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方知雨跟一群同事在休息区吃饭。期间有人说起她男朋友,在一个每天都要做早操说“我最棒”的公司当业务员。这月业绩又垫底,今早起来发现自己斑秃了。
“销售这职业真不是人做的。”同事感叹。
“又或许是你男朋友不适合?”行政部头头莫愁说,“我记得你说他人很内向。”
“是啊,但内向就不能做销售吗?人是可以改变的。”
“可以,但很难。”莫愁说,“你看我们公司事业部。有的人周末见客户到晚上11点还生龙活虎,打电话请一堆同事陪他唱深夜ktv。到那里他一边喝酒,一边兴致高昂跟你分享他今天哪个客户谈得最有心得。到凌晨你困到不行,他还活蹦乱跳,笃悠悠地让你再给他点首《向天再借五百年》。”
丸子笑出声:“这说的不是小叶?”
莫愁也笑:“是啊。”
同事听了直摇头,“小叶这样不累吗?”
“问题就在这,”莫愁说,“人和人的兴奋点是不同的。就拿小叶来讲,他的兴奋点就在于谈生意、跑业务。要是让他跟我们一样搞后勤,三日两头都呆在办公室里,他也会觉得累。”
“或者你再分析分析你男朋友的性格?”丸子建议,“以前我听及时雨内训,她说好的销售骨子里都是好战分子,说服客户、拿下客户这个过程会令她们觉得很享受。她还说销售要懂得示弱,必须藏好自己的目的,凭共情去攻心。”丸子一边说一边回忆,“对了,及时雨还做过一个很有趣的比喻,说人的心防就像一道城墙,而她们做业务最有成就感的一刻,就是推墙、进城!”
……
吃完午餐,方知雨收拾着桌面,都还在回味丸子的话。
好战分子,推墙狂魔。
你是这样的吗?吉霄。
又想起昨天晚上,夜雨中,吉霄跟她说“明天见”。
为什么是明天?说得就像今天也能见到她一样。可是一上午都过去,哪有吉霄的影子。
她还叫她“方知雨”。就像是要让她明白,她连她的本名都记得。
可是吉霄应该确实失忆了,就是不知道究竟到哪种程度。
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因为失忆,而彻底忘记另一个人吗?
方知雨思来想去,觉得这事情应该咨询专业人士。因为这很重要:
对她而言,失忆的吉霄才安全。
刚想试着联系一位旧相识,就听莫愁叫她——
“蓝猫,你去把董事办的茶台收拾一下。”
*
烟雨最大一间办公室是创始人陆羽在用,一方落地窗对着街景,摆了张茶台在此用于会客;另一方是书架和办公桌。
“老陆不在吗?”
正在收茶盏,一个穿休闲装的的中年男人走进来。他看上去常运动,身材健硕,手上戴着挂串。
方知雨恭敬地喊一声"谭先生”,答陆羽带客人去吃午餐了。“需要通知他你等着吗?”
“不用,没事。我来找铃兰的,想着先跟他打声招呼。”
方知雨听完继续收拾,男人却在这时到她近旁,把她堵在里侧,帮她收茶盏。
距离和举止都令方知雨感觉不便:“谭先生,我来就好。”
谭野没有停手,继续帮忙:“你最近好像总没空?昨天聚餐你不去,我也懒得露面。给你发信息说礼拜六一起吃个中饭,你又不回。”
“……我在做事,没注意看。”
“可我是看准午休才发的。”
方知雨刚想再找其他理由搪塞,就有人在这时敲门。
转头一看,站在门口轻叩示意的不正是吉霄。
“呀,看看这是谁?”对着门口突然出现的女人,谭野马上笑开,终于肯挪开步子给方知雨让出路。
吉霄笑着回复:“谭先生,好久不见。”
方知雨心中烦闷:她盼了半日的吉霄偏偏在这不合适的场面出现。害得她连招呼都不便同她打,只能低着头端起托盘离开。
还没走出门,就听谭野说:“好久不见,我们及时雨又变漂亮了。”
方知雨听得皱眉,却不好回头去看吉霄是什么反应。
心烦意乱间,陆羽和大叶迎面出现。方知雨连忙让路。
在茶水间把杯盏清洗好,方知雨回工位。一看时间,午休还剩十分钟。
吉霄去陆羽办公室做什么?难道两位老大找她聊升职的事?
这时丸子给她使个眼色,要她一起下楼取快递。
“及时雨升职是不是泡汤了?”刚出大厦,丸子就问,“她是不是被叫去问传闻的事?”
听到“传闻”两个字,方知雨瞬间心惊:“什么传闻?”
然而,跟她想的什么性取向问题完全无关,事情来得严重得多——
半个月前,行政部收到举报说烟雨内部有人借着公司的资源和配方,在西南开了好几家仿冒店。从那开始,总部就在暗中调查西部区的款项和文件,首要对象就是负责人吉霄。
可是事情查到现在,仍没查出个所以然。所以上面打算跟吉霄摊牌,让她接锅去把问题查清楚。
丸子作为总部和西部区的衔接人,早就在配合调查:“你都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憋得多辛苦?好想跟人分享这个超级八卦啊,却什么都不能说,尤其是还必须瞒着及时雨!”丸子抱怨,“幸好现在终于告一段落。本来嘛,及时雨怎么可能做这种吃里扒外的事,光是忙事业部就够她累了,哪有精力去翻墙!”
方知雨很是不安,问:“这事情是谁告发的?”
“这我哪能知道?”
“那么,既然及时雨没问题,为什么你还觉得她升职会泡汤?”
“因为人心啊,”丸子说,“陆羽那个人你懂的,疑心重。现在西部区出了这种事,及时雨就算做得再好,在他眼里都是隐患,更何况她还是大叶的人。”说着又感叹,“她这次要是不把仿冒店的事查清楚,估计不仅升总监无望,还会被派去东南亚开店。”
方知雨听得惊然:“东南亚?”
“对啊,之前那个新加坡的王总不就是为这个来?虽然还没定下哪一国,但出海是肯定的。”丸子说着感慨,“开荒可是苦差事,成功率还低。拿下来是公司决策有方;拿不下就是个人背锅。这事情又紧要,需要有能力的人。之前陆羽就一直想安排及时雨去,是大叶不愿放人。”
方知雨不关心烟雨怎么布局,她的重点很肤浅地存立在,希望吉霄不要被调任海外——尤其是新加坡。
又想起之前在行政部听说,四月月会前,公司就会完成所有架构调整。也就是说吉霄是去是留,一个月内就会有结果。
而且所谓的“一个月”只是计数意义上。现实是今天周四,明天吉霄外勤。而这个礼拜天,吉霄就又要回西南去了。
所以要是错过这个周六,想再见到吉霄,就要等四月了。到那时候,如果吉霄不仅没能顺利升职,还被派去开拓海外市场怎么办?
方知雨顿时感到时间如一把利剑悬在她头顶。
从楼下回公司,她再坐不住,直接从大群找到吉霄,进入她的个人页点“添加通讯录”。
然而接下来,吉霄一下午都在陆羽办公室。方知雨不安地等着。直到五点钟,红色的信息提示才终于出现:
吉霄通过了她的好友。
方知雨深吸一口气,紧张编辑起信息:
“及时雨,请问你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昨天才吃了饭就约今晚见,会不会暴露她的急切?
而且今晚估计不行。吉霄开会开到现在还没出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种情况下,她多半会被大叶叫走一起晚餐。就算吉霄真的有空,在应对完职场拷问后,也不见得有心情跟她这样的小角色吃饭。
方知雨删除时间,换成——
“请问你周六晚有空吗?我想回请你吃饭。”
吉霄没有回复。
很快,下班时间到。方知雨把可以留到明天做的事拿出来继续做,只为钉在工位上。
又等了二十分钟。剑指吉霄的会谈才终于结束。先出来的是吉霄和大叶。
幸好吉霄看上去心情不错,正同男人说些什么。两个人走到大叶办公室前停下,大叶进去拿东西,吉霄在门口等。一看就是要把公事延续到晚餐。
暗中观察着,就见吉霄突然转头望向这边,跟她偷瞄的视线撞个正着。
方知雨本能地想逃避,却在这时想起女人那句:
“别躲开。”
于是,她鼓起勇气迎上吉霄的目光。然后就见女人对她笑开,随即低头输入了些什么,再朝她扬扬手机。
接受到对方的提示,方知雨满心期待地看信息,却发现传来的回复是:
“抱歉,周六晚上我有约了。”
被拒绝了。
再抬头,笑着的人已经不在原位,还是进了大叶的办公室。
方知雨失落地关掉电脑。
收拾好东西准备下班。离开办公室前,习惯性去一趟洗手间。
这么做的时候,方知雨在想的却是白夜。有人邀吉霄喝酒,吉霄没答应。当时她也是如此:明明在拒绝别人,却笑得很美丽。
就是这样的瞬间,让她很想揭下女人那总是带着笑意的假面。
方知雨叹一口气,起身冲水。刚打算出隔间,就听到一阵熟悉的高跟鞋声踏进来。一边走还一边讲着电话——
分明是吉霄。
女人似乎只是进来整理仪表,因为听上去她一直站洗手镜前,完全没发现这里面除了她还有别人,电话讲得自如,语气温温柔柔。
方知雨在隔间里忐忑地听着,想这回可不能怪她又躲开。眼下这状况怎么看都不适合开门出去:
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撞上刚才拒绝了她的人,对方还在讲电话。至于她自己,则是刚解决完的状态,手还没来得及出去洗……要是真照上面,不打招呼尴尬,打招呼更尴尬。
因此,她又懦弱地决定绕开。
哪想竟听到隔间外的女人提及重要信息:
“就寰宇酒店啊,我都订好了。”吉霄跟电话那头确认。接着又小心翼翼跟对方解释,“不是的,我下午在开会嘛,不方便讲电话才没有接……但我回了你信息的,我以为你看见了……什么明晚啊,后天才是礼拜六好不好……”
方知雨愣住。
真糟糕,偶然听到了别人的私人电话,谈论的还碰巧是周六晚上。
所以,吉霄是为了电话那头的人才拒绝的她?
总觉得她们听上去关系匪浅。不知为什么,她甚至觉得吉霄在宠着那个人——
单方面宠着。
“你要真体谅,就不要总是跟男人吵架后来找我,”随后就听到吉霄说,“……你也知道我是你同学,不是你仆人?”
信息量超标了,方知雨想。
而且,她们还约在寰宇。
吉霄跟女人去寰宇酒店会做什么,她当然知道。旋转门的另一侧通向极乐。
但这次又不太一样。这次这个人,有对象。
方知雨内心一团乱麻,后面的话也听得恍惚。只知道吉霄说,“嗯,那后天晚上见。”
以为这就是结束,却在片刻之后,还要被吉霄滞后的终句再杀一次——
“……我很想你。”
隔门外,方知雨听到女人柔声对着手机这么说。像告白,又像是喃喃自语。
*
心理医生的名字叫何风,接到旧相识的电话是午休期间。对方一来就问了她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如果一个人失忆,会连自己曾认识的人都忘得一干二净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何风奇怪。
电话那边的女人含糊其辞,道说来话长,以后再告诉她原因。反正现在,她急需从医学的角度了解,刚才她问的事情是否真的会发生?能不能经得起推敲。
“我记得你说,你以前接待过失忆的病人。”
“是啊,”何风说,“但我不能透露来访者的隐私。”
“不用透露隐私,”女人说,“你给我提供一点专业意见就好。”
“你用来干嘛?”
“……你就当我要拍一部电影?”电话那头说,“要是出现了忘记某个人这样的情节,可信吗?”
听出对方想套话,却不愿说原因。何风也不再多问,回答她:
“当然可信,但是要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女人忙问。
“首先看外伤深浅。如果受伤严重,彻底忘记某个人很正常。”何风回答。
“严重是指?”
“昏迷状态。又或者醒来了,但完全无法正常生活,比如有的人,因为车祸头骨被削去了小半,从外表看脑袋是塌陷的……”
女人连忙打断:“没那么严重!这个人的外伤已经康复了。”
何风越听越觉得确有其人:“这个人?”
对方支吾一阵,求她先别追究,烦请继续科普。
何风只好克制住好奇,告诉她:
“如果外伤并不严重,就可能是心因性的。”
“什么意思?”
“就是心理问题引起的失忆,”何风解释,“人在经历应激性体验,就是,受到很大的伤害的时候,大脑确实会把引起当事人痛苦的回忆掩盖掉。如果被掩盖的记忆里有某个人,那么患者彻底忘记他,也很正常。”
“即使她外伤已经康复?”
“是的。”何风说,“比如我之前那位客人。她来找到我的时候脑外伤就是基本痊愈的状态,但她依然有很多事不记得。直到治疗结束,有一个人她都始终没能想起来。”
“是吗?……太好了。”
这通电话结束,何风都还在想对方那句,太好了。
竟然有人,希望脑外伤患者永远不要记起某某——
这么危险的家伙,居然是她的旧相识。
随后何风就想起那个失忆的病人,想起她在这接受完第一次催眠。被唤醒后,病人问她,自己有没有说出什么有利于记忆恢复的信息。
何风让病人闭上双眼,将她导入放松状态,让她想象一间明亮开阔的客厅。客厅中央有一架钢琴,琴键还反射着阳光——
“你在弹一首钢琴曲,是莫扎特的曲子。你弹奏这首曲子的时候心情很好,因为直到结束,你都没犯一个错误。弹完之后,你开心地看向妈妈。妈妈也很满意,笑着表扬了你。……”
病人听到这里,不自觉流下一滴眼泪。
她病弱的模样加上这滴眼泪,令何风只觉我见犹怜。
“k545,”随后,何风就听病人说。
“什么?”
留着中长发的女人脸颊还泪湿着:“我在弹的那首曲子是莫扎特的545号作品,c大调钢琴奏鸣曲。”
“这样啊。”何风对钢琴不太懂,但还是需要引导病人,“那是一首什么样的曲子?”
“很轻快,很平和。学琴到一段时间就能练习的一首曲子……莫扎特让人快乐。”
女人说着皱起眉头,陷入沉默。似是记忆又中断。
“不用急,”何风柔声,“慢慢来。”
……
那天诊疗结束,离开时,因为没有任何妆容而显得格外清丽的女人对何风说:
“谢谢你,何医生。今天我觉得很开心。”
找回记忆对本人来言,会经历一个痛苦的过程。因为大脑往往是害怕人受到伤害,才处理了创伤性记忆,把它们都藏了起来。所以何风想,今日病人开心,仅仅是因为她还没有行至真正的风暴之处。
但心理障碍这个事情,永远都是主动疏通比淤积到爆发更好。
“这里的紫藤养得很好。”又听病人说。只见她望着窗外的院子。那里一片碧绿。
何风也看向窗外:“是啊,可惜花期过了。”
出诊疗室。一直等在外面的另一个女人看到她们,立刻站起来。
“怎么样医生?”等待的女人担心地问。
何风告诉她催眠的效果不错,今天就找回了一些片段,看来以后可以继续尝试。随后就见女人转头看向失忆的病人,一副放下心来、很是欣慰的样子。
等待的女人留长发,明显年长一些。看上去美丽端庄,人很高挑。
女人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显眼的婚戒。
何风职业病犯,忍不住在心中分析起她们。这两个人说是关系很好的朋友,非亲非故。但女人对病人的关心明显超过了友情的界限。
横亘在两人间的是一种说不出哪里怪异的羁绊,就像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深深地捆绑住她们。
在夏日的蝉鸣声中,何风看着被绳索锁在一起的两个人。
心理诊疗室原本就有很多故事。很多病人在治疗初期,都会有意无意对她这个医生隐瞒真实信息。因此她无法不用眼睛去凝视眼前的两个人,观察她们、分析她们。不仅出于治疗的目的,还出于私心,出于好奇。
她无比期待下一次会见,期待能一点一点打开病人的心,并最终帮到她。
……
结束回忆,何风招呼助理:
“我午休好了,让下一位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