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第 41 章
郦黎的烦恼, 终止于收到霍琮回信的那一刻。
即使屋外阴雨连绵,雨声淅沥,也丝毫没能阻挡他的心情变好。
他现在身处的医馆, 是仁心堂在京城中开的一家分馆, 午时刚过, 这是郎中们的休息时间, 医馆里只有寥寥几位来抓药的客人。
郦黎给掌柜的打了声招呼, 带着那使者绕到在医馆后堂一偏僻角落, 坐下来, 愉快地捏了捏信封的厚度。
嗯,看样子起码四五页纸起步。
霍爸爸既然还愿意跟他写这么多,就说明没有真生气。
“你说,霍琮派人来接替若雪先生的差了?”
在拿到信后,郦黎并没有第一时间打开,而是询问起了面前传话的使者,“他在京城呆的好好的, 为何忽然要换人?”
使者不敢抬头, 小心回答道:“霍大人本打算派一位将军前来相助,但解军师说, 陛下这边兵力充足, 劝他不必关心则乱, 不妨先派一位能言善辩之人, 去稳住京城几大家族之心,也好借机为您传递情报。”
“最终霍大人采纳了他的建议,正巧此时邵钱邵金玉先生自告奋勇, 州牧便让他带着属下,先行来找您了。”
郦黎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关心则乱?朕给他写的信, 那么多日才回,你家主公明明是稳坐钓鱼台嘛。”
使者额头渗出冷汗:“不,这个,霍大人他其实是……”
“好了,”郦黎也只是随口一说,他当然不会没事为难一个传话的使者,“那你口中那位邵先生呢,不该跟你一起过来吗?”
这名字起的也怪有意思的,郦黎心想。
姓邵名钱,还字金玉。那他爹妈究竟是希望他缺钱呢,还是不缺钱呢?
“邵先生他,”使者为难道,“此时恐怕在与人吵架吧。”
郦黎:“嗯?”
他一下子感兴趣起来,直起身问道:“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
“真是奇也怪哉!”
不等那使者开口,陆舫的声音就远远从前院传来:“舫在京城生活多年,也知居于城中大不易,但还从来没见过外地人跟牙郎讨价还价,气得牙郎要拉人去报官的。”
他啧啧感叹着迈过门槛,一抬眼,就看到了站在郦黎面前的那位使者。
陆舫诧异道:“哎,你不就是跟在那人身边的……?”
使者无地自容地深深垂头。
郦黎心中好奇,但还是先问道:“元善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陛下‘病重’,早朝不上了,舫身在工部,每天只需要盯着火.药的制作进度,又不像高大人那样在户部有乐子可看,便来瞧瞧妙手回春、远近闻名的小霍神医了。”
陆舫一边巧妙地拍郦黎的马屁,一边把一团用荷叶包好的烧鸡放在桌上,开始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起来:
“这是城中最大酒楼卖的叫花鸡,一口下去,能香到后脑勺上!我特地绕路城南,排队买了一只带来孝敬您,新鲜出炉,还热乎着呢。”
郦黎扯了下嘴角,似笑非笑地盯着他:“某些人工作时间想偷懒吃鸡,大可不必拿我来当借口。”
“陛下说笑了。”
被戳破真实想法的陆舫不但厚着脸皮不肯承认,还十分殷勤地搬了个板凳坐下,洗手为郦黎撕起了鸡肉。
郦黎听他说得如此玄乎,捻了一条放入嘴里,嚼了两下,眼前一亮。
“不错吧?”陆舫乐呵呵道,“这可是家老店,他家的黄酒也是一绝。为了这一口,让舫在京城再做十年官也愿意啊。”
“少来这一套,还连吃带拿上了。”
郦黎斜了他一眼:“说实话,到底为什么来的?”
“臣以为,火候差不多了,”陆舫也没有再绕弯子,神情正经起来,“昨晚诏狱之中,指挥使的人抓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狱卒,发现这人竟然把钥匙藏在了裤兜里,想要偷偷带进去。”
他用一种玩世不恭的口吻说着,一边仔细观察着郦黎脸上的表情。
“今日上午,又有一群大臣堵在穆大人府前,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他们愿意听从他的指挥,暂时拥立新主上位,重启早朝。其中大多是范、傅二家的人,听说高大人去户部上班时,整个户部都空了大半。”
郦黎叼着鸡腿,摇摇头。
“陛下何故摇头?可是觉得这帮人又想重蹈覆辙,不过几日功夫便原形毕露,可笑至极?”
“不,”郦黎含糊道,“我只是在想,这烧鸡要是再加点孜然,就更好吃了。”
陆舫:?
要是换做旁人,听到郦黎这样的话估计会忍不住大皱眉头。
但陆舫的脑回路本就跟正常人不同,他甚至还挺感兴趣地问了一句:“何为孜然?”
“应该是一种西域作物。”
郦黎也不太确定孜然的具体产地,只知道它是在丝绸之路开辟后传入国内的。
说起丝绸之路……
虽然很心动,但郦黎还是逼着自己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现在考虑这些还太早了,还是先把国内这堆烂摊子处理好吧,他想。
“既然他们等不及了,那就安排一下,送他们早日上路吧。”郦黎拿帕子擦了擦手,“跟剩下那些家眷说,让他们分家,朕会把他们各自送到不同地方去安顿下来。”
“要是不肯分的话,就一起打包送到南边,给朕开荒种地去。”
他当初发过誓的,要把这帮家伙全都送去挖运河。
接着,郦黎又把那使者的身份简单向陆舫介绍了一遍,然后问道:“那邵钱便是霍琮派来协助朕的人,你今天在街上碰见他了?”
陆舫不知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忍俊不禁起来。
“是,说起来这也是件稀罕事。陛下没经历过,不知道在京城租房的难处,价格贵是其一,舫要不是家中还有些余财,光靠每月这点俸禄,估计到七十岁才能全款买下一栋前堂后室不漏雨的屋子。”
“还有便是这些个牙郎,个个都是伶牙俐齿,精于算计,普通百姓稍有不慎,就会被他们骗去一大笔介绍费,到头来还租不到什么好屋子。”
郦黎笑了笑没说话。
他当然租过房。
不过确实没和中介打过交道,因为房主就是霍琮。
霍琮直接在他大学边上买了一栋房子,房租减半,还跟他说,自己平时最多也就是放假回来住几个晚上,所以卧室只布置一间就行了,让他放心住……等等。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某人的真实目的后,郦黎的脸色绿了。
幸好陆舫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
“那位邵先生可真有本事,不但大景律法倒背如流,心算更是一等一的快,”他赞叹道,“舫甚至怀疑他脑袋里装了一个算盘。”
“看来确实是个人才,不过好好的,那牙郎为何要拉他去报官?”
“因为……”
“因为钱不愿被那牙郎白白骗去辛苦钱,便跟他讨价还价半天,谁知道,还惹得他恼羞成怒了。”
一道凉凉的声音插.入了他们的谈话。
郦黎和陆舫同时一愣,扭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一身着朴素布衣的高瘦男人站在门槛外,双手并拢身前,朝着郦黎深深一拜:
“邵钱邵金玉,见过陛下,陆尚书。”
这人长相普通,衣着更是简陋,旧衣的衣襟已经浆洗得有些泛白,里面还隐约能看到补丁的边缘,衣摆因为一路走来,还沾染上了不少泥点和潮湿水渍,像是街上做生意的卖货郎。
但他的气场却出奇的凌厉,抬头看过来时,剑眉斜飞入鬓,鼻胆高悬,一双眼睛犹如鹰隼般锋锐,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人。
“免礼。”郦黎本着吃瓜的心态问道,“那你是怎么处理这事的,那牙郎真拉着你去对簿公堂了?”
邵钱昂首回答:“去了,赢了。”
“你是怎么赢的?”
“臣跟那主事的说,我乃霍州牧麾下淮阴令,他便态度大变,不仅杖责了那牙郎,还说要作主送臣一套京城的别院。”
郦黎的眉毛高高挑起:“你接受了?”
“臣接受了。”
郦黎声音渐冷:“那你可知道,这是官员之间的私相授受、互相包庇?”
“知道。”
“知道居然还敢当着朕的面说出来,邵钱,你好大的胆子!”
郦黎猛地一拍桌案,吓得旁边使者脸色惨白,“霍琮派你到京城,就是为了让你仗着他的名声捞钱的吗?”
“房子,臣不会住,钱,臣也不会花,”邵钱却毫无惧色,坦坦荡荡地说道,“但这些东西,臣必须得收下。”
“臣明白霍大人派臣来相助陛下的目的,所以为了最快打入世家之中,获得情报,臣只能与他们同流合污,请陛下见谅。”
郦黎看着他一身称得上破旧的衣裳,许久后,稍稍缓和了声音问道:“所以你是专门换上这身衣服来见朕的?为了以证清白。”
“非也,”邵钱说道,“这件衣服臣已穿了十年有余。”
“为何不买身新的?”
“没钱。”
郦黎:“……霍琮不给你发月俸吗?”
“太少,如今大景米贵,油贵,柴也贵,还有租金和孩童上学的笔墨钱,光靠臣一人养活家小,已是十分艰难。”
邵钱的话直白的有些扎心了,“不知陛下这边,能否再给臣多发一份俸禄?不然臣在京城,恐怕只能和下属每日三顿喝稀粥了。”
说完,他的视线落在陆舫手中的鸡翅膀上,不轻不重地冷哼一声。
郦黎猜测,他可能想表达的意思是“我可没有陆尚书这么好的条件”。
正吃得津津有味、看戏看得也津津有味的陆舫,手中抓着喷香油亮的鸡翅膀,忽然就有些食不下咽了。
“陛下,”他扭头对郦黎解释道,“臣平时也是十分节俭的,自打在京城买房后,家中多年无余财,臣和老母亲三日才能吃上一回肉,这鸡还是为陛下买的。”
他重点强调了最后半句。
然而邵钱直白道:“臣已有月余没尝过肉味了。而且臣都看到了,陛下方才只动了几口,就属陆尚书吃得最多。”
陆舫嘴角一抽:
不是,吃只鸡而已,这人有毛病吧?
郦黎憋着笑:“很好,看来又来了个能治你的。你俩不如到一旁交流交流感情如何?医馆下午病人多,聊了这么久,也到了该出诊的时间了。”
他起身对邵钱说道:“你说的俸禄,朕会考虑的,虽然国库紧张,但如果你真能做到你说的那样,朕年底还给你多发一笔奖金。”
邵钱立刻躬身下拜,“多谢陛下恩典!”
陆舫趁机把最后一口肉塞进嘴里,仓促擦了擦手,也跟了上去。
他本以为陛下在这儿给人看病,只不过是出于年轻人兴趣的玩闹,在听闻这一带“小霍神医”的名头时,还觉得怕不是姓季的或者沈江宠溺陛下,才有意散播这些传言。
但只在医馆呆了短短一下午,陆舫就彻底推翻了自己先前的看法。
陛下绝不仅仅只是在玩闹。
他是在认真聆听每一位病人的痛苦,用自己的语言将那些含糊不清的病情具体描述出来,然后再对症下药。
无论他出现在哪里,都会是人群的焦点。
所有病患和家属,都用信赖的眼神注视着这位年轻俊秀的郎中,即使他脸上并没有象征着阅历的沟壑。
因为他对待每一个病人,态度都是温和而镇静的。
无论病人的态度如何恶劣,语气如何急躁。
他身形清瘦,一袭青衣端正坐在那里,修长白皙的指尖捏着金针,稳稳扎在病人身上的穴位处,从头至尾,表情丝毫不变,就像是万顷平波、风平浪静的湖水。
但在听到那些贫苦病人倾诉的苦楚时,那双年轻清澈的眼眸中,却会流露出不太符合他这个年岁的、一丝平静的悲悯。
很浅淡,却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样温谦的人,谁能想到,竟然是居于万人之上的一国之君呢?
恐怕就连古书上写的圣人,也不过如此了吧。
陆舫站在角落里,非常大逆不道地盯着郦黎的脸发起了呆。
邵钱也走了过来。
但他只是看了一眼陛下,又看了看医馆墙上明码标价的药材价格,紧紧抿着唇,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暮色黄昏,日影横斜,看病的队伍不减反增,从前堂一直排到了大街上。
掌柜的走出来,让外面的人都散了,明天再来。
一阵抱怨声响起,有人动了歪心思,趁他没注意的功夫,插队挤进了医馆。
却听正在给人扎针的郦黎头也不抬地说道:“出去,明天排好队再来。”
那人只得悻悻转身离去。
等最后一个病人感恩戴德地走后,郦黎终于能下班了。
他跟掌柜的打了声招呼说自己锁门,走到无人后院,让锦衣卫帮他把后头的药囊拿来,然后站在空地上,好生捏了捏因为施针而酸痛的肩膀。
身后的陆舫问道:“您这是从哪里学来的医术?”
“古书,还有宫中御医。”郦黎含糊回答,“俗话说久病成医,再说严弥在时,朕也没别的事可干了。”
邵钱在一个时辰前已经告辞离开,郦黎准许了。
因为他知道,世家为了拉拢霍琮,送房只是第一步,后面肯定还要加大收买力度,到时候,邵钱要处理的各种情况大概不会少。
不像陆舫这个闲人,每天都能在他面前瞎晃悠。
陆舫又问道:“那陛下可知道,神医妙手可救千百人姓命,却仍比不上平庸守成之君的一鳞半爪?”
“朕知道元善你想说什么,”郦黎叹道,“从前我也听过一句话,叫学医救不了……咳,救不了亡国奴,再精湛的医术,所能救下的人也是有限的。”
“既然陛下明白,为何还要这么做?”
“朕只是想给自己一段放空的时间,”郦黎说,“身体上的累,那不叫累,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利益熏心,才是叫朕疲惫不堪的东西。”
他看了眼陆舫,笑道:“元善何故用这种表情看我?你当初说的没错,朕不适合当帝王,因为朕根本不想承担这份责任,天下人的性命,对我来说,实在太过沉重了些。”
“若是有一天天下太平,背上药囊行走四方救治病人,才是我真正想过的生活。”
“陛下……”
这一刻,陆舫的眼神很难用言语描述。
郦黎伸出手,摸了摸胸前装着的福囊。
那里还有一封尚未拆开的信件。
因为这封信,他下午一口气看了几十个病人,头脑却根本感觉不到累,依然神采奕奕,浑身都是干劲。
可能这么说有些不好意思,但霍琮的来信,的确是他努力的最大动力。
“朕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圣人,”郦黎伸出手,从那名锦衣卫的手中接过药囊,“不瞒你说,元善,这一次和世家斗,朕一直想着,一定要找个机会,狠狠出一口恶气。”
“也不是为了什么黎民苍生,只是为了我用青霉素救治的第一个病人,孙树。”
他笑着掂量了一下手中的药囊,对陆舫说:“这是孙树收养的小丫头给我做的,虽然她年纪小,但这针脚已经很密实了,能用好多年呢!”
陆舫终于明白了。
在郦黎的眼中,天下苍生的含义同他们这些士人完全不同。
它并不是一个模糊宏大的名词,而是一个个清晰面孔组成的人群,至于其中分量最重的……
不用想,一定是那一位。
但这又有何不可呢?
陆舫忽然觉得,能拥有这样的君主,绝对是每一位臣子的幸运。要是陛下再能公平一些,把宠爱雨露均沾的话……
“陛下,您……”
“嘘,”郦黎珍惜地从怀中掏出信封,严肃道,“别说话,朕要看信了。”顿了顿,他又诧异道,“话说元善你为什么还留在这儿不走?难道是在等着朕请你吃饭吗?”
陆舫……陆舫无言以对。
“那您慢慢看,臣先告辞了。”他假笑道。
临走时,陆舫脑海中闪过一则同僚间的调侃:
咱们大景的皇室,似乎一直有好男风的传统,别说后宫了,前朝就连选丞相也是要看脸的。
想起郦黎对霍琮超乎常人的关注,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算了。
——陛下的拳拳心意,还是让霍大人一个人消受吧。
第042章 第 42 章
打发走了陆舫, 郦黎终于能踏实看信了。
开头部分,霍琮还是一如既往的单刀直入。
他并没责怪郦黎擅作主张,只是帮他深入分析了一下后续局势, 还贴心地整理好了planABC。
接着, 霍琮又在信中叮嘱道:“这些大家族一般都会豢养门客, 保不准里面就出了个荆轲一类的人物, 季默现在不在你身边, 我给你的软甲, 记得每天都要贴身穿着, 最好穿着睡觉。”
郦黎想起被他忘在宫中的软甲,抿了抿着唇,斜阳映照下,耳根悄悄泛起宛如薄暮云霞的秾丽色彩。
那、那种东西,能穿着睡觉吗?
不过霍琮说的好像也有道理,不管怎么说,还是安全最重要。
……等明天叫安竹帮他拿来吧。
“邵钱此人, 虽然秉性古怪, 为人吝啬,口才却相当了得, 如果又需要跟人打交道博弈的活计, 放心交给他。”
“但如果邵钱问你要钱, 记得别轻易答应。他不缺钱, 只是单纯抠门。”
“若雪给了他好几套新衣裳,他出门还是穿那件破烂的,如果他跟你说, 他和母亲月余只能吃上一顿肉,也不是因为穷, 而是他母亲对肉类过敏。”
郦黎:“…………”
差点被骗了!
他憋着一口气,继续往下看。
本以为霍琮还会叮嘱他些什么,没想到后面霍琮却话锋一转,谈起了私事。
就连锋锐利落的金钩笔画,也透出几分意惹情牵的情愫来:
“徐州这边一切安好,有几个刺头,都被我处理了。昨晚我在府上宴请本地士族,有位家主旁敲侧击地问我现今可有婚配,兴许是想把嫡女嫁给我。”
“我拒绝了,说已与良人私定终身,一生一世一双人。”
“深夜凭栏远眺,繁星灿烂,天地宏大,身旁却无人相伴,心中孤单寂寞。为消遣漫漫长夜,只得自斟自酌,天明时分,又想起那晚你靠在我怀中流泪,睫毛上缀着泪珠的模样,十分生动可爱……”
“哗啦!”
郦黎脸颊爆红,一把将信纸揉吧成了一团。
谁教霍琮这么写信的?
他当时是真的很生气,都气哭了好吗?
还生动可爱,霍琮他全家都生动可爱!
郦黎尴尬得脚趾抠地,恨不得拽着霍琮的领子来回晃,质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非要写这么腻歪的情书……来、来恶心他?
这种情意绵绵的闺怨词,一点也不符合你平时的风格啊,人设崩塌了好吗哥们!
啊啊啊真的受不了了!!
郦黎都不想再往下看了,他攥着信崩溃地蹲在地上,心脏跳得比刚跑了八百米还快。
想当初,他还替霍琮担心过,觉得好哥们是个不会说话不擅长表达感情的铁直男。
虽然追他的女生不少,但就霍琮这性子,要是真碰到自己喜欢的,估计连个囫囵话都说不出来,可愁人了。
现在郦黎知道了。
真正不会说话不会撩的人,是他!他才是那个放不开手脚的人!
锦衣卫小心问道:“陛下,您怎么了?”
郦黎把脑袋埋在臂弯里,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行。
他得坚持看完,看完才好骂人。
“……这几日,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想给你写信,却又怕你生气,不知该写些什么,提笔总是犹豫不决,因此沉吟至今。”
郦黎:他现在就很生气!
“从前那些大族对我不理不睬,甚至嗤之以鼻,因为我出身不好,他们觉得我匪性难改,不愿意听从我的指挥调度;现在却奉我为座上宾,还要把女儿嫁给我。”
“那些千里迢迢来投奔我的人,都把我视为大景的忠臣良将,人人都道我霍琮深得陛下器重,可午夜梦回时,我常常梦见你。”
“我梦见你那天站在城楼上,一次也没有回头;梦见有一天国家不需要征战了,你便娶了心仪的女人做皇后,把我远远地打发到边疆去,勒令我一辈子都不许再回京、”
……花言巧语。
虽然知道霍琮有故意卖惨的嫌疑,平时多沉默寡言意志坚定一帅哥,写封信还给他折腾上排比句了。
可郦黎咬着下唇,不得不承认,心中还是挺触动的。
算了,就暂时不生他气了。
到头来气的还是自己。
“你还记得吗?你从前曾说过,如果哪天我有喜欢的人了,你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会帮我追到手。”
郦黎面无表情地想,那是自己年少无知。
暮色苍茫,四周的光线渐渐暗淡,他锤了锤蹲得酸麻的腿脚,站起身,发现信纸只剩下了最后一张。
写到最后,霍琮的字迹也变得有些紧凑,似乎满腹心事:
“我不信什么机缘巧合,我只相信因果循环,命中注定。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二十岁的你不会愿意独自留在京城,但如今世家已经不再是你的对手,这些变化,你应该自己也有所察觉吧?”
“和我预料的一样,你变坚强了许多。”
“我不知道我走后,你过得是否开心,这些日子,我时常会感谢命运,时光没有把你变成我陌生的模样,让我们在此世得以再度重逢。或许你已经遗忘了那些回忆,但我很想知道——”
“好久不见,你如今,过得还好吗?”
纸张如落叶般从郦黎手中飘落,他脸色惨白,直勾勾地盯着最后两段话,直到那白纸黑字被暮色沉光彻底吞没。
耳畔回荡着无数声音,渺远而嘈杂,有救护车的鸣笛,有压抑的啜泣,还有心电图急促的滴滴声响……
“陛下,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郦黎用力闭了闭眼睛。
他现在根本没法说话,也没办法思考,头疼得像是要炸开一样,似乎有什么潜藏在冰面之下的东西,即将破冰而出。
郦黎很想要找面墙靠一靠。
但往前走了两步,却发现绵软的双腿根本支撑不住他的身体。
就在他身形摇晃的那一瞬间,一道寒光划破黑夜,直奔他的面门而来!
“有刺客!”
锦衣卫魂惊胆颤,他方才注意力全放在郦黎身上,竟然根本没注意到墙头的动静!
幸好千钧一发之际,郦黎踉跄了一下,箭矢擦过头顶纶巾,三千青丝滑落,如瀑布般倾泻披散在肩头。
昏暝夜色中,他猛地抬头望向那名刺客。
血红的眼睛像是囚笼中的困兽,刹那间,郦黎身上爆发的森寒杀气让那死士骇得浑身僵硬。
下一秒,他便被埋伏在四周的锦衣卫当场擒拿。
郦黎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一把拽住身旁那名锦衣卫的胳膊,嗓音干涩道:“送朕回宫,去……跟季默说,彻查……禁军严守,严守……”
他没能说完,便闭上眼睛倒下了。
“陛下——!!!”
世界天旋地转。
他仿佛坠入了深海,冰冷的海水带走了他身上最后一分温度,黑暗中,只有无边无际的彻骨寒意。
好冷啊……
今年冬天,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郦黎呆呆地站在阳台上,城市的霓虹灯在雪夜中变得模糊不清,不远处的广场上似乎有什么活动,人声鼎沸,热闹喧腾。
但这一切都与郦黎无关。
他现在满脑袋,都是方才霍琮在室内说的那番话。
身后,阳台的门被推开。
电视机正在放着春晚重播的小品,屋内充足的暖气争先恐后地涌出,飘落的雪花被气流重新吹上天空,又再度慢悠悠地落下。
霍琮很仔细地给他戴好围巾,又用指腹擦去他脸颊上未干的泪痕,轻声道:“进去吧,外面太冷了。”
郦黎沉默着不说话。
“你别这样,”霍琮叹气,“我现在都后悔,不该这么早告诉你了。”
“早?”郦黎强忍着再度流泪的冲动,红着眼睛死死瞪他,“我们认识十几年了!十几年了你才告诉我你有这病,霍琮,你他妈究竟有没有把我当过朋友?”
“就算你知道了,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何必呢。”
“你闭嘴!”
郦黎恨不得一拳打在这人脸颊上,可当他抬起手时,看到霍琮那双沁着淡淡无奈的漆黑眼眸,又颓然放下了。
他上前一步,用力抱住霍琮的腰,把头重重抵在青年的肩膀上,都到了这个时候,冰冷的身躯竟还妄图从对方身上汲取温暖。
“能治好的,对吧?”
“………”
“为什么不说话?”
“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不敢保证,”霍琮平静回答,“这是基因病,非常罕见,全球都找不出几例,因为颅内肿瘤生长位置很不好,周边神经血管过于复杂,目前都找不到敢给我做手术的医生。”
“如果它不继续恶化,我或许还可以多活二十年,但医生也说了,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极小。”
郦黎有时候真的恨霍琮这份过于清醒的理智。
残酷到就连自己的死因,也能用平淡的口吻剖析,丝毫不给自己和他人留一丝一毫幻想的余地。
他颤声道:“这人是庸医!你别听他胡扯!”
霍琮笑了笑,眼神眷恋地摸了摸他的发丝。
“我也自欺欺人过,也挣扎反抗过,但最后我明白了,有些事情,大概不是靠努力就能办到的。”他说,“没关系,这样也挺好的。”
“好什么好?”郦黎退后半步,用力一抹眼泪,“没人给你做手术,那我来!我去学医!”
“别闹,你有自己的人生,没必要为了我……”
“你别说了!我不管,我就是要当医生!!”
霍琮皱起眉毛,张了张嘴巴,似乎又对他说了些什么。
但郦黎已经全然忘记了。
只记得他们那天,第一次大吵一架,最终不欢而散。
记忆长河蜿蜒向前,冬去春来,窗外花坛里的积雪悄然融化,迎春花盛开的那一天,身边所有人都接受了他要去学医的决定。
除了霍琮。
直到填志愿的那一天,霍琮都还在劝说他放弃这个念头。
“如果你是出于喜欢,或者对病人救死扶伤的心情,那我赞同你去学医。”他再三劝道,“但是你学医的初心,绝不能是为了给我治病。”
但郦黎没有理会他。
当时他心想,为什么不能?
救霍琮也是救,救其他病人也是救,有什么不一样?
十几年后,郦黎坐在墓园的长椅上,静静眺望着远处的青翠草坪,终于明白了霍琮真正想对自己说的话。
他现在,已经是全国最年轻的三甲医院主任医师,经他操刀主持的高难度开颅手术已有上百台,在这一领域发表获奖的论文,更是不计其数。
可他还是会每天看资料看到深夜,如果资料看完了,就去翻书架上的中医古籍、还有各种五花八门的医书。
因为他已经养成了习惯。
难得有空时,郦黎也会跑到图书馆,去翻翻霍琮生前爱看的历史和军事类目。
这样等到清明节的时候,就能买两本不错的烧给他。
他的导师曾经对他说,一位医生,总是对第一个死在自己面前的病人尤为记忆深刻。
霍琮就是在他最无能为力的时候,遇见的第一个病人。
此后,每一次手术成功,面对病人及其家属的感激涕零,郦黎总是会控制不住地想起他。
或许霍琮说得对,他不该学医。
尽管所有人都说,他是个医术精湛的医生。
……可他却救不了他最想救的那个人。
出于一些原因,郦黎很早就签下了器官捐献同意书,后来还和霍琮一样,又签下了冷冻大脑进行科学实验的同意书。
也不知道后来那帮论文写的一塌糊涂的学生,都拿他和霍琮的脑子干了什么,郦黎无奈心想。
猜测一下,大概是投放意识穿梭时空一类的实验吧,全息不太可能,不然他现在应该是有系统的,也不会莫名其妙失去一段记忆。
真希望他们能写出一篇像样点的文章,别辜负了他的大脑。
一线光亮破开混沌的茧,照亮了黑暗中的记忆长河,郦黎站在时间的尽头,昂首期待地望向天空。
该回去了。
这一次,还有人等着他。
夕阳晚照,又是一日过去。
昏暗寝殿内,一只青筋浮凸的修长大手掀起香炉的盖子,火光在他指缝间一闪而过,几息之后,一股苦涩药香在室内弥散开。
郦黎缓缓睁开眼睛。
他偏过头,望着坐在自己床榻边的高大人影,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自己浑身无力,嗓子也极为干涩沙哑。
“你昏迷了整整三天。”霍琮说。
他的状态也没有好到哪去,嘴唇干涩,眼中血丝密布,五指还紧紧攥着郦黎放在被子外的那只手,“我下午刚到,放心,京城没有乱。”
郦黎脸色苍白地躺在榻上,聚精会神地盯着他。
“要喝水吗?我给你倒。”
霍琮想起身,但手上传来的力道又让他顿住了,他见郦黎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便俯下身侧耳去听。
“要……”
“要什么?”
郦黎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抓着霍琮的衣襟,长长喘了一口气,像是要把半辈子的遗憾都叹出去。
“抱。”
第043章 第 43 章
霍琮静坐在床畔, 深潭般的眼眸注视着他。
落日的余晖斜照进来,在眉目间落下时光的摹印,他的半身都隐没在黑暗中, 郦黎一时分辨不清他此时的神情。
下一秒, 霍琮动了。
他单臂撑在床榻上, 俯下身, 一言不发地环抱住了郦黎。
胸膛剧烈起伏着, 像是烈火一样的温度从紧贴的躯体间传递而来, 显然, 霍琮也不像他表面上表现得那么平静。
郦黎觉得自己的头脑还算冷静。
即使是在恢复记忆的过程中,再次切身体会到了离别时撕心裂肺的疼痛、和往后十余年,犹如潮湿雨天般更加难熬的漫长孤寂,他也尚且能保持住最基本的体面,没有太过伤情动心。
然而他的身体,却在感受到熟悉气息的那一刻,彻底溃不成军。
郦黎难以自禁地轻轻战栗起来。
冰凉墓碑的触感仿佛还残存在指尖, 他像自虐一样, 压榨出身体里的最后一分力气,死死搂住了霍琮的肩膀, 隔着紧实宽阔的胸膛, 拼命感受着对方心脏有力的跳动。
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
健康的, 有温度的, 而不是一具冰冷的躯体,一块死气沉沉的墓碑。
“冷吗?”霍琮低声问道。
他也感觉到了,郦黎在轻微地发着抖。
郦黎摇了摇头, 但又更加把人搂紧了几分。
“都想起来了?”
他点点头,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淌。
可惜昏迷那么多天, 郦黎连哭都没什么力气了,只能窝在霍琮怀里,湿湿嗒嗒地掉着眼泪,伤心得像是下一秒就会死掉。
他喉咙里梗着许多话想对霍琮说,到头来,又不知该说什么。
没一会儿,眼皮就哭肿了。
霍琮摸着郦黎被泪水打湿的发丝,轻轻拍打着他这些时日里又清减了不少的单薄后背,无声地安慰着他。
——就像那个冬夜一样。
郦黎却哭得更厉害了。
他仰起头,抽噎着问道:“既然早知道,你,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霍琮安静片刻,叹息一声:“我也是会怕的。”
郦黎勉强止住了泪水,眼尾胭红,睁开肿成核桃的眼睛看着霍琮,“你怕什么?”
霍琮沉抑道:“怕你早就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郦黎脱口而出:“才没有!我上辈子到死还单身。”
这句话一出口,他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耳畔的呼吸声一下子变得粗重起来。
寂静的黑夜里,许久都无人出声。
“那么,”霍琮终于开口了,他慢慢撑起半边身子,垂着头,居高临下地望着郦黎,“我可以认为,你是在等我吗?”
低沉的嗓音,每一个字像是敲击在他耳膜上的重锤。
郦黎睁大眼睛,屏住呼吸。
——实在太近了。
霍琮那宛如顶级猎食者一般、极富冲击力的深邃眉眼,带来的是十足的压迫感,形状优美的性感唇峰近在咫尺,仿佛只要再稍稍低头,就能切身感受到那份干燥滚烫的温度。
还有……
缓慢吐字时,故意抵在齿贝上的暗红舌尖。
每一个字,都像是含在舌尖上熨烫热了,再混着气流,喷洒在他的脸颊上。
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一股电流顺着脊柱瞬间传导到头皮,郦黎瞬间四肢发麻,呼吸急促,本就缺乏养分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整个人都变得不像自己了。
他咬了一下舌尖,睁大还带着几分泪意的双眼,有些慌张地否认: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太忙了,没时间谈恋爱,你别多想……”
“是我多想吗?”
黑暗中,霍琮意味不明地反问。
他的侧脸仿佛笼着一层幽暗月辉,瞳孔深处,还倒映着身下人泪眼未干、狼狈慌张的模样。
一眨不眨注视着郦黎湿红的眼尾,他的神情逐渐变得晦暗不明。
霍琮怜惜地用指腹擦去滑落的泪滴,可动作之间,又透出些从容自如的意味来。
——就好像把郦黎逼到无处可逃境地的人,根本不是他本人一样。
郦黎眼睛狠狠一闭:“没错!虽然我妈一直想给我找相亲对象但是找一个黄一个每次医院都有突发情况我不得不赶去救场但真的不是我不想谈!”
他一口气说完,结果被自己的口水噎到了,红着脸拼命咳嗽起来。
霍琮僵硬了一瞬,叹了口气,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
“喝吧,补充点体力。”
“谢谢。”
郦黎下意识道谢,礼貌深入骨髓。
他用绵软的手肘撑起身体,刚准备接过水杯,但霍琮已经把杯子递到了唇边。
“唔……等下,我还没……”
郦黎被迫仰头,五指搭在霍琮的手腕上,喉结滚动着,大半杯水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灌下了肚,口腔内徒留一股甜蜜柔滑的滋味。
——居然还是蜜水。
剩下的透明液体顺着唇边流淌而下,从白皙脖颈一路滑落,打湿了他身上的白色亵衣,黏答答的。
“你干什么?”
郦黎好不容易喝完了,立刻把人推开,愤恨地用手背一抹嘴巴,瞪着霍琮质问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喝个水还要你来喂吗?”
霍琮认错态度十分良好:“这个杯子是玉做的,分量不轻。你好几天没吃饭了,我怕你拿不动,抱歉。”
“……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理由还算充分,郦黎有气没处撒,只好嘟囔了一句,一头倒回了床上。
“要吃饭吗?”
郦黎很想躺尸装死,可惜失败了。
他揉了揉肚子,闷声道:“饿过头了,胃有点不舒服。现在不想,等天亮再说吧。”
补充了糖分,现在他感觉好多了。
霍琮把水杯放到一旁,注视着瘫倒在龙榻上的郦黎。
美人含怒,病弱无力,衣衫半湿。
数日来的担忧、焦急和怒火,都在此刻转化为了翻涌在心中的暴虐欲望,霍琮垂下眼眸,心中天平交战,最终彻底倒向了一边。
身侧的床榻微微下陷。
郦黎眼皮一跳,熟悉的感觉让他立刻睁开眼睛,看到一身玄衣,长发披散的霍琮坐在自己床边,漆黑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迷离月色下,他这副模样,颇有种古装剧中反派初登场、准备大逆不道谋害君上时的氛围,就差手里再捧个小瓷瓶说“臣恭送陛下上路”了。
虽然知道霍琮不可能谋害自己的性命,但谋别的……可就说不准了。
年轻的君主只穿着一身单薄亵衣,僵硬地躺在床上,终于发现自己在霍琮面前,就跟案板上的肉没啥区别。
……就算现在叫人进来护驾,好像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吧?
毕竟全天下都知道,霍大都督是陛下目前最为爱重的宠臣,因为救驾有功,刚刚去徐州上任州牧,怎么都不可能深夜出现在皇宫,对陛下图谋不轨。
想到这里,郦黎满脑子都是六个大字——“自作孽不可活”。
都怪自己平时太娇惯霍琮了!
他紧张地咽了咽唾沫,声音在寂静的环境中格外响亮。
“怕我?”
霍琮伸出手,掌心覆在郦黎的手背上,指尖顺着袖口,缓慢缱绻地深入抚摸。
他叹息一样,低声说道:“明明刚才还在床上抱着我,怎么都不撒手,哭的那么伤心。”口气竟带了几分哀怨。
但他的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郦黎,半点也没有动摇。
郦黎被他触碰到的位置,尤其是小臂内侧,犹如火焰燎过,带起一阵战栗。
……他忽然有种在被人狠狠侵犯的感觉。
“我,我只是还没准备好,”郦黎被他摸得头皮发麻,一咬牙,破罐子破摔道,“你不要这么……一上来就动手动脚,好不好?”
他猛地把手抽回去,忙不迭地藏在了被窝里。
抬头却发现,霍琮看着他的眼神格外明亮,亮的像是黑夜里的一盏明灯。
他死死盯着郦黎,语速急促:“你的意思是,你答应跟我在一起了?”
郦黎咬着下唇,偏头望向一边。
半晌,他吸了吸鼻子,把自己缩起来,小声说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如果、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咱们就……”在一起。
最后三个字郦黎被迫吞回了肚子里。
他的下巴被霍琮的大手用力钳住,被迫仰头——这感觉该死的熟悉。
然而这一次触碰到唇瓣的,却不是冰冷的玉壁。
“别……唔,住手……”
郦黎瞪大了眼睛,他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种展开!
印象里,霍琮从来都是八风不动的古井深潭,突然爆发的疯劲儿把郦黎吓了一大跳——这还是他记忆力那个永远冷静的霍琮吗?
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腕就被压在耳侧枕上,霍琮的膝盖顶进他的大腿之间,肌肤暧.昧相贴,雄伟宽阔的身躯深深压下来,密不透风,压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
这些都还只是开胃菜。
郦黎的大脑昏昏沉沉,完全注意不到他俩现在的姿势究竟有多糟糕。
青年……不,应该说是男人了,霍琮的体型已经完全超过了这个时代大部分的成年男性,他单手撑在郦黎的颈侧,覆在身量尚未完全长开的少年身上,极尽所能地在那双他肖想已久的柔软唇瓣间掠夺着,粗鲁的动作像是要把郦黎整个吞进肚子。
蜜水虽然已经被郦黎喝了下去,霍琮却执意从每一处角落里残忍搜刮出残存的津甜。漫长的攻城略地,伴随着痛苦的窒息,郦黎很快就溃不成军。他用十指抓着霍琮脑后的长发,从喉咙里发出带着些许哭腔的急促喘.息:“够,够了……”
这人是狗吗,逮着就不撒嘴?居然还咬人!
好歹给他个喘气的机会啊!
郦黎之前还在纠结,一朝直变弯,自己可能需要一段时间适应一下。
虽然他上辈子幻想过无数次,如果霍琮还好好的,他们将会过上怎样的生活。
或许会养一只狗一只猫,一起去超市购物,手术后霍琮会开车到医院接他下班,在周末时呆在家里过二人世界,拉上窗帘,温柔缠.绵地亲热一下……但每次郦黎想到这里的时候就打住了。
因为对一个死人产生性.幻想,怎么看都是悲伤且变.态的一件事,他虽然非常悲伤,但还没到非常变.态的地步。
可没人告诉他,霍琮是啊!
等霍琮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郦黎无力地瘫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气,欲哭无泪地摸着被亲肿的嘴唇,已经不敢想象明天怎么去见季默他们了。
霍琮紧贴在他身后,与他耳鬓厮磨,大手搂在郦黎的腰上,似乎对眼前那段修长脖颈也有着深入的兴致。
喷洒在脖颈后的滚烫吐息让郦黎打了个寒颤,赶紧把人推开。
“朕迟早要把你□□阉了!”
他怒火攻心,口不择言地大放厥词。
说话的声音还有些含糊,因为被刚才一通折腾,郦黎差点都不知道自己舌头该怎么放了,只要一开口,嘴巴里总有种怪异的异物感。
霍琮神情不变,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那还望陛下怜惜臣,臣若是没了那处,将来可就不能好好侍奉陛下了。”
“……滚呐!”
郦黎被他臊得满脸通红,抬脚想把霍琮踹下床,可惜浑身无力,脚腕还被霍琮眼疾手快地捉在了手中,趁机又揩了两下油。
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用一种“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的诡异眼神,盯着面不改色的霍琮,最后还是被对方的脸皮厚度打败了。
“你就算是这里的土著,估计也能成为一代佞臣。”
郦黎的嘀咕被霍琮听到了,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眼眸忽然一暗,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有一件事,我还没跟你说。”
“什么?”
“你昏迷不醒后,季默第一时间派人给我传信,我才能来得如此之快。”霍琮淡淡道,“但事发突然,那刺客又是专门培养出来的死士,在被抓后便服毒自尽了,季默找不到幕后主使,就按照你们之前列出的可疑名单,让锦衣卫蹲守在这些人的府邸外,密切监视。”
郦黎不自觉地皱眉。
他知道霍琮突然提起这件事,肯定还有下文。
“后来呢?”
“后来事态出现了变故。在我来京前的那天晚上,季默突然用你那块金牌调动禁军,将名单上的所有人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郦黎瞳孔骤缩:“全杀了?可那名单上足足有……”
“足足有一千两百余人,我知道,”霍琮点头道,“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行事如此极端,虽然成功稳住了局势,但等到下一次早朝……”
霍琮看着郦黎苍白的脸色,轻声道:“恐怕全朝堂的大臣们都会联名上书,请求你处死他。”
第044章 第 44 章
郦黎无论如何都不相信, 季默会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
不如说,他比郦黎认识的任何人都要嫉恶如仇,公正刚直。
郦黎曾好奇之下问过季默, 他从前是做什么的, 又为何会追随霍琮。
季默回答, 自己年少时, 曾与一位族中叔伯一起北上贩卖盐茶, 后来在边境遇上了一个小吏, 无故为难他们, 还扣下了全部货物。
这批货是他那位叔伯散尽家财筹集得来的,四方求助无门,盘缠也即将耗尽,他们两人都已经精疲力尽,心力憔悴。
某一日晚上,叔伯把他喊来,突然毫无来由劈头盖脸将他骂了一顿, 骂他这个累赘果然一点用没有, 带上他只会白费钱粮。
末了,又甩给他一笔路费, 叫他回乡里找一个叫季默的人帮忙, 自己就不用再来了。
“我心中愤恨, 也不愿再多问, 拿了钱转身就走,”季默说,“但走出几里, 又觉得不对,天亮时回到住处, 发现那位叔伯已经一头撞死在了县衙大门旁的石狮上,鲜血横流,死不瞑目。”
他垂下眼眸,轻声道:
“后来我才知道,乡里根本没有叫季默的人。”
郦黎问道:“所以你原先的名字并不是季默?”
季默点点头。
“我被通缉多年,只得改名换姓。”他说,“那天我当街杀了那名小吏,提着人头去报官自首。那位县太爷欣赏我的胆气,只让我蹲了三年大牢,还叫一个牢头教我学剑。”
“我这身本事,都是在狱中学会的。”
郦黎听得入神,追问道:“后来呢?那县太爷对你也算有救命之恩吧,你怎么没有在他手下做事?”
“因为他想让我杀一富商,只因那富商不愿把家中女儿嫁给他做妾。”季默淡淡道,“我说自己做不到昧己瞒心之事,他便骂我是条养不熟的白眼狼,还要将我打入死牢。”
“我不愿与昔日恩人反目成仇,当晚便逃走了,临走前提醒了那富商,被县令记恨在心,将我的通缉令发往各地。”
“无奈之下,我只得远走他乡,另谋生路。”
谈及往事,季默的言语并不多么激烈,寥寥数语之间,便把曾经遭受过的不公磨难全部一笔带过。
“数年后,我因为一次机缘巧合遇上了黎山军,见他们军纪严明,秋毫无犯,认为首领一定是与我志同道合之人,便拜入了主公麾下。”
“再后来,就被主公派往京城,遇到了陛下。”季默看着郦黎,目光温和放松,像是一头被驯服的猛兽,“比起成为锦衣卫指挥使,一步登天,我更感谢陛下给了我一个实现抱负的机会。”
可现在,他却亲手把这个机会打碎了。
这名单里的一千两百多人,其中不仅有世家出身的官员,还有他们的门生故吏,沾亲带故的旁支亲戚,曾经与严弥有过来往的朝中官员……甚至是好几位参与宫变、拼死保卫未央宫的禁军校尉。
是穆玄拍着胸脯保证过的、绝对忠于大景的忠臣。
但因为之前禁军被罗登掌控,季默还是把他们加入了锦衣卫的监视名单里。
可就连他自己也承认,这只是出于谨慎的多此一举,他同这些人交谈过,都是很认死理的兵士,当初罗登也用钱收买过他们,他们不敢不收,但都封存保留着,一分未花。
所以,季默究竟为什么会对这些人起了杀心,还不由分说地全杀了,一个不留?
郦黎打死也想不明白。
但他知道,现在绝不是休息的时候。
他想要下床,却因为起身太快眼前一黑,身子向一边歪倒,被霍琮一把抱住了。
“先吃饭,不然会低血糖。”霍琮说。
郦黎半阖着眼睛,挥挥手,示意他给自己拿点吃的,霍琮立刻叫门外值夜的小黄门进来,准备传膳。
还没吃两口,安竹就抹着眼泪一路小跑过来了。
“陛下,您终于醒了!”他哎呦喂地叫着,激动得脸颊通红,“奴婢这几日可担心死了,天天求神拜佛,幸好老天开眼……”
郦黎咽下一口肉丸,看着他那副模样,有些好笑,又有点儿感动,“你鞋穿反了。”
安竹低头一瞧,老脸一红,赶紧躲到一边去把自己拾掇好,这才重新回来见罪。
“奴婢一时心急,出来的时候没注意仪表,冒犯了陛下。”
“这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郦黎随意道。
他吃的满头大汗,安竹本想从怀里掏出帕子替他擦擦,刚递到一半,就被一只手接过去了。
抬头一看,哦,是霍大人。
等下,霍大人!?
安竹擦擦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霍大人怎么来了?”他震惊道。
“他有事,我自当赶来。”霍琮淡淡道,“季默给我传的信。”
郦黎埋头苦吃,想起刚才在床上的一通胡搞,耳朵尖悄悄红了。
安竹很高兴:“那太好了!奴婢正愁指挥使这事呢,而且每次霍大人一来,陛下心里也高兴,饭都能多吃两碗了……”
“闭嘴,”郦黎一拍筷子,板着脸说道,“食不言寝不语,显着你了?”
安竹立马轻轻打了自己左脸一巴掌,笑嘻嘻地闭上嘴巴,退到一边当花瓶。
郦黎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一眼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家伙。
霍琮替他擦了擦汗,问道:“你要不要洗个澡?这身衣裳虽然是我新换的,但刚才……已经脏了,换一件吧。”
“咳咳!”郦黎被呛到了,“你给我换的衣服?”
“对。”
见霍琮一脸平淡,郦黎半天没说话,最后憋出一句:“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因为着急也没用。”
“但英侠他……”郦黎犹豫许久,还是问道,“他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比如他这么做的缘由之类的?”
“没有。”
霍琮:“他什么都没跟我说。但他说,如果你醒了,希望你能来见他一面,他有要事相告。”
郦黎深深蹙起眉头。
“那他现在在哪儿?”
安竹清清嗓子,禀报道:“陛下,指挥使在听说您醒来的消息后,就自己进了诏狱。”
郦黎忽然感觉有些食不下咽。
“陛下!”
天色尚未亮起,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穆玄熟悉的喊声从外面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澎湃怒意:“臣穆玄求见!”
郦黎怔了怔,下意识望向霍琮。
霍琮对他摇了摇头,示意最好别告诉其他人自己来这的事情。
他起身环顾一圈,没发现有能藏人的柱子屏风,干脆又重新上了龙榻,把床幔一拉,合衣躺在了床上。
这样从外面观察,只能隐隐看到床上有个人在睡觉。
郦黎:“…………”
行吧。
他也差不多吃了个七成饱,刚昏迷几天,吃太撑也不太好,就让安竹把碗筷都撤下了,喊穆玄进来。
“陛下!”穆玄刚一进殿,就噗通一声单膝跪地,“臣恳请您,严惩季指挥使!”
郦黎让安竹给他赐座,但穆玄却推而不受,只是道:
“陛下遇刺,他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不想着早日抓到真凶,却趁机徇私枉法,大搞连坐,还不分青红皂白,把老臣在军中几位下属以谋逆罪名全都斩了!简直是丧心病狂至极!!”
郦黎的心情也很沉重。
季默这次犯的事太大了,在没搞清楚具体情况前,就连他也不好说对方是否无辜。
所以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出言袒护,而是问道:“现在前朝情况如何了?”
穆玄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陛下您可知道,如今朝堂只剩下了半数朝臣?京城近七成权贵,家家户户挂灵幡,现在街头巷尾,连三岁小儿都在唱‘走了严老虎,来了季蛟龙’,那晚锦衣卫的刀都砍出了豁口,死在他手上的官员之多,甚至连严弥都要自愧不如!”
“没人阻止他吗?”
“怎么阻止?”穆玄冷笑,“他有陛下您的金牌在手,禁军一开始任由他调动,谁知道,最后这厮居然把刀口对准了禁军兄弟们!亏得老夫的兄弟们,还曾经在老夫面前夸他是个忠义汉子!呸!”
“只一晚上,一千两百多人未审先杀,等天亮后老夫才知晓,但早已经晚了!”
郦黎沉默许久,说:“指挥使已经自行前往诏狱候审了,穆将军,无论他罪过几何,至少朕可以担保,他绝不是下一个严弥。”
穆玄一愣,显然没想到季默居然会这么做。
“怕不是听闻陛下醒来的消息,才畏罪自首吧,”但对于季默以谋逆罪杀他手下校尉之事,穆玄仍耿耿于怀,“臣手下那几名校尉,都是深受先帝隆恩的,严弥在时,都没能收买得了他们,严弥死了,他们反倒成乱臣贼子了?可笑至极!”
郦黎见他情绪激动,生怕这老人家也给他来个高血压,赶忙安抚了两句,又承诺自己这次一定会秉公处理,这才让穆玄勉强消了气。
“陛下,”临走前,他的视线扫过床幔后的人影,犹豫了一下,还是劝诫道,“您本就受了惊吓,又是大病初愈,就算……临幸嫔妃,也最好等身体完全恢复,不然恐伤及根本。”
郦黎:“…………”
郦黎:“……朕知道了。”
说话时,颇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可穆玄对他叮嘱完,还不罢休。
他面对郦黎尚且和颜悦色,但扭头冲着那幔帐中的“嫔妃”,语气可就没那么好了:“还有这位娘娘,您也该体谅陛下劳苦才是!若是把陛下累出了个好歹,您能担当得起这个责任吗?”
沉默,沉默是此时的寝殿。
安竹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角落里,一声不吭,手指死死掐着自己的大腿。
“娘娘为何不说话?”
大概是发觉了穆玄这人性格颇轴,没办法,霍琮也只得开口了。
他掐着嗓子咳嗽两声,闷声道:“臣妾明白了。”
穆玄这才满意点头,转身告辞。
只是他也在心里嘀咕——陛下这位嫔妃,怎么听着声音如此低沉?倒像个男人似的。
等穆玄走后,郦黎忍无可忍地一拉床幔:“起来!看你想的馊主意!”
霍琮倒是十分淡定地坐起身,“没被发现就行。”
郦黎拿他没办法,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了他一眼,转头又为季默的事情发起愁来。
穆玄尚且如此,等接下来早朝,他都不敢想象自己将会面临怎样的狂风骤雨。
就和霍琮说的一样,季默已经将自己置于一种岌岌可危的境地了,他若不死,不足以平众怒。
“把沈江和陆舫叫来,跟朕一起去诏狱。”最终他下定决心,还是要亲自去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朕要当面问他。”
诏狱大门前。
收到命令的沈江匆匆赶来,他一向很在意自己的仪容仪表,哪怕是扮演平民小厮时,郦黎也从未见过他形容狼狈的模样。
可当沈江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时,憔悴得却像是刚通宵三天三夜,一张清秀面孔都泛着青黑。
“陛下,”他猛地跪在郦黎面前,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臣恳请您,对指挥使网开一面!”
郦黎:“起来吧,朕正要去见他呢。”
但沈江仍跪在地上,一动不动,“臣虽不知指挥使究竟为何要如此激进行事,但臣了解指挥使的秉性,至始至终,他对陛下都是忠心耿耿,绝无趁陛下昏睡期间,犯上作乱之意!”
“朕知道,”郦黎有些烦躁,“所以连你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你就不知道拦他一下吗!”
“臣拦了,但指挥使那天告诉我,如果臣敢挡路,他连臣一起砍。”
“……那你还替他说话?”
沈江直起上半身,秀致双眸中闪烁着泪花。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郦黎:“陛下,指挥使是为了我们,才一意孤行,担负起所有罪责的!”
郦黎盯着他:“此话怎讲?”
沈江:“一切之始,都是在那天傍晚,您昏迷后第二天,指挥使按照那死士身上穿着的布料,找到了一家染坊……”
“这染坊背后的老板,是范家人开的?”
季默疾步行走于宫道间,听完下属的禀报,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立刻问道:“这个叫范通的人,是什么来历?”
沈江赶紧加快脚步跟上,他体力不比季默,有些气喘地禀报道:“他是范国公的次子,范家家主的庶弟,曾在朝中任中郎将,曾当众骂严弥国贼,后辞官在家,赋闲三年有余。”
“范家还有这样的人物?倒是个有骨气的。”
季默闻言略显诧异,但他还没忘记自己的职责:“去,把这个范通的叫来,我要问他几句话。”
“那时我们都没当一回事,”沈江说,“但没想到,范家大门紧闭,无论我们的人如何在外面呼唤都不与理睬。指挥使察觉到不对,亲自上门问话,管家也只是说范通突发疾病,无法见客。”
“但等我们返回镇抚司时,半道上,有人拦住了指挥使,自称范通,请他去家中一叙。”
沈江低下头,艰涩道:“我们担心有诈,想要从旁护卫。指挥使看出他表情不对,就强硬把我们赶出门外,不让任何人旁听。早知今日……其他锦衣卫就算了,江身为副指挥使,应该陪在指挥使身边的。”
“然而江至今不知道,指挥使和范通究竟谈了什么,只知道他们聊了很久。等再出来后,指挥使神情恍惚,沉默许久,跟我们说了一句‘君子生于囹圄,非君子之过,好生安葬他吧’。”
“等我们再进屋时,那范通已经死了。”
郦黎表情变了:“死了?如何死的?”
“割喉,脸上还盖着帕子。”沈江回答,“但江觉得,他的神情……非常安详,似乎是自尽,但那范通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能这样干脆利落一击毙命的,也只有指挥使本人了。”
郦黎听完了沈江的叙述,知道一切的关键,一定在范通告诉季默的那件事上。
可为什么,季默即使在霍琮面前也不肯直言相告?
郦黎偏头,和扮成侍卫的霍琮交换了一个视线,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沉重的想法:
难道说,是关于皇权……?
是了,在季默看来,他和霍琮关系虽好,但也只是好友之间的情谊,兄弟夫妻尚且会反目,更何况是天家之事。
但他不知道,郦黎和霍琮,都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
即使是这世上最至高无上的权柄,对于他们来说,也远不如彼此陪伴在身边,共度一生来得重要。
郦黎看着霍琮:“你跟我一起进去吧。”
他想要告诉季默,霍琮之与他如半身,也想要知道这件事背后的真相。
但霍琮只是摇了摇头,说:“你去吧,我不合适。”
沈江也急切地说了一声:“陛下,我和霍……这位侍卫就在这里等您好了,您要小心。”
郦黎见霍琮心意已决,只好让他和沈江先在诏狱外等着自己,拿上提灯,独自走下阴冷黑暗的阶梯。
空气潮湿闷热,角落里还散发着浓郁的血腥气,各种冰冷刑具在身侧一闪而过,空荡荡的牢狱中空无一人。
——因为原本关在这里的人,在那天晚上,已经全部被季默下令处死了。
郦黎心情复杂地来到狭长过道的尽头,听到脚步声,原本盘膝坐在角落里的季默睁开了双眼。
片刻之后,郦黎用钥匙打开锁头,推开了牢门。
“陛下,”季默一开口,就把郦黎镇住了,“知晓您身份的那些人,除一人外,臣已经全部处置了。”
郦黎听得一头雾水,心跳都快了两拍,还以为是被季默发现了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可说不通啊,霍琮不也是吗?
他下意识问道:“那还剩下哪一个?”
季默静静地与他对视。
“我。”他说。
他难得冲郦黎露出一个笑容,虽然很浅淡:“陛下不必担忧,臣死后,您就是堂堂正正的郦氏血脉,大景唯一的君主。”
“若有藩王不服,您可以直接发兵征讨,不必过多理会——臣已经把所有证据全部销毁了,那些人即使有心想要发难,也死无对证。”
季默说完,深深看了一眼被他一席话震得半天没反应来的郦黎,从身侧拿起一把早就准备好的匕首:
“能遇上陛下,是臣平生之大幸。即使您并非真正的郦氏子孙,但我季英侠忠于的,从来不是什么天潢贵胄。”
“——只要您还在位,臣相信,大景一定有迎来盛世的那一日。”
郦黎刚回过神来,就看到季默举起匕首,朝着自己的咽喉用力刺下,吓得他提灯一丢就扑了上来:
“等等,刀下留人啊——!!!”
第045章 第 45 章
郦黎被这神来一出吓得魂都飞了。
以两人之间的距离, 和季默一只手就能吊打他的武力值,郦黎还以为自己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血溅当场。
一瞬间, 他脑袋里闪过无数气管被割开后的急救措施。
……然而一个都没用上。
季默在千钧一发之际停下了, 握着匕首的手稳稳停在喉颈前方一寸的位置, 倒是郦黎差点一头栽倒在他身上。
幸好最后关头他抬手撑住了墙面, 摆出了一个壁咚的造型, 用愤怒混合着后怕的眼神狠狠瞪了季默一眼, 勉强维持住了自己身为君主霸气侧漏的形象。
“你要死也别死在朕面前!”他怒吼道, 劈手夺过季默手中的匕首,当啷丢到一旁角落里,“出息了!朕的指挥使真是出息了!”
“第一次见陛下如此慌张的神色,”季默仰头看着郦黎暴怒的样子,恍然失神地喃喃道,“没想到竟还有这一日……臣死而无憾了。”
“闭嘴!”
郦黎的火蹭的一下窜老高。
——他就现在听不得“死”这个字!
他叉着腰,像只愤怒的小鸟, 暴躁地在狭小监牢内转了好几圈。
突然又猛地停下脚步, 抖着手指着季默的鼻子,似乎想张口骂人, 但看到季默枯槁消瘦的模样, 最终只是狠狠一甩袖, 咽下了到嘴边的痛骂。
该死的心软!
“朕已经在外面听沈副指挥使说了, ”不过郦黎也没给季默什么好脸色,他冷冷道,“但朕还是想亲口听你说, 那范通,到底跟你说了什么?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就不必藏着掖着了。”
“陛下应该心中明了才是。”季默安静片刻,说道,“您并非郦氏族谱上记载的宗室子。”
郦黎心道他明了个大头鬼。
自己一穿过来就是皇帝了,哪里能猜到严弥胆子这么大,居然还敢这么玩?
“朕有段时间身体不好,高热不退数日,醒来后忘却了许多记忆。”他含糊回答,随即严肃起来,“指挥使,你确定真有此事?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
季默:“臣比您更希望这是假的。”
“不对,”郦黎与他对视数秒,忽然冷静下来,“你没有完全对朕说真话。”
季默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
他仍穿着锦衣卫指挥使的那套飞鱼服,挺直脊背坐在角落里,似乎已全然不在乎自己的处境,甚至还拼命在郦黎的雷点上反复横跳。
他说:“臣所言,句句为真。”
郦黎深吸一口气,宽慰自己:不能气,不能气。
他就这么一个指挥使,死了就没了。
想了想,郦黎干脆一撩袍角,不顾诏狱地砖上的污渍,直接盘膝坐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季默,一针见血道:
“朕就算不是郦家人,那又如何?大景开国皇帝祖上三代还是贫农呢,妨碍他当皇帝了吗?”
“英侠,你当初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无辜少女,甘愿做了十几年通缉犯,连家人被罗登杀害都无法回乡送他们最后一程,如今竟自称为了替朕灭口,一晚上杀了一千两百多人——怎么,你当朕是傻子吗!?”
他瞪着沉默不语的季默,拔高声音道:
“还有那份名单,内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连沈江也只是知道其中一部分的人名,这个数字,如果不是有人故意传播,穆玄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季默紧抿着双唇,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微发颤。
许久后,他哑声道:“那天晚上,我也在想,若是现在的我回到过去,究竟还会不会救下那名少女。”
“你会。”郦黎斩钉截铁道。
季默仓皇抬头,眼中似有泪光闪过。
“陛下,”他颤声道,“臣的确隐瞒了部分真相,但您确定,真的要听吗?臣一人性命死不足惜,可此事一旦曝光于天下,绝对会动摇大景国本!别说什么世家藩王,就连天下百姓,也都、也都会……把您视作亡国之君啊!”
郦黎心跳加速,咬牙道:“好了别废话了,有话直说!”
他这个皇帝当的真是妙,三天两头就要亡国!
“……好吧。”
接下来,季默用沉顿沙哑的声音,向郦黎讲述了一个让他目瞪口呆的故事。
原来,当初先帝死后,郦氏皇族子嗣凋零,不是嘴眼歪斜就是流口水(郦黎猜测肯定是近亲结婚和丹药嗑多了),而严弥挑选的那名宗室子虽然体弱多病,但也勉强算是个正常人了。
“范通告诉我,那名宗室子,虽长相酷似中原人,其实祖上混有异族血统。但他母亲早逝,此事知晓的人并不多,范家也是因为经营商路消息灵通,才偶然间得知的。”
“他意外早夭后,严弥为了掩人耳目,就在民间四处寻找容貌年岁相仿的替身。因为当时正值大景与匈奴开战,他还专门派人去了边境探访,正巧,使者在县衙牢中发现了一对年轻的混血匈奴兄弟,弟弟长相十分肖似那名宗室子,于是便将他带回了京城。”
季默定定抬头,用一种极尽悲哀沉痛的目光看着他:
“那个孩子就是您,陛下。”
郦黎:啊?
等下,我成匈奴了?
虽然他对自己的籍贯改成内蒙古感触不大,上辈子医院里组织去给牧民看病时,同事在那边谈了个内蒙妹子,还美滋滋地说要把孩子改成少数民族,提前十八年赢在高考起跑线上呢。
但郦黎心里明白,这件事放在古代,对于一个中原民族为主导的王朝来说,绝对是堪比亡国灭种的大危机。
古人看重血脉,但要是你手上有兵有将,这一任皇帝又干的实在不咋样,那也可以来一波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可如果是异族人的话,得位难度绝对是成倍增加。
不过严格来讲,郦黎想,自己身体里好像也有二分之一的中原血统?这算不算是变相的民族大融合了?
他历史学的马马虎虎,脑海里唯一有印象的混血皇帝还是胡亥,这位更是亡国之君中的典型人物。
“那另一个呢?我是说……”
郦黎磕磕巴巴地问道,实在说不出“哥哥”两个字。
“他是匈奴的六王子,匈奴现任单于和大景庆宁公主的双生子,名叫乌斯。”季默说,“之前若雪先生拜托沈江在京城寻找的,正是此人,所以我怀疑,主公其实早就知道此事。”
好吧,不奇怪。
郦黎已经习惯了。
再说了,看霍琮那副稳如老狗的模样,居然还有心情跟自己在床上搞点没羞没燥的活动,就知道他肯定早有成算在心。
——和以前故意没发现他抓耳挠腮做不出数学题、其实早就把解题思路连着辅助线一起画好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郦黎指了指自己:“那我呢,我不会是七王子吧?”
季默眉宇间闪过一丝戾气。
他毫不犹豫地否认:“不,您是大景的君主。”
——那就是了。
郦黎面无表情地想,他不该让严弥这么早死的。
这种欺上瞒下无法无天的混账,就该被丢到蒸锅里蒸上一百遍!
他在心里疯狂扎严弥的小人,但左想右想,还是觉得这事太过荒谬了,忍不住用怀疑的口吻问道:“范通究竟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他难道是严弥心腹吗,可朕从前怎么不知道范家有这号人?”
“非也。范通是大景少有的忠胆之臣,”季默正色道,“他与范家家主是兄弟关系,因而世家对他并不防备,范通自己又广交好友……陛下还记得刘空吗?”
“谁?”
郦黎下意识反问,但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在那天宫变时,在众目睽睽之下为严弥自尽的那个禁军将领?”
季默沉沉点头:“他是范通的好友之一。尽管在严弥掌权后,范通便已与他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了,但刘空很珍惜这个好友,时常喝到酩酊大醉去敲范府的大门,范通也是无意间从他那里得知此事的。”
“怪不得,”郦黎对这个人的印象还蛮深刻的,“他说严弥对不起天下人,却独独对得起他,我当时还以为,他是在说严弥祸乱朝纲的事情……等下,这件事他居然也知道吗!”
他悚然一惊:“你说他爱喝酒,那难不成平时禁军之中,他的那些袍泽兄弟……”
“也都知道。”
季默叹道:“他们大多只当刘空醉酒后说胡话,但也有几人在我询问的时候,表现出了心虚的神色。”
他攥紧衣摆,一直古井无波的神情,终于露出了一丝痛苦挣扎。
“陛下当日突然昏迷,掌控禁军是重中之重,这些人自己知道不要紧,一旦他们告诉穆将军和军中其他人……穆将军对郦氏一族忠心耿耿,如此一来,禁军八成会生乱。”
郦黎也沉默了。
他的满腔怒火随着季默的叙述,也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只剩下充斥胸膛的怅然和复杂。
这是个死局。
季默选择了唯一能够破局的办法,快刀斩乱麻,保住了他这个皇帝,也保住了社稷的稳定——虽然这么说有些厚颜无耻,但朝堂没了一半大臣,和没了君主,绝对是后者对于国家的打击更大。
但代价是,献祭了他自己的一切。
无论如何,这个选择对于季默来说,都太过沉重,也太过残酷了。
尤其是,他还与自己这边有着绝对信息差,并不清楚霍琮和自己真正关系的时候。
在季默看来,身为国君的他昏迷不醒,万一有人借机以血统问题发难,挑动禁军再来一次兵变的话……
这个乱世,绝对会彻底沦为人间炼狱。
可郦黎也着实说不出“你做得很好了”这几个字。
他知道,季默更不会想听到的这句话的。
这对现在的他来说,是侮辱。
“时间紧迫,臣实来不及辨别忠奸,只能先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季默在说出“斩草除根”这四个字时,脸色惨白,干裂的唇微微颤抖着,他痛苦地闭上双眼,仿佛又看到了火光下满掌腥气扑鼻的鲜红。
他强迫自己继续说了下去:
“虽然不知道为何匈奴王子会沦落为我大景俘虏,但那乌斯目前尚且下落不明,万一被匈奴单于知晓此事,说不定会借此发难,大举进攻中原……”
“臣明白,自己的仁义、原则和性命,在这种关乎国本的大事前不值一提,因此才下令……将那一千两百余人,或许其中还有不少真正无辜之人,就地斩杀,一个不留……”
季默双目通红,俯身深深朝郦黎叩首。
“罪臣季英侠,从不信血统天命,臣本是遗腹子,后来母亲去世,得幸被养母一家收养,苟活于世二十余载。”
“陛下有明君之能,圣人之德,若是仅仅因为出身,便只能沦为亡国之君,罪臣替大景不平!也替天下百姓不平!!”
——他是为了我,才走到这一步的。
郦黎闭了闭眼睛。
他伸出手,把季默扶了起来。
“刚才你犹豫了,没捅下去,”他嗓音嘶哑道,“朕知道,你肯定也不想死。”
季默还不肯起来,执意道:“那只是因为臣还有未竟之言。如今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罪臣也该上路……”
“闭嘴!你就算死了朕也要挖坟把你刨出来!”郦黎怒道,“你是朕的指挥使!这个位置只有你能干,你是觉得锦衣卫现在已经不需要人管了,还是觉得朕可以给沈江升职加薪替代你了?”
季默干涩道:“沈江,虽武力平平,但头脑活络,还有他兄长沈海帮衬,应该没问题的。”
“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
郦黎拽着他的领子,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睛看上去比几天没阖眼的季默还红。
他一字一顿道:“季英侠你给我听好了,你家主公就在外面等着,他多有本事你应该很清楚,我会让他想办法来处理这事。”
“——你是替朕办事,替朕杀人,那帮人就算是化作怨魂索命,也是来索朕的命!听到没?”
季默瞬间变色:“陛下!鬼神之事不可妄言——”
“朕命硬,不归他们管!”
郦黎甩袖离开,到诏狱大门口,看到等的心急如焚的沈江,冷笑一声命令道:“你给我下去看着他,顺便给他送点水喝饭,如果他不吃,就给朕灌下去!”
沈江眼前一亮:“臣遵旨!”
然后乐颠颠地去给顶头上司打饭了。
紧接着,郦黎把不善的视线投向了另外两人。
见他看过来,霍琮和陆舫立刻停止了交谈,直勾勾地望向他。
“本事都挺大啊,”郦黎阴阳怪气道,“视朕于无物,要不接下来的早朝,你们一人替我上一半得了?”
陆舫知道陛下的怒气主要不是针对自己的,很识趣地退后半步,准备让霍大都督来替他遮风挡雨。
没想到,这个举动却让郦黎一下子更来火了。
“陆舫!”
“哎,”陆舫下意识应了一声,等反应过来不合适后忙欲盖弥彰地补充了一句,“臣在呢,陛下。”
“古人云,一日之计在于晨,我看你白天起不来晚上睡不醒,不如趁着早朝前,先顺着宫道跑步锻炼吧。”
陆舫:“…………”
他愁眉苦脸道:“那陛下,臣要锻炼到何时为止?”
“什么时候上早朝,什么时候停!”
为了不继续引火烧身,哪怕要在满朝同僚前罚跑,陆舫也捏着鼻子认了。
于是原地就只剩下了霍琮一人。
“那个乌斯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郦黎先发制人,在霍琮开口前便抢先质问道。
“他已下落不明许久,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京城,我本想找到人后再直接处理掉,就不劳你费神了。”霍琮解释道。
“你以为你这么做我会很高兴吗?”
霍琮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郦黎扭过头去,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冷战态度。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
郦黎盯着诏狱墙根顽强生长的野草,不知是不是看得时间太久了,眼睛微微酸涩发胀,视野逐渐模糊,连着上辈子的事一起,委屈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他混乱地想:霍琮他凭什么,什么事都不告诉自己?自己对他来说究竟算是什么?
就在这时,腰间忽然传来一股力道,温和但有力地将他环入了怀抱之中。
“抱歉,”霍琮低声道,下巴轻轻搁在他的颈窝,语气复杂道,“我时常忘记,你已经不再需要我为你遮风挡雨了。仅此一次,相信我,下不为例。”
怀中人低着头,许久都没说话。
霍琮本以为郦黎还在生气。
直到一滴泪,无声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第046章 第 46 章
霍琮身体微微一僵。
下一秒, 他就被郦黎推开了。
霍琮想开口解释,却在看到郦黎的表情后心头一跳。
那双泛着泪光的眼眸直直撞在了他的心头上,郦黎用一种很难用言语形容的、悲伤又绝望的目光看着他, 像是有许许多多的委屈想要倾诉。
可他只是抿紧了唇, 一言不发。
一滴透明泪珠随着眨眼的动作, 顺着脸颊, 悄无声息地从下颌滴落。
霍琮上一次见到郦黎露出这样的神色, 还是在向他坦白自己身体情况的时候。
很明显, 郦黎被他隐瞒的行为勾起了非常糟糕的回忆。
可他也是个倔强的, 硬是一言不发,用手背抹了把眼泪,甩袖就要离开。
郦黎忽然发觉了一件事。
自己和霍琮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不平等的。
上辈子霍琮长他几岁,一直作为兄长对他的事情大包大揽,重活一世后他年岁已经比霍琮大了,霍琮却仍然是这副把他当小孩的做派, 一遇到麻烦事就把他蒙在鼓里。
作为一名医生, 郦黎其实很能理解霍琮的想法。
因为在对待重病患者的家属时,他也会选择善意的隐瞒。
可每次回想起那种美梦破灭后、一朝从天堂跌到地狱的绝望感, 他胸膛中都会涌现出几近窒息的错觉。
天刚蒙蒙亮, 街道上笼罩着迷蒙的青光, 郦黎疾步往前走, 速度快得像一阵风。
霍琮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他的视线紧盯着前方那道瘦挑的背影,时刻留神着郦黎周边的动静。
“小郎君,算不算命啊?”
一个大清早在街上游荡的闲汉看到郦黎, 眼前一亮,上前招呼道。
郦黎想绕开他, 却被那人用身体挡住了。
“让开。”他冷淡道。
但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显得没什么威慑力。
“别介啊,”那厮腆着脸说道,“小郎君这是怎的了?哎呀呀,瞧瞧这含情目,天可怜见的,难不成是被哪个负心人伤透了心?若是遇上什么难事,我也可以去家中帮你看看风水,相逢即是缘嘛。”
郦黎本就心情糟糕,被他这么一纠缠,更是满心烦躁。
“滚!”
“哎呦,好大脾气,”那人笑道,“小郎君怕是不知道我是谁吧?我青蛟王六,可是师从大名鼎鼎的黄龙教天元仙长……”
他边说边脱掉上衣,得意洋洋地朝郦黎展示自己一背的蛟龙花绣,和胳膊上鼓起的肌肉。
郦黎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着他。
大清早在路上逮着陌生人求欢开屏,有病?
“你喜欢?”身后传来霍琮比往日更加低沉三分的声音,“你要是喜欢,我也可以纹一个。”
“喜欢你个大头鬼!”
郦黎一肘顶在他腹部,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霍琮顿了顿,加快脚步追上。
王六站在原地,挠了挠头,失望地从地上捡起上衣,嘴里嘟囔道:“居然是个有姘头的,我就说呢,明明是个鳏夫相,夫妻宫还这么旺。”
郦黎走了一刻钟,还专门往小巷里钻,拐弯时发现霍琮居然还跟在身后,怎么甩都甩不掉。
倒是他,因为不认识路,一头扎进了死胡同。
这下郦黎不得不转身回头了。
霍琮漆黑双眸静静地看着他。
也不问郦黎有没有消气,只是缓声道:“时候不早了,一起回去吧。”
郦黎一看到霍琮脸上沉静的表情,就气不打一出来,又觉得自己这么做幼稚得要死,眼圈霎时又红了。
“郦黎……”
“你别看我!”他一边哭一边凶霍琮,“我平时不这样的,每次都是、每次都是,在你面前丢脸……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肚子去了,呜呜呜……”
郦黎慢慢靠墙蹲在地上,把脑袋深深埋进膝盖里。
他不想跟霍琮讲话。
也不想上朝。
……活着好像也没什么必要了。
就这样吧,让他当一只在角落里阴暗生长的蘑菇,这里就是最适合他的归宿。
霍琮叹了一口气。
郦黎的呜咽戛然而止。
霍琮居然给他来了个公主抱!
双脚离地的瞬间,他吓得立马伸手勾住了霍琮的脖颈,等反应过来之后,立马要松手从霍琮身上跳下来。
但这点反抗,在霍琮的力气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放我下来!你这是犯上作乱我跟你说——”
霍琮:“那陛下可以罚臣暖床。”
郦黎气得呆住了几秒,用拳头邦邦锤霍琮的肩膀:“……无耻!姓霍的你太无耻了!我当初怎么就认识你了呢!”
霍琮一声不吭,任由他锤打自己发泄。
他学过一些心理学,知道郦黎现在的状态,很可能是因为激动之下的情绪错位。
人会在极度悲伤时笑出声来,也会在某一天,因为一些小事的刺激突然泪流满面。
或许直到现在,他压抑在心底多年的情绪,才真正释放了出来。
“我不是不想告诉你,”霍琮说,“我那个时候……只是还没有办法面对自己的内心。”
郦黎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
他意识到霍琮在向他解释上辈子的事情,在心里暗暗唾弃一声自己真是完全被看透了,但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继续听了下去。
“我不是圣人,”霍琮平静道,“我也是有私心的。”
“我不想你用看易碎品的眼神看着我,与其这样,我宁可永远在你心中保持兄长的形象。”
“那个时候,我甚至想过出国治疗,主动跟你保持距离。”
“你敢!”
郦黎红着眼睛瞪他。
霍琮的唇角微微上扬:“嗯,我的确舍不得。”
他垂首抵着郦黎的额头,眼眸沉沉,喑哑低凝的声音混着温热气流,轻到像是下一秒就会飘散在风中似的,“你知道我躺在手术台上,最后一刻,脑海里想的是什么吗?”
郦黎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
从漆黑的瞳孔深处,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是什么?”
霍琮轻轻笑了一下。
“如果还有下辈子的话,”他说,“很想,像现在这样抱着你。”
两人视线交错。
郦黎的嘴唇微微发颤,眼中泪光一闪而过,最终定格在一个像是要哭、又像是在笑的表情上。
“你怎么能……”他喃喃道。
后半句隐没在了无声的哽咽之中。
霍琮却走神了,视线落在那微启的柔软唇瓣间。
曾经他只能想象,但现在他知道这其中的滋味,喉结滚动,在理智上线前,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堵住了郦黎的唇。
郦黎的身体微微一僵。
瞬息后,他急切地环抱住霍琮的脖颈,主动迎合上去。
只可惜吻技还太过生疏,不得章法,还不小心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像是只伤心后呜咽着乱啃毯子的小狗,霍琮想。
霍琮耐心地引导着他,摩挲着,触碰着,再稍稍拉开一段距离,用气息似有若无地勾勒着郦黎的唇形,让他白皙的脖颈逐渐染上朝霞的绯红,身体也放松柔软下来。
郦黎很快就被亲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但和第一次的感觉不同,因为是在偏僻小巷里,他的注意力总有几分放在外面,担心有人路过,担心会被人看到,因此身体更加敏.感,丹田下方的空虚感也更加强烈。
……真的好像偷.情。
他靠在霍琮的肩膀上,摇着头,急促而小声地说道:“别,天要亮了,得先回宫……”
枝头鸟儿啁啾,外面传来早点铺老板招揽客人的声音,磨菜刀卖剪子的小贩吆喝着走街串巷。
阳光驱散了清晨的寒露,灿烂照耀在小巷外的空地上。
新的一天到了。
在霍琮抱着他抵在墙边,挑开衣襟,俯身舔.吻上他的喉结时,郦黎终于控制不住,抓着霍琮的头发,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连自己都无法忍受的绵软低吟。
他捂着嘴巴,泪眼朦胧地仰头看着头顶的蓝天,绝望地想:
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不能在这里……白、白日宣淫……
郦黎啊郦黎,你瞧瞧你这副昏君做派!
成何体统!
他决定还是要跟霍琮聊聊正事:“英、英侠的事,你准备怎么解决?……嘶,怎么还咬人呢?”
霍琮搂着他的腰,慢慢抬起头,唇边一丝银亮被牵扯拉断,侵略性极强的目光中还带着一丝淡淡的不爽。
“别叫这么亲切。”
郦黎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写信的时候,不也这么叫他?”
“那是因为我不知道是你给他起的字。”
“…………”
真是够了!
“不是,”他说话都磕巴了,“你的得力下属还呆在诏狱里,愧疚得都要拿刀抹脖子了,你当真一点儿都不在乎?还、还有空在这里争风喝醋?”
“我跟他打了个赌,”霍琮说,“赌约的具体内容就不说了,他不希望我告诉你,总之是关于你的反应。”
“结果就是,我赢了,所以他不会真的寻死,我也会想办法让他戴罪立功,继续为你效命。”
郦黎木着脸:“你俩拿我打赌?”
霍琮:“权益之计,我知道他会怎么选。”
郦黎微笑:“要是知道他的好主公这么为他考虑,他一定会感动得哭出来吧。”
“…………”霍琮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犹豫了一下,谨慎问道:“你在吃醋吗?”
郦黎翻了个白眼,一脚踩在他的脚背上:“醋你个大头鬼!马上就早朝了,那些大臣肯定都想要他的命,快给我想解决办法!我知道你肯定早就想好了。”
霍琮眉心一跳,抱着他不放手,神情有些闷闷的。
郦黎磨了磨牙,心道你要是放在三国,估计也是个为了睡人家嫂子把城都丢了的曹贼角色,却没发现自己一不小心代入了人妻视角。
硬的不行,那只能来软的了。
霍琮开口道:“让我想想……”
“来不及了!”郦黎不假思索,“叭”地在他嘴上亲了一口,“想好了没?”
霍琮神色挣扎:“我没……”
又是“叭”的响亮一口,“想好了没?!”
“…………”
霍琮认输了:“想好了。”
他附耳对郦黎说了一番话,听得郦黎连连点头:“没错,就这么办,很好,不错嘛朕的大都督。”
大都督还不甘心,默默凑近了想讨个赏赐,可惜陛下心冷如铁,卸磨杀驴翻脸不认人,推开他后拾掇了一下行头,头也不回地大步就走出了小巷。
“来个人,备马车。”
猝不及防被抓住的早餐铺老板看到郦黎出现在宫外,瞪大了眼睛,先是呆呆点头应是,突然反应过来,压低声音问道:“陛下,您怎么知道我是锦衣卫假扮的?”
郦黎嫌弃地指了指他的油锅。
“你每一根油条都炸糊了,下次先练练手艺再出来开摊。对了,给朕包两个茶叶蛋带走。”
伪装的锦衣卫:“…………”
“还有,给陆舫传消息,叫他别跑了,在早朝前把严弥那个小妾带过来,朕要叮嘱她几句话。”
朝廷没了一半大臣,说不定效率还提高了不少,京城世家因此一蹶不振人丁凋落,更是郦黎恨不得放鞭炮庆贺的喜事。
但身为君主,郦黎必须要找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
季默宁可灭口也绝不想叫真相走漏半分,但难保这世上还有漏网之鱼存在,所以霍琮告诉他,为了永绝后患,加之保住季默的性命,他能想到唯一的办法便是——
无限夸大事实,再广而告之,用一个更加炸裂的消息掩盖真相,便没人会在意真相如何了。
然后,彻底把水搅浑!
第047章 第 47 章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但早朝开始后,看到空了一半的朝堂,郦黎还是小小地惊了一下。
这……穆玄还真没夸张啊。
空荡荡的大殿静穆沉肃, 一眼扫过去, 那些在拍卖会上令人生厌的谄媚面孔都消失了。
剩下的, 都是些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臣, 脸色麻木一言不发的木头桩子, 以及少数几个满脸义愤填膺的谏臣。
——比如永远冲在怼人第一线、铁骨铮铮的何兑何大人。
情况倒是比郦黎想的乐观一些。
他转念一想, 十年之内, 大景朝堂历经三次大淘洗,做官已经彻底变成了一项存活率不到50%的高危职业。
尽管人人趋之若鹜,但明哲保身早已成为了主流,像何大人那样管你是谁都敢参上一本的直臣,终究还是少数。
——这是开科举的好机会啊!
郦黎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诸位爱卿,平身吧。”
余光瞥见角落里扮成侍卫、陪着他一起上朝的霍琮,他心里一下子踏实了许多。
……就是不自觉地有了点儿偶像包袱。
郦黎挺起腰板坐直, 清了清嗓子, 主动开口问道:“朕因歹人行刺,昏迷数日, 这期间辛苦各位操劳国事了。可有什么要向朕禀报的?”
瞬息寂静后, 何兑果然第一个站了出来。
但他并没有立刻发难, 而是先缓和神色, 询问道:“陛下身体可好?万幸那歹人没得手,不知可有抓到幕后主使?”
“朕无事,只是受了惊吓而已, 何爱卿不必担忧,”郦黎说, “至于罪魁祸首,也已被锦衣卫处置了。”
何兑沉下脸来:“那陛下可知,锦衣卫指挥使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
郦黎:“朕略有听闻。”
“此乃本朝开国以来最为丧心病狂之事!”何兑厉声道,“纵然是缉拿贼人,也不该闹得满城风雨,牵连甚众——陛下,季默此人,蛮横酷烈,狼心狗肺,必须严惩不贷!”
“臣附议!”
“臣也附议!”
有了何兑开这个头,满朝文武都纷纷站了出来。
几名世家出身、硕果仅存的大臣们这回老实了,痛哭流涕地向郦黎卖惨:“陛下,臣等对陛下忠心耿耿,绝不可能心生反意啊!这狂徒丧心病狂,竟一夜之间杀我家中上百口人,法度何在?天理何在!”
“——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还有趁机给郦黎上眼药的:
“指挥使此举,定不是陛下授意,陛下当日还处于昏迷之中,他却擅作主张,杀我大景重臣无数,这是谋反!合该千刀万剐!!”
“说不准就想效仿严弥之举,幸好天佑我大景,让陛下及时苏醒……”
最后种种声音汇合在一起,所有人都情绪激动地要求将季默千刀万剐,诛连九族,再裁撤锦衣卫,将其罪行昭告天下。
完全把郦黎之前所说的“不赞成对罪犯实施酷刑”抛到了脑后。
其实除了锦衣卫外,禁军也参与到了那晚的清剿之中。
但看在穆玄的面子上,加上禁军也被锦衣卫杀了几个校尉,大臣们都不约而同地没提这事。
郦黎坐在最上方,望着下面一群人情绪亢奋、字字泣血的悲愤神情,忍不住想,这些人失去了亲朋好友,的确应该悲伤愤怒。
可他听到这些发言,却忍不住思索:
这些人,究竟是真的希望向季默复仇,还是想要借此机会,再次试图拿捏他这个皇帝呢?
恐怕兼而有之吧。
郦黎把目光投向霍琮的方向,在一群唾沫横飞面目狰狞的老橘皮之中,模样高大俊美的霍琮,简直就是洗眼睛的存在。
他忍不住看了一眼,过一会儿没忍住,又看了一眼。
霍琮以手掩唇低咳一声,不动声色地提醒他。
郦黎这才反应过来,回过神发现,底下已经安静许久了。
穆玄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是怎么想的?不妨开口说说。”
虽然他对季默同样愤恨,但穆玄并不完全赞成方才他们所说的,什么千刀万剐、株连九族。
大丈夫生于世间,自该一人做事一人当。
而且穆玄其实心里挺矛盾的。
在此前共事时,他对季默这个沉稳寡言的年轻人观感一直不错,还遗憾对方已经担任了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不然调.教调.教,也可以来禁军接下自己的衣钵。
事情闹成这样,穆玄也很心痛。
愤怒之余,他也很想知道季默这么做的理由。
明明有大好未来,光明前途,为什么要自断前程?季默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如此不择手段的行事,只会成为满朝文武的公敌吗?
就算陛下再看重他,血案在前,朝臣弹劾在后,他也只能落得个人头落地的下场……
“诸位,”郦黎说,“有一件事,朕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
“关于季指挥使如此行事的缘由,想必各位还不知晓吧。”
大臣们面面相觑。
“无论缘由如何,他指挥锦衣卫犯下滔天血案都是事实,”何兑又站了出来,拱手道,“但也烦请陛下告知臣等原因。”
“好!”郦黎一拍龙椅,“来人啊,把人带上来!”
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众人纷纷回头望去。
在看到来人竟是一名娉婷袅娜、身穿道袍的女子时,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诧异之色。
“陛下,这位是?”
陆舫明知故问,开始跟郦黎一唱一和地演上了。
“让她自己说吧。”
女子朝着郦黎盈盈下拜:“贫道鹤薇,见过陛下和诸位大人。”
她不敢抬头,声音还带着几分颤意:“贫道曾为鸳鸯楼歌女,后被严贼看中强纳入府做妾,严弥死后,贫道自知罪孽深重,便自寻了一处道观带发修行。”
一片哗然。
歌女、严弥小妾。
这两个标签,每一个都狠狠戳中了朝臣们敏.感的神经。
更别提这女子还生得如此妩媚动人了。
还什么带发修行,一看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正经道士!
“朝堂重地,陛下怎可让出身青楼的低贱女子踏足?”当即就有大臣铁青着脸,准备甩袖离开,“吾耻于与其为伍!告辞!”
郦黎认出来,这位之前还在慷慨激昂地说,自己的兄弟父亲都死于锦衣卫之手,所以哪怕糜躯碎首,也要让他下旨诛杀季默,报此杀父之仇。
“鹤薇是朕找来的人证,”他挑眉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应该是刑部侍郎吧?平日里审理案件的时候,难不成碰上涉案的三教九流,刑部上下的大人们也都是这套‘君子远庖厨’的做派?”
那大臣的脚步僵住了。
他本想给陛下甩个脸子,谁知道,郦黎竟直接开始质疑起他的工作能力?
没办法,只好勉强解释道:“臣只是觉得,这种女子不该出现在朝堂之上,审理案件时,自当另当别论。”
“方才你不还说,哪怕糜躯碎首,也要报杀父之仇吗?”
大臣昂首道:“正是!”
郦黎丝毫不给他面子,笑道:“这还没刀斧加身,只是朕叫来了个严弥小妾,怎的,就开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了?那爱卿这杀父之仇,未免也太廉价了些。”
大臣被他怼得脸色青青紫紫,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得灰溜溜地回到了队伍里,以袖掩面。
郦黎懒得再搭理他,直接对鹤薇说道:“你继续说,究竟发生了什么。”
鹤薇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是,多谢陛下。”
“奴家离开严府后,一直在道观中潜心修行,突然有一日,有一位身穿锦袍的贵人找上门来,说要问我几件事。”
“奴家见那人带了一群打手,来势汹汹,不敢不从。谁知他竟把奴家带到一处密室里,拿出了一副画像,问奴家严弥身上可有胎记,是否见过严弥年轻时的样子,与这副画像上的人可有几分相似……”
陆舫猛地打断她,喝问道:“那画像上画的人是谁?”
鹤薇脸色惨白,不敢说话。
何兑蹙眉道:“朝堂之上,天理昭昭,有何不能说的?”
鹤薇战战兢兢地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坐在龙椅上的郦黎。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
居然有人怀疑,陛下是严弥的血脉?
众人皆露出了世界观破碎的神情,郦黎似乎也被气得不清,他胸膛剧烈起伏,高声道:“快说,究竟是谁!朕恕你无罪!”
鹤薇猛地闭眼,“是……是陛下!那画像上画的人,是陛下!”
“呯!”
郦黎随手抄起安竹捧在怀里的陶罐,发狠地朝地上一砸,末了,一言不发地重新坐了回去,一套震怒的流程走的相当丝滑。
“继续说。”他阴沉着脸道。
余光注意到霍琮用脚踩住了一块碎裂的陶片,郦黎心中一梗——不是哥们,你还准备把这玩意儿拿回去当纪念品吗?这玩意儿可是老百姓用来腌咸菜的,正因为不值钱,他才会拿来砸啊。
鹤薇可不知道他内心的腹诽,她语速飞快道:“那人问完奴家这两个问题后,又拿出了一副画像。”
话音落下,所有大臣心脏都狠狠一抽——
不是,还来?
“奴家定睛一看,吓坏了,”鹤薇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楚楚可怜道,“那上面画的人,竟是定远侯!还是穿了女装的!”
“临走前,我听那人自言自语,他说,陛下此前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宗室子,严弥却一力保陛下上位,表面是权臣擅权,实则是……是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
“而罗登被封定远侯,这个封号,天下人都知道,是本该给征讨匈奴大胜的将军的,可罗登带兵,却从未离京超过八百里,还屡屡劝诫严弥不要对匈奴用兵,维持两国和平,难道这不算是女儿柔情吗?”
鹤薇深深低下头,咬牙说道:
“那人认为,罗登的真实身份,其实是匈奴公主,身材高大,声音粗犷,因而女扮男装多年,都没被旁人察觉。”
“她隐瞒身份,与亲子骨肉分离,严弥觉得亏欠她,所以封她为定远侯,想要借此弥补罗登伪装身份,为自己诞下龙子的辛苦……”
殿内瞬间响起一片激烈咳嗽声。
何兑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浑身发抖地指着她大骂:“荒唐至极!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郦黎生怕这老人家又撅过去,赶紧让安竹把自己提前准备好的中药发放下去。
何兑喝了半碗下去,脸色稍稍好看一点了。
等缓过气来,他立刻继续破口大骂起来,吓得安竹赶紧把剩下半碗也给他灌了下去。
“然后呢,”陆舫这个捧哏又及时上线了,“你说了这么多,和季指挥使又有何关系?”
“季默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时常在宫外走动,奴家当日回去后,越想越心中忐忑,便主动去镇抚司找上了他。”
鹤薇终于把最关键的部分圆上了,“他和这位喝药的大人一样,都气得浑身发抖,还说罗登与他有血仇,这些狂徒怎敢如此侮辱陛下,当即拔剑出鞘,说要彻查到底,把所有传播流言的人全砍了。”
“奴家劝他不要轻举妄动,那人或许只是精神出了问题,犯了疯病,劝诫再三,季指挥使终于冷静下来,没想到,没过多久陛下就遇刺了……”
郦黎恰到好处地插话:“朕昏迷前,听到那刺客骂朕是匈奴野种,不配当皇帝,迟早会被有识之士推翻。”
“诸位爱卿,你们仔细想想,近日你们的同僚袍泽、亲朋故交,是否有闷闷不乐、心事重重的表现?或者故作强颜欢笑之态?”
甭管高兴还是不高兴,这下人人都能对号入座了。
大臣们回想了一下,越想越觉得,好像真被陛下说中了。
但这会儿还能冷静下来思考的,也没几个人了。
满朝文武都还沉浸在那个“严弥当父、罗登作母”的可怕故事之中,根本反应不过来陛下说了些什么。
“朕第一次听到如此荒谬故事,只觉得好笑,”郦黎说,“这帮贼人,为了颠覆大景真是煞费苦心!哪怕只是说朕有匈奴血统,朕也认了!他们居然敢说朕是罗登女扮男装生下来的!”
一想到罗登那副五大三粗的样子,再换上一身女装描眉勾唇,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太可怕了。
传这种谣言的人,怕不是嫌自己命太长了吧?
“说起来,”人群中,一位大臣犹豫道,“臣确实之前有所耳闻……禁军中似乎有人谣传,陛下并非郦氏血脉……”
穆玄拔高嗓门:“陛下不是郦氏血脉?谁说的?老夫要撕烂那人的嘴!”
那人忙摆手道:“我只是听说,听说。”
穆玄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对郦黎请罪道:“陛下,臣治军不严,竟不知还有这等荒唐流言在军中流传,动摇人心,还冤枉了季指挥使,恳请陛下责罚!”
其他人也紧跟着跪地请罪。
事关皇室血脉的正统性,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这些人不该杀,至于这谣言的真假……
不行,打死他们也不能接受罗登为严弥产子!
光是想想那个画面就感觉要瞎掉了!
原本大家都以为,陛下会继续力保季默,甚至让他重新当回指挥使,权当无事发生。
然而出乎他们的预料,郦黎反而认为,应该给季默定罪。
“季默罪不该死,”他说,“古人云,流言可畏,可朕身为皇帝,将来若是犯错,自然免不了被天下人议论谤议,难道天下人都该死吗?”
“朕需要给后世人做一个表率。”郦黎看向何兑,“何御史,你觉得,朕该如何处置季默?”
何兑沉思片刻,拱手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锦衣卫指挥使一职,陛下也不可叫季默再担任了。”
郦黎也有这个打算,把季默外放一段时间。
季默如今和朝堂上大半朝臣都结了血仇,如果他再继续当指挥使的话,锦衣卫只会成为过街老鼠,在京城寸步难行。
沈江这个怀柔一点的,正适合暂代。
等到科举之后,朝堂换血,情况就要比现在好办多了。
早朝结束,郦黎松了一口气。
好累,感觉跟打了一仗似的。
他软绵绵地瘫在轿子里,连根小拇指也懒得动。
直到看见霍琮掀起帘子,弯腰进来,郦黎终于精神了。
“我今天表现得怎么样?”
他眼睛亮闪闪地看着霍琮,满脸期待地问道。
还有两个问题被郦黎藏在了心里,觉得有点难为情,不敢问出口——
你这次来,打算什么时候走?
还有……
能不能,再稍微多留几天,陪陪我?
第048章 第 48 章
“很帅。”
霍琮实事求是道。
看着郦黎高坐于朝堂之上, 谈笑风生、挥斥方筹的模样,他一刻也没舍得移开眼睛。
“哎呀,都是演出来的。”
郦黎听得心里美滋滋, 凑近了些, 小声跟他透露:“我跟你讲, 每次我上早朝的时候都可慌了, 尤其是严老贼还活着的时候, 光是看着他那双眼睛, 我晚上都要做噩梦的。”
他撇撇嘴, “这帮大臣啊,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当着我的面抨击政敌,明明一个个的比谁都怕死,还每次都装作要以死明志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在吓唬谁。”
郦黎说完,还幸灾乐祸地拍了拍霍琮的肩膀,“你以后也要经历这些的, 到时候我就解放了。”
直到现在, 郦黎仍抱着将来让霍琮当皇帝,自个儿功成身退去享受人生的美好幻想。
“后来呢, ”霍琮问, “你怎么克服的?”
郦黎一本正经道:“因为我想起了一个以前看过的冷笑话, 说怎么才能跟人吵架的时候不害怕呢?很简单, 只要想象他在面红耳赤的时候,菊花也在努力收缩就行了。”
霍琮被他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郦黎也笑得前仰后合,靠在他身上:“怎么样, 管用吧?唯一的缺点就是老想这种画面容易笑场,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放怀清朗, 霍琮却逐渐收敛起脸上的笑意,垂下眼眸,出神地看着郦黎脸上生动鲜活的表情。
少年眉眼飞扬,肆意不羁,像是夏日凉爽的海风,渐渐与他记忆中的模样重合在了一起。
从小到大,郦黎一直有说不完的话要与他分享。
好吃的零食、新出的游戏、总是拖堂耽误吃饭的老师,还有催他去洗澡的老妈……他们曾经一同长大,无话不谈。
他们两人的聊天记录足足有几十个G,郦黎好几次跟他抱怨过,说太占内存了,但他也表示,自己一条也不会删的。
等他们都老了,就把这些打印成一本书,坐在轮椅上慢慢看。
他曾以为,自己永远会是郦黎列表的置顶和紧急联络人。
可惜上辈子,他是先离开的那个。
霍琮有些遗憾,没能参加郦黎的毕业典礼,也没能见证他真正走上社会、独当一面的样子。
但今天他看到了。
“真的很帅。”他又重复了一遍。
郦黎反而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还好吧,你要是坐在这个位置上,肯定比我干得强。”
清风吹起帘子,正好把这句话送到了跟在轿子旁回宫的安竹耳中。
他立刻紧张起来——
居然问出这种话,陛下是在试探吗?
难不成,是对霍大人起了疑?
“可能吧。”霍琮说。
悄悄竖起耳朵的安竹:妈耶,霍大人竟然还真的承认了!
“如果我在这个位置上,”就在安竹冷汗浸透衣衫时,霍琮还在毫无求生欲地继续说道,“我可能会成为一个后世风评还不错的皇帝,手握重兵,开拓疆土。”
安竹脚下一个打跌,差点左脚绊右脚原地栽倒。
“但如果是你的话,”霍琮看着郦黎,语调带着几分很淡的笑意,“你是足以开创一个盛世的,Lily。”
郦黎夸张地抖了一下,抱着胳膊搓了搓:“你这么说,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我是认真的。”
霍琮顺势伸出手,让他躺在自己的大腿上。
郦黎起初还很警惕,还以为这人又要对自己动手动脚,但见霍琮的表情很正经,还是将信将疑地顺从了对方。
这算什么,他躺下的时候还在想,男友福利吗?
哦对,霍琮现在是他对象了。
……感觉和从前也没啥差别嘛。
“你这次来,”他犹豫片刻,还是压低声音问道,“准备什么时候走?我不是在赶你走啊,我当然希望你越晚走越好,最好别走,不过徐州那边,光靠你手底下那些人,没关系吗?”
霍琮不答反问:“陛下希望臣一直陪在身边吗?”
“……别搞,哥们,这儿就咱们两个,cosplay是很羞耻的,外面还有人听着呢。”
安竹陷入了沉思:考斯普雷是什么?陛下为什么会觉得羞耻?
“游云让我办完事就尽快回去,”霍琮慢吞吞道,“我不在徐州,那些大族说媒的对象就变成他了,但我觉得,他应该还能再坚持一段时间。”
郦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记得你不是说过,他不良于行?”
“是,”霍琮淡淡道,“但他出身解家,曾经又是名满京城的大才子,不良于行又如何?多的是姑娘想嫁他。”
郦黎好奇道:“这样的人,当初为什么会认你做主公?你那时候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县尉吧。”
“我与他认识要更早一些,”霍琮说,“那时我还没受招安,机缘巧合,在官道上救了他一命。我见他谈吐非常人,便接他回寨子里养了一段时间的伤。”
“救命之恩,那就难怪了。”
郦黎随口道:“到时候我给你写个方子,他的腿我得看过才能对症下药,但调理一下身体还是没问题的。”
“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你,”霍琮犹豫少顷,说道,“我在沛县认了一个养母,她上了年纪,身子骨不大好,你能帮我也调理一下她的身体吗?”
郦黎一骨碌爬起来,瞪着他:“那你不早说?”
“怕给你添麻烦,”霍琮解释道,“你那个时候处境也很艰难……”
“你都没跟我说过你还有个养母!”
“我的错。”霍琮立刻改口。
轿子停在了宫门前,安竹在外面清清嗓子,拔高声音问道:“陛下,您是回去歇息,还是去御花园?”
“去御花园吧。”
郦黎打算带霍琮去参观一下科学院。
霍琮给他的火.药配方,虽然主要是工部负责生产,但科学院的几位匠人在听郦黎说了明制火铳后,纷纷表示十分感兴趣,打算试试看能不能研究出来。
武器这方面,他了解的远没有霍琮多,说不定到了地方之后,霍琮还能指点一下他们。
郦黎很快就把这点不高兴丢到了一边,兴致勃勃地对霍琮说:“你就放心把人送过来,我叫英侠在宫外置办个院子,正好我没事也可以去住两天……啊。”
他忽然想起来,季默要外放去边疆了。
“你说,我直接把他丢去边疆军营里历练三年,是不是太不讲情面了?”郦黎的情绪一下子低落起来,“其实最好的办法应该是把他迁到徐州,这样,你还能照拂他一下。去边疆的话,他举目无亲,性格又这么刚,万一被当地那些兵痞子欺负怎么办?”
“你做的决定没错。”
霍琮:“我把他送到你身边当护卫,本就想给你日后增添一员大将。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季默这样的人,做锦衣卫也能做得很好,但他若是领兵,一定能带出一支令行禁止的虎狼之师。”
“况且他又不是孩童了,和人起了矛盾,还需要你这个皇帝替他操心?”
郦黎忽然左顾右盼,像是在到处找东西似的。
“怎么了?”
“没什么,”郦黎笑嘻嘻地,“我就想看看,哪里来的醋味。”
霍琮安静了片刻,缓缓伸出手。
“啊哈哈哈哈错了!错了!别挠哪里哈哈哈哈……救命,我不行了……安、安竹,快救驾!”
安竹起先还提心吊胆,等踮起脚尖悄悄看到轿子里的画面后,立马哎呦一声,“陛下,奴婢不小心崴着脚了,您等等奴婢,奴婢马上就来——”
他单脚跳着往前赶,跳得满头大汗,面目狰狞。
然而越跳离轿子越远。
——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郦黎被霍琮挠了几分钟痒痒,最后彻底精疲力尽了,眸中带泪,瘫在他腿上呼哧呼哧喘着气,从脸颊到脖颈,白皙的肌肤浮现出大片红晕,神思恍惚,半天都没能回过神来。
“怎么还是这么怕痒。”
至始至终,霍琮都好好地坐在那里,可看到这一幕,他呼吸的频率也急促了几分,“还是那几个部位最敏.感,一点没变。”
“谢谢,你记得真清楚。”
郦黎朝天翻了个白眼,想侧头不看他,只动了一下,就被霍琮一把按住了。
“不要乱动。”
霍琮小腹绷紧,嗓音低沉沙哑,眼眸沉沉,用手指拭去郦黎鬓边的薄汗,“马上就要到地方了,忍一忍。”
忍……忍什么?
郦黎还没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后,瞬间浑身僵直。
这下是真·不敢动了。
“你,你,”他半天没能说出话来,眼神十分不可思议,“哥们,我以前怎么没发觉,你这么变.态呢?”
“以前是以前。”
“…………”现在是变.态对吧?
郦黎磨了磨牙,顾忌着外面抬轿的人,压低声音问道:“你叫我不要动,那你的手往哪儿放呢?”
“在检查我走这几天,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看似很正经的理由,做起来却又是另一码事了。霍琮撩起郦黎龙袍的下摆,少年的腰线瘦削利落,半悬在空中的腰肢形成一个漂亮的折角,几乎能被一个巴掌完全覆盖,白皙的皮肤细腻无暇,像是匹上好的绸缎。每当他粗粝滚烫的手指轻轻划过,郦黎都会死死咬着下唇,拼命抓住他的手腕阻止,脸上露出那样——可爱的、惶恐不安的表情。
如果不是在这种场合,霍琮真想把郦黎逼得再哭出来一次。
相比起霍琮的愉悦,郦黎就要煎熬许多了。
霍琮仅凭手指,就能轻描淡写地撩拨起他身体内潜藏的火种,烈火以燎原之势熊熊燃烧,郦黎躺在男人的怀里,胸膛激烈地上下起伏,过于急促的呼吸让他头晕眼花,像是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鲸鱼。他脸颊通红,五指死死抠着霍琮上身的甲饰,冰凉冷硬的触感让他稍稍回过神来,突然醒悟自己现在的样子,简直像是被俘虏后,在敌军将领怀中承.欢的……亡国之君。
老天爷,就不能让他当个正常皇帝吗!
郦黎欲哭无泪。
突然轿子一抖,似乎是外面有个轿夫不小心踩到了石头,万幸没出什么事。
浑浑噩噩间,郦黎听到安竹的声音,注意力分散了一瞬,抓着霍琮手腕的力道也不自觉地放松了。
下一秒,霍琮哗啦放下竹帘,轿子内的光线陡然昏暗下来。
“干什……唔!”
霍琮勾住他的膝弯,另一只手托着郦黎的脑袋,把人斜抱在怀中,凶狠地吻了上去。
外面可还有人呢!
郦黎瞪着他,试图紧闭双唇抗议,霍琮惩罚地捏了捏他的腿根,他吃痛“啊”了一声,却正好给了霍琮捡漏的机会,轻微的啧啧水声很快在狭小的空间内响起,郦黎被迫张开嘴巴承受,喉结滚动,艰难地吞咽着,饱满红润的双唇被蹂.躏到呈现出近乎靡.丽的色彩,身体向后弓起一个漂亮的弧度,眼角无意识地流下泪水。
迷蒙泪光中,他看到霍琮漆黑眼眸中倒映着自己狼狈的模样,郦黎的心猛地一跳,一想到外面还有那么多人,他羞耻得浑身发烫,伸出手盖在霍琮的眼睛上。
“别、别看我……”
“很好看。”霍琮低声道。
郦黎的手肘靠在男人的胸膛上,近距离感受着霍琮的声带震动,竟有种连耳膜都被侵犯的错觉。
他恍惚地想,从前霍琮不是这样的……
这么、这么强的侵略性,他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轿子停下后,安竹在旁边等了足足一刻钟,郦黎才在霍琮的搀扶下,用便面遮脸,慢吞吞地走下了轿子。
踩在地面上的那一瞬间,他差点脚软。
霍琮眼疾手快地搂住了他的腰,“小心。”
“怪谁?”郦黎无可奈何地瞪了他一眼。
“怪我。”
他终究还是被霍琮的厚脸皮打败了,“……先去亭子里坐会儿吧。”
时值春末夏初,园中百花盛放,小溪潺潺,蝴蝶翩飞,阳光洒落,宛如瑶池阆苑般一般如诗如画的美景,让两人的心情都渐渐平静下来。
安竹被他们打发到一边煮茶了,郦黎把刚到好的新茶推到霍琮面前,说:“春天就该喝点茉莉茶,你尝尝。”
霍琮:“是不错,徐州的特产是金骏眉,我记得你爸爱喝这个,等我回去后也给你寄些。”
“他确实,一辈子只喝金骏眉。”
想到往事,郦黎笑了笑,些许怅然、又带着几分释然,静静望着花圃上飞舞的彩蝶,许久之后,才说道:
“我爸要是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一定会说我没出息,都当了皇帝了,还没点雄心壮志。”
“只要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比什么雄心壮志都要强。”
“谈何容易啊,”郦黎无奈道,“你就看看朝堂上那帮大臣们,有几个管用的?之前抄家抄来了那么多钱,感觉八辈子都花不完,结果才打了一场仗,这还没有什么伤亡呢,就只剩下一半了!”
他掰着手指头,一边数一边抱怨道:
“城墙要修,士兵要养,赈灾也要赈,还要开科举补充人才,下半年的事情多到我睡觉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人当皇帝可以几十年不上朝,我一个月不上朝,这国家就要完蛋了。”
霍琮:“徐州屯田进程还算顺利,明年可以向朝廷多缴些税,但相应的,也得给当地人一些好处,否则,容易不患寡而患不均。”
郦黎思索片刻,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
他眼前一亮,突发奇想道:“不如这样吧——我下旨在徐州搞个经济特区,你看怎么样?”
第049章 第 49 章
“经济特区?”
霍琮陷入了沉思。
思考片刻后, 他说:“是有可行性的,现今我治下本就有几家商会,商人数量众多, 只是在普遍生产力还没跟上前, 朝廷还是应以农耕为主, 不宜过分扶持商人。”
“这个我懂。”
郦黎点点头, 咔咔伸了个懒腰, 放松道:“那具体章程我就不操心了, 你肯定比我更了解当地的状况。等下回去后, 你写一份诏书,御玺就放在左手边书架上的匣子里,你自己盖一个就成。”
霍琮张了张嘴,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说诏书……让我自己写,自己盖章?”
“对呀,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动脑筋想这些事。”
郦黎笑眯眯的, 理所当然道:“等你回徐州后, 也可以仿照御玺的样式自己盖个萝卜章,当然啦, 要是有什么主意当然最好跟我提前讲一声, 不然我怕上早朝的时候露馅。”
霍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你有没有想过, ”他的眼神幽暗, 说话的声音也低沉了下来,“万一有一天,我拿着你的御玺, 去做些坏事呢?”
“你能做什么坏事?”
郦黎只觉得好笑,完全没放在心上。
一个皇帝最担心的, 就是别人来抢他的位置。
但对他来讲,霍琮可不算那个“别人”。
霍琮不再言语,只是端起茶杯,掩饰自己微微上扬的唇角。
被心上人全身心的信任自然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不过……
——他说的,可不是那种坏事。
但霍琮并没有出声,他放任了郦黎天真的想法,顺势转移话题:“趁着天色还早,去科学院看看吧。”
郦黎也休息好了。
他起身说道:“就在这边不远,咱们走着去就行了。安竹之前跟我说这名字有些古怪,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我想给它改个名,就暂时叫……仪象百工院,你觉得如何?这样科举考试也能再加一门了。”
“你准备今年召开科举?”
霍琮并肩走在他身边问道。
大景也有科举,像陆舫,就是科举考上来做官的。
但因为前朝传统,相当一部分大臣是由人举荐担任官职,这些人在朝堂中抱团聚拢,形成以门阀士族为根基、同气连枝的党派,影响政策走向,使得全天下的土地、财富都愈发集中于一处。
在这样的前提下,科举选上来的官员,如果不去“拜山头”,根本不可能在朝廷中担任什么重要官职。
“今年下半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郦黎回答,“京城这边,经过季默这么一搞,剩下的那些大族都不成气候,改革就基本就没有阻力了。”
“但我还不太清楚京城之外的状况,陆舫曾经跟我说,大景有三大害:第一是藩王,第二是边疆,第三是黄龙教,你觉得他,说的对不对?”
霍琮:“大体上没有什么问题。虽然现在各地起义频繁,但都不成气候,是百姓被逼得活不下去了才落草为寇,真正有组织有纲领直接反对朝廷的,少之又少。”
他沉吟道:“倒是藩王这边,有些棘手。”
郦黎歪头看了看他:“不可以用推恩令吗?我看穿越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推恩令被誉为千古第一阳谋,背后仰仗的,是汉武帝对中央的强大管控,和其他藩国望尘莫及的军事实力,”霍琮淡然道,“所以经由他下达的政策,那才叫圣旨。”
“如今的大景皇帝,就跟周天子差不多,政令一出京城,效果就要减半,等真正落实,又要再打个八折。但你除掉了严弥,收拢了禁军,所以在其他藩王眼里,你已经不算吉祥物了。”
郦黎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哥们,你嘴好毒啊!”他嚷嚷道。
霍琮表情不变,漆黑眼眸中飞快闪过一丝浅淡的笑意。
“不用担心,”他说,“之前我在彭城招募了三千民兵,这段时间,手下将领也一直在帮我调.教士兵。只要伙食跟上,加上现代部队的专业训练方法,就算对面是百倍于我的兵力,我也有信心打赢。”
郦黎:“谢谢,但我并没有被安慰到。”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来到科学院的大门前,还没进门,就听到轰隆一声巨响,把头顶的牌匾都震歪了。
郦黎吓得一跳,赶忙拉住一人问道:“这是干什么呢?”
那人一脸不耐烦地回头,等看到郦黎的脸时,瞬间睁大双眼:“陛陛陛陛……陛下?”
“是陛下,不是陛陛陛陛下,”郦黎无奈道,“你还没回答朕的问题呢,你们在搞什么东西,闹出这么大动静?”
“回陛下的话,是火.药。”那人回答,“原先咱们都在想,该怎样让火铳变得更加轻便,方便士兵在战场上携带,但刘师傅认为,如果把火铳放大十几倍,固定在城楼上,迎敌时造成的杀伤力会更大。”
这不就是火.炮吗!
郦黎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
本来他还想着,饭要一口口吃,先让他们把火铳研究出来了再说,没想到他们竟然自己想出了炮楼的用法。
“快带朕去看看!”
郦黎立马拉上霍琮要去见识一下。
霍琮也对这方面很感兴趣。
在看完火炮后,他和刘师傅一起探讨起来,还又当场实验了好几次,不仅把花园里的假山炸得稀巴烂,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硝烟的味道。
安竹心疼得脸都皱巴了:“哎呦喂,这可是先帝特意叫人去钱唐寻来的奇石!”
过了一会儿,霍琮又叫人从外面抬来一头死猪。
安竹看上去快晕倒了:“这这……御花园乃洁净空灵之地,怎么能见血?陛下,您快拦着点霍大人啊!”
郦黎心道我哪里拦得住。
一看霍琮这样子就知道,他肯定又上头了。
从前为了拼个航母模型,他能连着两天两夜不睡觉,饭也只吃一两口,郦黎来找他的时候喊半天都找不到人,就看到房间门紧闭着,窗帘全部拉上,一个蓬头垢面的男的坐在角落里,身边堆了一堆零件和工具,搞得他差点以为霍家进小偷了呢。
“轰——!!!”
又是一声巨响。
血肉四溅,一只猪耳朵飞到了安竹的脚面上,吓得他尖叫着跳起了踢踏舞。
郦黎揉了揉被震得嗡嗡响的耳朵,觉得也该差不多了。
他扯着嗓子对霍琮喊道:“该吃午饭了——”
霍琮头也不抬地摆了摆手,示意让他先去吃。
郦黎叉腰瞪了他一会儿,可惜霍琮已经钻到火.炮下面去了,完全没注意到他这边。
过了一会儿,灰头土脸的霍琮心满意足地从炮筒里钻了出来,拍拍手上的石灰粉,对刘师傅说:“行了,我把那几个地方都给你标出来了,调整一下,就能减少武器因为过热而炸膛的几率。”
刘师傅也黑着一张脸,朝他龇出一口大白牙:“哎呀,你这个后生懂的真多,难得,真是难得!你是宫中侍卫吗?”
霍琮含糊地应了一声。
刘师傅更加热情了,小伙子长得又帅又有前途,这是良婿啊!
“我家里有个侄女儿,今年刚满十六,长得如花似玉的,可水灵了!你可有婚配?不如我把我侄女介绍给你如何?”
“不了,”霍琮婉拒道,“我家中已有良人,正准备接母亲过来……”
“别啊,十六岁的花季少女,不答应多可惜啊。”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揶揄的调侃。
霍琮身子一僵,回头看见郦黎捧着一碗饭,优哉游哉地坐在一张藤椅上,旁边还摆着三菜一汤。
“Lily,我……”
“看我干嘛,人家再跟你说话呢。”郦黎一边说,一边温柔地给安竹夹了个鸡腿,“来,今天辛苦你了,多吃点。”
安竹诚惶诚恐地捧着碗接过来。
他坐在郦黎身侧,飞快地看了一眼霍琮,像是恨不得把脑袋埋进米饭里。
霍琮用布擦了把脸,也没说什么,只是侧身背对着郦黎,三两下脱掉了沾染脏污的上衣,露出了覆着薄肌的精悍上身。
正在吃饭的郦黎顿时觉得,到嘴边的肉都不香了。
他的视线仿佛黏在了霍琮身上,看着对方旁若无人地拿了块没拧干的湿帕子擦拭身体,还不经意放慢了动作,流畅的肌肉线条在阳光下舒展,男人的手掌滑过宽肩窄腰,锁骨胸膛,细小的水珠顺着分明的腹肌滑落,折射.出道道璀璨光芒。
郦黎:……这是作弊!
等擦完身子后,霍琮又走过去帮他们布菜。
安竹的手开始发抖,筷子和碗沿碰撞出一首命运交响曲。
等到霍琮把鸡翅膀撕下来递给他时,他终于受不了了,把碗筷一放,起身冲郦黎深深行礼:“陛下,奴婢这饭真吃不下,还是让霍大人坐着,我来吧……”
郦黎都不用看霍琮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肯定是故意的。
“行了,这边也不需要你伺候,你去吃饭吧。”
安竹如蒙大赦。
他一走,霍琮便坐在了他的位置上,还给郦黎盛了一碗汤,剥了两个大虾。
郦黎抬眼看了他一眼,轻哼一声,用碗接了过来。
霍琮知道他没真生气,所以也不忙着说话,只是慢悠悠地替他剥虾,等剥到第五只的时候,郦黎终于开口了:“行了,你自己吃吧,我够了。”
霍琮这才端起碗来。
居然七只虾就哄好了,他默默地想。
这么看来,郦黎大概是这天底下脾气最好的皇帝了。
“下午有什么打算?”郦黎问他。
“你有公务吗?”霍琮问,“回徐州前,我可以帮你处理一些。”
“有,但是咱们可以晚上回去处理,”郦黎表示身为医学生,熬夜是他的本能,“白天我想跟你出去逛逛,最近天气不错,很适合踏青。”
“是了,快端午了。”
霍琮仰头看了看晴空万里的蓝天,提议道:“要不,咱们去城郊放纸鸢吧。”
“纸鸢?你是说风筝吗?”
郦黎曾听安竹提起过,大景最为繁盛时,风气也远比现在开放得多,无论男女,都会在春夏之际,邀上三五好友,一同去郊外放纸鸢、坐游船、赏花饮酒。
每逢节日,湖上的游船多到数不胜数,岸上的人只要挥一挥袖子,便如同乱云出峡,姑娘们只要掀起帘子,便是千花竞笑。
只可惜,如今的湖面上空寂无人,停靠在岸边的画舫早已腐朽,城内城外,人人为了生计奔波忙碌,早就不复当初的盛世气象了。
“城郊那边,我听说经罗登‘剿匪’后,”郦黎犹豫道,“已经荒废许久了,住在那里的,都是一些失去了土地的流民。”
霍琮比郦黎更清楚城外的情况,因此他立刻改口:“我们可以就在这儿放,不用特地跑到城外了。”
“不,”郦黎反而下定了决心,“咱们要去。”
“我想去亲眼看看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他说,“有你陪着,我才能放心。”
霍琮沉默许久,轻轻点头。
“好。”
“还有一件事。”
霍琮抬眼:“什么?”
郦黎紧盯着他白皙紧实的胸肌,眼睛一眨不眨地问道:“你准备什么时候把衣服穿上?”
*
为了保障安全,郦黎还带上了一队禁军,和四名锦衣卫暗中保护。
其中就包括了沈江。
然而郦黎怎么也没料到,陆舫这家伙,居然又和沈江混在一起了!
“我记得,你俩不是关系不好吗?好好的,怎么会跑到一个酒楼吃饭?”郦黎眯起眼睛盯着他,“还有——高尚,你怎么也在?”
高尚惶恐道:“臣是被陆大人拉来的。”
“臣是为沈指挥使庆贺晋升,”陆舫朝他拱拱手,从容回答道,“特地在酒楼摆下宴席,正巧听闻陛下想去城外,便跟来凑个热闹了。”
沈江竭力证明自己的清白:“陛下,我是独自进宫的。”
“行了,既然来都来了,那就一起去吧。”
郦黎摆摆手。
霍琮站在他身后,不知为何,脸色却略显阴沉。
高尚一看到他的脸,心里就咯噔一下。
等和陆舫一同坐上马车,他再也憋不住内心的疑惑,忙问道:“陆大人,和陛下同乘一辆马车的那位,难不成,是之前来救驾的徐州牧霍琮?”
陆舫闭目养神,老神在在道:“正是。”
“他为何会出现在京城!?”
“陛下召来的,或者他自己来的。”
高尚:“…………”你这不是废话吗!
“高大人呐,”陆舫叹道,“咱们为陛下效命,一定要记住这三点:该说的可以直说,该做的一定要做,但不该问的,千万别问。”
高尚欲言又止。
“怎么,高大人还有话要说?”
“我不明白,这霍琮,究竟是什么来历?”高尚皱眉道,“又能治理一州百姓,又能上马杀敌带兵作战,还靠救驾为自己博得了一个天下人皆知的好名声……陆元善,你难道真没察觉出来,此人野心甚大吗?”
陆舫一摊手:“察觉到了,可那又有什么用?陛下显然已经被他迷得五迷三道了,没看咱们这是干嘛去的吗。”
“那身为臣子,更应多加劝诫才是,”高尚正色道,“上次陛下提出让徐州不加限制自行募兵,我就觉得不妙,原打算等六部改革事情一过,就向陛下提建议撤销政令,谁知中途还出了这等岔子。”
“你说,这霍琮会不会正是因为担心这个,才隐姓埋名亲自进京,向陛下表忠心的?”
高尚越说越细思极恐。
陆舫随口道:“倒也不至于。大景皇室,素来男女不忌,霍大人又生得一副英武俊美的样貌,陛下对他青睐有加,也是正常。”
高尚双目圆睁:“此话当真!?”
“自然,”陆舫奇怪地看着他,“高大人没看出来吗?”
高尚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
他倒吸一口凉气:“此人心机深沉,果决隐忍,好歹也算是一方雄主,听说身边连个侍妾都无,为了逢迎媚上,竟不惜以色侍君……”
“——陛下,可万万不能中了此人圈套啊!”
第050章 第 50 章
京城郊外。
传说大景开国先祖入驻京城时, 曾有一黑龙从天而降,引黄河水,汇成湖泊, 后世人称“玄龙湖”, 大景也因此尚黑, 以玄色为尊。
当然, 这个传说有待考证, 在郦黎看来, 大概率是当时的统治者自个儿编出来的。
但让他有些在意的, 是霍琮告诉他,那则传说还有后半段。
据说,那条黑龙口吐人言,留下了一首至今广为流传的歌谣:
“日干亡,玄龙潜;黄龙出,换新天。”
郦黎在听到这首歌谣的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陆舫所说的黄龙教。
“这个教会在民间的影响力如何?”他在马车里问霍琮。
“非常大, ”霍琮坦白道, “徐州和京畿一带还好,东莱地区, 上至官吏, 下至贩夫走卒, 种地百姓, 就没有不信这个教的。”
“我曾问过一些从那里来的商人,他们言谈之间都无比推崇黄龙教的教主天元大仙,说这位法力无边, 能渡人成仙,还能让凡人窥见仙界景象。”
“听起来是个很会忽悠的神棍。”郦黎沉思道, “那这个黄龙教的教义是什么?”
霍琮:“黄龙庇佑,功德圆满;凡尘苦痛,修行化仙。”
“更像骗子了,”郦黎说着,忽然露出一脸怀念的表情,“上次我听到这种话,还是在和精神病院护士搞联谊的时候。她们还说,基本每个楼层里都有几位这样的人才,越往上修仙等级越高,当然,出院时间也越晚。”
“你还和护士联谊?”
霍琮显然是个会抓重点的。
“其实就是坐下来吃顿饭,”郦黎解释道,“后来他们还去唱K了,就我没去,你要相信我,真的。”
霍琮:“……我看到你在憋笑了。”
郦黎立马坐正:“下次注意——不许再挠我痒痒了!”
霍琮遗憾地收回了手。
为了避开人群,他们走的这条路,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
车轮滚滚,压过茂盛生长的碧绿野草,远远的,已经能望见澄澈的湖水,清风拂过,如万片碎金荡漾。
春意的气息在无人的郊外蓬勃孕育着,郦黎眯起眼睛,放松地靠在霍琮肩膀上,伸出一只手,五指张开,感受着阳光晒在皮肤上的温度,和风穿过指尖的触感。
霍琮搂着他,指尖轻轻触碰着少年白皙脸颊上跃动的金色光斑。
待郦黎疑惑地睁开双眼看过来时,又十分自然地将鬓边的碎发别在他耳后。
一路平安抵达。
“吁——”
沈江警惕地环顾周边,发现没有异动后,这才松了口气,勒紧缰绳,跳下马车。
“陛下,到了。”
自从陛下遇刺后,那死士当场服毒自尽,行刺者的幕后主使到现在都没找到。
尽管陛下只是让他们加强防卫,轮换值岗,但出了这么大的事,季指挥使又即将迁谪,他肩上担负的压力已经足够大了。
要是陛下再出事,沈江心想,别说他原谅不了自己,就连后面马车坐着的霍大人,估计也不会放过他。
“还挺快的。”郦黎随口说了一句。
他回过头,本想看看陆舫他们的马车到了没,却看见那两人的目光正在自己和霍琮之间来回转换,眼神颇为复杂。
“你们两个,这是怎么了?”
等他们走过来,郦黎奇怪地问道。
“没什么。”
高尚和陆舫双手放在身前,垂眉耷眼,异口同声地说。
“奇奇怪怪的。”郦黎撇了撇嘴,还特别点名了某个同学,“陆元善你注意着点,朕的大臣已经没多少能给你霍霍的了,你可别把高尚带坏了。”
陆舫:?
刚才明明是高尚拉着他说了一路的话!
他一肚子委屈,想开口解释,可惜这时候郦黎已经拉着霍琮走远了。
高尚目送着陛下的身影远去,双手插袖,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由此可见,某人平日里作恶多端,风评连陛下都有所耳闻。你看,现世报这不就来了?”
陆舫:“…………”
“说什么呢?”霍琮问他。
“没啥,”郦黎随口回答,“对了,我让人在城里买了些风筝,你看看,喜欢哪种款式的?”
“有燕子老鹰夜莺,还有蝴蝶和仕女,”他兴致勃勃地翻找着,“唉,这边居然还有一条蛟龙?可惜太长了,不好放。”
霍琮拿了个老鹰,高尚选了仕女,陆舫左看看又看看,见郦黎没有先挑的意思,于是闭眼摸了个蝴蝶。
“陛下不放吗?”
“放,朕是特制的,”
郦黎美滋滋地从最下面抽出一个奇形怪状的风筝。
高尚和陆舫仔细打量半天,都没认出那个白色桶型物体、外插两个平板究竟是什么。
说它是某种器物吧,四四方方又毫无花纹装饰,可偏偏做得又十分精致,上面还写了几个古怪的字体——
“天……一……?”
高尚艰难地辨认着,“陛下,这是何字?”
“天宫一号。”霍琮低声道。
在郦黎掏出风筝的时候,他的眼睛就几乎要黏在那上面了,“你居然做出来了这个?”
“当初在宫里也没别的事可干,”郦黎笑道,“就叫人捣鼓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解闷,我就知道,你肯定会喜欢。”
霍琮点点头,视线一刻也不肯移开,手里的老鹰都不香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老鹰,勉强道:“我还是放这个就行。”
郦黎好笑地看着霍琮嘴硬,把天宫一号直接塞到他手里,又把老鹰拿过来,“行了,我都放好几回了,这次就先给你体验的机会。”
虽然从表情上看不太出来,但郦黎就是觉得霍琮很高兴。
——因为趁着所有人都不注意的时候,他偷偷捏了下自己的手,
……幼稚。
成熟的郦主任对这种毛头小子的恋爱方式不屑一顾。
他背对着霍琮,轻哼一声,用手指弹了下老鹰的爪子。
*
天宫一号因为造型问题,并不好放。
霍琮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旁边背着双手溜老鹰的郦黎看不下去,稍稍指点了他一番,教了一些自己摸索出来的独门小妙招。
这次终于成功了。
“感觉怎么样?”
郦黎和他一起仰头望着天,很有成就感地问刚刚出师的学生。
霍琮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那个时候,是不是很想家?”
郦黎没想到霍琮会问这个问题,他愣了愣,倒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其实……还好吧,”他有些别扭地说,“主要是不太适应古代的生活,又没有游戏又没有手机,就觉得,穿越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有趣。”
霍琮眺望着飞在蓝天下的天宫一号,舱体是用竹条捆绑做成的,上面糊着白纸,与实物大概只有六七分相似。
但当它冉冉升起、飞翔在天空中时,总会给人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就好像一刹那又回到了故乡。
霍琮很能理解郦黎放飞它时的心情。
因为他现在也有相同的感受。
一只手与他一同握住了线,郦黎把天宫一号又放得更高了些,高到几乎隐没在云层中,遥遥不可见。
霍琮似乎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
因此,当郦黎说“松手吧”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手中握着的最后一段线。
天宫一号乘着风,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中。
“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我才能接受穿越到古代这件事,”郦黎轻声道,“但现在忽然发现,有你陪着,好像也不是多难的事情。”
霍琮伸出手,偏身微微靠近,像是要帮他梳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又像是动容之下,情不自禁的拥吻。
风掠过草坪,吹皱一池纯水。
气氛渐渐变得无声暧昧。
“沈指挥使——”
远远从另一头传来陆舫的声音,拉长的音调回荡在山野间。
霍琮的动作停下了。
他的眉毛狠狠一跳,本想无视,然而郦黎已经扭头望了过去。
霍琮用力攥了一下拳头,目光沉沉地看向那个位置。
郦黎大声道:“陆元善,你又有什么事?”
陆舫站在一棵树下面,又蹦又跳,还使劲儿朝他们挥舞着双手,在霍琮眼中,就像是个散发着几千瓦光亮的电灯泡,面目可憎。
他扯嗓子喊道:“不是我——是高大人的姑娘——挂树上了!沈指挥使,麻烦你过来一下,帮个忙唉——”
沈江面无表情地背着双手,上前两步走到郦黎身边,俯身征求他的意见:“陛下,臣能不去吗?”
“算了,去帮帮高尚吧。”郦黎无力摆手,“被陆元善缠上,他也不容易。”
沈江:“……是。”
与此同时,湖畔一处绿荫下。
“麻利点儿,别被人看到了!”
一人一边用镐子挖地,一边埋怨道:“我说老张头,咱们不去种地,跑来这鸟不生蛋的旮旯地儿搞这个做什么?埋这东西,”他踢了一脚半截埋土里东西,恨恨道,“那堂主又不给钱,有啥用处啊!”
“你懂个屁咧!”
老张头擦了把汗,拄着铁锹瞪了他一眼,“这可是堂主吩咐下来的,说办好了,就给我们在教内升一级,还奖励一袋小米呢!”
那人傻乎乎地问道:“升一级,那有啥好处吗?”
“这个……具体我也不清楚。但我听说,堂内一共七级,升到五级,就有机会得到堂主传授的仙法了,每个月还能分到其他教徒的供奉。”老张头不太确定地说道。
随即他又肯定道:“但我亲眼见到我隔壁二婶子家,因为替堂主办好事,得了两个鸡蛋的奖赏呢!”
那人咽了咽唾沫,双眼放光:“两……两个鸡蛋?真的吗?在我们那边,这可是地主老爷家一个月才能吃上一次的好东西啊!”
“货真价实,我老张头什么人你不知道,还能骗你咋滴?”
老张头把胸脯拍得啪啪响,斩钉截铁地跟他保证道。
忽然,两人动作一顿,因为都听见了对岸有人在喊着什么。
“快快快,有人来了!”
老张头催促道,余光却瞥见一个人影,脸色一变,立马握紧了手中的铁锹,喝问道:“什么人!”
“我只是路过来歇脚的,”沈海举起双手,状似好奇地探头望了一眼,“哎,老乡,你们这是在干嘛?”
“不关你的事,一边去!”
老张头见他一身布衣布鞋,指关节粗.大,掌心全是老茧,模样也生得憨厚老实,一看就是穷苦人家出身,稍稍放松了些,但仍十分警惕地盯着他。
“别这么紧张,”沈海笑了笑,“不瞒你说,我是来京城走商的,想找个本地人打听一下情况。”
他边说边走近,却一下子刺激到了老张头的神经。
那个傻子还在笑呵呵地说什么“老张头,我看着这兄弟不是坏人”,他懂个屁!
想起堂主对自己的再三叮嘱,还有教主的口谕,老张头一咬牙,上前一步挡住了沈海的视线,沉着脸说道:“小子,你要是再往前一步,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沈海停下脚步,与他对视一眼。
“真不让看?”
“不让!”老张头鼓着牛眼,梗着脖子凶狠说道。
沈海点点头,视线扫过对岸天空上飘着的几个风筝,突然抬手,电光火石间,便把老张头压在了地上。
老张头呆住了,随后扯着嗓子大叫起来:“杀人啦——救命啊——”
沈海不理他,把人交给其他禁军和锦衣卫后,走到那土坑前,心平气和地问老张头的同伴:“你们在埋什么东西?”
那人一见这帮人居然人人佩刀,沈海看样子还是他们的头头,顿时吓得浑身哆嗦,结结巴巴地回答:“埋、埋……我也不知道……”
沈海的目光越过他,落在土坑里埋了大半的东西上,突然瞳孔一缩,猛地跳下去,三两下把那玩意儿扒了出来。
——竟是一尊金龙绕柱的木雕!
这雕刻栩栩如生,上面还漆着金粉,一看就是出自有名工匠之手,不是一般人家能买得起的。
老张头他们这样的泥腿子,恐怕种一辈子的地,都买不起这么一尊木雕。
沈海眉头紧锁,知道这事不是他能轻易决断的了。
他果断道:“东西收起来,把这两个人带上,去请示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