亲密无缝地躺着,帐帷如流水垂落,清风拂过,如纱如水的落帐便轻轻飘荡。

    唐青本已有了睡意,可当他躺下, 眼眸惺忪,反倒怎么也睡不着。

    萧亭低声问:“可要说说话。”

    唐青:“吵醒你了吗?”

    萧亭微微俯唇, 在他额际吻了几记:“怎会。”

    又问:“今日可高兴。”

    唐青道:“能看见兰香自然高兴,那丫头最近在长身体,每次见她,个子都比上一次相见高了一点。”

    萧亭:“如此关心她,不怕我吃醋?”

    唐青好笑:“堂堂冀襄王,怎会吃一个小姑娘的醋?她还是我妹子。”

    萧亭喟叹,心忖还好兰香是他妹子。

    在王府温存两日,萧亭收整军马,带人从平城出发,前往溧、泉二城镇压寇匪。

    许多人聚在街头为他送行,唐青也在人群当中。

    他穿过长街,向守城士兵亮出官牌后走上高高的城楼,举目眺望。在前方的萧亭仿佛有所感应,回头遥遥朝城门的方向凝目远视。

    军队如潮水退散,兰香适时出声:“先生,王爷已经出发了,城楼风大,咱们快些下去吧。”

    唐青徐步走下城楼,韩擒守在不远,上前迎他。

    兰香福了福身子:“见过大统领。”

    过去先生与大统领在一起时,她有些没上没下的,还将统领视做府邸的另一名主子。

    而今年纪渐长,性子和行事也开始稳重,自知过去莽撞,如今先生又与王爷交好,她更是内敛稳重,不敢造次,担心给先生增添麻烦。

    韩擒对她微微点头,护送唐青回王府。

    日过正午,唐青用了午膳,还需多喝一碗固本培元的汤。

    前两日萧亭攒足了劲,叫他几乎未能踏出房门半步,若非他坚持出去送行,只怕此刻还起不了身。

    喝完汤,洗漱净口后,唐青在兰香的陪同下又回屋歇息去了。

    小姑娘忙前忙后的伺候,唐青手指抵在额前,连连轻叹。

    兰香笑吟吟道:“先生怎么了?”

    说罢,搓热手指,用大夫教的推拿手法替他按摩酸软的部位。

    唐青羞于将此事启齿,并在暗中告诫自己,切勿沉浸云雨。

    打从从邺都回到平城,萧亭带着他毫无节制,多少有些淫佚无度了。

    更叫他郁闷不已的是,那些固本培元,益气滋补的药膳方子,只他一个人服用,萧亭倒是无甚影响,每日精神焕发,好不潇洒。

    兰香少见先生郁闷至此,眼底忍着笑,手上小心使着巧劲,认真替他按摩。

    *

    此后,唐青一边调养,一边在府内处理公务,有兰香在身边,他偶尔恍然,望着熟悉的庭院,仿佛回到在邺都生活的日子。

    连日少雨,庭院内载种的花微微蔫了,兰香从早就开始侍弄那些花草,细心打理了一遍后,又到庖房把煨在火上的补汤给唐青送去。

    药膳汤的滋味多少都夹着微苦,唐青蹙眉,与她商量道:“今日停一次?”

    兰香摇头:“王爷嘱咐,大夫交代,兰香哪敢怠慢。”

    唐青:“比起过去,如今倒是愈发尽力尽责。”

    兰香连笑几声,唐青问:“几时回去。”

    兰香立马皱起一张脸:“这才来了半个月,先生就要迫不及待地赶兰香回去了么”

    她央求:“如今王爷不在,就留下我伺候您吧。”

    唐青:“若你不回邺都,府中由谁打理?”

    先前他被喜悦冲了头脑,又与萧亭风月缠绵,这段日子整理手头的公事,理智归位,心思便琢磨到兰香身上。

    兰香道:“回先生,此事正要与您说说。上个月我招了名副管事,有他帮忙料理府内大小事务,可谓一切顺意,比我做的周到百倍。”

    她有点迟疑,又问:“先生,您还回邺都么?”

    唐青挑眉,撂下汤碗:“此话何意,邺都有我的府邸,那里是你帮我打理的家,自然回去。”

    兰香:“先生在平城过得顺心么?”

    唐青一忖:“诸事很好。”

    兰香:“奴婢也以为先生留在平城很好。”

    她双眼闪烁,剩下的话并未出口。

    先生比在邺都过得自在多了。

    没等唐青理清楚头绪,幽州送来密信,他只得将心力投于公务。

    见状,兰香缓缓松了一口气。

    幽州来信,唐青从中获知信息,结合当下冀州形势,想着等此行萧亭平定溧、泉二城匪乱,他便可启程去冀州。

    估算日子和泉城送来的消息,又定下了出发的日子,等萧亭回到平城,即刻动身。

    又过几日,唐青没在预想中的日期等回萧亭,而是来了一封急报。

    急报上说萧亭在剿匪时受了伤,唐青抓住送信的护卫询问情况。

    他小心收起信,找来韩擒和兰香,让兰香留在王府,转头对韩擒说道:“送我去泉城。”

    他要去见萧亭。

    第092章 第 92 章

    泉城地处冀州以北, 虽值八月中旬,夜里大风却刮啸不止,宛如修罗鬼咽, 天空飞沙砾石弥漫, 寒冷肃萧。

    唐青下马车时, 险些叫迎面吹袭的风掀倒。

    韩擒将他小心护在身侧, 替他拢好兜帽, 一头凌乱的青丝掩进披风内, 帽檐几乎盖着眸子, 避免沙石入眼。

    在官驿门外翘首等候的泉城郡守吴宗,远远瞧见人影,连忙疾跑迎上前去。

    “来者可是唐大人, 韩统领?”

    韩擒抬手,亮出官牌。

    见状,吴郡守赶忙行礼:“下官吴宗,见过两位大人。”

    说罢, 他吐了吐飞进嘴巴里的沙尘, 侧身让开, 亲自引路。

    “外头风沙重,还请大人随下官进去避避。”

    几人入了官驿,漫天的黄沙俱被隔绝在外。

    四周门窗紧闭,透过窄小的缝隙,隐能听到一丝风声。

    韩擒摘下唐青的兜帽,瞥见他眼尾泛红,濡湿长睫不断眨动, 心下一紧,便吩咐吴郡守差人打盆清水进屋。

    唐青想揉眼睛, 手腕一暖,韩擒握紧他及时制止。

    “且先忍忍。”

    吴郡守亲自端了水进屋,擦擦发髻不存在的汗,询问道:“下官去请位大夫过来给大人瞧瞧眼睛?”

    唐青:“吴郡守不必麻烦,”

    他听话地闭起双眼。

    韩擒俯身,专注细致地为他清去沙子。

    半晌,韩擒低声道:“先生,睁一睁眼。”

    唐青睁眼,瞳眸湿红,显出几分纤弱楚楚的可怜。

    韩擒目光暗暗闪烁,手指上的动作愈加轻柔。

    用清水轻拭几番,唐青眼底的沙子已经清除干净。为了尽快缓解不适,他阖眸背靠交椅,脸微微偏向吴郡守的方向。

    “敢问王爷现在何处?听闻王爷受了伤,本官心忧,想登门探访。”

    吴郡守应答:“王爷正在官邸养伤,已叫大夫诊过,还请大人放心。”

    又不掩关切道:“外头正扬风沙,望大人保重身子,等风停了再过去罢。”

    唐青眼下别无办法,只能在官驿里静候。

    赶来泉城的途中,他一颗心恍恍飘忽,吴郡守方才的回话让他稍觉安心,可悬在心上的那颗石头,总归要亲眼见到萧亭,确保对方无恙后才能完全落回原位。

    韩擒拢起唐青的发丝,示意吴郡守出去。

    屋内悄静,伴着隐响的风鸣,韩擒用棉布沾水,将唐青的脖颈和露在空气外的手擦拭干净。

    韩擒道:“先生先稍适歇息。”

    他压下喉间苦涩:“待风沙停止,我会唤你清醒。”

    唐青脸色挂着微微的疲惫,靠在椅背上轻声回应,继而开口问道:“泉城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气候么?”

    韩擒:“也不尽然。”

    “今日遇大风,又起沙尘,天色才会如此险恶。”

    韩擒星目只容唐青一人,此刻唐青阖眼,他动起私心,于无人窥见之处,对着交椅上的青年释放满心柔情。

    唐青在韩擒无声的守护中睡至后半宿。

    *

    刚到卯时,唐青便醒了,一觉不安。

    屋内留着如豆火的油灯,他在昏暗中掀开眼睫,发现自己置身一席睡榻,浑身尚有些疲倦。

    韩擒隔开帘子,手上端着一碗肉沫粥,碗面浮出热气。

    他将其吹凉稍许,搅了搅木勺,道:“先生,用点粥膳。”

    窗户仍闭,唐青没什么胃口:“风沙可停了?”

    韩擒望着碗中的肉羹:“五更天停,若大人想去见王爷,我陪你过去。”

    他剩下的话咽回口中,把碗放回桌上,正欲陪同,却见唐青旋住步伐。

    唐青捧起瓷碗,以最快的速度喝完粥。

    韩擒:“……先生,不必这般。”

    唐青笑道:“总不能叫你白费功夫准备,且我还得续存些体力,吃饱了才有精神去见王爷。”

    韩擒一颗心又甜又酸,二人一道离开官驿,在灰暗的天色下乘坐马车前往萧亭居住的官邸。

    **

    唐青赶来泉城的消息没有提前告诉萧亭,也没让吴郡守传个口信。他微拂衣摆,下了马车。

    值守的王府护卫认得他,不待通传,唐青率先入府。

    一路无阻,正房留了光,此时萧亭闭目休息,露在锦被外的手臂用纱布包扎起来。

    唐青屏气,稳住身形后,拒绝了韩擒的搀扶,轻轻走到床榻面前。

    他没有即刻开口,无声打量着,仿佛在仔细确认。

    萧亭骤然睁眼,平静沉着的神情在这道视线的端量下闪过几分动容。

    “阿青,你来了?”

    他欲伸手去够唐青的手腕,唐青制止:“别动。”

    萧亭歉意一笑:“忘了右手有伤。”

    唐青很轻地头,在床榻坐下,扶起萧亭坐稳。

    “王爷,你还好吗,怎么会受伤?”

    萧亭的目光沿着青年姣好美丽的脸庞流连不止,磁声说道:“战场上刀剑无眼,摩擦磕碰乃常有的事,这点小伤对本王而言算不得什么。”

    说罢,左掌展开,完好地包裹着唐青的整只右手。

    “时辰还早,赶夜路来的?”

    唐青:“昨日就到了,赶上风沙留在官驿歇息了几个时辰。”

    萧亭嘴角噙笑:“辛苦你了,为何不提前知会一声。”

    唐青:“我担心你,收到信就立刻从平城出发了。”

    萧亭:“我还好好的,无须忧虑。”

    边说话,边喟叹着,侧过身展开臂膀,把唐青揽至左肩入怀。

    唐青盯着那条包了纱布的手臂:“当真没事么?”

    萧亭低头,轻吻他的发顶。

    “有你在,任何事都不会发生。”

    “倒是因为我,让你受惊,耽误了公事。”

    唐青摇头:“公务可以暂缓,先把你的伤照顾好,余下的事再做处理也不迟。”

    他们断断续续地叙着话,天色未明,萧亭让出床榻位置,揽着唐青合衣而躺。

    “明礼,万一碰到你的肩膀……”

    萧亭还有闲心打趣:“若不想碰着,就乖乖躺在本王怀里。”

    随口笑谑,唐青却温顺地伏在对方怀中。

    乌发缠在枕上,萧亭定睛看了他好一会儿。

    良久,萧亭才喃喃:“舍不得叫你为我担心,可等到你赶来泉城见我,心里却畅快无比,过去没有哪一刻像此时这般喜悦。”

    第093章 第 93 章

    天将明时, 唐青恍恍伏在萧亭怀里小憩。

    送来盥洗用具的下人在王爷目光的示意下,东西都没放又重新退出屋外。

    不远的回廊底下,统领抱着刀长身而立, 只见他纹丝不动地守了彻夜, 目光遥遥望着, 也不知在瞧些什么。

    下人端着铜盆, 心底一番踟蹰, 很快轻步上前。

    “大人可有吩咐?”

    韩擒目光无波, 不曾吩咐, 只道:“都退下吧。”

    周围一片寂静,韩擒朝房门望了眼,神情如水。

    良久, 当下人再次端着盥洗的物什侯在门外等待吩咐时,韩擒这才抬步离去。

    *

    未过正午,唐青与萧亭一同洗漱。

    窗外是个阴天,先洗漱干净的唐青帮萧亭整理衣襟, 官邸有下人伺候, 不过早被打发出去了, 若无必要,没有传唤都不能轻易踏进屋内。

    唐青左右端量,认真道:“我没有伺候人的本事,这腰带上的环扣像是扣歪了。”

    萧亭勾起嘴角,执起唐青的两只手轮流落下轻吻。

    唐青的手微微蜷起指尖放在宽大的掌心里,关节处透出浅淡粉泽,肤如霜雪初凝, 皓白细致,像块美玉, 让人看了想要将其珍藏呵护。

    萧亭的轻吻贴在温软的手背流连。

    “如此漂亮的一双手,何须学那些伺候的人活。”

    唐青揭穿他,道:“人都被你打发走了,我不伺候王爷,谁来伺候?”

    萧亭面无恼色,叹道:“我想与你多些独处的时候。”

    也不管腰带上的环扣有没有重新调正,拿起木梳,示意唐青坐下。

    “本王伺候你。”

    唐青:“你的手……”

    萧亭笑道:“小伤。”

    左右无法,唐青对着铜镜坐稳。

    一头乌发丝云,又如流水倾泻在萧亭手指间。

    只见萧亭满面柔情,指腹轻巧略为生涩地梳理着垂落的发丝,选了根雕刻雅致莲纹的木簪替他别上。

    唐青的余光时刻系在萧亭左手,见状,连忙偏过头避开,自己接过木簪别在发后,起身按住那只手,破天荒地斥责了萧亭一眼。

    他勒令道:“住手。”

    人却生出些无措,不敢碰渗出血丝的手臂。

    他的身体一向不好,即使过去突然生病,未有哪刻像此时这般失去了冷静应对的态度。

    萧亭牵着他的手握紧,歉意道:“是我不好。”

    转头又继续传唤,很快来了大夫,当即为萧亭换药包扎,

    渗出少许血丝的纱布渐渐被拆下,萧亭忽然开口:“阿青,你先稍适回避,胳膊有血。”

    担心血肉模糊的样子把人吓到。

    唐青对伤口并无畏惧,但萧亭既是伤患,他尊重伤患的意愿。

    于是绕至屏风走坐下,隔着一扇屏风向大夫确认情况。

    “伤得可要紧,有没有感染,出现炎症?”

    他记得在古代破伤风致命率很高的。

    大夫答:“回大人,此等外伤对王爷造不成多少伤害,伤口已经处理干净,敷药静养一段日子,即可恢复。”

    唐青稍加安心,等送走大夫,亲自盯着萧亭把膳食服下,催着人静卧休息。

    萧亭好笑:“我伤的是手,既非腿脚,其余地方健健实实,可以坐着陪你。”

    唐青:“难得有这闲日子,好好歇下。”

    又道:“等你睡着,我再离开。”

    他态度坚持,萧亭没可奈何,便依着他,先闭目养神,而后睡着。

    *

    时辰还早,唐青在房内陪了萧亭好一阵,离开时瞥见韩擒在附近的石凳上独自坐着品茗。

    他在另一张石凳坐下,打量韩擒眉眼,见他眼底青痕浅淡,知道人回去休息过了,适才宽心。

    韩擒替唐青斟了另一盏茶,唐青接过喝了。

    他第一次来泉城,便借萧亭静卧的时间,打算去商路周围转转。

    和韩擒道出自己的想法,韩擒开口:“我陪先生一同过去。”

    于是二人乘坐马车离开官邸。

    泉城较平城相比,甚为荒凉。沿街北行,越往北,四周矮长的毡帐越多,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集贸。

    此地为各地赶来的外族商贩设点售物的互易集市,许是受前阵子到处游散的寇匪影响,今日唐青所见,集贸周围并无多少外商的身影。

    他唤住一群在集贸附近巡视值守的士兵,道出负责泉城边贸官员的名字,又取出官牌证明身份,请士兵引边贸官过来一趟。

    士兵见他品貌如仙,且款语温言,几人原地呆了好一会儿,忙出声答应,黝暗的面上浮出可疑地两团红云。

    巡视的士兵派出二人去办唐青吩咐的事,余下的继续留在集贸值守。很快,负责泉城边贸的互主司赶来。

    “不知二人大人到访,下官有失远迎,还望大人见谅——”

    唐青笑道:“陈主司不必客气,就照着我们在信叙商那般交谈就好。”

    荒凉北地,昨日又赶上一场暴风沙尘,陈主司只觉遭受过极恶天气侵蚀的心犹迎来一股清风。

    他不曾涉足过南地,听人说大邺的南境八月时节柳绿花红,水碧山青,连风都带着和煦温柔的惬意。过去幻想不出那般感觉,此刻见了监察史,忽然就开了窍,心道大抵那种美好,就如唐大人一样吧。

    唐青与陈主司沿着集贸察视,经询问,得知在未平了溧、泉二城的匪患前,不少从外域来的商人非但被劫失大半货物,还有人受了伤甚至丧命。

    唐青神色微凛:“受伤的人可有安置?”

    陈主司道:“回大人,下官已差人将他们安置在集贸附近的帐内,还请了大夫为他们诊伤施药,待他们伤势痊愈,便可自行离去。”

    唐青:“那些丧命的商贩可有将他们的尸骨送回?”

    陈主司面上犯难:“大人,过了七八月,域外如今时常扬风沙,遭匪寇残害的人,没等我们派出将士搜寻,便掩盖在茫茫无际的沙海之中。”

    唐青脸色沉凝,没有刁难对方,而是开始思索。

    他吩咐道:“好生安置受伤的外族商贩,每日给他们供应食物,且诊治的药物分文不取。”

    大邺主动向外开放贸易通道,边贸还未展开多久就死了人,如果不对远赴而来的商贩负责,消息一旦传出,损害大邺贵为上国的气度不说,长期以往,外商也不敢冒着性命危险运送货物过来。

    陈主司应道:“请大人放心,小人会尽快照大人的吩咐将事情安排下去。”

    唐青微微颔首,与陈主司在集贸分别,同韩擒一道回了官邸。

    *

    又陪了萧亭几日,唐青寻了个合适的时间,差人备上营养补品,准备去探望一回留在泉城养伤的外域商贩。

    边贸由皇帝交给他全权监察管理,在没把溧、泉二城此次意外平息之前,只能延缓西行去往幽州的日期。

    唐青早前就与萧亭留话,天蒙蒙亮就和韩擒出门。

    马车经过大街时停下,迎着冷冽的寒风,唐青瞥见城门方向一大群将士引着剽硕的马匹入城。

    他问:“这些人从哪里来?”

    韩擒扫去一眼,道:“应是今年泉城征募的士兵,大邺北境的城邑,历年都有春末征兵的条例。”

    在前头驱策马车的车夫笑道:“大人所言极是,咱们平城这两年征募的兵将可谓英勇强健,往战马上一骑,撂开弓,丝毫不逊于胡族那等宵小,能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不敢再来边境挑衅。”

    唐青望着一排排将士和战马穿过长街,正待开口,车夫“吁”了声,道:“大人,地方到了。”

    唐青下车,打量供外族伤患休养的毡帐,随后与韩擒并肩进去。

    **

    此事过了几日,由唐青陆续出面施行解决措施,可算平息了外族商人们的怨气和委屈。

    途中刮了大风,他回府时先去洗漱更衣,待浑身干净,转去主院。

    他刚到门外,和给萧亭换完药的大夫迎面相遇。

    瞥见大夫手里拿的包扎布料染有血渍,心下一惊,把人叫住,示意大夫到回廊外说话。

    他道:“大夫,都过了好些日子,王爷的伤口怎么还见血?”

    萧亭身上有几道陈伤,但对方向他确保过早已无事。

    “莫非是伤口恶化感染了?”

    大夫连连摇头:“请唐大人放宽心,王爷身上绝无其他病症,伤口虽迟迟不见完全愈合,但经小人检查,的确无甚大碍。”

    唐青摇摇头,独自去了屋内,恰好碰上萧亭在写信。

    他没往信纸上看,而是盯着松散衣物下包扎的手臂,不见有血丝的痕迹,便安静等在一旁。

    萧亭静卧了一段日子,见他神采焕发,唐青适才落下微微提起的心。

    萧亭写完信,自然地握上唐青一只手。

    “唐大人行事神妙,听下边汇报,不过几日,你便将事情解决了。”

    又问:“可要回平城,在这边到底不如王府,府内还有兰香那丫头伺候你,不若在这陪我发闷。”

    唐青摇头:“再等几日,你的伤还在冒血。”

    他心绪夹了些微弱的困扰,想说点什么,却选择把话咽回嘴边。

    萧亭:“无妨,你看我此刻不是好好的,莫要担心。”

    话音刚落,用没受伤的手将唐青完全拢入怀里拥着,微微偏头,与其交颈。

    二人低低说着话,好不温情。

    第094章 第 94 章

    八月下旬, 唐青随萧亭一道返回平城。

    冀州起了北风,寒冽的风卷着整片土地,院里前几个月种下的花草早已无精打采, 连素日里精神焕发的兰香也跟着发蔫。

    唐青瞧着她不时打喷嚏, 准备去遣人请名大夫到王府给她诊治。

    兰香擤着干燥通红的鼻子:“先生不必操劳, 兰香前些时日已经看过大夫, 说是不习水土, 过一阵适应了就好。”

    唐青拢起披风, 双手揣在袖内。见兰香症状几日未减, 不禁来回轻悄踱步,低叹道:“月初就让你回邺都,何苦在此平白无故地受这些罪。”

    兰香放下擤鼻子的手, 梗着脖子道:“那兰香还是选择同先生留在平城,这点小病跟陪着您相比,算不得什么苦。”

    又表明决心:“不能陪在先生身边才叫苦。”

    唐青好笑:“那邺都的府邸怎么办,你就不想回去看看?”

    兰香小声嘟囔:“还回去做甚, 先生指不定都不回了……”

    唐青:“此话是何意”

    兰香摇头, 起身道:“奴婢下去收拾东西, 先生可有吩咐”

    唐青一忖:“我要给幽州去几封书信,送壶茶水来吧。”

    兰香领了吩咐,立刻着手去办。

    *

    唐青从几次往来的信报中获取了幽州边贸的形势,他拟出一份规划小心收进信封,再次将启程去往幽州的日期延后。

    按原定计划,九月初就该对幽州的边贸跟进调整,如今延时, 唐青还需上奏朝廷,向皇帝禀明。

    萧隽命他在今年九月底完成任务返回邺都复命, 萧亭的手伤偶有渗血的迹象,他不放心就这么去了幽州,

    在给萧隽的密信内容中,他一再斟酌,尽量不触怒天颜,望对方给他多宽限些期限。

    写完信,唐青命人分别寄出,话音刚落,就和前来送衣物的管事碰上。

    管事道:“大人,这些保暖衣物都熨好了,给您送进屋内。”

    唐青道:“多谢。”

    他望着另一沓叠好的秋衣:“这是给王爷送去的?”

    管事:“正是。”

    唐青笑了笑:“交给我吧,正好闲着,过去看看他。”

    唐青与萧亭关系亲密,二人时常同寝,此事管事早已知悉,还有了将唐青视为王妃的念头。

    他把衣物交给唐青:“有劳大人了。”

    唐青捧着衣服,迎面起了一阵寒风,衣袂如花瓣翻飞。他快步穿过回廊,来到王府主院。

    寝室静悄悄的,萧亭不在房内。

    他把熨好的冬衣放在柜中,想起上次对方说他用的香囊味道舒服,便从腰间解下今日佩戴的,走到床头将其放在枕边。

    唐青掀开枕将香囊置于底下,手指忽碰到一物,取出端量,竟是个青瓷药瓶。

    萧亭受伤期间,唐青为他换过几次药,也跟大夫咨询过,可他不曾见过这支青色瓷瓶。

    不由自主中,他揭开瓶塞,发现里面的药粉已有使用过的痕迹。

    唐青把些许药粉洒在手心,尚不及轻嗅,萧亭人还没进来,便在门外唤他“阿青”。

    青色瓷瓶重新塞入枕下,唐青定了定心神:“我在。”

    他迎身向前,未洒药粉的那只手落于萧亭掌心。

    萧亭往他眉心落下一吻:“听管事说你来寻我,还亲自把衣物送来了?”

    唐青浅笑:“左右无事,闲着也是闲着。”

    萧亭带他坐下,道:“这些活儿交给下人们做就好,外头风大,多在屋内好好歇着。”

    唐青答应,他道:“伤口可要换药?”

    萧亭:“好。”

    边说着,从抽屉取出白色瓷瓶。

    唐青眸光闪了闪,替他解开衣襟,露出萧亭宽阔的肩膀。

    萧亭单手挑起瓶塞,灵活娴熟地将药粉往还未愈合结痂的伤口四周洒上,见唐青垂眸,磁声宽慰:“莫担心,已经不疼了。”

    唐青理好萧亭的衣襟,陪他又坐了片刻,一起用完午膳方才回房休息。

    **

    九月初,一日阴天,难得没有起风。

    萧亭有事去了军营,唐青留在书房看书。

    不多时,他合起书页,拿起狼毫蘸墨,笔尖落在宣纸晕开墨点,却是提笔忘字,有些心不在焉。

    兰香送了茶点进来,他放下狼毫,看着对方,忽然问:“兰香,我有话问你。”

    兰香笑道:“先生请说。”

    唐青望着她的眼睛:“此次你来平城,当真是出于自己心意,而非受人指使?”

    那天他有疑惑一闪而过,忙于正事,没去细细思考。

    兰香待他如何,唐青心知肚明。

    府邸于他们而言,不仅是兄妹二人稳定的栖身之地,更是他们在大邺的第一个家,意义非同寻常。

    可兰香来平城非但不提前告诉他,还定要留在王府。

    她那日无心之言,听似无意,结合种种,越想越奇怪。

    唐青问:“可是有人让你这么做?”

    兰香迟疑,摇头道:“先生为何这样想。”

    唐青:“你一向听我话,几次下来我让你回去,却反常的与我唱反调。”

    兰香:“先生多心了,兰香……”

    唐青断了她的话:“曾经你与我说过只认我这个大哥的话,可还作数?”

    小姑娘脸上滑过明显的惊慌,她咬唇,对上唐青清明平和的双眸,倏地低下头去,在唐青面前跪好。

    “先生,我错了。兰香并非独自来到平城,而是……而是王爷遣人将我送来的。”

    唐青在平城王府一待就是大半年,且还与王爷在一起,几番劝说,兰香自是动容,她答应追随先生留在萧王府,做了不再回邺都的打算。

    兰香泫然欲泣:“先生,我……”

    唐青抬手一摆:“无须自责,这事并非你的过错。”

    又道:“我看会儿书,你先下去休息吧。”

    兰香:“先生……”

    唐青微微笑道:“不怪你隐瞒,我知道你想陪着我。”

    待兰香退下,唐青负手而起,踱步至窗后。

    天色阴晦,朔风微起。

    哪怕兰香和萧亭瞒了自己,唐青仍心静如水,沉默地望了会儿光秃秃的园子。

    他叫了一声“韩擒”,对方连衣袍都不起一丝摆动,默默出现在他眼前。

    唐青:“我想出去一趟。”

    韩擒:“我陪你。”

    马车内,唐青吩咐车夫去一趟药铺。

    韩擒没有问明缘由,好像只要他想做什么,都义无反顾地选择陪同。

    唐青轻忖:“阿擒,你对冀州军防可熟悉?”

    韩擒:“嗯。”

    韩擒追随皇上打过天下,他们从北方起势,今年又在冀州全境暗中收集了几个月的情报,自是了如指掌。

    唐青舔了舔唇:“平城的军防情况如何。”

    韩擒:“兵强马壮,自能守御一城平安。”

    “对付域外流寇呢?”

    “流寇由散落的骑兵、牧民、寇匪等集汇而成,从对抗阵势上看,远不及正规军马,他们就如散沙,若遇上大邺军队,一击即散。”

    唐青渐渐攥紧袖中的手指,低声问:“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韩擒:“……”

    唐青:“你没有告诉我,是怕伤了我的心?”

    韩擒:“先生……”

    唐青:“罢了。”

    马车抵达药铺,唐青拒绝韩擒的搀扶,兀自走下马车。

    他寻到馆内大夫,把那日洒在手心的药粉交给对方。

    “大夫,可能替我检查这些药粉,若洒在受了刀伤的伤口上,会出现何种症状……”

    他心里已有预感,可还是想亲自出来求证。

    大夫仔细嗅着药粉,道出粉末所含药材,道:“这位公子,此药若时常用于外伤,可使伤口久不愈合,并非良药啊。”

    唐青:“……我明白了,多谢大夫。”

    他走出药铺,街头没什么行人,空荡荡的。

    平城内起了风,韩擒欲将他带到身侧,唐青摇头。

    “身子不受风又如何……”他指尖抵着心口的位置,落下长叹。

    第095章 第 95 章

    唐青没有马上回王府, 而是去了趟小院。

    他到的正是时候,老夫人午觉起来,喝过了汤, 精神挺好。

    她吩咐丫鬟弄些针线过来, 想亲自缝几双鞋子。话音刚落, 瞧见门外进来的人影, 惊喜地看着唐青, 唤他“离儿”。

    唐青莞尔:“娘。”

    听了她的话, 又道:“怎么刚起来又要忙。”

    老夫人“哎呦”一声, 解释道:“如今天一冷,院里那些花花草草的都蔫坏了,成日卧在房内我嫌闷, 给你们缝几双鞋子好打发时间呐。”

    丫鬟送来制作鞋子的材料,老夫人摸了摸,道:“你身子单薄,等到了冬天, 城里下起雪可就冷了, 娘给你的鞋多添两层兽皮, 这些皮毛暖和,穿了就不会轻易受冻。”

    唐青浅笑不语,陪老夫人将至午前。

    老夫人:“不早些回去陪明礼呀?”

    唐青轻轻“嗯”了声。

    申时过,眼看着天色就要暗下,唐青陪老夫人一起用了晚膳。

    厅内静悄悄的,外头又起了风。

    老夫人将伺候的丫鬟都打发了去,布着几道皱纹的眼角弯了弯, 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唐青轻怔:“娘?”

    老夫人低声叹息:“前几日我总断断续续想起些旧事,大夫给我瞧过, 说是心智正在慢慢平稳。”

    她道:“我反复看你,相貌上虽然与离儿有些许相似,但总归不是离儿……”

    唐青:“……”

    老夫人神情哀泣,转而和蔼几分。

    她擦拭眼尾湿润的泪痕:“好孩子,是明礼让你这么做的吧。”

    唐青:“……”

    老夫人:“我明白,这是明礼的一片心意,他是为了我着想,盼着我心里能舒坦些,所以叫你假扮离儿陪伴我,对不对?”

    她年纪渐长,心智蒙昧,可脑子没有完全糊涂。

    如今心智恢复清醒,眼睛也跟着通透了。

    “孩子,你、你叫什么名字?”

    谎言总会有揭穿的一天,老夫人话说到这份上,唐青不忍再对她有所欺瞒。

    “夫人,在下名唤唐青。”

    她点点头,面上笑道:“这名字好,衬你。”

    唐青微赧:“夫人过誉了。”

    二人叙着话,守在前厅的丫鬟忽然喊道:“奴婢参见王爷。”

    萧亭披着墨色大氅,目光落在唐青身上,继而对老夫人微微淡笑。

    “我说离儿怎么不回府同我用膳,原来在这陪了干娘整日。”

    老夫人道:“我又不跟你抢人,离……儿,你就随明礼回府吧,天冷,早点歇着。”

    又撂下一句叮嘱:“明礼,你可得好好照顾离儿。”

    萧亭自是应下,他用没受伤的手牵起唐青,与老夫人道别后带着人走向门外,接着解开大氅,未假手于人,慢慢替唐青披上,把他整个人拢在温暖的大氅内。

    打量默默跟随的韩擒,萧亭未说什么,掌心将唐青握得更紧,低沉磁声地道:“咱们回吧。”

    **

    四日后,从泉城送来密报。

    贸易边塞要道的后续已处理妥当,伤势痊愈的外族商人带着大邺发放的补偿离开泉城,陈主司还命将士护送他们平安离开境内。

    经此事件,唐青针对边贸政策又详细补充了几条细则,他吹了吹纸上的墨迹,差人送往泉城,又把拟写的草稿交给萧亭过目。

    萧亭接过字迹还未沥干的宣纸,笑道:“阿青,你叫我如何是好,这世间似乎就没有任何事能难倒你。”

    若时间还停留在前几日,唐青定然听不出对方的话外之意。

    此刻,他只垂眸,语气平稳道:“待溧、泉二城的事情解决,我就去一趟幽州,应当就在这几日内。若再耽搁下去,等幽州边贸走上正轨,到时候天愈加冷,怕会遇到大雪封山,想回邺都复命又要延误了。”

    萧亭僵了一瞬。

    “阿青,一定要去幽州?我身边有几名做事稳妥的心腹,不如让他们代你走这趟,可好?”

    唐青:“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萧亭:“不能为我留在平城么?”

    唐青别过视线,态度明确。

    若就着此事继续纠缠下去,萧亭怕惹得唐青不快。

    他适时止声,揽上唐青的肩膀,转移话题,低声道:“时候不早,我们先歇下,有什么事改日再谈,好么?”

    唐青静静抬眸,望着萧亭温柔而有些受伤隐忍的目光,心不住颤动,点头应许。

    *

    床榻内放了汤婆子,被褥和垫子十分暖和。

    唐青如往常那样被萧亭揽在怀里,等待入睡之际,温热湿润的气息迎面扑来。

    唐青下意识回避了这个吻。

    吻没有落在柔软如花的唇瓣,萧亭顿了顿,强势地把嘴唇印在细腻的脸颊上。

    “王爷,你的伤……”

    萧亭低声:“不妨事。”

    唐青推开沿着颈边落下的濡湿亲吻,拉起被褥裹紧。

    他深深喘了一口气:“我想休息了。”

    萧亭:“阿青……”

    唐青趁机背过身:“王爷,早点睡吧。”

    “……”

    无言的沉默。

    萧亭没有阖眼。

    他在黑暗中看着从始至终背着他的唐青,整整一宿,过去向来温柔如水的人,今夜却没有紧贴他的胸怀,没有与他交颈共枕。

    萧亭一颗心止不住地下沉。

    **

    九月下旬,溧、泉二城边贸后续工作全然顺利完成。

    唐青这几日着兰香替他收拾行李,又另外遣了暗卫,寻了马车,赶在冬日下雪前,欲将兰香送回邺都。

    他正在床榻前交代兰香,话说着,萧亭走进房内,道:“阿青,我想同你说几句话。”

    兰香安静退出屋内,关闭房门时,鬼使神差地留了条缝隙。

    萧亭打量床尾收拾好的包裹:“你还是要走。”

    唐青倾身,把包裹的结系好。

    “王爷,我还有正事要办。”

    他神情平静,萧亭前几日积压在内心的怀疑和焦躁霎时爆发。

    “阿青,边贸之事何须你亲力亲为,还是你一心想尽早回到邺都,回去见皇上?”

    唐青停止了手里的动作,脸色如冬月凝霜,淡薄疏冷。

    “王爷,此话何意,我对你的心思如何,过去种种,还须质疑?”

    “我……”见他冷了眼神,萧亭不顾肩膀的伤,强势握紧他的双手,“我适才口不择言,阿青,莫要往心里去。”

    他道:“自你从邺都回到平城,我这颗心总觉不踏实,并非怀疑你跟皇上有什么。”

    皇上对唐青有情。

    自萧隽在王府,可以说是当着他的面把唐青召回邺都,此举使得萧亭心里扎下了一根刺。

    他要唐青留在身边的念头,自对方回到平城的那一刻起,就已深深种下。

    “阿青,就当为了我留下来,不要离开我。我们尽快成婚,到时候你做萧王府、做冀州的另一位主人,可好?”

    唐青:“……”

    萧亭:“阿青?”

    唐青摇头,伴着轻叹,指尖贴在萧亭的肩膀,问道:“这里可还渗血?”

    萧亭:“你……”

    唐青看着他:“枕头底下的那瓶药,答应我别再用了。为了我而伤害你自己,值得么?明礼,你如此自伤,可曾想过我会担心,可有与我感同身受?”

    唐青压下眼眶盈满的酸热:“抛开你为我建造府邸,将兰香寻来,想断了我回邺都的念头和后路不提。”

    他话声一转:“你为了延误我离开冀州的期限,于公务上使了绊子,因你一道命令便让驻扎在泉城的将士迟迟没有出兵,那些外商,即使他们并非大邺子民,可他们都是手无寸铁,只为生计奔波的普通百姓,何其无辜?”

    “而今他们一部分人失去性命,与我无关,却又与我有关。我背负不了那么多条无辜生命,明礼,你叫我怎么自处”

    萧亭哑口无言。

    他紧了紧嗓子,迎着那双温润清透的眼眸,没有辩解。

    “……阿青,你果然很聪明。”

    唐青垂下眼睫:“或许我们都需要冷静。”

    他下了逐客令:“你先出去吧。”

    萧亭双腿犹如灌了铁浆,无法动弹。

    唐青淡然失望的神色就如一把锥子钉入他的心口。他艰难地吸了口气,走到门后,哑声问道:“你当真非走不可?”

    唐青:“嗯……”

    萧亭:“若我不放呢。”

    唐青道:“王爷,我是皇上钦点的边贸监察史,若你拘着我,便违抗了圣命。”

    伫立在门后的萧亭疾步折返,他紧攥起唐青的手腕,一字一字道:“本王是他的皇叔,如若向他将你讨来放在身边,或许也未尝不可呢?”

    一道冷风几乎掀开房门。

    跃进屋内的韩擒以拳抵开萧亭,掌风带出力量。

    趁交手之际,他把唐青带回背后。

    “王爷,先生不愿。”

    萧亭微眯双目:“你要对抗本王?”

    韩擒:“冀州是王爷的地界,下官心知强行抵抗落不得任何好处。但只要先生不愿意,纵是舍了这条命,下官也会把他带走。”

    “皇上曾将先生囚在宫内,冀州再大,他不愿意,王爷此举和皇上有何区别。”

    第096章 第 96 章

    韩擒声音不大, 人却如一块沉冷的钝铁,顽而坚硬地挡在唐青面前,只要唐青没有开口, 他势必与他共同进退。

    萧亭冷声激他:“本王与阿青的事, 何时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来插/手?”

    韩擒不为所动。

    萧亭目光一越, 温柔地望向唐青:“阿青, 到本王身边。”

    这二人一个寡言默然, 一个成熟从容, 此刻交起锋来, 只言片语,便使人心口发沉,有山雨欲来之势。

    正如唐青所预料, 在他没有选择听从萧亭的话以后,只听对方一声令下,屋内顿时出现萧王府的黑衣护卫。

    黑衣护卫朝韩擒灵活迅速地发起袭击,韩擒一边应对, 另一边还需小心护着他。

    室内空间窄小, 对韩擒十分不利。可经几番缠斗之后, 他仍将唐青护得严密周到。

    困战陷入焦灼,黑衣护卫也不是吃素的,看出韩擒的软肋在于身边护着的人,拳锋一转,袭击的目标变成唐青。

    韩擒有了弱点,无暇分心。

    正当他化解连接冲着唐青攻击的黑衣护卫,萧亭借机扯住唐青的一只手腕, 欲将他带到跟前。

    见状,韩擒低呵一声, 飞身而起,不再与黑衣护卫缠斗,硬生生挨下一掌的同时,掌心握紧唐青另一只手。

    “阿青!”

    “先生!”

    唐青双手被攥得生疼,他少有的生出愠怒,余光扫视周围,精心整饰的寝室瞬间剩下满地支离破碎的残物。

    他吸了口气,心脏竭力跳了几下,撕扯出些许疼痛。

    忍着怒,冷声道:“都住手。”

    韩擒迟疑,最终选择先松了手,目光却仍紧紧锁着他。

    唐青道:“王爷,让你的人都离开。”

    他眸光幽幽,听不出语气道:“若我想走,你能拦住一时,可能拦一辈子?”

    萧亭:“阿青,你当真非走不可吗。”

    唐青:“王爷,你与我的关系非要闹到今日这般地步不可吗。”

    话音刚落,眼前蓦然沉入一片黑暗。

    他模糊中看到韩擒忧虑的面容,萧亭又惊又痛的目光,耳边最后响起他们的呼喊着自己名字的声音。

    ……

    深夜起了大风,紧闭的门窗窸窣轻响。

    唐青好像听到有女子小声呜咽,隐啜的哭声熟悉,恍惚记起,这应当是兰香在哭。

    在昏暗里浮沉许久,终于开口,唤出那句“莫要哭了”。

    紧接着他的手被人握住,兰香又哭又笑的,好像起身离开了。

    不久,有人在检查他的身子。

    唐青缓缓掀动眼睫,床帐两侧分别站着萧亭和韩擒。

    兰香守在边上,眼眶通红。

    萧亭道:“阿青,你感觉如何?”

    韩擒看着他:“先生。”

    兰香也道:“先生,你要吓坏兰香了。”

    他露出微弱的浅笑:“这不是没事,别哭了。”

    视线在韩擒萧亭二人之间打量,略过双方,停在欲言又止的大夫身上。

    萧亭本来想让大夫到外面单独说明病况,唐青断了他的话,道:“就在房内说吧,我的身子情况如何自有了解,不必隐瞒。”

    如此,萧亭便让大夫开口。

    从大夫的话中了解到,唐青心脏方面患有先天性的缺陷,若养护得当,能一直与常人无异。

    但他连日劳碌忧虑,前不久又受到刺激,这才引起病症忽然发作。

    此次病症虽不算严重,佐以养心汤调养,忌劳费心力,可慢慢恢复。但心疾不能全然愈合,只能靠养。

    这次施救及时,且算运气不错,如果多延误半刻,酿成的后果就不好说了。

    送走大夫,萧亭坐在床头。

    他握住唐青一只软绵绵的手,目光溢出恳求之色:“方才大夫叮嘱你静心休养,所以留下来,留在王府,好么?”

    唐青望着自己被紧握的那只手,眼神闪了闪。

    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坚持双方冷静的想法,轻声道:“我想休息。”

    待屋内安静下来,他才有心情打量四周的环境。

    原来所住寝室里的陈设家具都被打坏了,他被安置在另外一座收拾出来的院子。

    兰香端了盆水进屋,帕子拧湿后替他擦拭面颊。

    她的鼻尖和眼睛都是红的,说道:“先生,下次莫要这般吓兰香了。”

    唐青拍了拍她的手:“无妨。”

    许是这次让兰香受到不小惊吓,她彻夜守在榻边,无论怎么劝都不离开。

    唐青无法,便差人在屏风另一端多支一张睡榻,让她好好休息。

    翌日,唐青起身后让大夫又诊了遍脉象,临走之前,对方叮嘱他勿伤神,少思虑,多休养。

    兰香送走大夫,围着他将医嘱重述几次。

    唐青好笑道:“我记住了。”

    兰香“哼”了声:“先生光记住也没用,要做到啊,兰香知道,昨儿您在榻上辗转,几乎一宿没怎么合眼。”

    又不忘补充:“一会儿喝过药就躺下休息,别再劳神去想其他事情了。”

    唐青应下。

    午前服了药,他靠在榻前看书,只听房门响了三声,是韩擒过来看他。

    兰香把韩擒请进门,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隔着段距离,韩擒低声问:“先生今日可好些了?”

    唐青:“好多了。”

    他仔细打量对方:“你呢,昨日为了护我,你受了府内护卫的袭击,可有伤到?”

    韩擒:“都是些小伤,休养几日就好。”

    唐青:“此事我有一半责任,我与王爷之间的事不该将你牵连进来。”

    韩擒:“皇上所托,我只是奉命行事,先生无须自责。”

    而且他心甘情愿,为了护住唐青可以不惜一切,包括性命。

    但这些话说出来只会让唐青困扰,他选择留在心底。

    两人叙话片刻,韩擒适时离开,走前嘱咐唐青卧床静养。

    门外,萧亭立在廊下,韩擒目不转视。

    二人虽然因致使唐青动怒生病而心生愧疚,但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并未缓解。

    *

    连续几日,萧亭都出现在门外,他有许多话想对唐青开口,却没有进去的勇气。

    他怕对方恨他怨他。

    这日天阴,朔风凛冽。

    兰香从室内打开门朝外走去,对着廊下的萧亭福了福身。

    “王爷,先生请您进屋。”

    萧亭诧异,面色难隐欣喜。

    他疾步走到门前,继而踟蹰。

    唐青轻唤:“王爷,外面风大,进来吧。”

    萧亭定了定神:“阿青。”

    几日未见,隔着屏风顿步,他几乎要将里面的人痴痴地望穿了。

    唐青有些清瘦了,披着单衣,乌发松松束起半绺,剩下的柔软地散落在肩后,眉眼盈笑。

    他脸上的笑一如旧日,不见丝毫怨恨。

    萧亭有些恍惚,低声问:“阿青,你这几日休息的可还好?”

    唐青嘴角噙着一丝无奈地笑:“实话实说,不太好,因为在想一些事情。”

    “那你恨我吗?”话刚出口,萧亭面色已然发白。

    “不恨。”

    “不、不恨我?”萧亭不确定地问。

    唐青倒了杯茶,随即递出。

    “为何怨恨?”

    萧亭接过茶时不愿松手:“我做了伤害你的事。”

    唐青叹道:“比起恨你,我更恨自己吧。”

    杯子的茶水晃了晃,竟是萧亭险些握不稳。

    唐青双眸温和,目光对此毫无避讳。

    “王爷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似悬崖劲松,如深海沉木。您自有风度和从容,可因与我交往甚密的关系,致使王爷逐渐迷失了自我。”

    萧亭道:“这与你无关!”

    唐青浅浅笑着:“感情是彼此之间的事,怎会与我无关?若我及早觉察,加以劝阻,或许就不会让您伤害了旁人,牵连了数条无辜的性命遇难,也不会让王爷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自己。”

    他闭了闭眼,道:“王爷,一段感情若落得个伤人伤己的程度,那就该适时的停止了。”

    萧亭手上的瓷盏顷刻间滚落,茶水淌了一地,毛毡上都是水珠。

    “……阿青,没有挽回的地步了吗,你不喜欢我做那些事,我改,今后绝对不会再犯,你把方才的话收回去可好?”

    唐青睁眼。

    他看着萧亭的满面痛苦,指尖轻抚上那道皱起来的眉宇。

    唐青神情中有怜惜,有不忍,还有坚定。

    “王爷,此事并非为了我改变,而是为了你自己,”

    “这是我唯一求王爷的一件事,希望王爷能答应。”

    萧亭:“……何事。”

    唐青轻喃:“明礼,请你寻回自己的本心,好么”

    **

    萧王府迎来了一段温馨宁静的日子,萧亭几乎昼夜不分地陪了唐青半个月。

    十几日来,唐青依旧温和如水,待萧亭与过去并无不同。

    可他们之间不再有情人间的蜜语和拥吻,唐青已经做出的决定,不会再有更改。

    十月中旬,到了冀州每年一度的丰秋节。

    丰秋节当天冀州各地十分热闹,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粮食谷物和牛羊鲜肉,可谓是囤粮仓,迎元年。

    唐青选在热闹的这天离开平城。

    云幕灰沉沉,北风卷地。

    韩擒驱动马车,带着唐青低调地赶往幽州的方向。

    第097章 第 97 章

    银风谷地处冀幽州交界带, 山脉绵长,又因幽州偏远,是以官道僻静, 偶有商贾货运的车队途经。

    值十月下旬, 天寒风干, 要进城的商队早就赶着时间入境, 官道周围除了光秃秃的山岭, 罕无人际。

    赶在天色暗前, 韩擒停了马车, 吩咐暗卫寻处避风的地方。

    很快,暗卫搜寻到一处闲置已久的茶驿。

    此座茶驿年久失修,行往冀州的商队兴许时常借住这间茶楼, 尚能看出用过火的痕迹。

    暗卫将整间茶楼和附近都做了仔细地查探,确保四下无人,韩擒便将马车内的人接了下来,缓声道:“今夜在此地暂宿, 过两日就可进城, 先生再忍两日。”

    十月末的天, 幽州干冷,唐青这会儿已身裹狐裘,毛绒绒的兜帽几乎罩去半张面容。

    他眨了眨帽檐下的桃花眸,一边观察周围,一边跟在韩擒身后走进门口。

    韩擒道:“此地破旧,好在能避风,且将就一晚上。”

    唐青有几日住在马车, 奈何到了夜里风势太大,纵使安装了隔板, 每到深夜,只觉耳边有持续不断地鬼哭狼嚎,扰得彻夜无眠。

    他近来觉浅,连续赶着路下来,脸又小了一圈,精神也不见好转。

    韩擒看在眼底,满心忧虑,沿途尽量找寻能落脚的地方。

    暗卫留了人专门值守,旁的都各自寻角落休息。

    韩擒从马车后拎出半人高的包裹,将一块空地打扫干净后,利索迅速地搭起睡榻。

    唐青拿着烧好的一壶水跨进门槛,韩擒正把被褥铺好。

    他抖开被褥,从木箱内取出汤婆子,见此,唐青抬了抬胳膊,主动把热水罐入其中。

    韩擒把灌了热水的汤婆子塞进被褥中,道:“等暖和了再上榻休息。”

    唐青“嗯”一声,轻声应道:“辛苦你了。”

    韩擒看着他:“先生瘦了。”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静下。

    韩擒率先移开目光,许多关怀的话咽在嘴边,唯独眼神泄露了心意。

    他狼狈起身:“我去弄些粮食,先生稍坐片刻。”

    若再不出走,他怕自己遏制不住,做出连他都预料不到的举动来。

    干冷的风扑在面上,寒意拨回神智。

    良久,韩擒收回变化不定的心绪,从暗卫那里拿了条捕来的鱼。

    他心无旁骛的将鳞片内脏和骨刺剔除后,用带来的菌菇酱料就着刚处理的鱼肉熬了点新鲜鱼汤。

    这些日子,唐青的黯然伤神他不是不清楚。

    表面上云淡风轻,可夜里总会因为噩梦惊醒。

    为了缓解唐青赶路中途的疲劳,韩擒照着他的喜好备了几本书给他打发时间。唐青每每看着,便不由自主地出了神,恍恍惚惚的,连韩擒在一旁窥视许久也不曾觉察。

    若他趁此机会伺机追求,唐青会答应吗?

    韩擒怔神,火光乍响,鱼汤滚出乳白的泡沫。

    他双目一眨,险些被热气熏出泪。

    韩擒面无表情地盛了碗汤,又挑了几块肉和菌菇放进去。

    因为太明白唐青的为人,所以韩擒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

    无论对谁,即使分开,唐青留给他们的,只有温柔,没有怨恨和决绝的情绪。

    可也正因这份美好,他清楚地看到了唐青坚韧的那一面,一旦认定的事,绝不回头。

    鱼汤热度降下,韩擒端着汤碗走进茶楼。

    *

    入了夜,火光照亮茶楼一角。

    唐青浑身有着说不出的疲惫,给幽州边贸舒主司去了信后,喝完鱼汤稍作洗漱便合衣躺下。

    被褥已让汤婆子熨得暖和,双腿很快热了起来,连带着手和脸也因为温暖红润几分。

    他缓缓眨眸,将自己蜷起。深夜独处时,适才有了机会放空情绪。

    唐青还是高估了自己,他没有想象中的坚强洒脱。

    连着半个多月,只能借助夜晚平复内心,力图让他尽快回复状态,别因此耽误了公事。

    辗转之际,只听门外响起一道低沉声音。

    “先生,可睡下了?”

    唐青压了压嗓子,做出困倦时才会发出的语调。

    “阿擒,找我何事?”

    他欲下榻,韩擒似有所感:“我进去就好,先生安心躺着。”

    唐青缩起正要落地的腿,整个人懒散疲倦的裹在褥子里。

    青年双眸盈盈,瞳仁里的清光随着韩擒的走动而闪烁。

    韩擒被他如此看着,心口窒息一瞬,端着安神汤的手差点不稳。

    唐青皱眉:“又需喝药?”

    连着十来日一天三顿药,满腹都是中药的味道,他暗暗叫苦不已。

    韩擒:“……只是些宁神静心的汤,并非药。”

    说罢,低下声道:“多少喝几口。”

    唐青抿唇,继而浅笑一声:“我喝。”

    他垂眸,吹了吹碗里的汤,慢慢将其服下。

    韩擒目光不禁痴着,只觉安静温顺的唐青浑身散发着诉说不完的美好。

    他全身的骨头都在发颤,那些趁虚而入的话堪堪止在喉间,艰难开口:“若先生睡不着,我可以说些幽州形势与你听。”

    唐青自前几日就在看幽州合志,上面记录了幽州历年来的大事转变,不少“小事”因为各种关系并无记载。

    这些小事往往牵扯诸多,唐青在朝为官,每到一个地方就需做足功课,才好应对接下去的工作。

    伴着韩擒低沉徐缓的详述,唐青起初还出声,两人一问一答。而后渐渐合起眸子,脸颊偏了偏,贴在柔软的棉花枕上毫无知觉地睡着。

    韩擒定定看着他,替他把被褥拢得密不透风。

    火光将熄,纵然内心再有不舍,也该离开了。

    走到门后的韩擒回头,唐青仍就着他调整放平的姿势侧身而睡,那么好,那么温顺。

    倏地,他返步而回,掌心隔空细细地描摹着唐青的面庞。像是难以克制,薄唇很轻很轻地落在那道如春山远黛的眉眼之间。

    微淡温暖的气息争先恐后地涌入肺腑,韩擒指节捏得泛白。

    唐青此刻浑然无觉。

    良久,又或只有几个瞬息。

    韩擒敛息凝神,不敢惊扰这场窃取来的美梦。

    第098章 第 98 章

    天色未明, 幽州境域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不消几时,山野苍白渺茫,檐下落雪不断, 地面积雪已有半指深度。

    唐青拢在被褥里, 隔着破旧的门窗, 静静观望这场来得猝不及防的初雪。

    榻前烧着木柴, 火势旺盛, 唐青的面容在火光映照下格外明亮红润。

    他双手抚上泛红的鼻尖, 揉弄顷刻, 止不住打了几个喷嚏,胸闷鼻痒,呼吸些许窒闷。

    在降雪之前, 他的身子就因为气候突变而产生了负担,天没亮,整个人就病恹恹的。

    韩擒照着他携带的药方抓了副药,将其煎好送进来时, 唐青侧过些许憔悴的病容, 眼神里含了歉意。

    “耽误大会儿赶路的行程了。”

    韩擒吹了吹药汁:“先生言重, 我们此行只为了护送你,而且当前雪势不减,不宜上路。”

    说罢,掌心往唐青的额头轻探,微微起热。

    韩擒面上不显,内心却不住一沉,得想办法尽快寻个有人烟的地方, 让唐青好好休息几日。

    一碗药汁见底,唐青颦眉不语。

    见状, 韩擒默默取下腰间的布囊递了出去。

    “是什么?”他打开布囊一看,是裹了层牛奶的酥糖。

    对方的关切之意都在眼底,唐青拒绝的话停在嘴边,拿起一颗酥糖轻轻含进唇里。

    韩擒露出很淡的笑意,转眼即逝,而后叮嘱唐青安心休养,又背过身,用纸将四周有缝隙的地方严密堵住。

    唐青躺回枕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侧过身,手放在脸颊前。

    他的视线跟着韩擒,说道:“如果有事就先去忙,无须时刻守在这里。”

    韩擒点头,悄无声息地把门合上,待走得远些,适才拿出幽州舆图,准备规划另一条路线。

    *

    他们此行的目的是幽州凉城,若依照官道继续出发,最快也要两天以后才能抵达幽州西南的边城。选择前往西北,约莫半日,即能抵达幽州西北的五乡县。

    如若能送唐青到五乡县看诊,稍适休养,再从西北绕道转去凉城。

    虽有些耽搁,与照顾唐青的身子比起来,韩擒宁可耽误一些时日。

    韩擒决定改道北上,先带唐青去幽州五乡县。

    日近正午,雪已经停了一段时间。

    唐青服过药睡了一觉,醒来低烧暂退,尚有几分寒症,嗓子干疼,夹着间断的咳嗽。

    韩擒将他连人带着被褥径直抱上马车,安置好正欲下去,唐青咳了声,轻声唤住。

    “阿擒,能不能开点窗户。”

    为了御寒,车内用棉垫塞得密不透风,唐青再次掩唇咳嗽,觉得有些胸闷。

    韩擒迟疑,瞥见唐青咳得双颊泛红,心下不忍,稍微推开窗户的隔板。

    隔着落下的帘子,留出一道缝隙透风。

    他柔声问道:“这样可好?”

    唐青眉眼弯了弯:“多谢。”

    韩擒低声:“好生休息,若闷了,可以唤我说些话。”

    唐青:“好。”

    韩擒轻轻合起隔板走下马车,旋即策马驱向前方带路。

    赶在夜色完全暗下前,他们顺利到达五乡县。

    五乡县为幽州西北边口,与突桀相隔一道山脉屏障。

    此山脉绵长无边,崤函之固,且常年瘴气不散,是以五乡县虽为一座小小的边城关口,却因地势独特险要的因素成为优势。

    大邺过去遭受外族入侵时,当地百姓凭借久居的经验躲进山里,大部分人都躲过了那场燃烧数年的战火,得以平安生存至今。

    唐青了解过一些五乡县的往年经历,若非入关口后已值黑夜,街上设宵禁,否则他定趁机好好看看这个地方。

    韩擒带着他在一家客栈投宿,随后借职务便利,遣暗卫请了名大夫为唐青诊治。

    黑夜,街上有了动静,五乡县长闻讯赶来。

    韩擒将其拒之门外,县长讪讪,连连拱手行礼:“见过韩统领,统领深夜到访,下官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呐。”

    韩擒颔首:“无妨,本官此行奉皇命行事,望大人勿要声张。”

    县长急忙点头:“下官晓得,下官晓得。”

    几番官场话过后,县长不便再叨扰。

    他正走出客栈,迎面霎时袭来一阵干冷刺骨的寒风,风里夹着烟雾的气息。

    县长猛地抬头,只见关口城墙的方向上火光隐现,巨大的浓雾冲向黑沉沉的天幕,滚滚飘散,雾气顺着风像一张巨网涌入县里。

    他惊道:“不好!”

    **

    不消半刻,五乡县战火四起,声嚣叫喊起伏不绝。

    “突桀人进城了,大伙儿快跑啊!”

    “突桀人进城了,逃命呐!”

    “啊啊啊——”

    几支突桀军队不知从何处潜入五乡县,坚锐的铁骑趁防守不备击溃县城关口。

    伴着长鸣的号角,黑压压的突桀骑兵在浓雾火光里直抵城内,铁骑沿着街道蔓延,在惊叫哭嚎中踏开平民百姓的家门。

    一场骤然而来的杀掠。

    韩擒领着暗卫护送唐青离开,遇到持刀袭击的突桀骑兵,他利索地转过长刀,运起内力跃身上前,照准突桀骑兵的脖子直削而去。

    滚烫的鲜血喷溅在布甲上,另外几名挟持百姓的突桀骑军见状,纷纷围攻,俱被韩擒割开脖颈,带着羽翎铁盔的头颅重重砸落在地。

    被挟制的百姓尖声哭喊,妇孺连忙抱紧自己的孩子。

    韩擒看着混乱中死伤的百姓,喉头重重滚了滚。

    他紧闭双目复又睁开,几步返回,对暗卫交代:“寻一块安全之地,誓死护好先生。”

    当前关头,唐青二话不说跟随护卫先走。

    他心里清楚,当前形势,需要一名出色老道的将领把士兵组织起来进行这场攻城反击。

    护卫背上他迅速离撤退,隔着遥遥的距离,他忽然回头,双眸紧锁火光里正在对士兵施号发令的韩擒,大声喊道:“阿擒,势必保护好自己!”

    幽州干冷的风夹着哀嚎哭叫,战斗嘶吼。满城黑烟浓雾卷起着血腥涌进鼻子,呛得人咳嗽连连。

    韩擒扬起右手长刀,给了他无声而肯定的回应。

    *

    关口城墙高处,持千里目观战的异族男子把视角落在韩擒身上。

    “是他。”

    当年大邺的皇帝带兵征战,韩擒作为邺军主力前将,没少和突桀人交锋,其骁勇善战的名声在边境远传。

    是以,韩擒的画像还留在突桀王庭的藏书楼。

    男子若有所思:“韩擒方才严密护着一名白衣男人,你们可瞧见了?”

    跟在男子身边的轻骑将军应道:“禀四王子,属下看见了。”

    被称做四王子的男子下令:“带人把他抓来,留活口。”

    又道:“我有一计,你带人火速照办。”

    *

    韩擒指挥五乡县士兵抵御突厥人攻势之际,忽见狼烟中冲出一队人马,被护在中间的突桀骑兵身前绑了个人。

    那人被挟持在马背上,兜帽裹着脑袋,白衣飘袂,不是唐青是谁?!

    韩擒浸着血丝的双目陡然睁大,拔声一呵,急速追去。

    待追出城十几里地,冷冽的风夹着雪花扑在面上,韩擒心脏一紧,哑道:“不好。”

    关心则乱,他竟中了对方的调虎离山之际。

    **

    与此同时,唐青身边的暗卫经过一场围剿血战。

    一队精练的突桀骑军强势地对准他发起箭海袭击,为了掩护他的安全,有的暗卫身中箭头。

    这伙骑军十分精明,他们以唐青作为弱点,暗卫在掩护他的前提下渐渐露出颓势,以致唐青落在对方的手上。

    “大人——!”

    唐青唇动了动,还没开口,脖子传来痛楚,眼前顷刻间陷入一阵黑暗当中。

    第099章 第 99 章

    唐青还在梦里, 听到有哭喊声,很快没了动静。

    他的腰腹袭来一阵不适,后颈隐约抽疼。

    从四肢百骸蔓延的痛楚使得他思绪回归, 头脑多了几分清醒后, 逐渐认清形势。

    他被抓了。

    抓他的突桀人将他扛在肩上, 随着队伍有序撤退。

    乌发沿着他倒悬的脸庞垂落, 几乎遮掩整张面容, 方便他睁着眼眸暗自观察四周环境。

    只片刻, 唐青发现突桀人带着自己从密道离开, 从周围的内部石壁来看,像是从山体内部以人工之力凿开的一条密道。

    这群突桀人压着从五乡县劫掠的物资和一些当地的百姓赶路,嘴里不时骂几句突桀语。

    被抓来的百姓已经不敢吭声, 反抗只会遭到压迫和虐打。

    唐青默然,忍耐着腹部的疼痛,小心屏起气息,以防叫人发现。

    围剿他的突桀骑兵明显是冲着他来的, 在没有完全分析出当前形势, 不知如何应对时, 只能避免打草惊蛇。

    不多时,从树林渗入的天光取代了火把的光亮,唐青微眯眸子,透过发丝回头打量,果真如他所料,突桀人是从山里的通道出来的。

    附近的山群,极有可能是将外域和五乡县隔绝开的那道山脉, 突桀人竟从如此险峻的山峰底下挖出一条密道。

    这些突桀人自打从密道出来后便松懈了许多,显然不是第一回借此突袭幽州边城。

    可为何唐青与幽州官员通信的内容里, 对此事竟毫无觉察?

    他对突桀近年内斗不休稍有了解,听闻老单王年迈病重,其下几名王子为了继承正位斗得凶狠,理应无暇顾及大邺才对。

    未等唐青理清杂乱的头绪,前方似乎出现接应这群突桀骑军的人,紧接着扛着他的突桀兵翻身上马。

    这伙儿突桀人在塞外策马而奔,唐青伏在马背上,胃部迅速涌起剧烈的不适,彻底痛晕过去。

    **

    朦胧中,依稀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话。

    唐青在黑暗里挣扎,许久,眼睫轻轻颤动,微弱的光线重新进入视野当中。

    甫一转醒,他不禁痛吟几声。

    此刻的他全身剧痛,手脚无力,头脑却沉沉沌沌的,如同被巨石压着。

    屋内身着突桀服饰的女仆听到动静,连忙将他扶起,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唐青听不明白的语言。

    他眉目隐忍,摇了摇头,哑声道:“我听不明白你说的话。”

    身子一晃,又要倒去。

    女仆即刻搀起他,让他靠在肩膀。

    温暖柔和的气息浅浅拢着突桀女仆,她一下子就红了脸。

    这名被四王子带回来的俘虏和所有人都不同,看见他,便让她想到突桀圣山上的雪莲,最为洁白,柔软而芳香,却坚韧的屹立在圣山巅峰,千百年来风雪不催。

    她轻缓地把唐青放下,替他掖了掖被褥,旋即跑了出去。

    待室内静下,唐青这才重新睁眼,观察这间空间不大的低矮石屋。

    石屋的木门被人推开,走近来的男子深眉高鼻,眼型细长。

    对方一身突桀王族服饰,布料华美精贵,肩膀和脖颈周围悬挂着明亮的红蓝玛瑙链子,他眼也不眨,正在一边阴沉的打量唐青,一边转动手上的宝石扳指。

    唐青猜测,此人是个王族,在突桀王族地位不低,极有可能是这次抓走他的主谋。

    “你……是谁?”男子生涩开口,不像方才那名女子说异族话,而是带着口音的大邺语言。

    唐青掩唇,闷闷咳了几声,反问:“你又是谁?”

    男子冷声:“你、好大胆。”

    唐青扯了扯嘴角:“突桀人进犯五乡县,我又被你们捋来关在此地,难不成还要对你感恩戴德?”

    男子细长的双眼冷冷一眯,伸出手迅速地扣上他的脖子。

    唐青没有挣扎,随着桎在颈上的力道逐渐加重,他透不上气,苍白清瘦的脸颊浮起异常的红潮。

    即使如此,也没发出求饶的声音。

    男子骤然松手,唐青伏在床上剧烈咳嗽。

    散在肩膀的落发忽然被男子拨开,唐青往后挪了几寸,床就那么大,没有多余的地方容他躲避。

    紧接着他的脸被男子抬起,对方不掩惊艳,眼底却没有丝毫痴迷,仿佛在估量一件有价值的宝物,说了一句突桀语。

    唐青还在揣测男子的意思,只见门外来两个人。

    一人像是大夫,替他检查一番,皱着眉朝男子摇摇头。

    男子吩咐了什么,唐青心想,应该是不能让他死了。

    毕竟作为俘虏,只要不死,怎么活着都成。

    大夫退下,剩下的那名青年,一身突桀布衣,年纪不大,肤色黝黑,只一眼,却叫唐青觉得莫名熟悉。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对方。

    男子说了句突桀语,青年粗声开口:“四王子问你,韩擒是你什么人?”

    唐青:“无可奉告。”

    青年用突桀语传话,男子不怒反笑,亮出一枚金牌。

    唐青往腰上一摸,他的官牌被对方拿走了。

    青年再次传话:“大邺二品官员,不管你来幽州的目的是什么,既然被我们抓住,就乖乖呆在这里,别生出逃跑的念头,否则用铁笼把你锁起来。”

    唐青垂眸不语。

    门外来了人似乎有事急报,男子盯着他多看了几眼,负手离去。

    青年也跟在男子身后走出石屋。

    *

    石屋成了囚禁唐青的地方,他只能通过一扇小窗看着天色变化。每当夜晚过去,天光亮起,他就在石屋里又度过了一日。

    这三日都由那名突桀丫鬟给他送饭,唐青生了病,突桀大夫不知给他吞了什么药,效果剧烈,身上的烧热病症退了,可残留的药性让他难受很久,胃口全无。

    这天他艰难吞了点干粮和水,没多久就陆陆续续地吐了出来。

    他躺在床上喘气,手指摸索着,摸到接近肋骨的地方。

    他藏在袖子深处的云雀弩没有被发现,只要那名男子再来见他,唐青或许会尝试找机会刺杀对方。

    傍晚,来送饭的人不是那名丫鬟,而是会突桀语的大邺青年。

    唐青不冷不热地看着饭菜,偏过脸,青年勃然大怒,拿起饭碗重重摔了一下,一连串突桀语从他嘴里冒出,朝他大骂。

    青年仍在骂他,像是气急败坏,连家乡话都骂了出来。

    一口突桀语忽然变成大邺的话:“你真是不知好歹!大人,四王子要用你做人质,想让韩擒将军给他运送物资和兵马,助他夺下突桀王位,成了下一任大单王!”

    “这里是四王子建立的一个军镇,镇子里都是这半年从幽州捋来的俘虏,他们被迫帮助突桀人打造兵器,整整半年,幽州失踪了上千百姓,冯将军却不曾派人来查探——”

    唐青没有抬头,伏在枕上咳嗽,低声问:“你是谁,我凭什么相信你?”

    青年开口:“小人名叫木石,曾经若不是大人在平城救了小弟木之,替他在互市寻了个劳工的机会,小人家中病重的老母便没有余钱救命,小人谢过大人!”

    “还请大人保重身子,突桀四王子非常需要韩将军的帮助,在他没达到目的前,不会动大人的性命。”

    第100章 第 100 章

    几句大邺话夹着突桀语骂了一阵, 唐青始终伏在枕边,似乎正在无辜地承受着对方的怒火。

    他单薄的肩膀愈发瘦削,脸色惨白如霜, 好不可怜。

    木石骂了好一阵, 虽只是佯装动怒, 也跟大人解释了。可瞧见大人这副模样, 舌头不受控制地打了个结, 话开始变得不利索, 哪里还忍心继续破口大骂?

    他撂下最后一句狠话, 摔门而出,扰得附近巡视的突桀兵过来问了几句。

    木石指着床榻上的唐青,用突桀语斥责他不识好歹, 又恭维了几句四王子,警告唐青唯有跟四王子投诚,归顺突桀才是最好的选择。

    几名突桀兵纷纷赞同,目光落向石屋时, 乍一看见俘虏的侧容, 接连怔了怔, 很明显看迷了眼。

    他们甚至怀疑这俘虏是男是女,为何世上能有人生出这样一副脸蛋和身子骨,即使病容憔悴,也叫人只看一眼便惊艳,又叹他楚楚可怜,为其徒增怜惜。

    可这名俘虏是四王子亲自指示要单独关押起来的,纵然再心荡神怡, 也不敢贸然动人。

    还没走远的木石潜进角落,回头暗察, 发现围在石屋外的突桀兵散去,悬起的心稍落,这才松了口气。

    在俘虏营生得一副绝色容貌并非好事。不分男女,都极有可能会沦为敌军的亵/玩之物,索性大人身份尊贵,突桀王权更迭在即,四王子急需兵力和后勤粮草支援,经他暗中吹了几番口舌之风,这才把四王子暂时安抚住,不动大人。

    他打量四周,悄悄回到自己休息的一顶小毡帐,拾起一块木头烧出的炭,又将贴身衣物扯碎撕出一小片,最后用木炭在布料上大致化出周围的地势图形。

    **

    自这日开始,唐青努力用饭,突桀大夫给他的药丸不问任何都吞了,奈何药物反应剧烈,每每服下不久,绝大部分都会使他难受呕吐,不出几日,形销骨立。

    四王子听闻他配合,以为服了软有心归降,便临时起意前来他。

    见他这副样子,皱眉倏地深皱。

    四王子呵道:“他要死了?”

    大夫连忙摇头,做了解释,将此推到唐青体弱多病,承受不了药性一面上。

    四王子冷冷下令:“总之别让他死了,否则拿你十个脑袋也抵不上。”

    大夫擦拭冷汗:“遵命……”

    *

    此时唐青圈在床榻内侧昏睡,看起来孱弱无比。

    四王子盯着,差人拿了纸笔进屋,推了推对方肩膀。

    良久,唐青从梦魇中幽幽睁眼。

    他泛白的唇紧抿,忍下几阵咳嗽,用力呼吸几次后,方才缓回微弱的精力。

    他眸子一转,迎上四王子投来的视线。

    除了限制他的自由,把他关押在石屋内,这位四王子在用具物什上倒未亏待。

    每日餐食,药丸和热水俱有丫鬟送来,他体弱身薄,无法忍受幽州严寒的气候,床褥俱由棉花制成,可对他而言还是太冷了,没有火炉将周围熏暖,而这间石屋,也留不住什么温度。

    唐青率先哑声问:“四王子有何贵干。”

    守在石屋外的木石得了召见,这才进来给两人翻译。

    四王子把下人送来的纸笔铺在床上:“写一封信,让韩擒给本王送粮食和铁器。”

    唐青拿着笔,微微摇头:“韩擒不会那么做。”

    又道:“他掌管皇宫禁军,幽州发生的事,若无冯将军调令,他无权插手。”

    突桀权势散乱,不像大邺律法分明。唐青所言,俱为实话,韩擒的确不能越过冯将军的权力范围调动幽州的一兵一卒,莫说给他支援粮草和物资。

    四王子冷道:“让你写就写。”

    说着,捏起他的脸:“再不听话,本王不介意送你的一根断指过去,如此漂亮的一个人,没了手指头多可惜。”

    唐青:“……我写。”

    他被对方用力推开,下巴浮出一到捏出来的痕迹。

    唐青在信上简明扼要的说明自身处境,向韩擒求救,让他给四王子送粮食和铁器。

    写完信,木石亲自看了一遍,交给四王子,确保了信中内容的真实。

    四王子拿了信离开,石屋空无一人后,唐青缓慢背过身,手指抵着唇咳了半晌,徐徐展开手心,轻巧揭开木石接信纸塞给他的东西。

    是一块布,上面用木炭大致画了几条道路和方向,还有他所在的石屋。

    这是军镇的简单地图。

    可就当前的形势,就算他拿到地图,也寸步难行。

    突桀人不会让他走出这间石屋,更别提离开的机会。

    韩擒发现他被抓了吧,会来救他吗,要如何营救?

    他适才对四王子说的话绝非虚言,如果冯将军不派兵,凭韩擒和随行的暗卫,要寻到军营就他,并非易事。

    那日暗卫为了掩护他,有人中了几箭,也不知有没有性命危险……

    唐青头绪缠乱,实在抵挡不住疲倦,浑噩地睡去。

    *

    半夜,他似乎听到兵马刀剑的击响。

    冷汗卷着他往黑暗里沉,石屋砰的一声被人推开,门外火光晃动,嘶声不断。

    唐青没有做梦。

    他被闯进来的木石晃醒,沉沉喘了口气,问:“发生何事?”

    木石道:“有人带兵袭入军镇,应该是来救大人的,四王子正在带兵包围抗击,外头很乱,我先趁乱送大人离开!”

    顾不上多问,唐青踉跄地紧跟木石走出石屋。

    几日未曾下地,他身子虚弱,险些栽倒。

    硬生生咬了咬舌尖,唐青强撑着,在昏暗中被木石扶上一匹马。

    木石借晦暗的光线指着前面的方向:“大人,望前走就是一片木林,过了木林,就能和绕路赶来的援军碰上。”

    唐青问:“你呢?”

    木石:“我还得回去救其他被关押的人。”

    话音刚落,只见后方突桀兵怒叫,唐青侧目,那几名突桀兵追来,木石很快冲上去拖住。

    “大人快走!”

    唐青咬咬牙,双腿夹紧马腹,压低身子,用力抽了一下马的后臀。

    逆着寒风,他在夜色中冲出混乱的人群。

    *

    木石一人难抵突桀兵的进攻,几人很快追上去,搭起手上的弓箭,朝马匹射去。

    唐青回眸,手腕被摩得生疼,同一时刻连按云雀弩,把几发箭矢击出。

    飞射而来的弓箭直直撞上他的云雀弩,唐青手腕震疼,心脏剧烈紧缩。

    要死了吗……

    念头刚起,随即而来的,是一片白光。

    时间在这一刻如同凝固,戛然寂静。

    漫天光亮照亮整片石林。

    寒冷的黑夜骤然绽出夺目的光芒,恍如白昼,刺得人无法睁眼。

    唐青好像陷入了一片海水里,胸口很痛,气息阻滞。

    恍惚有熟悉的声音划破耳膜。

    “这里有人晕倒了——”

    “快打急救电话。”

    他浑浑沉沉,刺痛的眼皮微弱地动了动,晦暗离奇的光影下,仿佛看见有人拿着手机蹲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