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者,谓黄昏时行礼,故曰婚。1
深山老林,鹧鸪声声,阴阳交替的夕阳暗影劈开一条延伸至山雾深处的小路。
村民四人抬的竹床上坐着一身喜服的新娘。
新娘很瘦小,体不胜衣。像是瘠弱而又呆笨的孩子偷穿大人衣服,被抓后用绳子绑着手脚,接受一场刑罚。
山雾湿漉漉的吹来,像是妖邪贴着脸打量他这个祭品。
只可惜,他始终低着头,看不清脸。
一条长长送亲队伍,只看得见村民紧绷发皱的额头。
无一不是脸色肃漠。
暮风呜咽,村民不敢吞咽。
“村长,说好的,老幺献祭给一百斤谷子。我这就挑回去。”眼见就要进老林了,队伍前的楚母终于忍不住嘀咕起来。
她压根没觉得忌讳害怕,心里只惦记着自己可不能吃亏,揣了一路的话势必要在祭祀前问清楚。
万一她舍了孩子,村长到时候又反悔,她不是鸡飞蛋打?
早知道就先把谷子挑到手,再把楚幺绑去送给村长。说来说去都怪楚幺,要不是怕他跑,她何至于先紧着绑人没时间挑谷子。
现在春旱,一挑谷子是救命粮,煮成稀粥,一大家子可以吃上一年半载。
楚母见村长不耐烦地看着她,扬着眉毛更不耐烦道,“我家楚幺别看个子最小样貌丑,可是村子里最能干的,喂的猪是村里最肥的,喂的狗也是村里最聪明的。就是带他哥俩孩子都是白白净净的。”
“一百斤换一个劳动力,我还亏。要不是乡里乡亲……”
山里罩下昏暗幽寂,女人的叨叨絮絮显得急切又聒噪
“够了!”
从来没听这泼辣妇人夸过楚幺一句,日常非打即骂。
此时倒是对楚幺的好处一豆一粒盘的清楚。
村长面色有些无言叹息。
他扭头看了眼队伍中的楚幺。
还是低着头,那脖子好像被红衣压断要折了。呆呆笨笨的,也不哭不闹。村子里遇见人都低头走,也不知道喊人打招呼。要不是瞧他平日干活利索,还以为他是个痴傻的。
就算如此,这些话当着孩子的面说,她就完全没有顾忌吗?
就怪命吧。
就当还了他们村的养育之恩。
“落轿,开坛设香案,吉时祭拜。”村子神色肃穆道。
楚幺还没睁开眼,死寂中,一道熟悉的哭声朝他扑来。
“呜呜呜,我可怜的幺儿哇,呜呜呜娘的心头肉啊!”
楚幺如惊弓之鸟睫毛紧闭,下意识缩着脖子原地挨打。
这回没打,那扑在他肩膀上的双手抖个不停,哭声悲天。
周围又过于安静。
楚幺悄悄睁眼,这一看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
山洞旁是成堆的白骨山包,红霞浸润其中,白骨刺目,红霞似血,洞口幽幽。
楚幺像是被抽了生气,四肢乏力后坐耷下肩膀,呆呆的没了反应。
村长带领村民祭祀,祈求山神满意祭品,降下甘霖缓解春耕连月干旱。
村长口中念念有词,大多他都听不懂。但是楚幺勉强听到了几个词。
不堪聪慧但胜在乖顺。
不堪秀丽但胜在干净。
丑但听话。
女人还在抱着他哭。
一边哭一边说,最后还起了调子。
“老幺,你乖乖的,你是村子里的大功臣,全村都仰仗你活命了,要不是村长挑中你,我怎么舍得你啊。自小就你最懂事最疼人,洗衣做饭养猪放牛都顶顶好……”
女人哭着哭着越发不舍了,心真的在滴血。
楚幺只是木木听着,望着那昏暗的洞口,眼神空洞的恍惚。
十八年的过往在一颗颗泪水中逐渐剥离、模糊。
回头看一生,全是灰蒙蒙的阴霾。
熟悉的村民熟悉的亲人都融于影影重重树影里,灰败冷漠。
竹床又被抬起送往洞口时,楚幺忽的回头望山下。
楚母哭得鼻涕横流,见他回头不舍,忍不住抓他衣角,急切道,“幺儿,你不会怨我吧。”
“幺儿最孝顺懂事了,你能体谅娘的痛苦吧。”
“娘把你拉扯这么大,娘也不容易啊。”
那从小到大一直怯弱讨好的眼神,此时静静看着她。
“你会善待阿黄吗?”
楚幺被绑后一直被关在屋里,一天一夜没给喂水进食,唇角皲裂喉咙干哑。
他见楚母愣了下,细哑的轻声道,“阿黄是最聪明的狗,没有狗不喜欢阿黄不听阿黄指挥,没有人不夸阿黄聪明的。”
临死还惦记着狗?
楚母乜斜了他一眼,收起伪善的装腔作势。
就他这没脾性呆笨的性子,临死也是个懦弱鬼。
亏她还怕他突然发癔症,要发疯。
“阿黄真的很聪明的,三年前的夏洪,家里人都躲在山上避雨,但是阿黄自己跑回去把鸡圈里的鸡一只只叼草棚上晒着。”
山洪爆发,家禽来不及收拾。大水淹没了屋顶,鸡圈成了洪汪,上面漂浮着一只只鸡。那些鸡已经淹死了,但是阿黄不知道。它只知道那些鸡对楚幺很重要,是楚幺每天都要喂的东西。所以阿黄就用前肢刨,用嘴叼,把一只只死透的鸡捞起来。
等洪水退后,楚幺第一时间跑下山,就见到草棚上蹲着一只浑身湿漉漉的阿黄。它饿的肚子干瘪,狼狈的耷拉着耳朵。还时不时用爪子刨鸡的尸体,好像在奇怪怎么不像以前那般,它一伸爪子,鸡就扑腾翅膀跑了。
楚幺那时候望着这幕想哭。
阿黄是替他守着的。
也守着他对未来日子的期盼。
等他成年了,村子会按照律法给他分田地。即使万人唾骂,他要独立成户断绝关系,然后和阿黄一起过活。
在楚家熬不下的时候他就安慰自己,他这样算是在养母家学本事了,还报答了养育恩。
等他一分家,凭借他这些年摸索出来的种地、养家禽经验,他肯定可以过很好。
然而,刚成年没等到分田分地,他就被绑了。
他唯一放不下的就是阿黄。
“阿黄真的很聪明,它吃的少,不咬鸡鸭,还能看家护院抓蛇虫。你不要打它饿着它。”楚幺望着楚母冷漠的面色,近乎哀求道。
楚母昂着头,竖着眉头大声呵斥,“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不惦记你娘你哥哥们,对一只狗大发善心,感情粮食不要钱啊!人都吃不饱,你还在发狗屁善心!”
楚幺宽大长袖下的手紧紧捏成拳头。
脸就巴掌大,脸颊瘦的凹陷,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的纯净。
他看了一眼成堆的野兽白骨,看向他的养母。
楚幺头一次想扯着嗓子嘶吼,但他喉咙太干黏在了一起。
楚幺憋着满腔怒火,哑声逼道:“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变成红衣厉鬼索命!”
女人眼睛瞬间睁大,像是惊讶老实木讷的楚幺怎么突然灵醒了。
他瘦小,灰扑扑的五官显得眼睛大又干净。平时最讨厌他这双眼睛,像是镜子能照亮人的丑恶,会令人泛起怜悯忍不住疼惜他。
小心翼翼讨好的小可怜也是有牙齿的。
楚母气势一下子就发憷了,才意识到成亲下葬连在一起的。
村长说山里有山神,她是不信的,起码从未降下过神迹。可鬼神之说,自在人心。
楚幺今晚过后暴尸荒野,就怕成了孤魂野鬼。
楚母眼神闪躲带着怯道,“我,我答应你就是了。”
原来她也是怕的。
可从来都是往死里打他。
楚幺不甘心,扯了扯嘴角,想扯冷酷的鬼脸吓唬她,嘴角却因为害怕僵硬的不行。
落在女人惊恐的眼球上便是诡异的笑容。
蜡黄小脸,细细白牙鬼气森森。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你可千万要记住。”
那孩子第一次笑,第一次用冷漠的口气,眼里有火在烧。
气的女人忍不住扬手打下,又怕他变成鬼报复,只瞪眼瞧他。
楚母不敢对视了,忙指挥村民,“快把他抬进洞里!”
此时山里响起老虎咆哮声,从四面八方震耳欲聋,恐惧扎入每个村民眼瞳上。
战战兢兢把楚幺送进洞里后,一群人连忙不迭跑下山。
据老一辈人说,山里有条恶虎,喜欢吃小孩儿。
这不是为吓唬哭闹不乖的孩子编的谎话。祖祖辈辈口中,谁家孩子被吃被叼走都有鼻子有眼的。
相比邪神一般的山神,恶虎猛兽更让村民害怕。
那邪神其实只存在一代代人口中,没做什么残暴邪恶的事情。
可那成山的白骨也显示山神的邪性。
山洞里潮湿,洞顶水珠在昏暗中滴答滴答,一圈圈寒气几乎把楚幺冻僵。
可他感觉不到冷,只有惶恐支配着四骸,忍不住嘴皮哆嗦。
他手脚都被绳子绑紧了,像是被绑着的弱鸡使劲儿扑腾。小脸拧巴发力,手腕脚腕都蹭着坚硬的石块磨破皮了,绳子没动。
绝望一点点蔓延在眼底。
他不能放弃。
只要挣脱绳子,他就自由了。
老话说的好,铁杵磨成针。
只是绳子而已。
楚幺闭眼忍着双臂一抽一耸的酸痛,咬牙使劲磨手腕的绳子。
楚家庄的人定以为他熬不过一夜,死在野兽口中。只要挣脱绳子,然后摸出胸口事先藏好的火折子,生一堆火野兽就怕了。春旱,山里到处都是干枯杂草,生火也极为简单。
他被绑的突然,他也知道逃不过。哭闹没用,只哄着五岁的小侄子把火折子塞他胸口衣服的夹缝里。
只要他熬过这晚,他就带着阿黄跑到更偏的村子落脚。
没有人再拿养育恩说教他,没有人骂他白眼狼,也没有人戳他脊梁骨。在陌生的地方抬头挺胸的活着。
他吸了吸鼻子,一边想逃脱后美好的日子,一边用力磨绳子。没注意到洞口的月光逐渐被遮住,进来了双绿油油的兽瞳。
悄无声息的,洞口月光滑过凶兽的背部,皮毛流光溢彩。
未知的危险蔓延在后脖颈间,楚幺无知无觉。手腕耗尽了力气眼底也积满了泪水,他又不敢哭。因为会消耗力气,只让眼泪憋不住自己流。
“呼呼。”
奇怪的声音落在眼前,楚幺猛地睁眼抬头,泪花充盈的眼底闯入冒着淡绿光的兽眼。
楚幺后背冷汗嘴惊的失声,屈膝沽涌朝洞口爬,结果那猛兽歪头看来,又直直对上淡绿光兽眼。
不是野兽,那兽眼有人一般的打量与好奇。
楚幺心口砰砰跳,手脚迅速失温中。
他后背又被轻轻拍了下。
洞里不断滴答的水珠像是砸在他耳膜上轰鸣不止,让他几乎崩溃。
“啊!”
他终于找到自己惊吓的声音和极速的心跳,浑身竖起了汗毛,舌头也结结巴巴。
他胡言乱语企图能侥幸逃脱一命。
“别,别吃我,我柴,我瘦,我不好吃。”
楚幺低头死死闭眼,“现在吃我不划算!”
“呜呜呜,我真的不好吃,我没有肉。我家的猪都比我胖比我好吃。”
“我,我可以把我养胖的,等我胖了再吃我,我养猪养狗养鸡很厉害的。”
“现在只是一个楚幺,我能养胖到两个楚幺,三个也也……”
楚幺霎时感觉到头皮一紧,血腥扑面袭来。
他这就要死了吗?
片刻后。
他肩膀又被兽爪戳了下。
一爪子下去划开绳子,楚幺手脚都自由了。
人还定定没还魂呢。
楚幺僵硬着脖子慢慢抬头,影影绰绰的月光照进洞里,一只巨大的野兽蹲在他面前。
金灿灿的,毛茸茸的,绿眸闪闪。
凶兽竖着毛茸茸的耳朵,矜持的抬着下巴,睥睨垂眸像是等着呆怔的小可怜开口。
楚幺眼睛没眨,声音飘的不行:“老,老虎?”
“喵呜!”是咪咪。
老虎吭哧龇牙原地转圈呼气。
老虎见楚幺还煞白着脸找不到脑袋的模样,也不管他了。
随着月光躺在地上,肚皮圆润的弧度有绒毛呆翘着,没一会儿闭眼,呼噜声响起。
楚幺怔愣。
老虎救了他?
还是说老虎同意把他养的白白胖胖后再给山神吃?
有,有山神吗?
老虎鼾声扯的凶,楚幺心跳七上八下时,洞口忽的月色晃悠,他抬眼看去,山雾朦胧里裹着一个大高的身影。
不待楚幺瞳孔紧缩,他一阵头晕吓死倒下,扑通砸老虎肚子上。
“嗷呜~!”这孩子咋一惊一乍的。
差点一个鼾声没扯出来。
老虎眼睛都没睁开,抬爪想把楚幺从肚子上翻下去,灵敏的天性让他兽眸一凛,抬头看去。
好大一个人形骷髅架子。
山里第一次出现这不伦不类的怪物。
那白铮铮的骨头显然是用洞口尸骨拼凑出来的,仓促的连个脑袋都没有。
这丑东西明显是来抢孩子的!
老虎脑子明白了,身体怂的很。下意识拔腿就跑,吓得虎屁股一撅,昏迷的楚幺被从虎肚子上弹飞了。
老虎凶眼一呆。
昏迷的楚幺如抛物坠下,白骨手轻又稳地接住了小可怜。
嘎吱一声,白骨的手臂稀里哗啦脱节,掉地上。
白骨没动。
没有脑袋,肩膀却呈俯肩的动作。
老虎撑着脑袋,也似一脸懵懂的看着白骨掌间的瘦弱少年。
——怎么这么重。
兽骨年久风化易碎。
沈无延想,他明天再从骨堆里挑些结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