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雅间,拾一跪在地上,头深深低下,几乎要垂进衣摆。

    “被发现了?”雅座上的人垂下眼睛看他,神情格外冷漠。

    “是……”拾一怎么也想不通。

    身为天子身边近卫,又身负调查重任。

    拾一的轻功是所有近卫中当之无愧的第一,藏身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

    刚才他自信没有暴露出半点踪迹,又为何会被那人发现?

    “这人不简单。”师从烨两指捏着眉心,脸上神情不变,“他的身份来历是否调查清楚?”

    “未曾。”拾一低头,形容越发沮丧,“属下派人调查了他来的地方,发现他是自扶京京郊附近的一个村子来到京中的。但仔细再查,村中人似乎都不知此人的存在。”

    “好似这个人是自地下钻出来的一样,根本不知来处。”

    他在季冠灼身上一再受挫,自信心好似也被彻底吞吃。

    “不过,属下觉得有些奇怪。”拾一沉吟半晌,才道,“方才那人被北狄人撞翻,又被塞了符牒玉佩。以他的敏感程度,不应该没有察觉。只是瞧他的模样,却像是全然不知……”

    符牒玉佩是北狄探子用以证明身份的信物。

    玉佩皆由内里缀有不同颜色的白玉镂空雕刻而成。玉石中的其他色彩会被保留下来,被雕刻成特殊的文字。

    每一块符牒玉佩中的文字都有所不同,代表玉佩主人身份的不同。

    持有符牒玉佩的并不一定就是北狄人,但一个北狄探子,又怎么可能会轻易将自己手中的信物交给一个陌生人?

    “继续扩大范围调查。”师从烨放下手,神色隐隐写着几分不耐,“一定要弄清此人身份。”

    “是。”拾一应声,又抬头小心窥探师从烨的脸色:“您要不要先回宫中歇着?您的病……”

    “不碍事。”师从烨不容置疑道,“调查此事要紧。”

    拾一心急如焚,却也不敢再劝,只得告辞离开。

    师从烨坐在雅间里。

    空气隐隐约约浮动着木樨香气,是这茶楼中特调的一种香料。

    甜香的味道萦绕身边,却丝毫无法排解师从烨心中烦闷的情绪。

    自十五岁起就铭刻在骨髓里的病痛,如同跗骨之蛆一样无法缓解,甚至还有越演越烈的趋势。

    这几次发作,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维和理智,好似被人牵着走一般。

    直到昨晚。

    当那木樨香气萦绕在鼻尖之时,压在他心头那沉重的大山,竟然好似短暂地,被人搬去了片刻。

    一时的轻松,换来的是现在越发难耐的憋闷。

    指尖用力地捏紧桌角,几乎硬生生从上面掰下一块。

    良久,才缓缓松开。

    苍白的指尖慢慢地染上几分血色。

    季冠灼松开指尖,衣角几乎都被他捏出褶皱。

    “说了不必来医馆……干嘛要走这一遭。”他额头上皆是细密的汗水,“只是擦伤而已,哪有这么严重。”

    手肘处被涂上黄色药酒,和鲜红的伤口混作一处,显得格外惨不忍睹。

    “讳疾忌医可不行。”魏喑仔细去看,确保季冠灼伤口每一处都被涂上药酒,“也不知方才那人是谁,把你撞成这样还敢逃之夭夭,实在是可恨!”

    季冠灼无奈苦笑:“谁说不是呢。”

    方才磨那一下实在不轻,整个手肘处都是被磨出的血痕。

    到医馆时,还将老郎中都吓了一跳,以为他胳膊断了。

    他忽然想到什么,从口袋里摸出方才捡的那块玉佩。

    “我方才在茶楼中捡到一块玉佩,只是上面的纹路实在生得有些奇怪。不语,你之前有见过这种纹路吗?”

    魏喑接过玉佩,仔细地看了许久。

    “没见过。寻常玉佩都雕刻花鸟神佛,也不知是哪个不识货的,将玉佩雕刻成这幅鬼样子。这种样式,便是拿到当铺,恐怕也值不了多少钱。”

    他将玉佩放在桌上,颇为嫌弃道。

    季冠灼低头摆弄玉佩。

    他研究沧月历史多年,连北狄和乌鲁图的文字都能看懂不少,却实在看不懂这文字写得究竟是什么。

    况且……玉纹太细,恐怕难以保存。装在他身上,恐怕不日就会被撞坏。

    “那我们去把这玉当了吧?”季冠灼抬头,琥珀色的瞳直直地看向魏喑。

    “啊?这样是不是不太好?”魏喑还没做过什么坏事,闻言顿时有些心虚。

    “这玉佩本就是撞我那人留下的。”季冠灼将玉佩放在桌上,“他将我撞成这幅模样,这玉佩,我也实属不想帮他保管。放心,当票我会好好留着。倘若他回来找我要,我再把当票给他就是。”

    说着,季冠灼抬起手,让魏喑看他手肘。

    大片的血痕混着黄色的药酒,让人头皮发麻。

    魏喑顿时义愤填膺道:“当,必须当掉。这破玉佩,我早看它不顺眼了。”

    季冠灼没忍住大笑出声。

    两人走出医馆,往当铺走去。

    一路上,魏喑没忍住说起方才茶楼里发生的事。

    “我刚才打听过了,茶楼里好像确实有北狄人。不过已经被官差带走了。这几日扶京中不太平,泽明你……”

    他转头还要叮嘱几句,却已经不见季冠灼的神鹰。

    又仔细寻找半天,才在书肆中找到季冠灼。

    “泽明?”魏喑有些奇怪,“你来是为了买殿试用的书么?我那里书都堆不下了,你若想看,只管找我拿便是,没必要花这个钱。”

    他的目光跟随着季冠灼的目光游动,才发现季冠灼的目光落处,居然是在话本上。

    “两位客官,可是对我们书肆的话本有兴趣?”掌柜的圆滚滚的身子几乎是一路撞过来,将架子上的书都碰歪了。

    他却不管那么多,热情地对两人介绍:“这里都是扶京中最新的话本,好多都是小人这里独有,去别的地方可买不着呢。”

    “你看这本,讲的是二郎劈山救母的故事,至于这本嘛,讲的则是前朝皇帝后宫秘事——”

    “这一本,可有下册?”季冠灼拿起放在角落的一本,抬头问道。

    那本只有薄薄一册,装订也相当粗糙。

    表面上只写了“太武秘闻”几个大字,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书。

    书肆掌柜顿时吓得一身冷汗:“您……要这本?”

    这本什么时候混进去的!

    “对。”季冠灼不容置疑地点头。

    他在现代社会,曾经也看过这本话本。

    虽然名字写得有些不正经,但内里大多讲的是师从烨带兵行军的一些事,也有边境的风土人情。

    对研究沧月历史有着极大的意义。

    只可惜流传到现代,这话本只剩孤本,且早已残破不全。

    季冠灼勉强看完,对缺失的部分更是惦念得不得了。

    这可是研究师从烨的一手资料!

    他当然要收集全套。

    “有是有……您确定您要吗?”掌柜的脸上神情有些艰涩。

    《太武秘闻》下册,那可是本禁书啊!

    这本书上册下册并非一人所写。下册里不仅有艳.情描写,还有几张春宫图,画的正是当今圣上……

    至于春宫图的其他主角,也都是些男子。

    是以下册刚一面世,就被那些着急催皇上广纳后宫的老臣封禁了。

    他这里,也只留下一册而已。

    “嗯?有什么问题吗?”看着掌柜为难的神情,季冠灼有些奇怪,“是下册很难寻到吗?”

    “这样,倘若你能帮我寻到,我愿意出一两白银买下此书。你看如何?”

    “嘶——”书肆掌柜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这位客官,您既然对这本书这么感兴趣,应当知道书里内容吧?”

    看不出来,真是看不出来。

    这位年纪轻轻又长得俊秀的小哥,居然会对那种内容感兴趣?

    “我当然知道。”季冠灼瞧掌柜的这幅模样,猜测掌柜的手里应当是有,立刻道,“你要是再犹豫,我可要后悔了。一两银子,够买几十册话本了。没必要非买这一本……”

    “不犹豫,不犹豫。”掌柜的忙从木箱深处翻出他珍藏的那本《太武秘闻》下册,将它用宣纸封装得密不透风。胖胖的身子居然透出几分灵活,“您买了下册,上册就算小人送您的。不过出门后可别说这书是从小人这里买的。”

    他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表情,搞得季冠灼有些奇怪。

    他捧着那两本书走在路上,心情愉悦至极,几乎忘记胳膊肘传来的钝痛。

    “你进这里,就是为了买这两本话本?”魏喑和他一起出门,神色有些一言难尽,“这些都是假的。”

    “我知道。”季冠灼笑了笑,“放心,我只是把他当做闲暇时的消遣。”

    魏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季冠灼,这其中有一本是整个沧月都相当有名的禁书……

    只是瞧着季冠灼兴致勃勃的样子,他还是选择噤声。

    算了,有些事情还是需要泽明自己去发现,绝不是他不够兄弟义气……

    晚上回到客房,季冠灼就迫不及待地拆开包裹,去看下册的内容。

    一刻钟后,客房里传来他不可置信的惊呼。

    “这本书……怎么是本黄.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