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开承闭口不答,眼神忍不住乱飘。
沈长清的声音像一根鸟羽,轻轻柔柔刮在他耳畔,鸟羽没什么重量,却叫人难以忽视。
“没事的,告诉我,你不用替他遮掩,我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沈长清的话像陷阱里的食物,钱开承咽了口唾沫,不由自主就想顺着答下去,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盘旋。
——反正长清君从来都不会生气,他就算出卖了州郡大人,大人也定不会有事的。
“素公子……将疫病移花接木到自己身上了”,钱开承说着,偷偷看了沈长清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才继续道,“隔天就发了点小热,好在没什么大碍过两天就好了。他…他说这个是您教他的,属于……属于正常现象。”
“你倒是信”,沈长清情绪莫明,钱开承看不懂,也不敢去探,远远看见太医院和一些自发到此的杏林之人来了,才松了一口气。
这些人多半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大夫了,不认得沈长清,只知道长清君找他们有事,不安又期待地等着,却不知长清君就站在他们面前。
沈长清太随和了,他们想象里的长清君必然是脚踏祥云,仙鹤追随,天音渺渺降临人间,而他行走于地必然步步生莲。
再不济也该一身青色华服,身上坠满了穗子,身边有五六姑娘随行,七八汉子抬轿,三四少年敲锣吹呐。
怎么想,也不会是粗衣麻布,袖口挽起,手里还拿着茅草的样子。
“老先生们,看过来。”
语气分明很和蔼,却轻易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分明之前没有见过面,可沈长清一开口,大夫们就将他认出。
沈长清清清楚楚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仰慕和恭谨。
一个人的气质从不是衣着打扮决定的,人格的魅力永远最能触动心灵。
沈长清温温和和,“不必拘谨,沈某是来与诸位一同论道的。”
“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今日我是诸位的学生,学生有些猜测想要论证,还请先生们相助。”
他没有居高临下俯瞰过谁,他从来与众生走在一起。
就那么温温柔柔的,自自然然的,走在一起。
心里有众生之人,不会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行医者多脾气古怪,但他们不约而同将最大的善意呈现给沈长清,以报答沈长清对他们的尊重谦和。
沈长清把回魂汤的做法和婆婆的故事说了一遍。
当大夫的,哪有不喜欢研究药方子的,几个人顿时就凑在一起讨论。
讨论声激烈,几个人各抒己见,吵的不可开交,临到搭灶试验时却又齐心协力起来。
沈长清静静听着他们讨论,看着他们一步步改良、测试。
有两位背着药箱游医打扮的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参与讨论,他们看着慢慢成型的灶台,眼睛里渐渐流溢出恐惧。
沈长清注意到他们的不对劲,温声询问,“怎么了?”
那两个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人开口,“那位老婆婆姓什么?”
“屠。”
“姓屠!不……不可能!”那人抖得更加厉害,“那村子,可是……可是在牛驼山下?!”
见沈长清点头,那两人再也忍不住害怕,瘫倒在地。
旁边一个太医停止讨论,疑惑偏头,问两人,“你们怎么了?”
“你们讨论着死人的方子,还问我怎么了?!”那人语出惊人,把太医吓了一跳。
所有人都停了手头的事,目光凝聚在这边。
“屠氏十六年前就已经死了!牛驼山下哪里来的村子?就是有,也早在十六年前就被山上的土匪屠尽了!”
“什么?!”众人骇然,把目光投向沈长清。
如果这人说的话是真的,那么长清君昨天晚上是在哪住了一夜?!
众人头皮发麻,只感觉后脖子凉飕飕的,脸上缓缓爬了一层又一层鸡皮疙瘩。
沈长清蹙眉,昨夜天色昏,他一心又都在徒弟身上,并没有去管老婆婆是人是鬼。
沈长清仔细回忆了一下,灯光下老婆婆好像确实没有影子。
不畏火光,阴气不外泄,这难道是……大凶!
麻烦大了,颜华池身负重伤,孤身待在鬼窟,哪怕这大凶对他没有恶意,也难保颜华池自身的阴水不会受影响而暴走。
他徒弟目前的身体状况,经不起再来一次了。
沈长清定了定神,对那人道,“这是怎么回事,能仔细说说吗?”
那人回忆了一下,讲述起来,“我二人从前到处行医,十六年前准备去益州救治瘟疫,在那村子落脚过一段时日,那个小村的人家都姓屠,就叫屠家村。
“那一年天下闹蝗灾,益州尤甚,饿死的人太多,就爆发了瘟疫,衙门一天上门三道只为收粮,拿不出粮就用别的抵,我们几个大夫的药材都被搜刮了去。
“我们几个是为回魂汤药方留下的,屠氏教了我们,我们就准备走了,谁知道被官府扣押,硬要我们交够了银子才肯放我们走。
“屠氏的儿子与我们相处很好,不忍看我们遭罪,竟然跑到牛驼山上去偷胡子的粮!
“胡子把他打得半死,然后拿竿子把他像串老鼠一样穿起来,举着他大肆下山,将一村人全部屠戮殆尽!
“屠氏躲过了一劫,找到了我们几个大夫,掩护我们离开,胡子一把火烧了村子,我们眼睁睁看着她又折回去,瞬间葬身火海。”
沈长清想到鹰眼讲自己身世的时候,提到过十六年前的那场蝗灾。
对得上。所以昨夜婆婆说的益州大难,并不是指水灾,只不过恰好赶到一起,于是他便先入为主了。
但十六年前的那碗回魂汤,确实能解如今的疟疾。
“屠婆婆许是不想看益州的百姓受苦,所以特意回来人间”,沈长清温柔道,“别怕,她是特意来叫我提醒老先生,她教您二位的方子,能救人。”
无论是真是假,那两位大夫信了,他们热泪盈眶,泣不成声,“是她救了我们,我们却只能看着她死,长清君,您说她死就死了,死了还要记挂我们……”
“老先生,请振作起来,还有这么多病人等着这碗汤……回魂。”沈长清轻轻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他们好像从这话里得到了什么力量,一种名为“被需要”的力量,用力点了点头。
他们之中,一直话比较少的那人道,“我研究过这个法子,如果在外面再搭个更大的架子,裹上湿布,效果会更好!”
他们热火朝天的讨论着,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更添一份坚定。
他们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就是要救人的!
这些上了年龄的老人们,熬了好几个昼夜翻看古籍,只为能得出一个可行的方案!
如今希望就在眼前,坚持就是胜利!
沈长清不通医术,老人们嫌他碍手碍脚也不要他帮忙,他就笑了笑,道,“那告辞了,我替百姓谢谢先生们的付出。”
沈长清走远了,钱开承才小声嘀咕,“最该谢谢的人是长清君你自己。”
那个人身上背负了太多,却好像没有听到他抱怨过什么。
沈长清推开门的时候,颜华池已经醒了。
他穿了与沈长清一样的粗布麻衣,站在堂屋里,目光落在婆婆的房间。
房门开着,里面停着一口棺材。
昨夜从门缝透出来的哪里是月光?分明是长明灯里的幽森鬼火。
沈长清昨夜一路开着鬼门匆匆而来,所以连进了鬼村都不知道,大凶的鬼域太真了,他竟分毫没有察觉。
幸好屠婆婆没对他们怎么样,甚至还无微不至照顾他们。
颜华池的伤势恢复得很快,快得可怕,这会子其实差不多已经好全了。
听见沈长清进门,他也没有什么反应,好像是在赌气。
“婆婆不在?”
闻言少年周身气压更低,沈长清暗道不妙,缓慢走过去,想安抚一下徒弟的情绪。
“棺材里躺着呢”,颜华池睫毛轻动,遮住了眼底情绪。
然而那丝丝缕缕的疯意又从喉管里吐出来,带着寒风一般,“师尊心里的人太多了……”
沈长清不知作何回答,不想刺激这疯子,就没再往前走。
“您是心虚吗?”谁知那疯子却低低笑起来,朝他招招手,“过来,快点。”
那人又补充,“趁我没太疯。”
沈长清不过去,他就自己走过来,抓住沈长清的手指,递到唇边,伸出舌,轻轻舔了一口。
沈长清蜷缩了手指,挣脱开,“你……”
颜华池退了半步,唇角上扬,眼睛里却噙了一点泪。
实在是疯得不像话。
沈长清想起来,自己还有话没问。
“你和昭阳……”
话没说完,就被人捉住手腕,力道很大,“师尊今天是一定要在徒儿面前一而再再而三提起旁人吗?”
他还没和徒弟算账,徒弟倒细数起他的罪过来。
颜华池不由分说伸手按他背上某处,低笑,“伤得不轻吧?就这样还要往水里跳,往这么大的风浪里跳……”
“师尊跟那人就见了一面吧,他死不死,关您什么事”,颜华池目光很冷,“还是说,您非要叫徒儿发疯,发疯到折磨死所有不相干的靠近您的人,您才肯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