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4章 第 24 章

    “陛下!?”

    剩下几名禁军统领猛地停下脚步, 都用一种活见了鬼的表情死死盯着他。

    郦黎差点以为自己脸上开出了花。

    “怎么,见帝不跪就算了,还胆敢兵刃相向?”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气势都不能输, 立刻用更加凶狠的眼神瞪着他们, 拔高声音道, “你们是想造反吗!”

    几位统领对视一眼, 却并未放下武器。

    “陛下何故在此?”有人用质询的口气逼问他, “可是这群反贼胆大包天, 挟持了陛下?着实可恨!”

    自打严弥连杀十几位辅国重臣和皇位候选人摄政上位后, 带来的最直接、也是最糟糕的影响,其实并非是国家社稷动荡。

    ——而是彻底动摇了天下人,对皇帝这个名号的敬畏之心。

    郦黎知道,这人问话的目的其心可诛。

    接下来无论自己说什么,对方都会一口咬定是反贼“逼迫”他,和严弥一样,他的这些手下, 也根本不把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既然如此……

    “李臻从始至终都是朕的心腹, ”郦黎突然出声,“他是朕派到严弥身边的, 已经给严弥下了整整一个月的药, 你们如果还在指望严弥能醒来为你们主持大局, 朕可以告诉你们, 基本是不可能了。”

    当着院中上百来号人的面,他斩钉截铁地给严弥判了死刑:

    “就算他真的醒了,也绝活不过三个月!”

    闻言, 几名副统领又惊又怒。

    他们很想当郦黎是在说大话,可房间里人事不省的严弥状态奇差无比,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没救了。

    一切事实都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陛下所说的,是真的。

    可陛下明明还未及冠,又久居深宫,严弥连个太傅都没给他请过,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一手帝王心术!?

    要是郦黎知道他们的心声,肯定会暗暗吐槽很久——这点旁门左道,哪里能称得上是帝王心术?

    他不过是让严弥体验了一把庸医害人的后果而已。

    但郦黎这番自爆的效果,已经达到了。

    几名副统领还好,他们的手下都露出了惶惶不定的神情,郦黎见他们目光闪烁疑虑,立刻又添了一把柴火:“通王起兵,京城危矣,难道你们这些严弥残部落在通王手上,就能好过到哪里去吗?”

    “朕可以允诺,三息内投降者,朕既往不咎!”

    “三——”

    很快,随着第一声兵器落地的当啷声响起,后面传出了接二连三的丢盔弃甲之声。

    这些严弥豢养在府中的私兵,平时可都是仗势欺人、欺软怕硬的货色,眼见着大势已去,他们可不想被按上谋逆的罪名凌迟处死。

    一名副统领目眦欲裂道:“你、你们……”

    郦黎不为所动,继续倒数:“二,几位可要快些决定了,朕可没有太多耐心。”

    眼见着大势已去,最后几人也颓然放下了武器。

    众人一起朝郦黎跪拜叩首:“臣等只是一时被严贼蒙蔽,鬼迷心窍,还望陛下宽恕。”

    郦黎深吸一口气,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

    很好,不费一兵一卒抄了姓严的老家!

    不愧是我!

    但果然,严弥手下就是一盘散沙,这帮人本就是他用利益诱惑来的,自然也毫无忠诚可言,一旦局势有易,就会立即倒戈叛变。

    “还没结束呢,陛下。”陆舫提醒他。

    郦黎沉沉点头。

    他们走的是小路出宫,路上虽然被两个落单的禁军撞到,但他们人多势众,很快就把人敲晕绑了起来——虽然不知道那两个倒霉蛋究竟是哪边的,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暂时堵上嘴巴为妙。

    现在郦黎要做的,就是折返回宫中,去制止禁军内讧,平息事态。

    算算时间,这场宫变已经持续了快半天时间。

    消耗的一兵一卒,可都是他手下的兵将!

    郦黎咬牙心想,严弥这混蛋,活该被千刀万剐。

    京城十万禁军,经此一役也不知究竟还能剩下多少,到时候他又该如何抵御外敌、保护百姓?

    想起之前海东跟他说的,通王谋反,整整十一路义军揭竿而起……什么九五之尊,这完全就是一堆烂摊子啊!

    好想撂挑子,找他哥们去。

    郦黎站在人群中央吸了吸鼻子,发觉自己最近思念霍琮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陛下,坚强点,”陆舫上前架住他的一条胳膊,压低声音对他说道,“臣知道眼下的情况是大大的不妙,也知道您快撑不住了,但现在正是您获得民心的关键时刻,就算是装,您也得装到底啊。”

    郦黎:“…………”

    这人是不是成精了?怎么还带读心的!

    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好再次挺直腰板,挤出一抹“一切尽在朕掌握之中”的从容微笑,硬着头皮指挥人把严弥从房间里逮出来,再带着人马,乌泱泱地回宫救场。

    他返回的时候,宫中的大面积厮杀已经基本结束了,只剩下几股残兵还在负隅顽抗。

    皇城内外,到处都躺着伤兵。

    不少都已经没了生息,刺鼻的血腥味混合着呻.吟飘散在空气中,连宫墙上都泼洒着大面积的鲜血。

    伤兵们的眼神浑浊而麻木,即使看到郦黎走过来,很多人也只是浑浑噩噩地躺在地上,仿佛失去了灵魂一般,呆呆地望着他走过,血淋淋的伤口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中,与尸体表面的肮脏衣物接触。

    剩下的一小部分,则出现了典型的创伤后应激反应。

    瞳孔极致收缩,一听到响动,身体就下意识痉挛瑟缩,犹如惊弓之鸟。

    郦黎一路走来,目睹这一幕幕惨状,一颗心渐渐沉到了谷底。

    “陛下,不要同情这些人。”

    季默忽然出声道:“既然从军,就要做好随时负伤战死的准备,更何况他们还是为严党卖命。”

    郦黎没有出声。

    他听着那些萦绕在耳畔的呻.吟,沿着长长的宫道,一步一步往前走。

    陆舫说的一点儿也没错,郦黎想。

    自己的性格,不适合做杀伐果断的乱世之君。

    看到这副画面,他脑海中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竟然是该如何在这个时代尽量提升医疗急救技术。

    还有在生死面前,暂时抛却阵营立场,尽可能地救下更多人。

    他闭上眼睛,跨过了一条染血的年轻臂膀。

    *

    转过一道宫墙,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未央宫前。

    “老夫当年一手操练起十万禁军,为的是让你们护国佑民、竭忠尽节!”穆玄浑身浴血,怒视前方与他们反目相向的曾经同袍们,“而你们呢?”

    “拿了严弥一点臭钱,一个个的,就全都忘了本!”

    “好好去京城之外看看,看看这些年来你们都干了些什么!一群混账东西,还敢倒打一耙,污蔑我们是反贼,把兵器对准你们的兄弟袍泽!与畜生有何两样!!”

    对面的将领也负了伤,但他只是一言不发地任穆玄痛骂斥责,始终没放下过手中的武器。

    “穆大人,别说了!”

    一位校尉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扶住了穆玄踉跄的身子。

    看着插.在穆玄左肩上的箭矢,他痛惜道:“您还是去一旁歇息吧,剩下的这群王八蛋,”他恨恨咬牙,用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目光瞪着对面的兵士,“这些忘恩负义的狗东西,让兄弟们来处理就行!”

    “让开!”

    穆玄一把推开他,面色狰狞,突然用力拔出插.在自己肩头的箭矢,身躯摇摇欲坠,看得身边人惊心胆战。

    但最终,他仍稳稳地站在了原地。

    穆玄提剑指向敌军,怒吼道:“既然敢对自家人下死手,那你们就与贼寇并无二致!老夫虽然中箭,但还能砍人,还能上马!有种就再来战啊!”

    远远望见一道鲜血从伤口飙出的郦黎:“…………”

    急诊护士呢?快快,止血!消毒!包扎!!

    哦不对,这里没有护士,只有他一个光杆医生。

    郦黎脑袋里那根学医的神经又开始突突直跳了,他对穆玄这种能有效提升我军士气、但明显会造成伤口二度撕裂的做法不敢恭维,赶紧上前几步,把武德充沛的穆老爷子拦了下来。

    “卫尉,朕回来了!您劳苦功高,还是去一旁包扎伤口歇息歇息吧。”

    他苦口婆心地劝道。

    穆玄见他安然无恙,顿时大喜:“陛下无事便好,臣方才叫人去太庙找了一圈,未发现您和陆仆射,差点还以为……幸好,幸好!”

    郦黎看着他扶着自己老泪纵横的模样,心中也是一暖。

    “朕是回来收拾残局的,”他说,把目光投向最后残存的叛军队伍,“领头的那人是谁?”

    “是刘空,”校尉替穆玄抢答道,“严弥提拔他做禁军统领,接替罗登的职位,但他也是穆大人亲手教过的弟子之一。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郦黎了然,怪不得那刘空看穆玄的眼神如此复杂,原来两人还有这样一层关系。

    他主动朝刘空抛出了橄榄枝:“既然你是穆大人的弟子,那朕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你们放下武器投降,朕可以不追究你们谋逆的罪名。”

    至于杀害同袍,祸害百姓,那就是另一码事了。

    “陛下!”

    已经被带到一旁的穆玄挣扎着想说些什么,却被刘空打断了:“多谢陛下深恩,但不必了。”

    他长着一张平平无奇、老实忠厚的国字脸,做出的事情,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或许刘空自己也知道,郦黎既然能出宫后再安然返回,意味着严弥已经倒台,他也再无靠山可依仗。

    但刘空至始至终都没有露出动摇的表情,只是在看到身后的兄弟们时,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惜之色。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的确有愧于穆大人的教导,”他沉声道,“但相国待我同样恩重如山……”

    “那是他想利用你!”郦黎皱眉道,“罗登死后,刺客却还没抓到,他打压你的恩师,还把你推上那个位置,你真不明白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吗?”

    “臣明白。”

    “那你为何还要替他卖命?”

    刘空沉默许久,叹道:“严相国对不起天下人,却独独对得起我刘空,对得起我全家老小……罢了,既然如此,那便用我和阖家上下十四条命,报答相国恩情吧!”

    “穆大人,对不住了,空来世再给你做牛做马!”

    他忽然跪在地上,重重地朝穆玄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毫不犹豫地提剑自刎了。

    刘空一死,他身后的禁军顿时骚动起来,有的效仿他自尽,有的则实在抵不过死亡的恐惧,痛哭流涕地丢了武器,说要投降。

    陆舫趁势喝问道:“既然弃暗投明,陛下在此,为何还不快快跪下!?”

    一众士兵这才如梦初醒。

    “求陛下宽恕!!”

    “陛下饶命啊,小人家中还有八十老母要奉养……”

    “求陛下开恩呐!”

    还没等郦黎说话,陆舫便一撩袍子跪地,朗声说道:

    “陛下,严贼已诛,臣恳请陛下亲政,济世安邦,救社稷生民于水火之中,再造万世基业!”

    周围人虽然不明白,陆舫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陛下亲政的事情,但他的后半句话大家都听懂了。

    对于一位明君的渴望,是古代平民百姓最深的情怀。

    他们紧跟着陆舫,接二连三跪了一地,声音响彻宫阙,久久回荡在云霄青天之上。

    “恳请陛下救社稷生民于水火之中,再造万世基业!!!”

    郦黎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

    他环顾一圈,看到了一双双热望的眼睛。

    “……诸位平身吧。”

    郦黎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并未当众承诺什么,但却郑重回答道:“朕永远会记得今天的,记住诸位今日对朕的期盼,铭刻心中,永世不忘。”

    在宫人们战战兢兢打扫现场时,郦黎遣散了众人,只留下几位伤得不重的近侍和陆舫季默二人,一同到御书房商讨后续事宜。

    临走前,郦黎神色复杂地瞥了眼刘空的尸体,听到陆舫在他身侧问道:“陛下可是觉得,他就这样死了可惜了?”

    “不,朕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

    郦黎摇了摇头:“这人只知道尽忠,却不知道世上还有个词,叫助纣为虐。他死了,朕只觉得可悲,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惜的。”

    陆舫笑道:“臣也是这样想的。”

    他们一同进了御书房,刚一进门,安竹就哭着喊着要扑上来:“哎呦我的陛下啊,诸天神佛保佑,奴婢终于找到您了!”

    结果被反应过激的季默当成刺客,咚的一脚踹了出去。

    除了季默外,侍卫中还有一人与他拔刀,但在季默出脚后,那侍卫又悄无声息地垂下头,咔嗒一声将刀归了鞘。

    季默瞥了他一眼,收脚时险些一个没站稳滑倒在地,还是旁边的陆舫扶了他一把。

    陆舫笑眯眯道:“哎呀呀,指挥使大人,这是脚滑了?”

    季默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抱剑立于墙角,权当陆舫是空气。

    “陛下,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安竹扶着腰,哭丧着脸从地上爬起来。

    他死死盯着季默,气得脑仁儿发胀,牙根痒痒,恨不得在那个死人脸身上咬块肉下来。

    要不是这一出,郦黎都差点忘了装病提前离场的安竹了。

    “你这段时间去哪儿了?”他好奇问道,“怎么搞成这副样子?”

    安竹诉苦道:“陛下,您是不知道那姓海的有多卑鄙!奴婢装作发病去太医院拿药,结果他居然派侍卫一整天跟在后面!还不许奴婢回宫找您,就连奴婢出恭他都要盯着!奴婢听闻宫中巨变,心里那叫一个油烧火燎,寝食难安,食不下咽……”

    郦黎受不了了,打断他:“你直接说重点吧,你怎么回来的?”

    “奴婢敲了那侍卫后脑勺一闷棍,偷跑回来的。”

    安竹老老实实回答。

    郦黎:所以身边只有自己一个是战五渣吗!?

    他正混乱想着,忽然一侍卫从外面冲进御书房,神色惊惶:“陛下,不好了!”

    众人还来不及斥责他御前失仪,就听那侍卫跪地禀报道:“探马来报,通王率二十万大军北上,函谷关守将不战而逃,现通王大军离京城,只……只有不到五十余里了!”

    “什么!?”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从天而降,郦黎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古代正常的行军速度,一般是一天二三十里,而五十余里,也就是说,很可能明天二十万大军就兵临城下了!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还卷我屋上三重茅?

    这他丫的究竟是哪门子的穿越,开局就是亡国之君的配置,一个金手指也不给,只有无穷无尽的麻烦!还都是要死的麻烦!

    看着一屋子沉默不语的人,郦黎满心苦涩,他真的很想问老天爷一句:你玩我呢?

    话说自己现在退位让贤,还来得及吗?

    郦黎越想越绝望,脸色惨白,腿脚发软,身体逐渐摇摇欲坠。

    然后被一只手稳稳扶住了。

    “陛下。”

    只两个字,就把失魂丢魄的郦黎定在了原地。

    入耳很轻,却沉缓有力,语气笃定而从容,带着令人莫名安心的力量,是郦黎曾在记忆中、在梦境里听过无数次的声音。

    ……来自一个,他日思夜想的人。

    第025章 第 25 章

    郦黎屏住呼吸, 不敢转头,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他咬了咬舌尖,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

    ……千万不能哭!

    众目睽睽之下, 郦黎忍住了泪水, 却完全制止不了自己发颤的手指。

    事实上, 他觉得自己现在浑身上下都在应激性的发抖, 脸颊更是烫得像发烧一样。

    可他就是控制不了。

    所以郦黎只能深深地垂下头, 盯着黄花梨木桌子上的纹路, 十指深深压在桌面上, 拼命眨眼,试图让模糊的视野再次变清晰。

    “陛下……”

    陆舫试图出声,但被郦黎打断了:“你们都出去吧。”

    他强忍住声音中的哽咽,抬起头,哑着嗓子对其他人说道:

    “都出去,朕想静一静。”

    听到郦黎的命令,陆舫本想皱着眉头说些什么。

    但还不等他出声, 季默就一把拽住了他的领子, 轻轻松松把人提了出去。

    “哎,等下, 舫还有话要说……”

    季默不为所动地把他带走了。

    安竹悄悄抬头瞥了一下陛下的脸色, 又看了看站在他身旁的那名高大侍卫, 不知想到了什么, 眼前一亮,方才视死如归的灰暗神情一扫而空,走出御书房时, 心情愉悦的就差没哼上两首小曲儿了。

    临走前,他还很有眼力见地带上了门。

    在最初的亢奋和激动褪去后, 郦黎咽了咽唾沫,心情忽然变得莫名忐忑。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空气中游离的浮尘在日光下纤毫毕现。

    时光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慢慢转身,看向霍琮。

    有那么一瞬间,郦黎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霍琮身披玄铁黑甲,背光而立,胸前铭刻着黄铜兽纹,内里的曲裾深衣严实包裹着魁岸身躯,宽大手掌搭在铜环剑柄上,正用那双墨黑幽静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

    兴许是没休息好的缘故,他的眼下微微泛青,比郦黎熟悉的模样瘦了些,眉骨眼眶更加立体,添了几分沉稳凌厉的气质。

    可那双倒映着郦黎身影的瞳孔深处,又分明闪动着浅淡的温情,与印象中那个总是穿着一身休闲外套的寡言青年,渐渐融为了一体。

    郦黎鼻头发酸。

    他欣慰地想,没错,是他的好哥们。

    这种让人一见就想跪下抱着大腿叫爸爸的眼神,除了霍琮以外,也没别人了。

    他仔细打量着对方,在提心吊胆地确认过霍琮身上没有伤口后,立刻长吁一口气。

    “其实这句话我早就想对你说了。”

    他笑着朝霍琮张开双臂,主动上前一步,把人用力搂在了怀里。

    “好久不见。”郦黎喃喃道。

    虽然但是,还是很丢脸的哭了。

    郦黎不想让霍琮看到他掉眼泪的样子,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下眼睛,想把人推开好好叙叙旧。

    但一只大手按在了他的后背上,阻止了他后退的动作,然后趁着郦黎愣神的功夫,一把将他更用力地搂进了怀里。

    恍惚间,郦黎听到了一声叹息。

    等他反应过来之后,霍琮已经把自己的脑袋搁在了他的颈窝里,一言不发地轻轻呼吸着。

    霍琮结实的臂膀几乎要将他从原地抱起来,还带着幅度轻微的颤抖——如果不是郦黎紧贴着他的胸膛,根本感觉不到的那种颤抖。

    ……这个闷骚,说一声想他会死吗?

    郦黎红着眼睛,很凶地说:“哥们你别搞我,你这样我真的要哭了,你知道我打小就爱哭,一哭就停不下来……”

    “嗯,哭吧。”

    “去你的,我才不会!”

    郦黎捶了他一下,竭力想做出一副轻松的姿态,可方才的军情急报还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像乌云一样挥之不去。

    他沉默了许久,再次推了推霍琮硬邦邦的胸甲。

    见鬼,好大。

    难不成他哥们穿越后还在偷偷撸铁吗?

    霍琮没松手,反倒更用力搂了搂郦黎瘦削的肩膀,又像是掂量小孩一样,用大手丈量了一下郦黎的腰围。

    “瘦了。”他哑声道。

    “没办法,伙食比现代还是差了点,我都好久没吃烧烤火锅麻辣小龙虾了,馋得很。”

    郦黎完全没觉得霍琮的动作有什么不对,但他在说完这句话后,忽然愣了一下,低头闷声笑了起来。

    “笑什么?”

    “没什么,”郦黎靠在他怀里,喃喃道,“只是在想,都穿越到另一个时代了,还能像这样毫无顾忌地相信一个人,这种感觉真的,太好了。”

    郦黎没告诉过霍琮,其实刚穿越的那几天,他是真的想过一了百了。

    霍琮的出现,带给他的不仅仅是放手一搏的勇气,还有最为宝贵的,好好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他使劲儿眨了眨眼睛,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在城外碰到了沈江。”

    “什么?那他怎么没——不对,你昨晚就到了,怎么今天才来找我?”

    郦黎顿时不满地嚷嚷起来,推开霍琮想找他理论理论。

    霍琮慢慢松开手。

    “我带了一队人马,有点事情要处理,昨晚就把他们安顿在城外了。”他解释道,随即转移话题,“你过得怎么样?”

    “很好啊,我不是在信里跟你说了吗,当傀儡皇帝还挺舒服的,饿不着冻不着,还能天天看一群大臣在朝堂上唾沫横飞,撅着屁股挨板子……”

    霍琮定定地看着他,又垂下眼睛,摇了摇头。

    “你说谎。”

    “我说的是真的!你怎么就不信呢?”郦黎急了,恨不得当场脱光衣服验明正身,“别看我现在瘦,其实比刚穿来那会儿都胖了好几斤了!这还叫过得不好?”

    霍琮忽然一把拽住他的右手手腕,“那这伤是怎么来的?”

    郦黎一怔,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了自己右手食指上深深浅浅的血痂——一看就知道,是多次撕裂后愈合而成的伤疤。

    “你是最爱惜自己手的,为什么受了伤,连药都不上?”

    从一开始决定学医的时候,郦黎就说过,他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这双手。对于一个要上手术台的医生来说,一双能够实现精密微操的手,可比什么都重要。

    从此但凡是烫一点的东西,他都不会去碰。

    郦黎支支吾吾解释:“因为……当时情况比较紧急,伤口也不大,就没想起来……”

    他觉得这个借口有些勉强,说了一半干脆就闭嘴了。

    霍琮也没有反驳他。

    他低下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小瓷罐,郦黎探头一看,发现里面装着淡黄色的药膏,还带着一丝丝奇特的清香。

    霍琮沾了一点药膏,慢慢涂抹在他的伤口上。

    “这里面有一味只生长在高维度地区的草药,是我帐下那位幕僚给的,可以消炎止痛,加速伤口愈合,等伤好了,也不容易留疤。”

    都过去了一天多,郦黎的伤口早就不疼了。

    但被霍琮这样一捏一揉,还用被刀柄摩出茧子的手指,不紧不慢地在指腹上打着圈儿揉搓,郦黎滚烫的指尖登时传来微微的刺痛,还混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感。

    郦黎觉得浑身上下像是有蚂蚁在爬,他怔怔地盯着霍琮,有那么一时半会儿,差点忘记了呼吸。

    恰巧此时霍琮掀起眼皮,定定看了他一眼。

    浓眉下方,霍琮深邃的双目仿佛平静的风暴眼,似乎要把郦黎的灵魂也一起吸入漩涡。

    那目光中蕴含了太多复杂情绪,郦黎竟一时没办法分辨。

    还不等他想明白,霍琮的喉结微动,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重新低下了头。

    独留郦黎百思不得其解:

    等下,明明只是兄弟给他上个药而已……

    为啥自己反应这么大?

    等霍琮涂好药,郦黎立马像触电一样收回手。

    霍琮像是没注意到他的不自在似的,脸色平静地把药膏收好,然后问道:“京城之内,你目前能调动的守备军共有多少人?”

    提起战事,郦黎乱糟糟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他蹙眉想了想:“一万?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可能要问问穆玄,现在伤亡情况都还没统计出来。”

    虽然严弥号称是十万禁军精锐,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禁军,已和二十年前穆玄刚接手时全然不同了。

    吃空饷的、虚报人头的、还有那些身体素质根本不达标,上了战场估计连普通人都不如的公子哥们……

    就这帮滥竽充数的货色,要是让他们去打骁勇善战的凉州军,郦黎都不敢想象那会是怎样一副场景。

    “最精锐的那一批,估计已经在这次宫变中死完了。”郦黎苦笑一声。

    就算没死也是伤的伤,残的残。

    连唯一能领兵作战的穆玄也倒下了,朝中那些武将,他更是一个也不熟悉,又怎么敢让他们领兵作战?

    郦黎垂下头沉默片刻,突然抓着霍琮的胳膊,急切道:“咱们趁现在跑路,说不定还来得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到时候我就隐姓埋名在你手底下做个军医……”

    霍琮按住明显已经六神无主的郦黎,掰正他的肩膀。

    “不要慌,”他沉声道,“还有我在。”

    郦黎脸色苍白,拼命摇头:“你要领兵作战?不行,你初来乍到,外面那些禁军根本不会服你,和凉州军打就是在找死!”

    “我不需要这些人。”

    霍琮:“我有办法让通王退兵,你的部队只需要守好城就行。一旦通王大军到来,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无论我在城外说些什么,你都绝对不要开城门。”

    郦黎一脸懵地看着他:“什……什么意思?”

    霍琮问:“你书房里有全国地图吗?”

    郦黎点头,从书架上取下一捆被牛皮绳扎好的地图,在桌案上铺展开。

    然后巴巴地凑到了霍琮旁边,肩膀挨着肩膀,认真听他分析。

    他可喜欢听他哥们讲军事了,每次都跟听专家讲座一样,恨不得拿个小本本记下来。

    霍琮指着函谷关的位置道:“函谷关守将是严弥的亲信之一,性格贪生怕死,好大喜功,会不战而逃也是意料之中。”

    “通王通过关隘后不就,我就派属下带了一支队伍,暗中绕道函谷关,顺便收拢了那些逃逸的兵卒。有了这些人,再加上我这次带来的百人骑兵精锐,设置陷阱,前后包抄,虽然做不到全歼,但也有信心能让卢弦折戟而返。”

    他一边说,一边把桌上一对玉蟾蜍砚滴分别放在了京城,和函谷关关外的位置上。

    玉石与桌面碰撞的声音并不重,霍琮做起来,却有种举重若轻、以天下为局从容落子的气度。

    “古人出征,一般号称多少万大军,其中都是有很大水分的。像卢玄的二十万军队里,其中一大半,都是被征来的民夫和流民,真正能算得上精锐的士卒,以我判断,应该不超过五千人。”

    郦黎越听眼睛越亮。

    不愧是他哥们,这一通分析,对他来说简直是最好的定心丸!

    郦黎的眼神太过炽热,霍琮当然注意到了。

    但他只是扫了一眼,便继续盯着地图说道:“通王出兵前,我已经察觉到了苗头,派人携重金北上,游说西北王麾下的主战派将领,让他们劝说昆世出兵。”

    “昆世是先帝死忠将领,但与卢玄不和已久,此番绝不会坐视卢玄顺利入驻京城,成为下一个严弥。”

    “我判断,昆世大概率不会大张旗鼓地讨伐江州,但绝对会给卢玄制造压力,迫使其撤军回援。”

    霍琮本想在凉州边境再放置一枚标志物,代表西北王昆世,但桌上已经没有砚滴了,于是便自然地朝郦黎伸出手。

    郦黎四下扫了一眼,发现没有合适的小物件。

    想了想,他干脆从怀里掏出那枚被他体温熨得温热的玉琮,放在了霍琮掌心。

    霍琮垂眸看着掌心小巧玲珑的玉琮,似乎心情不错,唇线微微上扬,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模糊的轻笑。

    他粗糙的指腹在光滑的玉琮表面缓缓摩挲,像是在揉捏着什么,又像是认真思考时,无意间做出的小动作。

    不知为何,郦黎忽然想起了霍琮给自己上药的过程,他慌忙移开视线,手指垂在身侧,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

    霍琮把那枚玉琮放在了关外的位置,淡淡道:

    “卢玄不是傻子,他差不多也该得到昆世那边的消息了,但他仍一意孤行要来,打的就是速战的主意。”

    这下郦黎听明白了。

    他了然道:“也就是说,卢玄这次是赌上了自己的老家,准备来一场闪电战夺取京城?”

    “没错。”

    “谁给他的勇气?”

    郦黎差点笑出声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哥们你不是最擅长闪电战了吗?你当初拿了你们学校军事推演比赛的特等奖,靠的就是这一手吧?”

    霍琮仍盯着关外的位置,淡淡点头。

    郦黎舔了舔嘴唇,偏头一脸崇拜地望着他,“哥们儿,你太牛逼了!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开战之前要做站前动员,还要师出有名了,有你在,我甚至觉得我们反过来追击二十万大军都是小菜一碟。”

    从前他在书上看过一句话,郦黎觉得说得很对:

    战争虽然残酷,但战争指挥却是一门艺术,指挥战争的人,不仅是军队的统帅,更是思想的领袖。*

    在郦黎看来,霍琮就是这样的天生领袖。

    只要有霍琮在他身边,哪怕情况再糟糕,郦黎觉得,自己都有绝地反击重头再来的勇气。

    “讲这么多,应该口渴了吧?”他乐颠颠地给霍琮倒了一杯茶,双手呈上,“来,哥们,喝口茶!虽然品质不如严弥府上的,但这可是皇帝本人亲手泡给你的,真正举世无双的贡茶!”

    郦黎说这话时,眼不眨气不喘,连脸都不带红一下的。

    他一向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再说了,在哥们面前吹吹牛怎么了?

    霍琮接过茶杯,目光落在郦黎一张一合的润泽唇瓣上,只一秒,就飞快移开了。

    要说郦黎全身上下哪里生得最好,虽然他本人坚决不愿意承认,但只要是认识他的人,肯定会异口同声地说:嘴唇。

    和大多数男性的薄唇不同,郦黎的嘴唇柔嫩,色泽诱人,唇形的线条惊人的秀美,上唇的中部尤其饱满,不说话时,一颗唇珠浅浅压在下唇上,让人不禁幻想着吻上去的甜润触感。

    但在给一些胡搅蛮缠的、不遵循医嘱的刺头病人诊断时,这样漂亮好亲的嘴唇,同样会吐出冷冰冰的话语。

    用词之犀利扎心,叫旁观者都不禁心中一寒。

    霍琮默默低头喝茶。

    明明是清热降火的茶水,却硬生生被他喝出了气吞山河的效果。

    郦黎看着霍琮喝茶的样子,脑海中忽然闪过当初在御花园里,第一次和罗登见面的场景。

    但他立马把这个念头丢到了九霄云外——

    那种猥琐下流的货色,也配和他哥们比?

    他不禁问道:“你要这么喜欢的话,要不要我送你一批茶带走?”

    “你不需要给我送那么多东西,”霍琮动作一顿,把见底的茶杯放下,“我的那位幕僚名叫解望,出身琅琊解家,是景朝的清流望族之一。有了解家的支持,我们未来的路会比现在好走许多。”

    “解家是解家,我是我,”郦黎坚持道,“他们就算提供给你金山银山,那也不是我送给你的。”

    时间有限,科学院才做出了一把弩箭,结果还被他先拿走用了。

    而且亲身实验过后,郦黎觉得那把弩箭虽然威力大,但稳定性还有待调试,所以就不打算先告诉霍琮这件事了。

    只是他哥们千里迢迢赶来京城看望他,总不好让他空手而归吧?

    “要不,我把宫里几本兵书送你?”

    “可以,景朝的军阵我也有研究过,”霍琮突然变得话密起来,“总的来讲,他们目前还处于方阵时代,云阵、圆阵、战车阵都已经出现了,但主要还是以高机动力的步兵方阵为主要攻击手段……”

    不好,一旦涉及到兴趣和专业领域,他哥们就停不下来了了!

    郦黎赶紧做了一个“stop”的手势:“打住!这些你就不用和我讲了,讲了我也听不懂。”

    他放心地拍拍霍琮的肩膀:

    “朕就全靠你了,霍大将军!”

    霍琮铁打的刚劲身板,竟然被他拍得微微一震,已经到嘴边的话也戛然而止。

    郦黎心道我力气居然这么大的吗,但嘴上还是继续说道:“等你这次保卫京城立下汗马功劳,再攒两年军功,你也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了,到时候想啥时候当皇帝,跟我说一声就行!”

    他冲霍琮挤挤眼睛,“咱们兄弟之间,不用那么客气,只要包吃包住,被你挟几年我完全没意见。”

    “挟天子以令诸侯?”

    霍琮缓慢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语气有些难以捉摸,“你想让我当权臣?朝廷不会允许下一个严弥出现的。”

    郦黎很自然地回答道:“可你不是严弥啊。”

    “哪里不一样?”

    “严弥是先帝留下的祸患,你是我信任的心腹爱将,还是我哥们儿,当然不一样了!”

    “现在谈论这些事情,还太早了,”霍琮顿了顿,似乎很想回避这个话题,“还是先思考怎么解决当下的困境吧。”

    “……也是。”

    他哥们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有着恐怖的执行力,几乎从来不内耗,也很少考虑尚未发生的事情。

    当然,制定战略和督促他期末周复习的时候除外。

    郦黎心想自己这种习惯了临时抱佛脚的、考试前还会去拜考神求保佑的投机主义者,在霍琮身边简直就是典型反面教材。

    不过他俩正好也互补,怪不得这个闷葫芦打小就爱跟他玩。

    “刚才你跟我说了这么多,所以你来京城,其实是早有准备?”

    “可以这么说。”

    “那你还在信里写什么迎春花,我还以为你是专门来见我的呢。”郦黎重重哼了一声,毫无意识地抱怨道,“亏我还天天数着花苞盼着你来。”

    霍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嗯。”

    “说完了正事,咱俩也该聊聊别的……等下,你刚才是不是嗯了一声?”

    “…………”

    见霍琮又不说话了,郦黎却兴奋起来,连声追问道:“是不是?是不是!我都听到了,你否认也没用!”

    他露出一副“吾有此孝子甚为欣慰”的得意神情,一把揽住霍琮的肩膀,还顺手捏了一把对方的脸,把霍琮的嘴角用力往上提了提,试图给这位疑似面瘫晚期患者,手动制造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笑容。

    “哥们你真是,都长这么帅的一张脸了,平时要是多点话多笑一笑,上辈子估计早就脱单了,也免得跟我一起打了这么多年光棍,多浪费资源啊。”

    突然捏住脸的霍琮剑眉一跳,脸上平静的表情被打破,露出了一种让郦黎蠢蠢欲动的、带着些许迷茫的眼神。

    倒是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了,郦黎欣慰地想。

    咦,明明霍琮应该比他大几岁吧,自己怎么会突然这么想?

    郦黎把这个念头抛到一边,继续怂恿他:“来聊聊天吧,就二十分钟,不耽误正事,快跟我说说,你是什么时候穿过来的?”

    “比你早一点,”霍琮很听话地坐在了郦黎身边的位置上,回答道,“大概四五年前吧。”

    “这么早?”

    郦黎吃惊道:“那你怎么会当上土匪头子的?”

    “官府剥削,天灾人祸,”霍琮简单回答,“当地百姓活不下去,只能落草为寇,我威望高,他们就推举我当首领。”

    “那后来你为什么又接受招安了?”

    霍琮看着他的眼睛,“因为发现你也来了。”

    郦黎一愣,随即明白了霍琮的意思。

    “如果皇帝不是我,你这辈子,难道就打算躲在山里当个土匪吗?”他不自觉地放下手,怔怔道,“就没想过走其他路?以你的能力,没有我的帮忙,肯定也能打拼出一番事业的。”

    “那时候没想这些,”霍琮淡淡道,“能活着就很不容易了。”

    郦黎想想也是,当时霍琮日子肯定过得十分艰难。

    他不禁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哥们,放心,你现在有我了,以后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霍琮很轻微地勾了一下唇,没有过多解释。

    但其实,他指的并不是生活条件。

    “对了,你之前说的让我不要开城门,”郦黎突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要是这仗打赢了,那可是大大的功臣,我要是连城门都不开,岂不是太说不过去了?”

    “你是皇帝,有什么说不过去的?”霍琮轻声道。

    “严弥多年苛政已经让京城上下畏如猛虎,即使我率军战胜通王,等我进了京,在他们眼中,我就是严弥第二。等过了这阵风头,那些御史一定会疯了一样弹劾我,到时候不得清净的,还是你这个皇帝。”

    郦黎的脸皱巴成了一团。

    “可是我不想你走啊,”他眼巴巴地看着霍琮,“你一个人带着军队在外面打仗,我不放心。”

    霍琮闭了闭眼睛,终于忍耐不住,把滚烫的手掌覆在了郦黎的手背上,五指缓缓收拢,声音低哑异常:

    “你这身本事,究竟是谁教出来的,从小时候起就……”

    郦黎没听清,还扭了扭身子,又往霍琮那边靠了些,作侧耳倾听状,“你刚才说什么?Pardon?”

    霍琮深吸一口气,盯着郦黎主动送到自己嘴边的圆润耳垂,和浮在耳后雪白肌肤上、那一点犹如玛瑙般艳丽的红痣,眼神逐渐幽深。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骨节粗大的手背上甚至凸起了道道青筋。

    “嘶——哥们你干什么呢,好好说话别突然掐人啊,疼死我了!”

    郦黎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立马把手抽了回来。

    而就这么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他的手背就已经被捏出了几道通红的指印。

    因为郦黎久居深宫,皮肤本就白皙细嫩,衬托之下,就显得那红痕愈发明显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手劲儿大,我跟你扳了那么多年手腕都没扳过你,就知道可劲儿欺负我……”

    少年的嗓音清亮透彻,瞪向身旁人的眼神明亮生动,还带着几分似嗔非嗔的怒意。

    郦黎使劲儿甩了甩手,有些茫然地看着突然握拳起身的霍琮:“怎么了?不再聊会儿了?”

    “不了,我还要去趟城外视察,晚上再回来。”

    霍琮声音压抑,在原地缓了足足十几秒,才让自己用稳定的听不出来异样的声音回答道。

    “哦……那我送送你?”

    一听霍琮说晚上还回来,郦黎就不慌了,甚至还琢磨起待会让御膳房烧点什么好菜来款待他兄弟。

    他作势要跟着起身,但刚站起来一半,就被霍琮一只手压在肩膀上,只轻轻一按,便只觉得巨力如泰山压顶,根本没法反抗。

    郦黎一屁股跌回了座位上,嘶了一声,仰头瞪他:“你干嘛?过分了啊!”

    别以为我在心里叫你一声爸爸,你就真得寸进尺把我当儿子了!

    就算是养子,也是有尊严的!不能这样随便玩.弄!

    霍琮居高临下地看着色厉内荏的郦黎,几秒钟后,微叹一声,双臂撑着扶手,俯身问道:“还记得我说的话吗?”

    他的手掌紧握着郦黎身侧两边的扶手,骨节凸出,纹丝不动,投下的阴影几乎让郦黎有种被逼到无处可逃的错觉。

    霍琮那双漆黑点星般的眸子,就如同一把锋芒暗藏、神机内敛的宝刀,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着他无措的神情。

    明明他的模样并未怎么改变,还是郦黎从前再熟悉不过的样子,仔细闻闻,他的身上却悄然淬上了血与火的腥气。

    霍琮他……杀过人了吗?

    郦黎突然很想问霍琮这个问题。

    但他又不敢问。

    “还记得我说的话吗?”霍琮见他似乎是盯着自己走了神,于是又耐心问了一遍。

    郦黎靠在座位上,反应了半天,才有些呆呆地反问:

    “什么?你说哪句?”

    “不许开城门。”

    “哦,”郦黎想起来了,胡乱点头,“知道啦,无论如何都不会开的,还要对你不卑不亢,不假辞色,对吧?”

    但这事儿有点难办。

    他开始蹙眉思考,该怎么对霍琮不假辞色。

    上辈子被投喂惯了,郦黎已经养成了一见霍琮就下意识眉开眼笑、满心雀跃的条件反射——等下这个说法怎么有点儿像巴普洛夫的狗?呸呸呸。

    他在心里呸了几声,回过神来,看着霍琮仍保持着这个姿势盯着他,目光甚至有些露骨,似乎仍不放心,便主动说道:“这种小事你就别操心了,我会处理好的。接下来你不是还有事吗?去吧,正好外面那帮人应该都等急了,帮我把他们喊进来吧。”

    霍琮伸出手,再次捏了捏他的指尖。

    “好好爱惜自己,”他用平静的语气说,“如果你出了什么事,聚集你身边的这些保皇党,无论是出于真心还是利益,将来也基本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

    郦黎脱口而出:“那要是我真出事了,你……”

    霍琮没等他说完,就眼神一暗,用右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郦黎差点被他呛个半死,用力拉扯着霍琮肌肉绷紧的小臂,扯了好几下才扯开,但还是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你,你又干嘛?哥们你今天有点儿不太对劲啊,是不是在古代军队里呆久了,行事作风也变得粗暴起来了?”

    “这也叫‘粗暴’?”

    霍琮缓慢地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口,竟然很轻微地扯了一下嘴角。

    他偏头看向地图的方向,用微不可查的声音低语道:

    “更粗暴的,你还没见着呢。”

    等下,什么意思?

    郦黎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丢下这句话,转身大步离开。

    直到霍琮推开御书房大门,几个在门外已经快等到不耐烦的家伙,立刻朝门内探头探脑起来。

    “你们可以进去了。”

    霍琮朝季默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示意对方继续待在郦黎身边,随即按着剑,独自朝着城外的方向离去了。

    “莫名其妙的……”

    郦黎觉得很委屈。

    他哥们这次见面的表现怪怪的,但具体是哪里怪,他也说不上来,就感觉有点儿陌生,可明明心里的感觉十分亲近。

    ……难道是他和霍琮太久没见了吗?

    “陛下,不跟我们介绍一下那位吗?”

    陆舫目送着霍琮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掸了掸衣服上席地而坐沾染的尘土,迈着六亲不认的四方步,悠哉悠哉地走进来问道。

    但郦黎暂时没空搭理他。

    他没精打采地说:“是我儿时玩伴,这次带兵来京城救我们。有他在,咱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可恶,霍琮最后为什么对他那样的态度?迟来的青春叛逆期到了?

    自己也没招惹他吧……

    “陛下此话当真?”

    闻言,陆舫顿时喜出望外。

    “是,咱们有救了。”郦黎忧愁地叹了一口气。

    啊啊啊想不明白啊!

    明明他都说了对皇位一点儿也没有留恋之心,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他都愿意拱手相让了,霍琮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不对,郦黎忽然反应过来,猛地一拍桌子。

    霍琮他凭什么不满意?

    反了他了!朕还没退位呢!!

    真把朕逼急了,朕就,朕就……就再也不给他送东西了!连根鹅毛都没有!

    郦黎这一拍,把在场众人都吓了一大跳,季默更是紧张到下意识握住剑柄,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可是……惹您生气了?”

    他含混地带过了“主公”二字。

    不仅仅是因为这里还有陆舫和其他人在场,季默这段时间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如果主公真的和陛下产生了不可调节的矛盾,他一定会帮陛下。

    然后等到胜负已分的时刻,再用自己的性命,恳请陛下放主公一条生路。

    因为陛下容易心软,八成是会同意的。

    刹那间,季默心念百转,却听当事人冷笑一声,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没吵架,我俩关系好着呢。”

    季默:“…………”

    可是陛下,你都快把桌上那张地图扯烂了。

    陆舫像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似的,颇为讶异地看着季默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再想想之前这位锯嘴葫芦一样,怎么都不肯回答那侍卫的真实身份,心中已大概有了判断。

    但毕竟军情紧急,陆舫还是暂时把这件事压在了心底,转而拱手对郦黎说道:“您和那位在御书房里聊了半个多时辰,算算看,穆大人也差不多该——”

    “老臣求见陛下!”

    说时迟那时快,门外传来了穆玄中气并不怎么足的声音。

    郦黎稍稍直起身子,终于松手放过了那份可怜的地图,哼了一声,还是顺手把玉琮收回了福囊里,重新放在了怀中。

    余光瞥见陆舫下意识往屏风后走了两步,他不禁好笑,扬声道:“请进。”

    安竹为穆玄打开御书房的大门,还没等站稳,穆玄就下意识要跪,却在半道上捂着膝盖,面上露出了隐忍之色。

    “都受伤了还跪什么!安竹,快给穆卫尉赐座!”

    “是。”

    在安竹的搀扶下,穆玄苦笑着撑着扶手,艰难坐在了椅子上。

    “也不怕陛下笑话,臣这不是因为受伤,”他叹道,“上年纪啦,虽然还能上战场,但身体免不了有些小毛病。我这膝盖就是,经常莫名其妙的疼痛僵硬,难以动弹……因此才会在陛下面前失礼,见笑了。”

    “但这点小事不足挂齿,”说到正事,穆玄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仿佛一瞬间就从一个两鬓斑白腿脚不便的老人,变成了战场上无往不利的将军,“臣恳请陛下立即召开临时朝议,以安众臣与百姓之心!”

    “最迟明晚,卢玄那厮定会率大军赶到!”

    “但二十万大军非首要之危,因为严弥平日嚣张跋扈和今日宫中变故,民间人心惶惶,士卒摇摆不定,尚未开战,便已经呈现出溃逃迹象……陛下,一旦京城大乱,这才是真正的亡国之危啊!”

    陆舫忍不住问道:“那穆大人可是已经想出办法,知道如何解决人心动乱的问题了?”

    穆玄早就发现他藏在屏风后,但在郦黎面前,只当做没看见。

    但他没想到,陆舫这臭小子居然还敢当面出声问他问题,最后还是看在郦黎的面子上,穆玄憋气回答道:“没有。陆仆射可有奇招?”

    陆舫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穆玄冷哼一声,心里却根本高兴不起来。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了一片默然。

    穆玄攥紧身下黄花梨木的扶手,绝望想道,难不成刚除了严弥,又要来一个卢玄吗?那他们为了今日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又算什么呢?

    陛下明明有明君之姿,还年少有为,运道却如此坎坷……

    这景朝的天下,难道就真的,已经无药可救了吗?

    郦黎沉默良久,忽然看了一眼书房外阳光灿烂的天色,扭头问道:“卫尉,你的关节是否在上了年纪后,时常出现僵硬、肿胀的症状?且在晨起后和阴雨天前最为明显?”

    穆玄一愣:“陛下这么一说,好像确实。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臣顽疾的时候……”

    郦黎扫过书房内众人的眼睛,笃定道:

    “不,朕思来想去,想要在最快时间内聚拢人心,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声命令道:

    “来人,请李道长来,用最快速度在城中市集前设下祈雨祭坛,并召集全城百姓和诸位大臣,一同前往观看!”

    “——皇天后土在上,朕倒要问问这天意,此战,究竟是胜是败!”

    第026章 第 26 章

    半日过去, 京城的王公大臣们,或多或少都听闻了宫中变故的消息。

    只是他们终究不清楚详细内情,个个心中惴惴不安, 在家中等得肝肠寸断, 恨不得伸长脖子去看皇宫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小黄门来传召时, 不少大臣在家连朝服都换好了。

    一看宫中来人, 立刻陪着笑塞了点好处, 连声询问陛下的情况如何, 谋逆者有没有绳之以法云云。

    大多数人都以为, 这次肯定是严弥先动的手。

    说不定等他们再进宫的时候,这天下就已经改朝换代了!

    但当他们听到小黄门传话,说陛下命众臣百姓一同前往集市,观看祈雨祭天仪式时,大臣们差点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等下,那相国大人呢?”有一名严弥心腹迫不及待地问道,“相国大人在何处?”

    那小黄门笑了笑:“严弥大逆不道, 犯上作乱, 已被卫尉大人率领禁军关押。只是严弥那厮好像是犯了马上风,陛下仁慈, 还找来了太医为其医治, 说是等人清醒过来了, 再与诸位朝臣审议定罪。”

    那人脸色瞬间惨白。

    等小黄门走后, 他脚一软跌倒在地,拍着大腿痛哭失声:“完了!一切都完了!!”

    严弥失势,那他们这些曾当着陛下的面, 对其讨好卖乖公然行贿的大臣,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一片愁云惨淡中, 大臣们还是奉皇命来到了集市前。

    空地上已经用木材和石料搭建起了一个简易的祭坛,没办法,时间有限,宫中的匠人们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李臻穿着一身黄色法衣,肃容长立于祭坛之上,不知是不是日日与严弥论道略有所悟,还是眼看自己国师之位唾手可得,他不仅面有红光,烨然若神人,身上还真多出了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

    周遭百姓的喧哗议论、大臣们的质疑声都已入不了他的耳,如今的李臻,满心只想着先前陛下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朕允诺你一世富贵和国师之位,”郦黎郑重说道,“但你必须得先帮朕把这件事办成、办好!朕不希望在开战前,城中先乱起来了,若真有城破那一天,朕也只能委屈李道长,以身祭天求得神兵天降了,你懂我意思吗?”

    懂,他怎么不懂。

    陛下这意思很直白了,就是让他把这场戏演好,演不好就咔嚓呗。

    李臻心想,从前他只需要一对一的忽悠王公大臣,但现在陛下让他忽悠的,是全天下的百姓。

    这可真是……

    他热泪盈眶地想,这才是真正国师该干的事啊!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过去。

    四面八方传来的嘈杂声音,忽然在一瞬间全部消失。

    李臻心中一动,慢慢睁开了双眼。

    “陛下驾到——”

    禁军卫士分两队一字排开,挥舞着刀盾箭戟,将祭坛的东面清出一片场地,百人仪仗静静侍立,手持孔雀扇、方扇、黄麾……一路簇拥着车辇而来。

    大臣和百姓们纷纷跪地,山呼万岁。

    车帘掀开,郦黎一身玄黑金丝缠龙皇袍,广袖及地,头顶华盖,贵不可言。

    午后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他微微眯起双眼,抬头望去,那双明亮秀丽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李臻,像是一对温润纯净的黑曜石,不沾染世间半分尘埃。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无论大臣们心中有多少小九九,在面对最终的胜利者时,表面都是心悦诚服垂首跪拜,口称万岁。

    “免礼,都平身吧。”郦黎说道。

    他尽量做到目不斜视,清清嗓子,高声道:“朕今日召集诸位,只为宣布两件事。”

    “第一,乱臣贼子严弥,朕现已缉拿入狱!”

    哗然声骤起。

    当场就有不少大臣惨白了脸。

    “严弥、罗登二人贪腐成性,府上私藏七万万两白银有余,金银碗碟、古董字画近万件,房契当铺以前四百余张,相当于我大景整整的十年财税收入!加之残民害贤,党恶佑奸,如此国贼禄鬼,天理不容,死有余辜!”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你要跟他们说什么仁义礼智的大道理,他们可能还会无动于衷;

    但一听皇帝亲口说,这俩贪官究竟贪了多少钱,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那就跟水落进沸腾油锅里一样,彻底炸锅了!

    “国贼!合该千刀万剐!”

    “罗白条死得好啊!老天开眼,终于轮到那姓严的了!”

    “陛下圣明!青天来了——”

    百姓们热泪盈眶,纷纷叩首欢呼,就连这附近最穷苦的人家,儿女们的脸上也面带喜色。

    然而最靠近郦黎的那一片区域内,一群身居高位的王公大臣却是出奇地安静。

    郦黎也不管他们,继续大声道:“第二件事,就是通王卢弦谋权篡位,现已率军从凉州出发,来攻打京城了!”

    刹那间,欢呼声消失得一干二净。

    百姓们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在短暂的寂静后,四下私语声如蝇虫般嗡然作响,恐慌情绪快速在人群中蔓延,一股愁云惨淡的氛围笼罩了集市上空。

    郦黎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严弥上位数载,国家动乱,民不聊生,朕虽年幼未曾亲政,但身为一国之君,自然也应承担一份罪过。因此朕决定,在开战前祈问上苍神明,究竟是否还眷顾我景朝社稷,万民福祉。”

    他环顾四周一张张惶然无措的面孔,忽然拔高声音:

    “若是有人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朕当然可以做亡国之君!”

    “但通王卢弦并非良主,凉州百姓已被沉重赋税压得苦不堪言,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京城百姓,天下苍生,不该再遭劫难了!!”

    “陛下!”

    大臣们大惊失色,纷纷高呼陛下不可。

    这种不祥妄言,怎么能由皇帝说出口?

    还当着这么多平民百姓的面,简直是……天家威严何在啊!

    然而都到了这个时候了,郦黎才顾不上什么狗屁威严。

    能让不识字的老百姓都听懂的话,不比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檄文强上百倍?

    虽然他哥们看样子准备周全,也不需要他帮什么忙,但是郦黎可不希望霍琮在城外打仗,城里的内鬼偷偷反水,搞一出引狼入室。

    那他绝对会气得吐血三升的。

    郦黎逼着自己不去管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一挥衣袖,朗声道:“若是苍天有眼,保佑此战大捷,保佑我大景国祚绵长,便请于一日内降下雨露甘霖吧!”

    “悠悠苍天,以此为证!”

    话音落下,四周乐声大作!

    锦衣卫们又重操起了老本行,霎时间,笛、箫、管、筚篥长鸣,磬、缶、金钲伴随着隆隆鼓声,如雷霆炸响,吹拉弹唱,气势十足。

    这首曲子,就是大名鼎鼎的《秦王破阵乐》。

    既是军歌,又是宫廷乐舞,后还被用于祭祀。

    郦黎玩乐队的时候就很喜欢收集这些古曲,这次正好派上用场了。

    “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禁军士兵们随着乐曲放声歌唱,因为郦黎只教了他们这一句,但正是这一句话反反复复地重复,形成了洗脑般深入人心的效果。

    ——只要打赢了这场仗,就可以过上太平日子了!

    逐渐的,就连普通百姓也加入了大合唱。

    沈海还专门拿着鼓槌,赤.裸.着精悍上身,一边跟随着众人高声死后,一边卖力地在人群中擂起了战鼓。

    祭坛上青烟袅袅,李臻手执一柄麈尾拂尘,掸拂指挥,双目紧闭,伴随着富有节奏的古典,口中不断地念念有词,俨然一副跳大神投入到忘我的模样。

    说来也是玄乎,就在他祈雨的过程中,原本万里无云的晴朗天空,天边竟然真飘来了几朵灰云。

    风势渐渐大了。

    越来越浓厚的乌云汇聚在一起,遮天蔽日,周围的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下来。

    看这架势,不多时就会下雨!

    原本铁青着脸想要冒死上谏,说临战不点兵却点雨,此事实在太过荒谬的御史何兑,也和众人一起惊疑不定地抬头望天。

    眼看着乌云蔽日,狂风大作,这位老臣的目光发怔,眼眶却微微泛红,一对稀疏霜白的眉毛下,浑浊双目中似是有泪光闪动。

    最终,何兑抿紧嘴唇,以袖拭泪,默默退回了人群中。

    从头至尾,郦黎都保持着云淡风轻的姿态,不动如山地站在华盖下。

    平地卷起的风吹过他宽大的袍袖,

    ……说真的,他有点儿想打喷嚏了。

    万幸老天给力,这波装得非常到位,看着身边人震惊的表情,郦黎知道,自己这招使对了。

    虽然这么说有点不道德……

    但穆玄这风湿病,发作得可真是太及时了!

    祈雨仪式过后,接下来就是调兵遣将了。

    郦黎并不熟悉朝廷官僚体系的运作,更别提那些繁杂的战前准备,要说临时抱佛脚,这么短的时间,恐怕佛祖他老人家就算涵养再好,也会忍不住朝他翻白眼。

    所以他很自然地把总指挥交给了穆玄,内勤则由陆舫来负责。

    “朕不太懂要提拔你当什么官儿,”郦黎对陆舫说,“不过事急从权,你就先当个……呃,内勤保障总管吧!我拨一队锦衣卫给你,要是有谁不服从命令,你就跟他们说,他们知道该怎么处理的。”

    说完,郦黎和善地笑了笑。

    陆舫站在他身后半步位置,双手抄袖,朝陛下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然后谦逊地冲着满朝文武一拱手:

    “诸位,舫自知资历尚浅,恐不能服众,承蒙陛下厚爱,若哪位对舫担任此职有意见,还请务必现在告知,舫一定虚心听取。”

    锦衣卫在两人身后一字排开,齐刷刷拔刀,煞气冲天。

    大臣们:“…………”

    他妈的,他们敢有意见吗!?

    大臣们无话可说,投诚的比郦黎想象中还要迅速,有些曾经的铁杆严党,就差没当众抱着郦黎的大腿痛哭流涕表忠心了;

    京中大户在锦衣卫的友好关切下,则纷纷表示愿意慷慨解囊,支持陛下保卫皇城;就连普通百姓也自发地来到大街上,帮兵士们搬运重物。

    城中上午还是一片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相,不过半日时间,已全然恢复了井井有条的态势。

    郦黎对此十分满意。

    “那就全权交给你了,元善。”他说,“今晚辛苦,撑过这几日,等通王退兵后,朕一定重重嘉奖你。”

    陆舫立刻躬身行礼,姿势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标准。

    他正色道:“陛下放心,臣必定不辱使命!当然了,臣并不是为了什么嘉奖,请陛下千万不要误会。”

    “是是是,朕可从没误会过你。”

    郦黎笑着把他打发走了。

    回宫路上,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他心情大好。

    等一想到今晚霍琮还能跟他在一个桌上吃饭,他的心情就更好了,不住地催促车夫快些回宫。

    然而等穆玄神情凝重地拿着兵符,在安竹的搀扶下从宫中离开后,郦黎依旧没等来霍琮的身影。

    “陛下,要不您先用膳吧?”

    安竹回来时,望了望外面的天色笑道:“老天爷眷顾陛下和咱们大景,看样子,这雨恐怕还要下小半个时辰呢。霍大人可能是路上耽搁了,奴婢把这菜先替他热着,等霍大人回来再用,您觉着如何?”

    郦黎犹豫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安竹说得有道理。

    “那就这样吧。”

    独自吃完饭,郦黎百无聊赖地在书房里翻书。

    可惜他心不静,看了许久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干脆派人去御花园的池子里,捞了一条怀孕的锦鲤上来。

    “陛下可是觉得这书房太闷了,需要活物点缀?”安竹还以为他是想养鱼,“那奴婢为陛下找个好看的瓷碗来……”

    “不需要,把朕之前叫匠人打造的那套手术器具拿来就行。”

    郦黎反复洗了几遍手,换上了方便活动的亵衣亵裤,双手平举,让身旁的宫女为他挽起袖子,又在书房内点燃了几十根蜡烛,把室内照得犹如白昼般灯火通明。

    “替朕举着镜子照着。”他说。

    安竹虽不解陛下这是要做什么,但还是捧着镜子,恭恭敬敬地举了起来。

    “……朕让你照鱼,不是照朕!”

    郦黎被晃得眼疼,挡着眼睛,无奈道:“打光懂吗?”

    安竹这才恍然大悟,忙移开镜面,对准了那条被麻沸散麻倒在桌面上的锦鲤。

    那条倒霉的锦鲤张着嘴巴,有气无力地摆动了一下鱼鳍。

    霍琮回来时,看到的就是郦黎站在灼灼烛光中,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给鱼做剖腹产。

    郦黎肩颈的曲线优美利落,一身雪白亵衣下,隐隐透出颀长纤瘦的身形,和紧实修长的双腿。

    他的睫羽在明亮光线下投出细密的影子,呼吸放轻,手中稳稳地捏着一把银质小刀,正快速地割开锦鲤的鱼腹。

    中途可能是碰到了什么难题,他蹙了一下好看的眉头,无意识地咬了一下唇,连俊秀挺翘的鼻尖都微微冒出了汗珠。

    霍琮停下脚步,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

    郦黎在做手术的时候是绝对专心的,即使听到霍琮的脚步声,心跳微微快上了那么一拍,也丝毫没对他接下来的操作造成任何影响。

    等缝合完毕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郦黎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条鱼送入水中,转身回首,笑容灿烂地冲霍琮招手:“快过来看,活了!”

    霍琮出神地看着他。

    十七岁的少年,薄薄的眼睑下方,睁着一双明澈纯净的眼眸,亮得就像是那天晚上,深蓝夜空中衔着的银色星星。

    在那场彻夜难眠的交谈之后,次日清晨,郦黎红着眼睛对他说:“我要学医。”

    “如果没有医生能治好你,那就我来。”

    霍琮并不希望郦黎这样轻易做出决定。

    他家境优渥,父母恩爱,又这么喜欢音乐,本该是收获千万人掌声欢呼的明日之星,而不是为了一个在出生前就被医生判定基因缺陷的倒霉蛋,改变自己的人生方向,做一份自己并不感兴趣的事业。

    但郦黎从小就是个倔脾气。

    一旦做出决定,他就不会后悔。

    只可惜,培养一位顶尖医生,需要的时间成本太漫长了。

    他的病情在二十五岁后急速恶化,甚至比他的母亲还要早了几年。

    作为三甲医院的规培生,郦黎只能一路小跑跟着他的手术推车,握着他的手,强颜欢笑叽叽咕咕说了很多话,最后止步于手术室紧闭的大门前。

    霍琮仍记得当时郦黎脸上失魂落魄的表情。

    可能是觉得自己看不到他了,郦黎收敛起笑容,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即将合上的手术室大门,模样像极了下雨天被遗弃在路边的湿漉漉小狗。

    再睁眼时,他已经穿越到了这个时代。

    大概是手术失败了吧,霍琮想。

    他对自己上辈子的死亡倒是没什么感觉,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不能陪郦黎走完下半生了。

    但幸好,他们又在这个时代重逢了。

    今天下午的事情,他也已经听说了。

    现在京城到处都在传,说陛下乃天眷之人,受神仙庇佑,甚至还有人说,等通王大军一到,就会有神兵降世保佑国都。

    这等荒诞流言,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传播到全城妇孺老少皆知的程度,其中肯定有人在浑水摸鱼。

    但霍琮不仅无意阻止,还跟着推波助澜了一把。

    郦黎不适合当上位者,他的心太仁慈,霍琮有心想帮他打下一个大大的江山,让他成为天下万民心中无可取代的盛世明君,却也担心,他会因此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一出祈雨祭祀,倒是给了他一个绝佳的灵感。

    “怎么不过来?”

    听到耳畔郦黎疑惑的问询,霍琮终于回过神,抬脚走了过来。

    他并肩和郦黎站在一起,而郦黎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患者”——虽然并不是自愿就医,但那条不过手指长度的小锦鲤,已经开始在瓷碗中缓慢游动起来。

    清澈透明的山泉水中,鱼儿若空游无所依,连带着水面下的影子,也在烛光中变幻移形。

    “我之前在御花园发呆的时候,特意观察过了,”郦黎用指尖轻轻逗弄着鱼儿,主动向霍琮介绍,“这种锦鲤的品种,很容易在怀孕时难产,它们一次会产下成百上千的鱼卵,但大多数都会被雌鱼当做食物吞掉。”

    “所以我就给它做了次剖腹产,正好练习一下技术……”

    霍琮的注意力完全没放在鱼上。

    他偏头,静静地看着郦黎滔滔不绝的样子。

    可能是霍琮的眼神过分专注,郦黎说着了一会儿,也讷讷地说不下去了。

    “你下午干什么去了?”

    他绞尽脑汁地找了个话题。

    “设置陷阱,和穆玄商议战术。”

    听到霍琮沙哑的声音,郦黎皱了皱眉:“你不会一下午连口水都没喝吧?安——”

    他刚转头想喊人,就发现安竹那个见风使舵的家伙,在霍琮进门后就溜到外面把风去了。

    虽然严弥已经失势,他和霍琮的关系也确实不用再这么遮遮掩掩,但郦黎心里还是想着,等霍琮发家后,他就携城投降,退位让贤。

    因此在霍琮走后,他便下了命令,让今日所有见过霍琮的人都不许说出去。

    回忆的片刻功夫,霍琮已经走到书桌旁,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今晚你就睡在宫里吧,”郦黎看着他,带着一丝期盼说道,“反正龙床够大。”

    “咳咳……”

    霍琮突然咳嗽起来。

    郦黎笑得狡黠,眼睛亮亮的:“怎么样,哥们你还没睡过龙床吧?其实睡起来还不如席梦思软和,但你懂的,当皇帝嘛,要的就是这种翻云覆雨的感觉。”

    说到一半,郦黎有些奇怪地注意到,霍琮突然莫名绷紧了下颌线。

    “翻云覆雨?听起来你挺有感悟的。”霍琮放下茶杯,语气淡淡道,“你终于忍不住对那几个未成年下手了?”

    “不是哥们,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一听他说这话,郦黎顿时怒了,“我是哪样的人吗!那几个小姑娘都能当我表妹的学生了,我跟她们是纯洁的师生关系,清清白白得很!”

    “是吗,”霍琮应了一声,顿了几秒,似是不经意地问道,“那要是成年了呢?”

    “成年了?”郦黎呆呆地重复了一遍,还真纠结起来,“这个,看情况吧,要是真符合心意,其实也不是不行……”

    听到他这么说,霍琮的眼眸中闪过一道暗色。

    他抬头,问了郦黎一个问题:“你可知道,为什么先帝去世后,朝中会乱成这样?”

    郦黎老实摇头。

    “除了先帝无子外,最大的原因,就是景朝外戚势力强大。先帝的几位妃嫔母族,都想在争夺皇权中分一杯羹,以致于最后,竟然让严弥这种在京中根基不稳的权臣钻了空子。”

    霍琮走到他面前,眉眼冷涩,高大的身躯将一室通明灯火都挡在了身后。

    淡淡的腥铁气息从他身上传来,不知究竟是盔甲还是鲜血的气味,若仔细辨别的话,还混杂着一丝淡淡的皮革和雄性荷尔蒙的味道。

    这凌冽的气味让人情不自禁地寒毛直竖,如摧枯拉朽一般,瞬间占据了郦黎的鼻腔,和霍琮本人沉静的性格完全不一样,霸道得让人下意识就想逃离。

    “你,你有话好好说,靠这么近做什么?”

    郦黎有些不自在地偏头问道。

    他用手扇了扇风,奇怪,怎么突然觉得有点儿热?这才刚开春吧,自己穿的还是亵衣……

    霍琮的视线在郦黎微敞的领口内一扫而过,眸色又更加晦暗了几分。

    他沉声问道:“你谈过恋爱吗?知道该怎么和女孩子相处吗?”

    郦黎瞬间受到了一万点暴击。

    但他挣扎着爬起来,不肯服输:“这种事情,总得有第一次吧?我虽然没谈过,但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霍琮:“那万一你想吃猪肉,却被猪拱了呢?”

    郦黎愣了一秒,表情纠结:“不至于吧……不是说古代女子性格都比较柔顺吗?”

    霍琮:“柔顺?你在说吕雉柔顺,还是武则天?”

    郦黎:“…………”

    不是哥们,你这么一说,他都快恐婚了好吗!

    代入一些心狠手辣的大女主形象,郦黎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虽然他陪表妹看宫斗剧的时候也挺乐呵,碰上女主干脆利落搞死皇帝自己上位的剧情,还会拍着大腿激动叫好……

    但前提是,她们斗的对象不是自己啊!

    “那、那还是算了吧,”他干笑起来,“我知道了,会尽量洁身自好的。”

    但郦黎心里还是有点点不甘心。

    他都已经单身过了一辈子,这辈子要是再孤零零一个人,未免有些太悲惨了吧?

    算了,大不了等他有喜欢的人,让哥们帮他把把关就是了。

    霍琮一看郦黎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没把自己的话听进去。

    但他也不急于一时,于是又问道:“你想出去转转吗?我的马在外面,可以带你骑两圈。”

    郦黎立马不淡定了:“真的?走走走,咱们快去!”

    他拽着霍琮就要往外面走,却被霍琮反手捉住了手腕,对着烛光仔细观察了一番手上的伤口。

    “真的好了,”郦黎无奈道,“你没看我刚才做手术的时候,手有多稳吗?”

    霍琮“嗯”了一声,捏了捏他细瘦的腕骨,似乎终于满意了。

    郦黎等不及要跟着他去骑马了,连亵衣都没换,拽上件狐裘披风,急匆匆就离开了书房。

    临走前还特意叮嘱安竹不许跟太近,在远处继续替他们把风就行。

    他本是担心自己和霍琮聊到上辈子的事情,会被心细的安竹发现端倪,但直到和霍琮肩并着肩,行走在月夜下的寂静廊道时,郦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等下,哥们你怎么还捏上瘾了呢?

    第027章 第 27 章

    但当郦黎看过去时, 发现霍琮的表情非常平淡,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自己的举动有哪里不妥。

    郦黎纠结了几秒,也没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因为他可以拍着胸脯保证, 他哥们是绝对不可能对他有什么想法的!

    他俩连一张床都睡过不知道多少次了, 上学时天天挑灯夜战抵足而眠, 关系纯洁得不能再纯洁!拉个手算什么?

    这么一想, 他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半路上, 郦黎还好奇地用大拇指蹭了蹭霍琮掌心的薄茧, 抬眼问表情突然微妙起来的霍琮, “这是怎么来的?”

    霍琮的步伐突然一顿。

    迷蒙混沌的夜色下,他的声音比平时听上去更加低沉:

    “……练剑。”

    “你都是将军了,以后别跟人正面厮杀,”郦黎毫无意识地继续摸着,真好啊,这才是男人该有的厚实手掌,“我做了把弩箭, 明天应该就能调试好, 你以后就用那个,百步穿杨, 保管拉风。”

    霍琮觉得自己仿佛握住了一团温热柔软的火, 沿着掌心的纹路, 一直烫到了心尖。

    郦黎说了什么他完全没注意到, 只闷头往前走,恨不得这条廊道一直延伸下去,永远不要有尽头才好。

    上一世短暂的二十余年人生中, 他选择把所有情愫都压在心底,直到死亡彻底将他吞噬;

    这辈子, 战争的阴影依旧如影随形,但霍琮却不想再忍耐了。

    他想要身边这个人。

    这个孩子,是他亲眼看着一点点长大的,从儿童,到少年,再到意气风发的青年,他的人生中,处处都是他留下的烙印。

    即使死亡,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霍琮默默握紧了郦黎的手。

    郦黎的小嘴儿还在叭叭不停说着,忽然听到好哥们在喊他的小名。

    “怎么了?”郦黎还挺喜欢Lily这个名字的,很自然地笑问道,“还有多久啊,你那马不会也得找停车位吧?”

    “到了。”

    霍琮停下脚步,示意他抬头看。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一匹神俊无比的黑色骏马沐浴在月光下,它被拴在廊柱旁边,似乎是不太喜欢这个连根草都找不到的荒凉地方,有些不耐烦地喷了喷鼻息。

    它一身光滑毛发泛着犹如丝绸般的油亮光泽,粗壮的骨骼上覆着一层雄劲肌肉,四肢修长,充满了爆发力和矫健的美感。

    “这才是真正的宝马啊!”

    郦黎双眼放光,刚要上前去摸,又顾虑着停下了,“它脾气怎么样?不会踢我吧?”

    “不太好。”霍琮实话实说。

    “它叫夜来,”他松开郦黎的手,走到马儿跟前,安抚地摸了摸它的脑袋,“是我从一个大宛商人那儿得来的。他也是被圣散子救活的病人之一,为了报答,就把这匹马转赠给了我。”

    夜来对主人把它独自丢在这里有些不满,但还是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

    至于旁边另一位对它身子蠢蠢欲动的两脚兽,则完全被它忽略了。

    郦黎挑眉:“那这么说来,这匹马到你手里,也有我的一份功劳了?”

    “自然。”

    郦黎的眼神更加热切了,这说明他和这匹马有缘分啊!

    好想骑!

    他恋恋不舍地盯着夜来的眼睛,试探性地伸出手,又被夜来冷冰冰的目光吓得立马缩回去了。

    “夜来兄,别这么凶嘛,”他好声好气地跟夜来商量,“你看,你的名字跟我很像,咱俩一看就有缘……”

    霍琮微微勾起唇:“哪里像了?”

    “它叫夜来,我叫天明,不正好是一对吗?”

    郦黎理直气壮地说道。

    霍琮注视着他在皎洁月光下朦胧的侧脸轮廓,眉宇间泛起一丝淡淡的温情。他嗯了一声,五指紧握着郦黎的手,另一只手牵着夜来,缓慢地按在了马儿的脑袋上。

    夜来焦躁地跺了跺蹄子,郦黎生怕它一歪头咬自己一口,胳膊一下子就不敢动了,紧张得后背直冒汗。

    乍一看,竟像是他与霍琮十指相扣似的。

    “先让它适应一下你,”霍琮说,“放轻松,它很聪明,能感受到人的情绪。”

    郦黎按照他说的,强迫自己慢慢放松下来。

    果然,过了一会儿,夜来看他的眼神也不再那么警惕了。

    但可能是觉得郦黎搭在胳膊上的毛绒绒披风很可口,它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甚至还想低头来啃两下。

    霍琮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它。

    “可以上马了,”他说,“会吗?”

    在哥们面前自然不能说不行,郦黎嘴硬道:“当然会!”

    结果他拽着缰绳,踩着马镫,拼命使劲儿,半天都没爬上去,倒是把自己急出了一身热汗。

    郦黎气喘吁吁地站在夜来身边,他担心马儿不耐烦了,刚想摸摸它安抚一下,转头忽然发现夜来冲他龇了龇牙——郦黎发誓,自己绝对从这匹马的眼中看到了鄙视!

    “它鄙视我?”郦黎不可置信地叫道,“它居然敢鄙视我!”

    霍琮:“我说过,它很聪明的。”

    “那也不能鄙视我吧!”

    郦黎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等看到霍琮从自己手中接过缰绳,长腿一跨就骑上了马背,动作潇洒利落,残酷的事实又进一步锤击了他脆弱的心灵。

    “我还想着,以后不当皇帝了,就骑马仗剑走天涯,”他喃喃道,“现在看来,只能骑驴走天涯了。”

    霍琮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上来。”

    他坐在马背上,冲郦黎伸出手。

    郦黎撇了一下嘴,但想要骑马的冲动还是压倒了一切。

    他握住霍琮的手,猛地一使力,终于在对方的帮助下成功上马。

    “不错。”

    还没来得及高兴,近在咫尺的低沉声音就令郦黎身体一僵。

    身后人呼出的滚烫气息拂过颈侧,引起一阵细密的战栗。

    不等郦黎反应过来,呼啦一声,霍琮单手把狐裘披风扬起,紧紧裹在了他的身上,又扶着郦黎的腰,微调了一下他的坐姿。

    全程郦黎一动不敢动。

    然而霍琮似乎完全没察觉到郦黎的僵硬,还伸出手,越过他,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夜来的脑袋。

    “乖。”他轻声道。

    唇瓣微微张开,溢出隐秘又冷淡的气音。

    听得郦黎喉咙干涩,腰也开始发软,被霍琮以为他是没坐稳,眼疾手快地拦腰捞进了怀里。

    郦黎忽然有种想要跳马逃跑的冲动。

    他的声线微微发颤:“哥哥哥们,要不,咱们还是下去吧……”

    “才刚上来,为什么要下去?”

    霍琮淡淡发问,郦黎的大脑却瞬间一片空白。

    ——不是哥们,你好好说话不行吗?

    为为为什么一定要贴着他的耳根讲话啊!

    “你好像很紧张,”霍琮单手搂着他的腰,用平缓的声音问道,“怎么了?”

    郦黎咬紧下唇,一言不发。

    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我恐高。”

    “那就别往下看。”霍琮说,“有我在,你只需要看着前面就好了。”

    马背上空间狭小,霍琮还要掌控缰绳,两条紧实有力的胳膊几乎将他完全环抱在了怀中,马儿走动起来时,下巴还似有若无地磨蹭过他的肩头,

    郦黎的后背紧靠着霍琮的胸膛,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霍琮呼吸时的起伏,和脉搏劲跳的频率。

    马蹄声回荡在寂静宫阙内,夜来渐渐提速。

    清凉夜风拂面而来,吹散了郦黎脑海中纷乱的思绪。

    马儿在敞阔空庭中越跑越快,安竹已经提前把几道宫门都打开了,区区几级台阶,对于夜来这种极品神驹来说,就和路边的小土包没啥两样,轻轻一跃就跳了过去。

    但马背上的郦黎可受了老罪。

    他生平第一次骑马,就体验了一把风驰电掣的感受——这上上下下颠簸的,连个安全带都没有,可比什么过山车要刺激多了!

    他的屁股都快颠成八瓣了!

    “爽吗?”霍琮问他。

    带一个初学者骑马其实是一件既费心力、又耗体力的事情,比他自己骑马还要困难许多。

    尽管如此,霍琮平稳的声音中还是带上了一丝难得的畅快。

    他用力扣着郦黎攥紧缰绳的十指,眉目舒朗,像是压抑许久的某种情绪,终于得到了释放。

    “这段时间,”他的声音几乎要与呼啸风声融为一体,“辛苦你了。”

    但郦黎死死抓着霍琮的胳膊,恨不得在他怀里蜷缩成一团,“谢谢,不过我现在更辛苦——快放我下来啊啊啊!!!”

    霍琮勾了勾唇,稍稍放慢了一些速度。

    他调整马儿的方向,顺着宫道,让夜来以一种均匀的速度往御花园走,让郦黎慢慢适应骑马的感觉。

    渐渐的,郦黎的胆子也大了些。

    他终于敢直起身子,把注意力投向四周的环境了。

    深夜的御花园静谧无人,隐约能听到远处池中锦鲤摆尾的细微声响,枝头水珠滴落在脸颊上,凉丝丝的,沁人心脾。

    春雨贵如油,风恬月朗的夜晚,郦黎眺望着远方,发现不过一日时间,迎春花已热热闹闹开满了枝头。

    连郦黎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出神地望着那个角落,嘴角一直保持着微微上扬的姿态。

    他伸出一只手,从肩头摘下一朵随风飘落的花蕊。

    轻轻碾压,鼻尖嗅到一缕淡薄花香,看着浸润指尖的花粉,郦黎的脑海中忽然就冒出一句诗词: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若是有一天,海晏河清,天下太平,郦黎想,他或许能和霍琮一起,逛一逛这个时代的大好河山。

    看看还未被工业污染过的水光山色,李白笔下真正的蜀道难,以及古诗文中气势浑宏浩大的云梦泽。

    他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任由自己靠在霍琮坚实宽阔的胸膛上,仰着头,静静望着夜空中高悬的月亮。

    几千年前的璀璨星空,真的好漂亮。

    什么战争动乱、人心诡谲、朝堂风云……在这一刻,郦黎都暂时都忘却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漫天遥远的星辰,和一轮澄澈的月亮。

    “还记得吗,”可郦黎好不容易心如止水了,忽然听到霍琮又在他耳畔低声问道,“你穿越前的事情?”

    “记,记得啊,”他回过神来,结巴了一下,“我在准备期末考试,结果在学校图书馆睡一觉就穿越了……幸好我爸妈都有退休金,还有我表妹能给他们养老。”

    “那你还记得,自己当初学医的理由吗?”

    “这个……”

    奇怪,还真想不起来了。

    郦黎皱眉想了半天,回过头,想对霍琮说些什么。

    恰好此时马背颠簸了一下,为了保持平衡,霍琮的身体微微前倾,郦黎的唇瓣正好蹭过了他脖颈上凸起的喉结。

    两人同时僵住。

    郦黎握着缰绳的手一紧,若无其事地转回头,耳垂却在月光下悄然红了。

    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反正他和哥们都是直男。

    没错,他们直男就是这样的,郦黎胡乱想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搂搂抱抱什么的都很正常,刚才只是意外而已……嗯,再正常不过了。

    就在郦黎努力给自己洗脑的时候,身后响起一声压抑的喘.息。

    声音低哑性.感,还带着些许隐忍的颤意,几乎让郦黎以为自己在看某种不可言说的片子。

    等下,这声音,是他哥们发出来的吗!?

    郦黎的脸颊飞速升温,大脑再一次短路了。

    几秒钟寂静后,夜来停下了。

    一双有力的臂膀从身后绕过他的身躯,紧紧环抱住了他的腰。

    霍琮的十指深深扣在他的臂膀上,力道很大,几乎要嵌在他的皮肉里。

    缰绳被他缠绕在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在勒紧的绳索下急促跳动,每跳动一下,收紧一寸,都带着让郦黎心惊肉跳的恐怖欲.念。

    郦黎的嘴唇颤动了一下,脑袋里只有一个字:

    逃!

    他猛地前倾身体,手掌都已经按在马背上,却在反应过来自己身处的位置时,不得已停下了动作。

    霍琮似乎打定主意不给郦黎任何逃离的机会,他把头深深埋在郦黎的颈侧,柔软洁白的狐裘毛遮挡住了他绷紧的下颌线,只露出一双晕染着无边墨色、宛如风暴将至的浓沉双眸。

    他的薄唇贴在郦黎烧红的耳垂下方,轻轻含碾着,“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穿越到这里的是我们?也只有我们?”

    郦黎的后颈瞬间起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他就算再迟钝,也知道霍琮现在的动作不对劲。

    不,是很不对劲!

    还有,后面那个正在顶着他的,难道是,是……

    反应过来后,他的脸顷刻间烧红了一片,就连露在外面的白皙颈子,都在皎皎月色下泛起了惊心动魄的薄粉。

    可郦黎就像是被定在了霍琮怀里似的,一动不动。

    “为什么……”许久之后,他闭着眼睛,颤抖着低声说,“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呀。”

    顿了顿,他又小声乞求:“你,你能不能别这样?哥们,虽然咱们都穿越了,但这里也不是违法之地,你这样,我有点儿害怕……”

    这番话却起到了反效果。

    霍琮好像反而被他刺激到了,原本还带着几分温存的动作一滞,脸上神情陡然晦暗起来,眸中戾气横生。

    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叹息,更加用力地把郦黎往怀里挤,青筋暴起的大手死死扣住少年柔韧的腰肢。

    那架势,简直像是恨不得把郦黎揉碎了,再和自己的血肉融为一体。

    但他没有再说话。

    霍琮只是压抑着,埋首用力呼吸着郦黎身上的气息,如同即将渴死的旅人,在长途跋涉之后,终于在沙漠中找到了他的绿洲。

    郦黎被挤得很难受。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一头熊抱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

    但他根本不敢出声,也不敢动弹,生怕再次刺激到霍琮——自己屁.股后面那玩意儿,可还在对他虎视眈眈呢!

    可恶,明明都是男人,怎么差距就这么大?

    郦黎欲哭无泪地感受着那滚烫似烙铁的硬物,又热又烫,还硬得像块石头,硌得他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尖叫着危险,快逃。

    可就在这难熬的时光中,他又无端想起了从前和霍琮一起去澡堂时,无意间看到的画面。

    当时他就自卑了,还在心里安慰自己,对另一半来说大小适中才是最好的,像霍琮这样的尺寸,谁要是当他对象,那可是要遭大罪的。

    但郦黎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好哥们惦记上啊!

    这算什么,捡肥皂文学?还是论穿越电磁波对男性性取向的影响?

    自己确实想着穿越后抱他哥们大腿,但不是这种抱法啊!快来人救救他——

    郦黎在心里崩溃呐喊。

    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吸吸鼻子,扒着霍琮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跟他打商量:“哥们,咱们明天还要打仗呢,要不,今晚就早点睡?我那龙床——”

    话说到一半,郦黎就猛地闭上了嘴巴,恨不得再抽自己两下。

    呸,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

    “讨厌吗?”霍琮低声问他。

    “……什么?”

    “讨厌我抱你。”

    郦黎张了张嘴,心道你在说什么鬼话,正常男性和同性这么黏黏糊糊地抱在一起,那当然只有相看两厌的份。

    可话到嘴边,他忽然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好像并不讨厌霍琮的亲近。

    ……甚至还有一点点眷恋的感觉。

    因为从小到大,他们别说拥抱了,就连一起洗澡也是常事。

    可那时候,也没发现这人对自己图谋不轨啊?

    中毒了!绝对是中毒了!

    郦黎痛苦地揉着太阳穴,霍琮以为他是被风吹得头疼,立刻松手要查看他的情况,被郦黎眼疾手快地一把拦住了。

    “别,我没事,”他叹气道,“但是真的,明天就要打仗了,今天晚上你给我来这一出,哥们,你是存心不想让我睡觉啊。”

    “抱歉,”霍琮的语气愧疚,但他并不后悔向郦黎坦白自己的心意,无论郦黎接受与否,“天亮之后,我就要走了。”

    郦黎揉太阳穴的动作顿住了。

    对了。

    差点忘了,霍琮打完这一仗后,就要回去了。

    这一别,他们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等到了那个时候,天下又是怎样一番风云变幻,他和霍琮二人是不是还能安然无恙,都还是个未知数。

    郦黎的心里五味杂陈。

    责怪、恼怒和想要逃避的恐慌,糅杂着即将和霍琮分别的依依不舍与担忧,几乎要把他的心绪搅得天翻地覆。

    郦黎低下头,怔怔地看着霍琮环在自己腰间、如铁水浇筑般骨力硬挺的手臂,安静地发了一会儿呆。

    但最终,还是留恋占据了上风。

    “你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他哑声问道,心中还存着一丝希望。

    “很早。”

    “难不成上辈子你就……”郦黎说着,忽然倒吸一口凉气,“我还在上学的时候你就盯上我了?高中?还是初中?”

    霍琮沉默片刻。

    没敢吱声。

    “畜生啊!”郦黎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他以为霍琮对他好,是出于竹马的关心,还天天在心里开玩笑地喊对方爸爸,结果倒好,人家根本是在玩养.成!

    郦黎气了半天,又蔫了。

    既然霍琮都跟他摊牌了,这个世界又只有他们两个穿越者,他还能怎么样?从此躲着霍琮走吗?

    郦黎自己都接受不了。

    从上辈子开始,霍琮就是这世上唯一和他同频的那个人,在这个时代,虽然他也认识了一些有识之士,比如陆舫,比如季默,但是……

    他们都不是霍琮。

    只有霍琮,才能完全理解他的所思所想。

    “我……暂时没法给你回应,”郦黎垂着脑袋,低声说道,“我一直把你当好兄弟,你是我两辈子最好的朋友,我可以把命都交给你。但我不是同性恋,你知道的。”

    霍琮攥着缰绳的手微微收紧,但旋即又再度放松。

    “嗯。”

    “你让我好好想想,我不确定什么时候能给你答案,如果我想好了,一定第一时间写信告诉你。”

    “好。”

    霍琮的眼眸深邃温和,粗糙的指腹慢慢拭去郦黎眼角的湿润,偏过头,想要在他的额角落下一个吻,“别哭了,是我不好。”

    “本来就是你的错!”

    郦黎扭头躲开了他的吻。

    可能是霍琮一下子又恢复了他熟悉的模样,郦黎压抑许久的情绪顷刻间爆发,他攥紧双拳,骑在马上,连声音都带上了几分崩溃的哭腔:

    “我把你当朋友,你却只想当我基友!我在这个世界最信任的就是你了,你倒好,居然想睡我!”

    穿越到封建时代,成了一名病秧子傀儡皇帝,郦黎差一点就崩溃了,但他坚强地挺住了;

    他努力斗倒了权臣,夺回了兵权,马上还要和藩王开战,去各地平叛赈灾,天下人人都指望着他这个皇帝。

    郦黎虽然心里很崩溃,但一想到马上就能把这些烂摊子甩给他哥们,过上包吃包住的潇洒生活,还是咬着牙挺住了;

    但是现在,他最最信任的哥们,居然跟他告白了!

    这谁受得了啊?

    郦黎越想越绝望,眼泪控制不住地噼里啪啦掉。

    他从小就是泪失禁体质,长大后稍微好了一点,勉强在公众场合能撑住不掉链子,可是霍琮对郦黎来说,不是别人。

    “你能不能收回那句话?”郦黎甚至异想天开地想要和霍琮商量,“我可以短暂失忆,咱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以后就还是好哥们……”

    霍琮一字一顿道:“不、行。”

    “好哥们抱在一起的时候,”他把郦黎往后按了按,平静地说道,“这里可不会硬。”

    郦黎:“…………”

    哈哈,他一定是在做梦。

    不然他哥们什么时候,说话变得这么幽默了?

    第028章 第 28 章

    霍琮太了解郦黎了。

    一看到郦黎震惊到眼泪都忘了掉、一副混乱到不行的表情, 他就知道,现在这小孩的脑袋瓜子里大概已经成了一团稀泥。

    还是晃一晃都能听到水声的那种。

    让他再瞎琢磨下去的话,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不过脑子的话来。

    所以霍琮直接打断了郦黎的思绪, 放缓语气道:“时候不早了, 早点回去休息吧。”

    好不容易酝酿好的情绪被打断, 郦黎也哭不出来了。

    “……好。”

    两人沉默地骑着马回到了寝宫外, 沉默地各自洗漱完毕, 沉默……哦不对, 霍琮跟他道了一声晚安。

    郦黎安静了一会儿, 出于多年培养的礼貌和教养,也小声回应了。

    他们还是睡一张床。

    其他宫室中也有可供休息的床榻,但霍琮没问,郦黎也出于某种复杂的、既想要和哥们亲近又害怕过分亲近的心情,没有主动提。

    但他明确跟霍琮划清了界限,义正言辞地表示:“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纯粹的好哥们了,所以咱俩得划清界限, 这床一人一半, 我睡里面,你半夜可不许靠过来, 听到没?”

    霍琮默了片刻, 虚心求教:“什么叫纯粹的好哥们?”

    “意思就是好哥们不会对兄弟产生那种想法!”

    郦黎披散着头发跪在床铺上, 啪啪拍打着身旁的褥子, “你非要我讲这么清楚吗?拜托,我现在心里真的很乱!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看到你出现在我面前!说真的咱们这次还不如不见——”

    霍琮站在床边,安静地看着他。

    郦黎猛地闭上嘴巴。

    “对不起, ”他老老实实地低头道歉,“我不该对你说这么过分的话。其实我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嗯。”

    郦黎下意识道完歉, 才发觉自己又不小心服软了,屈服在霍爸爸的淫威之下。

    可是这件事本来就是霍琮不对!

    然而木已成舟,积习难改,他愤恨地磨了磨牙,在内心痛斥自己的没出息,自暴自弃地倒在了床上,卷起褥子,自动滚进了床铺最里面。

    反正没几个小时就要天亮,凑合一晚得了。

    过了十几秒,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身旁的床铺微微下陷。

    霍琮也上床了。

    郦黎默默又把自己裹紧了些。

    他本以为自己会失眠一晚上,思考一些诸如人生哲学、道德伦理,和他哥们究竟为什么会对他产生那方面性趣的严肃问题。

    没想到,刚躺上床没一会儿,困意便汹涌袭来。

    可能是感受到身边熟悉的气息,大脑自动分泌了过量的褪黑素,郦黎虽然努力用意志力抵挡困意,但事与愿违,没过多久,他就很不争气地睡着了。

    ……还睡得很香。

    春夜过半,风声渐止,万籁俱寂。

    殿外落月满庭,殿内熟睡的郦黎翻了个身,靠进了一个滚烫的怀抱。

    感受到熟悉的体温,郦黎牌寄居蟹咂了咂嘴,又往自己的新窝里蹭了蹭。

    他非常自然地在霍琮怀里找到了舒服的姿势,一只手搭在霍琮紧实的胳膊上,长腿一跨,直接把霍琮当成了自带体温的人形抱枕牢牢抱住。

    但潜意识中缺乏安全感的体验,让郦黎就算在睡梦中,五指也紧紧攥住了霍琮的衣襟,半点也不想撒手。

    感受到身上莫名多出的重量,霍琮眼皮轻颤,缓缓睁开双眼。

    他伸手托了一下郦黎的大腿根,指尖传来的触感柔软而富有弹性,霍琮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微微侧身,伸手把人又揽近了些。

    他的手指轻柔地按在郦黎脑后的穴位上,像在抚摸着一件价值连城的至宝,小心翼翼地摩挲着。

    少年单薄的身子蜷缩着,露出一段白皙纤瘦的脖颈,披散的乌黑长发如瀑布倾泻了满床,溶溶月色清辉之下,好似仙鹤化形一般,玉质金相,神清骨秀。

    然而如今这世上,除了霍琮外,也再无人敢如此放肆地直视天颜。

    ——只因为躺在他怀里的,是这天下最尊贵之人。

    虽然宫变是郦黎被逼无奈之下的背水一战,但霍琮很清楚,若严弥身死的消息传开,只此一役,便足以引得天下震动。

    在世人眼中,这位少年皇帝审时度势,韬光韫玉,以一介傀儡之身,收拢私库,设计除奸;还顺势收复了京城禁军兵权,以祈雨祭祀赢得全城百姓民心,假以时日,定会成就一代明君盛世。

    而郦黎在众朝臣心中的形象,恐怕也变成了心智老成、隐忍果决的年轻帝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还自带天佑光环。

    可霍琮凝神注视着怀中少年那微微张开、形状漂亮的唇瓣,和其中一点若隐若现的粉红舌尖时,满脑子想着的,却都是以下犯上的糟糕念头。

    他用力闭了闭眼睛。

    ——不可以。

    ——至少是现在,今天,暂时不可以。

    霍琮放在身侧的手指痉挛地抽动了一下。

    最后不得已,他开始在脑海里默背《孙子兵法》。

    正当他背到一半时,寂静黑夜里,忽然响起模糊的梦呓声:“等下护士来换药的时候,记得喊我……”

    霍琮搂着他的手微微一紧。

    过了一会儿,郦黎又哝哝道:“手术……会好的,你别怕……”

    虽然嘴上说着安慰的话,他说梦话的时候,眼角却渐渐湿润了,还带着浓重的鼻音。

    霍琮微微一怔。

    他本以为郦黎已经忘记了那段记忆,还在想着,忘记了也好。

    反正也不是多么美好的回忆。

    “睡一觉,就好了……不疼……”

    霍琮静静望着窗外的婆娑月影,时隔多年,终于有机会,说出了这句上辈子没机会说出的话。

    “嗯,一点儿也不疼。”

    他低下头,牵着郦黎的手,含住少年的唇,很细致地描摹着饱满的唇形,再缓慢地深入,一点一点地填满。

    比触碰一朵盛开的蒲公英还要轻柔。

    郦黎微蹙着眉头,似乎是呼吸困难,纤长睫毛颤抖着,渐渐又露出了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神情。

    但和之前惹人怜惜的脆弱完全不一样,反倒勾起了霍琮心底潜藏最深的恣睢欲.念。

    他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霍琮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了一会儿,耐心等待着下一次天明的到来。

    他该离开了。

    但在临出门前,他脱下了自己贴身的金丝软甲,放在了床上。

    霍琮最后看了一眼床上仍熟睡的郦黎,转身时,还带着些许温存柔和的神情,瞬间恢复了往日的冷肃沉静。

    他推开寝宫大门,抬手冲想要禀报的季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等快步走出一段路后,才沉声问道:

    “卢弦到哪里了?”

    季默回禀道:

    “目前大军距离京城,已不足十五里。”

    *

    郦黎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他坠入了无边深海,一只巨大的漆黑章鱼慢吞吞地游过来,缠住了他的手脚,还将他紧紧包裹在怀里,像玩具一样用力挤压、揉弄。

    他奋力挣扎,想要逃离束缚,却听那章鱼咧开嘴巴,发出了浑厚低沉的声音——

    它说:兄弟,你好香啊……

    救命啊啊啊啊!!

    昨晚的一幕幕像闪电划过脑海,吓得郦黎瞬间从梦中惊醒。

    他像触电一样从床上弹坐起来,后背顷刻间被冷汗浸湿。

    等反应过来自己梦到了什么之后,郦黎顿时脸色铁青:这都是什么见鬼的噩梦?!

    都怪霍琮——

    他下意识朝身旁的位置看去,却只看到了空荡荡的床铺,原本充斥着怒火的心霎时一空。

    枕头上放着一件金丝软甲,郦黎抿着唇,伸手摸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上面还残留着一点余温。

    “他人呢?”

    郦黎抬头问安竹。

    “陛下,霍大人天未亮便离开了,”安竹回禀道,“奴婢问他要不要用早膳,但霍大人说不必,临走前只喝了一杯浓茶提神。”

    “早上空腹喝浓茶伤胃……”

    郦黎下意识皱起眉毛。

    但等说出口,他又紧紧闭上了嘴巴。

    这人昨晚还在把他当块肉惦记,自己倒好,居然还关心起他早饭吃什么了?

    郦黎都忍不住想骂自己了——郦黎啊郦黎,你也太没出息了吧!

    可他也知道,这么多年亲密相处养成的习惯,绝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得了的。

    想到通王的二十万军队,郦黎沉默盯着那件金丝软甲,犹豫了半天,还是伸出了手。

    入手的手感凉滑,而且神奇的是,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重,甚至可以称得上轻薄,即使夏天穿,应该也不会多么沉重闷热。

    绝对是件宝贝。

    可自己又不需要上战场,郦黎有些责怪地想,这种好东西,霍琮为什么不自己留着?

    他又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相比起自己的身材,这件软甲的尺寸有点儿过大了。

    ……该不会是霍琮的贴身衣物吧?

    郦黎望了一眼安竹,安竹正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门口,他飞快地拿起软甲凑到鼻尖,低头嗅了嗅,仿佛又闻到了昨晚那股令他浑身战栗的气息。

    好吧,确实是。

    郦黎犹豫了很久,还是把软甲换上了。

    就像霍琮了解他一样,郦黎也很清楚霍琮的性格。

    霍琮做事,向来干脆利落,丁是丁卯是卯,几乎不会因为感情动摇自己的判断。

    如果他给自己留下这件软甲,就说明在霍琮看来,自己将来一定会有用到它的地方。

    但是换好后,郦黎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可能因为这是霍琮贴身穿过的,他总是情不自禁想起,昨晚他和霍琮骑在马上时,那个突如其来的用力拥抱。

    那种就连呼吸心跳都被肆意侵入、几乎要融为一体的感觉,郦黎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都忘不掉了。

    如果这就是霍琮想要达成的目的,那他已经成功了。

    郦黎恨恨地想。

    “陛下。”安竹犹豫着出声唤他。

    郦黎蹙眉:“朕在想事,不要出声。”

    “陛下,”安竹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小声提醒,“奴婢只是想说,您软甲穿反了。”

    郦黎:“…………”

    “要不奴婢还是叫宫女来为您更衣……?”

    “不必了,”郦黎咳嗽一声,重新穿了一遍,“朕不喜欢被人触碰身体。”

    他一面更衣一面想,这人真是,明明大军都快兵临城下了,深更半夜的,不谈军事策略、排兵布阵,非要搞什么风花雪月谈情说爱。

    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他是说万一,霍琮受伤了,那他难道也不能开城门替他救治吗?

    郦黎有些后悔。

    时间宝贵,自己昨晚不应该跟霍琮怄气的。

    虽然这方面霍琮懂得比他多多了,他就算操心也没啥用处,但是……

    ——等下。

    郦黎对着铜镜整理领口的动作一顿。

    他目光愣怔地盯着镜中模糊的轮廓,心中却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霍琮该不会是故意挑这个时间,来跟他挑明心意的吧?

    就为了让他不要老往坏处想?

    一刹那间,郦黎仿佛被打通了七窍。

    他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

    “该死的,又被摆了一道!”

    他一拳砸在桌子上,结果把自己给疼得眼皮直跳。

    跳的还是右眼。

    老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郦黎本就神经紧绷,昨晚完全是被霍琮告白的事转移了注意力。

    但这会儿他反应过来了,捂着右眼,心情一下子坏到了极点。

    所以昨晚霍琮究竟是不是认真的?

    郦黎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

    脑海里,各种糟糕念头都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最后他下定了决心,不管霍琮是不是认真的,自己都绝不可能坐视他受伤!和通王这场仗,必须要打赢,而且要赢得轻松、赢得漂亮!

    他知道可能有些不像话,但在郦黎心中,至少是目前,霍琮的性命,远比这大景的江山要重要百倍。

    他不是大景的圣人,也不是那些朝臣心心念念的明君。

    他只是一个想治病救人的医生。

    ……仅此而已。

    “陛下?”

    安竹见他突然拿起放在桌上的佩剑,一副气势汹汹要出门砍人的架势,不禁胆战心惊地出声问道:“您这是……?”

    “备车,”郦黎冷声道,“朕要亲自去城头督军!”

    第029章 第 29 章

    听到郦黎要出宫, 安竹一怔,忙道:“可是陛下,您还没用膳呢。”

    “不用, 朕气饱了!”

    郦黎恨恨磨牙, 霍琮他怎么就能、怎么就能这么混蛋呢?

    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只要是霍琮觉得好的, 他根本不会跟自己商量, 等到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 他才会过来跟自己坦白。

    但如果他做出了判断, 觉得不坦白对自己更好的话, 以霍琮的性格,郦黎觉得,他完全有可能一辈子都憋在心里。

    哪怕知道自己会因此责怪他、记恨他,霍琮也会毫不动摇地去执行。

    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郦黎经常开玩笑地跟身边朋友说,自己有两个爹:

    一个是供他吃穿的亲爹,另一个,是把他人生安排得妥妥当当的霍爸爸。

    的确, 霍琮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他好, 郦黎从不否认这一点。

    但问题是,他从没问过自己想不想要!

    郦黎沉着脸, 正要迈出寝殿大门, 忽然脚步一顿, “他走的时候, 有没有把弩箭带上?”

    “带了,”安竹忙不迭地点头,“霍大人看上去挺满意的。”

    “哼, ”郦黎从鼻子里挤出一道冷哼,嘟囔道, “算他识相。”

    安竹低着头,抿嘴偷笑了一声。

    郦黎瞪了他一眼:“笑笑笑,你笑什么?都什么时候了,你倒是还能笑得出来!”

    “是……”

    安竹赶紧应下,蔫了吧唧地转身,轻轻拍了自己嘴一巴掌。

    明知道霍大人就是陛下的晴雨表,这马上开战了,陛下担心霍大人安危,心情糟糕得要命,非多那个嘴干什么?

    你就是该!

    郦黎冷着一张脸坐上马车。

    安竹本想安排得更妥当一些,但被郦黎拒绝了——什么帝王出行仪仗规格,都快打仗了,还搞这些噱头干什么?

    只要不当亡国之君,让他骑驴上街都没事!

    但季默似乎有不同的想法。

    只是见郦黎坚持,他便没有再劝说,而是从禁军中调拨了十几名好手,又让沈海跟在郦黎身边,确保他的安全万无一失。

    一路上,即使隔着车厢,郦黎也能感受到重压下城中紧绷的气氛。

    途径一处居民区时,远远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似乎有人在大声唱诵着经文,但听起来也不太像佛经,倒更像是民间巫婆跳大神。

    郦黎听到有人在嘶声力竭地怒吼、哭泣,似乎还有人拿刀斧劈砍物体,哇哇怪叫念着咒语,听上去十分毛骨悚然。

    他掀开车帘,闻到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燃烧的气味,有些刺鼻,并不好闻。

    郦黎深吸一口气,结果被呛到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

    这是什么鬼东西,闻起来怎么有种卡喉咙的感觉?

    “陛下,奴婢这就把人赶走!”安竹忙道。

    “算了吧,不必了。”

    郦黎出来一趟,并不想太过扰民。本来城中百姓就因为战争而忐忑不安,没必要再搞得鸡飞狗跳。

    只是出于医生的直觉,他敏锐地发现,这味道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但因为隔得距离有些远,他暂时也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植物焚烧过后产生的气味。

    于是郦黎以袖掩鼻,皱眉询问道:“那边是何人喧哗?”

    安竹禀报:“回陛下的话,这是黄龙教的教徒在开坛做法,祈求上苍保佑。”

    “黄龙教?”

    郦黎的眉毛拧得更紧了。

    他还没忘记从前陆舫跟他分析天下局势时,提及景朝国中三大弊病,还特意把黄龙教放在了最后着重强调。

    郦黎对封建时代的宗教本就没有好感,至于这个疑似邪.教的黄龙教,那印象就更加糟糕了。

    只可惜大敌当前,他暂时没空去管这些糟心事儿。

    他暗暗把这个黄龙教记在心底,打算等之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了解一下关于它的情况。

    绕过了这条街道,约莫一刻钟后,马车终于来到了城门前。

    郦黎下车时,感受着清风拂面,顿时有种神智为之一清的感觉。

    “陆舫和穆玄在这里吗?”他问季默。

    季默:“穆大人在北门,此处是东面,青城门。陆大人镇守在此,现在应该在角楼之上瞭望敌情,陛下可要我唤他过来?”

    郦黎想了想:“不了,朕自己去找他。”

    大景皇都共十二座城门,东、西、南、北四面各开三门,与城中主干道相连,城墙外侧还挖有壕沟御敌。

    昨日郦黎已经询问过穆玄了,四面城墙之中,唯有东城墙较为平直,且官员家眷多居于此,重兵把守,易守难攻;

    其余三面城墙则大多曲折蜿蜒,尤其是南门,去年才刚因为洪水坍塌过一次,目前还有一段没有完全修好。

    所以穆玄认为,卢弦会将主力集中在南门。

    但霍琮却与他有不同的看法。

    霍琮认为,青城门乃是皇城百姓东出南头第一门,毗邻帝都朝会大殿,卢弦既然求速胜,必定会集中兵力,以求最快时间入驻东宫。

    然后挟持天子,除掉严弥,以此来彰显自己的实力,震慑其余蠢蠢欲动的藩王。

    穆玄对霍琮颇为欣赏,却在这点上不敢苟同,两人几次交涉未果,穆玄执意要将大部分禁军部署在南门,霍琮则将自己带来的人都安顿在了东面。

    说实话,郦黎觉得他俩说得都有道理。

    不过他无条件相信他哥们,所以即使穆玄再不满,他也硬是从老爷子手里又挖了八千人过来,驻守在青城门内。

    霍琮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判断,是因为卢弦曾在罗登死后,高兴的当众击掌大笑,说严弥死期将至,手下已无将可用了。

    如果卢弦知道郦黎已经提前解决了严弥,现在将禁军兵权掌控在手中的又是穆玄,肯定就不会这么想了。

    奈何严弥为了篡位,已经提前封锁了京城。

    城中暗哨出不去,外面的探子也进不来,严弥倒台的消息,竟然连着两日都没有走漏半点风声——相当于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给自己挖好了坑躺进去,还来了一次风光大葬。

    郦黎一边思索着如何利用信息差,在这次战役中为己方制造优势,一边带着季默和几名护卫,一同来到了东南角楼前。

    放哨的士兵虽不认识他和季默,却认识他背后的沈海。

    见沈海身为锦衣卫副指挥使的兄长,还在他们这一帮普通士兵平时挤破头都想进的禁军里担任上官,居然甘愿为领头这位一看就年岁不大、容貌俊秀的少年做侍从,且对待另一位眸似鹰隼的男人态度也颇为恭敬,那士兵顿时神情一凛。

    他不敢多加盘查,立刻便为他们让开了路。

    “沈大人,您是来找陆大人的?”他压低声音问道。

    沈海看了郦黎一眼,见陛下没有主动出声,便绷紧下巴,冲那士兵短促地点了点头。

    自打他弟弟沈江成了锦衣卫副指挥使,他就被季默调去了禁军,任羽林郎。

    沈江跟他说,季指挥使此举,一方面是避免兄弟两人联手,在锦衣卫中势力过大,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对禁军的监视考虑。

    虽然现在禁军统领换成了穆玄,但季默始终觉得,禁军之中,必须要有一个自己人盯着才放心。

    别看沈海心眼子没他弟弟多,但他可一点儿不傻,只是性子比较直而已。他知道自己一介白身能有今天,全靠陛下提拔,所以季指挥使只要不让他背叛陛下,叫他干什么都成。

    更别提羽林郎这个位置,是多少人抢破头都抢不来的好差事。

    “陆大人可在角楼上面?”沈海问道。

    “在是在,但是……”

    见那士兵吞吞吐吐,沈海顿时紧皱眉头:“有话就说!扭扭捏捏做什么?”

    一行人中,最了解陆舫性格的郦黎却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

    他心道陆舫不会又给他搞出什么幺蛾子了吧,不等那士兵说完,便一撩袍子,一马当先上了角楼。

    还没见到人呢,就闻到了好大一股酒味。

    郦黎额头青筋一跳,怒道:

    “陆元善!”

    “哎,谁叫我——陛下?”

    正乐呵呵与身旁人说话的陆舫下意识回头。

    在看到身后神情不善的郦黎,他赶紧把人打发走,又整理了一下身上皱巴巴的官服,躬身行礼道:“陛下怎来臣这儿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圣主不乘危而徼幸,陛下还是赶紧回宫中吧。”

    说完,他就要下角楼喊人来接驾。

    “站住!”

    郦黎一把拎住他的衣领,把人拽回眼皮子底下,“朕刚来,你就想尽法子要打发我走?想得美!”

    陆舫捂着喉咙咳嗽两声,小碎步退后:“臣不敢。”

    “不敢?朕看你敢得很!”

    郦黎死死盯着他:“陆舫,你平日放肆,朕也就容忍了,这次叛军攻城,可是关乎国祚的大事!你竟然敢在角楼上饮酒宿醉?这可是要砍头的死罪!”

    尤其是青城门外,还有霍琮的百骑人马,假如战况不妙,他们可就只有入城这一条退路了!

    郦黎越想越气——

    陆舫他怎么敢!

    “军中禁酒,这种最基本的军规,臣还是知晓的。”面对神色阴沉的陛下,陆舫却半点不慌,淡定拱手解释,“但臣并未饮酒。”

    “……那你身上怎么一股酒味?”

    陆舫苦笑:“昨日陛下走后,臣清点军需时,听一匠人提起前朝攻城时,城中曾用过一种名叫‘石脂水’的武器,可燃起大火灼烧敌军,水泼不灭,敌人见之望风而逃,臣听后颇为心动。

    “只可惜,后来那城主携城投降后,配方就失传了,只留下只言片语代代相传。”

    他双手插袖,叹道:“臣本以为那‘石脂水’是利用酒混合硫磺制成,还想着城中此物甚多,不妨一试,没想到却失败了,还差点把自己给烧着。”

    郦黎这才注意到,他的袖子下摆被火烧焦了一片。

    这样看来,陆舫大概昨晚一夜都没休息,也没回过家,不然不会连衣服都没换。

    想起昨晚自己和霍琮在宫中骑马放纵,再看陆舫眼中备战通宵熬出来的血丝,郦黎不禁有些愧疚。

    但不多。

    陆舫这边辛苦一点没事,不过青城门可千万不能掉链子。

    他哥们可还在城外呢!

    “你说的那个‘石脂水’,可是猛火油?”郦黎回过神来,追问道,“就是一种黑色,有刺激气味,质地粘稠的液体。”

    在现代,它一般被叫做石油。

    陆舫一愣:“陛下是说……石漆?臣想起来了,城南确实有一处地方,前不久刚挖出泉水,但流出的却不是水,而是如凝膏肉汁般的黑色肥水,难不成这就是‘石脂水’的主要材料?”

    郦黎眼前一亮:“城中竟然还有此风水宝地?快,趁现在还来得及,赶紧带人去挖!能挖多少挖多少!”

    这可是石油啊!

    先不说石油矿意味着能源,这次守城之战,若是有了石油,那不就意味着,他们可以用最低的成本制作猛火油了吗?

    “陛下,”陆舫委婉提醒道,“那处泉眼的发现之处,是在城南的坟地。”

    郦黎脸上的笑容一僵。

    “这个……就算是挖人家祖坟,有点儿缺德……不过非常时期,当行非常之法,大不了,朕时候再补偿那家人……”

    虽然嘴上说着,郦黎心里也有点儿发憷。

    他是知道古人对先人祖坟有多看重的,万一他这边开挖,那边官逼民反,可就得不偿失了。

    陆舫幽幽补充道:“是严相国的祖坟,去年新迁过来的。”

    “那还耽搁什么?快去,现在就挖!”

    郦黎一秒改口。

    第030章 第 30 章

    要是别人的祖坟, 郦黎可能还会犹豫。

    但严弥的?

    多考虑一秒都算他心慈手软!

    事不宜迟,郦黎立马让陆舫挑选了一队士兵,带上工具, 把严弥的祖坟给刨了。

    挖出来的石油即刻装坛, 送到四面城门的守军处。

    《武经总要》中记载的猛火油柜, 几乎就是现代的火焰喷.射.器的雏形, 杀伤力不可小觑。

    虽然现在来不及制作机关了, 但只要用布条浸泡在石油中, 内里包裹柴草、石块, 点燃后再往城墙下方丢,也不失是一种成本小、杀伤力高的守城方法。

    等把这件事安排妥当后,郦黎转身回看向陆舫。

    方才探马来报,卢弦已到了京郊。

    麾下大军距离京城不过二里,却原地分军,三路绕道,显然是打着虚虚实实、让京城守军摸不准主力在哪一方的主意。

    所以陆舫这会儿, 正眯着一只眼睛, 站在角楼栏杆处,透过一根碧翠竹节眺望远方的情况。

    看了一会儿后, 他眉头微蹙, 手指把玩着竹节, 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陆大人虽然身为文臣, 但战时紧要关头,也换上了一身银亮盔甲,腰板挺直, 敛眉凝思时,倒真有那么几分儒将的味道。

    郦黎发现, 马上大军都要兵临城下了,自己的心情居然异常平静,甚至还没昨天霍琮跟他睡一张床时紧张。

    不然他也不会注意到这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

    可能是因为,这次打仗根本不需要他操心?

    被哥们包养……啊不,是架空的郦黎,决定安心躺平了。

    他背着双手,好奇凑到陆舫身旁,问道:“你手里拿的这是什么?望远镜?”

    陆舫肩膀一抖,下意识后退了两步:“陛下,您还没走呢?”

    “大胆!”郦黎瞪了他一眼,顺势把那玩意儿没收了,“什么好东西,给朕也看看。”

    陆舫:“…………”

    “望远镜?”

    郦黎将竹筒对准眼睛,惊讶地脱口而出。

    陆舫仔细琢磨片刻,眼前一亮。

    他拍着栏杆赞叹道:“陛下这名字起得好!这其实是臣自己在家捣鼓出的玩意儿,里面嵌着一枚手工打磨过的水晶片,瞭望远处时,会比肉眼看得更加清晰。”

    “臣给它起名为‘千里镜’,本想用于我大景军备,但苦于成本过高,无法量产,只能自己保存赏玩了。如今看来,倒不如陛下这名字取得更为恰当。”

    还真是望远镜!

    只不过因为镶嵌的是人工打磨的水晶片,而非玻璃制成的凹凸透镜,所以在望远时,光线略显不足,看到的画面也不算特别清晰。

    郦黎仔细对比了一下,发现视野中景物大概放大了六七倍。

    在生产力落后的古代,已经算是很了不得的成就了。

    “朕本来想着,以后封你个吏部尚书,为朕选拔考核官员,但总担心以元善你拉仇恨的功力,没上任两月就会被刺客当街刺死,”郦黎感叹道,“现在看来,你就该去工部当个产品经理,大景正需要你这样会说话的人才。”

    陆舫:?

    虽然没听懂,但他直觉这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他谨慎问道:“陛下,何为吏部,又何为工部?产品经理又是什么?”

    “朕打算日后在朝中成立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分管国家政事,”郦黎权当没听到他后一个问题,径直解释道,“具体的,等这场仗打完后,再详细跟你说道说道。”

    陆舫深深看了他一眼。

    “陛下心怀乾坤,乃天下之幸,”他也并未追问,只是不咸不淡地夸奖了一句,“但是陛下,您能将这‘望远镜’还给臣了吗?”

    自打东西到手之后,郦黎就没放下过。

    他一直举着那竹节,朝着青城门外的某个固定方向眺望,陆舫微微眯起眼睛,顺着郦黎视线的方向,隐约看到树林那边,似乎有一小队黑骑在活动。

    “陛下?”

    “嗯嗯,马上,”郦黎嘴上说着,举着望远镜的手却完全没动弹,“朕再看一会儿。”

    陆舫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叹了一口气。

    他冷不丁问道:“陛下,霍将军可好看?”

    “好看——等下,你怎么……咳,朕只是在勘察军情!”郦黎眼神闪烁着,表面若无其事地解释,实则耳朵已悄悄红了。

    陆舫挑眉道:“臣只是在夸霍将军风采轩昂,怎么,陛下方才在望远镜里看到的,难道不是穆将军派出城的探马吗?”

    郦黎磨了磨牙。

    “……是。”

    “不过话又说回来,”陆舫悠然道,“霍将军年少英杰,有勇有谋,也的确当得陛下看重。此次平叛之后,陛下不如把他招入京城,封他做个荡寇将军,如何?”

    “这个,”郦黎认真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虽然也很想让霍琮留在身边,但郦黎并不愿意让他蹚京城这趟浑水。

    严弥虽然倒台了,可严党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还有朝堂上的世家大族,京城内外的地主豪强,各种旧势力盘根错节,他虽然身为皇帝,暂时没了权臣桎梏,却也不得不时刻心怀警惕,看一步走一步。

    ——因为他乃一国之君。

    ——以天下为局,便只能落子无悔。

    在郦黎看来,霍琮更应该在广阔天地尽情闯荡,打拼出自己的一番事业。

    就像龙投大海,虎奔高山,而不是困在皇城宫阙的方寸之中,为了自己顾彼忌此,处处受制。

    他知道,霍琮也是这么想的。

    虽然可能跟他的出发点不太一样。

    陆舫的表情有些严肃,“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说。”

    郦黎立刻道:“那你还是别……”说了。

    但陆舫不等他说完,便抢先开口道:“霍将军此人,乃人中之龙,绝非屈居人下之辈!”

    “臣虽不知陛下和霍将军关系如何,但想必是信任有加,否则也不会在这紧要关头,召他回京救驾——”

    郦黎很想说,霍琮可不是他召回来的。

    但他还是耐下心来,准备先听听陆舫怎么说。

    其实郦黎已经猜到了,陆舫想说的,无非就是让他提防霍琮,尽量把人放在身边,不要养虎为患的那一套说辞。

    从表面来讲,陆舫担心的并没错。

    只是他不了解两件事:第一,自己对权势并不感兴趣;第二,就是他和霍琮二人,是从现代穿越到这里的。

    想到这里,郦黎莫名有些自豪,和一丝隐秘的欢喜——

    他和霍琮,一起保守着这世上最大的一个秘密。

    就是他们共同的过去。

    然后放松下来的郦黎,就猝不及防地听陆舫说道:

    “臣年少时,曾与一位算命先生学过两年相面之术。霍将军的面相非常古怪,臣着实看不破,也可能是臣学艺不精——他既有野心勃勃的枭雄之相,又有几分窃幸乘宠、霍乱帝心的魅主之相。”

    “可这种牝鸡司晨的相貌,一般只出现在身居后位的女子身上。”

    “臣活了几十年,走南闯北,阅人无数,还从未见过如此矛盾的面相,真是奇也怪哉!”

    郦黎:“…………”

    “陛下,您怎么了?”

    陆舫注意到郦黎突然脸色发青,不由得疑惑道:“臣说这些,只是想告诉陛下,霍将军并非庸碌之辈。”

    “无论日后天下局势如何变化,今日他愿意来救驾,便称得上一句竭忠尽节。即使陛下想要将其外放,也需要好好安抚嘉奖,否则便会寒了天下忠义之士的心。”

    郦黎沉默许久,才恍惚着回答道:

    “朕知道了。”

    窃幸乘宠、霍乱帝心……

    还有,牝鸡司晨……

    想起昨晚霍琮跟他坦白心意的过程,郦黎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陆爱卿,”他上前一步,恳切地抓住了陆舫的手,“那你快帮朕看看,朕的面相如何?有没有断……”临到嘴边,他费了好大劲才把“断袖”二字咽下肚,改口道,“有没有断子绝孙的征兆?”

    快说没有!你快说啊!

    郦黎盯着陆舫的眼神,炽热得就差冒出火星子了。

    陆舫有些为难:“这个,陛下身为真龙天子,命格已是贵不可言,就凭臣这点不入流的相面本事,着实没法为陛下勘看啊。”

    他思索片刻,提议道:“不如陛下去问问李道长?昨日他当着全城百姓的面祈雨成功,现在民间已经管他叫做‘李神仙’了,想来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郦黎神情僵硬。

    他心道李臻有几斤几两,别人不清楚,自己还能不知道吗?

    “而且陛下尚未及冠,怎么就开始担忧子嗣问题了?”陆舫探究地询问道,“若陛下是忧心后宫数年无所出,不如等过段时间大选秀女,广开后宫?”

    郦黎干笑一声:“朕不是这个意思。”

    他要是敢选秀女,郦黎敢保证,哪怕在边疆打仗,收到消息后,当晚霍琮就能披星戴月赶到他床边!

    到时候叫爸爸都来不及!

    所以,到底该怎么办?

    郦黎突然惊恐地发现,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死局——

    如果拒绝霍琮,等霍琮率军进京,自己还是得乖乖听对方的,要是悲惨一点,说不准还得自己洗干净了,被安竹扛到龙床上侍寝;

    如果答应的话……

    一想到和记忆里模糊的尺寸,和昨晚霍琮表面平静如水、内在火热滚烫的那啥,郦黎脸都白了。

    他立马在心中否决了这个念头——不行,绝对不行!

    其实郦黎的脑海里还有一个选项一闪而过。

    那就是和霍琮彻底决裂。

    但这个选择,比第二条还让郦黎难以接受。

    别说决裂了,哪怕从此和霍琮成为陌路人,光是想想那种情形,他就觉得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看来陛下和霍将军关系确实不一般,”陆舫意味深长地感叹了一声,转身望向角楼外,“若是此战能胜,霍将军的大名,应该也能传遍天下了吧。”

    正午日头正盛。

    远处地平线上,隐隐有飞沙扬砾,烟土腾天。

    听到号角声,郦黎猛地抬头。

    ——卢弦来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几十万大军出征,密密麻麻的士兵、骑兵队伍朝着青城门的方向进发,喧嚣阵阵,杀气冲天。

    这种浩大阵仗,和书中轻飘飘带过的一句话,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传令下去,全军戒备,”陆舫倒是显得十分淡定,除了眼神稍稍凌厉了些,和平日的神态举止并无太多区别,“还有,派人去通知穆大人,让他速速带兵过来支援。”

    被霍琮猜中了。

    卢弦的确打着速战速决的主意,所以命手下将领佯攻南面,却把精锐兵力全都集中在了青城门。

    远远望见城墙的影子,骑在马上的卢弦大喜,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入驻京城、大权在握的美好未来。

    但狂喜之中,还夹杂着滔天的怒火。

    无他,这一路上,实在太憋屈了!

    在出函谷关前,一切都还很顺利。

    除了昆世小儿趁他不在家暗搓搓搞事外,卢弦始终踌躇满志,觉得自己此次定能勤王成功,名垂青史。

    然而等出了函谷关,老天爷就开始跟他们作对了。

    先是一只八哥飞到军营驻扎地,嘎嘎叫着“卢贼要死啦,卢贼要死啦”,在营地上空不断盘旋,引得下方众军士好一阵喧哗。

    卢弦一把抢过身边侍卫的长弓,掀起军帐,准备把这聒噪死鸟一箭射死。

    ……可惜射偏了。

    还叫那只鸟好生嘲笑一通,悠闲自得地拍拍翅膀,飞走了。

    等到晚上烧火做饭时,又有厨子从河里打捞上一条大鱼,腹中藏着一条丝绢,上面写着一句话——“大景兴,卢贼亡”。

    下属战战兢兢地禀报上来时,军中已经传遍了。

    卢弦当时正在吃饭。

    听到禀报后,他气得当场把碗摔了,还差点犯了头风病。

    他知道,这肯定是有人搞鬼,为的就是动摇军心。

    至于背后主使是谁?

    那还用问吗!

    为了稳定军心,他一剑砍断桌角,怒喝道:

    “严弥老贼,我卢弦和你不共戴天!”

    如果说这些都只是小打小闹,那最后一天发生的事情,痛苦得简直让卢弦不想再去回忆。

    先是后方传来粮草被袭的消息,还好,损失不大,还够大军勉强吃上几天的;

    紧接着就是他的外室小产了,据说是外出踏青时,在街上被一西北大汉纵马惊吓导致——不用问,肯定是昆世那王八蛋干的好事;

    再然后,就是半夜三更,军营中突然传来阵阵惊叫声。

    卢弦还以为是有人袭营,赶紧披甲上阵准备迎敌。

    起来却发现,竟然是一群饿红了眼的老鼠,大半夜的钻进营帐,饥不择食地啃他麾下士兵们的屁股!

    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汉子,竟然被几百只吱吱叫的耗子吓得上蹿下跳!

    这他妈简直是活见了鬼!!

    整整一夜,卢弦就没合过眼。

    他打了一辈子仗,行军路上,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花样百出的状况。

    卢弦不知道这些毒蛇虫蚁、臭虫耗子都是从哪儿来的,以及,究竟是多么无耻且没有下限的人,能想出这样恶毒至极的疲军之策。

    但思来想去,果然,肯定还是严弥那老贼在背后捣鬼。

    虽然被折腾得心力憔悴,但卢弦内心的怒气格,却在一次次的兵荒马乱后,彻底达到了峰值。

    望着前方仿佛近在咫尺的城墙,卢弦拔剑指天,当众发下毒誓:

    “诸位,随我进京!”

    “老子今天,定要刨了那严贼的祖坟!叫他死无葬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