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阶下囚
在察觉到脚下松动的那刻, 李子越瞬间清楚自己中计了。
然而头脑能反应过来,发烧的身体却难以跟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往下掉入几乎察觉不到任何光亮的暗道。
还未站稳, 一股浓郁的人肉腐烂臭味便袭上了口鼻,李子越嫌弃地皱眉, 刚伸出手想靠在一旁的墙壁上,指尖却触碰到一串突起莫名小泡, 刺激地他不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下一瞬,只感觉一道灼热又浑浊的呼吸袭上他的脖侧,身体骤然高度紧张,冷汗自快要停止跳动的心脏那边漫延开来。
李子越没半点犹豫地往前跑去, 暗道异常逼仄, 强行压迫他只能弯曲身体前进,速度不免大幅降低。
身后那来路不明的喘息声愈发沉重和清楚,李子越明白,这说明双方距离越来越近了。
他还发着烧, 意识昏沉,弯刀也不在他手上,虽然极度讨厌这种被人逼迫的被动感,李子越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
然而越往前, 心里那份不安便加深一层, 他难耐地微合上眼眸,嘴唇悄然张开。
鼻呼吸已经供应不上他身体行动所需要的氧气,而更糟糕的是,此刻他的身体仿佛被火烧一般, 每个关节仿佛都在“咔咔”作响,疼痛难忍尚且不说, 力气是明显地直线下降。
至少……不能……死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只是几分钟。
汗水逐渐濡湿他的衣衫,额前碎发已经被水渍结成条,口腔深处酸水滚动,腹部像是被人用刀切般疼痛。
李子越缩在暗道的某个角落,眼眸微合,在尽力压抑自己呼吸声音的情况下大喘气。
那东西应该还在附近,这暗道光线差,李子越看不清楚,那怪物也瞧不见,双方一个在明面上寻,一个在暗处躲。
借着点喘息时间,李子越尽量不出声地继续前进,暗道越来越狭窄,到最后他不得不爬着走,与此同时,能感觉到前面的空气愈发清冷,呼吸也不似先前那般困难,大概是要走到通风口了。
李子越压抑的心情终于能得到一点松……
“哐!”
后方右脚踝突然附上一层极致的冰冷。
李子越整个人犹如被铁钉瞬间固定住四肢般,所有动作在这一瞬间卡壳。
“砰!砰!砰!”
心跳声如雷,在这仿佛听不到一点声音的暗道骤然响起。
那道诡异的、不知来源的寒意顺着脚踝一点点往上爬,逐渐到了小腿深处,再到……
下一瞬间,只听一片清脆的切割声,一汪透着恶臭的脓液在这逼仄的通道瞬间炸裂开来,些许溅了李子越半个身体,他皱着眉头,强忍着胃里的不适,硬着头皮继续往前爬。
在他无法控制发颤的右手上捏着一块被他刻意打磨过的碎石,上端还沾了那东西冒着热气的体/液,李子越深呼吸了一口。
同时,一道疑问自他心间冒起。
刚才那怪物明明可以对他发起更加猛烈的攻击。
为什么只是……毫无杀伤的触碰呢?
怪物大概已经休整好,又悄然逼近,李子越摇了摇因发烫而格外沉重的头颅。
没时间想这些了。
越往后,空气中的潮湿气息越重,与此同时,先前听不到的雨声也逐渐清晰起来,暗道周围粘附了些不明的黏稠液体,饶是李子越刻意回避,也难免沾了些在身上。
终于,面前出现了扇被生锈的锁勉强框住的木门,李子越手指微发力,那锁便碎成了两节,木门随即打开。
一股浓郁的香火味瞬间钻进呼吸道,李子越愣了两秒,还是缓慢爬出了隧道。
外面依然一片浓雾般的黑,好在先前在隧道已经适应了黑暗,李子越能贴着墙壁走动而不至于撞到周围物体。
摸索间,他的手指触碰到一截细长的缝隙,李子越偏头往那看去,发现是扇被微微合上的木制窗户,外面的冷风透过这道缝隙拼命往里钻,李子越的指尖已经开始泛寒。
窗外雨声连续,传到屋内来时,已经带了一份压迫人心的沉重。
窗户、雨声、浓厚的香火气味……
这……
“哐当!”
他的脚后跟不小心蹭到某个巨物,那物体内部似乎留有空隙,仅仅碰了一下,就发出了几道“嗡嗡”的回响。
等他看清那物体是什么的时候,只觉得整个人仿佛掉入万丈冰窟。
浑身没有一点温度,流动的血液仿佛在此凝固,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连呼吸也变得极度困难——
那是一尊金光渡边的大佛。
瞬间,无数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上头闷着厚重的雷鸣,狂雨倾盆而下】
【接着,一道明亮的火光“咻!”地燃烧起,橘黄的烛光颤动着,勉强照亮半边屋子】
【空气阴冷,后方窗户刮进刺骨的雨丝,李子越低着头,视线停留在他双手上。】
【那上面,沾满了黏稠而发腥的人血。】
【血液滴答,滴答,漫延到前端。】
强烈的视觉刺激让他一瞬间昏了头,视野逐渐模糊,恍然之间只见一片混乱的血红。
红衣女子头朝下躺在前方,并不动作,似乎已经失去了活气。
那支银钗在橘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黑直的长发垂到地上,下方掩了层浓厚的血液。
没躲过。
躲不过。
他“杀人”这件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李子越感到头脑愈发眩晕。
而指认他“杀人”的证据也在。
他难耐地睁开眼眸,透过一点光亮,看到自己身上沾满的红色液体。
原来先前隧道口那黏稠的液体并不是自然生成,而是人为涂抹,目的就是让他身上沾红,以便村民指认他杀人。
而退路,退路又在哪里呢?
他将视线往窗外瞥去。
李子越所在的位置为寺庙二楼,透过窗户能看到楼下贴了密密麻麻几排仰头正企图往上攀爬的丧尸。
他缓缓合了眼眸,听到自己清晰而快速的心跳声,嘴却微微张开,喊了一个人的名字。
“季明蕴。”
季明蕴靠在烛光照不到的门边墙角,似乎并不意外被李子越发现。
“我说过,你会杀人。”他嘴角扬起一丝嘲讽的弧度。
“你是怎么知道的。”李子越沉着声音,“你好像知道很多关于我的事情。”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季明蕴冷哼了一声,“你弟还真是懂你,你的每一步都被他完美算计,他说你会现在到,真就分毫不差。”
“弟?”李子越微皱眉,再配合“算计”一词,他瞬间明白了季明蕴的意思。
“兄弟”?他和那人何时成了“兄弟”?
但他同样没有反驳季明蕴的话。
李子越缓慢道:“从公鸡开始?不对,这个局应该更早就布下了。知道我谨慎,便用谨慎来害我,防不甚防,也没办法防,毕竟改掉一个人的思维习惯难如登天。”
“但你又为何要来这里?”李子越看着角落的季明蕴,“我想想……扮演侦探来抓住我这个杀人凶手?”
季明蕴短暂地怔了一瞬,随即大笑:“你们果然是兄弟,说的话都一模一样,真是太神奇了。”
“不过怎么可能这么简单,”指腹轻轻摩擦,他的声音带了一丝轻快,“我只是想确保你不会逃掉,也防止那小子突然对你心软。”
“如果你是恨先前我将你推向老妇……”李子越抿了抿嘴,“但你的敌意似乎不是从那时开始的……在玩家大厅时候你就已经盯上我了吧。”
“但当时我与你无冤无仇。”
“那又怎么样?”季明蕴笑意更加猖狂,“没有仇就不能害人了?你别标榜道德君子了,刘峰峰死我固然有罪,但真正罪魁祸首是你,你现在怎么好意思来指责我的?”
“我太喜欢,太喜欢看到像你这样的人死得凄惨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刺耳,“当初你把我推向那老太婆的时候,可想过有这一瞬间!”
李子越垂了眼眸,硬是没吭声。
季明蕴只有十五六岁,正是心智打磨成型阶段。
当初在玩家大厅,他仅凭一掌就能把壮汉打到流血昏厥,武斗天赋点高,这样的人如果性格沉稳,经过几个无限流副本的磨练,积分榜前十位置迟早有他一个。
然而他情绪波动极大,生性格外残忍。
性格并不会直接判一个人死刑,但很多人常常忘记,越残忍越需要匹配高强度思维,如果计谋跟不上自己的心狠,最后只会沦为可怜的阶下囚。
嚣张,最需要能力资本作为后续支撑。
而现在的季明蕴……
当他选择来到这里的时候,不管理由如何,就已经在朝着沦为阶下囚的道路前行了。
只不过,他好像一无所知。李子越也不打算提醒他。
李子越先前因为善良,吃过很多苦,受到过太多人暗算,他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想要救下所有人的圣人了。
他早烂在了肮脏的淤泥里。
在想清楚这一切的那刻,李子越便明白,他真正的对手不是季明蕴,而是——
李子越缓慢叹气,目不斜视地看着季明蕴:“你似乎忘记了一点。哦,不对。”
“是他似乎忘记了一点。”
季明蕴眉头轻蹙,似乎还在思索李子越这句话的意思。
“他能猜到我的所有判断和行动,”李子越缓了一口气,感受身后冷风刮过他的手臂,他的指腹碰在一起,上方眼眸边缘显出点不易察觉的金色光芒。
他咳嗽了一声,说话的声音却含着最轻蔑的笑:“难道,我就猜不到他的吗?”
“轰!”
一道震天的响动,这一瞬短暂到季明蕴甚至没来得及眨眼,再看过去的时候,李子越已经以极快的速度闪到了另一边。
他身体微向下弯曲,单膝下跪,另一只手笔直往前伸,而在他身体下方,似乎躺着一个正在挣扎的人。
李子越面无表情地死死掐住那人的脖子,对着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他嘴唇微张,声音沙哑:“好久不见。”
“我亲爱的,”他微笑着看他,“‘弟弟’。”
第032章 《漫长的告别》(倒V结束)
“你真的太好猜了, ”李子越嘴角上扬,“这个屋子这么多躲藏点,多亏你和我共用一套思维模式, 我甚至不用细想,就能猜到你会躲在这里。”
“先前猜测我的行动好玩吗?看到我顺应你的设计掉入陷阱时你开心吗?”
“我一点也不开心, ”李子越双眸微眯,“但看到你在我身下挣扎, 我突然又开心了,我很少开心,真是谢谢你。”
【李子越】被掐地说不出话来,呼吸愈发困难, 眼前已经冒出了层层黑白电视机里的雪花。
“你和我差了六年, ”李子越声音泛冷,“这六年我挨的每一顿打,受的每一份伤都被我记在心里。”
“它们抹去了我身上所有的锐气和狂妄,如果我是你, 如果我处在你这么自由的位置。”
李子越眼眸逐渐泛红,红到深处散发出一点不正常的金光来。
光芒逐渐扩大,身下的【李子越】心间猛然一缩紧。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仿佛突然变得很陌生的李子越。
那金光是系统商店道具,能让人在短时间内急速提升自己的身体强度, 变得不畏疼痛。
然而凡事有得必有失, 这类道具被归类为“擦边作弊”范畴,因此使用代价极其高昂——它烧命。
使用一分钟便要扣除玩家一个月寿命。
无限流玩家本就短命,能在副本混上十年的,都能被当作尊神供奉起来, 一般玩家有几个月可以奢侈地砸在这个道具上?
因此尽管这道具并不限制玩家购买,但到现在为止, 买过这个道具的人总共不超过五人。
【李子越】比任何人都要清楚眼前这个人求生欲望多么强烈。
你好恨我。
【李子越】神识飘忽,内心只有这一个念头在旋转。
太好了,我也恨你,我们扯平了,不用我一个人受道德的折磨了。
“首先,我会对我布下的计划绝对自信,方案不会只有一套,成功的、失败的、不明结局的,最起码会设计三条退路,其次,我不会这么危险来到这里,只因为看到我心里最恨的那个人上绞刑这么幼稚的理由。”
外面雷雨声大作,闪电穿插在云间,房屋内忽明忽暗,狂风将张开了一点缝隙的窗户陡然吹开,呼啸的风声和利如刀刃的雨丝瞬间切下。
打湿了李子越支撑起的上半身。
雨水顺着他的侧脸缓慢滚下,他却仿佛毫不知觉般:“你和我最大的差别在于你太狂了。”
“狂这个东西很难被打磨掉,尤其是当你被捧得很高,所有人都要抬头仰望你的时候,狂就深入了你的骨髓。”
“需要遭受一次次的剔骨之刑,需要被人无数次践踏在泥土里,需要被人厌恶、嫌弃、嘲讽,需要沦为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这份狂气才能被如磨骨般蜕掉一层皮。”
季明蕴是不会来帮忙的,他把自己定位在“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看戏渔翁上,此刻正惬意地看着僵持住的二李。
不管哪一个死,对他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然而,原本还处于胜利方的李子越身形突然摇晃,掐着身下人的手逐渐放松。
他紧皱着眉头,视线再度模糊,整个场景仿佛在急速旋转,先前那份驱散不去的恶心感再度袭来。
心跳快到让人难以置信,他甚至能感觉到身体里的血液在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整个人像是被囚进了巨型蒸笼般,热气全被压在体内,无法散出。
下一瞬间,身下那人立马挣开他的束缚,李子越只觉得后背再次传来剧烈疼痛,后脑勺猛地被撞击,大脑仿佛乱成了一锅粥,所有思绪瞬间打乱。
【李子越】看着因为高烧而如强弓末弩的李子越,他将他抵押在墙上,嘴角露出嚣张的笑:“喂,我知道你现在还死不了。”
李子越并不吭声,只是眼眸紧闭。
【李子越】接连咳嗽了几声,待调整呼吸回来,他的面色竟也如发烧的李子越般泛着不正常的红。
两人对峙,中间犹如立了面镜子,如果不是身上衣服不同,季明蕴还真分不清谁是谁。
“这么恨我吗?掐我这么狠。”
【李子越】缓慢凑近,他温热的指腹逐渐擦过李子越干涸的嘴唇、挺翘的鼻,再到微皱的眉。
“我可是长了一张和你一样的脸啊,”他低着声音,“我亲爱的,‘哥哥’。”
“让我想想,你到底恨我什么呢?”
“恨我用这张脸骗了你身边所有人?恨我在你面前千刀万剐了他们?”
“恨我让你从高处狠狠落下?恨我戏弄你到如今?”
【李子越】拽着面前人额前被汗水彻底打湿的碎发,他面上无其他表情,唯独眼眸冰冷。
“别假清高了‘哥哥’,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李子越难耐地咬住嘴唇,尽管如此,嘴角也溢出了一抹明亮鲜红的血丝。
清楚什么?
他没问,但他确实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这一切。
“自我‘出生’那刻,我就知道,我是你,你是我。”
“你身上存在的邪念将在我身上被无限放大,我与你虽然有程度上的不同,却无法完全否定彼此的相似。我性格和行为处事上的每一份残忍,上面都有你的影子,李子越。”
“你以为你被那两三年的同伴的保护和爱养成纯洁无染的圣人了吗?你以为你和过去卑鄙的你永远说再见了吗?”
“你似乎永久忘了,当初你是怎么被选中成为副本玩家的,那个被你挤占的名额背后藏了多少个永远失去生命的名字。”
李子越的呼吸变得很慢。
慢到他仿佛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存在。
他的神识宛如浸泡在了温暖的海水里,当他睁眼的时候,他看到遥远的、如镜子般的海平面上漂浮着另一个他。
而那个人,沉睡在他永远触摸不及的天空之镜。
自始至终,他都明白,他最恨的不是眼前这个【李子越】。
而是他自己。
【李子越】说得没错,他诞生于他,如果李子越心里真的没有一点残忍,那么高级伪人副本就污染不了【李子越】。
【李子越】会永远正直善良。
但……李子越勉强扯了唇角。
是的。
他从根本上就不是什么善良的好人。
他烂透了。
【李子越】身上每一份坏,都与他本人脱不了干系。
他比任何人都要厌恶他自己,也比眼前的【李子越】更想要杀掉自己。
这六年痛苦折磨中,与其说他是在养精蓄锐复仇,更不如说他是在静候自己死去的那天。
他长久地被困在时间缝隙中,能拉他出来的人已经被“他”残忍杀死。
然而,最可悲的是,这样“十恶不赦”的他却爱着很多人。
他没办法舍弃学长学姐给他留下的虚拟世界,没办法眼睁睁看到里面的人因为他交不出积分而死去。
但他同样痛恨无耻的自己,恨到无数个夜晚,他看着自己身上感染发烫的伤口,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让我死。
我这样的人。
他的喉咙在哽咽。
我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去爱别人。
别人又如何想要接受我这样卑鄙又不值钱的爱。
外人的折磨,他自己的愧疚,无一不像这雨水在灼烧着他自己。
李子越合了眼眸,逐渐听不到自己的心跳。
他的面色白如纸张,整个人毫无生气,仿佛已经死去了很久。
大脑愈发混乱,过去的很多记忆碎片胡乱跳出来,好像许多人都在指责他,他再度回到四五年前被打晕丢到垃圾桶边缘的时候。
所有人都在骂他。
但李子越记得自己没有危害过他们任何一个人。
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无论他如何计算,也得不出的答案。
他能一眼看出物体的运动,能瞬间想明白复杂的几何模型,却永远理解不了人背后复杂的情感。
恍惚间,他感觉到自己冰冷的手被人握住。
一点珍贵的温暖从那边传来,让他久违地感觉到自己真实地活着。
那人的样貌他看不清,只听到他似乎含着笑意地在叫他。
【“哥,你发烧了吗?”】
【“哥,你想要靠在我肩膀上吗。”】
【“哥,冬天过得好慢啊,春天的你是什么样的呢,依然会像现在这样装冷淡吗。”】
李子越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逐渐清晰,先前如恶兽般将他吞噬的阴暗情绪在此刻被这些话语和手上的温暖一点点驱散——
窗外雨声淅淅沥沥,屋外声音杂乱,似乎是有人在奔跑,屋内烛光微弱地颤抖,三人皆沉默了声。
通过余光,李子越看到自己被按在冰冷地面的手上覆着眼前【李子越】的掌心。
先前那道温暖的温度不是幻觉,而是来自他,来自这个让李子越深陷入痛苦漩涡的人。
巧合吗?他的手指微微蜷缩。
李子越安静地看着眼前人。
【李子越】的眉眼较现在的他更加青涩,眼神看似狠辣,实则内部是虚空的,像是只虚张声势的幼猫。
李子越突然想起先前季明蕴说他俩是兄弟。仔细想来,眼前的【李子越】比他小六岁,勉强算半个不懂事的弟弟。
李子越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温柔。
【李子越】微微怔住,捏着李子越的力度逐渐放松。
这样的眼神。
李子越咽下嘴里让人反胃的血腥,他似乎在透过面前人看时空中另一个自己。
“我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而你的时间……”他控住不住地咳嗽了两声,面上不见任何血色。
可他依然非常和善地看着【李子越】,像是在看自己疼爱的小孩。
“停留在被爱灌溉的瞬间。”
……
雨声停了又续,这如盛夏的怒涛竟也变成了连绵而安静的春雨。
身上难耐的滚烫和疼痛一层接着一层,雨水灼烧着他的每一寸肌肤,他被人抵在墙上,晶莹又小巧的雨珠落在他长而浓密的睫毛上。
他的眼尾染了点脆弱的桃红,脸上流淌下的液体,或许不只有雨水。
李子越的话语已经被发烧腐蚀到几乎听不清。
可是面前的【李子越】听明白了。
即使李子越只看着他,并不动口,他也能明白李子越想要对他说什么。
两道相同的心跳重叠在一起。
“噗通、噗通。”
不同时空中的两道身影以一种特殊的方式再次见面,时间摆钟瞬间停止,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长久地凝视着后方的自己。
他微微张口。
“你知道我最恨的其实是我自己。”
“而对于你……”
他垂下眼睫,遮住自己蓄着水雾的双眸,长睫毛在夜风中像展翅的蝴蝶般抖动。
“我很羡慕你。”
26岁的李子越对20岁的李子越说。
我很羡慕你。
羡慕你依然心存善意,羡慕你还未被强压下去的锐气,羡慕你还有试错的机会和犯傻的退路。
羡慕你不是独自一个人。
【李子越】恍了神,听见远处高云间巨钟在鸣叫。
“咚——”
声音沉重悠远,穿过层层雨雾,从窗中探入,落到每个人脑海中。
“嗡”地一声。
神识在一瞬间清空。
而下一个瞬间。
“呃!”
原本一直安静靠在墙上的李子越突然回了力气,眼眸如瞬间燃烧起的火柴般,耀眼的金光吞噬了他的眼珠,他将似乎还未回神的【李子越】卡在地面,听到房屋外传来熟悉的。
他等待许久的人说话声。
【“杀人凶手就在里面!”】
【“抓住他!上绞刑!”】
【李子越】眼眸大睁,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攻守之势瞬间逆转,他竟没想到这层变故。
终究那六年,还是改变了许多。
“听到我为了拖延时间说出的这番话,你很感动吗?”李子越眼底沉着冷意,“明明知道我不是好人了,为什么还要相信呢。”
“算了,”虎口抵住身下的【李子越】,他嘴角倒是勾出一抹笑来,“不然怎么说你天真呢。”
他从地面起身,下一秒,只听一道沉重的踢到肉/体的闷响,【李子越】被他一脚直接踹到房屋门口。
“我的扇子借你玩了这么久,是不是也该还给我了?”李子越轻笑,“下次见面记得把扇子带上,没它你打不过我的。”
【李子越】不耐地“啧”了一声。
在他身后,外面的人似乎正打算突入。
李子越站在大打开的窗外,冰冷的雨水顺着夜晚的寒风卷入,他的衣摆被风吹得摇晃,猎猎作响。
上端,他骨节分明的手撩起额前挡住视野的黑发,将它们往后带去,露出他一双明亮而又含着明显笑意的细长桃花眼。
而在他下方,无数丧尸围在墙边,长指甲刮擦着建筑物,双眼猩红,看着即将要从窗边落下的李子越,嘴角流下垂涎的唾液。
“嘶嘶……”它们发出兴奋的吼叫,声音一片接着一片,犹如随着风卷过来的麦浪。
李子越最后看了眼因为腹部疼痛而缩在门边的【李子越】,扬起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随即单脚蹬地,身体骤然往后仰去,从窗户边往外倒下——
他唇瓣微动。
【李子越】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上绞刑吧,李子越。”
第033章 迷乱
“什么意思……”站在一旁看戏的季明蕴这才悟出一点不对劲来。
他疑惑的眼神放到【李子越】身上:“他不是李子越吗?为什么也叫你……李子越?”
【李子越】并不吭声, 放在身边的手悄然攥紧,口腔中含着浓郁的血腥味,不知是因为他咬牙太紧, 气血攻心还是先前李子越那脚踹地实在太狠。
“算了,现在也没空管这个。”季明蕴抬起脚, 看向窗外,“我还以为他有多大本事呢, 到最后也不过是跳下去被丧尸咬死。”
“呵,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被丧尸咬死和上绞刑而死哪种死亡方式更丢脸。”
他轻飘飘地看了眼地上因为痛苦而缩成一团的【李子越】:“你俩兄弟长得一样也是巧妙,正好让我比较这两种死刑。”
【李子越】没空去搭理季明蕴。
李子越这一脚把他彻底踢醒了,冷静下来后, 他的大脑不自觉开始分析先前李子越的一言一行。
这场局看似是他算计李子越, 实际双方打了个平局,不,从某个角度来说,这局是李子越赢了。
一开始用了一分钟的道具将他从角落中抓出来, 又解除道具,佯装弱势让他压迫着。
先前出于劣势,被李子越在上教训了一番,他心里自然压抑不住怒火, 现在又得了势, 短暂的高兴会让还摆脱不了狂妄的他冲昏头。
紧接着,李子越一反虚弱和内疚的常态,反而用单纯羡慕的眼神看着他。
这再次让他感到异常,人在察觉到异样时会下意识产生动作和情感的迟疑。
而这一切, 不过是李子越为了拖延时间打的心理战罢了。
为的是等待那声钟声响起,钟声起来后村民才会赶到房前捉人。
他利用“没有时间思考”来牵制李子越, 李子越又何尝不会用这种方法来反戈他一击呢。
但是先前李子越那一切真的全是表演吗。
【李子越】自己心里再清楚不过。
什么样的表演能把“自己”骗过?
不掺杂任何虚假的表演。
先前那些情感,全是李子越真情流露。
恨和……羡慕,也是真的。
“啧。”【李子越】皱着眉头,强行将口腔中的血腥味咽下去,他只手撑着门槛,缓慢地站了起来。
却在刚站稳的那一瞬间被一旁的季明蕴一脚再度踹了回去。
“噗!”
一口鲜血忍不住喷出。
【李子越】缓缓合了眼眸,强行压抑住胸腔里快要爆炸的怒火。
李子越说得没错,他和他最大的差别在于,他太狂了。
但现在。
【李子越】眼神冰冷地瞥了季明蕴一眼。
他狂是因为他和李子越相比,如果和季明蕴相比,【李子越】甚至算得上是个“卑躬屈膝”的人。
他嘴角扬起一抹说不出意味的微笑,看向季明蕴的眼神中卷着愤怒和……怜悯。
怜悯?
季明蕴心间突然升起一道没理由的不安。
明明现在完好无损、精力充沛的是他,一身伤痕、气喘吁吁的是【李子越】。
可为何,恐慌攥住的是他的心脏。
“你好像误会了,”【李子越】咳嗽了一声,“你以为你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中的……黄雀吗?”
他轻轻笑了一声,嘴角露出的虎牙带着一股幼稚的邪气。
“又或者?你现在怀疑自己是那只即将被捕食的蝉?”
【李子越】只是摇头,听到外面人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
“抓住他!抓住他!”
“大家伙一起上!可不能让杀人凶手跑了!”
他看着季明蕴的眼神带着最戏谑的嘲讽:“你这条食物链的开端,你是被蝉啃食你身上叶子的树。”
季明蕴脚步不自觉往后退去,然而,下一秒,他后颈袭上一抹冰到谷底的寒意。
一连串凸起的疙瘩泡瞬间贴上他脆弱的皮肤,粘液漫延上他的四肢,将他整个人死死地固定在原地。
他不敢相信地往后看去——
已经被异化成怪物的‘壮汉’身形扭曲地捏着他不堪一击的手腕和脚踝,尖锐的獠牙刺上他脖子处的血脉。
“你是被永远固定在这里,被剥夺了行动点的树。”
【李子越】缓慢从窗边走去,只留给季明蕴一个背影:“李子越先前有没有和你说过,他不喜欢你?”
季明蕴此刻已经被身后怪物的黏液堵住了嘴巴,只能“支吾”几声,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他应该是不喜欢你的,”【李子越】自顾自说道,“毕竟我也很不喜欢你。”
“这场局一开始只是我和他的简单碰面,当然,简单碰面也是搞死对方的一个机会,”【李子越】轻哼了一声,“先前我们确实动了真格,你也真相信了你是这场局的旁观者。”
“然而你光看到我和他的算计,”【李子越】从衣兜里拿出一卷崭新的绷带,绷带外层塑料壳被撕开的声音掩于雨声下,“没想过算计容易,合作更容易吗?”
季明蕴的下半身已经深陷入黏液中。
“毕竟我和他甚至不需要开口说话,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想法。”
“他将我踢到门口,方便让我抓住同样处在门口角落的你。”【李子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悠闲地将绷带缠在手腕的伤口处,“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在掉入陷阱的那刻就明白了我所有的计谋呢?”
“仔细想来真是可怕,这也是我恨他的原因之一。”
“他把我看得太透彻了,当你把他和我认成双胞胎的那刻,他就明白我已经对你起了杀心。”
“啧,”【李子越】长长叹气,“真是烦人,他什么时候死?我会第一个去他葬礼送花。”
季明蕴眼眸瞪大,狰狞的红血丝似乎想要将整个眼睛染成血月般的红。
【李子越】对他微微一笑:“抱歉啊,可怜的侦探。”
“其实在这场局里你的角色至始至终都是……”
他顿了两秒,只手撑在下颚,双眼微眯,弯成漂亮的月牙:“受害者。”
“砰砰!”
房门生锈的锁已经被外面的人砸开一道缝隙,眼看着凶杀现场即将被人发现,季明蕴却被愈来愈多的黏液封住了动作和口鼻。
他犹如一支正在融化的无火焰蜡烛,脚下积累的蜡油逐渐凝固,而上方,另一层黏液悄无声息地遮住了他的眼眸。
两行透明的液体悄然自掩埋处流下。
【“侦探被处之以上绞刑,这是对凶手最高的礼待。”】
【李子越】悠闲地打了个哈欠。
季明蕴到死都不坦白他来到这里的另一层理由,无关李子越,也无关什么侦探游戏。
只为他自己想要浑水摸鱼拿到那捅伤新娘的五千积分。
致命一击是季明蕴给的,这点,早就藏在角落的【李子越】看得很清楚。
当初他引诱刘峰峰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因贪图积分而丧命?
上绞刑?也不算冤枉了他。
随后,一阵风吹过,房内再也不见李子越。
……
雨势减小,遥远的天边亮起一条不明显的灰黄,浓厚的乌云散了大半,雷声消失,闪电停止。
此刻是北京时间4:00整,离雨夜彻底结束还有两个小时。
这里好像格外潮湿,屋内燃起几节半发霉半干燥的木柴,树干被灼烧的清香隐隐约约,顺着奶色的烟雾向上飘起。
火光将这一小片区域照亮,另一边,老旧的木床发出沉重的“吱呀”声,透过火光,见到一朦胧的人影。
宽肩窄腰,未着衣物的上半身肌肉线条极其优美,多一分过于健硕,少一分则显得瘦弱,些许水珠顺着他隐在昏暗中的侧腰滑过,没入下方。
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人,喉结缓缓滚动,眼睫轻颤,秀朗的眉轻皱。
他听到自己的如雷般的心跳,感觉血液正在悄然沸腾,喉咙那里已经开始发堵。
尽管床上那人只露了半边脸庞在被窝外,但他能清楚看到他因为发烧而红到几乎透明的耳尖,往下是纤细白皙的侧颈,明显的锁骨露了半截在外,正因呼吸而缓慢起伏。
还未退烧,他的唇染了不正常的红润,沾着水汽的黑发散在柔软的枕头上,火光不明朗,却为他覆上一层朦胧的秀美。
像是一副艺术加工的画般。
李子越平日多是淡然,除非必要演戏,其他时候即使身体已经疼到快要动不了,只要神智还清醒,他就不会把自己真正脆弱的那面露出来。
所有的疲惫和无力被他强行吞入腹中,他会永远挺直脊背,永远走在前头,永远处在高位向别人伸出援助之手。
但张敛却像一个等待兔子落网的狠心猎人,在很早以前就张开了诱惑的网,企图抓住李子越的脆弱。
而现在。
床沙哑地又响了一声,一边床垫受到力的压迫,明显往下陷。
张敛的眉眼在并不明亮的火光中显得略微清冷,他将神志不清明的李子越上半身抱起来。
李子越脱了力气,自然靠在他怀里,下巴缩在他颈窝处。
乖巧又很依赖,仿佛张敛将他放下,他就会委屈掉眼泪一样。
尽管“委屈”这个词语与李子越并不适配。
但喜欢就是很容易将另一方看得格外脆弱,脆弱到如果不捧在手心里就会融化。
张敛感觉那边传来阵阵难耐的温热,他稍微一动,便感到一点柔软贴住他的肌肤。
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张敛微凉的指腹撩过李子越耳尖处的短发,或轻或重地给他揉着。
感觉到怀里人呼吸逐渐平稳,张敛这才拿了软的干毛巾将李子越发尖还残留的水渍擦去。
末了,张敛垂了眼眸,头往下低了几个度,刚好让他的唇碰到李子越已经变成粉红的耳垂。
他长久地停住了动作,凤眸沉入浓稠的黑夜。
鬼使神差般,他试探性地伸出了舌尖,那点软被他含在嘴里,灼热的温度透过敏感的舌尖进入他的体内,在他心尖一层层缠绕。
李子越迷迷糊糊感觉到他人的侵扰,下意识往其他地方躲,却被张敛稳稳控住了后脑勺,让他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李子越才被他放下。
张敛只手撑在李子越熟睡的脸庞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眼眸不再似以前平静,狭长的丹凤眼中压抑着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浓雾,枫色薄唇轻抿,喉结悄然滚动。
他只是用柔软的指腹轻捻上李子越发烫的下唇瓣。
稍微用力,那边很快凹陷下去,将他的手指包住。
张敛说不清楚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身体内好像有道轻巧急速的电流在乱窜,扰地他头脑也不再清醒。
他的手指不受控制般微微往上用力,李子越此刻整个人已经昏成一团浆糊,所有反应皆是本能,他原本勉强合上的唇因张敛的动作而微微张开,刚好将张敛的食指指尖吸住。
张敛微眯了眼眸,先前还挂在他上半身的水珠已然挥发完全,隐约的水痕使得他的肌肉在火光间更加明显和性感。
一反常态,他没有缩回手指,反而更往深处探,直到李子越不耐地哼了一声,张敛才勉强停了深入。
然而他并没有改变动作,眼中眸色愈发加深。
他只手覆上李子越泛红的侧脸。
张敛的掌心还带了点冰冷,李子越本就在发烧,身上热气散不出去,正是渴望冰凉的时候,他懵懵懂懂地往张敛掌心钻,将整个侧边彻底贴在上方。
张敛缓慢地眨眼,专心致志地看着李子越,似乎要将他的一呼一吸全记在脑海里。
他唇微启,沙哑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房间响起。
“以前你总是生气我不进屋,非要在雪地里等你回来,我那时候体质不好,晚上总是发烧。”
“我一发烧,你就不睡觉地在床边照顾我,当时我只觉得这样能留你在我身边,却没想到你心里应该是着急的。”
微凉的指尖抚过李子越还在发烫的额头,以此往下,顺到他的耳廓,再往下,探入上衣虚掩的锁骨处,在此缓慢摩擦。
“现在我懂你的心情了。”
手指轻轻挑开那边的衣料,露出李子越光滑细腻的肩,在最顶端,留了个尖锐的牙印。
张敛的温热的掌心将那处伤痕包住,他上半身微微下倾,眼睫下垂,仔细端详着那处伤口。
过了几个小时,伤口已结疤,暗红的血痕挂在上面,触摸上去似乎还能再次感受那尖牙刺进去的疼痛。
张敛的情绪稳定到被很多人认为变态的程度,不管悲或喜,他面上总是一副平淡如水的表情。
其实他并不是没有感情,只是对自己情绪把握到了极细致、稳固的程度。
像现在这样能明显感觉到张敛愤怒的情况,是极少数的。
当他在丧尸堆里看到李子越眼角那抹金光时,他的大脑罕见地空白了一瞬。
他把他所有积分基本都砸进了积分商店,自然知道那抹金光是什么意思。
他平时刻意控制的情绪在此时如突然被打开的潘多拉宝盒,身上的温和像是被丢入了囚牢,放出来的只有怒火和……
坦白的欲望。
如果当时能早一点赶到,如果……
张敛深吸了一口气。
他闷了声音,微微颤抖的唇离那处伤口越来越近——
最终,一片温热覆了上去,期间藏着一小片更灼热的柔软,在那上面舔舐。
张敛的呼吸从刚才开始就不稳,现在更是乱成一团。
他不管这些。
李子越身上自带的若有似无的清香充盈他的鼻尖,因为发烧,他的体温较一般人要高一些,而张敛因为先前所处环境缘故,体温偏低,此刻两人肌肤相贴,李子越身体不自觉地发颤。
而张敛的嗓音已经完全沙哑。
他头埋在李子越的脖颈间。
唇贴着李子越红到透明的耳尖。
那个称呼从他喉咙艰难被挤出来,下面压抑了太多不可言说的情感和疯狂。
他的指腹轻轻揉捏着李子越另一边柔软的耳垂。
屋外雨声淅淅沥沥,屋内火光摇曳,木柴发出细小的“噼里啪啦”脆响,另一边,木床缓缓摇晃。
他唤他。
“……哥。”
第034章 进来
日落傍晚, 冬日的橘红太阳逐渐降落,地面厚实的白雪在最后一点没有温度的光照下显得如黄澄的宝石。
枝丫上端偶尔有积雪落下,发出细小的“吱呀”声。
雪块砸到地面, “砰”一声炸成几团小花。
李子越不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依稀记得自己跳下了窗户, 陷入了一群丧尸堆里,还未彻底使用道具, 便于尸潮中见到一人。
见到谁了?
李子越每想到这个问题,大脑便会像被撕开般疼痛。
他只记得自己看到那人后好像突然如释重负,整个人脱了力气,直往下倒去。
能让他放下紧绷的神经, 那人他应该非常熟悉和信任。
但是……
据他自我认知, 能让他完全信任的人……应该都死了。
李子越摇了摇头,暂且把上述疑问压下来。
他只手撑着古式的竹伞,安静地站在原地。
怪异的是,虽然身处雪地, 他身上却并不觉得寒冷,只觉得被一团暖意裹着。
这让他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夜色逐渐咽下黄昏,晚风加急,柔软的雪花盖了伞身一层, 这时, 他听到另一边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抬眼望过去,只看到个黑长条物体在移动。
又过了两分钟,待那踩雪声愈近, 才发现原来是个身形消瘦的少年。
那少年穿着奇怪,里面套了一层红一层紫, 外面又裹了个厚重的墨绿色长棉衣,三件皆是破破烂烂,估计是在哪个垃圾堆里捡的,却被他洗得干净。
然而老旧的棉服实在厚重,把他围成了一个球,少年只能缩在雪地里慢腾腾走,难怪先前李子越看不见他。
少年的脸埋在几层衣服里,李子越只看到他一头毛茸茸的发,看着少年走了一会儿,这才发现原来身后还跟了一人。
那人身形要比前面的矮一截,小脸被风雪冻得红扑扑,看样子约摸只有13、4岁。
他穿得倒是正常,无奈腿长确实差前面少年一点,逐渐被落在后面。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走到李子越面前一间矮小的破房子跟前,只见前面那个突然停住了脚步,他艰难地转过身去,对后面的小孩喊道:“你别跟着我!”
后面的孩子瞬间停住了脚步,头耷拉了下来,一副犯错悔过的委屈模样。
前面的少年动作有一瞬间的迟疑,然而他还是转身过去,双手抵在面前生锈的铁门上。
旁边有积雪,再加上铁门本身就厚重,少年推了两回硬是没推出一道缝隙,李子越刚准备上前去帮忙,却见后面那个小团子开开心心地跑过去。
他年龄虽然小一截,力气却更大,他只手探了过去,微微发力,门便应声而开。
门上端的积雪因为门的动作而瞬间落下,砸了小团子一身。
小团子将脸从雪里扒拉出来,不哭也不闹,只是对着面前的少年兴奋地眨眼睛。
少年当然知道他眨眼睛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拖后腿,你可以带着我。】
但他难为情地别过头去,不愿意承认自己比眼前这个小不点力气差。
心里虽是感激,说话却又伤人:“不会让你进来。”
“你回去。”
小团子缩了缩身子,哑着声音喃喃道:“我没家。”
少年一怔,随即压着声音冷漠地回了一声:“……关我什么事情。”
少年将小团子推到墙边:“就站在这里,不许动。”
小团子呆愣地埋下了头,依然听话地一动不动。
少年迟疑了一会儿,他艰难地走进屋子里,从房间角落摸出一小块硬黑的馒头,生硬地塞到小团子怀里。
“吃了。”
小团子认真地点了点头,他将馒头捏在手里,随即靠在墙边,身体往下缩,蜷成一个小球,双手捧着馒头,在听话地小口啃。
少年慢慢往屋里走去,冷风刮来他毫无感情的话语:“吃了就走。”
一把闪着锋利光芒的弯刀被他握在手心,他并未回头:“如果还不走,我会杀了你。”
语气强硬,不像是在开玩笑。
即使少年看不见,小团子还是认真地点头,他似乎并不惧怕少年的威胁。
关门的时候少年又推不动,小团子抬起头来刚想去帮忙,却想起少年刚才威胁的不许动,于是便一脸难过地呆在原地干着急。
李子越无奈叹气,不知道眼前这两小孩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吵架了?又不太像。
他主动走到门角,对着少年道:“力气不够就不要硬推,先把卡在这里的积雪扫走。”
不料少年仿佛没听到他说话般,只是埋头使劲。
李子越蹙眉,觉得有一些不对。
他喊了一声:“喂,小孩。”
少年还是没听见。
怪事。
不对,好像他陷入这个场景开始,就没发生过让他想明白的事。
他的手在少年面前晃了两下,见少年依然没反应,心里顿时了然。
少年看不见他,也听不见他说话。
但是。
李子越手握上门把手,稍微用力,门应声关闭。
他能触碰这些。
门奇迹般合上,少年有一瞬间的恍惚,见到关地严丝合缝的门,他却不如李子越想象中那么开心。
两个孩子隔着一扇门,皆是情绪低迷。
李子越大概明白怎么回事了,又在这破烂的屋里找了一圈发现只找到个不如先前馒头二分之一大小的干饼后,李子越更明白了。
这少年那把小团子赶到外面后只缩在家里偷偷难过,明明自己饿得像根火柴棍,却依然把大块食物分给了小团子。
典型的嘴硬心软,性格别扭。
李子越默默叹气。
天逐渐昏暗,外面却依然没有动静,想来小团子还不离开。
这么冷的天。
李子越看了眼缩在冰冷墙角的少年,他的皮肤大多都缩在了衣服里,只有脸颊一点露在外面,已经被冻得通红。
弯刀被他放在身侧,李子越这才看见弯刀刀尖已经弯曲,刀柄处凝了暗红的血污。
先前打过架吗?那些是谁的血?
他眼眸微眯。
寒风刮了三番,雪花飞舞。
门被悄然打开,借着还没完全消失的光,李子越依稀能看见有道黑团还安静地缩在墙边。
要说这团子不听话呢,少年叫他不动他就不动,要说这团子听话呢,即使少年威胁他说要杀了他,他还是呆在墙角不离开。
李子越缓慢走过去,想要看小团子是否死了,却在走进的那一瞬,看到孩子身体动了两下,随即孩子抬起头来。
小孩正处于发育阶段,脸上留了些圆润还未褪去,却已经初具漂亮眉眼,想来长大后样貌不会差。
李子越觉得这张脸有点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哥哥。”
他听到小团子眨着漂亮的眼睛脆生生地喊他。
李子越一愣:“……你能看到我?”
小团子乖巧地点头,随即开心地眨了两道眼。
这习惯……倒是像他认识的一个人。
李子越勾唇浅笑。
如果能看见,那说明是不是也能摸到?
他试探性道:“你冷吗?”
小团子此刻却不回答,只是垂了眼睫,很缓慢地眨了眼。
眨一次眼,表达的意思是“是”。
李子越只能按照那人习惯来猜。
“你把手伸出来。”
小团子乖巧把两只冻得通红的爪子伸了出来。
李子越用一只手将它们全包住,将自己身体的温暖传过去。
他将伞固定在一边,另一只手腾出来摸了摸小团子的侧脸。
小团子心情明显好了起来,李子越眉眼也逐渐染上温柔。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毛病,他疑心病确实重,但只要对方叫他“哥哥”,他基本上没办法坐视不管。
他的全部善良都剩在“哥哥”这个称呼上了。
“你站起来。”李子越解了身上的大衣,将小团子塞进怀里,“你家在哪里?我带你回去。”
小团子情绪却骤然低下,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看着屋的方向:“他不会要我了。”
李子越怔住。
小孩心思最好猜。
里面少年只有两份食物,他却没犹豫地把大块给了小团子,说明他本身就是个对他人友好,对自己严苛的人。
现在只是在做思想挣扎罢了,时间推移,夜晚愈冷,少年只会更担心还在外面的小团子,出来是迟早的事。
李子越哄怀里难过的小不点:“他刚才赶走你的动作很迟疑,他会出来的。”
“那孩子其实是个很心软的人。”
李子越与怀里小团子对视,漂亮的桃花眼微眯,弯成两道月牙:“你如果很喜欢他,请你等等他。”
“在此期间,我不会让你冷的。”
小团子呆了足足半分钟,他的小手不自觉地贴上李子越的侧脸,突然咧嘴笑了。
“哥哥,你和里面那个哥哥好像。”
李子越愣在原地:“……哪里像?”
小团子只是看着他。
李子越刚想再问几句,却听到屋内传来有人走动的嘎吱声,他将怀里的小团子放下,没过几秒,就看到有人又在艰难地推门。
这次他倒是学聪明了,知道先把角落的积雪给挖走再推。
少年冷着脸朝小团子走来,夜晚光线昏暗,李子越只能看到少年消瘦的一小节下颏和紧绷的唇线。
有点熟悉。
他微微蹙眉,依然没想明白这股莫名的熟悉从何而来。
脚踩在积雪上的声音嘎吱嘎吱,小团子眨巴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少年。
少年的脚步停在他跟前,头小幅度下垂,随后——
一阵冷风刮过,还沾着血的弯刀骤然贴在孩子脖上,少年半蹲着身体,话语仿佛从牙缝里挤出般:“我迟早会杀了你。”
小团子抿了嘴唇,并未说话。
少年带着寒意的手指捏住孩子的下巴,将其向上抬起,眼眸细眯:“你长得很漂亮,以后可以卖个好价钱。”
李子越阻拦的手停在半空中,他眉眼微垂,视线在少年身上打量了两下,嘴角轻扬。
有意思。
小团子仿佛听不懂人话般,此情此景,他却伸出手来拉住少年的上衣摆。
喊声在雪夜显得格外清脆。
“哥哥。”
逐渐走远的李子越停下了脚步,竹伞微斜,看见团子跟在少年身后进了屋。
并未出他意外。
早在少年用刀抵住小团子时他就放下心来——从未见人嘴上说狠话,却用刀背卡住他人喉咙的。
要杀早就杀了,要卖也不用这样大张旗鼓。
说到底还是嘴硬。
不过这少年到底是谁……
他蹙眉思索,不知觉间眼前场景骤变。
依然是雪夜,温度愈低,雪花如鹅毛飘下,李子越伸手接住一片晶莹,见它缓慢在自己掌心融化。
深冬了。
隐约听到另一边有低沉的敲门声,他微抬起头,视线看过去——
瘦弱的背影,依然挺立的脊背,踉跄的走姿,李子越眉头皱地愈发紧。
是那少年。
他无力地靠在一座装修华丽的洋房前,瘦到仿佛只有骨节的手抬起又落下,门发出道道“砰砰”声。
终于,门张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只老人年迈浑浊的眼眸。
李子越看到少年突然拽住老人的腿,随即“噗通”一声跪下。
李子越愣在原地,竹伞滚落在一边,雪花贴在他颤抖的眼睫上。
“我愿意……我愿意把我卖给您……”
少年沙哑的声音夹在呼啸的雪风里。
眼泪好像是刺人的冰刀,一下下切割着李子越的心脏。
“请您给我一些钱……我要去救他。”
“一个漂亮的孩子,”老人眼眸眯起来,他只手扯住少年的黑发,打量他的眼神像是在审查牲畜,“一个漂亮的孩子说要把自己卖给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李子越的呼吸仿佛在此刻停止,喉咙哽咽,胃部抽搐着疼,无法抑制的热泪滚下。
“……”他的手伸到半空中,似乎是想阻止,嘴微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浑身疼痛让他无法直起腰杆。
风雪模糊了他的视线,液体凝成冷到极致的固态,门缓慢开了个发着橘光的口子,少年缓慢从地上爬起来,只手抓住门槛,吃力地迈步。
在即将关门的那刻,他难耐地转过头去,看向门外。
与那边的李子越长久对视。
盛满泪水的眼眶,因情绪激动而泛红的鼻尖,被寒冷刮伤的眉眼,薄凉的唇,已经瘦到皮包骨的下巴尖。
那是约摸只有17岁的李子越。
“不对……”
李子越倒在雪地,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
那不是我……我记忆中……我的17岁……我在学校正常上学……我没有……
我没有去过雪地……我也没有……
“哥,你发烧了。”
意识模糊中,有人在温柔地喊他。
随即温暖缓慢传到他的身上,他感觉到留有泪花的下眼睑在被人轻舔。
咸冷的眼泪被人耐心地吻去。
眼前的噩梦再次被关进了记忆的牢狱里。
他又不记得了。
第035章 “哥,我想亲你。”
李子越在咬他。
温热的呼吸绕在他的下颚。
张敛低垂着眼眸看向整个人已经贴在他身上的某人。
只是轻笑。
他的掌心按在李子越柔软的后脑勺, 轻轻拍了拍,引诱似地哄了声。
“咬吧。”
雨水引发的发烧和丧尸尖牙上的毒素在李子越体内不断打架,两方战争, 让李子越整个人完全失了意识,只能顺应本能。
两颗小巧的虎牙变得略微尖锐, 却依然咬不疼人,更别提张敛身体素质异于常人, 李子越这样贴着他,除了让他心更痒痒之外,造不成什么伤害。
那点湿热从他的耳廓挪动到下端的锁骨处,偶尔用尖牙硌到他突起的骨, 明明是他咬的他, 尖牙的主人却皱着眉头哼了一声,还得张敛捏捏他的后颈,让李子越顺了心情。
李子越无意识地在张敛颈边暧昧地蹭了两下,张敛呼吸愈发缓慢, 却也只是揽着他的腰侧,并未动作。
屋子另一角火堆上端挂了个小壶,此刻壶顶“哐当”响着,表明下边水已被烧开。
张敛停了动作, 将李子越还埋在他脖颈处的脸带了出来。
李子越还处于未退烧的昏沉状态。
两边原本白皙的脸庞上晕了一层桃红云雾, 细长的桃花眼眯了半截,长睫毛轻颤,掩了点难以言说的媚。
下方鼻尖微微发红,因为刚咬过张敛的缘故, 此刻他的唇格外饱满和柔软,微微张开, 像是颗透着浓郁果甜的红石榴,而最里端还留了点水渍。
这点水渍还有张敛的原因,如果不是他先前用手指……
张敛闭了眼眸。
他听到自己在喊。
“哥。”
李子越无意识地应了一声:“……我在。”
张敛只手捏着李子越的侧脸,指腹在他下唇摩擦。
“对不起。”
目光中的冷静已经被难以压制的欲望吞噬殆尽,他贴着李子越发烫的唇角:“哥,我好想亲你。”
之前所有的愤怒在此刻彻底消失。
其实早就消气了,张敛对李子越发不出什么脾气。
张敛觉得他可能被李子越传染了。
身体燥热地像是被丢进岩浆般。
跳跃的壶盖在催促他。
张敛刚要起身去拿水,却感到他垂在身侧的手被人钩住。
李子越是知道怎么让人情迷意乱的。
他并不握住张敛手的全部,而是拉着他微缩起来的小拇指,力道也很轻,允许张敛轻易摆脱。
张敛却停了动作。
他的话语中含了笑:“哥。”
“你好黏人。”
还冒着热气的水递到李子越唇边,他却没力气地只想倒在床上睡觉,张敛将他抱起来,又被他悄悄缩了回去。
张敛默了声音看了他两秒,舌尖微微舔舐发干的下嘴唇。
喉结在悄然滚动。
“李子越。”
他不叫他哥了。
李子越迷迷瞪瞪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张敛哑着声音:“你不自己喝。”
他没用疑问句。
李子越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整个人下意识往被窝里面钻,却在刚动作的那刻被张敛突然按住了后脑勺。
瞬间,他意识清明了一点。
缓缓睁开了眼眸,而下一刻——
“唔——”
他被人以最亲近的方式堵住了嘴。
温热的液体顺着舌尖,绕到喉道,滚滚而下。
李子越被这道刺激惊地闭上了眼眸,感觉到那人在离开前似乎还咬了口他的下唇,然而还未等他喘过气来。
又是一次围堵。
他犹如一只溺水的鱼般,呼吸全被另一个人控制,他除了默默承受外,并无其他抵抗之力。
暂且恢复一点神智的是他的头脑,而他的身体还陷在无力的漩涡中。
张敛垂着眼眸看他,看他微蹙起的眉,看他愈发红润的唇,看他因为难耐而泛红的耳尖……
“张……”
终于得到了空闲,李子越难耐地咳嗽了两声,喉咙仿佛被人用什么东西堵住了般,他无力地靠在床沿,听到自己慌乱的心跳。
“张敛你……”
他话还没说完,却又被人强硬堵住。
那人的气息与他急促的呼吸交融在一起,燥热的、让人浑身无力的,在此刻,混着窗外淅淅沥沥泛着凉意的雨丝。
柴火慢悠悠燃烧,亮起一片小而璀璨的火花。
他的后脑勺被定地很死,张敛力气本来就比他大一截,更不要提他现在还在发烧。
真是太……
李子越快要控制不住呼吸的节奏了,唇早已麻木,不知已经被人狠狠啃咬过多少次了。
他的眼角已经染了点难耐的红,两边的心跳快要把他整个人吞入腹中。
耳后被人轻揉着,那边柔软的黑发上又沾了点水。
张敛早就摸清楚了李子越的脾气,既然犯错已经被抓到,李子越炸毛一天要哄,炸毛十天也要哄,结局是一样的,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张敛……”
李子越从他怀里艰难地抬起头来,眼眸还半眯着,叫他名字时已经带了一点怒气。
哦,真的生气了。
张敛安静地看着李子越。
趁李子越还未彻底发火,张敛先发制人。
“哥。”
李子越突然愣住。
这个声音。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将他淹没。
脑海中仿佛有无数道相同的声调在喊。
【“哥,你回来了。”】
【“哥,你不在的时候我很想你。”】
【“哥,我冷。”】
【“哥……我……”那人低垂着头,手拉着他的上衣摆,“哥……你不要不喜欢我。”】
面前的场景变得非常模糊,眼前人的样貌和被困住的记忆中的人逐渐重合在一起,李子越怔了许久。
而下一刻,好不容易逃出来的记忆瞬间被某个力量抓了回去,他恍惚了一会儿,再次睁眼时仿佛已经彻底忘记了先前的失态。
看向张敛的眼神不再有任何异常。
张敛站在一旁不吭声,似乎并没有发现李子越的异常。
“我只是想让你喝药。”
他眸光坦诚,仿佛刚才把李子越压在床上又亲又咬的不是他本人:“我问过你,但是你不肯喝。”
李子越轻皱眉。
问过他?他还不肯喝?他怎么可能会……
张敛默默从系统背包里拿出一个类似投影仪的道具。
“你看。”
李子越视线扫过去。
先前张敛将水端到李子越面前而李子越却别过头一个劲往床上贴的场景再次重现。
他难以接受地合上了眼眸。
“……那是因为……”
嗓音还是沙哑的,此刻他混乱的大脑得给自己找个合理的理由。
“你不喝药会死的,”张敛与他目光直视,“我没办法。”
似乎是觉得不够,张敛指了指自己掩在暗处的锁骨,上面留了点暧昧的红印:“你还咬我。”
我还咬他……我不喝药就算了 ……我还咬他……我……
李子越只手撑着额头:“我……这……我……”
明明是他被强吻,此刻李子越却仿佛犯下滔天大罪般,他缓了许久,才慢腾腾地从牙缝里憋出几个字。
“……对……对不起。”
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张敛悄然勾起了唇角。
“没关系,”他向李子越凑近,“虽然我很辛苦地将你从丧尸堆里捞出来,得到的报酬却只是被你咬,又被你……”
“你不许说话了。”
李子越难耐地怒骂了一声,他两边耳朵已经红到犹如血色翡翠。
张敛倒是乖了,他将剩下的半壶水递到李子越面前。
“还需要我喂……”
他话还没说话,便见到李子越快速接过壶,将剩下的水吞了进去。
或许是喝水太快,他的唇边还留了水痕,先前被张敛咬过的唇此刻愈红,甚至轻微肿了起来,张敛眸色不留痕迹地沉了又沉。
喝完水后,双方都陷入了难言的沉默,李子越刚清醒,精神状态不佳,只能无力地靠在床边,眼眸微合,约摸半分钟后。
张敛伸手过去抚上他的眉间。
又昏睡过去了啊。
……
张敛永远不会忘记李子越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脆弱这两个字的情景。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他从那个地方逃出来,身上又累又饿,道路雪厚,这让才14岁的张敛每走一步都感到十分吃力。
天寒,太阳西沉,四周蒙上一道灰暗,而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或许缩在某个积雪不太深的桥下能勉强过一晚。
之后呢?
小张敛不知道。
他只是浑浑噩噩走着,不管去哪里,都比回到那个地方更好。
路过拐角,迎面撞来一人。
那人比他高一个头,身体却比他更瘦弱,两人撞在一起,小张敛还稳妥站在原地,那人却陷了半个身子在雪中。
浓烈的血腥味。
小张敛呆在原地。
拐角光线昏暗,那人又是低垂着头,小张敛只能隐约看到他搁在雪边的手腕——全是血。
那一小撮洁白的雪逐渐被染红,颜色愈深。
那人却迅速挣扎着站了起来,他身体无力地颤抖了两下,勉强扶着墙壁继续往前走,似乎没看到小张敛。
远方隐约听到重型车轰隆驶来的声音,路道中央的积雪被车前端的铁片扫开后露出透明的冰层。
这里是下坡,又有冰,车辆极容易在此处稳不住速度而失控。
小张敛瞳孔中那辆亮起车灯的重型车越来越大,他的脸庞在发光,整个人仿佛呆住了一般,毫无动作,只是等着车辆从他身上碾压过。
在车辆即将压到他身上的那刻,小张敛突然感觉腰侧被谁猛地一拉,随即几圈混乱的翻滚,那人将他护在怀里,尽量没让他受到什么伤害。
“砰!”地一声,那人后背撞上墙壁,他难耐地闷哼了一声,却强行将溢出口腔的血液咽了下去。
小张敛这才真正地呆住了。
其实他可以轻而易举将那辆车毁坏。
但是……
那人将他护在怀里,血腥味和他身上的温暖一起传来,小张敛贴着他的干瘦的胸膛,听到里面心脏快速跳动——
“你……”李子越难受地喘着粗气,他疯狂咳嗽了几声,口腔中残留的血液溅到一片雪地上,宛如点点盛开的红梅。
急促的咳嗽让他整个人缓不过气来,小张敛感觉到抱着他的手臂力量逐渐散去,李子越面色白到胜过他身下的雪,而嘴唇却异常红润——被他身上的血染红的。
随后,小张敛感觉到几滴似乎还留有热气的液体滴落在他头顶。
他伸手上去接过那些水珠。
温热的,在寒冷的雪夜,它就像递过来的温水般珍贵。
李子越脊背蜷缩,胸腔轻微起伏,呼吸急促,细小的声音被他压在呼啸的雪风里。
他在悄悄地哭。
小张敛不知道为什么,就像他不知道李子越为什么要来救他一般。
他安静地贴在李子越的怀里,听到他因为呼吸更不上而产生的剧烈咳嗽。
血从口腔中滚出来,李子越的身体弓成瘦小的虾米,心跳愈发剧烈。
因为咳嗽,他的嗓子已经完全哑了,但小张敛依然能够听到他在无意识地喃喃自语。
——“我应该死。”
声音藏在锐利的风里,透着让人心寒的绝望。
夜幕降临,路旁的灯替代太阳亮起昏黄的光。
光印了一半在李子越脸上,小张敛哑声抬头,看到他消瘦的脸庞,看到他因哭泣而合上的眸,浓密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细小的水珠。
看到他因情绪激动而泛红的鼻尖。
透明的泪水如决堤的河岸,顺着他线条清晰的脸侧滚滚而下。
他的眼尾掩了一半在黑暗,另一边泛着红润。
像一只幼小又畏惧风寒的漂亮蝴蝶。
那时小张敛的状态难以形容。
理智在分析——重型车撞来时李子越离张敛已有一段距离,如果当时他犹豫一秒,都拉不住张敛。
换句话说,李子越毫不犹豫地救下了与他素不相识的张敛,即使他身上满是血污,虚弱到已经快站不起来。
而感性只跳出一个念头——
他想亲亲他泛红的鼻尖。
想知道那里是否也如这冬天一般寒冷。
第036章 都是直男,亲一下怎么了
雨声彻底停了, 空气还有些湿润,屋子里柴火慢腾腾地燃烧着。
李子越半躺在床上,低垂着头, 一只手拿着支笔,另只手捏着暖黄色试卷, 笔尖在试卷上轻轻划过,落下一截细长的黑线条。
现在还是低烧, 头依然有点晕,好在神智算清醒……
清醒才怪。
他看到自己写下的一串狗屁不通的答案:这首诗表达了诗人的思乡之情,诗人在花园中见到过去的好友,这里用了……
“刺啦”一声, 李子越画了道长痕将上述完全抹掉。
他很少在做作业的时候分心, 而现在头脑中全是刚才的画面……
他甚至还记得自己的喘息声,以及张敛控住他后脑勺时掌心传来的炽热温度。
慌乱的心跳快到要把他淹没,被黑发勉强遮住的耳朵尖到现在还是通红。
张敛跟个没事人一样坐在柴火旁边,偶尔火势减小, 他便调整木柴摆放的位置,空出足以让空气流通的间隙。
安静的房间里传来细碎的“沙沙”声。
双方都没有说话。
一旦静下来脑子里就会自动想些乱七八糟的,李子越烦闷地摸了本物理必刷题做,感受浮躁的心情逐渐平静下来, 思绪也回归正常。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直到他做到动量守恒板块。
“两小球碰撞, A小球质量为……”
碰撞……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昨晚他被张敛抵在床角,两人额头相贴,张敛略微急促的呼吸声缠绕在他耳边……
“啪!”
手中的笔差点被他折断,李子越猛地将书合上。
真的是疯了。
明明在初级伪人副本的时候他还是主导方, 怎么发了个烧就这样了?
木条在地面轻碰了两下,他听到张敛那边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
张敛喊了他一声。
“哥哥。”
声调平静, 声色柔和,带有他一直以来的波澜不惊味道。
李子越被这声“哥哥”喊得呆坐在原地。
怔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张敛今年22岁,比他小4岁,喊他一声“哥哥”也是合理。
只听张敛似乎带着担忧的话语轻飘飘传来:“你会因为这件事不理我吗。”
李子越别过脸去,假装没听到这句话。
“你明明有很多种办法让我喝……”他缓了很久,才咬牙切齿地出了声,“而不是……”
实在是难以启齿,李子越手撑在额头上,将自己微微发红的脸颊给挡住。
下方他被咬破的嘴唇还在隐隐作痛,留着一片暧昧的红肿。
张敛反倒异常平静,他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了个弯:“哥,你是同性恋吗。”
李子越下意识张嘴回答,在意识到张敛什么意思的那刻又默了话语。
其实他非常清楚自己的性取向,这个问题答案对他而言也不需要遮掩,但是……
如果出题人是张敛……李子越下意识抿住嘴唇,感受那边传来的灼热温度。
他别扭地不想说真话。
“……不是。”
张敛很轻地笑了一声,李子越现在还是不敢看他,自然也就发现不了张敛面上的表情。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缓缓开口,一脸正直道,“你是直男,我也是直男,既然都喜欢女生,那么我们之间的亲吻只是一种单纯的救助,有什么不可以用的。”
末了,他垂下眉眼,似乎有些纠结:“而且我很怕采用其他方式不小心伤害了你。”
闻言,李子越心间莫名窜起一道火。
嘴被你咬得现在还在痛,怎么就没伤害我了?
但他实在不好意思再提起这件事,只能抓到张敛另一个逻辑漏洞反驳:“你先前告诉我,你可能是同性恋。”
李子越突然回过神来,语气也强硬了许多:“怎么现在又变成直男了?”
随后他看到张敛轻微地扬眉。
一股不好的预感自他心底冒出……
等等……他好像上套了。
张敛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哥,不对。”
李子越听到这声叠词,心里愈发不安。
张敛摇了摇头:“既然你是直男,为什么会在意我关于性取向的回答?反正你不会喜欢我,我前后回答是否一致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李子越难耐地皱眉。
他就知道。
张敛并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还是说,我在你心里比较特殊?所以你才记得这么清楚?”
两个选项李子越都不想选。
他理亏地又把头缩进被子里,说话声音透过棉被,套了一层可疑的朦胧:“你……”
“你不许说话了。”
这是耍赖,李子越平时很蔑视这种说不过别人就锁了别人发言权力的幼稚行为。
李子越缩在被子里自顾自闷着气,他仗着自己还没完全退烧,便心安理得地当起了缩头乌龟。
直到他脑海中响起一道久违的系统提示音——[亲爱的主播,有人在您直播间开通守护通道,现已成为“李家军”中的一员,获得“李家军”称号]
李子越感觉自己的大脑突然炸了一下,所有意识和理智瞬间一片空白——
他猛然意识到一件比被张敛强吻还要恐怖的事——他没关直播。
更恐怖的是,直播间主视角固定在他脸上。
先前因为发烧,系统自动替他屏蔽了直播间通知音,现在他差不多恢复正常,系统便继续向他播报。
在副本摸爬滚打近八年,什么样的绝境没遇到过,但李子越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迫切想要立马死亡。
他宁愿昨晚被丧尸咬死,或者被送上绞刑,再不济被雨淋到高烧而亡,也总比现在面临直播间好。
养了六年的内敛和冷静在此刻一扫而空。
手指在系统屏幕上滑动时,李子越甚至能清楚看到自己指尖的颤抖。
压抑着内心的波涛汹涌,他沉重地点开了他的直播间。
直播间在线人数:3089人。
是他平时直播间在线人数的三十倍左右……
疯狂的弹幕铺了一层又一层,他艰难地看了两眼。
【我去!主播终于发现我们了!】
【我是新来的,谁有昨晚视频,我花积分买行不行!(流口水)】
【呵呵,早在上个副本我就看出那个张什么和主播有一腿,没想到这个副本就已经……啧啧,下个副本是不是直接快进到……】
【下个副本也麻烦主播全程开直播!好想看好想看(抓狂)】
【来来来,开盘了开盘了,支持李哥是1的扣1,支持张敛是1的扣圆周率!】
【圆周率】
【Π】
【3.1415926……】
李子越忍住即将炸毛的心态,在在线直播观众中寻找房管。
房管这小子想不想活了,怎么现在都还不出来主持一下秩序,什么猜谁是1谁是0,这么明显还需要猜吗?
李子越悄摸登录小号在弹幕上扣了个1,尽管基本上没人扣1。
这样想来好像更生气了。
划到最上面,发现房管头像亮着,李子越一愣,刚要戳小窗私信,却见房管这小子在直播间威武出场。
【天空一声巨响,您的至尊vip管家善良登场!(房管):咳咳,大家稍安勿躁,乱说话的要被禁言了哈。】
李子越稍微安心了些。
当初选他当房管还是没错的。
却见房管又发了一条弹幕——
【天空一声巨响,您的至尊vip管家善良登场!(房管):视频我当然录了,我是李哥贴心小棉袄,肚子里面的蛔虫,忠诚又贴心的得力部下,他喜欢什么,想要纪念什么我能不知道?视频非常完整,4K超清,就等着李哥以后想要回顾当初暧昧时光来找我要视频呢~】
李子越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房管还在热情招揽。
【想要视频的,加入李哥粉丝团,我把视频放在了粉丝团群聊文件里,你们想什么时候磕都可以!】
看到接连不断的申请,房管很得意。世界上找不到第二个比他更会帮主播攒积分的聪明房管了。
李子越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出了这个副本,在玩家大厅结算的时候,立马把房管给卸任了。
他揉了揉肿胀的太阳穴,深呼吸了两道,勉强让自己的情绪恢复稳定。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现阶段能做的只有把亏损降到最小。
李子越面无表情地点开粉丝群,又翻出群文件,毫不犹豫地把名为《高考冲刺复习资料》且封面打了十层马赛克却依然能看到两个人贴在一起的诡异视频给删除了。
直播间观众打出了一长串的问号,李子越佯装看不见,顺带把向他戳小窗的房管给拉黑了。
【????视频为什么没有了?】
【主播删了,为什么啊】
李子越这辈子做过最错误的事莫过于此——他应该先禁言房管再拉黑。
只见房管还在输出。
【(房管):哼哼,李哥的任何举动我都能写出十篇分析报告来,不然我怎么能混到房管这个vip位置。】
【(房管):我一眼就看出,李哥删视频是因为他害羞了。】
[系统提醒:您已被主播禁言]
房管不觉得大祸临头,更肯定自己猜对了主播的心思。
我不愧是聪明又敏锐的贴心棉袄。
下一秒。
[系统提醒:您已被主播踢出直播间]
房管:???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李子越关闭了直播间发送弹幕功能,这才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按张敛的理论,既然两个人都是“直男”,亲就亲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他的烧确实也要退了,再这样扭捏没有任何意义。
在脑中组织好了语言,李子越声调平静地喊了一声:“张——”
不料,名字只喊了一半,下一瞬,却见李子越面容冷冽地将喉咙中的声音压了下去。
柴火依然缓慢地跳跃着,大雨后的清晨格外寂静,因此那道响在屋外的锐器碰撞声才显得如此刺耳。
似乎是锋利的刀尖在互相摩擦,鞋子压在潮湿地面的响声如此让人难耐,脚步声越来越近,生锈的门锁发出剧烈而清脆的敲砸声。
“砰!砰!砰!”
木门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间藏了只鬼祟的人眼,眼球在疯狂转动,窥探着这屋里的一切。
与此同时,肉类腐烂的刺鼻味道也悄然透过缝隙潜入房间。
“出来。”
声音像指甲刮擦黑板。
外面的东西猛地碰撞着坏了半截的锁。
“出来。”
“哐当”两声。
锁裂开了,碎了的残渣落在地上。
第037章 《呼吸秋千》
【干旱期】
天晴, 日出,气温陡增。
残存的丧尸耷拉着头,动作缓慢且扭曲地在村子边缘陡峭斜坡上爬行。
乌压压的丧尸群如归巢的鸟般, 逐渐隐在山顶的一片灰蒙林间。
昨夜的骤雨仿佛不曾落下,几小时前还积压在地面的雨水迅速被诡异的庙宇吸收, 佛像一座座消失,庙中央绞杀架上挂着的玩家尸体也随之化为灰烬。
连一点血污都不曾留下。
世界仿佛恢复到了最初的样子。
黄沙呼啸, 所有人面上皆蒙上一层细碎的沙砾,身上粘连的液体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液。
灼热的地面零星落了几个黑点,大部分是昨晚死去玩家,偶尔见静态间一点颤动, 那是如残疾的狗般躲在房前阴影处大口喘气的存活幸运儿。
雨夜是过去了, 玩家却被丢进由痛苦的高烧和疲惫不堪的躯体构成的温水中,被毫无察觉地烹饪着。
一天一夜不敢合眼休息,尽管身体状况非常恶劣,他们依然必须紧绷神经。
距离所有玩家上次进食已过去24小时有余。
孙远诚缩在墙角, 右手手掌微微弯曲,视线在周围看了两圈,这才缓慢地将掌心放到嘴边,随后, 一股细小但清凉的液体缓缓流入他早已干涸的喉道。
他运气很不错, 开局抽到了“富人”水量,此时他还剩下18.75L水可以使用,而距离副本正常结束时间,还有两天。
尽管如此, 昨天他除开用水湿润黄沙,基本没舍得喝水, 在不确定未来会出现什么差错前,谨慎节约依然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可预料随着呆在副本中的天数增加,日均用水量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缺水问题勉强困扰不了他,但……
他摸了摸因为饥饿而发出抗议的肚子。
上个副本结束后,回到虚拟世界的孙远诚抱着“不学习就会死”的信念狂学副本相关知识,了解到除开饥荒副本,其他副本基本不以“饿死玩家”为主要目标。
这个副本禁止玩家使用背包中的食物,但食物肯定是有的,大概率是从NPC那边得到……
怎么得到?能得到什么?
孙远诚回想起昨晚老妇在屋中熬煮的不明肉类。
当时他还觉得一阵恶心,而现在想起来……
喉结滚动,他的口腔中可耻地涌出股股渴望食物的唾液。
他没办法控制这道因为饥饿而产生的强烈生理反应……而且他能断定,如果今晚老妇再次熬煮,即使那锅里煮的是人肉,他也能闭着眼睛给咽下去。
天大地大,能活下去最大。
他的侧脸贴在已经开始发烫的黄土墙上,喘息声逐渐降低,似乎就要昏睡过去。
“我贱命一条……我早点死……我早该下地狱……你活着就好……我的孩子……”
旁边有人在颤抖着喃喃自语,孙远诚勉强抬起一边眼皮看了那人一眼,发现他已经憔悴到整个人形如挂着人皮的骷髅,因为发烧,他的面部红肿,眼中布满血丝,后颈处的皮肤甚至被雨水灼烧到腐烂裂开,血肉在里面蠕动。
看上去命不久矣。
孙远诚被吓得起了精神,后怕地咽了口口水,下意识往另一边缩。
不料刚一行动,脚踝处突然被人狠狠拽住。
“求求你。”因为身体实在疼痛,那人蜷缩成一团,颤抖的手猛地拉住孙远诚的裤腿,头微向上抬起,露出凄苦的表情,“我已经不求活下去了,但是这孩子……”
孙远诚一怔,那人身体转了个弧度,露出一直躲在他身后瑟瑟发抖的小女孩。
孩子?女孩?孙远诚眉头皱在一起。
是玩家吗?年龄这么小的玩家?
如果不是玩家……村民吗?但是这个村子里似乎没有孩子……他回想起昨晚意外接下的支线任务,暂且压住了心里的疑问。
小女孩约摸七八岁,经过一天的副本摧残,已经蓬头垢面,粉红裙子破了几个拳头大小的洞,唇因为过度饥饿已经没有血色,然而精神状态看上去还算不错。
没有发烧。
可能是这人将她保护地很好。
不知怎地,孙远诚看到她,就想到失踪的李子越,内心掀起一阵酸楚。
他现在除开身体疲惫无其他异常也是托了李子越的福,如果没有李子越的保护,他可能早就因发烧而死了……
那人身体倒在地上,面部朝下,全身不住抖动,抽泣的声音从那边传来:“等会儿会进行一场争抢食物的比拼……我希望我们两个能在一队……我不会和你争抢食物,只求你能够在拿到食物后给这孩子一口……”
孙远诚眼神迟疑:“……我不一定诚信,你为什么会相信我。”
那人无力摇头:“我没有太多力气去试探了……你看我的样子……”
他露出身上被雨水折磨地不像样的皮肤,所见之处皆是一片可怕的血肉模糊,孙远诚紧张地吸了吸鼻子,还未说话,便听到他话题突转。
“你有放不下的人吗?”
孙远诚愣住。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那人贴在墙上,望着另一边的黄沙,神情落寞:“你心里也清楚,如果我们没有放不下的人,我们是不可能被选成玩家的。”
孙远诚低垂着头,罕见地没有跟话。
“我牵挂的就是这孩子……”他长叹一口气,“她和我去世的女儿长得一模一样……我不知道这是天意还是……”
那人说话哽咽,因为身体实在缺水,他卡着喉咙痛苦地干哭了几下,却挤不出一点眼泪来。
孙远诚像是在看一副悲哀而无力挣扎的哑剧。
“我这样的状态,在接下来的环节根本抢不到什么食物,与其无谓挣扎,不如赌一把……”
“你即使最后背叛了我,也无所谓,”他闭上了双眼,“我只是在寻求一个心理补偿……我女儿还活着的时候,我对她过于苛责,亏欠了她太多,我一直愧疚,没想到我临死前能够救下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
他干瘪的手勉强盖住自己的布满血污的脸,无泪地痛哭,上半身缩成弱小的虾米。
孙远诚一直沉默着,眉眼染上一丝忧愁和关心。
长久的哑言后,他抿了抿嘴唇,别过视线,声音在黄沙中有些颤抖:“……好吧。”
“谢谢……谢谢你!”那人喜极而泣,“我叫王岐,这孩子叫王雅,王雅,给哥哥说谢谢。”
王雅胆怯地走过来,小手拉上孙远诚的衣角,稚嫩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谢谢你……哥哥。”
硕大而温热的泪珠滚到孙远诚的手腕上,他一时间慌了神,连忙摇头:“没事没事……不哭不哭……”
女孩用沾了黄泥的手揩走了眼角的泪,然而眼眶却更红了,看上去像只被困于陷阱的可怜小鹿。
孙远诚的心情愈发苦涩,别过脸去,不敢看女孩眼睛。
然而,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眼泪的真正含义。
那不是悲伤的眼泪,也不是真诚的感激。
那是鳄鱼在即将吞食人之前流出的,佯装同情的虚伪泪水。
三人刚达成协议,便听到前方空地传来一阵刺耳的锣鼓响。
声音尖锐细长,回响久久徘徊,将孙远诚吓得汗毛倒立,抬眼望去,只见那片空地不知何时立了两个望不到头的秋千。
两座秋千被铁栏圈起来,而那敲鼓的青年人正站在铁栏前。
孙远诚记得他,他是昨晚给他们分伞的钱万龙,也就是老妇的儿子。
钱万龙手里捏着个残破的陶瓷碗碎片,面上挂着不明意味的微笑:“感谢大家昨晚公正检举了杀害新娘的凶手,邪神很高兴,为了感谢大家,特意给大家送来食物。”
公正?
孙远诚眼中眸光逐渐暗淡。
何谈公正?没有其他证据,只要众人开门见到玩家和死去的新娘共处一室,就能直接宣判玩家的罪恶。
或许里面真的有凶手,然而……更多的怕是被污蔑陷害。
他没办法忘记昨晚在人群中见到的那些阴森的笑,真正凶手脸庞上的得意是藏不住的。
然而没有人检举他们,破门而入的玩家和村民仿佛疯了般,不顾三七二十一,抓着房间里的人就猛地往外拖,那些“凶手”被限制了动作,只剩下嘶吼的嗓子以及布满血丝的眼眸。
他们被绑上绞刑台,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脖子被绕了几圈的粗绳活生生勒断……
惨叫声和轰鸣的雷声齐奏,被浩大的雨声遮掩。
而更下一层,是系统将完成任务的积分转入账户的荒谬恭喜。
夜晚冰冷的雨水仿佛再次溅射到他的侧脸,随即火烧般疼痛,鼻腔中蓦然袭出一阵浓郁的血腥味。
他心情逐渐沉重,看向那两座秋千。
这片空地原先是寺庙所在地,而这两个秋千设置的位置……如果没有想错,刚好处在绞刑台的附近。
另一种形式上的绞刑台。
钱万龙话音刚落,众人便闻到空气中传来一阵粘腻的食物甜味,神志不清的玩家忍不住对着秋千傻笑,大股口水自他唇角缓缓流下。
随后,系统提示音在每个人脑海中响起。
[恭喜玩家触发“呼吸秋千”支线任务]
[任务难度:二星(被饿得饥肠辘辘的狗在等待从秋千上掉下的人类,享受食物的权力从来不单独赐予人类)]
[任务要求:两位玩家组成一组,坐上秋千,努力荡起秋千以吃到挂在“天上”的食物,吃完即任务结束。(该任务不强制,玩家可自行选择是否完成任务)]
[任务奖励:丰厚的食物(可以存储到背包中,储存时长为一天)]
[任务提醒:玩家位置处于秋千最低点时狗有一定概率咬住玩家,将其从秋千上扯下。玩家秋千下狗的数量不定,狗喜欢聚集到速度慢的玩家下方。]
任务难度是二星。
孙远诚抬眼看着上方的秋千,秋千两边仅是几根被捆绑在一起细小的木棍,供玩家稳定平衡的绳索也只是简单的麻绳,看上去一扯就断。
在更上方,刺眼的阳光阻碍了他的视线,孙远诚眯着眼眸,隐约能看到空中浮现着一团粉红。
具体是什么还看不清,然而,或许是想起了昨天的惨状,孙远诚悲观地不认为那是什么好东西。
他视线在周围扫视了一圈,发现不少玩家都对着秋千发呆,但还是有少部分玩家躺在原地不动。
昨晚营救新娘任务让许多人遭了殃,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暂且观望成了部分玩家最优选择。
钱万龙不耐地催促着:“大家可以得到的食物按照参加顺序依次减少。”
“我不建议你们今天旁观,”钱万龙冷笑一声,“食物只会越来越少,明天等你再次坐上秋千的时候,拼命努力下或许只能得到半块硬馒头。”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王岐慌张地往孙远诚身旁靠了靠,或许是高烧实在严重,他的嗓子似乎已经发不出正常人说话的声音。
“……”
“什么?”孙远诚疑惑地看着他。
却见他合眼流泪,伤痕累累的手牵起孙远诚,对着钱万龙摆手。
“参……参……”
“我们先来!”
另一道声音响起。
第038章 同台
来人身高约两米有余, 身形矫健,上半身只着一件灰色无袖背心,两边胳膊上的肌肉着实恐怖有力。
他似乎用余光瞥了孙远诚一眼, 让孙远诚瑟缩着将被王岐拉上去的手缓缓放下。
“刘关,”他对着钱万龙微微仰首, 抬起胳膊介绍身边人,“段嘉义。”
钱万龙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 点头算是默认他俩参加。
段嘉义矮刘关一截,身形修长,较他更加儒雅随和,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 看上去并不是个擅长做体力活的人。
圈住秋千的栅栏被打开, 几条饿到流酸口水的黑狗被铁链控在地上,露出尖牙的狗嘴被绳索死死系住,猩红的眼盯着正往秋千上走的刘关和段嘉义两人。
“你会放水吗?”段嘉义微微一笑,莫名问了一句。
刘关挑了半边眉:“如果我放过你了, 后面你怪我瞧不起你又怎么办?”
段嘉义只是笑,并不回答。
直到两人坐上秋千,段嘉义才慢腾腾地叹了一句:“我好怕啊,刘关。”
刘关沉默了两秒, 随即笑了声, 意味深长道:“你怕的是这个吗?”
段嘉义又只是眯眼笑,他将视线移到另一边,刺目的阳光下,隐约可见四周山顶上那片繁密的林, 下方包了一团被浓雾遮掩的黑,叫人看不明白里面究竟有什么。
木制秋千吱呀吱呀, 狗吠的声音接连不断,时间临近正午,太阳愈发灼热,而那食物又处在近10米的空中,人视线微抬,第一瞬间是找不到食物的,过于闪耀的阳光将他们的双目刺地生疼。
眼泪直流。
孙远诚一边揩生理眼泪,一边略带歉意地安慰一旁的王岐。
“我们只是迟了一步,不算太糟,再说他们先尝试也能让我们更好了解游戏规则,”他擦走额角的汗水,眼睛皱在一起,“再说了,这个任务也没说一定要死一个玩家,万一有两全之道呢?人只有一条生命,一定要好好珍惜。”
王岐丧气地垂着头颅,不住摆手:“谢谢你的安慰,但……”
“我没有力气荡太高,要想两全只能你也配合我慢慢荡,但这样你我都吃不到食物,最终双方都会被下面的狗咬死……”
孙远诚沉重地叹气,他的视线移过去,见刘关和段嘉义两人荡起的高度几乎一致,已经快要接近空中仿佛闪着金光的食物。
两个秋千并非独立,中间用竹竿连接在了一起,且秋千本身稳定性不强,一边玩家动作导致秋千的颤动能直接影响另一位玩家,在这种情况下双方能在快速荡起秋千的基础上保持高度差不多一致,实在是太难。
且眼前这对堪称标准答案的模范也并没有大家期望中那么潇洒。
刘关的双脚已经渗了血,长裤底端被撕咬成几段长条,新鲜的人血挂在上面,随着秋千的起伏在空中飘扬。
段嘉义反应似乎更敏捷些,但也挂了彩,面上笑容僵硬。
“没事……”孙远诚咬住已经被吓得毫无血色的下嘴唇,说话声音发颤,却还在安慰王岐,“总会有办法让我们都活下去的,你不要这么悲观……这两人不就很和谐……”
他话还没说完,仿佛要立马印证他的乌鸦嘴般,下面观看的人还未反应过来,绳子被割断的声音先强势地钻入耳中。
“刺啦——”
所有人的心跳仿佛在此刻同时停止。
只见原本还和平的两端秋千毫无征兆地歪扭起来。
一边秋千上支持玩家稳定和供玩家使力的绳索被某个尖锐利器毫不留情地切断,两边平衡被瞬间打断。
受力方向的改变使秋千急速向外扩,原先近在眼前的食物眨眼间移到即使伸展手臂都难以触及的远处。
段嘉义张嘴含住顶端的食物,随即借助惯性从秋千上跳了下去。
他站在平稳的地面,微微笑着看向因为他的离开而二次受创的刘关。
“加油哦。”
刘关略愤恨地咬紧了牙关,随即手臂猛然抓住勉强还算稳定的木条,双脚踏在上方,刚一用力,先前被狗咬伤的地方透出一阵无力,又差点让他摔下去。
段嘉义优雅地握着掌心状似人心脏的食物,没有停顿地张嘴咬了一口,另一只手悠闲地抛起一块被打磨地很尖锐的石片。
先前他就是用这样的石片狠力割断了刘关的秋千绳。
规则并没有禁止玩家搞小动作,而且根据狗的数量变换和秋千连接在一起的设定可以简单得出该任务中两玩家是纯粹竞争关系。
正当竞争以谋求合作共赢固然美好。
但是少了人心的叵测,没什么意思。
段嘉义慢条斯理地嚼着口中鲜红的食物,甚至还有心情对旁边玩家解释:“这个只是看上去像人心脏,实际上吃起来是苹果味的,汁水多且甜,推荐你们等会儿尝尝。”
刘关拼了力气从秋千上跳下,最后关头还是抓住了他那边的食物,不过狼狈是在所难免的。
他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食物,对着段嘉义发火:“你叫我放水,怎么你对我就那么狠。”
段嘉义停住了咀嚼的动作,一脸明显伪装的呆愣:“啊……你真的要放我水啊……早说嘛……好了不气了不气了,给你咬一口。”
刘关怒地不理他,无奈双脚受伤实在严重,走路时难免磕磕碰碰,一不小心跌在孙远诚身上。
孙远诚一倒又连累了一旁的王岐,瞬间,三人倒成一团。
孙远诚委屈,孙远诚想流泪,孙远诚敢怒不敢言——刘关在绳子被突然割断情况下还能完成任务,足以证明他本身的强悍,更不要说此刻他还在怒火中。
孙远诚掂量着自己最多只能承受刘关一拳的攻击,遂打碎了委屈咽进肚子。
段嘉义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在旁边煽风点火:“咦,刘关你摔倒也太丢脸了吧。”
刘关黑着脸从地下爬起来,路过段嘉义身旁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将他手里的食物狠咬了一大口。
段嘉义一边吐槽刘关吃太多,一边又从背包里拿了瓶饮料出来递给刘关:“喝了就不和我生气了哈。”
其他玩家略微吃惊地看着那瓶饮料。
段嘉义仿佛知道他们心中疑惑般,面带微笑解释道:“这是任务完成后给的,我也没想到会给饮料这种奢侈的东西呢。”
一些原本打算硬扛过饥饿的玩家也不由得开始动作。
一般来说,人不吃饭可以活七天,不喝水只能活三天,更何况处在这样的坏境下,可存活时间只会大幅缩短……
如果能得到水……
从另一面想,即使段嘉义搞了小动作,他俩也活了下来,说明这个任务并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危险……
愿意尝试这个任务的玩家争先恐后地排起了长队。
孙远诚从地上狼狈地爬起来,顺带还拉了弓着背咳嗽的王岐一把。
他好了伤疤忘了疼,兴高采烈地夸赞王岐:“真是多亏你先前让我举手,真不知道第二队完成任务后能得到什么食物,原先我还以为第一队也就拿点类似咬不动的黑面包这种东西呢。”
王岐想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接连的咳嗽却让他直不起腰。
孙远诚在一旁担忧地给王岐拍打背部顺气:“你别担心,这个任务应该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难,最大的难题应该是脚下那些狗,但刚才你也看到了段嘉义的正确示范和刘关的错误表现……嗯……”
他咧嘴笑道:“这样看来,这个任务更简单了,等会儿我会荡慢一点,你别着急,找到节奏后再往高处伸展。”
王岐颤巍巍地握住孙远诚的手,不住地感谢:“你是个……好人……咳咳……好人会得到好报……”
孙远诚无所谓地摆了摆手:“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段嘉义看着着急排队的一溜玩家,弯了嘴角:“真是越来越有看头了,感谢你活着,让他们产生了这个任务很简单的错觉。”
刘关此刻完全收敛了先前浮夸的怒火,整个人陡然变得深沉而又冷漠。
他瞥了一眼段嘉义,将那瓶饮料不动声色地还给了他:“除开这东西,你还拿到什么?”
段嘉义眯眼。
“几块啃不动的干馒头,不配水吃估计要被噎死。”
刘关沉默了几秒:“……可以预料穷人玩家拼死拼活后拿到任务奖励时的心情了。”
段嘉义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系统给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老大给的任务进展如何了?”
刘关看着前方,头一次没有回答段嘉义的问题。
另一边,孙远诚和王岐已经坐上了摇晃的秋千。
看别人操作容易,等到自己亲自上手才发现一切远没有想象中轻松。
秋千的座椅只是一根略微粗壮的绳子,人坐上去,受力面积小,很容易重心不稳栽倒在地。
另外秋千两端的绳索被段嘉义和刘关二人折腾过一番,结实程度大打折扣,钱万龙只是简单地给断裂处打了个死结,而这死结又导致秋千往外侧偏,坐在这边秋千上的玩家很难在不伸手挪动食物的情况下吃到食物。
而且……
孙远诚拉住一边支架,稍微动作了两下,便听到两侧支架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他害怕地咽了口口水。
当初那两人到底是怎么运力的,秋千在他们手里仿佛变得坚固无比……但实际上……
手心溢出层层冷汗,他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愈发粗热。
那是恐惧的表现。
现在还有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坏过的那边秋千到底谁坐上去。
孙远诚想到王岐年龄大又虚弱,心里一软,刚要往那边走去,却见王岐拦住他:“我去,你好好活着。”
王岐面露苦涩:“反正我都要死了……”
孙远诚动作停住,刚要反驳,却听到王岐又道:“……或许你可以慢一点……只是一点……”
王岐无力地叹气:“能让我有时间……再抬起头,看看天空……”
孙远诚强忍住眼眶的泪水,见王岐如此坚持,他也不好再说:“我会很慢……你放心……我……”
王岐对他微微一笑,眼中只是感激。
“这样就够了。”
够了。
王岐看着孙远诚坐上秋千的侧脸,因为过于紧张和害怕,他的侧脸紧绷,嘴唇被咬得没了血色。
像只待宰的羔羊。
王岐心里念头在缓慢酝酿。
你慢就够了。
我会让你很快……死在这个任务上。
第039章 合格的学生
王岐确实受了伤。
昨晚无法避免地淋了一点雨, 尽管量不大,但还是让他发了点低烧,这种情况下和其他玩家硬碰硬很难活下来, 采取心理战术才是最好的选择。
但能活到现在的玩家,大多数都有点东西, 不会轻信他说的话,好在他提前给自己准备好了后路。
王岐选择孙远诚绝非临时起意或者偶然, 早在孙远诚在老妇家里被山坡上的丧尸吓得连滚带爬时,他就盯上了孙远诚。
解不出题,要靠身边人帮忙、打伞也很笨拙,找不到躲避点, 要靠别人带他走进寺庙、独自一人后行为举止畏缩了许多, 不敢下手捅刀新娘、看到玩家被污蔑时面上无法遮掩地露出愤恨表情……
新手。
如白纸般,没有经验、没有头脑、动作笨拙、藏不住情绪的新手。
完美的替死鬼。
后续孙远诚的反应也很让王岐满意。
在副本里面感情用事,同情心泛滥最愚蠢不过,孙远诚恐怕到死都想不明白他是如何被王岐一步步引入圈套最终被自己毫无价值的善良给害死的。
至于王雅到底像不像他的女儿……
王岐暗自冷笑一声。
他都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女儿。
只要孙远诚相信王岐的虚弱, 他就会放松警惕,不由自主地降低速度减小王岐的压力,而王岐会在孙远诚速度最慢的那刻陡然加速,打孙远诚一个猝不及防, 让他心神大乱。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秋千并不稳固, 再加上座椅只是一根绳子,人心态越不稳定就越容易摔下来,让下面饥肠辘辘的狗饱餐一顿。
即使孙远诚快速调整了心态……
王岐扯了嘴角。
他也留了后手。
虽然这层保障因先前刘关两人的抢先而有些不稳妥,但孙远诚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完全沉溺于我的“好心”了。
王岐低垂着头, 尽量将自己得意的笑容藏在阴影里。
孙远诚甚至还在安慰他:“……你别沮丧低头……没事的……我会慢一点……”
阳光愈毒辣,观望的玩家都躲到了稍微阴凉的屋檐下, 孙远诚只觉得脑子被晒得嗡嗡响,视线越来越模糊,浑身都被粘腻的汗水包围,拽着绳子的手多次不自觉滑下。
钱万龙冷脸站在一侧,手中握着的系狗绳被他一根根割断。
“开始。”
狗脱离了束缚,瞬间如气势逼人的潮水般从四方涌过来,压迫感极强的嘶吼声让所有人心里一惊。
孙远诚和王岐二人赶忙发力,尽快往上方蹬去。
王岐故意让自己动作了慢一拍,不过两秒后,聚集在他脚下的狗已经有了四只,而孙远诚身下只有两三只在呲牙徘徊。
嘶。
狗对速度的敏锐程度远超王岐的想象,看来速度不能和孙远诚差距太大……
然而——
“呃!”
突然袭来的尖牙瞬间刺穿了他的脚后跟,王岐忍不住哑着嗓子尖叫了一声,他微微抬头,余光瞥见另一边的孙远诚微微侧过头来,貌似关怀的目光落到他身上。
好了,同情我吧,放慢速度吧……
正午的阳光实在太过刺眼,他难耐地眯了眼眸,感觉周围场景都蒙上一层遮掩的薄纱,叫他看不清孙远诚面上的表情。
秋千急速前后摆动,狗叫声接连不断。
豆大的汗水不断往外渗,两边的绳索似乎正在缓慢消失……
王岐莫名感到眼睛极短暂地刺痛了一下。
孙远诚此刻处于秋千前方的最高处,王岐恰好在后方最高处。
两点速度都为零,相对长久的静止让王岐有足够的时间察觉到孙远诚嘴角莫名的上扬。
他在……开心?开心什么……
炎热让他的大脑转动很慢,王岐眼眸微微大睁,听到前面的人在轻笑。
“我会慢一点?”
孙远诚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上方因为缺水而裂开的伤口让他忍不住皱了眉头,然而晃动秋千的力度却逐渐加大:“骗你的啦。”
两边秋千前后晃动,速度交换,孙远诚的脸隐于前方王岐漆黑的影子下。
明明是燥热的正午,天空万里无云,阳光直端端刺痛每个人的皮肤,然而王岐浑身流淌过的却是冰冷到冻坏骨头的汗水。
整个人像是被瞬间丢入冰窖般,四肢骤然脱力,心跳快到难以相信。
呼吸短暂地接不上,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管中血液急速流动的声响。
王岐不敢相信地看着这一切,强行逼迫自己咽下慌张的口水。
别慌……还有救。
我还有另一层保障……
小腿处的肌肉骤然传来一阵让人难以忍受的疼痛,恶狗咀嚼他血肉的声音如迎面袭来的布袋,让他陷入一片空气稀薄的包围中。
身体自我保护机制几乎麻木了他所有感官,手抓着不断颤动的绳子,他却没有任何感觉。
视野内的场景在疯狂晃动,呼吸腔像是被人狠心掐住,喘息在此刻也变成了一种奢侈。
恶狗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他的心越来越沉重,指尖在大腿上摩擦。
找不到……摸不到……
那东西不见了……到底是什么时候……
秋千在疯狂晃荡,他的身体如暴雨中被风摧残的大树般,自下端开始断裂,土褐色的根破土而出,随后是一片醒目的红。
狗撕下了他的半条腿,鲜血溅满了他的下半身。
孙远诚奋力跃到最高点,咬下了空中的食物,又等待秋千减缓了速度,这才从秋千上跳下去。
突然的脱力让他的眉宇间附上一层难耐的痛苦。
余光不小心瞥到还在晃荡的秋千,大片残缺的红扑面而来,他只觉得许久没有进食的胃在疯狂翻腾——
“呕——”
孙远诚蹲在地上无法控制地干呕起来,仿佛要把体内所有器官都要吐出来。
新鲜的血丝洒在黄褐的土地上,瞬间被太阳晒成一片模糊。
他发颤的指尖上夹着一片细小的石头碎片。
那是先前刘关将他撞倒后他从王岐身上摸出来的。
孙远诚一开始就不相信王岐的鬼话,然而直到那一刻,他的心才彻底冷到谷底。
“为什么……”
王岐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瞳孔涣散,显然已经不剩多少意识,却依然想要知道这一切的缘由。
不应该……孙远诚明明是个愚蠢的新人……
孙远诚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他眯了一只眼,只手撑着已经开始不正常发烫的额头,沙哑的话语从他喉道里滚出来。
“上个副本结束后我回去学了点无限流过关皮毛,但始终觉得不如那个人身体力行教会我的……”
他猛地咳嗽了两声:“……他给我上的第一堂课——副本中不要轻易相信他人。”
“第二堂课……”
孙远诚永远无法忘记之前被李子越拽住衣领扔到角落时内心的震撼。
当时李子越面上的表情是那么疏远,眼眸中压抑着滔天的怒火和几乎癫狂的冷静。
那些话语仿佛还在孙远诚耳边回响。
他沉默了两秒,几乎一字一句道:“如果有会威胁到自己生命安全的猜测……先‘杀’了验完身份再说。”
火与水的碰撞,白茫茫的水蒸气在上空旋转徘徊。
他几乎要脱了力气。
秋千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先前他光是努力够到上方的食物就已经拼尽了全力。
意识逐渐沉入深海里。
却又在下一瞬间恢复了一点清明。
【活下去,即使只有你一个人】
远方好像有人在呼唤他——
孙远诚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艰难地挪动身体到阴凉地方。
“而且一开始我答应你……并不是我同情你……”他路过围栏,用余光瞥了一眼被恶狗围攻的王岐,“对你身边那孩子好奇是一点……我确实需要通过这个环节得到食物是另一点……但无论哪一点……”
“咳咳……都……没有无私帮你……。”
“你说玩家心里都有挂念的人,”孙远诚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不记得我有什么挂念的人,或许是我理解错了你的意思。”
“但我隐约找回了一些‘曾经’的记忆。”
他缓慢合上了眼眸,声音薄凉:“记忆里面……我可不算个好人啊。”
……
王岐两边的耳朵被狗咬下,急剧的痛苦让他再也听不见孙远诚的话语。
挂念的人……
无数被封锁的记忆猛地砸向他的头脑,强烈的感情瞬间淹没了他,王岐煎熬地弯下躯干,喉咙在颤抖,却在即将发出声音的前一秒被散发着恶臭的尖锐牙齿刺穿了说话的权力。
血与不明的液体混在一起。
他的眼眶蓄满身体内最后一丝水分。
透明的,折射着耀眼刺目的阳光。
来自不同空间的记忆碎片在他意识深海中一闪而过。
——“王岐,你年龄很大了,即使最终合格去到那个地方,你也活不久。”
——“这里的选拔是泯灭人性的,但如果你真的成为了不择手段的杀戮机器……”
王岐看着泛蓝的天空,上面干净到不见云,也不见一只自由的飞鸟。
——“院长爷爷,悄悄告诉你,昨晚我溜出去玩啦!吃了很多东西,只是现在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味道……”
——“傻孩子……”王岐压抑着哽咽,“那是你做梦啦。”
——“做梦吗!怪不得一早起来阿姨说我的被子被老鼠咬坏了!那……我能出去吗?院长爷爷,为什么大家只能在院子里面活动呢?我们不是乖小孩吗?”
——“你们是最乖的小朋友……出不去是院长爷爷没本事……”王岐年龄大了,下副本赚的积分只能勉强维持这个世界正常运转,实在拿不出多的来扩充……
他眯了眼睛,泪水淌过眼角。
他死了,他世界里那些被遗弃的可怜孩子……又如何能存活呢……
上面会派人来接替他的位置吗?那个人会对这些孩子同样抱有爱意吗。
“出不去的。”王岐缓缓摇头。
记忆时钟回转了几十圈,那是只有几岁的王岐。
他坐在孤儿院的破烂铁床上,透明窗户张开了一道缝隙,外面的冷风刮进来,将他稚嫩的小脸吹红。
他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乌云堆积,似乎要下雨了,偶尔见零星几只纯白的飞鸟一闪而过。
它们的速度实在太快,像是不曾出现过一般。
现实的炎热敲醒了他昏沉的梦。
随后。
恶狗吞咽了他的双眼。
他连仰望天空的权力也被剥夺。
第040章 生气了吗?害羞了吗?
其实王岐在一开始就露出了反常。
首先[呼吸秋千]这个任务并不强制, 人短时间内不吃饭死不了,王岐身上伤势严重,明摆着一上秋千就是死的命运, 他完全可以先不参加,等身体状态好转后再参加也不迟。
他这么着急想要立马参加是为了什么?这是第一个疑点。
其次。
王岐知道接下来会进行一场争抢食物的比拼, 说明原先是做过副本功课的,有备而来的人求生意愿通常要比赶鸭子上架的人强上许多。
然而这样的人却提出了“放水孙远诚, 只求他能给那个‘长得像’他女儿的孩子一点吃的”这样略显荒唐的理由。
如果女孩真的是王岐女儿,这个理由勉强能站住脚。
但只是长得像……又在副本这样残忍的环境下……
这样的王岐难免有些太博爱。
当然,如果仅凭上述理由就让孙远诚对王岐完全不信任也是扯淡。
这只是让他觉得怪异的开端。
自初级伪人副本结束,孙远诚就学会了先以最坏的结果揣测他人, 王岐对参加[呼吸秋千]的顺序非常积极, 当然,这可以解释为他想孙远诚多得一些食物,后面分给孩子的也会更多。
但当第一位序被他人抢先后,孙远诚只是刻意表现出了一点沮丧和惋惜, 王岐竟就顺着他的表演袒露焦虑的情绪。
没太大道理。
如果第一和第二位序参加的玩家得到的食物量差天远,王岐没理由不告诉孙远诚,但他却默默接受了孙远诚不断的安慰,仿佛真的大受打击。
但如果得到的食物差距不明显, 那么孙远诚分给孩子的食物量也不会又太大差距, 这对王岐所谋求的利益没有太大损害,他不至于如此表现。
其中的异常,恐怕是他藏了其他心思。
孙远诚每安慰一分,他的心就寒一点。
之后的情绪在他摸到王岐身上藏的石片时骤然冷到极点。
瞬间, 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然而,尽管如此, 孙远诚也撒了谎。
他确实对王岐百般提防,但也真的被王岐打动过。
而这份打动根源是李子越。
换句话说,是王岐对王雅的保护让他想起了李子越对他的照顾。
自李子越从他身边消失后,孙远诚无不在自责,为什么自己心安理得地就享受了李子越所有的保护,为什么在意识到不对劲的第一时间不去仔细观察李子越的状态,而是偷懒觉得李子越是老玩家,一定有办法解决。
死在副本的老玩家还算少吗?
被拉到李子越伞下时,他并未想过自己凭什么能被保护在伞下。
他几乎没帮上李子越什么。
口腔中泛起一阵苦涩,孙远诚咬紧嘴唇,强忍着不让自己掉下眼泪来。
“你还挺厉害的。”还未等他喘过气,便听到前方传来一道半熟悉半陌生的话语。
孙远诚艰难地抬起头,见段嘉义微笑着看他,旁边站着冷脸的刘关。
他不确定先前刘关那一撞是否故意,但确实帮了他,孙远诚略微不好意思地道谢:“谢谢你……”
刘关没吭声,算是默默接下了他的感谢。
果然是有意的,但是为什么呢?
“你在好奇原因?”段嘉义眯了眼眸,“不过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李子越呢?”
闻言,孙远诚怔在原地,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他眉眼覆上一层沉重,“我……不知道……对不起。”
段嘉义挑了眉:“不知道?”
“他死了?”旁边的刘关接了一句。
孙远诚停了所有动作,整个人木讷到仿佛瞬间失去了意识。
他的脸色青里发白,这个可能……他不是没想过,但是内心反复抵抗,不愿接受。
“不……我……”
段嘉义看了一眼刘关:“别吓人家。”
“我们帮你,只是因为我们老大欠李子越天大的人情,”段嘉义道,“而看你和李子越关系不一般,帮了你四舍五入也算帮了李子越,就是这么简单。”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去找李子越?要不要和我们一道?”
孙远诚突然警惕地看着二人,果断地摇头:“不要。”
段嘉义疑惑地歪了头。
哦,差点忘记眼前这个人被教谨慎了,不肯轻易相信陌生人。
孙远诚上下打量着这两人,在没有得到李子越肯定之前,他暂且不会相信这两人所言,万一是先示好再悄悄把他抓到另一边嘎腰子呢?
实在诡异。
见孙远诚不相信,段嘉义也不勉强,只是戳了戳旁边的刘关。
“走了。”
“对了,”他突然转过来头对孙远诚灿烂一笑,“我有预感,我们会在下个副本见面,到时候你记得帮我作证,告诉我老大刘关刚才在秋千上是多么狼狈……”
他话还没说话,便被刘关略恼怒地拉走了。
隐约听到刘关在骂。
“少说两句不会少块肉。”
“行行行好好好嗯嗯嗯,但是你确实输给我了啊。”
“因为我放水了!”
“不信。”
孙远诚略微震惊地站在原地。
莫名其妙的两个人。
然而等他转过视线在周围找寻的时候,才意识到出了大问题——王岐身边的小女孩不见了。
孙远诚烦躁地皱眉,刚抓到的一点线索又在瞬间扑灭。
……
大病初愈,李子越的精神状态算不上好,此刻正偷空闲合眼睡觉,偶尔听到张敛和农户聊天的话语,都是些零碎片段,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如此和谐的场面下,谁能想到几分钟前三人的氛围还是充斥着杀意的剑拔弩张。
不对,准确说只是李子越单向的警觉。
门锁被斧头砍碎时张敛还盯着缓慢燃烧的柴火发呆,仿佛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李子越微眯了眼眸,意识到了点不对劲。
随后绷紧的手腕被带着点寒意的手指轻按住,张敛垂眼看着李子越,并未说话,只是摇头。
而下一刻。
“咻!”地一声,一道锐利的强风从李子越眼前擦过,随即陡然停下。
张敛只手握住农户扔来的斧头把手,因为用力,白皙的手腕骨节凸起,视线沿着手部线条看过去,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清晨的光亮下仿佛闪烁着柔和的光。
冲撞掀起的微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散,露出一双细长冷静的黑眸。
见到来人,农户不怒反笑:"原来是你。"
张敛缓慢眨了道眼,依然沉默着,下端的手拉住李子越的上衣摆:“坐吧。”
自此,李子越才想明白为何一开始没在村子里见到张敛。
原来他早就脱离大部队走了另外的支线任务。
木柴已快烧尽,火星炸裂的噼里啪啦声减小了许多。
困意一波波袭来,李子越的头不受控制地摇摆下垂,在即将磕到桌板的那刻被张敛接了过来。
张敛垂眸看了他两秒,掌心轻覆上李子越的侧脸,将他微微泛红的耳朵包住,随后逐渐增加力度,让李子越不由自主地靠在他肩上。
李子越这才安稳了起来,习惯性皱在一起的眉也舒展开。
张敛面上表情虽不变,眉宇间却明显轻柔了许多。
农户是副本NPC,按道理来说把谨慎当饭吃的李子越即使发着高烧也不会在NPC面前这么轻松地睡着。
他现在能够放下心让自己合眼休息,不过是因为张敛在他身边罢了。
这是李子越很信任他的表现,尽管李子越本人并不承认。
张敛微抿嘴唇,不动声色地将李子越往他身边又带了点。
不料,李子越刚睡着没几分钟,便听到脑海中响起系统提示音。
[恭喜玩家触发“谁是盘中餐”支线任务]……
同时,背包里自动多了一株还在揉眼睛的植物苗。
又让种地了。
李子越勉强打起了精神,这才意识到自己靠在张敛身上,他想也没想便道了歉:“不好意思。”
“我睡糊涂了。”
张敛摇了摇头,表示不在意,却也没说是自己将李子越拉过来的。
农户看了张敛和李子越几眼,似乎有话想说,却又止了嘴,只是站起身来:“好了……”
他话还没说完,系统帮他续接了下段。
[李子越玩家您好,检验到您已经开辟新地图,现为您发布新任务]
[恭喜玩家触发“农户的复仇”支线任务]
[任务难度:半星(是复仇还是想再看一眼?是仇恨还是浓烈的爱意?半星的难度,是系统对玩家单纯的爱)]
[任务要求:帮助农户将林间丧尸放下]
[任务奖励:积分100]
在副本混这么久,李子越第一次遇到半星难度的任务,再配上系统的补充,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太肉麻了,人工智能搞什么人机恋。
这个任务也没有额外提醒,想来应该非常简单,当然积分也少得可怜。
如果这都能安排陷阱,这个副本难度可以直接翻倍了。
两人跟着农户出了房间,临走前张敛又让李子越喝了口温水。
李子越别过脸去,不太想喝。
张敛看着他开始泛红的耳尖,眼睫轻颤:“哥……”
“喝喝喝,我马上喝。”李子越受不了张敛这样叫他,明明第一个副本的时候还跟个哑巴似的,怎么这个副本这么多话。
他闭着眼将水咽了下去,喉结随着动作滚动。
张敛就这样静静看着他,见李子越唇角留了晶莹的水渍,他眸色悄然加深,却只是看着。
待他喝完,张敛又极自然地将掌心覆上李子越的额头:“应该退烧了,还困吗?”
“不困。”
李子越下意识回答完后又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好说话了,张敛问一句他答一句,一点没有年龄大的威严和距离感。
遂径直往前走,不等张敛。
张敛站在原地,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生气了吗?
为什么生气?
他缓慢地想了会儿,得出另一个猜想——是害羞了吗?
当然,他不会问,因为李子越不会承认。
走在前面的李子越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张敛的流氓逻辑给绑架了,他的视线移到山底,见那边一片明亮的日光,再回到脚下。
湿软的土地,淡青的薄雾,浓密到见不到天空的树层,还有空气中萦绕的怪异味道。
像是……某种肉类腐烂发霉或者生蛆的恶臭。
他不动声色地皱了眉。
这里仿佛被天空剥夺了阳光,阴沉而潮湿,不像是活人能居住的地方。
李子越视线佯装不经意地扫过前面的农户,他行走的动作略微怪异,右腿好像有伤,走起来身形摇晃,速度也不快,偶尔要停在树边休息。
先前离开房屋时他借着不理张敛的理由上前了一步,一靠近农户,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腐臭味,实在不寻常。
他是活人吗?
李子越轻蹙眉,指腹缓缓摩擦。
如果不是活人,那么主线任务……
然而还未等他细想,穿过雾层,眼前的场景显出大概轮廓——
密密麻麻的黑点堆积在树木枝干旁,偶尔见一小点诡异的白光,潮湿的风扑面而来,林间发出“簌簌”的脆响。
响声一层接着一层,随着他的靠近愈发紧密,像是某种被埋在地底的生物在用尖锐的指甲刮擦土地。
即将破土而出。
这个场景……
李子越捏住酸胀的太阳穴,这才发现指尖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心里一慌,咳嗽便压在身后,他皱了半边眉,感觉大脑又开始昏沉。
眼前的场景他曾见到过,是在——
农户在前面突然停下脚步,他动作迟缓地转过身来,视线落在李子越身上。
而他藏在暗处的手,不知何时握了几把长而锋利的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