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梦中(七)
真的是怪物!
莫远看到那些东西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何草草下意识朝屋内看了一眼。
下一秒,其中两只“蜘蛛人”一跃而起, 背后八根“蜘蛛脚”狠狠刺向何草草, 她头也不回, 手中寒芒一闪, 两根蜘蛛脚齐齐而落,何草草则趁着空隙抽身而退, 退至屋前,拉起林冀闪进里屋。
何草草站在屋门口,目光紧紧盯着门外那几个“蜘蛛人”,“小六,你现在回来干什么?不是过两天?”
“我……”莫远声音有点发抖, “刘师傅说我干的活好, 破例让我提前两天回家。”
他四处乱瞟,最终从墙上拿下一根曾经被用来揍自己的鸡毛掸子, 上前站到何草草身后, “娘, 这些是什么东西?!”
何草草喝道:“离远点!”
顿了顿,她轻声道:“你不用知道——林冀,带着他们先跑, 别在这里碍我手脚。”
莫远:“不——”
下一刻,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 在他肩头拍了一下,他立刻浑身不能动了, 张嘴也说不出话。余光里,莫远看见他爹沉默着, 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那是莫远第一次知道他爹居然也会一点武功。
林冀把莫远扛到肩头,伸手又牵过贺悦,朝后窗走去。翻过窗户,后院里拴着一匹马,正是三年前搬家时骑的那一匹。
林冀把莫远摁到了马背上,用绳子捆好,然后把阿悦抱了上去,只浅浅系了一道安全绳。两人背靠背跨坐在马背上,后背紧紧贴在一起。
莫远大骇,瞪着林冀,冲他拼命眨眼睛。
而林冀深深看了他一眼,拍了拍他肩膀,轻声道:“照顾好你弟弟。”
旋即他在马臀上轻轻一拍,白马长嘶一声,很有灵性地明白了林冀的意思,背着莫远和贺悦撞开围栏,沿着山路朝村子外面奔去,速度非常快,几个“蜘蛛人”察觉异样,想围过来,却根本来不及。
莫远在马背上颠簸,眼睁睁看着小茅屋、山村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山路的转角处。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莫远知道家里绝对出了大事。他急得眼眶通红,泪水不争气地淌了下来,奈何身体动弹不得,只得再次运转起小天圆术,小半个时辰后,他感到一股气流从双肩喷出,身体为之一轻。
穴道被冲开了!
莫远大口喘息两声,开始挣扎,想要将手从束缚中挣脱出来,奈何林冀系的是死结,他挣了半天,粗大的麻绳分毫未动,这时,他余光里看见了马搭子上露出来的短刀刀柄。
莫远自己当然够不到,他微微偏过头,喘着粗气对阿悦道:“刀 悦,把刀把刀递给我!在在袋子里面……”
顿了顿,他用哀求的语气补充道:“你够得到的求求了!”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贺悦动了,他缓缓地朝一侧倒去,看样子是听话地去拿刀了,莫远小心翼翼收起了动作,喘着气等待着。
下一秒,他听见一声短促的痛呼,后背一空,紧接着便是人跌倒地上,肉/体与地面相撞的巨响!
莫远扭过头,只见一抹刺眼的红顺着山坡滚落,消失在山崖间。他心跳似乎停滞了一瞬,浑身冰凉,下一秒他瞪大了双眼,几乎到了目眦欲裂的地步,“阿悦!!”
“阿悦……悦……”
声音徒然在山谷里回荡。
莫远快要急死了,他再次拼命地挣扎起来,忽然他胸口一痛,紧接着一股腥甜涌出喉咙,原来是他太急躁了,内功运转时不小心出了岔子,走错了道,就是俗称的“走火入魔”中的走火。
他咬着牙,把血咽了下去,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马儿转过一个弯,接下来是个很陡峭的大坡,大坡尽头隐隐约约站着几个人,皆穿着黑色的短打,脸上扣着奇形怪状的面具。
黑衣人见马儿奔来,非但没有离开,反而拿出了一把刀,微微俯身,做出要斩马腿的动!
而白马像是刹不住似的朝那几个人冲去。
千钧一发之际,莫远俯身咬住缰绳,狠狠一拉!
马儿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不料一个黑衣人扬起手,短刀脱手而出,眨眼间出现在百米之外。
“嗤!”
马蹄被刺中,马儿哀嚎一声,侧倒下去,莫远自然跟着摔在了地上,肩膀撞到了一块石头,骨头碎了似的疼,让他几欲昏厥。
黑衣人围了上来。
人在面临生命危险的时候会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潜力,莫远将手狠狠一抽,只听“咔嚓”一声,剧痛从手腕传来——他左手腕脱臼了,但也因此从绑得死紧的绳子里脱出。
莫远强忍着剧痛,捂着手腕,从地上爬起来,拔腿就跑!
跑!
不要停!
——然而还没跑两步,莫远就被人从后面踹倒了,两个黑衣人按着不断挣扎的他,其中一个黑衣人不耐烦地扇了他一巴掌,声音低沉地喝问道:“喂!你是从山上下来的?”
莫远头被打得偏向一边,血沫子飞了出来,他恶狠狠盯着地面,没有回答,下一秒右手手肘狠狠撞了一下另一个黑衣人的下巴!
那人面具飞了起来,还差点咬到舌头,恼羞成怒下,拔出腰间的短刀就冲着莫远的太阳穴刺去!
莫远眼皮轻轻一颤,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就在那把短刀即将触碰到他的太阳穴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把刀从刀尖开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捏住,一点点被搅成了齑粉。
莫远咳出一口鲜血。
其中一个黑衣人忽然大叫一声,满脸惊慌地朝后逃窜而去,然而刚站起来,就仰面跌倒在地,瞳孔慢慢放大,身下淌出鲜血。
另外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瞳孔便同时骤然一缩。
嗤——
肉/体被割开的声音细而轻,鲜血和内脏顺着被剖开的腹腔流出,淌了莫远一身,良久,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握住左手手腕,狠狠一掰,咔嚓一声,关节合拢。
莫远沿着山路摇摇晃晃朝山上走去,浑身疼得发抖,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
不知走了多久,莫远终于回到了贺悦掉下去的地方,他蹲下来,朝山路旁边朝下望,这不算一个悬崖,至多能算一个陡峭的坡,但坡上覆盖着带刺的灌木和尖石,滚下去肯定要脱层皮。
莫远心揪着疼起来。
他慢慢朝下爬去,一刻钟后地面变得平了,这时候太阳已经挂在西山之上摇摇欲坠,暮色正在靠近大地,树林里很黑,莫远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地喊着贺悦的名字。
到处走,找不到。
一瞬间莫远仿佛回到了十四岁那年,他冲进树林里,一遍遍喊着小孩的名字,从早上到下午都没人回应……而这次他途中回了十几次头,却没有再看见那只狡黠的小狐狸。
忽然,他停住了脚步。
前方三步远的灌木丛中,躺着一个红色的身影。
小小的,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莫远心仿佛被人捏住了,他眨了眨布满血丝的眼睛,缓缓地、一步步靠了过去。
那是一具尸体,穿着红色的花袄子,乌溜溜的眼睛瞪着天空,肚子被什么野兽咬开来了,腹腔已经空了,内脏不翼而飞。
景色模糊,夕阳如血,道旁婆娑树影后似乎藏着无数魑魅魍魉,偷窥着路上的少年,窃窃私语声源源不断——沙沙,沙沙,沙沙沙。
杀杀。
杀杀杀。
第62章 惊坐起
初春, 乍暖还寒时候,风依旧很冷,树叶沙沙作响。
东边来了一片灰色的云, 随着冷风一点点朝这边移动。
另一边仍然是落日。
莫远痴痴地盯着那具尸体, 从身体里渗出来的血液已经在衣服上干涸了, 一动便像要把皮都撕下来, 他身上一般是褐色的,一般是灰色的, 像一只毛色驳杂的野狗。
不知道站了多久,莫远颤抖着朝前走了一步,然后整个人蓦地朝前一跪,摇晃两下,朝前倒去, 脸紧紧贴着腐烂的落叶和泥土, 他想挣扎着爬起来,浑身却使不出一点力气。
眼皮越来越沉, 莫远余光紧紧盯着灌木丛中那点红色, 晕了过去。
……
……
“啪嗒啪嗒……”
莫远骤然睁开双眼, 雨水打在脸上的触感微微刺痛,他浑身都被泡在雨水里,整个人有种被快要被淹没的错觉。四周是黑夜, 伸手不见五指。
然而, 他耳畔除了哗啦哗啦的雨声, 还有呼吸声,粗重的呼吸声, 隔着雨帘依然清晰。
莫远下意识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不料刚站直, 一双“手”便搭上了他的肩头。
莫远整个人僵住了,下意识便要回头,还没来得及动作便被硬生生忍住了,他意识到了他身后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一匹狼,爪子毛茸茸,带着尖利的指甲,粗重的呼吸吐在他后颈那块皮肤上,带着隔着雨帘也无法忽视的腥臭味。
古话说,狼搭肩,莫回头。
狼是一种很聪明的生物,他们会想人一样站起来,把爪子搭在你肩膀上,只要你一回头,就露出了自己的颈部要害,一口咬下去,血溅三尺。
莫远朝前一扑,一个前滚翻,甩掉了身后的野兽,并从地上摸到了一根树杈,一个闪身躲到了树干后面,后背靠着树身,握紧了手上的树枝,天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
莫远微微眯起眼,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仔细辨别着与众那些不同寻常的声音。
但他没有逃。
他不能逃。
莫远脑海中又浮现了阿悦被掏空内脏的身体。
——是这只狼干的!!
他要给阿悦报仇!
狼围着树身转了几圈,脚步在枯枝败叶上移动,越来越快,莫远岿然不动,手中树枝如同利剑,朝着狼的方向。
狼脚步一顿,扑上来了!
莫远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根本没躲,握着树枝的手腕微微一抖,树枝末梢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刹那间,狼发出一声哀嚎!
雨帘中迸出一道血箭。
狼的身体重重掉在地上,温热的血液射在莫远脸上,带着最原始的属于战斗和死亡的、让人血脉迸发的气息。
莫远忽然感觉饿了。
腹中空空荡荡,他不知道已经睡了几天了。
莫远跪下来,捧起野兽的尸体,找到它刚刚被割开的颈动脉,一口咬上去,滚烫的血液流入喉管,他觉得畅快极了!淋漓极了!
喝完了血,莫远摸索着找到刚刚的地点,摸到那丛灌木里的尸骨,抱着那小小的身体,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哭嚎起来,声音哑得不像人声。
眼泪混合着雨水淌下来,莫远手指抚摸过小孩细瘦的身躯,如果可以的话,他真的很想见见弟弟的最后一面,可惜天太黑了。
最终,莫远抱着贺悦怔怔地坐在雨中,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他不能在等下去了。
爹娘还不知道怎么样。
他得回去看看。
莫远蜷了蜷手指,伸手抓起了一旁的树枝,站起身。
他给阿悦挖了个浅浅的坑,把尸骨放进去,然后捧起一边的泥土和败叶,将坑堆成一个坟包,最后把树枝插在坟包后面。
洒下最后一捧土时,莫远又忍不住哭出来了。
……
莫远转过身,朝背后一个方向走去,他不知道这片林子的出口在哪,但他不能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他必须找相反的方向。
背道而驰。
可是天真的太黑了,莫远在林子中跌跌撞撞的前行,被石头绊倒了好几回,撞到斜出的树干上,或者带刺的灌木丛中,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
这时,一个声音突然从他身后传来。
“喂!”
莫远浑身一颤,下意识回头却什么也没看到。
这时候,他忽然反应过来,刚刚那声“喂”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不是阿悦。
莫远下意识远离了两步,架起防御的姿态。
那个声音似乎没有什么恶意,“喂,你是谁家的小孩?”
莫远没说话。
那人又问:“你知道上面的村子出了什么事吗?”
莫远终于开口了,语气却很不客气:“你是谁?”
那人道:“在下叫齐衡轩,是屠月宗宗主……哎呀,你也不知道什么是屠月宗,总之我是一个好……”
莫远厉声打断他:“江湖人?!”
齐衡轩:“嗯?”
莫远没有说话,下一秒他忽然身形一闪,出现在齐衡轩面前,食指戳向他喉咙,快得仿佛一道残影。
千钧一发之际,齐衡轩伸出两指,轻松夹住了他的食指,然而不料刚刚碰到他的指头,手掌却一疼,一到深可见骨的伤口出现在他的手掌中央,硬生生截断命纹。
但这个古怪少年手里分明没有任何武器!
齐衡轩悚然一惊,飘身朝后退了三步,拔出腰间佩剑。
莫远冷冷地盯着地面,“你是来杀我爹娘的人?”
齐衡轩:“什么?!”
下一秒他突然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你……你是小莫愁的孩子?”
莫远脊背如野兽般紧绷,像随时会发起攻击的野犬。
齐衡轩道:“我是你娘的朋友,我刚刚上山看见那一个村子的人都死了,还在你家门外看见了姓林的……你父亲的。”
他顿了一下,小心翼翼道:“尸体。”
莫远瞳孔一缩,身子微微一颤,眼眶里什么湿漉漉的东西流出来了,沿着脸颊朝下滚动。
“我娘呢?”
过了好半天,莫远才低声问。
齐衡轩:“没找到尸体……等等,你眼睛怎么回事?!”
莫远缓缓抬起头,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整个眼睛已经被鲜血浸透,他仿佛什么都没感觉道:“嗯?”
齐衡轩吞了吞口水,“你先冷静一下。”
莫远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现在是什么时间?”
齐衡轩:“啊?”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回答了,“午时。”
“午时?”莫远好像很惊讶,他睁着大大的红色眼睛,“不是午夜?”
“怎么会是午夜呢?”这下轮到齐衡轩惊讶了。
莫远仰起头,直视着缝隙间落下的日光。
他喃喃道:“……好黑啊。”
齐衡轩:“你……看不见?”
莫远伸手捂住眼睛,低下头,然后慢慢蹲下来,肩膀收缩,整个人蜷成一团。
他呵呵呵地笑起来,肩膀不断地剧烈耸动。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我瞎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瞎了哈哈哈哈!”
原来不是天黑,是我瞎了啊!
笑着笑着,莫远忽然朝自己眼眶伸出手,似乎想把眼珠子活生生挖出来。
齐衡轩大惊!这时候他也顾不上忌惮了,飞身上前,一把拉住莫远胳膊,把他拽了起来,“你干什么?”
莫远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那一句话。
“我瞎了我瞎了我瞎了我瞎了我瞎了我……”——
“啊!”
莫远像条濒死的鱼,身体在床上狠狠一弹,而后蓦然睁开双眼,大口喘息起来。
他浑身被汗浸湿透了,整个人像是刚刚从河里捞上来一样。
过了很久,莫远的呼吸才平静下来,他躺在床上,对着天花板走了一会儿神,忍不住轻轻碰了一下眼眶。
刚刚梦里那种疼痛似乎还附在骨头上,如影随形。
莫远偏过头,却没有看见薛凉月的身影,他愣了一下,心悬了起来,想起了上次薛凉月对自己说过的话。
那个玉佩,是贺悦从小挂在脖子上的,海晏王的遗物。
为什么会出现在薛凉月身上?
莫远握紧了右手,指甲狠狠的嵌进皮肉里。
他回忆着两个人的脸,渐渐的,那两张同样精致漂亮的脸庞慢慢重合到了一块。
贺悦笑着对他道:“六哥哥。”
薛凉月垂着睫毛轻声唤他:“六哥哥。”
六哥哥。
六哥哥。
莫远。
……
“啪!”莫远忽然伸出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莫远缓缓从床上坐起来,咬牙扶着床头站起来,脚落到地上时,他膝盖一软,差点跪下去。他跌跌撞撞地扑到桌子旁边,那里点着一炉香。
他早就注意到了,每次自己醒来的时候,这个香味都如影随形。
薛凉月虽然人不在,但可能设置了什么机关,使它能定时燃上。
莫远静静盯着这一炉香,忽然他伸出手掀开了香炉的铜盖子,抓起那还没燃尽的香,塞进嘴里,嚼两下吞了下去。
果不其然,刚吞下去,那股如影随形的晕眩感便为之一减,身体也有了三分力气。
莫远缓缓坐到桌边的椅子上,闭上眼,开始沿着记忆中小天圆术的指引,运转内力,重塑起自己的经脉。
……
日出东山的时候,静坐的青年睁开了双眼。
他站起,转身走到床边,伸进枕头下,摸到了那把梅花剑。
剑刃已经断了一半,莫远浑不在意地拿起来,旋即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伸手推开了小屋的门。
天光洒下,莫远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他伸手挡了一下,很快拿开。
“沙沙沙。”
两边竹林里窜出十来个服饰怪异的少年,手中拿着匕首,目光警惕地看着莫远,口中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外族语言,但用脚趾头也能想出来不是什么好话。
莫远握紧了手上的断剑,缓缓橫起。
第63章 风雨
太平二十二年秋, 八月朔,蜀地阴云连绵。
是夜无月无星,天胎山往西的深山老林间, 一个黑衣人正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缓缓穿行, 他手里拿着根一尺长的竹笛。
忽然, 他停下了脚步。
举起手中短笛, 微微眯起眼,吹出一首古怪的曲子, 曲调细而尖利,却又不失婉转,不一会儿,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丛林深处传来。
地上的枯叶荡起一道道蜿蜒的波纹,缓缓靠近, 无数条蛇游动着靠近, 紧接着一只只长条形的东西慢慢抬起了上半身,身上橙色斑点密布, 随着笛曲的调子上下身子左右晃动。
蛇群中心是一只“过山风”, 传说中最毒的王蛇, 只一滴唾沫便可以制成传说中的奇毒“烛九阴”,传说有人把一瓷瓶的“烛九阴”倒进井里,就毒死一村子的人。
黑衣青年放下短笛, 朝王蛇伸出手, 剧毒的王蛇像乖巧的舞女, 将头在他掌心亲昵地蹭了蹭,旋即转过身, 朝丛林深处爬去。
黑衣青年抬步跟上。
王蛇游动得非常慢,还时不时停下来等他一会儿, 很快,在王蛇的带领下,黑衣青年来到了一座山洞前,这个山洞隐藏得非常深,藏在一棵古树后面,从旁经过根本看不见。
黑衣青年俯身钻入洞穴。
一开始洞穴非常窄,只有一个半人那么宽,走在其中非常逼仄,走了大概半个时辰,前路豁然开朗,变得开阔起来,有了人工斧凿的痕迹,黑衣青年在两边的石壁上摸到了没被点燃的烛台。
他从怀里摸到火折子,取下烛台,将蜡烛点燃,端着继续前进,大概又过了半个时辰,前方忽然出现了一豆灯光。
黑衣青年加快了脚步,在洞穴的尽头,看见了被锁在墙边的卞柔。
少女披着斗篷,面无表情,盘腿靠坐在墙角,望见来人,甚至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只是抬起了自己的手,示意他想办法给自己弄开。
黑衣青年从怀里掏出一根铁丝,三下五除二把枷锁打开,卞柔扶着墙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手腕,抬眸看向黑衣青年,露出一个有些揶揄的眼神:“郡主殿下,好久不见。”
黑衣青年笑笑,收起铁丝:“的确是好久没见了。”
卞柔:“姜琅呢?”
“有消息已经到了谯城。”黑衣青年朝来时的路走去,扭头看了卞柔一眼,示意边走边说。
他顿了顿,补充道:“林盟主带人去拦了,不用担心。 ”
卞柔跟了上去,闻言摇摇头,他沉声道:“他带着薛凉月,不只是为了拿一个皇嗣当盾牌。”
黑衣青年瞥她一眼:“怎么了?”
卞柔轻声道:“薛凉月,或者说慕崆有问题。”
顿了顿,她道:“你还记不记得,隆兴四年的时候,海晏王曾经秘密送了一份降书给朝廷,代价就是小世子要作为质子,被送入东都,而且为表诚意,是先送再议和……当年你的身份还没公之于众,慕小世子是海晏王唯一的子嗣,可以说很有诚意了。不过朝廷拒绝了。”
卞柔很少说这么长一段话,黑衣青年神色一沉,觉察到了什么不对劲,“所以?”
“据小道消息,当年‘慕崆’很可能是被制成了一件兵器。”卞柔语速飞快,“作用就是要搅得东都大乱。薛凉月不可能自愿跟着姜琅走,所以现在……”
黑衣青年沉声接道:“林盟主他们的敌人恐怕不光是姜琅,还有……沦为蛊人的血衣门门主薛凉月。”——
与此同时,沉水上,几叶乌篷船正顺流而下,且不断加速。朝前方那艘慢悠悠的大货船靠近,距离只有几丈时,船里跳出几条黑影,在夜色的掩护下飞速飘进了货船上。
甲板上守着很多人,皆被干净利落地一刀抹了脖子,一个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来就倒在了地上,黑影们互相对视一眼,微微颔首,一齐朝甲板下船舱内潜行。
他们一脚踹开一个个大门,发现几乎全是空的,一个货船,里面居然什么都没有。
终于,最后一扇门打开时,里面终于不是空无一物了,这是一个华丽的屋子,地上铺着织锦鹤纹的地毯,两旁落地烛台上,白烛朦胧的灯光洒在整间屋子里,屏风后露出相对而坐的两个剪影。
林卷海按剑,定了定神,走到屏风前三步处,声音不高不低,“姜领主,久仰了。”
屏风后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轻笑。
林卷海顿了顿,又道:“这艘船已经被包围了,周围都是我们的人,清玄道长,净海大师等人都在此,你一个人寡不敌众,不若束手就擒,我等还能给你一个痛快。”
“若我不从呢?”
屏风后,一个人站了起来,另一个人慢悠悠拿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口。
站起来的那人绕过屏风,缓缓走到了众人面前,白袍胜雪,绣着蟒蛇暗纹,肌肤比袍子又白上三分,眉眼漂亮得像一幅画,眼角带着一抹勾人的弧度。
林卷海瞳孔一缩。
薛凉月微微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武林盟主,瞳色漆黑如同无边夜色,叫人莫名不寒而栗,他只是那么站着,没有说任何话。
林卷海:“薛……门主?”
屏风后的人忽然把茶杯朝地上狠狠一砸,叱道:“大胆,什么薛门主?这可是海晏王世子慕,未来的真龙天子,尔等草民还不跪下!”
林卷海回过神来,对骂道:“你们要造反?!”
姜琅“呵”了一声,冷冷道:“殿下,教他们跪下吧。”
薛凉月瞳孔中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下一秒,林卷海只来得及看到一道残影,然后便是膝盖一痛,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接着便不由自主地跪趴了下去。
林卷海趴在地上,慢慢瞪大了双眼,浑身颤抖起来……薛凉月挑断了他的腿筋!
……
一柱香后,姜琅从屏风后走出,看见了地上跪满的“宗师”们,勾唇很轻地笑了一声,看起来畅快极了,他蹲下身,盯着林卷海的眼睛,笑道:“究竟是谁包围了谁?”
林卷海死死盯着他,牙齿间挤出几个字:“姜琅!你不会得逞的……”
“哈哈。”
一声大笑,姜琅缓缓站起身。
带着薛凉月朝门外踱去——
与此同时,西蜀山外,沉水侧畔的一座小庙前,两波人马正在对峙。
其中一方是一个拿着剑的、看不出男女的黑衣人,还有一个背着大刀的邋遢青年,另一方只有一个人,是个穿着花衣裳的“女子”,鹅眉入鬓,眉目温婉中带着肃杀。
黑衣人淡淡道:“淞花。”
“女子”微微一笑:“阿秀,你就是不叫我长老,好歹叫我一声师叔,叫人家名字也忒没礼貌。”
这分明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拿着大刀的青年冷冷道:“你也不叫淞花吧……花无乐。”
“女子”哈哈一笑,下一秒脸色却陡然一变,没打半点招呼,手指呈爪状朝青年喉颈袭去,青年反应不及,狼狈一闪,侧脸被擦过,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花无乐扭过头,舔舔嘴唇,并不以这种流氓偷袭为耻,他眯眼道:“姓姚的,当年师父那个老睁眼瞎,漏了你一个,算你命大,你要是躲在东都,跟在你皇帝哥哥屁股后面,没人伤得了你……但你自己找死,可就不关老子事了!”
姚叙一声不吭,拔出背上长刀,眸中闪过不加掩饰的恨意,楚秀不动声色闪到花无乐背后,两人形成包围之势逼近花无乐。
楚秀率先出击,他握着铁匠铺上随手买来的一把锈剑,一招“凌风让雪”角度刁钻地攻向花无乐后心,花无乐头也没回,袖中滑出一柄短剑,架住楚秀招式,与此同时,姚叙跃至半空,大刀竖劈,一招“元亨”,干净利落地朝花无乐顶门砍来。
花无乐不屑笑笑,手腕一翻,水袖如带,卷住刀身,朝旁边一带——姚叙被硬生生扔了出去。
楚秀瞳孔一缩,下意识想收招,却来不及了,一道内力沿剑身传来,把他震飞出去。
咚!
咚!
一前一后两声巨响,两人狠狠落在地上。
“你们该不会认为……”花无乐理了理鬓发,蹙起眉头,“……人家很弱吧?开什么玩笑,两个毛头小子就敢来截杀我‘花衣燕’,呵呵呵……”
花无乐袖中再次滑出一柄短剑,他双手持剑,扭着腰肢,慢慢靠近了躺在地上的姚叙,姚叙抱着刀挣扎着,但根本爬不起来,他抬起头,幼兽一样的目光紧紧瞪着眼前的“女修罗”。
楚秀爬了起来,足尖一点,朝花无乐袭来。
但来不及了。
花无乐已经举起了手里的短剑,姚叙拿着刀,动作快不起来,只见月光下寒芒一闪,紧接着,一道血箭射向半空——
“啊!”
花无乐被斩断的胳膊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他捂着伤口,惨叫一声,向后退去。
但仅仅一步便停了下来,因为他后心抵着一把剑。
一把断剑。
楚秀瞳孔一震,身形戛然而止。
……
一个披发的青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把断了的细剑,剑身的红痕在断口处硬生生停下,此刻却又被剑身上延绵的血迹续了下去,滴滴答答落在枯草上。
莫远半个身子都披着血,不光是花无乐的,还有别人的,他掩唇咳了两声,手里的剑却很稳,声音冷而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
他一字一句地问道:“……姜琅去哪了?”
第64章 阳谋
天光荡开云层, 霞光落满远山,坐落在沉水一侧的谯城露出很模糊的一点轮廓,官道上一黑一棕两匹马正迎着日头的方向疾驰, 马上两人风尘仆仆, 肩上沾满露水。
“吁——”
黑衣青年一拉缰绳, 马儿长嘶着停下脚步。
“卞姑娘, 大概到地方了。”他指着沉水,轻声道, “姜琅走的是水道,这时候该到谯城了,他可能还要取商会信物,会停留一刻钟。”
卞柔点点头,问:“你是去东都?”
黑衣青年点点头, “太后虽然不是好东西, 但她现在很缺筹码——前日传来消息,小太子死了, 死在今上前面, 皇嗣明面上是断了。”
卞柔:“所以你现在进城非但不会被抓, 还会被迎入宫中,太后不敢阻拦,只要你能拿出凭证。”
黑衣青年笑笑:“放心, 我跟皇兄一直都有联系, 你呢?去找姜琅?”
“我跟他还有一笔账要算。”卞柔面无表情地拍了拍马搭子, 里面似乎放着一个罐子形状的东西,“也只有这个能对付他。”
黑衣青年道:“好, 一路顺风!”
卞柔点点头,在马上抱拳行了个礼, 伸手淡然:“郡主殿下,一路顺风。”
黑衣青年叹了口气,“你是一定要叫我郡主吗?”
“很有趣,我不久前才知道大名鼎鼎的柔阳郡主居然是个男人。”卞柔嘴角露出些许揶揄笑意,“不过,你要是不喜欢,还是叫你陆副寨主罢,陆兄,一路顺风。”
“驾!”
陆云沽笑着扬起鞭子,策马重新朝东都的方向而去,刚走两步,他突然想起什么,转过头,高声对卞柔道:“回头遇见陆问,叫他别着急,过两天来东都寻影楼找我!”
卞柔点点头,调转马头,朝另一个方向而去——
老庙前,花无乐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捂着胳膊,没有回头,语气惊疑不定,“你是……莫远?”
莫远没有回答,握剑的手加了几分力道,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姜琅在哪?”
花无乐没说话,似乎在考量什么。这时,姚叙挣扎着爬了起来,两眼通红,他低喝一声,举着刀就朝花无乐砍去!
铛——
莫远屈指一弹,扣在指间的金钱镖飞出,打在姚叙刀上,只听一声轻响,姚叙连人带刀被打得倒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倒,莫远懒懒掀起眼皮,警告地看了一眼姚叙。
“莫远,我可以带你去找姜琅。”
花无乐想通了,他咬牙道,“但是你不能杀了我。”
莫远眸光一动,淡淡道:“告诉我他在哪,我不杀你。”
花无乐冷笑一声:“你拿我当傻子哄呢?我不会告诉你他去哪个方向了,但可以带路,到地方我自有办法脱身。”
莫远:“可以。”
下一秒他却忽然伸出手,出手如电,点过花无乐背后四处大穴,紧接着冷冷吩咐了一句,“张嘴。”
还没等花无乐反应过来,莫远就往他嘴里嘴里塞了一个什么东西。
那东西滑溜溜地钻进了花无乐的喉咙,他立马半蹲下来,剧烈咳嗽,手指伸进喉咙眼,想把那玩意抠出来,却一无所获,他能感觉到那个东西很快钻进了自己的血肉,带起一阵钻心的疼痛。
“你不是傻子,我也不是。”莫远收起剑,在他背后冷笑着道:“蛊虫已入体,五个时辰内发作。我是不会给你解毒的,现在只有姜琅能救你,你不想死就去找他吧。”
好!阳谋!
花无乐心中大骂一声,他恨恨地直起身,手指点过手臂上几处大穴,止住血流,而后足尖一点,飘身朝沉水飞去,莫远身形一动,一个“飞鸿踏雪”轻松跟了上去。
路过楚秀的时候,他动作微微一顿。
“替我跟林奉雪道个歉。”
楚秀听见青年很低的声音。
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莫远已然飘远——
“爹!”
沐流熙带着几个小辈,一行五人找到货船之时,先是看见了满船的尸体,再往下走,到了货舱的底部,远远地便看见跪了一地的人,走近一看,身下还淌着血。
秋长枫急了,冲到秋洋身边,蹲下来哭叫了一声,“爹!爹你怎么啦?!”
秋洋一巴掌拍到她肩膀,有气无力道:“爹没死,扶……扶爹起来。”
秋长枫连忙把她爹拉了起来,扶到墙边靠下。
清玄老祖哼了一声,“师祖也没死。”
萧鹭干咳一声,上前扶起了林放。
后面两人看到此景,把其他前辈们陆陆续续也扶了起来,沐流熙上前检查过,皱起眉头,“你们膝盖处的筋骨都被挑断了,谁干的?”
齐衡轩恨恨道:“还能是谁?薛凉月!他跟姜琅一伙的!小远也不知道去哪了……”
林卷海却摇摇头:“有猫腻。薛凉月看起来不对劲,更何况他之前再厉害,也不至于一瞬间挑断所有人的筋骨,太可怕了,他不像一个人。”
沐流熙还没说话,跟在他身后的陆问忽然一拍脑门,“难怪云沽出门前跟我说千万不要去追!还叫人绑了我,半个时辰才弄开,不然我都赶上你们了。”
林卷海看向陆问,神情很严肃:“陆副寨主说什么了?”
陆问:“就这些。”
林卷海:“就这些?!”
陆问:“是啊!然后他就走了。”
迎着匪首清澈愚蠢的眼神,林盟主一时语塞,他转头看向沐医仙,“有什么办法叫我们暂时恢复行动力吗?”
“有,不建议。”沐医仙叹了口气,道:“姜琅那边不必担心,有人过去解决,你们……不太帮得上忙。我带着小辈们远远地看一眼就行了。”
这时候,头顶的甲板被人破开一个大洞,拿着长鞭的少女从洞里跳下来,稳稳落在地上,抬头面无表情看了众人一眼,“姜琅已经走了?”
林卷海认出了她的面孔:“卞护法?”
顿了顿,他忽然警惕起来:“你是姜琅的女儿?!”
“不是。”卞柔微微皱起眉,似乎有些厌恶,她扭过头,看向沐流熙,拱了拱手:“玉林宫影卫,代号十五,沐医仙,天地君亲师——”
“明白了。”沐流熙轻叹一声,“要我干什么?”
“陛下龙体抱恙,还请医仙前去一趟东都,尽可能让他活得久一些。”卞柔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扔给沐流熙,“这是我的令牌,凭此可自由出入玉林宫,快点,趁太后还没来得及接手禁军。”
沐流熙伸手接过令牌,干净利落道:“懂。”
他偏过头,语带歉意,对靠在地上的众武林高人道:“抱歉各位,在下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待会有其他人来接手各位,不用担心。”
说罢,他就急匆匆朝货舱外走去。
卞柔扭过头看向陆问,淡淡道:“陆云沽叫你过两天去东都寻影楼找他。”
陆问闻言上前一步,急吼吼道:“他人呢?”
卞柔:“不关我事。”
她收起鞭子,朝货舱外走去,身影也慢慢没入黑暗中,林卷海盯着她的背影,缓缓呼出一口气,终于感到了迟来的、重重的无力感,但同时也感受到了宽慰。
姜琅的确太可怕了,他甚至自己都没有出手,仅仅一个被控制的薛凉月,就已经杀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两人可当万军不是开玩笑的。
但慕璟……景安也不是全然毫无准备,甚至他的棋子比林卷海想得要多得多。
这样的人是个明君……甚幸——
谯城,杏花苑的小阁楼内,白桃看着薛凉月,咽了咽口水,声音有些紧张:“公子……你要商会信物?”
薛凉月端坐在案前,纤长的睫毛如同黑羽,在眼上投下一道淡淡的影子,睫毛下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女子,仔细看却没有任何聚焦。
他整个人像是一个制工精良的木偶,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由他身后的人牵动着。
薛凉月:“嗯。”
姜琅的手搭在他右肩上,轻笑道:“白姑娘,拿出来吧,南江堂主都发话了,你……”
他话还未说出口,窗边忽然传来一声很轻的“嗒”,接着,一个人撞破窗户,“砰”一声摔了进来,定睛一看,竟然是被派去西蜀边境监视鹰部其余人的“花衣燕”花无乐。
“花衣燕”如今已经断了一边的翅膀,而且脸也是青紫的,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喉咙里发出疼痛难耐的嘶吼声:“领主……领主……”
姜琅愣了两秒,一眼就看出来他中了一种名叫“碧衣”的蛊虫。
他没搭理花无乐,而是立刻抬起了头,看向窗口,那里果不其然,蹲着一个年轻人,灰衣,披发,神色淡淡,没发出一点声音,几乎与身后的夜色融为了一体。
年轻人垂下来的手上拿着一把断剑,剑上有干涸的血痕,很新鲜。
是莫远。
薛凉月体内的蛊虫听到响动,本能地缓缓转过头,看向窗台上的那人,但依旧是没有任何聚焦的瞳孔。莫远抬眸与他对视了一眼,浅色瞳仁里划过一道奇异的光晕,心口忽然有些发烫。
奇怪。
明明只分别了几天而已,莫远却觉得已经相隔了一辈子。
半晌,姜琅轻笑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看也不看扔给一边苦苦哀求着的花无乐。
他看向莫远,凉凉道:“莫少侠,你不在苗疆好好养伤……等死,追到谯城来做什么呢?就这么离不得我们世子殿下一刻?”
莫远从窗台上跳了下来,抬头直视着姜琅,语调淡淡:“我是来接我媳妇回家的。”
第65章 相伤
听到莫远的那句“我来接我媳妇回家”, 姜琅右边眉毛很轻地挑了一下,似乎觉得有些可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莫远,惊异地发现这个年轻人的气息变了。
变得有些难以捉摸起来。
几个月前麻将桌上, 姜琅暗中观察推断得出, 这个年轻人的功夫大概跟顾雪不相上下——然而也仅仅是不相上下罢了。
更不用说入魔之后, 莫远整个人基本上是废了, 剑心毁得干干净净,靠“梦黄粱”勉强吊着一条命。
左右也只是为了稳住薛凉月, 因此薛凉月体内的“长生天”复苏后,莫远也就没了作用。姜琅出西蜀之前,甚至懒得派人把他清理了,看的人也都是些苗疆的小弟子。
——说到底薛凉月也只是个一次性的武器,用完必须销毁的那种。
谁能想到到了这番境地, 莫远居然还能……
“厉害。”姜琅拊掌笑着叹道, “破而后立……入渊而后扶摇,不愧是师无夜也夸赞过的天才。只是不知道……与史上最成功的药兵人比起来, 谁更胜一筹呢?”
话音刚落, 莫远眼中只见一道白影欺身而上, 他想也没想,把断剑扔到右手上,两指直指薛凉月肩头大穴——他对这个人太熟悉了, 不用看也知道这个人身体的各个要害在哪。
不能用剑, 但可以用手, 薛凉月只是没有了自我意识,但就他既然还能用武功, 说明本能还在。
果不其然,还没等莫远点到他的穴道, 白影微微一晃,与莫远错开半个身位,变爪为掌,莫远肩头被狠狠拍中,饶是他此前已有预料,提前发力朝外跃去,仍然被这一掌传过来的内力震得眼前一黑。
莫远翻出窗外,足尖在窗台上一点,跃到另一座与杏花苑高度相当的屋檐上,半蹲着回头看了一眼,薛凉月果然下意识追了上来,速度还是很快,飘起来像鬼一样。
此时天上略有些薄云,星子不显,天边仅仅的有一轮单薄苍白的细月牙儿。谯城并无宵禁,夜晚不算太黑暗,但这地方很高,底头的微弱灯光爬不上来,于是还是看不清薛凉月的神色。
但看得见匕首上的寒芒。
莫远左手持剑一挡!
铿——
两刃相交,莫远脚在瓦片上滑退了三步,差点被撞翻。
站在窗口向上看的姜琅勾唇轻轻一笑。
“薛凉月。”
莫远半蹲着,轻轻唤了他一声。
薛凉月睫毛好像动了一下,然而下一秒,他身形一闪,匕首已至莫远眉心!
莫远瞳孔一缩。
就在匕首尖触及莫远眉心的刹那,如蛛网般细密的裂痕爬上刀刃,紧接着一声脆响之后,整个匕首——从刀身到鸟首一般的柄,碎成了细小的碎片,掉在了瓦片上。
薛凉月愣了一下,紧接着他的衣服上出现一道道无形的沟壑,是细线的轮廓,一圈一圈。
这是从杜鹃那里回收的“春雨”,莫远曾拜托齐衡轩把它的刃磨掉了,只剩下比一般细绳更柔韧更不易察觉的特点,很适合做陷阱。
莫远收起剑决,忍住吐血的欲望,他手指狠狠一钩,细线瞬间收紧,薛凉月周身关节被锁了好几道,挣扎不开,朝前方倒去,莫远低喘一声,伸手接住了他,腿一软,单膝跪了下来。
薛凉月一口咬向他侧颈,莫远躲闪不及,差点被咬到要害,可及时让开了两寸,薛凉月还是咬住了他的肩膀,没过两秒便隔着衣服咬出了血,犬齿狠狠插进血肉里,几乎要把一块肉咬下来。
莫远倒吸一口气,伸出另一只手,颤抖着伸向了他的后颈,想把他弄晕先,这时,薛凉月忽然松开了口,紧接着一个翻身。
猝不及防间,将莫远带得朝房檐一边滚了下去!
这座楼有十几层,这个姿势掉下去莫远非得被摔成肉泥不可,千钧一发之际,莫远伸手,春雨勾住檐脚,硬生生止住了两人滚动的趋势,莫远被薛凉月压着,半个身子悬在在檐外摇摇欲坠。
莫远伸出另一只手,死死搂住薛凉月的腰。
四目相对,他偏头吐出一口血沫。
滚动的过程中,春雨缠绕得更紧了,薛凉月现在动弹不得,他只盯着莫远的眼睛看了一瞬间,低头再次咬上身下人的肩膀,跟刚刚的位置是重合的——薛凉月现在的状态好像对鲜血很敏感。
莫远放空思绪,尽量不去感受肩膀上传来的剧痛。
他颤抖着,手指在薛凉月腰上蹭了蹭,低声道:“阿月,我带你回家……好不好……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话本中那种奇迹没有出现,薛凉月依旧是死死咬着他的肩膀,神色木讷而冰冷,像没有灵魂的野兽。
头顶忽然落下一片阴影,姜琅负手立于檐角,居高临下气定神闲地注视着他们。
姜琅摇头笑道:“莫少侠,你还是太年轻了。”
他半蹲下来,淡淡道:“我若是你,必然不会这样冒冒失失地追上来。抄近道去东都拦截更保险,到时候朝廷那边除了周堂玉,圣上两个宗师,再加上你一个剑圣,就算是我,也很麻烦。”
莫远眼睁睁看着他袖中滑出一把弯刀,在“春雨”上轻轻一滑。
“叮!”
一声细响,细如发丝的金丝崩断,薛凉月压着莫远,使他根本腾不出手来做什么,两人无法避免地朝下坠去。
下一秒,薛凉月被人扔了上来,莫远手腕翻转,袖中剩下的“春雨”飞出,如飞虎爪一般钉入另一栋楼的墙壁之间。
……只有这一个办法,莫远若不放开,只能两个人双双落下,要么他自己摔死,要么那薛凉月垫背,以他的恢复速度,未必会死……他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
然而,姜琅算准了莫远不舍得伤薛凉月,所以最后一刻一定会放开他。
薛凉月身上的春雨已经被解开了,莫远足尖刚踏上另一座楼的屋檐,就听见身后传来破空声,他脚步不敢再停,朝前跃去。
莫远速度抵不过薛凉月,刚跃过三座楼,身后之人的呼吸便几乎贴到了后颈,莫远一个急刹,侧过头,冰冷的指节擦着他的脖子而过。
下一秒,他被人按住肩膀,整个人被掀翻在地。
人影压了上来,莫远来不及多想,屈膝隔开薛凉月身子,再调转剑头,手握捏住剑身,拿剑柄架住了薛凉月的五指。
莫远手微微颤抖着——不能放手,否则他的脖子会被那只看起来很漂亮的手指硬生生扭断。
他的手指被剑刃割开,鲜血瞬间涌了出来。
薛凉月忽然握住了剑柄,莫远手腕一松,紧接着,他眼睁睁看着薛凉月俯下身来,舔过他手掌边缘淌过的血。
莫远睁大了双眼,手一抖,剑掉到了身上。
薛凉月两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伸手捏住他手腕,舌尖顺着他掌心的伤口一点点舔过,本来略显苍白的唇色被鲜血染得嫣红,像讨命的女鬼。
疼痛中带着酥麻的触感像电一样瞬间冲到了莫远脑门,他下意识想抽回手,却根本动不了。
先是掌心,接着是一根根的手指,莫远心越来越慌,不明白薛凉月在干什么,捏着他手腕的手也开始变紧。
这时候,他耳边传来一个声音。
“小六。”
眼前画面闪了一下。
莫远悚然一惊,他吃下去的九龙香药效可能要过了!
薛凉月还在舔他的血,莫远忽然剧烈挣扎起来,他终于拿起剑对准了薛凉月,声音快哭出来了,“薛凉月!”
薛凉月好像被激怒了,他瞳孔缩了一下,变成猫一样的竖瞳,下一秒,他伸出手,只听“嗤啦”一声,手指洞穿了莫远的左胸口!
莫远瞪大了双眼。
……
越过薛凉月的肩膀,他看见姜琅从远处不紧不慢地踱了过来,那双眼睛里带着讥笑和叹息,似乎在说:“何苦呢?”
姜琅在距离他们五步远的地方站定,“如果世子殿下醒来,看见这幅画面,他会疯的。”
顿了顿,姜琅嘴角勾起一个淡淡的笑,“还好他不会醒了。”
莫远张开嘴,血丝从嘴角流下,他的手垂了下来,落在身侧,薛凉月两指穿过断裂的肋骨,捏住了他的心脏,下一秒就要捏碎。
莫远没有再看姜琅,他眼珠子朝另一边动了动,隔远远地看见了谯城的繁华夜景。
从这个角度,他忽然发现身下这座楼正是七夕那天来过的摘星楼。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莫远感觉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他没有注意到,薛凉月的动作停住了。
姜琅也没注意到,他还要说什么,忽然,身后传来一阵破空声,他一愣,下意识朝一旁一躲,一条三丈长的九龙鞭从他身旁经过,“啪”一声打在屋檐上,劈碎了好几块瓦片。
姜琅扭头一看,另一栋楼上,一个黑衣的少女拿着长鞭,正冷冷地盯着他。
而另一边,莫远眼前景色再次晃了一下,五屋山的晴天与谯城的夜色重叠,他再次听见了林冀和何草草的声音。
“小六。”
“小六!”
还有贺悦的声音,“六哥哥。”
快回来吧,到我们这里来。
何草草和林冀抱着阿悦,坐在门槛上对他笑着招手,笑容是一样的弧度,优美而幸福的弧度。
回来呀……
回来呀……
“啪嗒。”
一滴水忽然落到莫远脸上,那些景象如同梦幻泡影一般破碎,他瞳孔一缩,只见薛凉月俯身看着他,发红的眼眶里,泪水“啪嗒”一声掉到了他的侧脸上。
第66章 无面
楼高风急, 卞柔的衣摆被风卷起,又被腰上系着的什么东西压住。她与姜琅两个人遥遥对视,气氛有些古怪。
姜琅:“阿柔, 你来干什么?”
卞柔干净利落道:“来杀你。”
姜琅叹息道:“你好歹叫了我十几年的爹。”
卞柔面无表情:“我从没把你当过爹。”
姜琅微微蹙起眉:“为何?”
卞柔没说话, 长鞭末梢抬起, 如同游龙般扭动着橫劈向一旁的男人, 姜琅足尖一点,朝上跃起, 轻松躲过,袖中弯刀滑出,落于掌心。
姜琅落在吞脊兽头顶,看着她,神情看起来有点伤心, 但也只有一点点。须臾间姜琅便重新笑了起来, 他摇了摇头,“没用的, 阿柔, 你什么也阻止不了。”
卞柔收回长鞭, 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姜琅听见她笑了,很大声。
“我是阻止不了你。”卞柔笑道, “但有人能阻止你!”
她解开腰间的布袋, 用力一撕, 只听“刺啦”一声,布料裂开, 露出里面的东西。
姜琅瞳孔一缩。
那是一个圆形的陶瓷骨灰罐,上面绘有金蝉松枝图, 卞柔单手拎着骨灰罐,站在房檐的边缘,将罐子递出檐外,风中显得摇摇欲坠。
“住手!”
姜琅厉声喝止,他身子一晃,朝前踏了一步。
卞柔指着他:“别过来!”
姜琅一僵,竟然真的就这样停住了。
“阿柔,别做冲动的事情。”姜琅声音柔和下来,他轻声哄着,“那是你父亲,你不能……”
卞柔:“他不是我父亲。”
她伸出手,捏住自己的脸皮,狠狠一撕,竟然硬生生把半张脸皮都撕了下来!
由于用力过大,也因为这张“皮”粘得太紧了,底下的脸上被带下了一小块皮肤,血很快渗了出来,卞柔抬起头,用这张从鼻梁中间割裂的脸看向目瞪口呆的姜琅。
她那半脸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很高兴!
人皮面具被扔了下去。
“姜琅,你看,根本没有什么卞柔,从一开始就没有!”
“卞柔”笑得另一半脸也开始变形,她高举起那个骨灰罐,“卞风禅根本没碰过贺湫湫,你被骗了!”
姜琅先是一愣,紧接着脸部肌肉抽动起来,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是玉林宫影卫的人……”
“我是最小的影卫……在御前跪了三天三夜,才破格进入的。”卞柔收敛了笑意,双眼迸出火一样的恨意,“姜琅,你可能不记得了,二十年,涵州城,就因为挡了一个家狗的路,一个烧饼摊子的摊主就被活活刺死了!”
她声音微微发着抖,颤抖着伸出一根食指,指着姜琅。
“那才是我爹!那个家奴叫柴康裕,是海晏王的狗!”
“我娘从屋子里冲出来,抱着我爹哭起来,据说那个畜生绕了一圈回来看见了这幅景象,嫌吵,就又拔剑把我娘砍了,我带着我弟弟从城外采笋子回来,看见的就是我娘的无头尸体抱着我爹的身体,血淌了一地!”
……
“啪!”
放着山笋的小篮子掉到了地上。
八岁的女孩扑到爹娘身上,哇哇哭起来,四岁的男孩站在原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哇哇大哭起来。
邻居怕柴康裕去而复返,硬生生把他们拖到了屋子里,于是他们的爹娘就这样暴尸街头,风吹雨晒,整整三日,最后血都干了。
柴康裕没受到处罚,他依旧在涵州城耀武扬威。
紧接着就是战乱,涵州城要被朝廷攻下了,于是海晏王的将士们将普通民众推到马前,拿皮鞭抽着,叫他们开道,硬生生逼退了朝廷三百里,又苟延残喘了一年。
“卞柔”的弟弟和养大他们的邻居死于乱军踩踏中,她则侥幸在马蹄间活了下来,被一个好心的江湖人带回了东都。
很久之后,她才知道那个好心人叫洪尘笑。
她跪在玉林宫孟光殿前,三天三夜后,殿内出一人。
那人问她,为什么要进影卫?
她说,要报仇。
那人说,你报不了仇的,海晏王快死了。
她说,我不管,哪怕他死了,也要在他骨灰上踩上几脚。
那人道好。
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她抬起头,面前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一个是洪尘笑,一个是穿着龙袍的清瘦男子。
洪尘笑收她为徒,没教她武功,只教了易容术,半年后,她脸上被贴上了一层特殊的人皮面具,这种面具谁来都看不出破绽,但轻易不能撕下,也不能做出太大的表情。
她坐在镜子前,看着那张陌生的脸蛋,抚摸着面具,觉得脸上好像长了另一张脸。
洪尘笑道,她从此叫做“慕柔”,要作为一无所知的柔阳郡主,潜伏入鹰部首领的身边,而真正的“郡主”早就投靠到了朝廷这边。
那天她在途中被人换入贺湫湫的车队最后那个马车里,没过多久她听见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不久后趋于平静。
一个人掀开帘子一角。
他慢条斯理地问,郡主殿下,怎么不吃东西,大家都吃了睡下了,怎么就你不吃?
她装作懵懂无知地答,身体不舒服,你走吧,本宫不想吃。
那人答,你不想吃也得吃。
接着一把掀开帘子,月光流入车内,照在了车内女孩的“脸”上。
那个人愣住了。
半晌,他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很轻柔很小心翼翼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慕……柔。
记住,从此你叫卞柔了。
……
“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卞柔笑着指着姜琅,她站在檐角,身体像醉酒一样左右摇摆,“你和这个…”
她摇了摇骨灰罐,嘶吼道:“卞风禅!都是海晏王的走狗!乱臣贼子,暴徒,凶手!都该死!”
姜琅目光紧紧盯着那个骨灰罐,恨得牙痒痒,却不敢做什么激烈的举动,他只能轻言细语地安慰道:“海晏王已经死了,他……”
“对呀,他死了,你还这么执着做什么?”卞柔挑起一边的眉毛,哈哈大笑,紧接着怒骂起来,“还不是是为了复兴西蜀蛊族!海晏王是为了做皇帝,而你,圣女之子,为了让九龙教成为国教,两个人一拍即合!一明一暗,才有了当年的八年叛乱!你以为我不知道?”
姜琅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刚想说什么,身体忽然一僵。
“噗嗤。”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见了穿胸而过的一只手。
白皙修长,骨节分明。
……
“姜……琅!”
薛凉月的声音嘶哑而愤怒,像一只野兽发出的低吼。
他把手从姜琅左胸抽出来,姜琅身体朝前倒去,趴在了屋檐上。
薛凉月后退了几步,哽咽着把莫远抱紧了,莫远头有气无力地搭在他的肩头,整个胸口的衣服被血染得通红,尤其是左胸,红得发黑。
七八根肋骨被彻底扯断,心脏被人捏了半柱香……他现在基本上只有进气没出气了。
薛凉月紧紧抱着他,身体不断颤抖着,眼眶内泪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他贴着莫六的耳朵,哭着轻声道,你傻呀,你杀了我不行吗?
实在舍不得的话,你砍断我一只手好不好?
砍断了我的手它就上伤不了你了。
“你凭什么,凭什么……莫远你凭什么……”薛凉月说到最后,已经语无伦次,声音几乎被淹没在哭腔中。
莫远说不出话,他缓慢地移动着自己的胳膊。
薛凉月感觉到自己的小拇指被他的食指轻轻勾了一下。
旋即,那根食指移动到他的掌心,开始写字,一笔一划。
不。
会。
一……
莫远想写的是,不会死,然而他刚写完“死”上面的一横,手腕就再无力量,颓然垂了下来,但薛凉月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阿月,我不会死的,别哭啊。
薛凉月又哭了出来,“莫远,你保证,你保证。”
莫远很轻地点了一下头,我保证。
薛凉月强硬地拉住他的小拇指,哽咽着道:“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莫远又点了一下头。
……
而另一边。
卞柔冷笑一声,手一松,把骨灰罐朝楼下扔去。
下一秒,姜琅身体抽动了一下,紧接着整个人像鹰一样“振翅”飞了起来,扑向那个骨灰罐,身影鬼魅一般攀上了一边的栏杆,怀里紧紧抱着那只罐子。
他抬起头,斗篷的兜帽掉下来了,只见那双眼睛通红,额头青筋一根根爆出来,整个人像要爆炸一样。
姜琅张开嘴,几根粗大的虫子爬了出来,在嘴边晃荡。
右胸那个大洞里也爬出几只虫子,很快填住了血肉。
“嗬嗬!”
姜琅嘴巴里发出不似人类的声音,他缓缓扭过头,血红的眼珠子死死盯住了卞柔。
第67章 命终
姜琅身上的斗篷滑落下来, 紧接着身上的衣服被不断膨胀的肌肉撑得爆裂开来,露出赤/裸的上半身,他手里依然紧紧地抱着那个骨灰盒, 呼吸越来越粗重。
薛凉月抬起头来, 银白色的眸子冷冷盯着怪物一般的姜琅。
“你骗我!你敢骗我!”
姜琅盯着卞柔, 红眸中露出不加掩饰的疯狂杀意, 嘴巴里吐出来的蠕虫随着他的动作疯狂摆动着,看上去又恐惧又激动。
“嗬啊!”
随着一声暴喝, 姜琅单手抓着栏杆狠狠一撑,弹向半空,重重落在屋顶,踏飞瓦片无数。
卞柔朝后急退几步,严阵以待, 紧接着姜琅就一脚踹了过来, 她橫鞭一挡,只听一声“咔嚓”, 一阵剧痛从她拿鞭子的右手腕传来, 而她整个人也飞了出去!
这一脚的力道, 不像人!
卞柔后背狠狠地砸在高大的吞脊兽尾巴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姜琅已经再次逼近她面前, 这一次他拔出了腰间的弯刀————
薛凉月在摘星楼的楼顶冷眼旁观, 倒不是他不想去帮忙, 毕竟哪怕不在乎卞柔的生死,他至少也想亲手杀了姜琅。
但莫远现在的状态, 他一刻也不敢离开,他的心脉必须有人护着。
薛凉月斟酌片刻, 决定立刻离开,他正准备转身,一只冰凉的手突然搭上了他的肩膀。
薛凉月瞳孔一缩,冰冷内力从肩头爆发,那只手马上离开了他的肩膀——下一秒,一声巨响从他身后传来!
“哎呦喂!薛门主!你你你……”
薛凉月转头一看,只见一个人正捂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药篓子都被砸瘪了——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许久未见的沐流熙沐医仙。
沐流熙哭丧着脸:“薛门主,你差点把在下震掉下去!”
“你不声不响站在后面……干什么?”
薛凉月冷冷看着他,眯起眼,带着审视。
“天地良心!”沐流熙立马瞪大了眼睛,“在下根本没掩藏脚步,我还以为薛门主你听见了!”
薛凉月没说话,依旧是盯着他。
沐流熙被看得发毛,他尴尬地挠挠头,目光落在莫远身上,“莫兄这,这是……”
薛凉月忽然想到了什么,眸光一动,沉声道:“沐医仙,你身上可带着什么药材?”
“啊?哦,有!”沐流熙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头一边在怀里翻找起来,一边道,“来得急,别的没带……但有几枚吊命的丹药总是常常放在身上的……找到了!”
沐流熙把找出来的瓷瓶递给薛凉月。
薛凉月伸手一把夺过,颤抖着拿下塞子,倒出两粒丹药,沐流熙见状立马提醒道:“薛门主,一颗就够了,药这种东西,吃多了不见得就更好——”
薛凉月没理他,先往自己嘴里送了一颗,咬碎了咽下去,然后继续冷冷盯着沐流熙。
良久,确定了无毒,薛凉月神色缓和下来,垂下睫毛,小心翼翼把剩下那颗丹药喂进莫远嘴里。
莫远牙关咬得很紧,薛凉月只好挑起他下巴,低头凑近那唇边,接着舌尖抵着那枚丹药,撬开他牙齿,一点点送了进去。
沐流熙尴尬地背手仰头,佯装欣赏月景,并干咳两声。
“呜嗯……”
莫远昏迷中低低呻/吟了一声,终于把药咽了下去。
薛凉月又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唇畔水光潋滟。
他朝沐流熙点了点头,低声道:“多谢。”
沐流熙:“不必谢,那个……薛门主,既然莫兄已经无碍……”
他指了指远处:“卞姑娘那边,还请薛门主出一下手。”
“不装了?”
薛凉月淡淡道。
沐流熙愣住了,“嗯?”
薛凉月没抬眼看他,目光落在莫远脸上,语调很随意:“你不是沐流熙。”
“什么意思?”沐流熙皱眉看他。
“不承认?你随意,但卞柔可等不了那么久。”薛凉月好整以暇道。
沐流熙沉默了两秒,长叹一声,有些不服气道:“我功夫这么不到家吗?”
“不,你易容术很厉害,特别厉害,从内到外,都胜过卞柔和周堂主太多了。”薛凉月道,“但你有一个硬伤,小朋友,你不懂医术。”
“你叫谁小朋友?”沐流熙皱起眉,“还有,什么叫我不懂医术?这么重的伤必然是要先吊着命,等到了好地方在治疗,我身上没带药材……”
“老参主气血,补元气,虎骨壮阳,都是大补之物,用来吊命的确不错。”薛凉月话锋一转,“然而,对于我相公这种创口过大者,反倒有心脉破碎的危险,沐医仙身上不可能带着简单粗暴的丹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枚丹药名‘龙藤虎跃’,谯城药铺里都能买到。”
“沐流熙”瞪大了眼睛:“那你还敢给莫六吃!”
薛凉月淡淡道:“我护住他心脉就无妨,有总比没有好。”
“反正你拿了我的药了,还一次性吃两颗。”
“沐流熙”讪讪道:“好贵的……这个人情你欠下了,这下你该去救我师姐了吧?”
薛凉月没说话,拿袖子仔细擦了擦莫远脸上的血迹,将他平放在屋檐上,紧接着他袖子爬出一只蜈蚣,趴在莫远胸口。
薛凉月抬眸警告地看了“沐流熙”一眼,转身朝着那边激战的方向跃去。
此时卞柔已经几乎支撑不住了,面对不知道怎么了的怪物姜琅和他的弯刀,多亏她还有理智,冲着那个骨灰罐的弱点撑到现在,身上也是伤处无数。
“你武功都是我教的!”姜琅大笑着,“你敢跟我打?”
卞柔不说话,脸上另一半人皮面具已经掉了下去,露出一张跟之前截然不同的脸,普通的清秀,并不像瓷娃娃一样,倒因由长久不见日光而显得纸人一样苍白。
长鞭却依旧舞得像游龙,借着手长的优势与姜琅周旋。
忽然间她眸光一动,身子朝斜后方一侧,姜琅只觉一道劲风滑过耳畔,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狠狠一捏!
“咔嚓!”
骨头被人活生生捏碎了!
姜琅发出一声怪叫,手中弯刀一转,一刻未停,袭向后方!
薛凉月身子鬼魅一般朝另一边飘去,姜琅只觉怀里一空,抬眼骨灰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薛凉月手里。
薛凉月朝他冷笑一声。
后退三步,站到了屋檐边缘。
姜琅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还、给、我!”
“还给你?”薛凉月笑起来,艳丽的眉目一片嘲弄,他缓缓举起罐子,笑吟吟道:“你自己过来拿呀!”
说着把骨灰罐朝身后一扔!
“不!”
姜琅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叫声,朝骨灰罐扑了过去。
薛凉月站在原地,姜琅与他擦肩而过,扑向罐子的那一刹那,他猛地转身,手指狠狠洞穿了姜琅的左胸,紧接着一把捏碎了他的心脏!
“?!”
“……”
姜琅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
薛凉月没有片刻停顿,把手从姜琅后背抽了出来,俯身接住骨灰罐,足尖在栏杆上一点,落在另一座楼的檐角。
“……”
姜琅一屁股跌倒地上,他贪婪地盯着薛凉月怀里的骨灰罐,缓缓伸出了手。
嘴角流下一行鲜血。
手垂了下去。
他大睁着眼睛,朝后仰倒。
这次姜琅没有再起来。
是真的死了——
十日后,谯城,别苑内。
薛凉月坐在床边,手握着莫远的右手,日光落在他侧颊,带起一道暖融融的金边。
莫远躺在床上,呼吸尚且平稳。
外头忽然有人呼喊,“公子,沐医仙到了!”
薛凉月睫毛一动,旋即缓缓站起身来,把莫远手掖进被子里,转身掀帘而出。
小厮指着大门外,道:“沐医仙在外头。”
薛凉月抬眸朝外望去,只见院子里停着一辆很大的马车,样式不算奢华,但那六匹皮毛油光发亮的棕色骏马一看就不是凡品。
目光触及到那马车围边上不显山露水的龙形暗纹时,薛凉月终于露出了些许惊讶神色。
沐流熙站在马车边,冲他微微颔首。
薛凉月意会,走到了车驾边。
“……薛门主吗?”
里面传来一道有些有气无力的男子声音。
薛凉月站在车帘边,淡淡道:“草民见过皇上。”
那头轻笑了一声,“你希望朕叫你慕崆,还是薛凉月。”
薛凉月:“薛凉月罢,用久了,惯了。”
“你是这样,云沽也是这样。”慕璟轻叹道,“呵呵……一个两个,莫非海晏王把这一脉的野心都用干净了。”
“草民有草民的野心。”薛凉月意有所指道,“草民只想活得久一点。”
慕璟笑道:“你在暗讽朕?”
薛凉月也笑:“草民不敢。”
笑罢,慕璟直截了当道:“朕这次亲自过来,一为看看流落民间的皇弟,二为……小天圆术。当然,朕不白要,‘梦黄粱’的解法,不知薛门主可有兴趣听听?”
薛凉月指甲陷进皮肉,声音却依然平静:“自然。”
慕璟道:“朕乏了,教沐医仙说罢。”
沐流熙冲薛凉月点点头,低声道:“进屋说。”
刚进屋,薛凉月就忍不住了,“‘梦黄粱’的解法,此话当真?”
“薛门主,你先别急。”沐流熙进了屋也松了口气,他找到一个凳子坐下来,“这个‘解法’一来不保证一定能行,二来也只有你能办得到。”
薛凉月皱眉:“何意?”
“是这样的。”沐流熙道,“有消息称,‘梦黄粱’和‘轮回井’其实是同源的一种东西,所以,‘轮回井’能连通‘梦黄粱’的梦。”
这番话犹如平地一声雷,薛凉月不禁怔住了,但很快镇定下来,“这个消息是从哪里来的?”
沐流熙道:“师无夜的手稿。”
顿了顿,他终于全盘托出:“其实‘梦黄粱’就是‘轮回井’和‘长生天’卵,这两种蛊虫其实就是一个东西,双生诞于蜀地深山,一为雌,一为雄,所以当年……师无夜给你下蛊,其实是在……”
薛凉月打断了他的话,“所以解法呢?”
沐流熙被打断愣了一下,旋即轻叹一声,道:“据他的手稿,就是生人‘入梦’,在梦中找到节点,把梦主带出来。”
“……”
良久,薛凉月微微颔首:“懂了。”
“有风险。”沐流熙提醒道。
“知道。”
他偏过头,目光落在莫远身上,像一片羽毛,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道:“替我谢过陛下……小天圆术我出来后会给他。”
沐流熙苦着脸:“你这是逼我们替你护法?”
“对。”薛凉月笑笑,“世上没有信得过的人,但利益可不会骗人。”
沐流熙意有所指:“他也不能信?”
薛凉月仿佛听到什么极为好笑的事情,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罢,他偏头看向莫远,轻声道:“骗我骗得最狠的就是他了……没办法,谁叫我喜欢他呢?”
第68章 溯洄(一)
是夜, 雷雨交加,哗啦啦的雨声间夹杂着轰隆隆的惊雷,响彻天地, 所幸没什么风, 是以放草垛的茅草棚里, 也没什么雨珠飘进来。
只是有些吵。
“啊!”莫远靠在草垛上, 睡得正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阵心悸, 大叫一声睁开双眼,紧接着腾地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仿佛做了什么极为可怖的梦一样。
良久,他呼吸终于平静下来, 怔怔地望向棚外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脑子清醒了些许,昨夜的记忆渐渐回笼。
“洗个碗都洗不好, 莫远啊莫远, 你顶着我师姐的姓不觉得害躁吗?”
“又不是我要姓莫的, 大不了你给我改了!谁稀罕啊?我……我以后就姓狗,那个谁不就叫‘苟子’吗?”
“那个叫‘荀子’,莫远, 夫子说你一上课就睡觉, 看来是真的, 你念书也念了七八年了,到底学了个屁啊?”
“你管我?!”
“你是我生的, 我不管你?!你看我管不管别人家小孩!”
……
何草草的怒骂萦绕在莫远心头,使他一肚子闷气, 他宁可自己的爹娘就是两个普通人,像村头刘家那个小胖子一样,他爹娘对刘小胖子最大的期望就是当个厨子。
哪像自己娘一样,动不动就觉得自己应该是个文武双全的天才。
有没有一种可能,自己分明是文像娘武像爹——文不成武不就很正常啊!
总之,这期望沉甸甸地压在莫远并不宽广的肩膀上,他烦得要死。
长叹一声,莫远把手朝后挪了一格,想把自己扒拉上去一点,防止待会儿从草垛掉下来。
然后他的手按到了另一只手上。
莫远愣了一下,下一刻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像触电一样把手迅速收了回来,与此同时一道闪电落下,把天地照得如同白昼。
余光间莫远看见了一片嫣红的衣角,就落在他身畔,一瞬间的亮后又淹没进黑夜。
“谁?!”
莫远瞪大了双眼,声音颤抖着问道。
他扭过头,看向身后,可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
第二道闪电接踵而至,这一次的光亮中,莫远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茅草棚另一边面对的田野,以及田野上的水车。
……什么也没有。
那只手,那片红衣……像一个幻觉。
但莫远却分明听见了呼吸声……就环绕在他身边。
……鬼?!
莫远在草垛上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再也忍不住了,身子缓缓朝草垛下面滑去。
然而他刚伸出一条腿,耳畔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紧接着,一只凭空出现的手揽住了他的腰。
“别出去……淋了雨要着凉的。”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轻飘飘地贴着他耳朵钻进来,顺着骨髓往上爬,明明是温柔的语调,却含着一股令人脊背发凉的鬼气。
莫远惊了:“你……你是谁?”
那人不答,手上力气却加了点力道,紧接着莫远后背紧紧贴到了另一个人的胸膛,肩膀上搭上了一个人的下巴。
那人的身体仿佛是刚刚凝结出来的。
……真的是鬼?!
莫远脑子里顿时浮现了说书人口中那些食人的妖魔鬼怪,浑身不禁颤抖起来,紧接着拼命挣扎起来。
那只鬼“啧”了一声,轻易便把他抱紧了,一只手握住他手腕,凑到鼻尖嗅了嗅。
十四岁的身体单薄极了,被那只鬼整个搂在怀里都不占地方。
那只鬼鼻尖贴着他的手腕,轻笑起来,慢条斯理道:“你猜猜……我是谁?”
那只手冰凉的像外头的雨,莫远打了个寒战,他快要哭了:“我……我跟你无冤无仇,你坟在哪里,我去给你烧纸钱好不好?”
那只鬼又笑了一声,舌尖舔过他的指关节,声音撒娇似的,呢喃细语道:“我不要钱,我要你……”
他搂着莫远腰的那只手缓缓上移到左胸,点了点心脏的位置,“……的这里。”
听到他要吃自己的心脏,莫远闻言更害怕了,他忍不住了,几乎是一瞬间“哇”地哭了出来,边哭边更加剧烈地挣扎起来。
“别动……不吃你,让我抱抱。”
那只鬼轻轻咬了他的指尖一口,声音里带着幽怨,“莫远,我这么不讨喜吗?”
听到自己的名字,莫远哭着拿手肘撞他,却被轻松拿住,鬼掰过他下巴,莫远感觉到黑暗中一张脸贴近了,鼻尖与自己相抵。
“莫远,你看看我……我不相信你不动心。”
那只鬼调笑着道。
霎时一道闪电划过,白光再次落下,照亮了眼前之景。
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莫远愣住了,哭声停住了。
……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脸,从眉眼到嘴唇皆是挑不出一点毛病的完美,尤其是眼睛,瞳色深黑,水汪汪的,眼周带着天然的红晕,如霞映澄塘,花落深潭……盯着一个人的时候,含情脉脉得令人呼吸为之一滞。
鬼缓缓靠近了一点,莫远感觉自己的唇角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刹那间,莫远听见自己的心剧烈跳了一下。
“莫远。”
那只鬼在叫他,声音轻柔极了。
莫远忽然一把推开他,从草垛上跳下去,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帘,然而没跑两步,就迎面再次撞入一个人的怀中。
莫远抬起头,再次看见了那张美艳绝伦的脸庞。
那只鬼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惨白的油纸伞,拿着伞的手上还提着一盏小灯,他垂眸有些心疼地看着莫远,拿袖子擦了擦少年脸上混合着泪水的雨珠。
“怎么不听话呢?”
鬼凑近他耳畔,有些委屈地喃喃道。
“下雨呢。要回去我送你,好不好?”
莫远心脏剧烈地跳着,他盯着那张脸,着了魔一样移不开眼,他终于明白了话本里的那些书生为什么会被女鬼迷住,活生生被耗死。
别说女鬼,哪怕是男鬼,漂亮到一定程度,也叫人生不出一点恶意,莫远浑身微微发着抖,任由鬼把他抱了起来,重新扔回草垛上。
……
鬼熄了灯,从正面抱着莫远,哄小孩似的拍着他的背。
“乖,睡觉。”
莫远被抱着,渐渐地竟然真的有了睡意,眼皮越来越沉,最后竟然真的睡在了鬼的怀里。
……
第二天早上,莫远仰面醒来,入目是熟悉的茅草屋顶,他愣了一下,翻身坐起,低头一看,身上没有一滴雨水,就是脖子上有点疼。
梦……吗?
“六哥哥!”
这时,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莫远循声望去,只见那人正是老刘家的小胖子,踩着雨后泥水气喘吁吁地飞奔而来。
“六哥哥,你娘叫我来叫你……叫你回去!”
莫远没答话,而是从草垛上跳了下来。
他拉开衣领,指着隐隐作痛的那个地方,皱眉问:“刘小胖,你看看我这里怎么了?”
小胖子眯着眼瞅了一会儿,挠挠头,“呀……好奇怪,好像是个牙印?”
“牙印?!”
莫远愣住了,下一秒他脸色一白,头也不回地朝村西口的方向冲去。
何草草正在往马车上搬东西,远远地瞅见莫远从远处跑来,眉毛轻轻挑了一下,有些吃惊,心里暗自纳闷,怎么来得这么快?
她还以为这臭小子就算被肯回来,也是拖拖沓沓,拉着一张脸,一边踢着石子一边不情不愿地回来的,说不定还得催第二遍。
莫远冲到她面前,何草草张开嘴,刚吐出一个字:“小……”
只见莫远神色分外慌张,一把扑进了她的怀里,声音里带着哭腔——
“娘,我见鬼了!”
第69章 溯洄(二)
何草草被儿子这通操作吓了一跳, 待听清楚莫远的话,立刻大笑起来,“鬼?哈哈哈……叫你昨晚赌气跑出去, 这不是活该吗?”
莫远气愤地推开她, 一把拉下自己的衣领, 指着那个牙印, “娘,你看看, 就是那只鬼咬的!”
何草草眯起眼,微微俯身,凑上去看了一一会儿,疑惑道:“哪有什么东西?”
“牙印呀?”莫远瞪大了眼睛,“你没看到吗?”
何草草直起身, “有个屁, 我就说哪有什么鬼,你做梦吧?”
莫远反驳:“刘小胖刚刚看见了, 我去找他!你等着”
说着转身就要跑, 何草草“哎”了一声, 拎住了他的后领,“跑哪去?我们要走了,搬家!”
莫远愣住了, 转头一看, 这才注意到一旁的马车, 以及马车旁站着的林冀和他怀里的小孩。
莫远再次瞪大了双眼,指着那个小孩, “这是谁?”
何草草笑着道:“这是我们给你找的童养媳。”
说着,她轻轻掰过小孩的脑袋, 示意莫远过来看,笑着道:“你看这女娃娃多好看,你念书也不成习武也不成,给人家后厨帮工还毛手毛脚,年纪大了哪家姑娘肯嫁你呀?现在不找个童养媳,将来老了就要打光棍喽。”
那小孩的确长得很精致,但不知为何,莫远刚看到这张漂亮的小脸,就觉得莫名地脊背发寒。
但他很快压下了这份诡异的直觉,没在意,毕竟他满脑子都是那只不知道存不存在的鬼,扭头再次看向他娘。
“娘,我真的撞见鬼了。”莫远特别害怕,都快哭出来了,他看看何草草,又看看林冀,“爹。”
林冀叹了口气,安慰道:“鬼都是没办法离开太远的,水鬼只能呆在水里,上吊的只能蹲在房梁上,咱们离了这里,那鬼就找不着你了。”
莫远半信半疑:“真的吗?”
何草草瞅他那样子,懒得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脑袋,敷衍地安慰道:“怕什么,真的有鬼,娘也给你切成丝儿绊米饭吃。”
莫远还要说什么,何草草指了指马车,不耐烦道:“上车再说,咱们赶时间呢。”
莫远只好跟在林冀后边上了马车。
途中他悄悄摸了摸自己脖子上隐隐作痛的地方,的确是一片光滑,但昨夜的记忆那么清晰,连那张天仙似的脸蛋儿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有那个吻,回忆起来有种心悸的热。
莫远胡思乱想着,直到林冀怀里的小孩发出那声惊叫,他才回过神来,瞥了一眼自己的“童养媳”。
“草草,附近有城镇吗?”
“怎么了?”
“这孩子烧得越来越厉害了,我怕他撑不过去,找家医馆看看罢。”
……
何草草和林冀讨论了一通,结论是赶时间,不能停,莫远问了一句,只得到了一个很扯的“没钱”,他盯着那小孩看了半天,从口袋里慢慢地摸出了一块松子糖。
他伸出手,想把那颗糖塞进小孩的嘴里。
“嘀嗒。”
一声轻响突兀地在莫远耳畔响起,仿佛是水珠落在什么东西上,很怪,而变化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莫远只觉眼前一花。
一只手捏住了他的手腕。
“别给他,我想吃。”
一道熟悉而陌生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垂响起,甜腻而轻柔。
莫远眼前再度清晰起来的时候,只看见一片虚空,马车,爹娘,小孩都不见了,一只手握着他的手腕,白皙如玉的肌肤仿佛发着淡淡的光。
不属于他的黑发垂在肩上,慢慢滑到胸口,有人从背后贴着他。
莫远瞳孔一缩。
身后之人亲了亲他的脖子,轻笑道:“莫远,这颗糖给我好不好?”
莫远浑身颤抖起来,那人拿着他的手递到唇边,舌头一勾,从他指间舔走了那颗松子糖,顺便还舔了舔他的指尖。
“我都已经走了,你你……”莫远咬着唇,半晌从牙缝里挤出半句带着哭腔的声音。
那只鬼笑起来,手指点了点他的脖子,凑在他耳边得意道:“心肝儿,你这里有我的印记,你就是逃到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也能轻易找到你。跑不掉的,放弃吧。”
莫远呼吸越来越急促,他微微仰着头,努力憋着泪水,“你到底要干什么?!”
“唔……”那只鬼敛了笑,翻过莫远的手掌,指尖在掌纹间缓缓滑动,好像在思考,半晌,他很认真道,“我去问了月下老人,你我命里有缘,合该要结成夫妻的,所以我就来找你了。”
莫远听了,更加惊恐了,比当初以为要吃他还惊恐,他扭过头,“我是男的!”
那只鬼笑了:“都人鬼殊途了,你还拘泥于男女之别,岂不可笑?”
“可是,可是……”莫远脸涨得通红,憋了半天,突然想起来什么,抗议道:“我有媳妇!你不能插足!”
“那我把她杀了。”那只鬼弯了弯眼角,无辜道:“谁叫上天安排的最大呢?”
莫远:“不行!”
那只鬼凑过去亲了亲他嘴角,撒娇道:“我就要你,谁也不许抢……除非你不娶妻,不然新婚当夜新娘子就要变成跟我一样的鬼。”
莫远微微偏过头,那只鬼抵在他耳边委屈道:“难不成你还能找到比我还好看的媳妇?”
莫远心里慌成一片,嘴硬道:“你是鬼……”
“我不是鬼,我也当过人的。”
那边的声音变得哀怨起来,莫远愣了一下,下意识扭过头,只见那人正蹙着眉,眼眶微微发红,盯着自己的指尖,“能当人的话谁想当鬼……”
莫远看着他的表情,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堵得难受,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那只鬼握着他的手,小声道:“我生前的名字……你想听听吗?”
莫远:“你说。”
“薛凉月。”
那只鬼深深地看着他,缓缓吐出三个字,同时在他掌心写下那个名字,微凉的指尖划过命纹和姻缘线,最终停在纹路的起始点,痒意顺着掌心直直落入心底。
而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莫远心头一震,在眼眶内盛了许久的泪水掉了出来,顺着脸颊淌下去。
真奇怪。
薛凉月神情哀伤地看着他,慢慢融化在空气中,掌心的触感渐渐消失,莫远呼吸一滞,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朝前捞去!
……
“咚!”
他的头狠狠撞到了马车的车顶。
将林冀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儿子的眼睛通红,好像快哭出来了,忙问道:“小六,是……做了什么噩梦吗?”
何草草也掀开帘子,探进来一个头,“怎么了?!”
莫远捂着脑袋,愣愣地盯着车顶看了许久,才眨了一下眼睛,他摇摇头,声音干涩极了,“没……事。”
何草草皱眉道:“别作妖啊,这几天我忙得很,没功夫管你。”
说着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林冀一边拍着小孩的背,一边小声安慰莫远,“别怕,出了什么事跟爹娘说,你娘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莫远放下手,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问:“爹,你相信这世上真的有姻缘这个东西吗?”
林冀不假思索道:“信啊,怎么不信?”
“为什么?”
林冀眨了眨眼,慢慢笑道:“若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我和你娘两个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怎么也走不到一起吧?”
“是我救了你爹啦。”何草草在外头懒洋洋道,声音里带着得意,“要不是我,你爹就要被发配北疆挖石头去了,他那身板,挖两天肯定就撑不住了,当时我受人之托,去救他牢友,顺手把他救了,小六,你说这是不是姻缘哪?”
莫远:“姻缘……很重要吗?”
林冀:“或许吧。”
何草草道:“废话,那可是老天爷安排的。”
莫远不说话了——
此后一个月,直到他们一家在五屋山里安顿下来,那只鬼都没再出现过,莫远时不时想起他那张眼眶发红的脸,想起他哀怨地望着自己,手指在自己掌心写下“薛凉月”三个字……心里头就堵得慌。
所以当他某天晚上洗过澡走进屋子里时,看到那个靠在他床上的背影时,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惊吓,而是松了一口气。
莫远走到床边,犹豫了一会儿,叫了那人一声,“薛凉月。”
薛凉月回过头,淡淡看着他,并不说话,只是伸出了一只手,莫远不知道该干什么,试探着握住了那一只手。
薛凉月:“上来。”
莫远握着他的手,借力爬到了床上,薛凉月搂着他的腰,头埋在他的颈窝间,喃喃道:“你想好了吗?”
莫远手指蜷了蜷:“想好什么?”
薛凉月轻声道:“要不要一个鬼媳妇。”
“没想好。”
莫远立刻摇了摇头,他声音很低,仿佛害怕被人听清楚一样,一边说话一边捏紧了薛凉月的衣袖。
“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给我下了什么咒术,为什么我好像……看见你就想哭。”
最后一句话莫远再次带上了哭腔。
薛凉月轻轻拍着他的背,“我哪有那样的本事,我要是有那么大的本事还会变成一只鬼吗?”
莫远:“你让我想想……”
“你随意。”
顿了顿,薛凉月小声道:“都依你,之前骗你的,我杀不了人的,顶多能烦烦你。”
他声音平淡里带着辛酸,带着几分鼻音,听起来可怜极了,叫人听了再硬的心肠也软成一摊春水,然而在莫远看不见的地方,薛凉月嘴角却慢慢勾起,笑得很得意。
小莫远,真好骗。
第70章 溯洄(三)
薛凉月抱了他一会儿, 低声道:“今晚我能抱着你睡觉吗?”
莫远下意识点了点头,又马上摇了摇头,“不行, 我童养……我妹妹要跟我睡。”
薛凉月浑不在意:“管他做什么?他又看不到我。”
莫远还是摇头, 脸微微发红, “不行!”
薛凉月抬起头, 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久,看得莫远心里都有些发毛, 才慢慢笑起来,他伸手碰了碰少年的唇角,“行吧,那亲我一下。”
莫远眨了眨眼,犹豫了一会儿, 小心翼翼地凑过去, 贴了贴他的嘴唇,一触即分。
薛凉月点了点他的脖子, 轻轻眨了下右眼, 嘴角挂着意味深长的笑, 柔声道:“心肝儿,好好想想……今年你生日我去找你。”
说罢,便渐渐从空气中消失了。
光影随之流转。
“六哥哥?六哥哥?”
身边忽然传来几声担心的呼唤, 莫远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瞳孔一颤, 有了聚焦,只见贺悦跪坐在他面前, 手掌在他面前晃了晃,有些担忧地问道:“六哥哥, 你怎么了?”
莫远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指尖一片濡湿——
薛凉月盘腿坐在床上,托着下巴,观察着小莫远的种种表现,看他涨红着脸慌张地抹干净脸上的泪水,熄了灯躺下睡觉,但黑暗中却瞪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
有意思。
很想逗一逗。
但薛凉月深谙松弛之道,要是逼得太紧,小莫远会害怕的,但要是十天半个月不理他,他反而会忍不住想自己。
哪怕没了记忆,有些情愫还是刻在骨头里的。
等到五更天左右,小莫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贺悦缩在他怀里,倒睡得挺香,薛凉月瞥了一眼年幼的自己,不禁生出了三分嫉妒的情绪,意识到这一点后,他失笑轻叹一声,从床上坐起来。
薛凉月朝后深深看了一眼,转身穿过墙体,走到在檐下,台阶上坐下来,抬头看着梦中极淡的那一抹月。
……
其实,听到沐流熙口中的解法时,薛凉月也犹豫了片刻。
有那么一瞬间他私心想不如就这样算了,九龙香的制法他知道,只要在屋子里时时点上,莫远就能醒来,像常人一样生活。
但永远、永远离不开他。
只要不解开“梦黄粱”,莫远到死都被自己攥在手掌心,他说过不介意的,到时候找个山里隐居起来,莫远认识的那些人,齐衡轩、林况、乃至陈竹暗,通通拒之门外。
他谁也见不着,满眼只能看见自己,于是只能想着自己。
“喜欢……喜欢,都可以……都可以的。”
莫远自己说的,他不介意。
多好,他骗了自己,总得有点偿还不是?
——但不知为何,只犹豫了那么一瞬间,薛凉月就放弃了这个选择,他现在一想起莫远在他怀里闭上眼的那副画面,就喘不过气。
如果香没做完呢?
如果香突然灭了呢?
他受不了的。
……
总而言之,简单准备后,薛凉月就逼出了体内的“轮回井”,让它从莫远眼睛里钻了进去,下一秒,他就一脚踏入了这梦之中。
梦里一年,外头不到半天,薛凉月掐指算算时间,如今才进来一刻钟左右,“轮回井”已经与他融为一体,不能离体太久,他得在两天内找到那个所谓的“节点”,把莫远带出去,大约也就是一个轮回。
那个“节点”,其实很好猜,无非是他爹娘死的时候,那就是他十七岁那年——还有三年。
一天多一点,时间绰绰有余。
薛凉月勾起嘴角。
手指轻轻敲着木质地板。
这机会可不多得,整整三年,怎么好好“玩玩”小莫远呢?——
日月如梭,半年的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今天就是莫远的生辰。这半年里,薛凉月果然如约没再出现过。
莫远从三天前就在忐忑地等着这一天。
吃长寿面时,他都心不在焉,随口提了一句自己想当个厨师,又被何草草嘲讽了一顿,他一气之下,差点把碗摔了,林冀出来打圆场,说带他去房间拿本菜谱先学着。
莫远跟了进去,菜谱没拿到手,先翻出了一本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古卷,看了一眼就浑身疼得晕了过去……等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被一个人抱在怀里,浑身暖融融的,感觉有什么奇异的东西在身体流转。
“醒了吗?”薛凉月抱着他,低声问,“还疼吗?”
莫远揪着他的衣角,虚弱地点点头,薛凉月摸摸他的头,柔声道:“没事了,跟我做,记住内功的这个流动方向,好吗?”
莫远:“内功……是什么?”
薛凉月:“就是你身体里的气,你感觉得到的。”
莫远低低“嗯”了一声。
守在床边的何草草和林冀惊奇地发现,本来紧闭双眸气息奄奄的儿子浑身突然开始发热,紧接着经脉居然开始自愈。
薛凉月换了个姿势抱着他,莫远手缓缓移动到他腰上上,整个人以一种依赖的姿势蜷在他怀里,眼睛半眯着,要睡不睡的样子,终于沉沉地阖了上去,薛凉月只当是他睡着了,微微一动,想给他换个舒服的姿势躺在自己怀里。
“别走。”
怀里人突然出声,带了鼻音,又轻又颤,央求似的语调,同时揪住了他的腰带。
薛凉月愣了一下,旋即附到他耳边,一边亲了亲他的耳垂一边笑着低声哄道,“不走。我走哪儿去?”
莫远抱紧了他的腰,头轻轻在他胸口蹭了蹭,小奶狗似的——
从那之后,薛凉月的确没再消失过,哪怕有旁人在的时候被迫消失,但莫远知道他一直在自己身边,有时候晚上睡觉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揽住他,有时候何草草或林冀对他讲话,薛凉月就悄悄出现在他们背后,靠在窗户边看着他笑。
何草草暗地里对林冀吐槽,这孩子看起来越来越不着调了,跟他说话老走神。
他们不知道的是,自家孩子已经被一只艳鬼给从里到外缠上了。
与此同时,随着小天圆术不断修复着破损静脉,莫远的个头也在疯狂往上窜,不到一年之前的衣服就穿不下了,长的也越来越像三十五岁的莫远。
薛凉月不止一次夜里抱着他,亲他嘴角的时候,很想把他弄哭,看看跟三十五岁的莫远有什么不同,但每每有此冲动,都被小莫远那股掩不去的天真气息压得按捺下去。
亲的时候伸舌头都能把他弄得手足无措,莫远如今实实在在还是个小孩儿,薛凉月……暂时不想当个畜牲,但经不住莫远有时候无意间做出那等勾人之事。
譬如今日,他躲了其他人,独自走到林子间叫他,薛凉月从他身后显出来,少年转过身,从怀里掏出一袋松子糖,小声道:“喂,你过去不是说想吃吗?我前些日子托娘下去买了一包,你要不要?”
薛凉月当然知道,他之前根本没在意,以为是莫远自个儿突然嘴馋,谁知他是为了自己。
薛凉月垂眸盯着少年拿着纸包的指尖,忽然哑着声音笑起来,“小远呐,我还以为你把我带到这么人迹罕至的地方是要偷偷做什么呢。”
莫远睁大双眼,微微皱着眉,“做什么?”
薛凉月伸出手,却没有拿过那个纸包,而是握住了他那只捏着纸包的手,抬眸笑吟吟看着他,“当然是做夫妻该做的事——过来,近一点。”
莫远被拉得趔趄了一步,紧接着下巴被勾起,被迫着微微仰起头,贴上了薛凉月的唇。
只是微微愣了一下,莫远便放松下来,毕竟薛凉月又不是第一次亲他。甚至做得比之前还奔放,半张着唇,任由薛凉月舌尖长驱直入,细细舔着他敏感的上颚。
莫远很乖。
从十五岁生日那天过后就一直很乖。
但薛凉月知道他不是个“乖”的小孩,之所以那么乖,肯定是还没碰到那根线,之前薛凉月怕他太抗拒,影响之后出梦,然而如今看来……小莫远能接受的范畴还挺大的。
薛凉月把他抱紧,手轻轻搭在他腰上,少年人劲瘦的腰肌在掌心微微颤动,传过阵阵热意。
想把他弄哭……
薛凉月错开唇,抵在他耳畔轻声道:“抱紧我。”
莫远不明所以,但照做了,下一秒只觉腰间一松——他的腰带被人抽了出来,紧接着,薛凉月拿着那根黑色布带,覆上了他的眼睛,缠了整整三圈。
莫远眼前一片漆黑,他怔怔问道:“薛凉月,你干什么?”
薛凉月指尖抵在他唇上,轻声笑道:“嘘——别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