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8章 棺中的女人

    沈长清其实不太能辩驳, 他笼在袖子里的手紧了又松,最终道,“对不起, 让你担心了。”

    “我以后不这样”, 沈长清一时无措, 手指又捻起菩提。

    好像是习惯吧, 就这样捻一捻,什么也就都能接受了。

    “道什么歉啊”, 少年把他藏在袖里的手又拉出来, 指腹相触的同时, 颜华池认认真真看着他说,“能别再逞强了吗?”

    他不答, 那人就骤然加了力道, 重复, “能吗?”

    沈长清终于回应, 逃避似的,他拂开徒弟的手, 把人拉到身后, “你在这别动, 为师去看看。”

    像是应了这话一般, 那棺材盖忽然跳了一下。

    “砰——”

    又两声, “砰砰”, 比方才短,比方才轻。

    然后,“砰——!”棺材盖飞起, 沉闷地砸在地上,砸在沈长清面前。

    沈长清面色不改, 从旁边绕过去,屠婆婆从棺中坐起,花白的发贴在脸前,看不清面容。

    阴风起,吹过沈长清宽松的袖口,吹开婆婆遮面的发。

    那里是被烧出来的褐色伤疤,淤青一样的尸斑掺杂其中。

    树皮那般粗粝、丑陋、惊悚。

    “树皮”中间两瓣发紫发黑还起皮的肉嵌在那,那是老婆婆的唇。

    像是哭,又像是笑,“回来了?”

    这声音苍老又奇怪,嘎吱嘎吱像老旧的纺轮。

    可能是因为就连喉管也烧得炭化,所以说起话来就格外艰难吧。

    “回来了”,沈长清应着,他上前去扶老婆婆,脸上一点嫌弃的神情也没有。

    纵使她身上不断有粉尘掉落,纵使尸臭总萦绕在她周身。

    沈长清伸手,老婆婆却不要他碰,侧身避开。

    屠婆婆很爱干净,可身上总是有不干净的东西掉得到处都是,她无视沈长清,走过去,拿着笤帚扫起地面的渣子来。

    一边扫着,一边就又有新的焦黑皮肤风化后散下来。

    扫不净,她也不知累,就一遍一遍去扫,扫到沈长清脚底下,才有些不耐道,“清儿,你又在碍事了,你就不能心疼心疼你娘吗?”

    屠婆婆这一声清儿,把沈长清叫得愣住了,他下意识移开脚,屠婆婆一边扫过他刚刚站的地方,一边数落。

    “屠日青,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下雨了要及时收麦子,你爹腰不好,你难道指望你娘一个弱女子去把它搬回来吗?”

    他这才听清,是青草的青,还没来得及反应,屠婆婆就举着扫帚朝他打来,“你还不快去!”

    扫帚没落在沈长清身上,有一只手稳稳替他接住了,那声音幽冷,却只是对着他说的,“就那么喜欢走神吗?”

    沈长清一听就知道某人还在生气,他摸摸鼻头,有些心虚,退了两步。

    这一退,再一垂眸,就看见有什么东西正从颜华池的影子里爬出来,看着像是个人。

    颜华池指尖冒出一条细小藤蔓,沈长清眼见着那藤蔓钻进了屠婆婆的耳朵里。

    然后那滩黑色的人影就飞速蜕变成了一个少年,那少年的模样竟与屠婆婆有七八分相似!

    阴水这擅长变化的特性,有些时候是真的好用。

    沈长清瞬间明白过来徒弟的意图,手指轻划,鬼门大开。

    下一瞬,他和颜华池就在屠婆婆眼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真正”的屠日青。

    两人还在屋内观望,只是屠婆婆就看不见他们了,就跟他们第一次进诡域没开鬼门的时候一样。

    凡人是看不到鬼的,如果不是昨天晚上为了赶时间一直开着鬼门,他们估计也进不了这村子,除非这鬼蜮主人像陈文轩那样主动邀请他们。

    颜华池指尖又破了口子,但那道伤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

    沈长清目光移动到屠婆婆身上,她脸上已恢复平整,眼尾皱纹依旧很深,她拿着扫帚呆立了许久,仿佛在疑惑什么。

    但随即她抄起扫帚迎头不轻不重打过去,咕哝了几句什么。

    “屠日青”木木的没有反应,沈长清看了眼颜华池,那人低笑,“不急”。

    说着就见先前的藤蔓在屠婆婆肩头晃了晃,跳进屠日青身体里,与他融为一体。

    屠日青好像在那一瞬间完成了从死到生的过程,他不再是一个人偶,在他拥有了关于自己的记忆之后,他活过来了。

    只见他抱头躲开扫帚,大声嚷嚷,“知道了妈!”

    屠婆婆对自己的儿子没什么好眼色,放下手里东西,终于不再扫地,而是转头开始收拾房间。

    她把那些本就整洁的物品又重新摆了一遍,然后才走到堂屋里,推开那道窄门,烧火去了。

    沈长清看着原先的棺材变成了床,长明灯变成了月光,轻轻叹息,“走吧,我们也出去看看。”

    昨夜他徒弟约莫也是睡的棺材。

    这事还是别提的好,谁知道颜华池会不会因此突然抽风。

    颜华池现在连装也不屑装了,额头上明晃晃摆着三个大字,“我有病”。

    后脑勺是另三字,“别惹我”。

    沈长清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他选择暂避锋芒。

    就比如现在——少年颔首,然后把手伸到他面前,又是笑眯眯的样子。

    “师尊,来,牵着我点,我怕。”

    ——你怕个鬼。

    沈长清果断握住徒弟伸过来的爪子,然后闷头只管往堂屋走,看都不看他一眼。

    眼不见心不烦。

    踏出门的那瞬间,温度骤降,沈长清倒没什么感觉,就是他徒弟打了个喷嚏。

    “要紧吗?”沈长清迟疑了一下,“受不住的话,就在婆婆屋里等着。”

    颜华池没回,狭长的凤眸眯起来,盯着窗头落的一点雪。

    雪很白,很刺眼,因为外面现在日光很亮,估摸着像是下午。

    颜华池在看他放出去的阴水,那小子正蹲在门口逮麻雀。

    白雪上零零散散撒了一点麦粒,短棍支起箩筐,连着短棍的绳子另一头在屠日青手里。

    有两只小雀儿来啄食,他就用力一拉,小雀儿扑腾着翅膀想要逃脱,却被屠日青敏捷捉住,掌在手心细看。

    “嗯,不错,都还挺肥”,屠日青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他往里屋喊一声,“妈,有肉啦!”

    屠婆婆系着围裙迎出来,又是一通数落,“你爹在地里累死累活,你成天在家不务正业!”

    这么说着,却还是接过小雀儿,“晚上想吃什么?炖汤还是焖烧?”

    “炖汤!用小葱豆腐!”

    “豆腐那么贵!也不知道给家里省钱!”屠婆婆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两枚满是锈迹的铜板,犹豫了一下,又摸出三枚。

    “不许多买!剩的给你爹带膏药回来!”

    屠日青接过钱,走走跳跳离开了。

    屠婆婆进了屋,过了一会,一手拿着小板凳,一手端来一盆葱,坐在门口摘菜。

    岁月仿佛在这一刻倒转,时光让婆婆与三千年前颜姨的身影重叠,沈长清手指微动,手里菩提转了两圈。

    然后他便不再去看。

    ——忘不了的是当初,仍记着的是遗憾,但往事已矣,人不能总是回头。

    回头路走多了,就会贪念,会沉沦,会无法自拔,再也不肯向前。

    雪渐渐大了,雪是轻的,是柔的,却压断了松树的枝条,咔嚓一声,积雪落下来,把地上的雪层砸了一个坑。

    雪盖了沈长清满头,像是被风霜吹白了的他的发。

    于是沈长清想,如果自己是个正常人,会生华发,会转世轮回,会在星辰流转日月更替下,循着一条看不见的命运的线,顺着它,走啊走。

    顺着一条名为历史的线,走啊走,走成你我,走成众生的样子——他会在轮回里活过很多世,会成为很多人,而他曾经牵挂又亲手送走的人会以新的样子回到他身边,到那时他是否还能认出?

    岁月的马车载着众生匆匆而去,世上轮转又三千秋,唯独把他给遗忘了,把他一个人落下在浮世里,让他孤零零地看着沧海变桑田。

    所以沈长清低头看着众生的眼睛里,其实总是会藏着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羡慕的。

    屠日青很快踏雪归来,又或者其实是鬼蜮的时间又更改了,只不过一晃神的功夫,这天就又黑了。

    他头上戴着斗笠,身上穿着蓑衣,肩头的雪被他抖落,他一手提着油纸包,一手拿着几贴膏药。

    豆腐半块,膏药三贴,屠婆婆把豆腐切碎了,切成丁了,又剁成泥才往锅里下,炉子边缘烤着一块膏药。

    等锅里烧开了,膏药还没烤化,父子两个在堂屋里吃饭,屠婆婆独自蹲在炉子前照看膏药。

    等到烤好了,屠父早就放下了碗筷,而饭菜也所剩无几。

    屠婆婆伺候男人换好了膏药,收拾了桌子,才又蹲在炉子前,端着碗,夹一点剩下的葱,就着冷饭往肚里咽。

    分明是支撑一家人的主心骨,分明是那么要强的女人,却其实连上桌吃顿饭的资格都没有。

    她被迫困在自己那巴掌大的一方地,就如同那被装进匣子里的明珠,她努力彰显着存在感,但其实根本无人在意。

    是那么,那么的,可悲。

    第029章 怎么能死不瞑目

    屠婆婆仿佛早就习惯了, 用米饭拌一拌剩下的肉汤,埋头一口口咽着。

    一片黑影遮住了视线,跟着碗里就多了块拇指长的肉条。

    麻雀本就肉少, 屠婆婆抬头, 眼里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娘不喜欢吃肉, 夹走。”

    屠日青好像说了什么,但沈长清离得太远, 没有听清。

    白雪飞速消融, 绿芽疯狂抽条。

    这堂屋里很突兀的, 就多出很多人。

    这些人应当都是村民,几个大老爷们把屠婆婆围在中间, 对着她指指点点。

    “不是我们劝你, 本来你一个妇道人家就应该安安分分,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出来抛什么头露什么面。”

    这指责来得毫无道理,屠父坐在边上抱着酒坛醉生梦死, 一丁点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这回魂汤的药方子你一个女人拿在手里有什么用, 不如交给我们帮你经营, 卖汤的钱分一点给你, 也不算你吃亏, 你看怎么样?”

    沈长清扫了那几个人一眼, 原来这才是最终目的。

    这几条汉子闯到别人家里,语气又这样生硬,不像来谈生意, 像是来豪夺强取。

    “好啊”,屠婆婆冷笑, “都是本家,若拿的出三十两银子,这汤方子就当婶送你们的。”

    “你这贱人都要钱了,还说什么送!”有一人按捺不住,贪婪本性暴露无遗,面目扭曲狰狞道。

    “那三十两买的是合伙的诚意!没诚意就滚!滚出老娘的房子!”

    啪——!

    那人就恶狠狠甩了屠婆婆一耳光,“敢骂老子,贱货!”

    “呸!”那人居高临下吐了口唾沫在屠婆婆脸上,“认清自己的地位,你,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天生的贱骨头!”

    自己的女人被欺负到这种地步了,屠父还是无动于衷。

    他神情麻木不仁,一口口灌着酒,然后忽然一摔酒坛,站起来,抬手。

    打的是自己的女人,他同样啐一口,且是浓痰。

    “他妈的净给老子惹事,丢人现眼的东西!男人的话就是天,你听见了没!去拿,然后道歉!”

    那个坚强的女人的肩膀在这一刻忽然彻底坍塌,她转身,步履沉重,佝偻下来的腰背上仿佛压了千斤重。

    仿佛压了千斤重,纵使利益受损,也要死死把这个嚣张的女人压制在地上,让她颜面扫地,以免她生出些不该有的反抗念头。

    她不认得字,却从小熟背着三纲五常。

    她一直都很爱干净,如今却满脸秽物。她沉默着将那些东西洗干净,洗了一遍又一遍,几乎要把自己的脸皮给搓破。

    她走回堂屋,取来一张泛黄的包过东西的油纸,还有一块木炭,递给为首的男人。

    她不会写字,就口述下来。

    临到末了自己的男人逼着她道歉的时候,她却死死抿住唇,一声也不肯出。

    “算啦算啦!屠老四,爷几个懒得跟个娘们计较!”

    那几人达到了目的,不想多生事端。

    可这个被称作屠老四的男人,为了挽回他那点可怜的面子,为了彰显他在管教自己婆娘方面得天独厚的优越感,手臂高抬重落,好像打的不是体贴他照顾他的妻子,而是一个合该给他出气的畜生。

    屠婆婆眼里的光越来越黯,越来越微弱,等到人都走远了,屠老四才松开拎着她衣领的手。

    她衣衫凌乱,面颊上遍布红痕,嘴角一大块青紫,她瘫在地上咳了一阵,吐出几颗被男人一巴掌一巴掌生生打落的牙齿。

    混着血水的唾液控制不住滴在身上、地上,脏污了她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

    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男人的话伴着阵阵耳鸣,“没死就起来烧饭!娶你回来是伺候老子的!屁用没有,屁事一堆!”

    她还是沉默着,跟那个张扬的女人好像不是同一个人,她爬起来,来不及把自己收拾一下,慢慢摸进那道窄门,去烧火。

    那门实在是窄得很,窄窄的,男人们壮实的身躯是从来不屑得挤进去的。

    可就从这窄门里,端出一日三餐,年复一年。

    就从这窄门里,生着喂养一家人的烟火。

    屠婆婆卷起袖子,小臂埋在水里搅动着淘米水,袖子之下露出水面的部分满是淤青。

    这个女人好像被什么东西麻痹了,好像已经感觉不到痛楚,她像木偶一样僵硬又虚弱地忙碌着。

    堂屋里的脚步声急促,屠日青从地里匆匆赶回来,“娘!你没事吧?是不是他们又上门来了?!咱们告官吧!”

    门敞着,屠日青直接踏进伙房,一眼便瞧见了女人身上的伤,“这是……”

    “这群混蛋!他们打你了?!”

    屠婆婆神色淡漠仿若事不关己,她淘好了米,便把袖子放下来,遮住那些难堪的伤痕。

    这里的时间太匆匆,林花又谢了春红,转眼日头毒辣起来,入夏了。

    屠婆婆在那一年春末公开了回魂汤的药方——观音土,菩提叶,龙王水。

    但别人做出来的效果总是远远不如屠婆婆。

    她唯独没有告诉他们那个提纯的法子。

    夏初的时候来了几个游医,他们也是为了回魂汤来的。

    但他们很客气,彬彬有礼并不因为她是女人而低看她。

    那个夏天荷香很浓,鼻子里芬芳馥郁,屠婆婆好像又有了活气,脸上慢慢多了笑容。

    来的是五六个中年人,都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他们与她同辈相交,她比他们大一点,他们就叫她屠姐。

    这一年的夏天实在太热了,暴雨与毒日交替着,有一天中午,屠婆婆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事一直挂着,七上八下的。

    饭菜做好很久了,屠老四还没有回来。

    屠老四死了,在地里干活的时候中了暑,摔倒在地腰伤复发动弹不得,最后被路过的毒蛇咬死了。

    这季节的春麦已经有点高了,屠老四悄无声息倒在地里,没人注意到这件事。

    等到屠日青找到他爹的时候,他爹已经跟石头一样硬了,夜晚的露气湿了他爹的衣,他爹整张脸都涨成了猪肝一样的酱紫色。

    屠日青那时候还只是个半大的小伙子,背不动他爹,只能抱着他爹的一条腿,把他爹一路拖回家。

    他忘了路上全是碎石子,而他爹的尸体被拖到家门口的时候,五官都磨没了,血呼刺啦的。

    他以为娘会骂他或者揍他,但他娘什么都没说,草草给他爹办了丧事就把他爹随便丢了。

    这天实在太热太湿了,他爹裹着草席在山上发臭发烂,他去看他爹的时候,他爹身上爬满了蛆虫,白花花一片聚集着,蠕动着,他没忍住,吐了。

    屠日青再也没来看过他爹。

    这天气又湿又热,毒蛇肆掠,毒虫成群结队,然后像是早有预谋一般,蝗灾席卷了天齐的土地。

    大灾降临,粮食严重稀缺,传闻乡里有人易子而食。

    人心惶惶。

    那几个游医又要启程到别处去了,还没动身便被官府扣下来,硬把他们的人头算在屠家村里,逼着他们交粮交赈灾银。

    山高啊皇帝远,广福帝下诏减税,而贪官却趁机征“救灾款”。

    征来的款究竟去了哪,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屠婆婆觉得是自己害了他们,如果不是自己执意多留他们在村里几日,他们也不会平白遭此无妄之灾。

    屠婆婆那缺了牙的嘴角再也咧不开了。

    她将笑容束之高阁,从此终日沉郁着一张脸。

    屠日青几次安慰,都收效甚微。

    恰在此时有人告诉他,牛驼山上的胡子去年冬天劫了不少秋麦,山上应当还有余粮。

    屠日青不疑有它,他实在不愿再看他娘郁郁寡欢的样子,在某个夜晚,等他娘熟睡后,他摸黑上了山,打算偷一点粮下来,替那几个游医一并交了。

    可他刚刚到粮仓,那里便突然起火,胡子认定他是故意的,这么潮湿的天粮草怎么可能自己走水?

    气急败坏的胡子残忍地砍断了他的双手双脚,把一根长长的竹竿捅进他菊花里,穿过整条肠子和胃袋,最终又从嘴里穿出来。

    为了把他固定在竹竿上,胡子又取来铆钉避开他的要害,把他钉成了一面活生生血淋淋的人旗。

    胡子举着人旗,大举下山,“报仇雪恨”的同时再抢点口粮,填补被烧的粮仓。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是酷刑也不为过了。

    明知道面前的一切都只是阴水跟着鬼蜮主人的意志在模拟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沈长清还是不忍地偏了头。

    他不想看。

    那时的屠日青却不得不看,他眼皮被短针钉着,不得不眼睁睁看着胡子是怎样烧杀抢掠的。

    不得不睁大眼,任由乡邻亲戚的血溅到他眼睛里面。

    眼睛受了刺激,眼皮剧烈颤抖着,挣扎着想保护眼球,却无济于事,只徒增痛苦罢了。

    他上眼皮子撕裂流血,流到他眼珠里,分不清那些血谁是谁的。

    临到天亮,他终于奄奄一息,他睁着眼睛也快要睡过去了,这一睡过去便是真真正正的死不瞑目。

    于是他骤然清醒,在晨间的风里强撑着,告诉自己还没等到见娘最后一面呢。

    等见面了,他要告诉她,这是天灾不是她的错,不要不开心了。

    屠日青忘记了,胡子用竹竿穿过他的喉咙,扎烂了他的舌,他哪里还说得出来话?

    第030章 自挂东南枝

    屠日青等了很久, 很久很久。

    太阳都升起来了,胡子放的火都快熄灭了,他娘还是没有来。

    他不知道他娘在哪里, 胡子举着他转了一圈, 把整个村子都血洗了, 也还是没看见他娘。

    胡子要搬粮上山, 嫌弃他是个累赘,把他往泥巴地里一插, 头也不回就走了。

    竹竿插得浅, 他就随着杆子慢慢倾斜, 然后终于歪倒在地。

    飞溅的泥土糊在他没有手脚的残肢上,是抓心挠肝的刺痛。

    倒下的时候, 一根枯枝刚好扎在他眼窝的位置, 鲜血又流下了, 屠日青眼皮控制不住拼命颤动, 两边眼皮就都被细针划穿了。

    这针贯穿整个眼皮,停在眉骨的位置, 卡住了。

    那只被戳瘪的眼球脱落下来, 里面的神经却还藕断丝连, 就这么挂在空荡荡的眼窝下面。

    他用剩下那只完好的眼, 努力把目光穿透密密麻麻的麦秆, 盼着他娘回来, 好见他最后一面。

    屠日青撑着这一口气不咽,就是在等这最后一面。

    ——好好再看你一眼,好好记住你的样子, 等下辈子,说不定还能再遇见。

    血都快熬干了, 他瞪着眼睛,另一只脱垂的眼珠仿佛也在努力遥望。

    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缓缓靠近,他已经听不见这微弱的声音了,眼前的光线也模模糊糊,像是在眼球上蒙了一层纱,一切都化作一片一片拼凑在一起的光影,他努力去看,却只能看到一点点轮廓,什么都看不清。

    他没有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娘亲最后一眼,就这么不甘心地睁着眼睛,死了。

    银针钉着他眼皮逼着他看人间炼狱的时候,他想要闭眼,闭不上。

    后来他能闭上了,却靠着顽强的毅力与剧烈的痛楚抗争,硬生生在一个眼珠重创的前提下睁眼。

    睁眼,却又什么也看不见。

    屠日青死了,死在了屠婆婆颤抖的臂弯里。

    屠婆婆把他从竹竿上拔下来,屠日青肚子里的排泄物混着肠子和血哗啦啦流了一地,流了她一身。

    那里面还有被搅得稀烂和血水屎尿混在一起的内脏。

    五脏六腑都被搅烂了,却硬是撑着最后半口气,等到了她来。

    “娃儿……”屠婆婆眼中是莫大的哀切,“我的娃儿……我的可怜的娃儿啊……”

    这个花白了头发又总是爱着干净的女人,顾不得遍体烧伤还有身上的肮脏。

    “你说你死了就死了,你等我干啥啊……你……你不疼吗……”

    浓重的哭腔,被压抑着的哭腔,却最终还是挣脱了束缚,从喉管里钻出来一声声悲鸣。

    “你不疼吗……”

    在血腥与恶臭气味的交织里,老婆婆连头上轻薄的发丝都在打颤,“青儿!”

    她对着天空,一声长长的嘶吼,“啊——!”

    吼声散开在空旷的麦田里,麦子还青着,屠日青的太阳却再也不会升起。

    过往那些美好的回忆终于化做了一把锋利的屠刀,一刀一刀将她凌迟。

    是她大着肚子,坐在油灯下将讨来的百家布缝制成肚兜,屠老四揉着腰,眉目尚留余温。

    他说,“梅雨天快些过去吧,我的谷子快发霉了。”

    她依在屠老四怀里,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摸摸自己的肚子,“那就叫他屠日青好不好?”

    日加上青就是晴字,天快些晴了,一家人的生计才有着落,他的名字,寄托着生的希望。

    天快些晴了,就能早些日子看到麦子那青青的穗儿。

    麦子抽穗了,离丰收也就不远了。

    所以他的名字,还寄托着一家人对未来的憧憬。

    她日日期望着的青穗儿,还没成熟,就成了死种。

    于是希望跟着憧憬一起全都破灭了,她再也没有一间茅草屋,再也不会坐在门槛上择菜,再也看不到一个如阳光般绚烂的小孩沾着一身尘灰,朝她扑过来,然后被她嫌弃地推开。

    她用满是烧疤的手背,抹了一把伤痕累累的脸——她要上山!

    她要拿回她儿的四肢!

    她把自己那碎了一地的孩子收拢起来,一点也不嫌弃他脏,贴着他脏污的脸颊,哭得撕心裂肺。

    她脱下身上的外衣,细致地把那些碎了的躯体一点点捡回去,就像每一次她整理着家里那些陈设一样。

    她用衣包裹着残尸,搂着她可怜的儿子的躯干最后哭了一场,然后她把儿子留在了青青的麦田里。

    这个柔弱的女人,用她那不多的力气一锄头一锄头挖好了坑,小心翼翼把他放进去,然后记下了位置。

    ——等娘拿到你的手脚,再把你好好埋起来,然后娘就躺在你旁边,陪着你,直到娘死在这里。

    她摇摇晃晃上了山,毫不畏惧站在一众大汉面前。

    反而是那些胡子被吓了一跳——她的脸实在毁得没有人样,胡子只当作是鬼来索命,个个面色青灰。

    “把我……儿……还给我……”

    她方才喊嘶了嗓子,于是吐出来的话语也鬼气森森的,沙哑不似人能发出的腔调。

    为首的胡子一愣,旁边有人提醒才反应过来。

    “大…大哥!她是来要被咱冤枉了的那小子的……胳膊腿儿的!”

    “冤…枉?”屠婆婆脸上的神情瞬间狰狞起来,做了亏心事的胡子甚至瞬间被吓尿了一个。

    “仙…仙姑啊”,那个无恶不作的头目讨好着道,“手脚早就已经剁成泥喂狗了,您看把那个罪魁祸首交给您怎么样?”

    就在昨夜,他当着屠日青的面,剁烂屠日青的手和脚,在屠日青绝望哀切的眼神中把它们倒进了狗盆子里。

    做完这一切还是不解气,于是他们便下山烧杀抢掠,等到要回去了,才走到半山腰那,他们便发现了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那人嘴里还不断念叨着“罪过罪过”和“菩萨保佑”。

    胡子本能觉得不对劲,就把他押上了山,还没严刑拷打那个人就自己吓得什么都招了。

    原来那个人正是当初上门逼屠婆婆给方子的人之一,他变卖了家产把所有的钱都投资在了回魂汤上。

    一开始这汤在村里大卖,有病没病都想要来上一碗,他赚了点小钱,就去赌,他嗜赌成性,越赌越输,越输越赌,输光了赚的那点儿钱还欠下了天额巨债。

    他想着,没关系,反正他有回魂汤。

    可也是自那以后,几乎再也没有人来找他回购,他血本无归,被讨债的人追上门,打瘸了他一条腿。

    他的回魂汤效果远远不如屠婆婆,屠婆婆还不收钱。

    那一年春末,屠婆婆公开了回魂汤的配方,这下他更是彻底断了财路。

    他从此怀恨在心,看着屠婆婆与游医们满面春风的样子,再看看自己——瘸了腿又下不了地,只能窝囊地躲在家里,靠女人养活自己。

    他内心的丑恶在滋长,脸色一天比一天更阴沉,他对养活他的女人越来越没有好脸子,脾性也一天天古怪起来。

    然后终于有一天,他的女人离开了他,他的女人实在是操劳过度,又成日郁郁寡欢,蹲在河边洗东西的时候昏倒了。

    这一倒就栽进了河里。

    等他的女人被打捞起来的时候,早就已经成了一具泡得发白的尸体。

    无人可以供养他了,蝗灾之下粮价越来越高,他看不到活路,就想临死拉个垫背的。

    她那个成天乐呵呵的儿子屠日青就是个很好的人选。

    ——笑,笑,笑,这杂种每天都在笑,仿佛是在嘲讽他的不幸。

    他不怀好意地告诉屠日青胡子有粮,然后用树枝当做拐杖,用了整整一天时间一瘸一拐上了山,藏在粮仓后面。

    等到夜晚屠日青上山,想要偷点粮的时候,他就忽然放火烧了胡子的粮仓。

    他借着夜色的掩护,趁着混乱慢慢穿过林间,又一瘸一拐往山下走。

    因为腿脚不便,走了一整夜才到半山腰,迎面看见胡子回来了,他一下慌了神,就被胡子抓了。

    当真相摆在屠婆婆面前的那一刻,沈长清仿佛听到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替我杀了他!”

    沈长清听见她这么说着,她几乎咬碎了后槽牙。

    血溅三尺,头颅飞离身体,屠婆婆猩红着双眸,冷眼看着这一切。

    然后她转身朝山下走去。

    一步一步,步履蹒跚,她在山道上打着旋儿,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又像一个醉醺醺的酒鬼。

    一路摇摇晃晃下来了,先去了麦地把屠日青埋了,然后躺在坟头哭了一会。

    她用木板立了空碑,因为不识字,所以只在地上捡了火灭后随处可见的炭,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太阳和满满当当的麦穗。

    画得不好看,但第一次执“笔”的她已经尽力了。

    哪怕她没念过书,目不识丁,也还是想给她死去的孩子一个名分。

    让他不必做孤魂野鬼。

    麦田旁有几棵奇形怪状的树,屠婆婆去镇上买了套新衣,在河里给自己好好洗了个澡,然后穿上新衣服,把捆衣服用的绳索挂在了其中一棵歪脖子老树上。

    “青儿……娘没用,你的手脚娘拿不回来了……

    “娘这就来陪你,你不必再等娘了,换娘去追你。”

    那一天下午,屠婆婆自挂东南枝,上吊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