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燃烧
过了两个时辰, 斐守岁方能起身缓慢地行动。眼下,他倚着小庙破旧的桌板坐在一旁喝粥。
粥是陆观道煮的,小孩正在旁边烤三条不久前捉到的鱼。
斐守岁垂眸, 问打坐的谢义山。
“你可知池钗花为何在纸偶里头?”老妖怪说完,没见着闪电, 才放心补了一句,“你说唐年是池钗花又是怎么一回事。”
谢义山闭目回:“纸偶是黑牙的, 池钗花的魂起初在唐年身体里,鸟妖做的好事。那只鸟妖还逼着池钗花去寻纸偶做躯壳呢。”
“……”斐守岁笑了笑,谢义山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了,那纸偶的法子是他想出来的。
老妖怪这下是明白了, 那神不光去了记忆,还编了新的换给人家。
“可棺材铺里不是供奉了郁垒神荼,任凭池钗花一个鬼魂也进不去啊。”
谢义山摇摇脑袋:“黑牙早被鸟妖附身了,郁垒神荼就是摆设而已。三番两次拒绝不过是耍池钗花。黑牙死后池钗花也就顺理成章拿到了纸偶, 那天我就在棺材铺外,看得一清二楚。她的魂魄脱离唐年的躯壳, 唐年的肉身一下子就腐烂了。”
“怪不得去唐宅时那两具尸身……”
斐守岁思索着,那日他亲眼见到黑牙死去的一缕黑气,或许就是乌鸦留下的痕迹。
“纸偶附身当真这么简单?”斐守岁又说,却听到外面古树燃烧的声, 随即又是一道闪电劈下来。
“见鬼了,”谢义山睁开眼, “这电闪雷鸣的。”
“雨天难免。”
看来是不能问了, 斐守岁心叹。
谢义山站在小庙门口。他高束马尾, 一身耐脏的棕褐色衣衫,腰上别了一大串铜钱与一把匕首。
雨水打进来, 沾湿面容。
“这雨真是不要钱地下。”
斐守岁喝一口粥:“你手里的铜钱不也是不要钱的。”
谢家伯茶缩了缩脖子,他知道斐守岁在讽他,索性也是个没脸没皮的,不光不害臊,甚至接下了话茬。
“斐兄大恩大德,让我过上几天好日子。这不我和小娃娃才不离不弃,把斐兄一路运过来。”
谢义山凑到陆观道身旁,帮着烤起鲫鱼。
见到小孩熟练地翻动烤鱼,斐守岁记起一件事,他朝着外头昏黑的天看,妖身灰白的瞳没有察觉异样,这才开口。
“谢兄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嗯?”谢义山嘴里叼一片吹着热气的鱼肚子肉,转过头,“什么?”
“……”
老妖怪笑眯眯地伸手,手指指向那小孩。
外头的雨哗啦啦地从屋檐缺口处流下,谢义山忽然沉默了。
柴火烧断,便又添上一把。陆观道用小树枝插了插鱼肚子,递给了谢义山。
雨水倾个不停,吵得让人不得不注意大雨与雷声。
小孩抹了把汗,他眨眨眼,一头乱糟糟的发随意扎了个辫子,很显然是谢义山的手笔。
“熟了。”
“哦哦!”谢义山接过,又递给斐守岁。
老妖怪摆出一副老谋深算的表情,他并没有很快去吃,本是不饿的,妖怪也不以这个充饥。
“我记得你说的,不过……”谢义山剔出嘴中鱼刺,若有所思地看向坐在小庙门口的池钗花,“这件事不好说,等你完全恢复了,我们找个好的落脚处也不迟。”
陆观道啃着鱼,看看斐守岁又看看谢义山。
三人之间的气氛沉闷,小孩子不知那是为的他,茫然地看向手中烤鱼。
“不够吃吗?”
斐守岁摇摇头:“是在想明日抄近路,还是走官道。”
“走官道要翻过前头那座山,若是走近路凶险是一回事,倒是会快一些。”谢义山接过话头,他此时背对着陆观道,眼色一沉,“就看斐兄方不方便了。”
斐守岁笑道:“我随意。”
老妖怪听出谢伯茶的意思,这是在点他走小路。
目光再次落在钗花人偶上。也是,大白天的让普通人见着这样一个白花花的纸偶,难解释又引人注目。万一池钗花就此原地消散了,更不好理论。不如走小路。
“你们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陆观道吃完一半的鱼,擦擦嘴,他走到池钗花身边将鱼递出去。
斐守岁看到笑问:“纸偶还能吃食?”
“唉,我与他解释很多次了,他不听。每回都要给池钗花准备一份。吃也吃不了,等到凉了,他才再拿回来自己吃。”
谢义山无奈地笑笑。
两人都去看陆观道。
小孩蹲在钗花纸偶身边,他将那半条鱼伸出去,在晃荡几下。池钗花没有转头,陆观道便与她说话。
“不吃东西会生病的。”
池钗花没有声音。
“这几日你什么都没吃,到底在生什么气?”
池钗花转过头,她没有五官,被雨淋湿的面皮湿了一片。手臂僵硬地举起来,竟然就接过了陆观道的鱼。
陆观道眼睛一亮:“吃呗!”
钗花纸偶微微低下头,她死死捏着烤鱼的木棍,无从下嘴。
小孩看着皱起眉头,他站起身走到池钗花的正对面,又蹲下,不知从哪里拿来的短短一支木炭笔。
“我给你画嘴巴。”
老妖怪与谢伯茶不约而同地轻笑一声。因为隔得远,小孩与纸偶没有听到两人的动静。
陆观道满是期待地将木炭笔凑到池钗花脸上,小心翼翼画下两道粗糙的线。
小孩很开心,喜悦几乎是跃出了他的表情:“啊——说话呀,有嘴巴了,就可以说话了。”
钗花纸偶缓缓抬头,视线透过陆观道,看路尽头那深黑的夜晚。纸偶比陆观道的身形高大很多,于是池钗花又低下脑袋,去看小孩子。木炭笔把小孩的手弄脏了。
大雨还没停下,屋檐是东漏一块,西破一截。
雨水落在陆观道的背上。
秋的夜晚,浸湿的衣裳,还有陆观道毫无遮掩的关心。池钗花机械般伸出另一只手。手是白纸片做的,替陆观道挡住屋檐流下的雨水。但很快,雨水湿透了她的手掌。
于是池钗花更加卖力地用手臂去挡雨水。水花溅出来,陆观道一动不动地盯着池钗花那张嘴巴。
“为什么不说话呢。”
池钗花默默地将手缩回来,因雨水,她的手蔫巴巴垂在空中。
“啊——”陆观道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这样说话呀。”
钗花沉默很久。在深夜的雨声里头,她缓慢地吐出一个久违的字。
“谢……”
坐在柴火堆的两人顿时肃然起敬。
池钗花停顿片刻:“谢……谢……你……”
语气很轻很轻,轻到连雨声都比不过,要不是斐守岁为妖听得明确,不然他也以为那只是陆观道一个人的过家家。
老妖怪小声与身侧人:“这就是你不愿现在说的原因?”
谢家伯茶颔首,他看向陆观道。
“小娃娃的身份不简单啊。”
听到池钗花说了话,陆观道开心地站起身要拉钗花进屋。可钗花沉沉地坐在庙门门槛上,像一尊大佛。
陆观道着急:“进去给他们听听你能说话了。这样他们就不会抛下你。我们就能一起去海棠镇,一起爬山,一起钓鱼!累了就坐在稻草堆下面,数天上的云嘞。”
钗花听着听着,她明显地出了神,以至于陆观道一用力就将她拉起来。
晃悠几下,她愣愣地站在庙门口。看到莲花座的虚影里头,一个淡然表情的斐守岁,一个永远都是乐呵呵的谢义山。
柴火的影子跳动,照印在佛陀的断臂处。说不出来的美感,这是生在高高宅院的池钗花从未见过的。
她好像是笑了几声,耸肩松开小孩的手。声音从她的灵魂里游荡出来:“钗花……多谢诸位……”
说完,女儿家把烤鱼还给了陆观道,吃力地福了福。
斐守岁与谢义山对视。
“外面起风了,快些进来吧,”陆观道仰头与她说,“陆姨说了,秋天的风都是有毒的,一吹就要生病。生病可难受了,千万不要再吹风了啊。”
果然,小孩话说完,一阵带着寒意的秋风灌入。
雨丝混在里头,更冷了。
女儿家下意识哆嗦几下。只有两条墨线的脸,看不出任何过往。她干净得像刚入尘世的孩子,一身雪白的魂。
她不再往前走了,任凭陆观道怎么拉她推她,她都不动身。她就这般在原地坐下,与佛陀一样的姿势,看着火光里的三人。
火光照不到她。
女儿家说着不流利的话:“我,记起一些事情。”
“哦?”斐守岁饶有趣味地答应着。
“我曾亲眼看到……”
话没说到重要之处,又是一道闪电正正好劈在庙外的古树上。
古树轰隆隆地沸腾起来,于黑夜里一左一右站在小路两旁。
池钗花用尽所有的力气去看。
树叶落了一地,石板路上全是烧焦的树枝。
闪电带来的大火照亮了她的脊背,毫不吝啬地将她圈在光亮里。
“啊……我看到光。”池钗花笑了。
谢家伯茶不解。
“你到底亲眼看到了什么,只是光吗?”
女儿家不回话,像是发了痴病般看着大火缭绕的树。
斐守岁也看向庙外的火光。
“真亮啊。”老妖怪说。
池钗花撑着身子站起,她朝陆观道歪歪头,一步一步走回了庙门口。
火光离她很近,近到就能点燃她。
“我曾经也想活下来……”她说,“你们都忘了吗。”
谢义山挠挠头:“我们?”
池钗花又走去几步。
“是啊,忘了。”
脚步轻飘飘,走得也歪歪斜斜。
池钗花步入雨夜里,她淋着秋雨,转身又福了福。
女儿家对庙门口的小孩说道:“小娃娃快回里头去,可别吹病了。”
陆观道感到不对劲,他要往雨里头冲,谁知斐守岁抢先一步拦住了他。
斐守岁的手横住陆观道的腰。
小孩挣扎着要打下去,却因是斐守岁,只能无力地任由他拦着。好似是已经预料到要发生什么,陆观道瞪大凤眼,就见着钗花纸偶头也不回地走入大火里。
轰隆一声,火光吞噬了池钗花。
古树燃烧在他们面前,也燃起钗花纸偶枯萎的心。
小孩哑了声嗓。
这个夜晚的雨,怎么就停不下了。陆观道本想祈求上苍早点停雨,可现在不了,他害怕一停下,就会见着一只被烧焦的,湿漉漉的偶人。
那样子的偶人,定是一碰就碎了。哪里能一起爬山,一起钓鱼,又一起推着牛车。
陆观道不敢再想,他喉间忍不住呜咽,猛地一吸鼻涕。
斐守岁松开手,陆观道一转身就抱住了他的腰。
“哇——”
小孩子的哭声试图遮掩大雨,背对夜晚寂寂的小路。
当雨停下时,陆观道早就哭累了。
他就缩在干草堆的角落里头,谁也没搭理,一个人去数天上的星星。
第032章 刍狗
陆观道自己哄自己, 睡着了。
雨还在下,浇灭了大火。
斐守岁用妖力熄去篝火。小庙空荡荡,独有两个大人望着还有火星子的树。
谢义山看一眼小孩:“小娃娃这是赖上你了。”
“嗯。”
斐守岁应了声, 他拿出折扇一扇,在小庙门口幻出一个隔绝的屏障。
“有我这个除妖的在, 你还需做这些?”谢义山躺在草堆最外头,吊儿郎当, “是怕客栈老板娘追来?”
“出门在外慎重点总是好的。”
老妖怪也不客气地躺在两人中间。
小庙漏水,就在三人头顶上有个小小水洼。水滴一点一点落在里面,溅起水珠子,沾湿额头碎发。
手背抹去雨水, 斐径缘问:“这下子是走官道还是抄近路?”
谢义山窸窸窣窣地翻身:“官道吧。”
“好。”
……
次日清晨。
因昨夜大雨,今早的天还是灰蒙蒙的,像是没有化开的黑夜。
小庙在山腰处能依稀见着山下的稻田。山下是秋收后裸露出一块块的黄土地,偶有一两个农户走过高地, 随后又慢慢地融入雾气之中。
小孩子起得早,他站在烧黑的古树旁, 闻着早晨清新的草木味。
一堆木炭里头,他辨别不出哪个是池钗花。
陆观道不知池钗花早死了,他的心里空落落,一早上什么也没说, 就蹲在庙门口,原来池钗花的位置, 去看树与小路。
庙里, 谢义山在草堆上睡得死沉, 打着鼾。
同样早起的斐守岁一晚上没有好好休息。左边是个天打雷劈喊不醒的谢家伯茶,右边的小孩睡到半夜就抱着他的胳膊, 死死地不松开。他是起来也不成,不起就只能数一数小庙积灰的铜制铃铛。
这般闹腾到天亮。
斐守岁看一眼不说话的小孩,他坐在门槛上递去一张烧饼。
陆观道转头看着他。
两人一时无言。
斐守岁只能晃一晃干粮:“等会儿要赶路,吃点。”
“不饿,”陆观道低下头拉住斐守岁的衣角,小小的一只,“雨……是什么时候停的?”
斐守岁去看天,天空飘去一片绵云。
“你睡着后不久。”
陆观道突然抬头,一双眼睛有了光:“要是一直下雨,是不是就不会着火了?”
“不,着火与下雨没关系。”
斐守岁拉开陆观道的手,把烧饼塞给他,又说起无情话:“下不下雨,她都是要着火的。”
陆观道呆呆地哽住了,他眨眨眼,泪水如春潮倒灌。
“唔……”
斐守岁心里头已经知道接下来该发生什么。老妖怪等着陆观道哇哇大哭,却只见小孩低下头,没有哭声,仅是眼泪,一滴一滴像是昨夜屋檐下的水滴落。
陆观道吸了吸鼻涕,重重地垂着脑袋,泪水不自觉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来,在鼻尖汇聚。
他问:“难道眼睁睁看她着火吗?”
老妖怪想起幻境里神与陆观道的对话,他叹出一气,不知怎么用通俗易懂的话,去劝一劝这天上来渡劫的仙。
“有这么多人,你一个个是拦不过去的。”
小孩子抬起头,鼻尖的泪珠顺着动作流下。他的眼睛哭肿了,眼尾都泛着微红。
“可是……”
“可是什么?”斐守岁伸手,指腹抹去小孩眼尾的泪珠,“众生皆苦,不如视其如刍狗。”
“……听不懂。”
斐守岁笑了笑,他拍拍陆观道的肩:“就是说,大家都有各自的苦,你一个人是救不了这么多人的,只能一视同仁,干脆都不救了。”
“可你和他,”小孩手一指,“不是在救人吗?”
斐守岁一滞,脸上仍带着亲近。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这些举动算不上什么救人于水火,而只是自私自利的自救。既是自救,他便也将自己放在了刍狗之间。
听他轻笑一声:“是谢伯茶在救人,我不能算进去。”
“为什么?”小孩捏着烧饼,注意力已经转移到这个复杂的问题上。
“没有为什么。”
斐守岁站起身。
此刻,金乌的光穿过厚重的云层。
秋日开始刮起刺骨的冷风。是昨夜的大雨,带来了一场秋寒。风吹鼓着两人的衣衫,试图吹散小路尽头的大雾。
斐守岁掖着衣袖,笑道:“天越来越冷了。”
“唔。”
陆观道也跟着起身,他仰首看天,眼睛里露出斐守岁读不懂的意思。
正是沉默,谢家伯茶醒了。
那厮伸了个懒腰,仿佛没睡醒般坐在杂草堆上,他见着庙门口的一大一小。
开口就是:“斐兄,小娃娃,早啊!”
斐守岁转身,应答道:“该起程了。”
“这才几时啊,”谢义山摸着后脖,虚眯眼睛打量两人,他笑说,“我怎么觉着小娃娃长高了?”
“嗯?”
斐守岁低头去看。
谢义山坐在原地,用手在空中瞎比画:“我记得客栈见到时候才到你腰那儿吧,现在看看比腰高了起码半个头。”
“是吗。”
老妖怪没将小孩当成凡人看待,他以为那神仙就是这样着急长大的。说不准再过个几天,陆观道就能到他肩膀。保不齐过了这个年,陆观道能与他同高了。
想到过年,斐守岁脸色暗淡了很多。他竟妄想能与个来路不明的小孩一同守岁。
当初离开死人窟,遇着的第一个生人给了老妖怪一个蹩脚的姓。至今难忘生人那张苍老的脸,是个刚刚丧子的耄耋老妪。
老妇人说斐守岁是他死去的儿子复生,便收留下什么都不懂的他,唤了斐姓。奈何老妇人土音浓重,斐守岁也一直将姓念错了。
后来没过几年,老妇人死了。斐守岁给她下葬,给她做坟,唯一拿走的是老妇人为他取的名。
守岁。
姓却一直改不过来,只好作罢将错就错。
本就是老妇人盼望着有人能与她团圆。
斐守岁想到这处,下了决心。他已孤身百余年,宁愿再孤独下去,也决绝不能是个他看不透的孩子与他守岁。更何况,还是个与上苍有关的仙。他是罪孽深重的妖,能早些与这样的孽缘散了,也免了生出多余的情意,斩不断还丝连。
从老妇人死后,斐守岁见过太多所谓的门不当户不对。自是不愿成为戏中人,让人去看笑话。
他摸了摸陆观道的脑袋,淡然语气:“吃得多,长个子也是应该的。”
陆观道眨巴眨巴眼。
“多吃点,就能长得和你一样高吗?”
“哈哈哈哈!”
谢义山中气十足的笑传到陆观道耳朵里,见他用碗中雨水洗了脸,咬一口烧饼,走到陆观道面前。
蹲下时,小孩的目光一点点地移动到他身上。
他笑道:“小娃娃多吃些,吃得白白胖胖的!不然你看看你自己,真是太瘦了,一刮风就能把你吹跑咯。”
陆观道像是忘了刚才的对话,他沉浸在吃得多能长高的话里头,一口一口地吞下烧饼。
一旁斐守岁插不进去话,独自一人收拾行李。
不花多少工夫,三人别了小庙。
临走前,谢义山拿出一把长香,点香在断臂的佛陀下,说是既借宿一宿,便是要还礼的。
还不忘关上小庙破旧的大门。
远远地走了,陆观道回首时依然能看到门后慈悲的佛。
没了池钗花,三人走上翻越山峦的官道。官道上铺了大小不一的石板,并不宽大,可供一辆马车行过。
并排赶路,越过两县之间的关口。虽说是关隘,但也仅仅一个半圆拱门,石头垒成。
一路上谢义山说了许多的趣事,都是关于海棠镇的。
说那海棠花的花期明明是在三、四月,可海棠镇的海棠能一气开到年末。一丛接着一丛地开,不停歇的。
镇子里的人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这事就一下在附近的州县传开了。
镇子的名字“海棠”,也因此而来。
眼下是深秋,路边的梧桐树没有声息般落着叶子,偶尔一两片掉在陆观道头上,他傻傻的不得知。
走去十天,翻过好几座山头。
三人都知道快到海棠镇了。
打眼看去,路边的梧桐树换成了海棠。海棠树密密麻麻地种在稻田两侧。
秋风呻.吟似地飘到斐守岁身边,仿佛在迎接外来的客人。
斐守岁紧了紧衣领,与谢义山说:“再不走快些,我们又要露宿街头了。”
“不急不急,”谢义山拉着陆观道的手,一大一小荡着手臂,“我打听过了,海棠镇外有个阿紫客栈,整宿整宿的开,我们就算夜半三更去也不妨事。”
“真有这样做生意的?”
“一路而来,小娃娃都信我了,斐兄你还不信?”说着,谢义山一把抱起陆观道。
小孩子大喊一声,因视野变高,他不惊反笑。
老妖怪无语,只能跟在前头两个一惊一乍的人身后赶路。
走进稻田的小径。
田边种了海棠。
海棠淡粉的花瓣落在撤了水的河渠里,可惜无人葬花,只能干干地枯萎,变成烂泥。
斐守岁踱步注意海棠花,目前为止,他并没有察觉同类的存在。
海棠花贴在风里头。风飞起来,它们也就一起在空中扑腾翅膀。
傍晚雾气渐浓,微微湿润的行囊沾上一两片海棠花,随着旅者一同远行。
谢家伯茶跑了好久才跑累,他与陆观道站在田野的另一边朝斐守岁招手。
“斐兄,快点!”声音穿透鸽灰色的余晖,落在斐守岁耳边。
“来了。”
斐守岁掸了掸肩头,摸到一朵海棠,他垂眸将花儿丢在路旁。既然没有他能感知到的妖,自是不必担忧。他快走几步,就见着陆观道朝他跑过来。
“小猢狲,你跑回去做什么!”
陆观道扭头:“花!”
“啊?”谢伯茶看一眼四周,平平无奇的海棠罢了。
斐守岁看到陆观道朝他跑过来。
天色灰沉沉的,连着下了几场秋雨,三人都换上厚实的衣裳。
谢义山还是一身棕褐色。而斐守岁偏着青绿,书生模样背一个箱笼。只有陆观道穿得浅粉,宛如田埂里跑出来的海棠花妖。
陆观道这几日吃得饱穿得暖,脸色也渐渐有了红润。斐守岁有时闲着无趣,还会在小孩脸上抹一些润肤的药膏,当作养一个娃娃。不过本就是好看的人儿,要是精心将养着,自是连花都比不上的。
老妖怪笑了,若此地真有花妖,也得看看陆观道的模样,在自惭形秽。
小孩不知斐守岁在打量他。他撒开了跑,一脚踩在泥坑里,惹得身后的谢义山嘲笑。
泥水污了裤脚,陆观道很是窘迫地放慢脚步,悻悻然走到斐守岁身边。
他挠了挠头:“脏了……”
“无妨。”
陆观道仰头看他:“这里好多花儿。”
“是。”
“我能摘一些吗?”
斐守岁停下脚,他看到陆观道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他蹲下.身朝陆观道笑笑,目光看向雾气里炊烟袅袅的农家。
“这是别人的花,你要摘也不应该问我。”
“啊……”陆观道扭头看身旁的海棠树,“她们这样落着,不摘有些可惜。”
“那就等到了客栈,休息一晚上再来问,如何?”斐守岁哄着陆观道,“不要急,花总是开着的。”
第033章 活人
过稻田, 途经鸡舍农家,也种了海棠。四五株瘦瘦的海棠树立在院内,花瓣落得到处都是。天欲黑, 落日的光还有些许留在海棠上。
陆观道走着走着就扭头看,越过海棠树, 见到屋内点烛,偶尔传来稚童嬉笑打骂声。
小孩子虽长得高了些, 但心智仍旧停留在从前。他跟在斐守岁身边,晃了晃身侧人的手。
“天黑了,我们去哪儿?”
“客栈。”
“走好久了,没见着客栈。”
谢义山听到后立马转过身, 他在前面倒着走路,嘴里还叼了一只枯黄的狗尾巴草。
“过这几户人家,往山里走。绕山路,走上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就到了。”
小孩不信, 指着黑黢黢的山林。
那树木连在一起被秋风吹拂,像海涛一样翻涌。要不是周遭有农户存了些活人的生气, 此情此景可比话本的妖邪吓人。
陆观道寸步不离斐守岁,他还拉着斐守岁的衣袖。
一阵冷风冲过来,吹开他的刘海,他便拉得更紧了。
“不想进去。”小孩缩了缩脖子, 并不是在怕冷。
斐守岁被扯得有些别扭,想甩开却又不成, 他看向小孩所指的山林。阴森森的树挤在一起, 此时天又快黑了, 光从树叶之间快速溜走,留下墨水一般的夜。
叹一口气, 试图拉回衣裳。
“快些走吧。”斐守岁说。
陆观道仰头看他。
“怎么,”斐守岁心平气和地蹲下,视线与陆观道齐平,“不舒服?”
小孩低下头:“太黑了。”
“黑?”
不自觉间,陆观道身子在微微颤抖,他咽了咽,看到斐守岁担忧的表情。手伸在半空,被斐守岁握住。
斐守岁惯会哄人:“别怕,我们不是在吗。”
“嗯……”
斐守岁知道小孩怕黑,这几日到了夜里都是停脚歇息。夜半时分,陆观道总喜欢缩在他与谢义山之间。有时谢义山睡去别处了,陆观道便与他一块睡。
一个小小的人儿,害怕的时候冒出层层冷汗,说着斐守岁听不懂的梦话。但谢义山是个倒头就睡的,从来没注意过陆观道后怕黑夜。也不知当时在棺材铺外,小孩是怎么一个人走在路上的。
斐守岁心里琢磨,难不成就是神的一句话,他也要去做。
目光落在陆观道身上。又走去几步,陆观道再次拉住斐守岁的手。小孩愣愣地看着路的尽头,差几步他就要离开稻田,进入树林。
石板小路与海棠树一直延伸到里面,说不出的幽静。
路的深处是漆黑的,看不清里头有什么,像一只张开着的、没有底的血盆大口。
陆观道定在原地,脸色都煞白。
“不要走了!”他喊了声。
谢义山没有回头,在前头乐呵呵地打岔:“小娃娃别担心,不管什么妖魔鬼怪我都能收拾。哪怕不能,我们都长了脚,跑得快就行。”
“不是!”
谢义山被小孩的声音吓到,他停在原地,一株海棠树下。
“做什么啊?”
陆观道用力晃着脑袋:“可以明日再去吗?”
“啊?”谢义山挠着后脑勺,他快步走回来,指着已经没有余晖的天空,话说得很快,“我们现在抓紧赶路,能快些到客栈歇脚。若是今晚不去,就又要再睡一夜的干草席子,你倒是说说为什么非要等到明天?”
陆观道此时已经躲在斐守岁身后,探出一个小小脑袋。
“太黑了,我们会迷路的。”
“放宽心,有备着火折子。”
谢义山无奈地蹲下.身,他双目盯着陆观道,正要说什么,一阵细微的哼唱声从树林里传出来。
悠悠地,宛如夺人魂魄的拦路女鬼。
几乎同时,斐守岁与谢义山朝路的尽头看去。
黑灰的夜晚慢慢从树林里透出来。没有星辰,雾气呼呼地吹出,湿了黄土地。
黏糊糊的海棠花瓣粘在地上,一只做工精细的绣花鞋先从黑暗里踏出。鞋底是一瓣又一瓣的花儿。
花瓣粉嫩,看上去是刚踩的。
去看,鞋的主人是个小姑娘。低低地扎着两根麻花辫,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粉色衣裳。唯独绣花鞋考究,不似她该穿一样。也不知嘴里哼着什么,三人听不清,但她一点点往路中间走,丝毫没有避开。
“走过来了!她走过来了!”
陆观道已经完完全全缩在了斐守岁身后,只留下声音还能辨别有这么个人。
斐守岁背手与谢义山对视。
眼见斐守岁已摸住了腰间纸扇。谢义山亦是从衣襟里拿出一沓符纸。
就看着绣花鞋的主人凑近。
女孩嘴里哼唱的曲调阴森又诡异,并不像秋收季节时,人们庆祝的山歌。
谢义山捏着符纸,就朝空中幻出一个法阵。法阵落在地上。女孩一靠前,就被法阵笼罩。
并没有什么动静。
谢义山骇得哑了声音:“活人?!”
“什么?”
斐守岁不敢置信般看向所谓的活人。
夜色近乎笼罩了小路。远处农家灭了豆油灯,稚童也不吵闹了。稻田除去三两虫鸣,便是什么声响都没有。
几乎要溺在夜与雾气的海里。
女孩边走路边跳起来,一蹦一跳地踏过法阵。秋风跟在她身后,一阵一阵地吹,吹落海棠花瓣,又是一树一树地掉。绣花鞋似乎不怎么合她的脚,以至于走路时吧嗒吧嗒地发出声响。
当快要与三人擦肩而过时,她停下了脚步,转头一动不动地看着斐守岁。
“嘻嘻!”
她笑了几声,嘴角上扬到最大极限。因为离得近了,斐守岁才看到女孩满是泥污的脸。与其说是淡粉色的衣裳,不如用破旧来形容。是因为洗了太多次,让这本有色彩的变成了粉.白。
斐守岁靠后仰了仰。
女孩子嘟着嘴,半截手指被她含在嘴里,连手掌都乌糟糟的。
她笑问:“你们要去哪里呀?”
斐守岁看一眼谢义山,谢义山朝他摇头。
“随便走走。”
女孩听罢,极大幅度地扭转脑袋,做出一副不可置信的姿势,俏皮又无辜。
“我与你说真心话,你为何骗我嘞。”
说着,女孩子用另一只手在空中画了一下,看不出是个勾还是个圈。
一根手指停在斐守岁面前,她身子向前又凑去几分。
“你可不能装成聋子,诓骗我一个姑娘家的。”
斐守岁为移开视线,勉强扮出个笑容。
“不曾骗人。”
女孩子听罢,一叉腰。
随后双手一移,她握住了自己的前臂,竟然开始发抖。
“好冷好冷的!”
斐守岁不解。
女孩搓起手臂,双脚杂乱无章地跺起来。那双绣花鞋一下一下打在地上,鞋底的海棠花瓣因此掉下不少。
斐守岁后退几步,他背手还拉着陆观道,摸到小孩一手的手汗。
陆观道的声音很轻:“她疯了。”
三字简单。
斐守岁却因此换了一种角度思考,这女孩子既然不是什么鬼怪,那也只可能是疯魔。
这会子天黑,照理说农家都是关了大门要入睡。可女孩子还在林子里走,且她看着有穿干净衣裳,实际连脸都是脏脏的。
斐守岁垂眸。
“你怎么知道?”
陆观道捏捏手掌,不说话。
“哎呀!”突然,女孩子弯腰往斐守岁身后看,“这里躲着个小娃娃呢。”
陆观道浑身一颤,扒拉着斐守岁的手不愿回答。
“小娃娃,你别怕我,我有好吃的给你吃要不要。”
女孩从衣袖里拿出一只大红底色绣了海棠花的布鞋。海棠花鞋上沾了黄土,是有些日子的土块,已经嵌入鞋子的花纹里。鞋子里头还有几朵带着树枝枯萎的海棠花。
海棠花鞋在陆观道眼前晃了晃:“这是我捡来的,给你啦。”
“我不要!”
陆观道绕过斐守岁,躲在了另一边。
女孩子的花鞋停在半空,她悻悻然抽回手,挺直了脊背,竟有些趾高气扬:“前些日子,有个姑娘家找我要这鞋我都没给呢。你个小娃娃居然不要,真是不识货。”
“姑娘家?”谢义山开了口。
女孩子转身对他笑笑:“姑娘家嘞,一双桃花眼,长得高高的。”
斐守岁挑挑眉,虽不说话,谢义山知道斐守岁的意思。
“随口一问。”
老妖怪自然是不信的,更何况他还记得幻境里谢义山提到的江幸。
“这绣花鞋从哪里来的?”谢义山凑上前。
女孩没有躲开,反而迎着谢义山。两人靠的很近,只见女孩子笑着揽上谢义山的肩,倩倩素手轻轻拍了三下谢义山的肩膀。
谢家伯茶朝她笑笑:“拍不灭的。”
“咦!”女孩惊讶地指着谢义山的鼻子,“说什么拍不灭的,我还会害你不成?”
斐守岁默然,妖身的瞳一唤,灰白眸子见到谢家伯茶肩上代表生魂的灯,一簇一簇地跳。
谢义山耸耸肩,拍开女孩子的手。
“你家住哪里,姓甚名谁?”
女孩支支吾吾地捏着海棠花鞋,晃晃脑袋:“他们赶我走啦。说我、说我不吉利呢。”
“不吉利?”
“是呢……”
女孩玩着麻花辫,竟如个小妇人扭捏起来。
“说我丢人现眼,丢了他们薛家的脸面。”
“薛家?”谢义山皱眉,“可是海棠镇的大族薛姓?”
女孩抬起头,很是肯定地点了下:“是,就是他们。他们赶我出来,说什么夫人没死,夫人没病。我再说那样的话,就打断我的腿。还好我跑得快,不然就跳不起来了。”
说着,女孩在原地蹦了几下,她一甩麻花辫,往前头走去。
背对浑黑的夜,她嘴里又开始哼起那首有些瘆人的歌谣。
“夫人送我一只鞋,我送夫人去天边。”
“夫人侬快笑笑,快笑笑呀……”
第034章 怕黑
斐守岁与谢义山对视。
眼见着女孩走远, 融入黑的夜幕里。
一阵雾气混着冷风,忽得涌在三人之间。
谢家伯茶理了下衣衫,开口:“不瞒斐兄, 我此行来海棠镇就是为了薛家之事。”
薛家……
斐守岁很自然地沉默,装作不相识。
那风儿吹着吹着, 一场秋雨一场寒。被风吹下的海棠花落在陆观道身上。
陆观道打了个冷颤。
“好冷!”
斐守岁一提箱笼,牵着陆观道的手, 低头说:“那就快些去客栈罢。”
“可是……”
陆观道仰首,委屈巴巴地晃了晃斐守岁的手。一双墨色带绿的丹凤眼挤出几滴眼泪,扮一个可怜相。
斐守岁挑了挑眉,这十日的相处, 他已对陆观道这副皮囊看透了,陆观道再怎么撒娇撒泼他都视若无睹。有时心血来潮才会惯着一会儿。
于是老妖怪反其道行之,弯下腰在小孩耳边卖惨:“我每日背箱笼走上十几里山路,里头还有你的换洗衣裳, 也该让我歇息一下。若今晚再露宿,准是吃不消了。”
陆观道听完, 果真沉思起来。他又去看黑乎乎的树林,夜色仿佛能吞噬一切。
小孩子默默地拉住斐守岁腰上的玉饰,手指勾着,极其小声地说。
“我怕你丢下我。”
“你……”斐守岁轻拍了下陆观道的手背, “不会的。”
此刻。
谢义山已经踏入了林间小路,他在远处瞥了眼说悄悄话的两人:“别磨叽了!”
“马上。”
斐守岁应了声, 正要拉着陆观道走。陆观道却死死站在原地, 双脚像是黏在地上了, 一动也不动。
老妖怪回头。
小孩很不好意思地扭捏着袖口,眼神飘忽, 遮遮掩掩地说:“抱我走呗。”
“……”服了。
斐守岁叹一气,为了早些到客栈,他俯身抱起小孩。
小孩很轻,不费多少力气。
这些日子风餐露宿,虽比起之前有了上顿没了下顿好,但陆观道还是瘦得很。斐守岁抱着,就像揣了一只小兽。是没有毛茸茸,整日不是在撒娇,就是不自觉卖乖的小兽。
可是没辙,总不能一狠心丢下他。就算是走远了,陆观道自己也能跟上来。往往还会大哭一场,哭得惊天动地。
这些,斐守岁是体验过的。所以斐守岁也懒得再丢下陆观道,带着吧,也算是路途遥远,有个取乐的。
斐守岁跟上谢家伯茶的脚步,三人隔着一些距离。
周遭的树影绰绰地摇动,好似是一点点在靠近,花瓣稀里哗啦地落下来。
肩上趴着的小孩时不时问他。
“还有多久呀?”
“别急。”
斐守岁借着纸扇发出的光,一路慢悠悠地走。
树林的影子排山倒海一样左右涌动。夜是深黑,海棠花没有香味,能触到的也只有雾气的湿润。
陆观道紧紧抓着斐守岁的衣襟,时不时问一句。
“黑吗?”
斐守岁总是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把眼睛闭上就好了,很快的。”
语调是温柔的,却只有斐守岁自己不知道。
过一炷香,出了林子。
黑夜的尽头,马匹嘶吼的声音刺入安静的夜。
打眼去看,就在石板路旁,倚着山壁有一座高三楼的客栈。客栈的屋子星星点点亮着几间。大门微微阖上,门旁挂了两只红灯笼,左右各写一个“福”字。而客栈匾额便是谢义山所说的“阿紫客栈”。
客栈旁边的马厩正有店小二喂马。
谢义山已推门入院,与店小二说话,也不知说了什么,是一副乐呵呵的表情。
说完,谢义山招呼着手,叫落后的两人快些进来。
斐守岁加快脚步。一进院子,有浓烈的酒香萦绕,老妖怪的葫芦为了陆观道装的都是山泉水,实在是有些日子没喝到酒了。
他笑着与陆观道说:“等会吃饱了再歇息。”
“能吃烧鸡吗?”
“要是这会儿还有就给你买。”斐守岁想着能喝酒,连心情都好去不少。
三人跟着店小二走入客栈。
打眼见着的是一桌一桌的残羹冷炙,只有四五个桌边还有客人吃酒。
谢义山不解道:“怎么不收拾收拾?”
前头走着的店小二立马回头,脸上已然堆出一个笑容。
“客官您有所不知,今日有个打扫的老婆子没来,又赶上我们镇子大姓薛家开宴,这来做活的人就更少了,”店小二一甩手中白汗巾,喋喋不休道,“赶不巧的,半个时辰前还来了一镖队,我才招呼好,又得急匆匆地喂马。等会儿小的翻出客房钥匙,就给您收拾出来。客官您要是疲累了,不如先与那位公子凑一桌?”
说完,小二手一指,指向一位吃酒的男子。
男子一袭银白衣裳,半束发,发端那儿还有一条不显眼的小小麻花辫。
只见男子抿一口酒,吃一筷子酱牛肉,很是优雅。
谢义山见了,二话不说上去一坐。坐在男子身侧,就开始攀谈。
“这位公子,我与友人能否借坐片刻?”
斐守岁惊于谢义山的脸皮,索性男子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颔首,算成默许。
谢义山很快站起身,就朝着男子拱手。
“多谢。”
这样一张小小的方桌,一共四面,坐得满满当当。
等着店小二找房门钥匙,谢义山已去收拾行李。剩下斐守岁与陆观道两人发呆。
对坐的男子垂眸不语,耐心剥着花生。可怜的陆观道饥肠辘辘,趴在桌上毫不避讳地盯着男子。
陆观道咽咽口水,时不时喝一口茶杯里头的茶,再去看着盘中花生。
男子沉默许久,用一双新筷子夹些酱牛肉,他将牛肉放在干净的碟子里递给陆观道。
小孩子猛地坐直身子,他看看牛肉,又看看斐守岁。
“唔……”
接过碟子,看了好一会,转头推给了斐守岁。
斐守岁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只能推回给陆观道。
“我不饿。”
男子放下酒盏,语气淡淡:“这位兄台不必客气。”
陆观道眨眨眼又去看那碟子酱牛肉,他咽了咽口水,朝男子说:“谢谢!”
说着也并不去吃它,就眼巴巴地看,仿佛能从牛肉里头看出个大千世界。
等到谢义山拿来了钥匙,这尴尬的气氛才有所缓和。
谢家伯茶是个爱说话的,他见到有碟牛肉便是猜着了来由。一屁股坐在长凳上,掸掸衣袍,翘起二郎腿笑说。
“我姓谢,名义山。乃有情有义的义,高山流水的山。这位是斐兄,斐径缘。那小娃娃你便叫他小猢狲也是无妨的。不知公子大名?”
谢义山一口气说下不少,又饮茶再道:“我与斐兄跋山涉水来海棠镇,一路赶着脚程,能得公子赐座实在是感激不尽。”
又是一拱手。
那男子开口:“在下姓顾,一叶扁舟的扁舟。也来此地不久。”
“哦?顾兄为何来此?”
顾扁舟放下酒盏,给谢义山与斐守岁倒上一杯。
“薛家大宴,来吃酒看热闹罢了。”
“薛家大宴?”谢义山接过酒盏,也是不客气,立马就喝去一半,“是有什么新奇事?”
顾扁舟眯了眯眼,说话仿佛在打太极:“我看谢兄与斐兄不似常人,怎会不知。”
谢义山与斐守岁对视一眼。
“这……我等还真是不知。”
“无妨。就是薛家夫人中了邪,薛家开宴请江湖术士来驱鬼。”
又是薛家。
斐守岁沉默不语,他早早听闻薛家有女死而复生,只是没设想已经闹到这种地步。他一个妖怪要是混入修仙人士里头,可不是什么好事。
话语间,店小二收拾好了桌子。
小二郎客客气气地走过来:“客官,桌子给您打扫干净了。”
谢义山一看,确实干净,但眼下他更想听听薛家的事情,也就不想搬去坐。
斐守岁知其意,从衣袖里拿出银两打发了小二,随即叫了些好酒好菜。
一不做二不休,四人在一个桌上吃酒吃肉。
三位大人说着薛家的事情,独独那个小猢狲陆观道凑不上话,只能眼巴巴等着烧鸡。
听顾扁舟云:“听闻是薛家夫人的婢子先发的疯,说她家夫人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
“是如此,但我昨日去见,那薛夫人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
谢义山笑道:“就是那个婢子在说谎。”
“不,”顾扁舟喝一口酒,摇头,“那个婢子当场就疯魔了,薛家人说给大夫看过,开了药也没什么用。还疯疯癫癫地抢走了一只绣花鞋。”
绣花鞋?
斐守岁一愣,想到树林外哼歌的姑娘家。
“而且没过多久,薛家夫人也病倒不省人事。此事过去四个月,薛家夫人也在病床上躺了四个月。前几日才贴了告示,为寻找江湖之中的能人驱鬼。我也是在隔壁州县听闻,昨日赶到的海棠镇。”
话于此,老妖怪记起之前小妖与他说的传言。
传闻海棠镇薛家有个鬼夫人,平日里总喜欢穿大红大绿的衣裳,衣裳绣繁琐的花纹图案,头上坠着珍珠走起路来一晃又一晃。每当夜半三更就从床上坐起,在梳妆镜面前梳头,脸上还带着笑。
起初听到此话,斐守岁嗤之以鼻。但后来流言传久了,他就真的好奇起来。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赶来凑这个热闹。
过一会,菜上齐了。
小孩子开始专注在他的烧鸡上,大人们则对着薛家不放口,尤其是谢义山,滔滔不绝仿佛能说个天昏地暗。
提到薛家夫人,谢义山笑着给顾扁舟倒酒:“我从林子外的稻田走来,听农户说薛夫人是镇子里北家的姑娘。”
谢义山说了谎,他们压根没有遇到什么农家,来到海棠镇时路上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唯一遇到的还是个疯丫头。
他又说:“之前只知晓北家是此州的大族,不过近些年各州县却鲜少说起他们。”
顾扁舟笑了笑。
“北家早落魄了。”
谢义山一顿,立马打哈哈:“原是如此,还是顾兄神通广大,我到只知些老旧的。”
第035章 梦话
又聊了些薛家的陈年往事, 谢义山吃酒不亦乐乎,竟是忘了时间。待着店小二都打哈欠了,他才拱手告别顾扁舟回到客房里。
谁知一大一小正在房内等他。
一开屋门, 陆观道趴在八仙桌无聊地上头晃脚。斐守岁则抿茶,手里在看着一张符纸。
是谢义山贴在屋门上的那一道。
斐守岁瞥了眼愣在门口的谢义山, 手指捏着符纸晃了下:“谢兄的符纸连我都拦不住,还想着拦谁?”
谢义山听出话中话, 他合上门乐呵呵地上前解释:“斐兄何等修为,我这符纸自是防不住的。”
“那你说说来海棠镇的目的?”
谢家伯茶听罢,朝陆观道努努嘴。
斐守岁看向小孩,他神色有些无奈, 轻微地摇摇头。
“好吧,”谢义山拉过木椅坐在陆观道身旁,与斐守岁对面,“海棠镇薛家, 曾与我师兄有关。”
“不知谢兄师从哪个门派。”
谢义山苦笑一下:“门派?我早被赶出师门咯。”
老妖怪在心中寻找这样一位人物,片刻他淡然道:“我行走江湖也有些年岁, 不曾知道有什么门派赶出过后辈。”
一盏茶入喉,谢义山迟迟地醉了,他拍拍一旁陆观道的背。
话是与斐守岁说的,脸却对着陆观道。
“丑事岂能天下知。”
“……”原来有这样一层故事。
斐守岁沉默。指尖滑过茶杯口, 思绪在那句话上。方才他在屋内布下阵法为的就是让谢义山说真话,加上今晚谢义山又喝了不少酒, 更是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当屋门打开时, 谢家伯茶就如瓮中之鳖, 跑不掉。
老妖怪计谋得逞,放下符纸, 递给谢义山。
话还没说,谢义山缓缓抬头,一笑。
“我的符纸挡不住斐兄,斐兄的阵法自然也困不住我。”
斐守岁的手停在空中,随后笑着将符纸一旋。
“那何必与我演戏。”
符纸瞬间被点燃,在斐守岁指尖燃烧。
谢义山起身后仰,双手枕颈。
“既称兄道弟,我也懒得掩盖什么。至于斐兄你愿不愿说,那就与我无关了。”
“……呵。”
话落,符纸在斐守岁指尖燃烧殆尽。妖火能燃阵眼,燃不了施术者。
谢义山又拍了拍陆观道的背,这时才发觉小孩已经睡着了。
“这小娃娃的来历斐兄可知?”谢义山提了嘴。
斐守岁摇头:“你不在意我用你的术法布阵,却在想这个小孩?”
“哈哈哈,斐兄此言差矣。这世上通天的能人异士多了去了,我没见过的阵法要多少有多少,要是每个见到都要刨根问底,我得累死在半路咯,”谢义山语气一转,“况且这个孩子可比那些东西有意思多了。”
“我要是知道还会为你散去池钗花的怨气?”
“倒也是。”
谢义山打了个哈欠,“不早了,斐兄。”
斐守岁知夜已深也该告辞,便起身很是客气地拱手,抱着熟睡的陆观道回了隔壁屋子。
雾气散了,月光正好飘荡在深夜里,拟作夜行者的一盏灯。
屋门被轻轻关上。
斐守岁背手点一个阵法落于门前,又念诀手触陆观道的脊背。小人儿化成一张符纸,浮在空中。
老妖怪笑了笑,拉上半阖的窗子,径直走到榻边。
床榻里面,那个蜷缩成一团的陆观道正睡得香。
斐守岁又将符纸拦腰撕开。符纸微微闪光,幻成一根长发。
“能料到我布阵,怎么没发觉这个。”
老妖怪靠在床栏处,月光透过纸窗落了一地,白皙的光照在那根长发上。
“一根头发丝就能瞒了修行人的眼……”
斐守岁又去看小孩安静的睡颜。睫毛簇簇,眼珠子一会儿停一会儿转,也不知是梦到了什么,还带了憨笑。
手伸去捏小孩的脸颊。
温热的,皮肤却很糙,多是流浪时的风吹雨打,可惜了好皮囊。指节滑到嘴边。陆观道哼哼唧唧地凑上斐守岁的手,一下抓住,又蹭了蹭。
“别走……”
斐守岁没有抽开手。
陆观道捧着又嘟囔:“带上我吧……带我走吧……”
“嗯。”
小孩痴痴地说:“你丢下我又要去哪里……”
斐守岁俯身靠近陆观道,语气缓和。
“谁丢下你了?”
“你啊,”陆观道好似知道般朝斐守岁耳边呼气,“你丢下我,一个人逃荒去了……”
“你说我是个没用的……稻草人……”
“说我心里藏的都是枯草……永远见不到春天……”
话了,陆观道闭上嘴,什么都不说了。只是拉着斐守岁的手,不愿松开,生怕松开了就再也拉不回来。
老妖怪听不明白小孩说的,他也不能单凭几句话,几个幻境中的场面,就去猜测一个仙的过往。
更何况眼前这位的秘密,怎么看都不简单。
想甩开他。
这是斐守岁心里一直有的想法,不为什么,仅是嫌麻烦。可偏偏一路走来,遮风挡雨。
当真奇怪。
斐守岁默默抽出手,见着陆观道蹙眉,他便胡乱找来一件衣裳给小孩捧。
夜色似深海,秋意如波涛。
拉了一半的帘子遮着一半的圆月。
月光不偏袒任何人,温柔地亮着斐守岁的眼睫。斐守岁躺在床榻外面,他又成了小孩的被褥,被小孩拽着入睡。
……
清晨。
谢家伯茶照样打着呼噜,在自己屋子怎么叫都叫不醒。
斐守岁只能推迟了出发的时间,先带着陆观道下楼吃些早点垫垫肚子。
店小二又在喂马。
客栈比昨夜更加冷清了,除去多了个看账本的老婆子,大门之内连个下楼的酒客都见不着。
斐守岁拉起小孩的手,慢吞吞地走下楼,心里头还在游神。
转角处。
忽然一个急匆匆的东西撞上来。斐守岁思绪未落,没来得及反应,琉璃碎在地上的声音刺入他的耳中。
有这番声响,应当砸了个稀烂。
被撞的两人都踉跄好几步,斐守岁还没站稳,就听到面前浅紫色衣衫的闷哼。
“嘶……”
斐守岁也被撞得有些疼,他拧着眉头扶住把手,终于站直了,才看清来者。
一身干练的紫色修行服装,扎着一高高马尾。唇上点了胭脂,一对好看的桃花眼,却因挂着又粗又黑的眉毛显得有些凶相。
那女子脸色一沉,眉毛便成倒八,很是可怕。
见她弯腰捡起地上的一个包裹,打开一看,语气激动:“碎了?怎么碎了?!”
斐守岁知道有了麻烦,他一把拉过愣住的陆观道,朝女子拱手。
“姑娘,这转角处实在是看不到人……”
“闭嘴!”
话没说完,江千念怒吼一声。声音大得吓人,怕是连还在梦里的谢义山都叫醒了。
陆观道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喘,缩紧脖子,死死拽住斐守岁的衣角。害怕得如同缩小三寸。
江千念瞪着斐守岁,又去看袋中物件。
没过一会儿,在斐守岁与陆观道的注视下,她竟然抽噎着掉下眼泪。
老妖怪遇到过凶的,但未见过没凶完就落泪的。
不知怎么个劝法。斐守岁再一拱手,行大礼:“姑娘,斐某适才带着孩子,转角这处又见不着上来的人,真是无心之举。姑娘怀中之物若是能补救,斐某一定拼尽全力给姑娘修好。”
一口气说下很多,但迎来的是江千念断断续续的哭声。
“不必了,这是修不好的……”江千念双目一下子布满血丝,她吸了吸鼻涕,回敬斐守岁,“是我走得着急,才撞到你。”
说着,她看一眼旁边呆住的陆观道,眼泪水还在哗啦啦地往地上落。
“也不知有没有撞疼这个小娃娃。”
斐守岁抬眸:“不妨事的。还是姑娘的东西要紧,我认识一位修缮老物件的工匠……”
“不用。”
江千念抹去眼泪,抱拳于胸前,“依理是我的过错,岂能麻烦你走一趟。”
眼见她将袋子系好挂于腰间,作揖弯腰又是一个礼数,是极标准的敬意。至少老妖怪没能在江千念身上感受到恶意。
斐守岁没来得及再说些客套话,谢家伯茶下了楼。
那厮还没睡醒,一眼的睡眼惺忪,头发也是草草扎了下,蓬乱得像一只鸟窝。
谢义山站在楼梯口,见到下面相互致歉的两人。
“斐兄做什么呢?”
斐守岁起身:“走路不小心撞到了姑娘家。”
“姑娘家?”
谢义山揉揉眼睛,看清了来人,他浑身一个激灵,手指指着江千念大声笑道。
“怪不得屋子里就能听到动静,原来是江幸你这个铜锣嗓子!”
在外被人唤了字的江千念也是浑身打颤。
两人一个仰头泪眼婆娑,一个俯首咋咋呼呼地吵嚷。
“谢伯茶?你怎么在这儿?”
斐守岁知道了,这就是幻境里谢义山骂的那位江千念。也是久有耳闻的除妖翘楚。
老妖怪用全新的眼神打量了来者。与刚才着急忙慌中的感觉不一样。
入眼,并非是个爱打扮的人,虽有涂胭脂水粉,但一袭紫衣风尘仆仆,脸上也是蒙了一层土灰色。加上握着袋子的手,粗糙的伤疤,虎口处有厚重的茧。
不容小觑。
斐守岁换了一张和善的笑脸,与谢义山说:“你们是旧相识?”
谢义山快速走到三人身边,一把拉过江千念,与斐守岁介绍:
“这是我发小,济海江家的江千念,唤阿幸。”
江千念气鼓鼓地推开谢义山,她啐了口:“你不是在梧桐镇捉鸟妖吗,怎么跑这来了。”
“你还好意思提鸟妖!?”谢义山倒吸一口气,他炸了毛,差点没能跳起来,“你知不知道我险些死在梧桐镇。要不是斐兄出手相救,不然我现在就是一具凉透的骨头,肉都被那只乌鸦吃抹干净了!”
江千念哑了声音,她脸上还挂着眼泪。
“此话当真?”
“当真。”
姑娘家眨眨眼睛,转身就朝斐守岁拱手。
“能救下谢伯茶这个不值钱的,想必是煞费苦心,请受在下一拜。”
“江幸,你丫的!”
第036章 寻妖
很吵。
这是斐守岁对于面前两人的看法。像两只不成熟的麻雀, 叽叽喳喳地等待母亲的吃食。
“我说江幸,几月不见你。你的脸上怎么都是土,又是去哪块地里刨洋芋了?”是谢家伯茶在贫嘴。
“呸!”江千念听罢啐道, “还洋芋呢,海棠镇都是海棠树, 要刨也只有一地的花瓣,再说了我是去追花……”
话卡到一半, 她看着斐守岁的筷子夹起一只水饺。
突然的安静,四方桌上,只有陆观道在吭哧吭哧地吃粥。
“嗯?”斐守岁摆出一副纯良之人的表情,“饺子不吃就凉了。”
谢义山轻笑, 用胳膊戳了下江千念。
“你别看斐兄是书生打扮,实际上他可是除妖的高手,你也不必藏着掖着。”
“除妖高手?”
江千念似乎并不相信,她拿出腰间那只绣了一把长剑的袋子, 打开递给谢义山。
有琉璃碰撞摩擦的声音,很是轻微, 但斐守岁还是捕捉到了。
老妖怪有些好奇,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只见谢义山懒散地瞥一眼,看到里头的物件后,瞬间瞪大眼睛。他接过袋子, 是仔仔细细看了好一会,看完还不伸手去摸, 不是啧啧称奇, 仿佛有些难言之隐。
“怎么碎了?”谢家伯茶反应过来, 这才着急问江千念。
江千念垂眸将袋子一拉,复又挂在腰间。
“就是刚才在转角处撞到了斐兄……”她咽了咽, “袋子没有挂好,掉在地上碎的。”
“不可能,小时候你我拿它当绣球丢都没能碎过,就撞一下怎么能碎?况且这不是……”
“我也很想知道为何!但是已经碎了。”
江千念叹一气,她若有所思地看向陆观道。
气氛变得格外尴尬,陆观道砸吧完粥,完全没有在意三个大人的目光。他开始扒拉斐守岁碗里的蒸饺。
小孩子仰头看斐守岁,鼓起腮帮子努努嘴,好似在寻求同意。
斐守岁看一眼旁边两只突然寂静的麻雀,转头揉了揉陆观道的脑袋。
“吃吧。”
“嗯!”
还是小孩好哄。
斐守岁淡然表情,为江千念倒上一杯温茶。
“谢兄既然信我,不妨直说。”
谢义山盯着茶碗欲言又止,最终是替江千念开了口。
“袋中之物是济海江家的传家法器,名曰‘现妖琉璃花’。是炼大妖妖骨所做。只有济海江家的家主才有资格使用它。”
话尽,斐守岁轻笑一声。
“我观此法器雅称,莫不是用妖骨做的寻妖法器?”
江千念沉默片刻,才缓缓点头。
“眼下莫名其妙地碎成这样……唉,所以江幸你寻着了没?”谢义山道。
“只是说在海棠镇。”
江千念已无心吃那碗白粥,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挂在紧锁的眉头下,平添些许说不上来的沉闷。
那罪魁的斐守岁知道袋中之物来历定是不小,不过没料到是传家的法器。他咀嚼着谢义山方才所言,总觉得济海江家这旗号在哪里听闻过,但就是想不起来。
老妖怪抿茶思索,茶盏里的茶叶飘忽不定,像是一叶在风暴里的小舟。
济海江家……
大妖妖骨……
斐守岁倏地抬眼,诧异道:“传家的法器只能家主使用,这么一说江姑娘你小小年纪就已经……”
“是。”
被叫姑娘的江千念扯出一个笑容,眉眼间看不到欢喜。
这般容颜让老妖怪恍惚着记起一个传言。
是了,因为时间过于久远,他也没看重那事,自然忘得干净。
传言。
十几年前,在彭城出了个善于铸剑的门户——济海江家。这江家自古默默扎根于彭城,却因那时家主的一柄名剑闻名于世。
可惜,风光了没多久,济海江家就被一大妖讨伐,族中上下千余口人,最后只剩下家主的女儿。可怜的女儿家那时才六岁,血海尸骨里头孤零零地站着她一人,还是因她贪玩去了后山才逃过一劫。
那时与江家交好的江湖门派却因忌惮大妖实力,无人敢收留江千念。女娃娃便苦苦在全是无头尸的空宅中待了三日,最后是被一个路过的道士收留,得以长大。
斐守岁努力去记起道爷的名字,想了许久,只能记起那人的姓氏,为解。
老妖怪的神色复杂,他这下子是碰着大事了。一个被灭了门的传家法器,加上这江千念似乎在寻什么,还没有寻到。
对于江千念来说,可算得上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斐守岁拧了拧眉心。
听谢义山道:“琉璃花已经确定他在海棠镇里,我们不如现在就去找,总能找到的。”
“没用,我都在海棠镇里待上足足一月了,”江千念甩甩脑袋,“你也看到我这一身的灰,每日不是在山里头窜,就是爬人家的屋顶。拿着琉璃花也没有任何动静,只说是在海棠镇,其余的什么也没有。”
江千念说完,用筷子猛地戳起一只蒸饺。
蒸饺早冷透了,冒不出热气,被送入口中。
“碎了也就碎了,反着用不上它!”姑娘家忽地笑了声,脸上泪痕被她擦得干净,有些灰扑扑的。
斐守岁虽不是什么大慈大悲的妖,但他从不作恶,也不喜欢欠人人情,能当场还的他绝对不拖到明日。
老妖怪将自己的白粥推给陆观道,与身旁两人说。
“谢兄说得不无道理,三人去找总比一人要来得快,况且才找了一月。”
“就是,我在梧桐镇为找鸟妖,扮了三月多的乞丐,你在这儿才几天,难不成放弃了?”
“我当然没有放弃!”江千念一锤桌。
陆观道早吃饱了,被这一锤唬了跳,他呆呆地看着斐守岁,又看看谢义山。
“说什么呢?”
“小孩别插嘴。”
谢义山十分敷衍地把自己的豆浆推给了陆观道。
江千念用眼神撇过小孩。
“不过斐兄还带了个孩子,还是让我与伯茶去吧。”
“要去哪里?我不能去吗?”陆观道以为斐守岁又要抛下他,他急得连忙拉住斐守岁的衣袖,可怜巴巴地说,“带我去,不要丢下我!我不会添麻烦的……”
“你……”
斐守岁反手握住陆观道,正要说什么,客栈外头传来啪嗒啪嗒的走路声。
一曲诡异的哼唱声远远地渗入四人之间。
在客栈里吃茶的旅客一个两个停下筷子。
瞬间的安静,激起陆观道一身的鸡皮疙瘩。
“唔……”
陆观道移了移身子,凑到斐守岁旁边,他眨巴眨巴眼睛去看外头。
眼见大门敞开的客栈,绕过马厩遮挡的稻草,一个矮矮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是昨日傍晚树林前遇到的小姑娘。
她仍是一身洗得发白的衣裳,扎着两根低低麻花辫,略大的绣花鞋在地上打起夜的节拍。
走路一蹦一跳,很是欢快。
女孩脸颊上糊了泥巴,她在大门口转了圈,又跺跺脚,双手抹一把辫子,笑嘻嘻地走进来,完全没有在意众人赤热的视线。
朝客栈里面喊。
“兰家婆子,我家夫人要吃桃胶银耳粥,你快快做了送来,可别迟了!”
被唤的兰家婆子是那在柜台处看账本的。
见那老婆子眯了眯眼,好不容易看清女孩,她又惊呼一声:“哎哟!我的乖乖。”
她放下账本,拿起一条擦桌子的白巾,步履蹒跚地走到女孩身边。
两人身形相仿,一个是未长开的姑娘,一个是已佝偻的老妇。
站在一块时,却能同高。
在众目睽睽下,那老婆子拿起白巾就要给女孩子擦脸,油滋滋的布料在女孩的脸上抹来抹去。
斐守岁微微皱眉。
在周围客人细碎地讨论声中,听到些许。
“兰家婆子也是个有善心的,明明北家都散了她还愿意照顾这个疯子。”
“可不是,那女疯子是北家小姐的陪嫁丫鬟,前些日子才疯癫的,连薛家都不管她。兰家婆子就因是北家老仆,做了一辈子的活计,到头来什么好处没捞到,却愿意收留她。”
“唉,都是可怜人,还分什么北家薛家的。嫁去薛家的北家小姐不也是一直卧病在床,薛家还请江湖中人来看病呢。能看出个什么!”
“照你说,你昨日是去薛家看到了北棠娘子?”
“你别提了!白帘子一层叠一层,厚得和褥子一样,能看到什么哩。”
“那你是不赶巧,我去的时候正好见到了北棠娘子的真容。真真是谪仙一般的人,也不知为何这个女疯子说她家夫人死而复生。我看啊,就是被她这么一说,北棠娘子才病的!”
“说一说就病?”
“气病的咯!”
斐守岁手指敲了两下桌边,陆观道却凑得更近了。倚在他身边,是第三只不爱说话的小麻雀。
默然,昨日招待的店小二撩开后厨与客堂之间的帘子,他掸掸袖子,打眼见到兰家婆子与女孩。
几乎是一下子就吼了出来。
“兰家婆子!”店小二快走到两人身边,一下拉开老婆子的手,“不是说了好几回,把阿珍带去后院的吗?”
“哎哎,我这脑袋给忘了,我这就带她去……”
老婆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窘着脸,她佝偻着背,一只苍老的手拉起名叫阿珍的女孩,走得很慢很慢。
阿珍甩着麻花辫还不停地往后看,嘴里嚷嚷:“兰家婆子,你这是要带我去做桃胶银耳粥?我可不想学,学了就不能出院子了!喂喂,兰家婆子你听到没?我说啊,夫人只要你做的桃胶粥,别人做的一概不吃!夫人说家里只有你的手艺好,其他奶妈婆子都入不了她的眼呢。”
老婆子一边点头一边拉着阿珍,快走到后厨时,阿珍却不走了。
姑娘家站在帘子旁,抽开老婆子的手,语气有些颤抖。
“噫,你要做什么!你要拖我走,把我埋起来吗?我不去,我不去!求求你……求求你……别把我埋起来。埋起来就死了,死了还怎么办呢!”
远处温茶的斐守岁放下茶盏,他还记得那只大红海棠绣花鞋也是沾了泥土。
阿珍又说:“我明明见着夫人……夫人死了,夫人又活了!我见着夫人被埋起来的!是夫人埋了自己,可为何有两个夫人?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她后退好几步,指着老婆子,脸上悲苦的表情渐渐铺上笑意。
是欲哭的笑,带着心碎一般。
“他们都说我错了,可我不知我错在哪里……”
“你说句话啊,别这样看我好吗……”
第037章 煞气
阿珍抿唇, 落下一滴干巴的眼泪。
前头的兰家婆子放下帘子,她摇摇晃晃地走到阿珍面前,反手一个巴掌打在阿珍脸上, 泥土扬在空中。
阿珍睁大眼,泪水顺势流下, 她颤颤巍巍地伸手,手指指着老婆子。
“你、你打我?”
老婆子一张皱在一起的脸, 像黄澄澄的橘子屁股。
老眼婆娑,语气轻微:“我叫你在家好好待着,你为何又贪玩出去?”
阿珍咽了下口水,捂着有些红肿的脸。
“我没有出去玩, 我只是……只是夫人叫我去摘海棠花……”
“夫人?”兰家婆子似是有些怒气,“她都不要你了!”
“不能……不能的……”
阿珍听此言,不敢相信般低下头,看着她那双不属于自己的绣花鞋。鞋头全是结块的泥土, 就算洗干净了,也染上了灰黄。
姑娘家碎碎念:“夫人还说要与我一起去庙里祈福, 怎么能不要我,定是你听错了……听错了……”
店小二实在听不下去,他一边朝着客人致歉,一边拉起阿珍就往后厨走。
“客官见谅见谅, 小的这就把这个疯女人拉去后院关着,”店小二推搡着阿珍, “快走, 快走啊!”
他绕步走到院门口, 用力一拉,忽得一下, 打开院子与后厨的木门。
风吹进来,撩开阿珍额前杂乱的发。
阿珍睁大眼,张开了嘴,似乎要去吃一口凉薄的秋意。
凉飕飕又湿冷的天,绵延无期。
湿气扑鼻,阿珍被迫咬紧唇瓣,就这样被拉入寂静无人的后院,一点声音都透不出来。
悠悠荡荡的风儿,浮在客堂上空。
陆观道紧紧拉住斐守岁的衣裳,怕冷似地缩紧脖子:“好冷。”
斐守岁温热的手掌覆在陆观道的肩膀上。陆观道蹭蹭他的手背。
“暖的。”
“……嗯。”
斐守岁深深地看向那扇紧闭的木门,仿佛里头关着的不是阿珍,而是谜底。
北棠娘子为何卧病在床,为何她身侧的陪嫁丫鬟阿珍如此疯魔,还造谣她已经死了。那双绣花鞋又是何意。昨日傍晚遇到阿珍时,她又提到过一人,桃花眼高高马尾,应该就是江千念。江千念寻阿珍的绣花鞋又是作甚?还有方才江千念欲言又止的一个姓——花。
很显然,海棠镇乃至面前的谢江两人藏着的秘密,都不止眼睛能看到的那般简单。
老妖怪轻轻拍着小孩的肩膀,他猜测着阿珍疯癫的原因,或是见了什么超乎她常识的事情,是什么吓得她说起疯话?
斐守岁睫毛簇簇,垂在眼眸前,只听江千念小声惊讶。
“琉璃花有动静?”
“什么?”谢义山回。
斐守岁扭过头,见谢家伯茶拿出一片琉璃花的碎片,纯白的薄片盈盈亮发着柔和的微光。
琉璃花做工非常人能及。它整体呈乳白色球状,一球有共四十层的镂空雕花,每一层都能灵活转动。最中间含着一枚不知什么材质的粉色珠子。而谢义山拿出的一片则是琉璃花最外边的壳,又称琉璃护法。
那壳一闪又一闪,片刻后归于平静。
谢义山纳闷:“我从未见它亮过。”
“说明我要找的东西就在附近。”
江千念又拿出另外一碎片,将这两片拼在一起,成半个球形。
她道:“七日前的夜里,我在南边稻田遇到了阿珍姑娘,琉璃花也闪呼过,但仅仅是一瞬间就消散了。”
“那个找她要绣花鞋的真是你啊!”谢义山喝一口茶,“等等,你怎能确认琉璃花为的是阿珍姑娘?”
“呵,我平日将琉璃花带在身侧,一月下来不说客栈里,镇子能遇到的我都凑近过,没有一点反应。不过,为何现在又闪了。”
江幸锁眉看着琉璃花碎片,“我明明用过阵法……”
“阿珍姑娘只是个凡人。”斐守岁插了嘴。
“这我知晓,”江千念又说,“唉,要是我能知道琉璃花正确的用法就好了。”
斐守岁抬眸:“江姑娘不会用这法器?”
“说来惭愧,家父家母未曾教过我。我少时见家父寻妖,琉璃花会闪出一瞬的光,家父见光后就提剑出门,再过数日便是大获全胜。所以我只能凭着血脉唤醒琉璃花,其余一切的步骤一概不知,只能等着琉璃花闪光。”
“那……”斐守岁想到一事,“你是怎么来到海棠镇的?”
“四月前的一个深夜,是琉璃花自己闪出‘海棠镇’三字,我能想到的妖也只有一个,便次日便启程从北方赶来。”
江千念一口气说完,灌下一杯冷茶。
“所以你们要帮我,也没法帮。”
语气越来越低落,江幸趴在桌子上,与陆观道对视。
小孩子掠过她的眼神,看着琉璃花。
“好漂亮。”小孩说。
江幸笑着点点头:“出自名家之手,世间怕是没有第二个了。”
“……”
斐守岁捏了捏眉心,他能看出江千念并未有要他赔偿的意思。但一层是传家法器,一层又是名家之手,这些个话语仿佛一把把箭矢插在斐守岁的良心上。他倒也是奇怪,一个作妖的居然还会有良心。
老妖怪沉默片刻,开口道:“江姑娘就没有怀疑过此地大姓薛家?”
“薛家?”江千念回,“我曾去过,但是薛老夫人不愿我一个江湖女流看望薛夫人,我是连薛家的门槛都没跨进去。且薛家夫人整日在屋内,她出个屋子,身侧也跟了好些个丫鬟。其中有一个婢子更是寸步不离,我就算能翻上屋檐也无法近身。”
斐守岁瞥一眼后院的木门,笑说:“那么就从阿珍姑娘入手。”
“阿珍?你要怎么做?”
江千念坐直身子,好奇道,“她都疯癫了,严刑拷打也没用。”
此时,谢义山忽然拍了下大腿,他一把握住江千念的手,眼里闪出光亮来。
“斐兄的一枕槐安!”
“一枕槐安?”另外两人异口同声。
“对啊,斐兄你用画笔入幻境,不妨去看看阿珍姑娘的梦。”
索性大早上来吃食的人不多,每桌都隔着相当远的距离。斐守岁为妖,谢义山与江千念为修行之人能听清其他客人的话,而相反其他的看客是不知这桌子在谋划什么。
斐守岁淡然:“我从未给我的术法起名,谢兄这个‘一枕槐安’倒是有趣。”
谢义山挠挠脑袋:“不是我取的,是我的师叔。”
“招魂幡?”
“是也,是也。”
谢家伯茶双目有神,他又乐呵呵地拍了下桌子:“要是斐兄愿意出手,我们说不定就有路可寻。”
斐守岁听此言,坐在凳子上朝江千念拱手。
“琉璃花之事我还没有补偿,要是能用幻术为江姑娘寻东西,也是我的用武之地,只不过江姑娘可要如实告诉我寻的是什么,不然我入了幻境也没用。”
斐守岁早已看出江千念与谢义山还有话未说尽。言下之意,老妖怪很想知道江幸对他的隐瞒,毕竟来此地一月有余,不可能只是在农田镇中瞎晃荡。
谢义山看了眼江千念,倒是替她开了口。
“斐兄,我们不如回房说?”说着,谢义山站起身做一请的动作。
“可。”
斐守岁笑了笑,拉起陆观道。
陆观道全程什么都没听明白,他仰头跟在斐守岁身旁小声问。
“出去玩?”
“不是,回房。”
斐守岁为哄陆观道,转身去店小二那儿拿了些糕点吃食,这才上了楼梯。
谢义山打头,其次是老妖怪与小孩。江千念走在最后面。
姑娘家手中紧紧握着那只装着琉璃花的袋子,眼神盯着黏在斐守岁身边的陆观道,好似在看一个异类,说不上的别样。
二楼,屋内。
陆观道被斐守岁又是劝,又是揉,这才乖乖的坐在榻边吃糕点。
三个大人则坐在桌边商议。
为此,谢义山还给屋子上了一层阵法。
谢家伯茶又倒上茶水与江千念。
姑娘家无心品茶,开口道:“斐兄我所寻是一位镇妖塔出逃的狐妖,花越青。”
谢义山在旁边附和点头。
“镇妖塔啊,之前我与谢兄在梧桐镇遇到的鸟妖也是镇妖塔的妖孽。”斐守岁故意提出此事,刺探谢伯茶的反应。
谁料谢义山愣了下,他全然不知乌鸦来由。
沉默片刻,伯茶恍然大悟:“怪不得!”
“嗯?”斐守岁。
“是我收鸟妖时,她说了一句话,本是搞不明白,现在斐兄一提,我倒是想通了。”
“她说了什么?”
“嘶……大致是‘他困我不知多少年岁,而我却比他自由’,想来这个‘它’指的是镇妖塔。”
斐守岁笑笑:“应是如此。”
“竟然是镇妖塔的妖,也难怪会被按着打。”谢义山突然啐了口。
江千念无心在意这些,她继续道:“狐妖花越青也是灭我家族的大妖。”
话说的很轻,好像花越青并不是江家的仇人,而江千念只是将他当成一个名字,随口一提一样轻松。
“我找他,为的是寻找当年家父犯下的罪孽,”语气重了些,“现妖琉璃花与家父的宝剑都是妖骨所做,而琉璃花的骨是大妖自愿献上,宝剑却并非如此,所以我……我的目的其一是找到真相,其二则是报仇。”
报仇两字带着颤,江千念咬牙撇过脑袋,不再说什么。
斐守岁知其用意,一个才十八岁的小姑娘,背负着这样的伤痕,哪能说释怀就释怀。就凭琉璃花碎掉时江幸的反应就能看出,她是很在乎琉璃花的。不过一场意外和一个好的教养将她拉回了礼貌里,让她连一开始的愤怒转换成了泪珠。
叹息道:“那江姑娘仅是在海棠镇走动,没有别的发现吗?”
江幸沉默片刻,她思索要不要说不出口,一旁谢义山接了句。
“你且说吧,就凭斐兄能救下我,也足以证明他是个好妖。”
“妖?”
“嗯……等等,”谢义山眨巴眼睛看向笑眯眯的斐守岁,“我没提起过这件事??”
斐守岁笑得像一只摇尾巴的狐狸,等着看谢家伯茶笑话一样,不说话。
江家姑娘倒是没有多大反应,不过谢义山一惊一乍在旁边想要找补。
“不是。我,我,哎哟!江幸你别……”
“我看得清是非,”江千念抬眸,“就像方才斐兄知道现妖琉璃花的出处时也并没有对我刀剑相向,我又何必着急。”
“你……倒是想开了。”
谢义山耸耸肩,一下子靠在椅子上,松了口气。
“起初我以为斐兄为妖琉璃花才碎,所以在楼下时,我拿出琉璃花。但琉璃花没有动静,我想应该与斐兄无关。”
目光一转,江幸看向在吃小酥饼的陆观道。
“斐兄即愿意帮我,且容我说一句。”
斐守岁颔首。
“那个小娃娃身上带了煞气。”
第038章 争执
“煞气?”谢义山不解地挠挠头, “不是在说海棠镇吗,怎么扯到小娃娃身上了。”
江千念白了眼谢义山。
“琉璃花是纯净之物,不是随随便便能摔碎的, 能让它一下子分崩离析的可能,便只有人界之外的鬼魅, 亦或者本不属于世间的仙。”
江千念释然道,“斐兄说是要修复, 我是很感激的。只是……”
字落,江千念拱手与斐守岁。
“谢伯茶学的杂七杂八识不得小娃娃的来路,我自小习的家法能看出一些。”
斐守岁接了江千念的话:“他非尘世中人,是吗?”
“……是。”
老妖怪早知晓了。
一旁谢义山碎碎念道:“什么叫杂七杂八啊, 我与斐兄早知道了。”
“什么?”
江千念睁大眼睛看向斐守岁。
斐守岁朝其颔首。
“既已知,为何还要将他带在身边,要是个祸害……”
话刹在嘴边,江幸做贼似的用余光打量陆观道。
小孩子哪里知道是在谈论他, 他就只顾着将糕点分成四份,吃完了其中一份, 剩下的留给三个大人,而他自己就倚着床栏数褥子上的小花。
江千念摇摇头:“我只能察觉异样,参不透他的真身。”
“不打紧,”喝一口温茶, 斐守岁客气一句,“还是姑娘的事情重要, 小娃娃的先放一边罢。”
江千念叹息一气, 也是不得不说了。她看着琉璃花碎片, 那裂开的纹路正正好能窥见中心的粉色珠子。
粉色珠子发着微弱的光。
“我确实对斐兄有所隐瞒。”咽了咽,好似说不下去般, 江千念停下嘴焦躁地喝一口清茶。
“你与我初次见面,这样也是常理之内,不妨事。”
“话虽如此……”江千念捏着茶杯,耳根已经有些发红,她悻悻然地笑了声,“要这么快揭穿之前的谎言还是有些……难以启齿。”
话落此。
谢义山实在听不下去了,他伸手猛地一拍江千念后背,没给江千念反应的机会,笑嘻嘻地对斐守岁说:“她就是个会撒谎但是不愿承认的小鬼,斐兄别介意,我先开个头好啦。”
“开头?”
谢义山说起话来像个大摇大摆的醉汉:“昨夜我不是说,我来海棠薛家是为的家门师兄?”
“是。”
“哈哈,那都是骗人的,我不过为了这个不省心的江幸,才编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名号,”谢义山说完,靠到江千念耳边,用着正常的音量说悄悄话,“我们还得求着斐兄做事,你还不快点?”
“谢伯茶你……松手!”
江千念胡乱挣脱开谢义山,板着脸理好皱乱的衣襟,她倒是被谢义山激将,说的话都快起来。
“我只隐瞒了一点。初入海棠镇的前几天我的确拿着琉璃花找过花越青,不过后来在遇到阿珍姑娘时琉璃花闪过一回,我就将目标移到了薛宅里。”
“这么说你是进了薛宅?”斐守岁问道。
“没有,仅是在门口,琉璃花亮过一次,”江千念摇头,“本是想找借口进去,不过被薛老夫人赶了出来。之后也有翻墙踏屋顶去过,就是自那以后琉璃花再也没有动静。我也不能擅闯民宅,只是站在屋顶望人。”
“这还不算擅闯民宅?”谢义山调侃一声。
江千念回敬他一个瞪眼:“我什么也没做。况且平日赶路找不到客栈,也会借用路边人家的房顶休息。”
“是是是。”
江千念继续:“我也想过阿珍姑娘是否与花越青有关,可她见到我就躲得远远的。我三番五次拦着她,说了好些个好话,就为看一眼她手中的绣花鞋,她也是死活不肯。”
斐守岁拿过桌边的茶壶,起身给江千念倒茶。
“为何非要那只绣花鞋?”
“我猜绣花鞋是北棠娘子的。之前在薛宅时见到北棠娘子。她一袭红衣,身后跟着婢子走在游廊下,那会儿我的贴身佩剑有了杀意。不管怎么说,北棠娘子是定有些问题的。但与花越青有没有关系,未可知。”
江千念说完,也不喝茶水,就低头去看杯中一浮一沉的茶秆子。
女儿家笑说:“或许琉璃花不过指引了一个普通的妖。”
“江姑娘是否有想过一事?”
江千念愣着神,有些不解斐守岁的疑问。
“近些年来总有大妖作乱,光是我与谢兄路过的梧桐镇就有一位镇妖塔里的人物,海棠镇为何不可?海棠镇的海棠花常年不败,一月接着一月地开,也不过几年前开始的。眼下海棠花期早过了,这里的海棠却能开得和绿叶子一样普通,而且镇子也是一年四季分明,除了妖孽作祟,其余的也想不到什么。难不成这样的偏远小镇能有什么龙脉?”
斐守岁话落。
他说得很慢,一句句娓娓道来,像是赶着羊群的牧民,朝向指定的目标而去。
江千念与谢义山就是羊群里的羊,总在为前行的路咩咩不停。
“斐兄说得有理。既然琉璃花指明了海棠镇,而海棠镇又只有薛家与阿珍姑娘闪过白光,那就从他们入手,”谢义山乐呵呵地接下话茬,“以前捉妖除祟看你这么果断,轮到花越青的事却总是犹豫再三,江幸你是怎么了?”
“……没什么。”
江千念如同蔫了的菜叶,丧丧地垮下一张脸。
“这里可有十几年前灭你家门的大妖下落,江幸你……”谢义山说着说着,停下他的碎嘴。
在两人的注视下,江千念抹去眼泪。
“哭什么呀。”
江千念立马把泪珠擦干,露出一张勉强的脸:“忽然想到,要是得幸报了仇,我之后该何去何从。”
“哈!?”谢义山无语,伸手就是一个爆栗子砸在江千念头上,“大仇都没报,还哭哭啼啼,你是哪根筋搭住了?”
江千念捂着头,没有喊疼。
她有些窘迫:“也不知为何会莫名其妙地生出这样的想法,让斐兄见笑了。”
正坐两人对面的斐守岁含笑不语。倒不是小瞧江幸,只是老妖怪许久没有接触这样的人,还是活灵活现的,会落泪的年轻一辈。是在跳动的生命,惹得斐守岁乐意去听他们的话。
斐守岁笑道:“等江姑娘想好了再去也无妨。”
语尽,斐守岁识趣地起身走到榻边。留下谢义山一人如一条吐泡泡的小鱼,对着江千念呼噜呼噜地说。
“真是奇了怪了,这好些年没见,我以为你一人行走江湖侠肝义胆,不该在这样的事上磨磨唧唧。怎么了?走一趟江湖把胆量给丢了?丢去哪里咯,我给你捡回来要不要?”谢义山围着江千念叨叨,“江幸你清醒点好不,是睡着了吗,不愿意回我的话?”
“那可是镇妖塔的大妖!”
江千念忽然一声吼。
谢义山被吼得不说话,愣愣地看着面前眼眶红红的人儿。
“先前告诉你鸟妖的事,本以为你不会来海棠镇了,结果……”江千念深吸一口气,“结果那鸟妖也是镇妖塔出来的,险些害得你丢了性命。你这下子还打算和我一起找花越青?要是缺胳膊断腿的,你要我怎么和师父交代。”
这一吼,把倚着床栏的小孩吓醒了。他迷迷糊糊地见到一个白亮的身影坐在他旁边。下意识去拉那人的袖子,没睡醒般:
“唔……吃饭了?”
“还早呢。”斐守岁答。
只听江千念强忍泪水,声音都哑了:“你都说了,被那鸟妖按着打,难不成我还拉你去送死?”
“你……”
谢义山被噎得说不上话,他岂能不知是去送死,只是谁又会眼睁睁看着,不伸援助之手。
“哼,我来都来了,你别想赶我走。”
谢家伯茶闷哼一声,抱胸靠着木椅,吊儿郎当地跷起二郎腿,眼神时不时往江千念那边瞟。
女儿家没了眼泪,仅是呆呆地望向纸窗。
纸窗发着白白的亮光,想是不早了。一束束光柱落在窗边,宛如落雨一样,缠缠绵绵地扰着屋内短暂不过的寂静。
陆观道一点点挪到斐守岁身旁,小手指戳了戳斐守岁,低声问。
“吵架啦?”
斐守岁摇摇头。
小孩看不明白,便扯住老妖怪的袖子。他脱了鞋弯腰站在床边,小手曲成一个半圆笼在斐守岁耳上。
斐守岁没有避开,反倒迎了上去。听小孩糯糯的声音。
“每人一块核桃酥就会和好的。”
温热的气呼在耳垂上,斐守岁有些发痒。离开一些,陆观道却不依不饶似地凑上前补充。
“还有桂花糕呢。”
“知道了。”
斐守岁轻轻推开小孩,小孩却顺势坐在他旁边。
“人为什么要吵架呢。”
谢义山猛地回头:“小猢狲,你说什么?”
陆观道立马捂住嘴巴晃脑袋,一副掩耳盗铃的模样。
见罢,谢家伯茶啧了声,复又转头去与江千念说话。
对着河边的屋子,光亮只能照在一小片的地方。
江千念说来也不过及笄三年,平日里不是修行就是在外风餐露宿。从六岁那年开始就缺了该得到的温暖。虽有人带着她长大,却是个什么都憋在心里的孩子。好不容易冒出一个同行的谢家伯茶。能说上几句家常,已是她最大的期望。
以至于在外一遇到故人,江千念的心防总落得快,也就伤感起来,流出眼泪水惹人怜惜。
江幸努力抑制住感情,低头看着双手:“这是没有胜算的事。”
“又没有胜算啦。要是你一开始能这样想,早早放弃寻那花越青,也不会在此地流连,”谢义山吃着桌上的瓜子,“镇妖塔吗……”
“典籍记载,千年前狐妖花越青祸害人间,玉帝派二郎显圣真君将其捉拿,镇压于十三层宝塔内。”
谢义山接下江千念的话,“后来宝塔取名镇妖塔,有一守塔大妖看护,而其中妖孽生生世世困于塔中,不得脱离,不得超生。可不知为何数年之前,陆陆续续逃出一批妖怪,也不见得天上的仙来收拾。”
谢伯茶耸耸肩。
“说不准又有什么西行四人要渡那九九八十一难。”
“谢兄倒是会说笑。”斐守岁在床边提了嘴。
光照得愈发烈了,却绕开了老妖怪与小孩。
一线之间的间隔,光爬上江千念的脚踝,照亮谢义山的脊背。唯独落下床榻边的人儿。
像是一道隔开了妖与人的楚河汉界。
谢义山笑回:“我们不正好四个人吗?”
第039章 决心
“是呀, 正好四人嘞!”
陆观道抬高声音回,他下榻穿鞋,把分好的糕点拿出来。先是在盖子上放了斐守岁的, 后又走到两人身旁。
小孩子踮起脚把盒子一垒在桌上,和他是一样高。
光透过纸窗, 没有慈悲地漫上陆观道的后背。
小孩是最先被完全照亮的,其次是谢义山。
谢家伯茶好似没有沮丧过, 他接下陆观道的好意。
亮腾腾的光里头,是一块核桃酥。
谢义山掰开一半递给江千念。
女儿家伸手时,光便落在她的掌心上。衬出不符合年龄的厚茧,也有伤疤。
“一共就这么几块, 你还给我们留了?”是江幸。
陆观道点点头,露出小孩子纯真的笑容,在光的影子里格外的甜。
斐守岁拿起盖子上的一块,没有吃, 只是看了眼就放下了。
老妖怪起身掸掸衣袖,他也迈入净白的光中。
光穿过细碎的发丝, 在明暗的间隙里,斐守岁的侧脸一点点透亮。光不刺眼,也没有温度。
“怎会没有胜算,”斐守岁说, “谢兄你还记鸟妖身上的伤吗?”
“伤?”
谢义山思索许久,方才想起来, “是记得鸟妖有伤在身。”
“妖怪要逃出禁锢必定要受反噬, 鸟妖既如此, 你们所说的花越青想是八九不离十。”
“是!斐兄说得有理。况且不管他有没有伤,既然寻到了就是要主动出击。”
谢义山拍了拍江千念的肩, 示意她做出选择。
那半块的核桃酥被江幸咬去小半,牙印落在上面,不是很整齐。似乎是在两难之间,江千念又咬下一口。她不落泪了,在安静的气氛里,只是咀嚼糕点,再吞下一盏茶。
“去。”
江千念的表情难以言说,仿佛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不能回头的事情,以至于她皱眉沉思,得出这个“去”字。
“这就对了!”
谢义山终于等到这话,大声笑道,“这才是我认识的倔驴!”
“你又给我起的什么诨名?”
江千念站起来,拍拍手上的酥饼渣。她转念摸了摸陆观道的脑袋。
“多谢。”
陆观道仰头贴着江千念的手,背光而站。
“不要说谢,想吃还有呢。”
……
过去一个时辰。
江千念正在桌边绘制海棠镇的地图。此月她多次穿梭于山林与大街小巷中,已将海棠镇的样子摸了个透彻。
笔落宣纸,现出草木房屋。
谢义山探出一个脑袋,吃着糕点咋舌:“这海棠镇真的全是海棠树啊。”
“家家户户几乎都种了。”
江千念答,很从容地绘入薛宅样貌。
薛宅落在海棠镇南面,背后靠的是连绵丘陵,它也正巧占据了山脚的最好位置,有流水,还有竹林。
而底下一片海棠树后,才渐渐才出现普通老百姓的屋子。
伯茶摸摸下巴:“薛家这个位置……”
“怎么了?”
“不太吉利啊。”
帮忙磨墨的斐守岁笑问:“谢兄还研究过风水?”
“略懂一二,略懂一二。”
说着。
江千念再次落笔于另一大宅。那宅子正巧与薛宅对立,也是隐入一片海棠林后,不过没有流水,也不靠山脚。单是周边小路四通八达,连接起左邻右舍。
“此处是?”
江千念不语,默默换笔写下秀丽的两字:
北宅。
“这不就是薛少夫人的娘家?可是……”谢义山疑惑着眉眼,研究起江千念的画。
见北宅虽大,但是宅内没有一棵青绿的树。江千念用褐色颜料涂抹一大片园林,枯草败枝贴在屋檐游廊下,格外的悲凉寂寥。相比满镇子的淡粉海棠,这北宅可谓是真正的深秋。落叶吹了一片又一片,微雨寒冷点在园内池水之中,涟漪卷卷,不听虫鸣。
两宅相隔均在经纬,一面繁荣一面枯败,很是对称。
谢义山笑道:“北宅真有这么荒凉?”
“是。我那日疲惫想在一处屋顶歇息,就去了北宅,”江千念放下画笔,“里面的杂草高过了小娃娃,落叶也是到处挂着,还有一两块褪色的红布挂在院子口也不知何意。后来我去问了北宅附近的农户,才知晓一些陈年旧事。”
“有什么特别的吗?”
“那农户说多年前北棠娘子嫁去薛家后,北家就落魄了。本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当家的死了,树倒猢狲散,就这样荒废下来。红布应该是喜事的时候挂的,那会子没摘下来,晃到了今天。”
江千念收笔,示意她已将海棠镇画完。
放眼去看,不过薛北两家瞩目,另外的屋子零零散散也没什么特别。
海棠星星点点地种在街头巷尾与农田边,占据了整个镇子的视线。唯独有个阿紫客栈陷于山壁,远离闹市。
斐守岁放下茶盏,拿出纸扇。
扇头一点,点在客栈上方:“这个客栈……”
“我也觉得奇怪,它偏偏建在这儿。”
谢义山抬眼透过斐守岁,看到微阖的窗子,揽入客栈外丰收后光秃秃的稻田。
几个披着斑驳红衣的稻草人在细雨里头屹立。
方才的晴天一下子昏暗,没有了光,便开始下雨。
秋天的雨,一场接着一场寒。细密的雨丝斜斜切入屋内,沾湿了稻草人的衣裳,也点落了斐守岁的箱笼。
斐守岁垂眸看着客栈的位置。
与两宅相同,是树林之后的一块空地,但独独不是海棠。
“柳树……”
一旋纸扇,扇柄指着树林。
那条小道正是陆观道怕黑撒娇后与斐守岁一起走的。
树林占地并不广,看江千念栩栩如生的画,可得知树木也不是很高,应该种下没几年。
一个客栈不求大路通达,非要种树挡了车马,仅仅一条小道通行,当真不合常理。
斐守岁问道:“江姑娘你能确定这些树有多高吗?那日傍晚我与谢兄没有仔细看过。”
“约莫能到农户屋顶的位置。”
斐守岁又将视线放在客栈上。
半嵌半出的屋子,白墙黑瓦摆放得恰到好处,红漆的窗格子配上最高一层独有的明瓦窗,艳丽了大半风光。在原先该有脊兽的位置长出一两棵顽强的树来。树木扎根于山岩峭壁内,却因秋天早早地落叶,见不着它开花结果。
这客栈看上去别具一格,实际整体却像个悬棺一样摆着。
脊兽树木落叶,随风咯吱咯吱摇个不停。
一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感蔓延在周遭的细雨里,像一团浓雾,怎么化都化不开。
所幸并非真正的悬空,还是有台阶可走。
斐守岁想起多年前游船路过豫章。那一口口悬棺挂于山壁之间,他们宛如要沿河而下,借水通往极乐一般。
而那时候的斐守岁刚从死人窟出来没多久,尚且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才因此记忆深刻能一下子想到。
默然。
老妖怪在两人的注视下缓缓开口。
“你们不觉得这个客栈像一口悬棺吗?”
“悬棺?”
“高三层,却只有最上层是红窗户,若将下两层视为峭壁,不就是悬棺?”
话落,一旁江千念再次拿起画笔,点上朱砂红,在客栈上方的岩石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圆圈。
“我记得这儿有个图案,但那日夜深了看不大清。”
“……”
斐守岁陷入沉思。
三个大人都在思考海棠镇的谜题,只有一个小孩久久没人搭理。被迫缩在大人身边,他好奇地探出脑袋,凑上去看画。
浑身一个激灵,陆观道突然抱住近旁斐守岁的腰。
斐守岁腰细又兼宽大衣裳,忽得一下身形好似瘦了一圈。
老妖怪被抱得突然,也是一个微颤。
紧接着,陆观道哆哆嗦嗦地碎碎念:“画这个干什么啊!”
“嗯?”江千念不解,“是哪个?”
小手一指,指的是阿紫客栈最高层。
江千念非常有耐心地问:“这里怎么了吗?”
可怜的斐守岁被陆观道死死卡住腰,那小孩还不愿扭过头看画,话也不说。
斐守岁被卡得不舒服动了动身子,陆观道这才吐出几个字。
“棺材嘛!”
“嗯?”
江千念与谢义山对视。她收起画笔,与谢伯茶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客栈上,反倒没有去管哄小孩的老妖怪。
斐守岁死命想扒拉开陆观道的手,最后还是选择放弃,他戳戳陆观道,与可怜见的小孩笑笑。随后妥协般将陆观道抱起来,轻轻拍着小孩的背,还得哄。
“乖,别怕别怕。”
陆观道趴在斐守岁肩上还在瑟瑟发抖。
“看到什么了?”斐守岁套话似的问。
“唔……”
陆观道实在不愿意回忆,可这是斐守岁问的,他只能去想。
记忆里一闪而过的阿紫客栈,红格子窗户,朦胧的明瓦,还有枯黄的秋。
他道:“死人睡在棺材里。”
“死人?”三人异口同声。
陆观道将脑袋埋在斐守岁的衣料间,声音闷闷的。
“一个穿着红衣裳的人,躺在棺材里。”
“这……”
江千念虽会画画,但没有能画成真的本事,她朝谢义山与斐守岁解释。
“我用的画笔颜料都是随便哪个书肆都能买到的。”
斐守岁颔首:“江姑娘的意思我明白。”
“那……”江千念转头看向画中阿紫客栈,“又哪里来的女尸和棺材?”
屋内的四人,只有斐守岁大致知晓陆观道的来由。不说什么仙神,能让那个棺材铺外随意走动的陆观道吓到缩起来,怕是极其晦气的东西。再加上昨日傍晚小孩的怕黑,斐守岁更加坚信一点:
阿紫客栈有问题。
此时,陆观道却悠悠然地开了口。
“有人挡着,进不去的。”
第040章 藏私
“有人挡着?”谢义山挑眉, 咽下一口桂花糕,“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毕竟对于三个大人而言,这不过就是一张普通的地图。
陆观道不明白谢义山的意思, 他双手紧紧拽着斐守岁的衣裳。若是可以,他真想缩到床榻上去, 用褥子厚厚地盖住自己。
“用眼睛看的……”
“你!”谢义山噎住了,立马顺下一口茶, “倒是说得有理啊。”
谢家伯茶见着陆观道缩成一个西瓜虫的样子,也是对付不了,只能回手挠挠自己杂乱的鸡窝头。
“眼下怎么说?”
话头落在江千念身上,她正仔细看着画中客栈, 却实在是看不出陆观道说的东西。
女儿家揉揉眉心,沉默不语。
旁边哄小孩的斐守岁不得已开了口:“江姑娘,当务之急是先找花越青。至于这个客栈,日后再来一探究竟也不迟。”
谢义山点点头, 说着搭上了江千念的肩:“我们就从最近的阿珍姑娘开始。你放心啦,管他什么镇妖塔的妖, 有斐兄在一个都跑不了。”
“……”
斐守岁真是服了谢家伯茶。
随后是等着斐守岁哄好小孩,三人各自收拾法器行囊,约定在过一刻钟去找兰家婆子。
江千念的屋子在走廊尽头,而斐守岁与谢义山的相邻, 各在中央。
客客气气地拱手,又安安静静地阖上屋门。
斐守岁不似谢江两人一个用什么招魂幡, 一个用剑。他的法器不过腰间折扇与画笔, 这便是他平日里赶路的打扮。
老妖怪回屋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放下陆观道。这只身上的挂件, 虽不重但足够硌手。
见他用力颠了把小孩,偏过头在小孩耳边轻声道:“已经回屋了。”
陆观道不说话。
斐守岁耐心地哄:“没有什么红衣女人, 也没有棺材。等等我们就下楼出去逛大集,给你买好吃的。”
那挂件不说话了,只隐约间能听到哼哼唧唧的声音。小手抓着斐守岁的衣襟,微开的窗子让秋日冷风透入些许。
斐守岁瞥一眼小孩,碎发之下看不清小孩的面容,轻叹。
“有我在你怕什么。”
“可是你之前倒下了……”
斐守岁记起在梧桐镇的事:“那是意外。”
谁能料到鸟妖会控制池钗花半夜来访,又来一个谢义山破了钗花纸偶的禁锢。斐守岁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他碰巧不久前现了一次幻境,再碰巧谢家伯茶说能算出陆观道的身世,他也就试了试。
一试就昏迷了,一昏就睡去个好些天。
老妖怪坐在窗边,越过纸窗狭小的缝,看到农田积水,冷冷的秋风夹着雨丝点在峭壁的枯树上。
枯树仅有一两片叶子还挂着,随风狂舞。
斐守岁的语气平和,目光浅浅。
“既是意外,就不会有第二次了。”
说完,陆观道缓缓抬起头,已是眼泪水糊满他的脸颊。
小孩的唇是浅粉色的,因秋而起了皮,他嘴巴一瘪,小脸就和苦瓜一样苦。
斐守岁伸手捏了下小孩的苦瓜脸,笑说:“还没哭够吗?”
陆观道低下头,猛地吸了吸鼻涕。
“不哭了。”
斐守岁拍拍小孩脑袋:“擦擦脸,下楼。”
……
谢义山与江千念等着斐守岁。
过去一会儿,老妖怪牵着小孩的手出了屋子。
两人都换了身衣裳。
斐守岁不再穿他那件招牌式的书生官服,反倒是白衣绣银丝竹叶。深灰色的腰带,腰带上头有隐隐约约的绣纹。发冠嵌一枚蓝珠子。身高腰细,又别画笔纸扇,好看极了。
陆观道青色打扮,头发梳得整齐,扎的是低马尾,坠了一枚桂花样子的夹子,一看就是斐守岁的手笔。
小孩子脸上又抹了好些香膏,谢义山凑近几步闻到一阵淡淡的花香。
贫嘴一句:“你小子是不是偷藏了糕点?”
“没有!”
小孩子说的话仿佛是要跳起来,他拽拽斐守岁的手,另一只小手指着谢义山,委屈道。
“他欺负人。”
斐守岁笑笑不开口。
谢家伯茶就凑上去还捏出个鬼脸。那大脸一靠近,陆观道惊呼一声,就撒丫子跑开。
走道狭小,两边都是客房,偶有客人谈论吃酒的嘈杂。
小孩子啪嗒啪嗒跑几步,原以为谢义山会像先前一样追上来,他也就没有回头看。
在一楼与二楼衔接处,陆观道像一颗落在地上的弹珠,一蹦一跳地跑着。
谢义山不紧不慢地走在斐守岁与江千念前面,他整了整衣袖笑道。
“方才还怕得要死,现在又活蹦乱跳了,我倒是羡慕他……”
碎嘴的没说完,两人一妖兼六只眼睛就看到陆观道撞到了一人。
撞到的那人穿碎花的破布衣裳,灰蒙蒙的头发扎成一个低低的丸子,眯着眼好似永远看不清前路。
布料摩擦与老人家的哎哟声中,斐守岁听到瓷碗破碎之声,放眼去看,却没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是那被撞的兰家婆子老态龙钟,佝偻脊背就要往后倒。
小孩子跑得快,老婆子被撞开了好几步,摇摇晃晃间婆子手上端着的一盘猪头肉就要撒出去。
谢义山一个眼疾手快,一把上前扶住了老人。江千念在后头默契地接住了盘子。
众人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索性有个谢义山。
谢家伯茶立马嘘寒问暖,给兰家婆子缓气赔笑:“哎哟,您老没伤着吧,要不下楼坐着歇息一会儿?都怪这个小猢狲不听我的劝在走道上瞎跑,您老别和小孩置气。小猢狲天生野惯了,我们回去后定好好教训一顿,给您出出气。”
说了一大串,兰家婆子双手攀着谢义山的手臂,她眯眼仰头,样子像一只老乌龟。
苍老沙哑的低语从她的喉间扯出。
“啊?什么……小葫芦?”
“……”谢义山无语。
江千念在一旁替拿着猪头肉。
姑娘家开口轻声问:“奶奶,你要去哪里?”
兰家婆子动动耳朵,摸索着朝江千念那边看去。
“那、那水字格……”老婆子想了好久,“是……正六房的客人。”
阿紫客栈仅有一层招待江湖客,便是二楼名叫水字格的房间,而正六便是靠窗数来第六间。
兰家婆子喃喃几遍,这才意识到,大呼一声:“肉!猪头肉呢!”
江千念连忙搀扶住她。
“奶奶,肉没撒,在我手上呢。”
兰家婆子虚眯老眼,都快要贴到江千念身上了,才看清楚猪肉。她呼地一下吐出一口气,哆哆嗦嗦扶着谢义山往前走两步。
疑惑从她嘴里冒出:“我的拐不是前个月断了吗?怎么……”
谢义山挑了挑眉,在江千念与斐守岁的憋笑下。
“奶奶,您老贵人多忘事,我是那小猢狲的亲哥哥啊!”
说着,谢义山瞪了眼缩在斐守岁身旁的陆观道。这小孩子什么都不会,就是会躲,而一躲就藏到斐守岁那边,让谢义山有坏点子也没处使。
陆观道不理会谢义山乱扯的辈分。
只见兰家婆子皱起眉头,没有牙的嘴巴,脸唇都向里缩,她上下一开一合,才问:“小葫芦的亲哥哥?”
“是了,您老忘了?十年前我还带着他来找过您呢,带了好一大把的腊肉,一袋洋芋沉甸甸的,背着那个小猢狲就来了。那天下着大雪,稻田里都是白皑皑的一片。您不记得了?我是谢家小子呀,您在我小时候见过一面,还抱过我嘞。”
江千念无奈地朝斐守岁笑了下。
斐守岁知其意思,也很懂江千念的感受。
那谢家伯茶一开口就是个上下五千年的故事,他不去说书也真是可惜这他的三寸不烂之舌。
兰家婆子哪里遭得住谢义山这样沾亲带故,就算没有的,也要被谢义山说的亲热起来。
老婆子迷迷糊糊地想。
谢义山噼里啪啦地说:“哎哟!您看看,我这手腕上的疤,就是下大雨淹了小庙的那年,在江边玩水摔倒留下的。当时还是您给我包扎换药,您想想这么重要的事!”
一张巧嘴,一张老脸。
谢家伯茶反复强调:“您再想想,还记得我不?”
兰家婆子思来想去,最后恍然大悟道:“唉……年纪大了,第一眼竟没看出来,是谢家小子吗?就是那个小时候顽皮,总爱上房揭瓦的那个?”
“对咯,就是我嘞,奶奶您可想起我了。”
“……”斐守岁真想在旁拍手喝彩。
谢义山笑呵呵地接下话茬:“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都怪我游走江湖,没时间来看您,叫您忘了我,也是我自个不懂事,哪能怪您啊。”
话语间,已走到水字格正六房。
兰家婆子一边与谢义山热络,一边敲了六房的门。
里头应了声,没过一会儿,屋门轻开。
好巧不巧,乃是昨日的顾扁舟。
顾扁舟一开门看来了这么多人,倒没有惊讶,他笑说:“我这盘猪头肉真是举足轻重啊。”
谢义山见了熟人,也不客气,笑嘻嘻地解释。
“适才撞到了,才一块儿给送来。不过顾兄放心肉没事。”
顾扁舟也不计较那么多,他接过猪头肉十分客气地寒暄几句,再说上些玩笑,也就合上门闭客了。
眼下谢家伯茶的注意力全在兰家婆子身上,压根没空去看顾扁舟的异样。江千念也扶着老婆子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只有斐守岁与陆观道跟在后面。
在正六房关门的那一瞬间,老妖怪看到屋内黑漆漆一片,雕花屏风半阖,在后边的床榻踏脚处,摆放了一大袋东西。
是农家装货物的粗布袋子,踏脚下头还有泥脚印。
显然,顾扁舟才回屋子没多久,湿的脚印并不是从屋门口延伸。可惜门缝窄小,见不到屋内窗户是否敞开。
顾扁舟藏着秘密。
老妖怪摆出疏远似的淡笑,他站在两扇门之间。一缝窥见他笑眯眯朝顾扁舟拱手,那顾扁舟也笑着回礼。
哐当一声,大门紧闭。
老妖怪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消散,凝望质朴的木门。
周遭仍旧有酒客的吵闹。走廊尽头窗子大开,狂风细雨,楼下老牛哞哞。想是今日的这场风,刮得海棠凄美地落了满园。
斐守岁走上前,站在窗边,看向通往农田的小路,隐没在樟树与柳树混合的林子里。
一半青葱一半萧条。
恍惚着,斐守岁闭上眼,他正要去感受客栈是否有陆观道说的什么女尸。
细雨迎面吹在他的脸上,眼睫很快就湿润了,挂着一颗颗水珠。
还没道出个所以然来,站在走道处的谢义山大喊一声。
“斐兄!”
两字隐没,下一句是用咒法传音。
“老婆子说要带我们见见阿珍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