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第 41 章
他生气?
带出门的下人都在这儿找她,司晨他们几个暗卫全都动了,这些时辰不知跑了多少地方,甚而还回国公府把他的人手调了出来。
他想着她没这个胆,定然是旁人有坏心。
直到夜深,司晨说找到人了,同可疑之人在一处。
陆迢到时,听到的便是那东西邀她回去同住。
他简直像个笑话。
才多久,她又勾搭了个新男人。不得不说,真是有些本事。
晚来一步,绿帽就要扣在他头上了。
陆迢胸口堆积了一路的郁气几欲喷出,他紧扣着她的手腕,把她推靠在车厢内壁。
不过是个外室。
一个另有所谋,目的不纯,擅于勾惹各种男人的外室。
他早就知道的。
秦氏女,一直都是这样。
陆迢咬着后槽牙,紧盯着她的脸,那双乌黑的珠子泪盈盈的,泫然欲泣的模样。
红艳艳的冰糖葫芦从秦霁手里落下,打在他身上,粘黏的冰糖在锦织外衫上停留一瞬,随后掉在车厢内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陆迢将她试图挣扎的手腕扣的更紧,看着她的泪从腮边滑落,越来越多。
他啧了声,目光和语气一样凉。
“哭什么?没能如你的愿?没把那个男人勾住?”
秦霁仓皇摇头,泪止不住,想把手挣出来却被他抓得更紧。
她怕疼,一旦疼得忍不住了就会哭,这会儿来势汹涌的泪落在陆迢眼中,是心虚,是未能得逞的懊悔和失落。
陆迢冷眼看着,将她两只手腕叠着扣在她头顶,把人推在车厢厢壁,秦霁的头磕出咚地一声响。
她奋力挣了挣被扣住的手腕,几近于无地挣扎了一下后放弃。
“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陆迢停下来,轻声重复了一遍,似乎这个问句值得深思。
他一面沉吟,一面伸出修长手指在秦霁锁骨边上摩挲徘徊。
他指腹的茧要比掌心粗糙,不过两三下,秦霁就觉得疼了起来,且他每按一次,锁骨处的皮肤都要更痛一分。
等秦霁快要受不了了,才听见他的声音。
“我有件事想要问你。”
秦霁默默流着泪,视线已经模糊一片,头脑还清醒着。
他要问什么呢?
是发现了她的身份,还是方才为何跑开?
都是该问的。
“什么事?”秦霁忍着疼,轻轻问他。
她眼下宁肯去费劲解释,也不想由着他在马车里对自己发疯。
岂料刚说完,衣襟就被从上拨开。
陆迢的手探/入她的里衣,缓缓向下,游走,抚摸,最后握住温热的雪团。
他扫过她泪汪汪的莹白小脸,发着颤的唇瓣,手上动作未停。陆迢望进秦霁不可置信的眼神,唇角嘲讽勾起。
“兄长,能碰妹妹这里么?”
疯子。
秦霁怒了,要是那把匕首还在她一定会给他一刀。
她避开他的目光,偏过头深呼吸,维持着最后一丝冷静,胸脯却明显起伏地厉害。
他的触碰也因此更显有力。
秦霁更加气恼,只能更用力地呼吸控制住自己不要骂人。
一场恶性循环。
陆迢最后用力捏了她一下,方收回手,转而掰过她的下颌。
车厢内光线幽暗,两双眼却在冷炙对望。
秦霁眼里还含着泪,怒气半点没消下去,愤愤瞪着他。
陆迢呵了声,眼底深似幽潭,面容冷淡到拒人于千里之外,任谁也看不出他刚刚才做了那样无耻下作的事情。
他把那句话还给她,“谁在生气?”
秦霁不语,陆迢冷哼一声,松开她的下颌,连带着放下了她一直被扣着的手腕。
他坐到她对面,取出条锦帕,有条不紊地擦拭自己刚刚碰过她的手。
“别忘了自己现在什么身份,你还不配叫本官生气。”
他说完,车厢内安静了下去。
秦霁默默垂着头,一只手将衣襟拉好,另一只轻颤着,放在腿上,捏紧成拳,以缓解伤口不断抽长蔓延的疼。
陆迢的嘴太恶毒,秦霁早就学会不当回事。
回瓦官寺的路不远,却因着车厢内沉寂的氛围而显得格外长。
这氛围也影响到了驾车的赵望。
明明不到一刻钟的路程,赵望却觉得这一刻钟比他今日已经过完的所有时辰加在一起都要漫长。
他就连马鞭也不敢挥得太响。
赵望知道姑娘就是秦家大小姐,她家在金陵的旧故还是赵望亲自查的。
今日之事是姑娘想跑?也不像,谁家跑了几个时辰突然在影子戏棚冒出来。
想想最后看到人的那个场景,赵望恨恨咬牙,她还不如是真跑了,也好过当面给爷戴绿帽。
亏爷还对她这么好,今夜这么一遭,大爷这反应,多少人都跟着吓了一跳。
马车辚辚驶在路上,不知多久,瓦官寺前的铜莲香炉终于入了眼帘。
赵望悄悄松口气,停好马车。
“爷,瓦官寺到了。” 他说完退到一边。
陆迢下来前,从车厢坐榻下的小屉里抽出了个帷帽,信手扔给秦霁。
竹篾编织的帽沿紧密结实,又是牢牢一下打在她绷直了的手腕上,秦霁忍了一路都没想给他发现,这会儿终是忍不住疼得喊了出来。
声音惨得过了些。
她很快又咬住牙,怕陆迢发现还极为刻意地举起两只手去戴帷帽,愣是没再出一点声。
瓦官寺外灯火通明,正对着秦霁,她仰颈那一瞬,竹帘夹缝透进的光照亮了她颊边的两行清泪,唇瓣紧紧抿着。
陆迢移开眼,下颌绷起一道冷厉的棱线。
赵望在外面站了半天,还不见车上的人下来,他想了想,又后退几步,头低低垂着,生怕看见不该看的。
“啪——”
一根冰糖葫芦先从马车里飞了出来,正摔在赵望脚边,晶亮的糖衣碎成了一片片,转眼覆上泥土灰尘,鲜亮外壳不再。
赵望抬起脚,霍,就差一点。
今日要进寺庙他特意换了双没沾过晦气的新鞋,果然是佛祖关照。
见着两个人影从自己前面经过,赵望跟着悬了一夜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他去到寺庙后边停马车,看见一旁马车上眼熟的陆家木牌时傻了眼。
这不是三小姐出门常用的那辆?
真是怪了巧了。
陆迢和秦霁进了寺内,有小沙弥上前要来引路,他客气地拒了,待人走远,他才转向身后的秦霁。
“好好跟着。”
那覆着白纱的帷帽应声低了一下,帽沿一圈宽大,直直撞到陆迢,秦霁退后一步,忙伸手扶好歪了的帷帽。
陆迢目光在她动作明显迟钝的那只手上停了一停。
秦霁今日穿的是窄袖水色罗裙,方才在马车上她一直压着腕,并不得见,此时在长廊一盏盏灯笼下,上面的斑点血迹明晰起来。
他带她走下长廊,前面是便是无峰塔,陆迢要带秦霁住的寮房在塔后的一处僻静处所。
无峰塔有七层,是座楼阁塔,塔身饰有琉璃所雕的佛像兽像。每隔十日,塔内会点一次佛灯,彻夜不息。
今日正好是点佛灯的日子。
塔边上围了好些前来游玩的香客。
此刻整座塔被佛灯点亮,通明而庄严,塔峰沉静,在无边夜色下流照着五彩光华。
陆迢脚步稍顿,回头看了眼秦霁,她的帷帽稍低,角度一直没变,看起来一路都在认真盯着他的脚后跟。
正要说些什么,忽然听得一道明亮的女声。
“我大哥好像在那儿,咱们去找他。”
陆迢朝着声源看去,果然又是陆悦,他不禁皱起眉,她嗓门怎么这么大?
幸而眼神不好,认错了人。
陆迢回身,打眼一瞧,秦霁已经离他有了几步远,还在往外急匆匆地走。
他由着她逃命似的快走了一阵,自己不急不缓在后面跟着,眼见她一次头也没回,往幽静的禅房那边去了。
陆迢眉头皱得更深。
走近时正撞见秦霁从拐角处探出的脑袋。
他同她对视了一眼,秦霁移了目光。
二人同时开口:
“跑什么——”
“你怎么——”
秦霁往阴影处退了一步,她听清了陆迢的话。
低声道:“我在茶坊见过那位小姐,知是大人的家人,奴怕自己毁坏了大人的清誉。”
她说得令人动容,然而藏在阴影中的眸子里却沉得像一潭死水。
全是假话。
陆迢名誉如何与她无关,秦霁是自己觉得丢人。
外室向来见不得光,尤其是他国公府这样的世家大族,尚未娶妻就养了个外室,传出去轻也要落一句家风不正。
陆迢的家人看到自己会如何作想?
狐狸精,勾她儿子,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秦霁并非想要博得谁的认同,她只是太害怕,害怕他的家人会对自己露出鄙夷审视的目光。
她们的所鄙夷的,秦霁都做了。
是她先惹的陆迢,她也当了他的外室。
若非男子逼迫而为,其余当人外室的女子都算不得正经人。
秦霁从小到大,最厌恶的便是为人外室的女子。尤其是嘴脸张扬,刻意跑到男方家中有意戳穿的那类外室女。
当初秦霁的母亲去世,没过几个月,便有一年轻妇人晕在了家门口,秦霁和几个婢女一起把她扶进屋,又特请了大夫。
她醒后,先是对着秦霁陈诉了好一番凄苦的身世,骗得她掉泪,对秦甫之求情,留这妇人在府上干着轻松活计。
接下来她一得空便跑到秦霁房中,拿出好些新奇玩意哄她开心。
再后来有一日,她要秦霁喊她娘,说自己已经做了秦甫之的外室,只要她喊她娘,她就能加入这个家了。
秦霁不喊,她便换了嘴脸,背着旁人日日骂秦霁,还说着自己与秦甫之多恩爱,外室当得比主母还要开心。
她威胁秦霁,说若是敢告诉秦甫之,等她以后有了孩子,就把她和秦霄赶出去。
那时秦甫之公务繁忙,加之丧妻之痛,对秦霁姐弟疏忽许多,并未察觉到她一日日变得沉默。
七岁的秦霁就这么听那妇人说了一个月的外室如何如何好,人都钝了许多。后来她又骂秦霁,秦霁自己偷跑出去报了官,把那妇人和她爹一起告了。
七岁的小姑娘扎着两个乱糟糟的辫子在公堂上哭得好伤心,边上的人看着她漂漂亮亮的一双大眼睛肿成了个桃子眼,五六个差吏围在她身边哄也哄不住。
秦霁拿着一小袋铜板,哭着求人家把自己和弟弟送去养济院。
她不要和外室住一起。
她们都是小偷,是贼,不能去占娘亲的位置。
秦甫之正在外面办差,听闻此事后急匆匆赶过来,不停跟她保证没有这件事,秦霁每问一处,他就辩一处,用她能听懂的话耐心解释。
后来那个年轻的妇人被抓了过来,一群差吏站在秦霁身后给她壮胆,县官问一句骂一句,都有人解释给她听。
直到判签落地,那个年轻妇人被押入牢中,秦甫之也由秦霁打了十个手板,这件事才算慢慢过去。
但她对外室的怨憎,这么多年不减反增。
秦霁自己已经如此,对旁人怎样看待外室则更清楚不过,尤其是她现在这样的出身。养外室的男人固然更可恨,可人到底有亲疏贵贱之分。
没人比她更清楚突然得知自己一直敬仰的人养了个外室,心里会有多恶心多难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现在,她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秦霁实在不敢在陆迢的家人面前露脸。
一只大掌抚上她的脸轻轻上抬,男人幽幽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下午也因着这样就跑了?”
第042章 第 42 章
秦霁被迫对上他的眼睛,沉静的视线摄过来,仿佛要将她剥个一干二净。
她心虚,抬手捂住眼,声音冷静:“我没跑,我回来等您了。”
说完,面前没有回音,秦霁打开一绺指缝,陆迢黑漆漆的眼睛里像燃着一团幽冷的火,审视意味明显。
秦霁心里咯登一下。
他没信。
陆迢当然不会信。
她说鬼话的本事他早就见识过。
若真为等他,怎么不直接进瓦官寺?
他派出去这么多人找到此时才寻着她,她秦霁就拿这样的三言两语来糊弄过去?
陆迢拍拍秦霁的脸,拿下她的手,“再想想。”
秦霁立在禅房后墙下,全身都被一片黑影拢住,手蓦地拿下来,只见他身后月光晃眼。
连带着夜色都变得捉摸不定。
陆迢捏着她一截细腕,往上腾了腾,用力握住。
不远处栽着密密高高的苦竹林,月光投下疏落竹影,二人踩过,林间蝉鸣声响,悄然盖过窸窣的动静。
他们走远,洛瑶才同她的侍女走出来。
她的视线牢牢钉在前方一男一女连在一处的两只手上,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成点。
跟着洛瑶从洛家同来的侍女脸上染了愁容,却不好明说。
她问:“二小姐,咱们还进去拿帕子么?”
洛瑶脸上的失神渐渐转圜,她握了握指尖。
“自是要拿的。”
她借宿的禅房正在这边,方才陆悦嚷着要去找她大哥算账,陆悦开口的那一刻她心中也有隐隐的欢喜,可是抬眼看去,发现陆悦认错了。
正待劝住,她一转眼却看见真正的陆迢。视野里鹤骨松姿的身影赫然同周遭人群分出泾渭,只消一眼就能认出。
那一瞬,她忽然听见哪里跳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就撒了谎,没再拦着陆悦,而是自己找借口回禅房拿条帕子。
这几日在国公府,她同老太太叙话时也见过陆迢几回,见他总是拿话去呛陆悦,对自己却是存着一两丝温和。
她对今日的匆匆一面怀着遗憾,心想或许是顾及着陆悦在场,他当哥哥的不想落她口舌,于是跟过来想巧遇一番。
陆迢端方君子的形象深入人心,洛瑶在国公府住下的这几天,暗地着力打听过一番,得知他身边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遑论什么绯闻。
可刚刚自己都看到了什么?
如此夜里,同一个女子拉拉扯扯,纠缠不清,哪里是君子所为?
侍女还在回头看,不妨被路上的石子绊倒往前扑去,洛瑶两只手把她拉住,眉心不悦蹙起。
“不许把这事告诉旁人。”
“是,小姐。”
主仆二人取了帕子,重新回到无峰塔下,洛瑶状似无意地四处望了望,再没看见陆迢。
也不见那个穿着水色长裙的女子。
洛瑶在林间瞥见了她一袭侧影,云鬓柳腰,面若皎月,连她一个女子见了都会暗赞一声好颜色。
她会是哪家的小姐?
为何从未听人提过?
洛瑶兀自想着,手被摇了摇,转过头,陆悦嘴巴一撇。
“我说了那么多也不见你回一句,在想什么呢?”
洛瑶牵起她的手,“我听着呢,那人也忒不知好歹,不就是认错了害他一串佛珠掉地上了么?不依不饶没个气概。”
“就是,若真是我大哥……”陆悦想了想,如果是陆迢可能会贬得她更加无地自容,于是换了个人,“他一定不会这么凶你。”
洛瑶这次没害羞低头,偏头对着陆悦笑了一笑,看见她在眺望佛塔,眼中灯火明亮。
她是被家里娇养长大的姑娘,从不需要顾忌着谁,心思从来挂在脸上,好猜极了。
洛瑶脑中嗡嗡闪过陆悦之前说的话,想来不是存心欺骗。
陆世子和那位小姐的事情,想必还在瞒着家里。
她的心坠了坠,又生出一丝庆幸。
*
夜风吹,佛塔檐下挂着的铜铃轻晃,沉肃的佛寺中响起了一片泠泠之声。
秦霁眺首看去,无峰塔内灯火煌煌,整座塔身似乎都跟着这风动了动。
陆迢停下,她立刻又跟了上去,视线也回到他的衣摆。
她没忘记陆迢的话。
再想想。
消失了几个时辰,他不打算翻篇。
假话易出错漏,可真话……真话怎么说给他听?
她在小摊边一转身没走几步就被一个姑娘给拉住了手,在她腰间看见了同自己带着的那枚一模一样的鱼佩,那姑娘走得急,把手上连带着面具的黑色斗篷给了秦霁拿着。
秦霁一声不吭披到了自己身上,跟着她走到一间戏台后她才发现自己拉错了人。
秦霁问她鱼佩之事,她谨慎不肯答,只好又拿出自己那块自证非恶人。
那姑娘是个急脾气,发现她腰间那块不见了,觉得秦霁这块是偷的她的,要过来抢。
闹到最后争了起来,秦霁这小胳膊腿实在不是她对手,被咬了一口,推在地上。她跟秦霁闹完后上了台,秦霁被扶到了彩戏棚子边上搭的小屋子里,那儿好些是装扮好了要上去唱戏的人,一屋子妖鬼神仙。
秦霁也把面具斗篷都给戴上了,傻坐在那儿等那个咬她的姑娘。一直到旁人告诉她那姑娘悄悄溜走了,这才回来。
真话不能全说,陆迢能听的只有一半,剩下一半……秦霁想着陆迢这个人,他会吃哪一套呢。
铜铃声闷,月下影长。
秦霁踩着陆迢慢慢移动的影子,跟他从僻静的小路绕到了无峰塔后寮房处。
绿绣早在外等着,把秦霁从头看到尾,生怕她有哪儿闪失了,秦霁对上她担心的眼神,微摇摇头示意一切都好。
寮房内陈设尚齐,靠里一张宽床。中间一张罩屏,隔开了窗边的沉香木矮榻。榻边博山炉燃着香,一缕缕的青色丝烟从墙角漫出,渐渐攀升到整间房中。
灯架上的烛还没烧多久,崭新一截,刚刚融了个头,灯芯还没黑透。
秦霁粗略看了眼,没找到需要自己收拾的地方。
她合上房门,陆迢在榻边坐下,榻上一只四方小桌,摆着竹阁带来的黑釉建毫盏,陆迢自己倒了杯冷茶。
茶水从壶口抛出一道漂亮的弯线,转而落进盏中,撞溅出发闷的水声。
陆迢喝了两盏,睐一眼秦霁。
“想好了?”
秦霁垂眸,深吸一口气,挪到陆迢身边蹲下,两只手抓着他衣袂一角。
“我今天下午怕被大人的妹妹发现,转身想跑,撞见了一个姑娘。庙会人多,她走得急,抓起我的手就走。我听见大人的妹妹过来了,不敢出声提醒那个姑娘,后来她到了个戏棚子后面,发现认错了人,就——”
她眼里蓄起泪,抬头可怜巴巴看向陆迢。
他神色淡淡,对秦霁绘声绘色表演出来的可怜没有半分动容。
也不知是真委屈还是假委屈,秦霁下巴扁了扁,小心抬出那只手腕凑到他面前。
近了看,水色软绫围出一条细细的胳膊,衣袖上透出的点点深红血迹几要连成一条线。
秦霁半嘶着声翻开袖口,露出一截雪白藕臂,上面一个触目惊心带血的牙印,显见是咬得不轻。
秦霁望着那伤口自己也憋得慌,余光瞧见陆迢眉心蹙了一下,又收了手放回自己膝上。
“她就同我吵了一架,要抢我的荷包,我闹不过她……”秦霁把后面等在彩棚的事又说了一通。
末了,也不敢抬头看陆迢,担心他发觉哪里不对又要发问。
“我不敢回寺内,去那儿问和尚定然要提起您,我怕出差错。”
……
说了大半天,也不见陆迢有回应,秦霁想着依他的脾气,若是有不耐烦应该早把自己提开了。
她大着胆子默默朝陆迢挪近了些,额抵着他的膝头,停了两息,没见他躲开,放心地靠了上去。
“大人,奴跑得那么快不只担心您的清誉,奴也担心自己。”秦霁停了停,垂着眸子,眼中微湿。
“我听说世族男子的外室被家里发现了都要料理,还有送了官坐牢的,我怕这些,怕她们又把我送回楼里去。”
秦霁怕被他家人斥骂,更害怕发生后面这些。
在榴园这些日子,她虽未明着露出过痕迹,但心里一直有所忧虑,也做过噩梦,梦见小时候被抓去的那个妇人变成了自己。
眼泪一滴滴落下,在陆迢月白衣摆留下道道不甚明显的水痕。
泪水离开眼睫,视线由模糊转为清晰的一瞬,秦霁看见陆迢今日穿的黑缎云丝舄上沾了很多灰,两只方舄头上沾了好些泥点子。
秦霁看得楞了会儿神,下颌被他屈指挑过去。
阒黑的双眸在这张泪水润过的小脸上停了停,伤心不是作假。
原来是怕这个?
她想得虽然多余却又再合理不过,这都是世家为了整肃门风常见的做法,不过他不一样,他不是寄生于家中,他能自己做主。
陆迢心里憋了半个下午的火气倏尔被这泪浇灭了些,堵滞在胸口的闷气像被扎出了个洞,得以舒出些许。
他攒起眉头,“送官也是送到应天府署,爷的面前,用你担心这么多?”
“那大人不会把我关起来么?”秦霁泪眼望去,滑溜溜的下巴颏在男人手心左右蹭了蹭。
“我不关自己的人。”陆迢将她鹅蛋似的下颌捏了捏,说出这样一句话。
第043章 第 43 章
秦霁见他神色没那么阴沉,扶着榻边缓缓站起来。
站好的一瞬头重脚轻,身子晃了晃,叫陆迢拦腰抱住,放在榻上坐着。
他冷声问,“ 没吃饭?”
“嗯”秦霁重重点头,只觉得头晕,手握了握,没抓着能借力的东西。
余光瞥见陆迢的肩就在旁边,歪头靠了上去,“我在等您。”
陆迢没应,秦霁却感觉到他没有刚才那么凶了,伸出根细白指头戳他硬邦邦的胸膛。
“大人,刚刚我也没跑呢,我在这边躲着。”
陆迢掠她一眼,黑压压的发髻松了些许,没否认这两句话。
她的确是在等他。
今日突兀腾起的怒意和不安在此时莫名地消散而去。
他沉着声,听不出喜怒,“怂。”
秦霁心里忍不住翻白。
说得轻巧,被发现后要抓起来指着鼻子骂又不是你。
这话只能想想,她垂眼盯着他沾了泥点的鞋面。小声嘟囔,“我是第一次给人当外室。”
秦霁被咬了的手还挽着袖子,一圈鲜红的牙印在上面,围着几道红痕。
陆迢彻底无话。
她不说他快要忘了,她几个月前还在当着受人尊敬的大小姐,时移事变,她也从未摆过什么架子。
一直乖乖当着他的外室。
陆迢穿过她掌心,把这条细胳膊提起来放在眼下看。
手上的伤咬得不轻,又被他着力捏了几回,在这一片白嫩嫩的皮肉上实在是瞧着可怜。
眼看着陆迢脸色又要沉下去,秦霁勾着手指在他掌心挠了挠,引得人朝自己看过来,弯唇对他笑。
落在陆迢眼里,像个缺心眼。
他走到在门口吩咐了几句,不一会儿,伤药和热水都送了进来。
秦霁趁这功夫想着他鞋上的泥点,他今早换的是刚洗出来的。
今日是晴天,昨夜的雨早就干了,马车一路过来连个泥坑也不见,庙会各处为了方便香客游玩,路上也是不见水的。
只除了庙会最西边一处杂耍班子后头。
她在戏棚子里听来的,有人进来时鞋上沾了许多泥点。旁人奇怪,问来道是杂耍班子后头起了火,灭火泼了不少水,那一块地都湿了,他看个热闹把鞋给弄脏了。
她从陆迢身边跑开的地方还是庙会东边。
所以他亲自找了她那么远?
真……奇怪。
秦霁听见近在耳边的水声,转头看过去,房内已经没了绿绣的身影。
陆迢拿着热帕子坐回她身边,秦霁把手送过去,看着他的脸,“疼呢,大人轻一点。”
陆迢冷笑,“早怎么不喊疼?”
他一边讽刺,一边捏着热帕子慢慢覆到她的腕间。
秦霁觉得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咬了会儿唇,“早先……你在凶我,我不敢。”
陆迢眉间一凛,手上动作如常,给她上药绑好绷带。
心里闪过了好些念头。
她今夜的确受了不少委屈,一大半还出在他身上。
他大可以好好问她,这莫名泄出来的火气平白叫她哭了这一路。
陆迢不禁疑窦丛生。
他何时变成了这种人?
余光里,左臂衣袖上沾着的碎糖片折射出一个亮点,思绪倏忽顺着丝线找到了另一端牵着的画面。
不是莫名的火。
她已经要同旁人回去——
“其实今夜那个人——”
秦霁开了口,被绿绣的敲门声打断。
“大爷,寺里的素斋做好了。”
“送进来。”
绿绣从食盒里端上了素烧鹅,什锦豆腐羹,火春卷,五香茄干,白莲汤,罗汉菜。
一张空荡荡的八仙桌很快被这些或大或小的白碟铺得齐满。
绿绣退出门外,嘎吱一声,房内又只剩他们二人。
秦霁看见桌上的两副碗筷,眨巴着眼转向陆迢。
他仍没摆出好脸。
秦霁想起来还没解释完,挪得离他近了些,水色长裙紧挨着月白织锦。
“我先前哄好了他妹妹,他知道后特意来谢我,糖葫芦也是他妹妹给我才接,我没想理这个人。”
她说完侧身,看一眼陆迢,手指不知在绞着两人间谁的衣摆。秦霁半垂着颈,声音小小的,“我只同大人这样近过。”
陆迢看着她微微发红的耳背,封冻了一夜的表情总算缓和下来。
夜间熄灯时分。
秦霁不想同他睡一间房,在门口立了好一会儿,试探着问,“佛门重地,不好冒犯佛祖吧?”
陆迢在床边解外袍,听到这话,淡淡睨向她。
不必多言,秦霁从门边收回手。
等她上了床,陆迢才道:“这么多年香火供着,他哪能这么容易被冒犯。”
一听就不是个诚心信佛的。
秦霁虽然也不信,但对佛祖的敬重是有的,她默默想,要劈就劈陆迢,与她无关。
她躺下半晌,陆迢一直没有动静,这么等着等着就睡熟了。
耳畔呼吸声均匀绵长,平息了白日带来的所有躁乱。
陆迢半支起头,靠近闻了闻她,她身上也是柔软的香味,能把人心安抚下来。
脑海里还回想着秦霁说的那句话:只同他靠得这么近过。
他吻了吻那一小截露出来的香颈,心想,他们的确是靠得很近。
第二天,秦霁要下床,抬腿时撞着了陆迢,脸色倏忽变了一下,膝盖僵在原处,人慢慢躺了回去。
“怎么了?”陆迢刚醒,声音透着懒散的磁性。“我身上长了刺?”
他看她一眼,抬起那只碰着了的小腿放在自己身上,掀开裤腿,轻轻往上卷,卷到膝盖处时,他两道剑眉拢在了一块。
半个拳头那么大一块青,夹红带紫的粘在嫩生生的膝盖上,比起她手上那块牙印有过之无不及。
“怎么弄的?”
秦霁想想,只有昨天同那姑娘抢鱼佩的时候摔了一跤。她不想叫陆迢知道,手指绞起了衣摆。
“我也不清楚,或许是两天前夜里不小心磕到了床边弄的。”
陆迢捏了捏她没什么肉的小腿肚,好像碰了含羞草,花瓣似的脚趾一个个蜷了起来。
两天前?前夜搭在他肩上的时候可是一点印子没有。
他缓了缓,温和地揭穿她,“昨日的闹一闹,是挨打了还是摔着了?”
秦霁不做挣扎,声音小小:“都有。”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毕竟秦霁这点力气和功夫陆迢有幸见识过几回。
他下床拿了药过来,“待会自己上完香把地方和人告诉赵望。”
“不要紧的,大人。”
上完药,裤腿被放下来。秦霁忙撑起身,拉住陆迢,她动作急,身子带着惯性朝他靠近许多。
朝他的脸靠近许多。
秦霁没有一点儿其他心思,只是想劝他别,还未说话,陆迢微微朝她倾下身,脸偏了偏,鬓角对着她。
他会错了意。
秦霁愣怔短短一瞬,仰颈亲了他一下。
陆迢这才起身去放药瓶。
她目光追着他,“大人,我不想找她麻烦,姑娘家家的没意思。”
耳边同时把他刚才说的话重现了一遍:自己上完香。
他要走?
陆迢道:“好,随你。”
她好像一直就是这么个好脾气。
陆迢去了别处,叫绿绣跟着她,出来个沙弥给她引路去后面人少的大殿。
途径过一间半掩着门的殿,只隐隐看见里面闪着灯影,小沙弥见她侧目,问道:“姑娘也有认识的人在长生殿供奉了牌位么?”
“有的。”秦霁往远处眺了朓,果然有一大片盛开的紫铃兰。
她拜完一个连名字都没记清的菩萨,就进了长生殿,果然在里面寻到了她要找的人名,那牌位上没有积一点儿灰,上面的香还是燃着。
秦霁重新点了三柱香,在牌位前郑重拜下。
起身时把自己的佛香插在了那已经燃了一半的佛香旁边。
她凑近轻闻,在那香棒下闻见了与昨日那姑娘身上相似的药味。
一定是她。
她要尽快去找这个姑娘。
秦霁出来后沉默许多,绿绣以为里面是她什么重要的家人,怕触着她不开心的事,一路无话。
直到看见陆迢的马车,秦霁揉了揉脸,在脸上揉出一点儿笑意。
她还未到近前,车帘便从里面掀开了,秦霁笑起来,声音甜丝丝,“大人,你这么快就忙完了?”
陆迢伸手拉她,“你也挺快。”
太阳明晃晃的照下来,亮得赵望眼睛疼,他在马车外感到无比凌乱。
上个马车还要拉手?
上个马车还要拉手?
不是。大爷去忙什么了?他一出来就坐在里面。
姑娘是给大爷灌迷魂汤了?昨夜两个人闹成那样,今日一早又是副好说话的样子。
他可是一直记得当初在京城,她故意扑进李公子怀里,自家大爷那不屑嫌弃外加鄙夷的眼神。
当初赵望只觉得自己跟对了人,他家大爷不会轻易为美色所惑。
现在……定然是姑娘给大爷灌了迷魂汤,或是下了符咒!
陆迢绕道送秦霁先回榴园,她下去时拉拉他的衣袖,“大人明天来么?”
“要过一日。”
“今日过一日就是明日了。”她顺着袖子摸进陆迢掌心,想起了什么似的,拨开他的衣领瞧。
陆迢很配合地歪了脖子,他那儿的牙印不比自己的轻,过了一整天,那儿的伤口还留有紫痕。
是前天夜里她咬的。
她讪讪将他的领口盖了回去,有些后悔看了,这会儿没脸再求他,乖巧点头,“那就再过一天。”
第044章 第 44 章
秦霁进榴园后,这辆马车陡然加快速度,驰往应天府署。
府署内,官厅上首那把榉木椅一直空着。
汪原难得遇见这么桩新鲜事,推推王盛手肘,挑起话头,“你说陆大人都这会儿还不来,是不是家里什么事给耽搁了?”
王盛打哈哈摸后脑勺,“也许是在外边遇着什么案子了。”
汪原附和点头,“你说的也有理,这都快晚了一个时辰,想必是什么棘手的案子,不如……”
还未说完,王盛已摆出如临大敌的架势盯着他,显然是还记得上回吃的亏,汪原好笑地拍拍他。
“我是说,咱们要不要带人去看看,若是要紧事也好帮忙。陆大人这个人我知道的,他来应天府就没迟过,今日都快一个时辰了,万一有什么不测,你我作为下属岂不是也要沾上什么不顾不问的坏名声?”
他说着说着面色凝重起来,一副担心的模样。
王盛循着汪原说的想了想,还是觉得离谱。他自己刚刚那句本就是场面话,这人怎么还当真了。
“汪大人也不必这样,说不准就是睡迟了,陆大人这么年轻,正是血气方刚,早上迟了些也正常。”王盛摸摸自己腰间新绣好的墨蓝雷纹香囊,“谁还不喜欢温柔乡了。”
“得了得了,你以为陆大人跟你一样?他身边哪有女人。”
王盛跟他较起真,“都是男人怎么就不一样,你没看见大人前几日后颈那个印子?可不就是女人的指甲划的?”
汪原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点点头,身子一转拿起了桌上的呈文看。
王盛看他还是不信,声音更大了,“你别不信啊汪大人,陆大人身上那印子虽然浅,但绝对是个姑娘——”
他的话音由于此刻踏入官厅的脚步声戛然而止。
陆迢恍若什么也没听到,慢悠悠坐进上首的榉木椅后,才朝冒着冷汗的王盛投了一瞥。
等到下值的时辰,也没见陆迢提起今早的事,同往常一样举止。
王盛舒了口气,心想金陵新上任的这位知府大人果然如传闻般年轻有为,不拘小节。
他疾步走在前面,待平安无事跨出应天府署的门槛后,终于把腰杆给挺直,人迅速高出一截。
赵望看得好笑,“王大人是又给汪大人忽悠了?”
陆迢睐目不语,直到上了马车,他探进官服的圆袍领口里按了按,颈间微微凹陷的牙印处冒出一阵酸。
酸得他唇边漾出一抹笑来。
回到国公府,陆迢先去房里换衣服,松书候在一旁说着今日的事。
“爷,老太太正盼着您呢,念叨了几句您昨日休沐也不见回来。”
“何事?”
“什么事并未说明,好像得了什么龙山雪雾茶,洛姑娘现下在安正堂给老太太泡茶,夫人也在。”
陆迢边听边换下官服。
松书在旁瞧见他脖子上的牙印,心里一诧,看了眼一旁的苍蓝暗绣长袍,是件交领,只怕动一动就要现出来。
“爷,要不奴才给您换件圆领的。”
陆迢不常穿圆领,他母亲永安郡主倒爱看他穿圆领的衫,说是没那么显锐气,招姑娘喜欢,因而一年到头总会给他添上那么几件。
“换吧。”他在镜中看了眼那块牙印,小小一块,咬得却深。
等进了安正堂,果然如松书所说,都在这儿坐着。
老太太在上首左面坐着,永安郡主陪在老太太对面,洛瑶是小辈,近挨在下边坐着。
几人不知聊的什么,正笑得开心,陆迢进来先给老太太和永安郡主请了安,老太太点点头,往洛瑶旁边一指,“大哥儿,你就坐瑶儿边上。”
陆迢转过头,对上了洛瑶未来得及收回的视线,他略略颔首,在同洛瑶隔了张椅子的下首坐下。
老太太嗔他一眼,“瞧瞧,大哥儿在这倒拘谨起来了,瑶儿又不是什么外人。”说完对洛瑶笑,“瑶儿,把你新泡的茶给大哥儿倒一杯,他惯爱喝茶。”
洛瑶手里捏着帕子,“只怕我泡的不好,惹世子见笑。”
说罢起身,从茶壶里新倒了一盏端给陆迢,这茶才泡好没多久,还浮着霭白的热气。
“世子,小心烫。”
陆迢正身接过,温声道,“劳烦你了。”
瓷盏从她手中换到他手中,洛瑶隔着这层雾障似的热气看他,他面上挂着浅笑,温恭有礼的君子模样。
却莫名使洛瑶想起了他昨天夜里的身影,举止同现在仿若两个人。
手中已经空空,洛瑶还站在原地发怔,陆迢无意瞥一眼,她才回过神坐了回去。
永安郡主把陆迢打量了一遍,等他呷饮一口,笑问道:“这茶如何?刚刚我们都喝了,你祖母可喜欢的紧。”
陆迢盖上茶盏,“洛姑娘泡的茶好极了,苦中回甘,香气清久。”
永安郡主挑了挑两道细眉,望他一眼。
说你祖母喜欢,你说好是什么意思?
只不过她儿子这个人,便是真心夸人也少,这就又有些寻味了。
老太太眼睛在下边两人间打转,呵呵笑起来。
“瞧瞧,两个自家人倒客气上了。瑶儿也来住了几日,你忙了这么些天,不常得空同她说话便罢了,现在好好的亲戚还给你叫得生分,若是两家住的近,说是表兄妹也不出错。”
“祖母说的是,我疏忽了,表妹多担待,你尽管把这里当作自己家,若遇着什么,除去祖母,也可找我房里的松书。”陆迢偏首对洛瑶说道。
洛瑶听了自是开心,能得他这样一句话,以后在这国公府便又多了一分底气。
“那我先谢谢表哥。”她笑着道谢,连带着荷花边的裙摆都摇了一摇。
晚膳过后,永安郡主把陆迢叫到她院子里。
她开门见山,“你知道你祖母是什么意思?”
“是想撮合我和洛瑶?”
“你知道,那你今日如此是想应了?”永安郡主蹙眉,语气了有几分不悦。
那远房姨奶的来信远远不止让孙女避一避这么简单。字里行间都透着她家孙女如何乖巧可怜,言辞切切托老太太帮忙在这边定下一门亲事。
偏就那么巧,她给他亲自带回来了,老太太两头都急,便想着把这里凑成一对。
她给陆迢选妻确然没想拘泥于门第,她们一家都没有让陆迢攀高娶什么首辅孙女的打算。
可这洛瑶,她好好看了这姑娘,伶俐聪慧是真,长得也秀气可爱。可她父亲不过浙省一个什么州的小太守,两家未免相差太多。
永安郡主碍着自己婆婆的面,是一句也不能说,这毕竟是她娘家的亲戚,轮不到自己评议,但她心底总归是不情愿的,只好来过问陆迢的意思。
“儿子没应,只是她孤身来了府上做客,总不好叫旁人轻待。”陆迢转了转手里的扳指,“还望母亲替我同祖母说清,我暂时没这个意思。”
永安郡主舒了口气,靠上椅背,“知道了,你走吧。”
陆迢踏出院子时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的留安轩。
外面围着碧瓦朱甍,却仍旧盖不住从里面透出来的空寂寥落,这屋子哪怕换再好的木,雕再精致的花,也是无济于事。
留安轩开着的这扇门于幼时的他而言,就像巨兽黑森森张着的大口,能将所有的好心情一口吞没。
即便到现在仍能让他生出本能的排斥。
松书提着灯笼在外面等着,抬头才知,天已经黑了下去。
从这儿回他房中有一段路,两人沿着花砖石小径走到园中一处四方亭下,陆迢停了下来。
前方假山石壁从后映出了灯笼微光,显然是有人在等着。
松书压低声音,“方才洛表小姐想来向您道谢,打听出了您的去处,这会儿约莫是她在后头。”
松书能发现,大爷待这位表小姐是有些不一样的,但又不是那种不一样,不是那天晚上找他拿首饰那种。
陆迢看着那影子,同记忆里好些年前那个脏小孩的模样已经叠不上来,然而他记得更深的,似乎还是那个哭起来很吵的脏小孩。
上回在城外顺利认出洛瑶,也只因他祖母收到姨奶的信后不时在他耳边念叨。
他知道祖母想她那位姐妹,二位老人隔山隔水不好相见,如今老人的孙女要来避祸,他们自当关照一番,以礼相待。
若说他对洛瑶还有什么别的心思,大约是想要她过得好点,想要小时候那个哭得乱七八糟的小孩子过得好点。
陆迢抬头看天,墨蓝一片,像倒扣的棋盘,布着两三点黯淡星子,孤寂冷清。
他用在假山后也能清楚听到的声音吩咐松书,“去牵匹马来,我要出府。”
到榴园时,天色更黑更暗。
然而踏上后院游廊,看见竹阁窗纸透出的大片暖黄,他又觉得,天边的星一颗颗亮起来了。
竹阁外一反往常没有守人,反倒是里面动静不小。
推门进去,主仆三个人都围在镜台前,绿珠和绿绣连忙出来行礼。
秦霁手捂住嘴向他看过来。
“这是怎么了?”
第045章 第 45 章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绿绣上前一步欠身。
“回大爷,姑娘晚间尝了小厨房做的姜辣鱼片和芥辣酒炙鸡,现下唇有点儿肿了。”
陆迢摆摆手让她们出去,房内只剩下两人。
他走到秦霁面前,两只手搭在她坐的黄花梨圈椅扶手上,弯下腰看她。
一双丹凤眼似挑非挑,染着浅浅的笑意。
烛火给这男人的侧脸铺上一半光影,刻画出棱线分明的轮廓,是经得住近看,细看的一种俊朗。
画起来会很容易。
秦霁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想到此,脸上发窘,偏过头避开他的视线,对上了面前的明照照的漆背铜镜。
陆迢的目光追到镜中,看着里面的姑娘红着脸又往另边偏去,俯身啄了一口她冒红的耳尖。
“手抬着不累?”
他不提还没什么,一提突然就酸得很。秦霁放下手,抿了抿肿起来的唇瓣。
转过来转过去,最后还是转向了他这面。
陆迢抬起她的下巴颏仔细端详一阵,两片唇比平时红肿了些,却并不见厚,添了抹妖冶的风情,像花瓣里点缀的艳蕊。
偏她不自知。
烛火将两人的侧影投在桐油窗纸上,一大一小对比分明,像极了狩猎的两端,一方为猎,一方为被猎。
不多时,分立两端的影子水草般缠在一处,重影交叠,模糊了彼此的轮廓。
守在门外的绿绣移开视线,瞧见绿珠正看的起劲,忙挡住她。
“还看,去吩咐烧些热水来。”
绿珠嘴上连声应好,心里仍止不住好奇,走到拐角处回首望向竹阁。
窗纸上茫然空寂,只剩一片烛光。
*
屏风后,拨步床上。
陆迢看完秦霁腿上的伤处,一抬首,她仍在毫无章法地喘气。
湿润唇瓣微张着,唇色变成了秾艳的靡红,与天真的脸蛋透出充满诱惑的违和。
他捏捏她的下巴颏,“当初不是说自己学得很快?”
对于此,陆迢总觉得奇怪。
明明每次都是他们一起做的,怎么到现在她除了事后睡得更快,其它都没长进?
秦霁一个字也不答,神色镇定自若,颈间却爬满绯红一片。
陆迢很是喜欢她这副又羞又死撑着面子的模样,俯身又要亲。秦霁偏头躲开脸,把脖子让给他。
这一偏,就看见了边上忘记收起来的青瓷扁瓶。
陆迢说过两天再来,因而她回来后看完瓶子就放在这儿。
她心里一虚,边应付陆迢,边伸手去拿瓶子。后颈被陆迢按着动不了,只能循着刚才那一眼的记忆在被子上摸摸找找。
没多久,秦霁就拍到了陆迢的手背。
他松开她,看向手里先一步握住的青瓷扁瓶。
“这是什么?”
秦霁忙捂住他的眼睛,探身去拿药瓶,“没什么,你买的。”
瓶子上有杏和堂的图纹,同昨日秦霁遇见的那个姑娘衣袖上刺绣的图纹是一样的。
陆迢已认了出来。
那是第一次后,他派人送过来的药膏。
他拿下她的手,对坐的两人别开眼。
原因虽然不同,但心虚一模一样。
这夜,竹阁内安安静静。
第二日早晨,秦霁先起了。
绿珠把熨好的官服送来,“姑娘,大爷以前还从没留过官服在这儿。”她弯着眼对秦霁笑,小声道:“榴园越来越像一个家了。”
秦霁本就不怎么样的心情一早被这句话打回谷底。
给陆迢更衣的时候她仍在想着这句话。
家?
她分明是不能见光的外室,他则是一个没规矩的世家子。
细数才不到一月,她竟已适应同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共处一室。
从起居坐卧到自己这个人,全都在他的安排之下。
光是想想便觉心惊难忍。
像昨日捂住嘴的那只手,不提她会主动忘记,可一旦被揭出来,她到处都难受。
陆迢看着她心不在焉,几个嫩葱似的手指在玉带上摸摸绕绕,还是扣歪了一截。
他没想动手帮忙,站着那儿由秦霁同他的玉带较劲。
陆迢看她鼓捣半天还是错的,“怎么了?起早了?”
两人一同在榴园的日子,不管有没有,从来都是秦霁起得比他晚,他没来榴园的时候还在密信上问过暗卫一句,回复是她起得照样晚。
陆迢才知,原来御史府的大小姐喜欢赖床。
秦霁一时装不出好脸色,恹恹点头,“没睡好。”
陆迢拨开挡住她侧脸的长发,指端顺着发尾抚过她的背脊,隔着一层缎做的春衫,里面突起来的脊骨柔韧又单薄。
他顺着她的话问,“为什么?”
秦霁暗地鼓了鼓腮,仰起小脸,“大人,我身上不香了。”
面前的男人挑眉扫了她一眼,秦霁拉起衣袖,露出一截皓白手腕送到他面前。
“你闻。”
陆迢颔首凑近,鼻尖在腕子上点了点,没闻出不同,仍是她身上那股清幽的淡香。
他不想直接驳了这话,垂首静静看着秦霁。
同陆迢相处这段时日,秦霁摸清了一点他的脾气,说话不爱兜圈子。
她道:“我想出去买汤料,以前请大夫专门开了半搭子药方,里面配材有好多,我一时不能全记起来,要自己去闻才知道。”
秦霁怕他不肯答应,拽了拽手里那截扣错的玉带。
“我小时候就在用这个,上一副用完好长一阵了,我喜欢那个味道,大人难道不喜欢么?”
他当然喜欢。
陆迢别过眼,一指把她的手腕点下去,“腿方便?”
“不磕着就不疼。”
“嗯。”陆迢低低应了一声,朝秦霁弯下腰,眸中清静无比,仍是一副琅然君子的模样。
他什么也没说,秦霁却很能意会,她捏紧粉拳,一边鄙夷自己一边搭上了面前的宽肩,踮脚在男人乌黑的鬓边亲了一下。
陆迢正起身子,“带好人,别乱跑。”
语声中藏着一点不为人知的欢喜。
用过早饭,陆迢出了榴园去应天府上值。
一刻钟后,秦霁也坐上马车去杏和堂。
她原想带绿珠出来,没想到绿珠推辞得厉害,理由一句接着一句,最后还是绿绣跟着出的门。
秦霁托腮望向车轩外边,这阵子观察下来,她已经确认了,榴园在暗处看着她的有两个人。
连这会儿出门,他们都隐蔽地跟在后面。
马车在金陵城主街西侧停下,身后就是杏仁堂,这里比秦霁想的要大,门面宽阔,装点讲究。
药堂左面柜前有两个女大夫坐诊看病,右面则摆着一墙的药柜,矮柜台边站着负责两个拿药的伙计。
秦霁排在右面柜台拿药,左右看了圈,没找见那天的姑娘。
前面的人拿完药,穿着石青褂子的伙计笑着迎过来,“小姐是要买什么药?”
“辛夷,木樨,白芷,龙葵。”秦霁边说,他边在后面拿,等药都拿来了,秦霁都闻过一遍,道:“还有白术。”
伙计又取了一两白术出来,他把药盘里的药都点过一遍,实诚地抬起头,“小姐这方子我看不太懂,需得问过堂里的大夫才能卖给您。”
医风严谨,秦霁点头。
左边两位坐诊大夫边上还等着好几位病人,伙计看了一眼,准备往药堂后面去。
另一个正在抓药的伙计见状喊住他,“小狄师姐这会儿不在,她去了巷子后的枝白街买胭脂。”
场面为难起来。
秦霁笑了一下,“无妨,你把药单留在这儿问,我留定金,改日再来拿。”
穿着石青褂子的伙计也舒缓地笑了,“那我替您把药材都先包起来。”
秦霁道:“这个不急,听说你们小狄师姐前日同人起了争执,她没事吧?”
听见这事,穿着石青褂子的伙计咧嘴一笑,“小狄师姐怎么会有事,她昨日还在后悔下手重了。”
绿绣闻言看了眼秦霁被咬的那只手腕。
出了杏和堂,绿绣问道:“姑娘可要换一家药铺看看?”
“不,我要去枝白街买胭脂。”
这话没留改道的余地,绿绣的衣袖被秦霁捏在手里摇来摇去,她只好答应。
“奴婢带姑娘去。”
说完不免想起前夜,姑娘被找回来后,赵护卫私下提醒她,姑娘对金陵不熟,在外面的时候务必要好好看着姑娘。
这也是大爷的意思。
到了枝白街,这儿漫着各种各样的香,两边店肆林立,路中车马粼粼,细看去,往来的多是女客,热闹非凡。
秦霁站在巷口数了数,光是举目在附近能看到的胭脂铺子就有五家,剩下多是布庄,首饰一类的铺子。
绿绣陪着站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秦霁动,视线也跟着她一起往两边去,“姑娘在找什么?”
刚问完,斜对面有两辆疾驰的马车撞在了一处,登时吵开来。绿绣才看上两眼,一回身,旁边的人的身影忽而移到了十几丈远的前面。
她顾不得体面,扯开嗓子喊,“姑娘——”
秦霁头也没回,她提着裙飞快跑向前边那件绯色褶裙,她们隔得太远,秦霁一步也不敢放慢。
那姑娘虽换了件裙子,但身形和刚刚偏过来的侧脸都是一样的。
她远远看见那裙子换进了一家胭脂铺子,步履不停地跟到这家铺子外,看见里面客人间有一抹绯色褶裙后略松一口气,停在外面缓了缓。
初夏的金陵,树绿荫浓,晴光艳艳。
秦霁这一路跑得太凶,走进去时顶头炙热的日光被瓦檐一盖,扑面的阴凉洒了下来。
秦霁眼前晃了一下,蒙上了虚虚的黑影,眨眨眼,又散去一些。
捋齐鬓边微乱的散发,移步到了胭脂铺最里,等着旁人走过后,才到绯色褶裙的旁边。
秦霁拉住那只正在挑胭脂的手,脸凑到她面前,唇边绽出一抹笑。
“小狄姑娘。”
耳畔女子的声音温柔和煦,像夏日被荫凉滤过的暖风。
洛瑶疑惑着偏过头。
第046章 第 46 章
看清身旁女子的面容后,她瞪大眼睛。
自瓦官寺回来,洛瑶时时回想起那个竹林间匆匆一瞥的女子侧影,一遍一遍,把她的模糊面容深印在心。
面前的秦霁穿着挼蓝云缎裙,同前夜月下的水色长裙身影几乎重合。
她能肯定,面前这个姑娘就是那个被表哥牵着的人。
“你是——”
秦霁这会儿也看清了她,立时松开手。
“认错人了,抱歉。”
刚冒出头的喜悦霎时灭为了飞烟,方才进来的分明就是那个姑娘,她去哪儿了?
秦霁环顾四周,此间哪里还有绯裙身影。
洛瑶看着她脸上的笑意转瞬变成渺渺,主动上前问道:“姑娘是在找人?不如告诉我,我叫侍女帮你一起。”
她走得太近,秦霁摇摇头,退后两步,后背忽而撞上了人。
正要让开,一双手按住了她的肩。
故作幽幽的清脆女声在身侧响起,“小贼,还敢来找我?”
秦霁先是一怔,方才消失的笑容瞬间回到脸上,忙转过去。
前天那个姑娘正用那双圆溜溜的眼珠子横自己,却半点恐吓的气势也无。
旁人可能会轻视,但秦霁知道,她是真能打。
背手到身后,秦霁悄悄摸了摸隐隐作痛的手腕,脸上莞尔一笑。
“你买完胭脂了么?我们去别处说话好不好?”
狄若云凝眉看了秦霁一会儿,她还以为像这样娇滴滴的姑娘,再见到自己定会哭着控诉一番。
这状况出乎意料,狄若云藏起好奇的心情,淡淡瞥了她一眼,“走吧。”
她倒要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目送着二人身影远去,洛瑶低眸看向掉在跟前的发簪。
侍女青屏捡起,送到洛瑶面前,“小姐可是认识她?”
洛瑶轻轻叹息,“不认识”
她拿起这跟鎏金嵌玉双花簪,两朵花皆由上好的蓝田玉雕成,一片一瓣细致通透,非名家不能动手。
就连以前在别家见过的宫里赏下来的簪子都比不上它。
金陵还有谁家能使出这般手笔?
青屏只觉得这簪子好看,倒品不出其贵重,不禁也跟着叹了一声。
“虽说是个大家闺秀,举止却如此粗鲁,亏得小姐您不计较。”
洛瑶瞥她一眼,只笑不答。
心想到底是陆家对她们太好了,对面的衣着打扮显见不是普通人家,若是刚来金陵那天,青屏怎么敢在人多的地方说出这种话?
来了国公府不过十日,不止有长辈关爱,同辈对她亦颇多照拂,洛瑶的吃穿用度与他们无甚区别,连带着青屏的底气都足了不少。
她们何曾过过这样好的日子,就连之前陪在祖母身边的那段时间也赶不上这会儿。
洛瑶眼神一黯,把簪子收了起来,继续在一行行架子前选胭脂。
青屏跟在旁边看,指向里面一层绿瓷缠枝的膏盒,“小姐,你要不要看看这个,陆小姐上次拿的就是这种。”
洛瑶没理睬,拿起一盒银朱金箔胭脂,忽而想起刚才那个女子。
她脸上涂的是哪种?
*
秦霁同狄若云走出胭脂铺,她余光留心着,果然在一旁卖冰饮的摊子上见到了并排的两个高个男子。
绿绣正巧跑到了近前,一脸的惊慌未定,秦霁递给她一张帕子擦汗。
“别急别急,我就在这儿呢,跑得这么累,不如去隔壁茶馆坐坐?”
绿绣正大口喘着粗气,听见这话也点点头。
只要别跑,怎么都行。
正对面恰有一间茶馆,她们由小二引着上了二楼僻静的雅座,座席三面都围了素净的屏风,独留一面阑干,临着坐下方便看台下说书。
这茶馆内同样多是女客,不似寻常茶馆吵嚷,多是喁喁私语,说书人的戏腔在馆内敞亮回响。
狄若云听了一耳,讲得是打庸官的屠夫记,她面上浮出一丝冷意。
“说吧,找我做什么?”
秦霁往后边的屏风上瞥了一眼,绿绣在那儿等着。她从怀里拿出那枚两人争抢过的鱼佩放在桌上,放小了声音。
“狄姑娘,我姓秦,京城来的。”
这一句话算得上自报家门。
狄若云闻言抬起下巴,圆圆的眼睛下滚,睨向秦霁时透出与外表不符的萧然。
她幼时曾有过一个刺杀计划,秦家三口都在其列。
把秦霁上下打量一遍后,狄若云眼神变得更冷,眼前这个姑娘便能合上一个。
秦霁没有躲,任对面不怎么善意地瞧着自己。
她失去过母亲,知道幼年丧亲的痛,遑论从这位狄姑娘的视角看,除了痛,还应有恨。
深仇大恨。
两人沉默了一厢,雅座里只有台下说书人的声音,他在台子上旋了两步,纸扇一摇横在身前。
“卡嚓一刀,那无为无用的霍员外,就人头落地了。”
一时茶馆内气氛高涨,打赏的银钱落盘声不断。
秦霁觉得自己实在来错了地方,喧阗过后。她站起来,引得狄若云仰头。
她开门见山,“我前日去看过狄叔叔了。”
狄若云瞬时变了脸色,“你配?”她说着近到秦霁面前。
又是前夜相争的架势。
秦霁这回没退,迅速把手伸过去,脸颊贴在肩上,闭紧眼等着她咬。
等了一会儿,什么也没发生。
待秦霁转头,狄若云已经坐了回去,面容冷漠。
她抿抿唇,把衣袖拉下来。“我听说狄叔叔有一个女儿,想必就是小狄姑娘。”
“关你何事?”
秦霁讪讪笑了一下,一排整齐的贝齿咬了会儿下唇,“我就是想问一下,狄太傅近来身体可好?”
这话一出,狄若云终于抑制不住满腔恶气。
“你们姓秦的怎么这么恶心?用人朝前,不用朝后,现在还敢跑到面前来?我告诉你,你休想再打祖父的主意。”
她低声说完仍不解气,捡起桌上的茶盏摔到秦霁脚边。
叮光一声,碎裂的瓷片沿着地板散开,像是圆珠落玉盘,一眨眼,秦霁脚下布满了碎瓷。
眼见屏风外绿绣的影子在动,秦霁道:“是我不小心摔了个盏,不许进来。”
绿绣听出了其中警告的意味,止步在外。
这边才说完,一旁的狄若云转身又要往外走,秦霁顾不得这么多,几步踩过碎瓷,用力拉住她。
急道,“不是这样的,当年的事另有解释。”
“已经不重要了。”狄若云脚步未停。
秦霁用上两只手牵着她,“狄老先生今年踏入古稀,你难道想要他永远都带着遗憾?”
“呕心沥血培养出来的儿子和学生,一个怯懦胆小,一个无义冷血,你宁肯他一辈子活在这样的阴影之下,也不愿听一个真相?”
狄若云僵冷半天的面色有了松动,她怒极气极,挥手撇开秦霁,“用不着你来管!”
秦霁停在她身后,声音仍是压着。
“是,此事只与狄太傅相关,该由他来决定要不要听。”
狄若云听后脚步一顿,随即捏着拳愤愤走了出去。
看见她下了楼梯,停在远处的秦霁连忙绕出屏风,到了茶馆临街一面的窗边往外看。
晴日高悬,风拂彩幌,枝白街上车挤人喧。
秦霁目光追着道旁走路都能看出两分怒气的狄若云而去,目送着她直到巷口。
她这时也回头看向茶馆,两人目光碰在一处,秦霁扬起笑对她挥手。
不出意外地又被瞪了一眼。
等她走后,秦霁望向对面的胭脂铺子,刚才一晃而过的身影正是停在了那儿。
看清人影后,她搭在窗橼的指尖一遍遍刮起了或深或浅的木纹。
视线停落在盛绿的槐树荫下,朱红官服的男子和绯裙姑娘站在一处,二人郎才女貌,语笑宴宴,画面赏心悦目,就连满树的粉花都似在为他们做陪衬。
陆迢递了一盒胭脂过去,刚才认错的绯裙姑娘亦捏着帕子要帮他擦汗作为回礼。
她抬头的一瞬,秦霁迅速转身离开窗边。
身上跑出来的汗似凝成冰雪,从外到里把秦霁凉了个透。
她靠在茶馆的壁后,却觉得身后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似乎那个穿绯裙的姑娘只要抬头就能看到自己,继而发现,她是陆迢的外室。
秦霁站了许久,心口仍在砰砰不停地跳。
绿绣赔完碎茶盏的钱后走了过来,被秦霁吓得不轻。
“姑娘这是怎么了?脸色忽然这样白,我叫人请大夫过来。”
“我没事。”
她只是做贼心虚。
第047章 第 47 章
胭脂铺外,槐树荫下。
陆迢退后一步,眉心拧起,躲开了洛瑶的帕子。
洛瑶尴尬收回手,不意往对边茶馆楼上瞥了一眼,那儿空空如也。
她叠过手帕,又递向对面,柔声道:“表哥擦擦汗吧,今日天热,你还亲自出来处理这些,祖母知道定然要心疼了。”
“不必,我有。”陆迢顿了顿,看了她一眼,“你这帕子熏的香太浓,今日不若再好好逛逛,买的东西记陆悦帐上。”
这话半点没想要顾虑姑娘家的脸皮,他张完口,洛瑶连带她身后的青屏皆神色一滞。
旁边的赵望倒是舒展了眉头。这才是他跟了好些年的大爷,什么表妹表姐,但凡惹到他都躲不过一句呛。
洛瑶收回帕子,勉强地笑了一声,“多谢表哥。”
待陆迢那辆马车走后,她把帕子扔给青屏,撇撇嘴,“这香也算浓?”
青屏展开皱成一团的帕子,闻了闻,“这分明是三小姐特意给小姐送的,她自己也用的这种沉水香,奴婢觉着不浓。”
她见洛瑶仍是郁郁,宽慰道:“许是跟这胭脂有关的案子难办,世子心生烦躁,姑娘莫放心上。”
“嗯。”洛瑶心知她说的根本不对,仍是提了提嘴角,做出开怀的模样。
当初在弥蓝山,她险些坏了陆迢的计划,添了不小的麻烦,那时几乎无人肯对她摆出好脸色,到处都是诘难。
可真正因此事受伤的陆迢,从不曾给过她难堪。
洛瑶清楚,这人把公事私事摊的清楚,不会把公事好坏产生的喜怒拿出来对待旁人。
她转了转手里的胭脂膏,这是刚刚自己选的,陆迢借去看过后又还了回来。
当真是一点私情也没有。
想到此处,她抬首看向对面茶坊,二楼打开的窗轩处已是空空一片。
一缕怪异从这几日的焦虑中冒出了头。
那个女子明明发现了,她不下来找陆迢或是为了两人的脸面,这情有可原。
可自己定情的郎君同别的女子站在一处,她为什么连看也不看?
*
应天府署,官厅。
外边的青石砖地平铺了满片盛日,陆迢在廊下吹了会儿凉风才进官厅。
路过王盛案边时脚步稍停,他道:“王大人,我已出面将人领回府中,后边由你去审。”
方才在枝白街两辆马车相撞,两边家里都是金陵说的上话的显贵,说完客套话后都不肯让路,随后其中一辆马车里掉了个面目不清的死人出来。
事情一下变大,陆迢听完报案亲自走了一趟,既出了面,旁人便只会记他的账。
王盛疑心自己听错。
以前在单州,他做着所有的杂活,从没有像样的机会,能接触的机会又太过危险,他不敢轻易去试。
成日碌碌领着俸禄,一件像样的事也没做成过。
照这陆大人的意思,是交给自己去做,有事他担着?
他抬起头,随后就收到了对方肯定的眼神。胸中倏地澎湃起来,他放下呈文,起身拱手,“属下这就过去。”
王盛阔步迈出后,汪原抬起头,“那个死人不是他?”
问的是白也,一个月前死了的白墨的兄长。白家的产业里,胭脂是一大头,数月前去济州贩货,回金陵不过几日又失去了下落。
陆迢派去的暗探打听回来,这人在济州藉着自家胭脂的名头,结识了一个名妓。
此女和济州的事深有关联,白家兄弟二人的死,亦与她脱不开干系。
陆迢拿到弥蓝山上的账册后,行事收敛许多,轻易看不出痕迹,连这事也是慢慢查来。今日应天府内没有正事,他听到那死了的男子满脸都是胭脂,才去看一看。
“不是。”陆迢应了一句,拿出方才买来的几盒胭脂放在案上。
汪原闲着没事,凑上前去。
两个闲着的男人在一处摆弄起了胭脂,一直到中午散衙时辰,陆迢将开了盒的胭脂一放,起身去洗手。
桌上摆有五六个胭脂膏盒,打开了一半,汪原还在蘸着往手背涂。
进来的王盛看见此景一奇,“这是在做什么?”
汪原笑呵呵道:“查案呢,看能给你帮上什么忙,不是说死人脸上涂满了胭脂?”
“和胭脂关系不大,是他们夫妻有仇。”王盛摆摆手,目光仍停在桌案的胭脂上,“你可查完了?剩下的胭脂如何处置?”
“查完了自然是扔掉。”
“十两一瓶的西施妆就这么扔了?这也太过糟践!不如给我吧。”王盛走上前,拿起一盒尚未开过的胭脂。
“云儿前几日正念叨这个,我若是送她一盒,定然欢喜。”
这人几天前嘴里念的名字还是花儿,汪原嫌弃非常,道:“你不如直接给你那外室多点银子,人家跟着你图的是这个么?”
正在洗手的陆迢停了下来,看着手上难以洗掉的胭脂印微微出神,耳边尽是他们两人的聒噪声。
王盛胡子一撇,“你懂什么,虽说她初时的确看上了我的钱,但这么长时日相处下来,我们之间怎么可能没有真情谊?”
他说着把那瓶西施妆揣进袖子里,颇为高深地看了汪原一眼。
“汪大人,你还是不懂女人,同一盒胭脂,自己买和男人送里头情分可差远了,你送个胭脂水粉又能叫她高兴,又能叫她觉得你体贴,故而看重这份情。上回我送云儿一盒粉,她对我笑了三天。”
“玄乎。”汪原嘴上不屑,想起自家妻子,也揣了一盒放兜里。
桌上还剩下一盒未开过的,世代经商的血脉催促着王盛伸出手,被汪原截下,他咧嘴一笑,转向另一边,“陆大人,还剩一盒,你要不要?”
两人双双望着官厅一角背过身在洗手的陆迢,没等来回应。
官厅忽地静了下来。
陆迢背着身迟迟未应,半晌,王盛道:“我还是只拿一盒妥当,把两个人的弄混就不好了。”
他们出去后,陆迢看向剩下的那盒胭脂,仍在思忖。
白玉扳指被取下,他指腹抵住扳指下端的一处缺痕,反覆摩挲。
长时间相处下来,会生出情?
什么是情?
他姑姑死心眼看上秦甫之耽误了自己这么多年,他母亲偏信了一眼的错觉远嫁金陵守活寡,还有他二叔——
陆迢止住念头。
他永远不会为旁人如此。
傍晚,陆迢的马车驶上了回国公府那条道。
老太太私下发了话,说表妹妹妹都在家里,要陆迢少外宿,别传出什么带坏了弟弟妹妹,陆迢应了下来。
金陵夏日渐深,夕阳在天边留得越来越久。淡淡一抹斜晖探进车轩,盖上了陆迢的膝。
他坐在车内,目光垂下,久久盯着这抹澄黄的斜晖。
直到马车折弯绕进国公府后面一条街的巷子,西侧的高墙挡住光,陆迢的眼中倏忽暗下来。
他终是开了口,对外边的赵望道:“掉头,去榴园。”
*
马车如此绕了一段路,到榴园时,金乌已快要掉下山顶。
秦霁在偏厅用晚饭。
小厨房的蜀地厨娘得知自己前几日请缨做的拿手菜把主子嘴给辣肿了,心虚得很,最近只依着秦霁常吃的那几样菜做。
桌上只摆了一道清灼菜心,杏仁豆腐,和一道鲜藕萝卜汤。
陆迢看完,险些以为自己养着的是只兔子。
“大人吃了么?”秦霁捧着一小碗莲藕汤,仰颈问他。
陆迢没回,直接在秦霁对面坐下,一副碗筷立刻摆至他这边。
他提了筷子,对着这三个盘子犹豫半天,最终夹起一根菜心,同他预想的一般寡淡无味。
不禁攒眉,又放下筷子。
他有心事,秦霁也是。
今晚陆迢奇奇怪怪过来,奇奇怪怪吃菜,又奇奇怪怪停筷,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让她忍不住往今日在茶坊见到的一幕上想。
他是不是良心发现,来同自己两清的?
秦霁细细一想,觉得很有可能,她把小碗放下,漱了口端正坐好。
“大人有话要说?”这话问出口时,她眼里晃了一两点光亮,藏着期待。
对上璨如星芒的一双眼,陆迢倏忽失神,放在桌下的手下意识地去摸了摸衣袖里的胭脂。
摸出胭脂瓶的轮廓后,他的心又静下来,眼神掠过三个菜碟,语气平淡道:“旁人见了都要以为你在出家。”
陆迢走到秦霁身边,点了点她的肩,“去不去外面吃,重新挑两个厨子带回来。”
秦霁仰头看着他,忍下期待成空的失落,摇了摇脑袋。
“大人,这里的厨娘挺好的,我不挑食。”
陆迢捏了捏这张小脸,他的外室的确不挑食,哪怕盘里放两片叶子她也能慢条斯理地嚼完。
他知道的。
陆迢回想了一遍,除却不挑食,其它东西也没见秦霁挑过。
有什么她便用什么,与伸手就要见金银的陆悦之流全然不同。
她好养到有些不像话。
他的手还停在她腮边,又抚又捏,“真不要?我近日要住回国公府,不过来这边。”
秦霁闻言怔了怔,还是摇头。
为什么说这些?
从她进榴园,一直都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何时跟自己交代过去向?
秦霁又想到了今日上午那一幕,忽然间明白过来。
“那今夜呢?”她握住陆迢作祟的手,起身时把它拿了下去。
第048章 第 48 章
陆迢被面前这双乌瞳期期望着,默了一瞬。
其实也不必常回府上,他只是不耐烦被唠叨,若她不想,留下来也无妨。
“今夜回府——”他才说四个字,秦霁就打断了他。
“今夜回府的话大人可要快些回去。” 秦霁挽上他的手,走出偏厅。
金乌半掩在远山之下,霞云映红整片天,此时榴园的风也是凉的,轻拂人面,送来满园的石榴花香。
到了游廊边上,秦霁松开他,“待会天黑都要看不清路了,大人路上当心。”
她的话音满是关切,叫人挑不出毛病。
陆迢将剩下的“已经太晚”四字吞入腹中,他在廊下站定,将秦霁先赶回竹阁。
“大人,我就在这儿等您。”秦霁转过去之前不忘乖乖对他笑。
陆迢点头,半个字没信。
停在原处看着她进竹阁后,折身去了书房。
秦霁自觉躲过了一劫,一想到他后几日都不会来,沉闷的心情陡然变好。
现下已经找到了狄姑娘,若她肯告诉狄太傅,狄太傅不会不见自己的。
她很快就能走了。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晚间,秦霁洗沐完,坐在榻上绞头发。
绿绣在镜台旁收拾东西,脸上忽然一惊,连着打开了好几个匣子,又蹲着在地上找。
“怎么了?”秦霁把头发拢到一边,跟着看向地下。
“姑娘,你今日出门簪的簪子不见了,可是回来后自己放在哪儿了?”
秦霁看了眼空荡荡的镜台,她方才就在这儿拆的发髻,没有取下发簪。
她抿住唇,“应是被我弄丢了。”
“啊?”绿绣下意识喊了出来,随即闭上嘴。
她听旁的人说过,大爷库房里的首饰多是几年前他三元及第时,长公主高兴赏下的,都是内廷的名匠打造。
今早姑娘出门戴的那只簪子便是其一,以前三小姐想出七百两买大爷都没让。
绿绣的反应给秦霁心里投下一块巨石,直挺着的细腰也稍弯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壮胆,继而问道:“那簪子……要多少两?”
绿绣如实道:“这应是宫里内廷打造的,价钱只怕不好估量。”
内廷?
那里的东西值什么价她是有数的。
秦霁灰心一片,秦霄长到十二岁拢共花的钱也抵不上这只簪子。
绿绣忙宽慰秦霁,“姑娘莫担心,大爷如今对您喜欢的紧,你寻个合适的时机说出来,应当不是大事。”
她一说完,秦霁又想起了上回的嵌珠烧花钗。
她将它送给月娘,回来后说是弄丢了,那时绿绣说的也是这番话。
秦霁歪着头,拿蜕巾将发尾又搓了几圈,“好,我过两天再跟他说。”
上回的簪子她也还没提。
秦霁为这事发起愁来,她家里半点产业没有,唯一值钱的还是永昌坊那间宅子,还被自己一把火给烧了。
欠了陆迢这么多钱,她以后怎么还他?
秦霁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睡又睡不着。闷闷躺了许久,发现烛火还亮着。
她下了床,趿拉着绸履走到灯架前一口气将其吹灭。
等了好久的睡意终于袭来。
榴园东侧,书房里那片暖黄的光影晃了晃,继而抬高不少,从窗格处渐渐移至门边。
陆迢出来时,月白衣衽上沾有几滴墨渍,将一封密信递给守在外面的赵望。
推开竹阁的门,里面漆黑一片。
开门,放灯,解衣,上床。
做完这一套,秦霁也未被他吵醒。
陆迢还记得,在醉春楼的那夜,窗边飞过一只鸟她都提心吊胆,一夜能坐起来十多回。
过了一会儿,陆迢将她揽进怀里。
并非出于怜惜,而是她抱起来实在舒服。
绵绵软软,像一只乖猫。
陆迢如此告诉自己。
夜半,寺庙浑重的钟声敲过,秦霁恍惚听见,脸贴着枕蹭了蹭。
那床她喜欢的垂丝鹅绒薄被似乎变得比平常重了许多,牢牢压在身上,连呼吸都变得费力。
秦霁扭扭身子,想要挣开却不得法,哼唧一会儿后敌不过沉沉困意,索性作罢。
她睡得依旧香甜,可陆迢被她挤来挤去,睡意已经全无。
取而代之的,是另种亟须解决的谷欠.念。
陆迢凑到秦霁颈边,咬了咬她的耳珠。
“禾雨。”
她并未全醒,只略为不满地嘟起樱唇。
陆迢搂住她的腰摇了摇,在她唇瓣咬了一口。
“禾雨。”
他吵得厉害。
秦霁眉心皱了皱,细密的黑睫轻扑一阵后终于睁开。
面前有个人影,她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茫然睁眼看他。
是陆迢。
因着忍耐许久,陆迢声音变得低哑,“醒了?”
外面不知何时又点了烛,烛光晃眼,秦霁歪头偏向床内。
“没有。”她没醒全,说话声细若游丝。
陆迢不忍心扰她好眠,托起玉颈,把长发全都拢去枕上,指腹的茧不断移经她颈边滑嫩的皮肤,收拾出一片未经遮挡的春色。
俄而,他抵住她,俯首在她腮边亲了亲。
“你继续睡,我轻些。”
秦霁困得很,只听见前面半句便阖上了眼。
薄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间,也不能如寻常一样叫她羞红耳朵。
她昏昏沉沉,睡进了梦中。
周边云雾缭绕,忽而下起了雨,硕大的雨点落在她的小腹,时而轻,时而沉。
秦霁抬起头,雨点跟着往上跑,在她胸脯前滴滴答答好一阵,她若是躲,雨点就要变重,若是不躲,雨点却会越来越多。
密密匝匝的雨点好像一张柔软的网,托着她浮上半空。
这网既给她承载,又让她飘忽不定。
时而在她腿间推挤,时而又束起她的腰将她拉近。
在梦外,籍由那盏烛灯透进的微光,漆黑瞳仁里映出了指.端汨汨流淌的清蜜。
都这样了,还不肯醒?
秦霁待在网里,温热的雨点这时缠绕在她颈边,细密绵长,网越收越紧。
她睁眼时,双颊绯红,呼吸轻促。
陆迢就停在她的上面。
一上一下两道目光像缠绕在同张网上的蛛丝,黏腻不清。
陆迢尚未说话,他的外室已经伸出两只雪白的小胳膊环住了他的颈。
“想要?”他作弄地靠近。
秦霁被梦中余韵裹挟着,娇气地哼一声,仰起小脸在他鬓边蹭了蹭。
胜过千言万语。
夜风吹着床帷外的光点晃了晃,熏红的火苗轻柔体贴地吞噬着柔软烛身,烛身被这番灼热渐侵渐退,融出滴滴泪花。
一层薄薄的秋罗帐将竹阁分成两处,外面是沉沉的静夜,里面却能听见恰恰莺啼。
良久,拨步床才停了摇晃。
陆迢支手半撑在秦霁身侧,拇指揩去她眼角的泪。
“弄.疼你了?”
秦霁平躺着,身上横着盖了薄毯,只堪堪从锁骨遮到膝上。
她摇摇脑袋,又流了泪出来,花瓣似的脚趾蜷成一团,一会儿又舒开。
他今夜待她很好。
这不是疼。
这感觉她说不清,满足又疲惫,痛快又想哭。
秦霁想了好久,才道:“很舒服。”
声音是云雨后的娇懒。
陆迢在她身侧,眸光幽幽沉沉落在这张潮红尚未散尽的小脸上。
他敏锐地嗅到了捕猎的机会,脸压过去,低着嗓子。
“还要不要?”
这样的声音,秦霁在净室听过一次。
“不要了。”她偏过脸躲开,找了一个很好的借口,“我的腿有点儿疼。”
其实不疼,他怕碰着她,腾了只手出来一直覆在这儿。
陆迢不语,舔着后槽牙将薄毯摆正,把她严严实实地盖住,脖子也不许露出来一点。
他吹了灯,同她背对着背躺下。
半晌,秦霁翻了个身,面朝着他。
“你每次都这样舒服么?”
她的声音很轻,藏不住这样多委屈。
灯已经灭了,拨步床内其实看不清什么。
然而陆迢仍能想出她会怎样瞧着自己,忽而一阵亏心。
该怎么告诉她?
他其实一直都比她舒服。
秦霁那处小,同他并不匹配,回回进去,她都要吃上一点苦头。
陆迢知道她难忍的时候会攥紧被褥,嘤嘤而泣也多是疼出来的。
可于他而言,这是隐秘的极乐。
这些不好叫她发现。
默了少顷,陆迢答非所问,“你也弄疼过我。”
他还没正经骗过她,秦霁信了,这才没那么别扭,翻回床内。
原来她也能弄疼他。
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男人说的是上次她咬他那一口。
这算不得骗她,陆迢想。
她那时用了狠劲,而他的确疼了一小会儿。
第二日,陆迢在偏厅用了一刻钟的早饭,秦霁才刚刚洗漱完。
她转头又进了竹阁。
陆迢进来的时候,她正在看膝上的伤,昨晚那么说了一句,今早竟真的疼起来。
水色的裙裾被翻上,堆叠在榻上她的两侧。
陆迢在她旁边坐下,秦霁没管。
她惦记着要走,腿疼可不行,自己上完药后又侧身把一边的帕子和药收拾起来。
“禾雨。”陆迢突然喊她。
“嗯?”秦霁转回来。
眼前忽然现出一盒胭脂。
方才微微上扬的唇角转瞬抿了起来,素白小手下意识捏住还未放下去的裙边。
胭脂瓶上绘着红花,落在秦霁眼中,变成了一条绯红长裙。
昨日那个姑娘好像站在里面看着自己。
她还带着丫鬟说要帮自己找人。
可自己做了什么?
被有意遗忘的羞耻重新涌了出来,咆哮着将她淹没。
秦霁眼眶倏地一红,低下头又忍回去。
陆迢等了半晌,不知道这算什么反应,像羞又不像。
反正不是高兴。
他直接放进她手里,“昨日府署查案,买多了。”
秦霁嗯了一声,将其捏住。
瓷瓶冰凉,她手心却在发烫,烫的不行,似乎再多握一刻手心就会被烙出一个洞。
要把它放到别处去。
她立即起身,忽而又被一股蛮力拉着往后跌。
陆迢把人给接在怀里,自己往一旁挪了挪,被压住的水色裙摆迤逦流下榻边,落回她身上。
第049章 第 49 章
今早出门还好好的天,才进府署就变了样。
浓灰的云卷起一片片狂风,忽然之间就下起了雨来,一个时辰过去也不见消停。
硕大的雨点接连敲打着官厅上头的石灰瓦片,乌拉乌拉的声响叫人心烦。
王盛不知第几次抬起头,刚张开嘴,还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就被身旁人抢了先。
“唉——”
汪原重重叹一口气,伸手合上他的嘴。
“王大人,你消停点,再叹这苦气都要传到我身上了。”
他说完望了眼陆迢已经空了的桌案,应是去了工房查河堤维护的事项。
年年夏季,金陵那条菱河都要涨水。
去了也好,汪原就盼着他走。今早一来,他就看出陆迢心情不好,光是坐在那儿就压着周边人喘不过气。
好不容易把他盼走,这边又叹上了。
汪原奇怪得很,这两人怎么今早一进官厅都是这样。
到了下值的时辰,雨小了些,潇潇细雨氤氲着金陵的黄昏。
赵望撑伞等在官厅外,先一个见着如释重负的汪原,拍拍自己的肩说不容易,随即飞也似的走了。
好一会儿才见着自家大爷出来。
上了马车,他思量一番,还是问出来的好。
“大爷,今日去哪儿?”
好一会儿,低沉的男声传出,浸入漫天连连的阴雨之中。
“回国公府。”
*
国公府,安居堂外。
青屏在廊下撑开一柄青面油纸伞,扭头对洛瑶道:“来时便在下着,这会儿晚饭都用完了,雨还未停呢。”
洛瑶笑着提起裙边,“又不远,一会儿就回去了。”
若不是这雨,她也不好在陆家老太太房里待上一整天。
她们正要出去,老太太跟前的梅香匆匆赶了过来。
“表小姐,稍等等。”
洛瑶退回廊下,回身迎向来人。
“姐姐别急,可是还有什么事?”
梅香笑吟吟的,眼睛稍弯就成了一副月牙。她打趣道:“有事可不敢找您,老太太要心疼的。”
说着递过手里一柄紫竹牡丹油纸伞。
“老太太方才听说还在下雨,特叫我拿了这柄伞送过来,这是前些年永安郡主特意给挑的大伞,怕给你淋着了。”
洛瑶双手接过,这伞沉甸甸一把,伞柄处雕了一圈螺纹,拿在手中很有份量。
她与青萍别了梅香,换上这把伞撑开,转瞬排开了头顶这片细密的雨丝。
十二根伞骨上面封着三层涂了桐油的伞面,就连雨落在上面的声音都比旁的伞更好听些。
洛瑶看向身旁的青屏。
心叹这还是头一回在伞下,两个人同时不必缩肩收裙。
果然要伞大才能避风雨。
洛瑶摸了摸伞柄上嵌着的珍珠。
圆润,冰凉。
以前没有这样的伞,现在却能看见影了。
要是这柄伞能永远罩在头顶该有多好。
想到房中那只簪子,还有茶坊处那个倏然消失的女子身影。
她心念一转。
或许……未尝不可。
出了老太太的院子,沿着花砖石径一路行到国公府的园中,远远就见到了那片穿着朱红官服的身影。
陆迢朝这边走了过来。
洛瑶心中微动,想起昨日冒犯了他的事,主动侧到一边,待人近了,才问道:
“表哥这会儿可是要去看祖母?”
陆迢不去,瞥了一眼她打着的伞,反问她,“你刚从安正堂出来?”
语气同以前一样,并无芥蒂。
洛瑶心里舒了口气,笑道:“是呢,先前雨大,索性陪祖母一道用了晚膳才回来。”
陆迢颔首,提步便往回走。
眼见人就要从她身旁经过,洛瑶只纠结短短一瞬,便做出行动。
她按住青屏,自己从伞下走出半步,对着陆迢欠身。
“表哥,昨日之事,是不是我冒犯你了?不论如何,我先在这给你赔个不是。”
湖蓝的长裙在细雨中微微摆动,佳人泪眼相望,颤声几欲凝噎。
陆迢回首,听她说完后轻点下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嗯”?
洛瑶回到伞下,有些琢磨不清这个字是什么意思,盯住他即将远去的背影。
莫非还是在计较那条帕子?
何至于此。
果然,这人才迈出去,又停了下来。
洛瑶松一口气,暗暗挺直了背。
陆迢回过身,递去一盒胭脂,青白瓷的胭脂盒上绘有一株红花。
“这种胭脂,你喜欢么?”
他声音里罕见地含有一丝疑惑,这份疑惑糅合了他眉眼间的冷厉,整个人看起来好接近许多。
这人突如其来的转变叫洛瑶楞了一瞬,随即她脸上便绽开了一抹迎合的笑意。
“喜欢的。”
她说完就要去接,然而才抬起手腕,那瓶胭脂倏尔从眼前收了回去。
洛瑶抬首看他,生硬地在耳边挽了一圈碎发。
“有劳表妹。”陆迢对她微微一笑,不做解释,移步回了自己院中。
今日这雨淅淅沥沥下了整天,直到半夜才停下来。
雨声方歇,蝉鸣又起。
陆迢从床上坐起,脑海里仍是今早那副画面。
秦霁从他身上起来的时候,脸上仍是若无其事的神情,眼睛除却稍稍亮了些,也没有别的什么。
然而,凭着那滴砸在他手背的泪。
陆迢终于明白了她收到胭脂的反应。
那不是羞,更不是高兴。
而是伤心。
他的外室又叫他困惑起来。
既不是胭脂的错,还会是什么?
总不能是他?
陆迢自觉昨夜对她已经算是很不错。
因一时不忍答应了她要轻些,一直到最后,他都在应着自己这句话。
秦霁推一推,自己便停了下来。
难不成她——
陆迢捏了捏眉心,停下荒唐的猜测。
秦霁还说了两件事。
弄丢了发簪,赔不起。
还想出去一趟取药。
她实在会找时机,陆迢只能把后面那个也应下来。
还有什么可哭的?
想了许久,仍未理出头绪。
上回叫他这样难解的还是棋谱上一盘残局。
一直到分夜的钟声幽远传来,陆迢才从这片纷扰的云雾中抽身而出。
望着窗外透进桌案的明月光,他攒起眉头。
自己莫不是疯了,想她做什么。
一个外室而已。
她的喜怒,与他无关。
*
一连几日,秦霁都未在榴园见过陆迢,心情好了不少,连带着腿上的伤也痊愈地快了起来。
出门取药材这天,是个晴天。
秦霁打开自己来时带的那个小包裹,里面现下只剩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匕首,药,还有火折子。
都因着陆迢没了。
她藏好银票,先一步出了榴园,在马车上等着绿绣。
好些时候过去,才见绿绣步履匆匆走过来,到了马车边上,她站着停了会,眉心稍蹙,似在缓缓身上的难受。
“上来吧。”秦霁打起车帘,探出身拉她。
“叫姑娘等久了。”绿绣歉意地笑。
没一会儿,她拉起裙摆去看自己脚上的绣履。两只被挤得鼓鼓的毡青圆履头怼了怼车厢上的木板。
她觉着不大好意思,低声给秦霁解释。
“奴婢这鞋不知怎么了,好好穿着忽然有些别扭。”
“不要紧的。”秦霁知晓其中缘故,做出不在意的模样。
她打起车轩处的竹帘子,视线偏向窗外。
榴园的门匾一如她来之前,方方正正,一丝不苟。
这两个字已经不若初时见面那般叫她害怕了。
马车向前驶去,桐柳掩映下,榴园的朱檐碧瓦渐渐被鎏金的日光抹去轮廓。
秦霁默默放下竹帘。
榴园的这段日子,不算有陆迢的那部分,其实还不错。
可若是没有他,她或许也逃不出醉春楼。
秦霁坐在马车上,掐起了自己的几个指头,将前面的掐出一个深深的指甲印后,又换上后面一个。
指尖上的疼勉强拦住了心里的难受。
总要付出点什么的,不是吗?
她把自己的清白给他,换来眼下这个离开的机会。
这算不得亏。
虽然他的人品不好,但是他的皮囊也不差。
她不亏的。
秦霁自己安慰自己。
只要离开就好了,离开后她就是秦霁。
禾雨的一切与她无关。
绿绣自上了马车,一直歪着头在看着自己的鞋,没有注意到秦霁的不寻常。
她将鞋伸出,几个脚趾在绣履里挤来挤去,好好一双鞋今日忽然变得不合脚,也没有可以换的——
昨夜姑娘说房里熏人,拉着她和绿珠找了半天都没能找出来是什么东西。
最后姑娘指了指她们两人的穿的鞋,闷闷不乐坐在榻上。
同姑娘相处了这么久,绿绣还是头回见她似要生气的模样。她和绿绣只好将脚下穿的鞋,还近日里换过的,全都连夜洗了。
姑娘的脸色这才好起来,同寻常一般。
秦霁把几个手指都掐过一遍,重新抬头时看见绿绣还在挤摆脚上的两只履。
溢满了整片胸口的难过里,忽而腾出一片空位留给她的心虚。
隔着竹帘漏缝透进的日光洒在她的后颈和背上,没由来的发烫。
秦霁往里边挪了挪,躲开这片阳光。
她道:“不若待会儿你再去新买一双,便说是我挑的。”
绿袖闻言一怔,将裙摆重新放下,笑了起来。
“奴婢自己有月钱,若是选鞋的时候,姑娘肯在旁边等一会儿,这就够了。”
秦霁双手托腮,撑在膝上,又变成昨夜那副不爱讲理的模样。
“那可不行,我找大师算过的,今年不能去纳鞋的铺子。”
第050章 第 50 章
应天府署,官厅。
汪原将案上收拾得干干净净,腾出一片空处来泡他新得的龙井,悠哉游哉,怡然自得。
茶泡好后,不忘同僚友好,倒上一盏递给邻座查着呈文的王盛。
“王大人,别看了,您今日就这一个案子,看完了下晌做什么去?”
王盛听后叹一口气,也觉得这话有理。
这几日应天府本就没几件要事,稍费些功夫的都被上首那位不见行迹的陆大人给揽了下来,他办完上次那件案子后,便又闲了下来。
他接过那杯茶,茶香缭绕鼻间,正要饮下时,又听见汪原问他,“你脸上这个巴掌……不,印子在哪儿弄的?”
王盛刚含入口中的一口茶险些喷到还未盖过公章的呈文上,幸而用袖子挡了下来。
汪原闲坐无事,见他好几天都是唉声叹气,今日直接挂了彩,一门心思要把这事打听出来。
他不厌其烦地追问,王盛支支吾吾大半天,最终架不住他动之以情,长叹一声后说了出来。
“还不是前几日那盒子西施妆,我拿回去刚送给云儿的时候,她分明高高兴兴,我一念出这胭脂的名字她就翻了脸。云儿说她从没提过哪个胭脂好,问我那个女人是谁?我不说她便大发脾气。”
“我花了几天也哄不好她,于是回了花儿那里,把那瓶胭脂送给她,偏给她看见了我脖子上的印子,便也不容分辩地问那个女人是谁。”
王盛说着说着语气竟带了些冤枉,“这有什么好问的?直接拿着不行?”
汪原心里骂他活该,嘴上仍是安慰道:“总是心里有你的份才想着争吵,若是就那么接下来,才是全无情谊呢。”
两人的话音悉数传入尚在廊下的陆迢耳中。
陆迢停了下来,背抵着廊柱,置身一片荫凉之下,取出昨夜榴园传来的信。
他神情淡淡,脑中却开始不断冒出猜测。
秦霁哭是因为这个?
陆迢这些日子未去过榴园,就连榴园外的延龄巷都不曾靠近。
那天夜里,陆迢倏尔发现,如此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竟占去了他大半夜的心力。
这太过无稽。
因而他停了停,不去找她。
展开寸长的细卷,笺纸白且薄,置于手中,不过半掌大。
稍稍用力,便会撕碎,就好像他的外室,弱到不堪一碰。
近况而已,他远不至于躲着她。
这封密信上说的什么其实不必细看,他交代过,无事莫来信,既然来了,便只能是秦霁出了门。
她要做的事,他心里有数。
陆迢既不打算帮,也不会发狠拦她,只看她自己能做到如何。
眸光落在笺纸上,扫到墨迹略为停顿的“鞋臭”二字时,薄唇扬了起来。
她总能把他逗笑。
余光发觉有人影渐渐靠近,陆迢敛了笑意,捏着纸负手身后。
瞥了眼赵望,他一路跑来,额上冒出了不少的汗。
陆迢淡声问道:“出了何事?”
赵望弯身拱手,话赶着话,“大爷,西平街上一家酒楼前的搭作材倒了下来,压着了不少人。老太太她们今日正走在那边,梅香姑娘现在大堂里哭的厉害。”
陆迢即刻往外走,“备马,点二十个年壮差役同我过去。”
*
西平街有金陵最大的戏楼,惯来是热闹人多的地方。赵望所提这酒楼尚在修葺,已经修到了第三层。因而供木匠们上去修葺的搭材作也有了快三丈高。
每一丈高都是立杆顺杆层层交叠垒上去的,每杆都是比碗口还要粗的杉木,更别提上面还放了不少修楼用的东西。
搭作材轰隆塌下去的那刻,路边行经的人皆无处可躲,声声惨叫涌出喉咙还未续上音就被闷头打断,换来缄默的鲜血飞溅。
陆迢到的很快,他下马时,陆悦正眼泪慌张的站在边上喊他。
“大哥——”
陆迢心头一沉,先将带来的人手安排下去救人,继而才向她走过去。
陆悦被这副场面吓住了,哭哭啼啼地只一声声喊着大哥。
陆迢不耐低喝,“陆悦!”
唤回了她的神后,陆迢拢眉问道:“祖母现在何处?”
“祖母……祖母不在这里,我们一起来看戏,她半路又觉难受,先回去了。大哥,你救救洛瑶,她被压在下面。你快救救她!她刚刚在那儿!”
陆悦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伸手指着搭作材中间血红的一团,粗壮的木杆横竖堆插,建材杂物堆在其中。
“知道了,你在此也无用,先回府去。”陆迢说完,便往她指的那处去了。
眼中所见是血肉模糊的一片,所听为四处传来的呻吟声和哭声。
陆迢眸光微沉,循着能落脚的地方踩下,轻易发现了粗木下的一件珊瑚红长裙的一角,上面绣着金丝线,是祖母前几日提过的千丝锦。
那裙角上盖着层层瓦木,瞧不出半点在动的迹象。
“洛瑶——”陆迢喊她的名字。
他不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心中十分清楚,这种时候,轻易昏睡不得。
陆迢站起来,扶起一根正正压在洛瑶上边的立桩,抬眼就是边上正试着跟过路百姓合抱一根木桩的差役。
那处有一块支起来的空隙,人且死不了。
他厉声冲那边的差役喊道:“过来。”
那差役见是知府在唤,忙放下了手中刚抬起一寸高的立桩,转去了另边。
刚好过一点,那巨重又压上后背,胸腹快要被挤的喘不过气来,秦霁抵死撑着手肘,这会儿真是连想哭都不行。
一点办法没有。
许霖见状愤然不已,要拉住那个差役不让走,“官爷,你好歹先同我一起把她给救出来,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那差役正急着去献慇勤,把手一甩,“她不是还好好喘着气?死不了,那边才是要紧。”
许霖又怒又急,却知不是发作的时机,只得蹲下来,俯身将那木头稍稍抱起来,叫秦霁少承些重。
“姑娘,这样可好受些。”
的确要好过不少,能喘气了。秦霁咬牙,忍痛把腿往前面挪了挪,借力拱起背。身上压着的木桩动了动,几处碎瓦当沿着滑了下去。
清惨的声响,将身后那一声声的“洛瑶”给压了下去。
秦霁头脑还清醒着,她好不容易跑出来,绝不能叫这人给发现。
她在好些木桩杂物的重压下,给身前腾出了一小片空间。
低头道冲里面道:“醒着么?快点爬出来。”
“嗯。”
女童哽咽的声音惊到了许霖。
这样娇柔的姑娘身下,竟然还护着一个孩子?
小孩爬至一半,刚把头伸出秦霁胸口,倏尔两人又塌了下去。
“我……”秦霁眼角流了好些泪出来,张嘴只能发出气音,她快要没力气,实在是撑不起来了。
小孩的头也被她压了下去,秦霁断断续续地呼吸,靠挤迫自己为身下的女童留出一点儿空间。
许霖见状更用力地往上抬起几根木桩,却无济于事,一道脚步声由远至近,急停在了两人旁边。
是狄若云。
她远远发现了被压在底下的秦霁,此刻一脸愧色,先是对许霖道,“你再用些力,抬高些。”
许霖照做后,她也蹲下来,跪趴在地上,一点一点拖出了那个小女童。
空间忽地大出来许多,方才这儿本就有个空隙,只是要护着孩子,两个人叠在一起便挤得不行。
一会儿后秦霁也由狄若云拉了出来。
方才那个差役转头要来帮忙,见这处已经好了。讪讪笑道:“这不是没事嘛?”
许霖这会儿的火气全冒了上来,“呸,人命关天还想着献媚!活生生的人就在你面前你都不能先救——”
他的声音不小,陆迢抱着刚挖出来的洛瑶,皱眉回首。
许霖这会儿看清了那差役献媚的人的脸,正是那天夜里陆姑娘喊的兄长,一时又是震惊又是不解,怔在了原地。
陆迢的目光轻而易举绕过他,落到了正被另个女子搀扶着走路的——
他的外室身上。
方才被压在底下的,是她?
眉心紧锁起来,他伫立在原地,注视着那道单薄又狼狈的身影。
平时穿在她身上像一汪清泉的水蓝长裙,现下勾破了好几处,到处都沾了灰和土。
陆迢细细打量了一遍,其上并无血迹。
那身影越走越远。
她这般怕疼的人,若是真伤到哪儿,此时定走不了如此之快。
陆迢的眸光暗了下来。
方才喊了这么多声,秦霁不可能不知道他就在此处。
这是躲他?
很好。
秦霁将折近一条巷子时,脚步稍顿,往身后看了一眼。
陆迢正抱着一个红衣姑娘,背对着她往回走。
两弯青眉微微蹙起,浑身忽地开始泛恶心。
狄若云扶着秦霁,以为她定是伤到了哪里。
一改之前冷漠加嫌弃的模样,语气都因着愧疚变得温和。
“你没事吧?我方才不是故意——”
秦霁嗯了一声,神色缓下来,对她轻轻一笑,“不要紧,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