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色群山起伏间,晨雾宛若云烟流动。
不归山脚下,作为方圆几十里唯一能让南来北往过客落脚的客舍,此时已经忙碌了起来。
老板性格豪爽热情,正神采奕奕地招呼着客人用茶点。
各路人马相聚在此,高谈阔论着一路以来的见闻,十分热闹。
此时门外来了个少年,他身后背着把通体乌黑的剑,摘了斗笠,向老板要了壶热酒。
这人声音温润悦耳,自带种别样的亲和力,离得近的几桌客人下意识往声源处看去后,不约而同地都怔了怔,才又转过头继续谈话。
无他,只是这来人的容貌气质过于出挑,恍然间在这么一个偏僻之地瞧见,众人都有些惊奇。
老板也愣了愣神,反应过来后忙冲着里间的伙计喊了一嗓子:“来一壶上好的热酒!”
那少年也没再说话,只靠在门边瞧着屋内热气腾腾景象,心情颇好地弯了弯唇角。
在这地方经营客栈十几载,老板自然是个察言观色的能人,来来往往的各路人他都见过,不管天南海北,都能唠上两句。
他见其身后那把剑虽有些古怪,但人却不太像印象中那些刀头舔血的江湖习武人士,就只当对方初入江湖,还未染了煞气。
老板好奇地打量了半晌,见少年似乎心情还不错,于是他大着胆子地他:“小兄弟,你这是打哪来的?”
姒荼闻言,转头看向老板,面上带了点清浅的笑意:“从北边来的,一路颠簸,到了不归山一带,又找了好久,才找着您家这一处地方歇歇脚。”
方才一打眼,老板只道这人好似哪家的富贵公子,此时正面观察,才发现他脸色略显苍白,唇色也浅淡,像是刚生了场重病。
再配上对方人畜无害的浅笑和一片清澈的眸光,让人好感倍增,心底不免起了些怜惜。
老板思及自家的幼子,心下柔软了几分,将热好的酒递给少年,缓声道:“来,小兄弟拿好了,小心些烫。”
姒荼抬手压住唇,偏头咳了咳,才笑着接过酒,顺带问道:“您可知离此地最近的城镇在哪个方向?”
老板见他咳嗽,言语间又多了几分关心。
他热情地上前,拉着姒荼,细心地为他指明了方向、官道、甚至包括赶路该抄哪条小道最安全,末了还冲着对方离去的背影高喊小心路滑。
天可怜见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位老父亲在叮嘱出门的子女。客舍内的伙计看着老板瞠目结舌,不明白只是短短半刻钟,他们一向豪迈的老板怎么就变成了温柔体贴的老父亲模样。
姒荼听见身后老板的喊声,回头冲老板抱拳笑了笑,就挥挥手潇洒离去。
他弯了眼,心情颇好。
果然,这江湖......还是好人多嘛。
老板叹了口气:“年纪轻轻就出来闯荡江湖,也是不易。”
短暂感慨一番后,又转头回了店中继续忙碌。
客舍内,一个少年偷偷打量着姒荼离去的身影,却突然被自家长辈兜头扇了一巴掌。
“看什么看!”
对上自家孩子委屈迷茫的眼神,老人恨铁不成钢,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
“你知不知道,人家背后那把剑,是见过血的。”
......
姒荼依照老板的指路,不多时便来到了镇里。
他掏出怀里一只系了绳的玉哨,举起来对着光瞧了片刻后,用指节钩住绳子末端,拎着晃着朝最热闹的市集走去。
此哨名为追风,是车马行独有的联络标识。
车马行,如其名,干的是车马行当,帮众遍布江湖各个角落,走南闯北的,消息很是灵通。
不多时,姒荼就和一位坐在街口的男子对上了目光。
那人看见他手中那枚通体雪白的玉哨,面上带了震惊,随后忙不迭地跑上来见礼,态度十分恭敬:“小人车马行第十三分行行主,见过公子。”
不怪他震惊,实在是这人手中拎着的是他们车马帮只此一枚的最高阶白玉追风哨,行中有令,见此哨如见帮主。
“不知公子是想探事还是寻人?”
姒荼礼貌地冲他点点头,也不废话,掏出怀中的信件同那每玉哨一起递了出去。
男子小心接过,再三确认了了玉哨真假后,郑重将其交还,让姒荼稍等片刻,便揣着信件离开。
不多时,那人回来,将信件递给姒荼,有些感叹:“公子要找的人当真圆滑,行踪不定,数次变换方向,从不在某处长时间落脚,小人手底下的帮众们好几次都跟丢了,只能大概有个方向。”
“此人一直混迹市井,善于易容,的确不好找,劳烦弟兄们了。”姒荼打开信件看了眼,抱拳谢过男子,便转身离开了此地。
他要找的那位,江湖人称玉蝴蝶,是有名的游医,不过只在江南一带活动。他相貌年龄成谜,不喜束缚,医术高明却谢绝了不少门派的邀请。
偏偏喜爱吟诗作画,还自诩为江南第一才子。
姒荼一路跟着车马帮的消息追到此地,得到的消息也越来越准确,想来离他不远了。
感受着周身经脉传来的寒意,姒荼仰头灌了口热酒,擦了擦嘴朝前走去。
不远处的酒楼里说书先生声如洪钟,兴致正浓。
“话说那魔教教主暴喝一声,伸出手便朝这楼家二公子的面上攻去,使的正是那用百个婴孩之精血炼成的拂玉手,端的是阴毒无比。那楼家二公子又岂是泛泛之辈,一个回身便轻巧躲开了这一击,一剑将这魔教教主逼退了数十米。”
“那魔教教主见一击不成,怒从心头起,仰天怒吼,身量暴涨后伸出了四条手臂,继续攻击这楼家二公子。二公子自是武功高强,运转起玄妙无比的太常芙蓉引,又祭出楼家家传绝学斜月十八弦,只听铮铮两声,就砍下了那魔教教主的两条臂膀......”
姒荼靠在门口,努力压着上翘的嘴角,最终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这一路走来,已经听多了这样的故事,本不必放在心上。
但这越往南,故事传的也便越离谱。
到现在,他,这个传说中的魔教教主,已经慢慢拥有了许多条的手臂,还是砍了能继续长的那种,这些话本,无一不把他描绘成青面獠牙,专吃婴孩的妖人,还总喜欢怪叫。
其他也便罢了,他这个当事人听着,自然有些啼笑皆非。
姒荼看着酒楼里正为了楼家公子把魔教教主踩在脚下而欢欣雀跃的百姓,垂眸笑了笑,往台上扔了锭银子,见其精准地落在说书先生手边的讨赏盆里后,转身离开了酒楼。
罢了,他都是三头六臂的魔教教主了,就让让他们吧。
姒荼晃着手里的酒,随意地将被微风吹乱的几缕发丝理在耳后,有些漫不经心。
话说这话本里那位武功盖世、风度翩翩地就将魔教妖人踩在脚底摩擦的楼二公子,他也是认得的。
早些年,两人也的确交过手,但总归不是众人幻想中的正邪对立就是了。
物是人非啊。
魔教教主长叹一口气,仰头灌了口酒,看着熙熙攘攘地人群,不无惆怅地感叹。
.
酒楼二层雅间。
楼砚星将头探出门外,听着楼下说书先生唾沫横飞,描述昔日楼家二公子震古烁今般的丰功伟绩。
他捧着碟瓜子花生,津津有味。
转头看见倚在窗边拿着小棍子逗鸟的当事人,楼砚星眼中光芒大盛,兴致勃勃的挪着板凳凑上前:“哥,岸哥,你给我讲讲呗,这底下说的有几成可信啊?你当年,当真大败过这魔教教主?”
“那那那,这传言中的魔教教主长啥样啊?是不是真的面若厉鬼,形状可怖?”
不等窗前那人说话,楼砚星头上就被粒凌空飞来的花生米击中,那坐在桌前的罪魁祸首施施然收了手指,冲捂着额头龇牙咧嘴的楼砚星轻嗤了一声。
楼砚星眼泪都被弹出来了,嗷了一声,怒目而视:“楼砚池,你又打我!”
楼砚池嘲讽地扬了扬眉毛:“打的就是你,书看不了几眼,对这些乱七八糟的江湖传说倒是感兴趣的很。”
窗边逗鸟正欢的楼岸撩起眼皮斜睨这两兄弟一眼,手上动作没停,开口嘱咐楼砚池:“你下手轻点,小星这脑瓜子本来就不甚聪明,要是还打坏了那怎了得。”
楼砚池收了脸上戏谑的表情,口中乖顺:“师兄说的是。”
他转头朝着一脸不忿的楼砚星抬了抬下巴,这次认真做起了介绍。
“姒荼,现任魔教教主,于五年前接管魔教,短短两月,就真正坐稳了教主之位,魔教上下臣服认主,其实力可见一斑。”
“不过在就当江湖议论纷纷,认为魔教一统,这位教主定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时,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那位教主却似乎连教门都没出过。”
楼砚星注意力被吸引,忙问:“真的?”
楼砚池抱着胳膊,点了点头:“何止,这位一出世便威名赫赫的魔教教主,这五年来,在江湖上连面都没露过几回,江湖对此猜测纷纷,未有结论。”
他看着傻弟弟,提醒道:“总之,若在江湖上遇到这种狠角色,能跑就跑,别天天听个大侠惩处魔教的画本子,脑子就傻了。江湖纷争不断,有些事能不掺和就不掺和,别天天想着当你那正道大侠,以人家的功夫,一只手能揍十个你。”
说完不解气地薅了把楼砚星的头。
也不怪他担心,他这个弟弟,从小身体不太好,一直没出过宗门,又被他和师兄保护得太好,说好听点是天真烂漫,说难听点就是......
傻子一个。
可怜他年纪轻轻,兄长身,亲爹命。
楼岸见楼砚星眼巴巴看向他,轻咳一声放下了逗鸟棒,一本正经地冲楼砚星点点头,满脸的煞有介事。
“你哥说的对,能不管就不管,听你哥的,不做大侠,从我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