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尾声(终)

    一夜滂沱的雨,浇得鲜血寒凉。

    血水和雨水混在山水里,雷声轰轰。

    一把剑从水中拖了过去,执剑的人微微颤抖,但目光却灼灼。

    他追着一个人。

    跑进大雨里的那个人。

    他追了他整整三天三夜,片刻都不曾松懈。

    “萧山渊,你这是何苦!你杀不了我的。这世上,没有人能杀了我。”

    东决侯的声音仿佛恶鬼,回荡在雨夜的丛林里。

    东决侯说得也对。

    萧山渊已满身的伤,连多走一步都会疼痛。可是他却没有半分退缩的意思。

    杀了东决侯。

    为萧氏一族报仇。

    这是他唯一的念头。

    他终于从风雨里辨出东决侯的声音来自于哪个方向,再次飞身而起,一剑劈了过去。

    东决侯一惊,没想到萧山渊竟然还有这样的力气,立刻以掌风相抵抗,两人拼死相搏,东决侯将萧山渊击退在地,萧山渊的脸砸进泥泞里,东决侯也后退了三步,吐出了一口鲜血。

    萧山渊想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东决侯见此正是时机,再起掌风。

    掌风从四面八方而来。

    萧山渊知道,如果自己不站起来接下这一招,他就活不过今夜。

    萧山渊执剑,拼死站了起来,听辨着东决侯的方向,终于感知到他的势力所在,猛地回过头,再次杀了过去,

    东决侯慌得忙闪躲。

    两个人再次相杀在一起。

    东决侯搏进全力,才又将萧山渊击退在树上,将自己毕生的功力都倾注在一掌之上,杀向了萧山渊。

    萧山渊咬紧牙关,举起了手中的剑,对抗向东决侯的掌风。

    剑风和掌风对冲,一时间的威力在大雨里冲过夜里的密林,一声惊雷晃过,劈亮了杀戮的场景,随后,东决侯和萧山渊二人同时倒下。

    萧山渊的身后撞在树干上,吐出了一大口淋漓的鲜血。

    东决侯的手掌则是被剑风杀出了伤痕,跪在了泥泞里。

    两人都再无力气从大雨里起身。

    又或者是,谁能先站起来,谁就握得机会。

    雨浇在萧山渊的脸上,他看见东方的天已吐出白色,知道是天要亮了。

    他连擦干脸上的鲜血的力气都没有,他感受着东决侯的气息,知道他恢复得要比自己快一些。他必须全神贯注,在东决侯发起下一轮裂心掌风之前,先向东决侯刺出一剑。

    可是他知道来不及了。

    东决侯的内力浑厚,深不见底。他受用了太多高手的纯正内力,恢复起来比谁都快。

    他看见东决侯支撑着身体,试图站起来。

    可是他已经没有再发出一剑的力气了。

    天似乎越来越亮,萧山渊觉着自己怕是出现了幻觉。

    他看见了夜州白。

    他对他说,不能再失约。

    他是要死了么?

    他看见东决侯一步一步朝着自己逼近,好像在宣判他的死期。

    这一次,他好像又要失约了。

    他想死在寂道山的日出里,不是死在这一刻。

    萧山渊咬唇,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而就在这一刻,东决侯又聚了一掌掌风,劈向了他。

    他一定是出现了幻觉。

    因为他看见了一道黑色的影子,阻挡在自己的身前。

    他没有受到那掌掌风。

    那道影子接下了。

    他听到东决侯发出如恶魔一样的声音:

    “是你……我还以为你死了。影鬼。”

    影鬼拦在萧山渊的身前,咬牙道,“东决侯,我要亲手杀。你不能和我抢。”

    萧山渊皱了皱眉,努力动唇,“你……你快跑。”

    可影鬼却没有半分要跑的意思。

    东决侯冷漠道,“跑?我正需要上好的内力来滋补。影鬼,你来的正是时候。你做了我那么多年的走狗,如今能为我而死,实在是你的幸运。”

    话音未落,东决侯已开始吸取影鬼的内力。

    萧山渊忍无可忍,拼尽全力也要救影鬼,可影鬼却出奇的没有什么反抗之力,只是拦在他的身前,被东决侯吸取内力。

    “萧影!”

    萧山渊发狂似的唤影鬼的大名。

    影鬼却面色坦然,咬着牙,发出疼痛的呜咽。

    “渊……渊哥,看来我森·晚·武功不济,报不了萧氏一族的血仇了。你一定……一定要……”

    就在这个时候,东决侯的掌风风云突变,他吸干了影鬼的最后一分内力,可是脸突然变得乌黑。

    “黑……”

    黑心索!

    萧山渊睁大眼睛,语气惶恐,“萧影!你!你修炼了黑心索!”

    影鬼被东决侯发怒的劈上树干,吐出了一口鲜血,但唇上却勾着一抹笑意。

    东决侯的裂心掌被黑心索包围,他越是动气,就越被黑心索的魔气反噬。

    黑心索不愧为天下第一邪术。

    萧山渊执剑而起,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杀了东决侯。

    他的目光沉沉,念了一道剑诀,遇渊诀的最后一诀最高境界——天地同悲。

    “渊哥!”

    影鬼意识到了什么,声嘶力竭的喊。

    这是一招他的师父都不曾用过的剑式,乃是一招毁天灭地、却也自我毁灭的终极之式。

    剑风席卷丛林,仿佛胜过雷霆万钧。骤雨昼初,剑势破无穷,鲜血洒进泥泞,映着晨曦的茫茫天色。

    雨终于歇了,只余下淅淅沥沥的雨丝砸着脸。

    东方的天破出白色,是天亮了。

    东决侯经脉尽断,被黑心索反噬如死灰,剑锋穿透他的心脏,了结他如魔一般的性命。

    萧山渊一步一步的爬向影鬼的身边,他已被天地同悲震得经脉断裂、全身只余下最后一丝气力。

    “萧影。”

    萧山渊终于抓住了影鬼的手,把他扶在自己的怀里,试图将自己的最后一点内力渡给影鬼,可是影鬼满脸乌黑,浑身已经凉透了,是黑心索将他同化了。

    可萧山渊偏要逆天而为,他竭力将内力渡向影鬼。

    影鬼终于动了动眼皮,用最后一丝气力,看向萧山渊的脸。

    影鬼喃喃道,“渊哥,没用的。我修炼黑心索的那一天,就已接受了这个结局。好在……你杀了东决侯,为我报了仇,为哥哥报了仇,为萧氏一族报了仇。黑心索是唯一能够对付裂心掌的邪术,当日在幽明山,我就知道。那个少年没能做到,是因为他根基浅,修炼短,未能将黑心索完全化进经脉里。但我不一样。渊哥,我做到了。”

    萧山渊还在为影鬼渡内力,他握紧了影鬼的手,声音颤抖道,“别说了,别说了……萧影,别说了!”

    影鬼却固执的开口,他知道,有些话不说,就再也说不出了。“渊哥,原谅我们吧。”

    萧山渊一顿,用通红的眼睛看着影鬼。

    影鬼道,“渊哥,我父亲做了恶事,害了萧氏一族。看在我也为报仇出了一份力的份上,原谅我们吧。”

    萧山渊咬了咬牙,泪水夺眶而出,“我……萧影,你听清楚,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我要你活下来!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你已经回到萧东合的身边,你有大好的人生可以继续过,你到底为什么……萧影!”

    影鬼笑了笑,奄奄一息道,“因为这条路太难走了,渊哥,我舍不得你一个人走。因为……就算你能原谅我们,但我无法原谅自己。我在东璃国的这段日子,每晚午夜梦回时,都能看见哥的脸、阿姐的脸、王伯的脸,他们的脸都血肉模糊,我连看他们一眼都做不到。如今……我终于能见他们了。好想……再看看他们啊。如今我也算赎了一点罪,你说,他们应该愿意见我了吧?”

    萧山渊抱紧了影鬼,泪水落在他的脸上,“不……萧影,我求你,渊哥求你,活下来。你不能死……我求你。”

    影鬼从来没见过萧山渊求过谁。

    他用乌黑的、血肉模糊的手,试图堵住萧山渊的嘴,“渊哥……别这样。”

    萧山渊咬牙,可无法制止影鬼的呼吸越来越微弱。

    影鬼喃喃,“渊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你有……有夜州白,他是个好人,是个值得你喜欢的人。你一定要,过得好。”

    萧山渊抓紧影鬼的手,“萧影……你也要活下去。你在东璃,和你的父亲……这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萧影!”

    影鬼露出了最后的笑容,缓缓闭上了眼睛,留下了最后的喃喃,“我已向古佛求,求保佑渊哥一定要过得好……”

    影鬼的手从萧山渊的手里滑落,砸进了泥泞里。

    溅起的泥水模糊了萧山渊颤抖的手。

    凉透的身体断了最后一丝生机。

    萧山渊抱紧了影鬼,歇斯底里的喊,“萧影!”

    只是这世间,再无萧影了。

    夏深山林苍苍,在努力挤破云层露出一点光的天色里,显得茫茫。

    四下悲风起,风仿佛挽起萧山渊声嘶力竭的呼唤,在天地之间回荡,混着山川云雀的万籁之音,汇成寂寞的挽歌。

    马车载着死去的人缓缓从官道上而下,高越在上马前转身,看向了官道一旁,靠在树干上奄奄一息的萧山渊。他仍全身是血,没有一丝血色。

    高越道,“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回王府么?”

    萧山渊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回?那座王府,和我有什么关系?萧影死了,就更没关系了。”

    高越的眸中闪过一丝黯然,但是他明白萧山渊的苦楚,只得道,“可是你总得下山,寻个郎中。你的身体……”

    萧山渊淡淡,“你走吧。”

    高越摇了摇头,上了马,他回头看了一眼对他毫无反应的萧山渊,终于拍拍马背,离开了官道,向东璃国的方向奔去。

    直到车队走远,萧山渊才终于缓缓抬起头,看向了那离开的马车。

    “萧影,再见了。”

    萧山渊喃喃,一滴泪滑落脸庞。

    而后,他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向官道的另一端走去。

    南下的方向——

    江淮。

    当年他从天都城萧王府南下,孤身去到江淮。其实那时候他当然没有算到萧氏一族后来发生的事情,他离开王府,只是为了避免和萧城的相争。他对那些权力蝇营狗苟并没有兴趣,他只是想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成为一名执剑的人。

    如今他又孤身去江淮。他的心一如当年。他只是想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去见一个人。

    官道上,一个摇摇欲坠的身影缓缓向前,走进茫茫的前途。

    雨后的天空终于破出日光万丈,辉映了山峦重重,前路漫漫。

    数日后。

    时至秋节,山北的苍苍山道上,一双身影并肩走过。

    那双身影是一对女子,身穿暗黄色衣裳的女子乃是曾经的北风堂堂主、而今的天都城之主北风锦,身穿暗紫色衣裳的女子则是曾经的萧王府三大杀手之一、而今的江湖散客寂九蝶。

    两人方从墓地离开,一道再回天都。

    天都城那场大变已经平息多日,在北风锦的主持之下,很快恢复民生。北风锦废除前帝国的暴虐之令,废帝国之名,创下新的国度,实行共治之局。

    夜尽明被送回山北风光大葬,尘缘已却。只是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样的人。

    寂九蝶也渐渐从失去寂九炼的难过走出来,如今也算活得自在。只要她不想起寂九炼。

    此番来,北风锦也将夜州白的近况说与夜尽明。

    在离开高山墓地之前,北风锦回头看了一眼,轻轻道,“以后应该不会再来了。”

    寂九蝶明白北风锦的意思,点了点头,“已过去了。”

    北风锦释然一笑,与寂九蝶并肩向山下去,两人走得很是默契。

    寂九蝶道,“凤灵照也送了信来,而今正游历到江淮了。她说以前做杀手时不觉,如今再看这人间,已是好一番风光。”

    北风锦了然寂九蝶话里有话,“你也想去?”

    寂九蝶想了想,“想是想。可而今天下初平,你一个人应付,我有些放心不下。”

    北风锦笑得坦然,“只是去游历,又不是不见。”

    寂九蝶露出笑容,扯住北风锦的手腕,她这段日子忙碌,又瘦了不少,寂九蝶微微蹙眉,心上却因为北风锦的话有些暖意,“你这意思,是说你会等我?”

    北风锦对上寂九蝶的目光,温和一笑,“我会一直在天都城。你想回便回,不想回,我亦绝不让你回。”

    两人都明白了彼此的心,相视一笑,寂九蝶抓紧了北风锦的手,沿着山道,走进无限天色里。

    北风锦收到的那封来自夜州白的信,乃是报平安的。

    信上只有寥寥几语:

    “寂道山下,一切都好。天下太平,如君所愿。”

    寂道山山中飘雪,点染窗前的残枝。江淮很少见雪,诚是一年好光景。

    临水小栈前,雪花疏疏。

    木桥上走过两人,一男一女,皆穿素净衣袍。

    走在前的乃是施梦,她转身道,“不必再送了,你瞧,已有人来接我。”

    夜州白顺着施梦所看的方向看去,只见水路之尽,正有一身穿裘衣的俊朗男子赶来,正是顾照天。

    夜州白也就放了心。“梦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

    施梦道,“萧山渊已换了最后一副药,往后不需要我们了。月姐姐和玉袖已去往西域之地,听闻那里有疑难杂症待破解。我和顾照天也准备启程过去。”

    夜州白了然,“一路小心。”

    施梦一笑,想到什么,道,“原来你当时是将那粒药给了萧山渊,我如今才知道。夜大侠,在这世上,自己心悦之人同时也心悦自己,乃是难得的姻缘。好在你也如愿。这世上还是不那么令人无望的。夜大侠值得如此幸事。”

    夜州白露出一笑。

    施梦道,“那就有缘再见,夜大侠,告辞。”

    夜州白抱拳,“再会。”

    施梦走下木桥,顾照天已迎了上来,将带着的裘衣给她披上,两个人一起,趁着风雪,离开了寂道山。

    目送一对身影走远,夜州白露出一个祝福的笑意,而后转身,回到了水边小屋。

    一进屋,只见榻上那重伤躺了几月的人,正趴在窗口,看着窗外的雪落。

    夜州白摇头,“小心着凉。”

    萧山渊道,“我何时那样娇贵?”

    杀东决侯后,萧山渊强撑着,向江淮而来。路上终于遇到了寻自己的凤灵照,带他来了江淮。夜州白又请顾夕月和施梦相助,为他续命,重修了经脉,如今才终于好转。

    夜州白心有余悸,但未说什么,只是上前,将萧山渊的被子拢了拢。

    萧山渊突然道,“原来当日在幽明山,你将生的机会给了我。”

    夜州白一顿,不过他不想旧事重提。

    萧山渊心中酸软,说出的话也是温情如水,“你既让我生,我也会为你好好活。”

    夜州白没接话,只是伸出手,牵住了萧山渊的手。

    他想了想道,“我希望你是真的愿意活。”

    萧山渊一笑,笑得自在温和,他反握住夜州白的手,和他十指相扣,“我当然要活。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我不仅要活,我还要好好的活,把这一生好好的过。”

    夜州白露出了一抹安心的笑容,说出了温柔的话:

    “那就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