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卡完全没有反应,程音只能折返回头。
两扇门之间是个短过道,连接东西两侧的办公空间,过道里乱七八糟堆了些东西。
节能灯幽暗,让她有些视物不清,她摸索着往回走,突然眼前一黑,所有照明齐齐熄灭。
停电了?
程音呆滞一秒,立即闭上了眼,尽量不去看脚下那排绿色的紧急出口指示牌,牙齿咬住舌尖,呼吸节奏明显变得急促。
不是幽闭恐惧症,但她确实害怕在幽闭黑暗的空间,看见绿色奔跑的小人。
稳了稳情绪,程音扶着墙壁,摸索着找到了入口那扇门——果然无法开启,证实了她的猜测,不光是门禁,整个电力系统都出了故障。
不怪王云曦对后勤组有意见,实在掉链子过于频繁。医药研发公司的总部,停电可不是小事,实验室那些天价机器,停转一秒都是上亿的损失。
不过,暂时程音无暇忧心其他,她得先解决眼下的问题。
她被困住了。
在下班后的地下室,人迹罕至的过道间,手机只剩一格电,信号也时有时无,毕竟在地下,基站覆盖的强度不够。
程音迅速编辑了一段话,将自己被困的信息发在了后勤组的群里。
她的旧手机使用多年,比鹿雪还大两岁,电池余量显示极不靠谱,经常这一秒还满格,下一秒就关了机。
今天还是周五,万一真没人发现,她可能会被困上整个周末。
程音暗自祈祷,然而信息发送了半天,微信始终显示“未连接”,红色感叹号怎么点都没用,她只能放弃,尝试着去打110。
可惜,直到电量耗尽,这个报警电话都没能打通,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熄灭,周围再次陷入了黑暗。
绿色灯箱幽幽暗暗,空气中隐约飘来烟味,以及玻璃试管燃烧爆炸的声音。
程音心率骤起,手脚发麻,她用力闭上眼,狠狠咬了几下舌尖,幻觉才逐渐消失,周围重新恢复平静。
“别想,不能想。”她自我暗示。
早年她曾被困于火场,留下了难以治愈的心理创伤,发作时会影响呼吸和神经系统,严重的话甚至可能导致休克。
为此,鹿雪每天出门前都记得检查程音的包,确保里面放了备用照明。
不单是因为程音眼睛不好,也因为她曾因为夜盲症,险些命丧火灾。
程音稳住心神,伸手去包里摸索,找到了那只强光手电。年复一年背它出门,今天总算排上了用场。
她伸手按动开关,没亮,急按了两下……的确不亮。
没电,或者坏了。因为太久没用过,经常想不起来检查,就像一切置之高阁的应急预案。
她终于感到慌张,这可真叫弹尽粮绝。
身体紧绷,精神更紧绷,冷汗涔涔下落,幻觉又重新出现。她仿佛回到了十六岁那年,实验室爆燃事故的现场,浓烟与热浪四面席卷,爆开的玻璃渣在空中飞溅。
程音呼吸急促,忍不住抱住了头。
她一次次呼救,直到彻底失声,像突然被人丢进了真空。
眩晕感一阵强似一阵,绝望中,程音用皮鞋的后跟,用力踢打身后的防火门,期待有人恰巧路过。
就有这么恰巧,门真的开了。
程音倚着门,往后跌入一个怀抱。门外也是黑的,至少对于程音而言,能见度非常之低,因而她看不清那个男人是谁。
令她惊慌的是对方的举动——居然顺势从身后将她抱紧,张开手掌,笼住了她的头顶。
一个颇具保护意味的动作,熟练而亲昵。
程音只慌了一秒,便认出了对方是谁。
她的眼睛会认错人,但鼻子绝对不会。男人的手指微带凉意,有淡淡消毒水气息,是三哥。他来救她了,像从前那样。
耳道里,因为恐惧而出现的蜂鸣逐渐消失,取而代之是她激烈的心跳声,以及一句模糊的安抚。
“没事了,知知。”
奇迹般地,程音停止了颤抖。
四周黢黑,应急通道的指示灯忽然变得不再可怕,成为一团团绿色的光斑,像深海中聚集的浮游生物。
这一切犹如梦境,来得突然,结束得也突然。程音从季辞的手臂中挣脱,急切地转过身。
她知道自己应该道谢,或是随口寒暄两句,但现在的她,实在没有那个闲暇。
带着难以控制的迫切,以及困窘至极的羞涩,她小声恳求:“能不能……先带我去趟洗手间?”
安静的夜,地下一层的洗手间。
程音站在池前摸黑洗手,十分希望此处能有一扇任意门,将她传送到任何地方,这样就不用面对接下来的社死。
《当着crush的面内急并响亮干脆地解决了问题》,就算在社死话题组下,也是一个可以置顶的优秀标题。
解决完生理需求,她总算冷静下来,开始在脑中回放刚才的画面。
尴尬是肯定的,同时还有点奇怪——为什么18楼的季总,会忽然出现在地下一层?
还有她听到的那句称呼……
知知。
他竟记得这个名字?
自从程音她妈去世,再没有人唤她“知知”。她的小名,充满了夏天的气息,因为她性格活泼,话密又多,程敏华给她起了这个昵称。
“你啊,比树上的知了还烦人。”
这话季辞赞同,但他从不这么叫她,每次都是连名带姓的两个字,“林音”,严肃又疏远。
或许,刚才只是她在精神紧张状态下的幻听。
……
洗个手而已,再磨蹭也超不过五分钟,程音关上水龙头,硬着头皮出了门。
电还没有来,季辞站在洗手间门口稍远的地方,手机屏幕照着他的脸,是无尽黑暗中唯一的亮处。
如此魔鬼的打光,看起来竟然也不像鬼,女娲对她的毕设作品,果然还是偏爱。
看见程音出来,季辞放下了手机:“你回家吗?”
程音点头。
“今天怎么这么晚?”
“在加班。”
他们的对话有点奇妙,说熟悉吧又有点疏远,说疏远吧也确实不像普通同事。两个人都有点拘谨似的,小心地避免越界。
主要是担心她越界吧,程音想。
刚才她急着去洗手间,眼睛又看不见,不得不挽住他的手臂,才能快步前进,很像故意制造身体接触。
脸有些热,她刻意与他保持了距离,礼貌道:“季总,我手机没电了,能不能麻烦您,帮忙照个亮?”
黑暗中,季辞收回了伸出一半的手。
他打开手机照明,照向程音脚边:“你看得清路?”
“看得清。”
led灯珠发出清冷的光线,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
这座大楼即使在白天也足够宏伟,在这样一个停电的夜,更加有一种深海般的幽静。
让人觉得自己是一条生在海底的游鱼,只能紧追着眼前漂浮的光点,小心翼翼,不敢和另一条鱼离得太近。
如此闷头走了十来分钟,程音忍不住问:“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她眼睛不好使,对路线却了然于心,从地下一层上到大堂,走消防通道也就五六分钟,他似乎在带着她绕道。
季辞没有说话,略停了停:“嘘。”
他突然关了照明,与此同时,对程音道:“闭眼。”
无需更多提醒,即使有人陪伴,程音也不愿看到黑暗中的绿色灯箱。
她立刻闭上眼,伸手去扶一旁的墙壁,以获得支撑与安全感——却被季辞稳稳接住,他的手掌干燥温暖,不似刚才微带寒意。
程音大脑空白了一瞬,下意识要抽回手,被他牢牢握住,顺势拉进了旁边的门廊。
“别出声。”他以极低的气音,在她耳畔道。
门廊不算深,恰可容纳两人。季辞将程音置于内侧,她的背后是一扇紧锁的门,整个人被他的身形笼罩,是一个谨慎藏匿的姿势。
他在躲谁?
程音屏住呼吸,试图思考当下是什么情形,发现大脑彻底罢了工。
他握着她的手,将她虚拢在怀中。世界伸手不见五指,满是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像晒过的竹叶。江边的初雪。夏天尾声的第一缕凉风。一切会让人忍不住眼眶湿润的味道。
她想将鼻子埋进他的胸口。
她需要非常努力,才能抑制住流泪的冲动。
像是知道她心中渴求,季辞又往前迈了半步,与她紧贴在了一起。
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着晃动的手电光晕。程音看不真切,脑子乱哄哄的,如果此时周围不是那么黑,他会看到她的脸有多红。
脚步声逐渐走远,周围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程音剧烈的心跳声。
像月下江海,波涛翻涌。
季辞带着程音,从物业使用的侧门,悄然离开了公司。
一辆出租车等在路边,他将程音塞进后座,自己一并上了车,对司机说出程音家门口那家便利店的地址。
一个有专车和司机的人,掩人耳目地叫了一辆出租车……
她似乎在无意之中,撞见了他的秘密。
程音猜测,季辞应该会让她保密,“别告诉任何人你今晚见过我”,提出一些诸如此类的请求。
但他始终保持着沉默。出租车的后座空间局促,他坐得并不舒适,换了几次姿势,一双长腿无处安放。
程音不由往旁边让了让,这时,他看了她一眼:“你女儿,多大了?”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她愣了片刻:“六岁。”
六岁,简单推算即知,她怀孕那年才刚大二。得多没谱的人,才会唱出如此荒腔走板的人生。
程音目光看着窗外,没去看季辞的表情。
她祈祷这个话题可以就此结束。
季辞从前很少会对旁人的私生活感兴趣,是个无情的实验室机器。现在身居高位,大概平时习惯了扮演和蔼可亲,竟然养成了闲聊的习惯,她很不适应。
“你现在,一个人带孩子?”他又问。
程音含混点头:“嗯。”
老天,到此为止吧,可千万别接着问孩子她爸在哪。
程音的表演人格生长茁壮,随口就能编出一套瞎话,这个问题她不是没面对过。
那位无缘的男士,有时候在联合国部队维护世界和平,有时候在外地打工辛苦搬砖,若是问问题的人不怀好意,那她男人就在澳门开赌场,忙着砍人手指头。
然而面对季辞,面对那双略带冷意的眼睛,她的表演人格完全不起作用。
好在,他就此沉默了。
说到鹿雪,程音这时想起了她没电的手机,问司机借了个充电插口。
她担心鹿雪打不通电话。
插上电源,过了几分钟,手机屏幕重新亮起。刚开机就有来电呼入,一阵欢快甜蜜的鸣唱响彻了车厢。
“你的宝贝来电话啦~你的哈尼来电话啦~”
程鹿雪同学的杰作,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换掉了她的来电铃音。
来电的却不是鹿雪,是陈嘉棋。
程音不太想当着季辞的面接听这个电话,下午的那场乌龙,让她十分做贼心虚。
但电话却不肯放过她,按掉又响,按掉再响。
以至于季辞都开了口:“他好像很急。”
程音无计可施,只能接起了电话。
是挺急,至关重要,关于程鹿雪同学的入学事宜。
程音投简历时锚定了柳世,其中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家公司有附属幼儿园。
师资一流,硬件拔群,与国际名校合办的双语幼儿园,多少人拐弯抹角,想把小孩送进去。
幼儿园不但免除学杂费,还提供半托或者全托服务,员工偶尔加班出差,全无后顾之忧,非常适合程音这种单亲妈妈。
“真对不起,我实在搞不定。”电话那头,陈嘉棋沮丧万分。
意料之中,幼儿园的名额太紧俏,只接受正式职工的直系亲属——这两个必要条件,她一个都不满足。
“没事,我再想办法。”程音道。
“其实,你去求一下曦总,也许有戏,”陈嘉棋出主意,“主要是,我也不方便替你开这个口……”
“不用,谢谢你,已经很帮忙了。”
程音挂了电话,难掩失望,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连试用期都没过,又分在一个领导完全不在意、甚至打算撤编的团队。就算谈工作,她都没资格去跟王云曦直接谈,哪有那个交情说私事。
不过,说到可以求的人……
程音看了一眼季辞。
从她接电话那一秒,他就将脸朝窗外,做出一副抽离和避嫌的姿态。
曾经她将他作为唯一倚靠,后来发现,不过是青春期的脑热和误判。
他们对彼此的感知,是完全不对等,甚至错位的。直到今天她仍无法准确衡量,他们之间的关系是熟悉还是陌生,他对她的观感是厌烦还是喜欢。
如果从表象无法判断,那就只看结果和事实。
他离开、消失,多年后久别重逢却未见明显喜悦。他富有、显赫,多年前朝夕相处却从来只字不提。
难道这还不够明显?
程音默默打消了求助的念头。
一个突来的电话,让原本就无话可聊的两个人,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很快,出租车抵达了目的地。季辞下了车,在胡同口站定,问程音是否需要送她回家。
既然有此一问,表示他大概没有这个意愿。
“不用不用,”程音轻快道,“您请回吧,今晚已经很麻烦您了。”
他却没有立刻走,沉默了片刻:“你不叫人出来接?”
叫人……叫谁,六岁儿童吗?算了,她摸黑走一段胡同也没大问题。
但她还是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嗯嗯,您不用操心我,会有人来接的。”
季辞闻言,没再回应,径自坐回了那辆出租车。
大灯闪过,夜幕开合,车辆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