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你……你怎么了?”云澜舟没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有多颤抖, 他想喊它的名字,但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名字,甚至平日也没有给小狗取名。
此时万般焦急,他忙叫住了八皇子, 除劳累过甚的德妃被映荣姑姑送去静怡轩, 其他宫女和内侍都跟云澜舟和八皇子去了太医院。
在他们离开的宫墙转角处, 一个青衫少年站了出来, 正是方湛。
他满脸不虞, 手中的黑色遥控器滴滴作响。
本以为那只狗能有点作用, 没想到反而被二皇子利用了去。
当日他听到八皇子提起有一个人能证明德妃冤屈,就和太子商议,猜到德妃怕是要找两年前致仕的京兆尹, 便立刻派人去环溪镇暗杀张明德。
谁知二皇子的人紧接着赶到, 不仅剿了匪, 还将张明德救了回来。
现在想想, 二皇子的人根本就是一路跟踪他们的人而去,在此之前, 并不知道张明德这个人是关键线索。
而那天八皇子故意放出风声说有人能证明德妃清白,怕就是借那小狗儿身体中的窃听器, 引蛇出洞。
方湛长叹一声,失策啊,看来窃听的事早已被他们发现, 可怎么发现的呢?难道太医检查出了那狗儿肚中的异样?即便查了出来, 如何能猜到那是可以窃听他人说话的东西?
又或许是误打误撞吧。
无论如何,云澜舟能拉拢二皇子和德妃出手, 自己作壁上观,其城府和谋略不容小觑。
那也不要怪他将窃听器引爆, 伤一条小狗的命,来换自己一个万无一失的平安了。
这厢,简宁感觉肚子痛了很久,在脑海中华迷迷糊糊地看到了系统的页面,他神志不清,系统似乎说他积分已达十万,可以兑换一个心愿。
“给我个人身。”简宁说完,再也无力支撑,陷入了黑暗。
再次醒来,他浑身轻松,肚子也不痛了,眼睛也清晰了,只是手脚笨重……
四周无人,床铺也很陌生,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难道这就已经回到景阳宫了?
张嘴想叫唤两声,试图引起云澜舟的注意,他知道小崽平日都在旁边看书的,只要稍微叫一叫就能把人唤过来。
他清了清嗓子,打算长啸一声,让云澜舟高兴高兴。
“咳咳,嗷呜——”
啧,味儿不对啊。
再来!
简宁躺平身子,气贯丹田,引颈高呼:“汪!汪!汪!”
还是不对。
太像人了。
而且他怎么睡一觉起来还变声了呢,没有以前那种狗里狗气的感觉了。
简宁重振旗鼓,试着调整发音,“嗷呜汪——”
“哐当。”
“汪啊——”简宁被突然的砰响吓得破了音,一骨碌翻身爬起身,就见一坨黑乎乎的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了进来。
“少爷!”那影子扑在他床前,“您总算醒了!”
“什么少爷……”简宁不甚在意地笑道,默了默,心中疑惑,他成少爷了?转眼一想,这不惊奇,他之前还被张太医喊贵妃呢,但默了几息后,他猛地跳下床,不可置信地回忆着刚刚的场景。
他怎么会说话了!
这字正腔圆的发音,这长胳臂长腿儿的身体!
简宁低头打量自己。
手,脚,肚子,全都没有毛!
又摸了摸脑袋,喜,大喜,不是狗脑袋!
简宁高兴得气血上涌,脸颊泛红。他扶着晕眩的头,缓缓坐回了床上,努力琢磨着目前的情况。
之前在梦中,系统告诉他积分已经可以兑换心愿。迷蒙之间他激动地喊出了自己最强烈的愿望——换一个人身。此时,心愿似乎已经兑现了。不仅如此,他还成了一个少爷!
他原本最坏的打算是被分配成农民,没想到系统总算靠谱了一回。
简宁环顾四周,房间不大,但十分简洁,看起来也算透亮,木窗外绿植丛生,微光懒洋洋地洒进来,驱散了冬日的严寒。
他满足地松了一口气,积分足够,拯救反派的任务应该已经完成了,他现在是全天下最自由的人啦。
想到这里,之前拯救反派的紧张全然消失,他双手后撑,仰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受着空气中飘散的清新草木香味。这人类的鼻子真是该死的好用,他总算能够闻出正常的味道了!
简宁闭上眼睛,享受着这一刻的宁静。
下一刻就不宁静了。
“少爷?”那个突然出现的黑影疑惑地扒拉着简宁的胳臂,“您是身子不舒服……”还是疯了啊?
简宁陡然睁开眼,忘了这茬儿了,屋中还有个活人呢。
“你好,我这个,我有点忘事儿了,你是谁来着?”简宁拨了拨头发,这具身体的碎发蓬乱,挡住了他的眼睛。
“我是豆包啊!”黑影嗓门儿很大,眼睛圆亮,像条大黑狗。
简宁打量着他,这少年约莫十三四岁,但皮肤黝黑,怪不得刚才还以为黑影儿蹿进屋了。他一口白牙,笑起来带着一股田间日晒后的开朗,身体十分结实,像只小牛犊。
简宁一时没获得原主的记忆,便问:“你是我的……?”
“长随,长随王二,小名豆包!您最喜欢我了!”豆包扯着嗓子,怕少爷听不清,忙凑近简宁的耳边大喊道:“少爷你落水后脑子也进水了吗?”
“……”简宁掏了掏耳朵,要不是豆包模样憨厚且满脸诚挚,还以为这是在骂人。
简宁没消化完目前的信息,豆包便敏捷又急切地收拾了起来,重新打了水给简宁擦脸,换衣服。
豆包干活十分麻利,三两下就把简宁从蓬头垢面打扫得清爽干净,美中不足的是脸疼,简宁被那铁砂掌一样的手搓了半天,搓得小脸通红。加上豆包动作快,简宁连呼痛都来不及,“呜”了一声就被清理完毕,好端端地站在了铜镜面前。
这脸……
简宁有些惊异,摸着自己的鼻梁和眉骨。
这脸和他前世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没了前世从眉间横至鼻梁的胎记,整张脸仿佛终于完整了。
原来自己长这个样子,简宁看了会儿,就像不认识自个儿一样,看着看着吧,心情又复杂了起来,这真是熟悉的陌生人啊。
豆包觉着自家少爷这个毛病真得改改,整日对着镜子发呆,虽说少爷长得眉清目秀,跟个小姑娘似的,十分水灵,但在豆包眼里这幅尊荣是非常失败的!哪个男子汉不是浓眉大眼儿?少爷这眼睛虽大,可眉毛淡而弯,一点也不像能干活的苗子,谁家姑娘看得上?
想到这里,豆包又觉得自家少爷可怜得很,声音温柔了一些,“少爷,您既然醒了,赶紧走吧?”
简宁看了看窗外的天色,差不多该用夕食了,他顿时感到腹中一阵饥饿,大手一摆,愉悦道:“在何处用膳?”
豆包把他推出门外,耐心道:“用膳待会儿的,老爷吩咐了,您一醒啊,就赶紧去跪祠堂。”
简宁:?
等会儿?跪什么?
一刻钟后,跪在祠堂蒲团上的简宁陷入了迷思。
上辈子的他,打工兢兢业业,对病人不说舍生忘死,多少也算得上鞠躬尽瘁了。走在路上连只蚯蚓都舍不得踩死,这辈子穿个书,他怎么就过得那么惨?
脑海中闪现着原主的记忆,他理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原主跟他同名同姓,也叫简宁,十二岁了,爹不疼娘不爱,长得不如豆芽菜。
老爹简心和,五品礼部郎中,祠祭清吏司,成日不爱过问后宅事宜,喜欢结交一些没有功名的文人雅士,下朝后,十日有十一日都在茶楼中和好友吟诗作赋。
亲妈是老爹的通房丫鬟,不知身世,生下简宁后就撒手人寰了。
头上有两个哥哥,长兄简川,正室嫡出。似乎平日也不怎么相见,所以原主的记忆中有关长兄的片段很少。
二哥简延,侧室所出,这位二哥的记忆可就多得多了。
一是因为原主被嫡母所厌,只好被府中唯一的姨娘养大。这姨娘本就有简延这个儿子,瞧简宁是百般不顺眼,打发他去下人房中住着。但总归是一个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记忆中二哥的画面占比也就多了起来。
二是因为这二哥简延平日里就不是一个善茬儿,好召猫逗狗,恃强凌弱,便总是和原主这个最弱的过不去。隔三差五的就要找原主麻烦,真是想不见他都难。
这回他跪祠堂,就是拜二哥所赐。
原主脑子笨,加上无人教养,这棵小豆芽菜就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里长成了一棵阴暗的豆芽菜。平日里缺吃少穿,手脚就开始不干净,连下人的月钱都偷过。
这回不知怎么的脑子一抽,顺手摸走了他二哥的一个玉佩,被发现之后,二哥把他拎出来,一脚踹入了正院旁边的池塘。
十二月的天,大齐的京都又在北方,那池塘结了半寸厚的冰,原主被他二哥踹了个垂直掉坑,破冰而入之后,一点水花都没溅起,整个人就晕死在了冰水里。
这位“国家级跳水种子选手”就这么在这个世界上遗憾退场了。
简宁长叹一口气,辛辛苦苦赚取十万积分,换来如今的水深火热,真是赚翻啦。
第29章 第 29 章
“少爷, 您怎么又哭又笑的?”豆包边吃馒头边问。
“没什么,我就是饿了。”简宁拍了拍脸,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副身体不仅胸闷气短,身上还泛着隐隐的疼痛, 他撩开袖子一看, 满是淤青, 大部分都是他二哥揍出来的。
这回他可没有赚取积分的途径了, 反派拯救任务已经结束, 他要是不好好养护这具身体, 不幸殒命,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落水的事情是在三天前,整整三日, 他水米未进, 瘦得跟个风筝一样, 一吹就能起飞。
简宁侧头, 望着豆包的馒头咽了咽口水。
“为什么我没有馒头?”
豆包两腮鼓鼓的,含糊道:“嗨, 少爷,您还不知道吗?跪祠堂怎么能吃东西呢?这是对祖宗的大不敬。”
简宁有气无力地问:“那为什么你在吃?”
豆包眼睛圆瞪, 似乎不明白少爷为什么能问出这么蠢的问题,“因为我又不是简家的后人。”
好,好, 好有说服力的逻辑, 简宁无语了。
豆包看自家少爷实在饿得前胸贴后背,刚那一眼扫过来, 跟恶鬼似的,便匆匆咽下了馒头, 安慰道:“少爷,您别着急,这不最近太子被废了吗?老爷心烦,才叫你跪祠堂来着,你乖乖跪了,晚间还是有夕食吃的。”
简宁原本趴在蒲团上,肚子绞痛,听到太子被废这个事儿,猛地一扭头,脖子咔咔两声,扯到了后脖颈的长筋,他捂着脖子龇牙咧嘴地问:“连你都知道太子给废了?这消息传的这么快吗?”
“嗨,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那太子又不是第一次被废了,这都废了三次了,一年废一次。”豆包憨憨地笑起来。
简宁震惊,扶着额头伸出尔康手,“等会儿,等会儿,被废了三次了,一年一次,是同一个人吗?”
“是啊,不知怎么的,皇上每废一次,又给立回来,想着想着不对劲,又给废一次。”豆包发出几声浑厚的呵呵声,想到原来连皇太子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就直乐。
简宁呆呆地看着豆包,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感涌上心头。
原来,从他离开小狗的身体到自这具身体中醒来,已经过去了三年。
不知道云澜舟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他最后在小狗身体中的记忆,是窝在云澜舟怀里。当时还美滋滋地想,这回总算能够让小崽安全长大了。
然后腹部像炸开了一样痛,他呕了一口血,从此人事不省。
这么说起来,方湛那个狗东西,窃听器里面居然真的有炸药?
可他为什么要突然引爆炸药呢?难道真想炸死云澜舟?
云澜舟现在还活着吗?
无数个问题在脑中盘桓,简宁连饥饿都感受不到了。
一旁,又偷偷掏出个馒头准备往嘴里塞的豆包,一下子被人攥住了手臂。
他家少爷眼眶泛红地盯着自己。
“怎,怎么了?”豆包惊慌道,他可只剩下一个馒头了啊,少爷要吃的话,他今晚就吃不饱了。
简宁没察觉自己抓着豆包的手已经剧烈地颤抖起来,哑着嗓子问:“十一皇子,你知道十一皇子现在还在吗?”
“这……小的没听说过。”豆包歪头想了想,说:“少爷如果突然对皇子的事情上心,小的倒是知道另一个皇子。”
简宁问:“哪个皇子?”
豆包得意地翘起唇角,猛啃了一口馒头,也不喝水,就干巴巴地边嚼边吞,“还能是谁?现在风头最盛的就是二皇子了。”
简宁一愣,目光有些无神,顺手拿过豆包手中的馒头啃了一口,只是食不知味,想到二皇子和八皇子,他苍白的唇勾了勾,看来二皇子的夺嫡事业蒸蒸日上啊,这是好事。
豆包看着自家少爷吃得味同嚼蜡,十分心疼,心疼馒头,暗道您要是不爱吃可以不吃的,我爱吃。
“就是吧,这个皇子脑子有点不太好。”豆包摸着半饱的肚子,反正也无事可做,便徐徐聊起自己在其他长随那里听来的趣事,“他成日研究鬼神之道,前几日还招了一位巫师进宫,少爷你猜怎么着?那人是骗子!给轰出来了哈哈哈……怎么皇子也会上这种当啊!”
简宁被噎了一下。
二殿下,你不夺嫡改修仙了吗?
虽然有二皇子的事情打岔,简宁的心情松了些,可跪在祠堂里的两个时辰,他还是放心不下云澜舟。
豆包看起来消息挺灵通的,可能因为都是官宦仆从,私下也会八卦几句。
如果皇子大丧,京城的人不会不知道,那么由此反推,云澜舟肯定还活着。
简宁跪到天黑,颤颤巍巍地被豆包扶起来,回房休息。
他心中还记挂着当时他走的那么匆忙,云澜舟又那么依赖他,会不会一时接受不了,又变回那个自闭儿童了?
人的感情这件事真的很奇妙,最初他把云澜舟当成一个病人,也当成需要拯救的任务对象。可相处了一个多月,这么短的时间,他却一步一步地体会着云澜舟的心情,产生了相依为命的情谊。
膝盖酸痛的要命,回想之前,只要有云澜舟在,几乎没让他下过地。
现在想想,当狗也有当狗的好处。
绕了好几个回廊,简宁终于回到了秋水苑的下房,他真是生动的演绎了什么叫少爷身子下人命。
原身不被嫡母喜欢,所以被分给了赵姨娘养大。
说养其实很牵强,养花还知道浇水呢。但赵姨娘只把原身当个屁,打发得远远的,让原身常年和长随住在一起。
老爹不管事儿,嫡母又讨厌他,于是原主的份例全被赵姨娘克扣了。别说月钱,就连能穿的衣裳也没有几件,简宁无奈的合上了衣柜。
看来以后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他脾气挺好的,却也不是一个任人宰割的个性。
随便吃了两个馒头和一碗稀粥,简宁想养精蓄锐,好好的睡个几天。他洗漱后躺在床上,盘算着怎么赚钱养活自己,在梦中已经富甲一方了。
然而醒来后,两手空空。
天色微明,简宁看着豆包虎头虎脑又上蹿下跳的样子,陷入了恍惚。
“豆包,你是要去做贼吗?”
“少爷!你还愣着干啥,赶紧起来,去书院快迟了!”豆包精神饱满地打来热水,拧了一块热腾腾的帕子,往自家少爷脸上一盖,狠狠搓了起来。
洗漱完又把简宁拖下床,三两下穿好了衣服,绑了个鬼迷日眼的发型。
简宁自从听到书院两个字就大脑放空了,双目无神地跟着豆包一起从简府小门出去,俩人真跟做贼似的,一路小跑着穿过了好几条街道。
等气喘吁吁的坐在了书院学堂的最后一排,他才认清现实,过得连下人都不如的简小少爷居然还有学上。
他前世辛苦学习那么多年,就是为了以后能够不再学习!
没想到,如今他不仅要学,可能还要被逼参加中华上下五千年来最难的考试,科举。
没事,都没事,按照原主的家境情况和亲缘关系,他就算死在外边也没人管,这科举不考也罢。
书院很大,有多处授课的课院,他身处的是一间名为益思堂的课院,堂中只有先生有木椅,其他学生都是席地而坐,简宁有些不习惯盘腿,没坐多久就像团棉花似的趴在了书案上。
反正没人在意,简宁像死了一样,缓缓合上了眼皮。
“简三!简三!叫你呢!”
听到这个声音,简宁完全没往自己身上想,转脸又睡了过去。忽然肩膀炸起一阵剧痛,他惊得蹦了一下,身子往后撤去,茫然又惊悚地看着那个右手持一把长戒尺的蓝袍青年。
“简三公子若是不想学,自请回家去吧,学堂不是让你睡觉的地方。”那青年道。
简宁有些心虚地擦了擦嘴,还好,没流口水。
“孙先生,不必和他计较,他就是个蠢蛋,至今连三字经都不会背呢。”旁边一个小少年道,他正幸灾乐祸地望着简宁,浓眉小眼,鼻尖长着几颗红痘,说话歪着身子,似乎酷爱嘲讽他人,所以笑起来嘴也是歪的。
“你起来。”名为孙先生的青年用戒尺点了点简宁的桌子,他为人严肃庄重,最不喜学子浪荡散漫的模样,沉声道:“往日你虽然愚钝,但也算勤勉,我从未计较,只盼你能勤学苦练,端正身心。然你今日触犯学规,在课上睡起觉来,如此,这几日讲诗,你便起来作诗一首,不必拘题,要是作不出,闻山书院也留不得你了。”
我去。简宁磕磕绊绊地站了起来,险没摔了一跤,定眼瞧着那青年,只觉莫名的熟悉,长得似乎有些像八皇子,神态和与语气也相似极了,又姓孙,难不成是八皇子母家的亲戚?
这可坏事儿了,八皇子家风严谨,最重规矩礼仪,他这回要是作不出诗,肯定要被逐出书院,刚来第一天,就被退学,那可……
太好啦!
巴不得不上这个学呢,简宁故作为难地皱着眉,挠了挠头,“先生,我不行……”
“行欲徐而稳,站直了。”孙先生一戒尺敲在了简宁后背。
真、的、很、疼!
简宁忍了好一会儿才没叫出来,幽怨地扭脸瞪着那柄戒尺,低声道:“我真不会。”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连试一试都不肯,必是平日里荒废惯了,对学问如此轻佻,我身为你的老师,也难辞其咎。”孙先生面露痛心之色,闭了闭眼,叫来一个侍讲,把戒尺递给他,“我教学不严,该罚,简三公子品学不端,也该罚,便各自一百戒尺,望诸位引以为戒。”
其他学子顿时哑然,第一次见先生狠起来连自己都罚。
那可是乌木戒尺,一百板打下去,手还能用吗?
简宁呆住了,攥紧了拳头,他可不能挨打啊,他连买药的钱都没有。可谁知侍讲并非要打他的手板,而是压着他的腰往下一摁,一戒尺抽在了他屁股上。
“啊!”简宁大叫一声,倒不是痛的,而是羞的。
怪不得打一百下呢,原来是打肉厚的地方啊!
他长这么大,从来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连斥责都没听过,这会儿突然因为演了几秒钟学渣,就要被打屁股了?
岂有此理,简直奇耻大辱。
他双腿打颤,那侍讲手劲儿真大啊,他已经疼出了一身冷汗,戒尺咬进皮肉,又重又狠,他咬牙转过身,握住了身后虎虎生风的戒尺,大喊道:“我作,我作,我现在会作了”
“停。”孙先生冷着脸,让侍讲退到一旁,冷声质问:“若是会作,为何方才不说?”
“我……我本来是想谦虚一下。”简宁触电似的飞快直起腰,蹭到书案背后去了,他怕那个侍讲趁他不注意,又一戒尺抽过来。
“谦逊,不应是退让,圣人痛世疾俗,众人混世逐俗,若是股肱之臣在危难之际退让,岂非天下不宁,百姓难安?”孙先生教训完,见简宁神色诚恳,不似作伪,便给了一个机会,“既然你称自己会了,那就开始吧。”
简宁怕自己答不好,又被按着抽屁股,憋屈得很,便忙往后退了几步,眼看着快退出学堂之外,孙先生眉头一皱,他才堪堪停下。
学堂中约莫有二十几个学生,此时,多数都转过身来,神色轻蔑,想瞧简宁的笑话。
此前,原身就是学堂中出名的草包,虽然不至于不会背三字经,但让他吟诗作赋,实属强人所难。
第30章 第 30 章
“先生, 他说大话,他根本什么也不会!你还是打他一百戒尺,再把人赶出去,以免污了书院的名誉。”
见简宁一直踟蹰不开口, 那个歪嘴少年忍不住告起了状。
简宁盯了他一眼, 想骂回去, 可时机不对, 他便没有计较, 整了整衣袖, 也在整理自己的心情,作诗嘛,总得有个作诗的样子, 他向前踱了三步, 朗声念出了第一句。
“烹羊宰牛且为乐, 会须一饮三百杯。”
话音未落, 堂中便响起了噗嗤噗嗤的低笑声。
孙先生听了第一句也愁眉不展,这叫什么诗?难道他教出来的学生就是这般学识?连随便一首诗都不会做, 传出去他教什么书?不如回老家务农。
简宁不理他们的笑声,一边踱步一边念了下去。
“岑夫子, 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 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 但愿长醉不愿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 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渐渐的, 堂中其他人没了声音。
堂前的一位布衣少年,站在熹微的日光之下,时而垂首,时而抬头,仿佛已沉浸在诗句的意境之中,他身形清受,鬓发微乱,衣袍随风摇摆,浅淡的眉眼微抬时,仿佛挑起了一片春光。
可他眸中并未看进旁人,对那些嘲讽和嗤笑置若罔闻,自成一派毁誉是、非置之而已的坦荡襟怀,像极了漫山遍野的野草,应风而生,四季不绝,却如此的绰约天然。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语罢,简宁负手而立,心中暗舒了一口气,等待着大家的掌声。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简宁尴尬地挠了挠手心,这不对呀,怎么同一首诗小福心念完就是满堂喝彩,他念完鸦雀无声呢。难道方湛已经把整首诗普及开了?
不可能,如果大家认为他抄袭,应该早已喊停,不会任由他继续。
就在简宁强装镇定,大脑暴风运行的时候,一个学子猛地拍案而起,双目圆睁,满脸通红,嘴唇嗫嚅着,似有千言万语要骂出来。
简宁往后退了几步,做好随时就跑的准备,他可不想因为抄袭又被逮着打一顿。
“好!”
红脸儿学子什么也没说出,倒是旁边一个紫衫少年站了起来,那声“好”便是出自他之口。
他对简宁一拱手,“往日不知简公子原来山川毓秀,真诚无邪,此诗开阖跌宕,又景溶意新,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非心性通达之人不可作,实在叫某钦佩万分!”
简宁心中落下一块大石,看来小福星还是没有把后面的诗句想起来,他摆摆手,惭愧地笑了笑,想说这也不是他写的,可看到那个又长又厚的乌木戒尺,他把话咽了回去。
另一个少年也站了起来,面露欣赏,“简兄如此高才,却谦虚至此,我等汗颜。”
简宁干笑着不知道怎么回答。
有了这两位开头,其他学子也忍不住起身,激动地赞句美章,堂中的喧闹声不绝于耳,竞相辩驳哪一句更好。
简宁其实挺尴尬的,这本也不是他的诗,希望李白老师不要责怪,就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吧,他要是被打一百戒尺,小命估计就交代在这里了。
偷偷摸回座位,正要坐下,双肩一紧,他又被孙先生拎了起来。
不知怎么的,孙先生面带潮红,双眼亮得可怕。
他重重地拍着简宁的肩膀,语气满是愧疚。
“是先生错怪你了,先生不知道你满腹才华。君子之事上也,必谦以和,你不负圣人所言,谦逊恭谨,可我却误解你,还以为你不务正业,无心向学,没想到,你竟是大器早成的可造之材。”
“罚你更是错上加错,有失先生之责。”孙先生放开简宁,转身伸出手,对侍讲沉痛道:“打我一百。”
简宁吓得忙把孙先生的手拉了回来,强笑着安慰他,“先生不必自责,今日我课上睡觉坏了学规,本就该罚,这也怪不到先生,反而是先生对学生如此关心,甚至因学生的错而惩罚自己,叫学生万分愧疚,先生要是执意罚自己,那……”
简宁悲伤地抬起头,哀劝道:“学生就此退学,终生不参加科考。”
然而,他的心里话却是:
区区一百手板,打不死人的先生,动手吧!
打了你自己,我就名正言顺地退学了!
孙先生闻言浑身一震,忙夺过戒尺扔出老远,“你有惊世之才,怎能不参加科考!”
孙先生又拍了拍简宁的肩,拍得简宁像个木桩一样节节下沉,“先生没白教你,不仅谦逊,还尊师重道。”
简宁扭头遗憾地看着那根乌黑油亮的戒尺,可惜,就差那么一点。
孙先生不知简宁的郁闷,满脸感动地走到堂前,教育所有学子应向简宁学习。
于是,简宁在老师见缝插针的夸奖声和同学的恭维声中,度日如年地过完了书院的第一天。
回去的时候他还在想,真对不起李白老师,把您的诗分成了两半。
但是他借此机会,好歹也把下一半补上去了,希望有人能够发现方湛的诗和他的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同时经过今天的事情,他才发现,自己以前的幻想有多么的可笑。靠背别人的诗,在古代平步青云,听起来很爽,但实际上却难以面对自己的良心。
好在他已经给自己立了一个谦虚的人设,以后就算才学不济,他也可以打着不愿与旁人争锋的名义,安心地苟下去。
如此过了几天,书院已经把他传成了继方湛之后的神童二号,简宁尴尬得脚趾抓出一座皇陵,每天都躲躲藏藏狗狗祟祟地上课。
一日简宁下学回家,刚进府门,就被一个陌生的管家叫了过去。
简府正堂。
正中央挂着一幅巨大的山水画,画下是一块镶金匾额,上书“忠孝仁义”四个大字,正下方摆着一张茶案,两侧各有一对高背太师椅。
一个年约四十,身着靛蓝色长袍的中年男子坐在右侧的太师椅上,身姿挺拔,下巴尖瘦,有股文人雅士的风流气韵。
此时他正耷拉着眼皮,像被人绑在椅子上般,满脸不情愿地喝着茶。
简宁寻着原主的记忆,认出这是简心和,简家老爷,原主生父。
视线扫了一圈,他陆续辨认出,那个站在简心和旁边婀娜多姿风韵犹存的女子,是卢姨娘卢氏,而坐在正堂右侧的黄衣少年,是原主那个招猫逗狗的二哥——简延。
简宁刚进来,人还没站稳,一见到这几个瘟神,预感不妙,便没走进,停在了门口三四步的位置,要是遇到危机情况,他还可以跑。
简延等了许久,总算等到了人,猛地站起来指着简宁,怒目圆瞪,“父亲,就是他偷走了我的诗,还拿去学堂大肆炫耀,简直不知廉耻!”
“我何时……”简宁皱了皱眉,忙往后退了几步,险些被简延的手指戳瞎。
简延气不打一处来,他自幼习武,有些蛮劲儿,将简宁推得一个趔趄,“你还敢狡辩!”
“延儿。”简心和眉心能夹死蚊子了,斥道:“在家里动手动脚的像什么样子!”
“父亲!”简延被训后,盛气不减,狠狠一跺脚,委屈地在原地瞪着简宁。
简心和对这个三儿子没什么好印象,前些日子听书院的孙先生提到简宁是明珠蒙尘的卓拔之才,他便有些不信,今日听简延说那诗是抄来的,对简宁更是不喜,“宁儿,你明日去学堂跟先生说明白。”
“父亲,儿子并未偷二哥的诗。”简宁声音微低,但扔算得上客气。他从地上爬起来,甩了甩生疼的胳臂。简延这个混蛋吃饲料长大的吧,只是推了一掌,简宁感觉被野猪撞了一样疼。
此刻再看简延那气势汹汹、横眉竖目的样子,更觉得他像野猪了。
“放屁!”简延骂道:“你平日里就是个偷鸡摸狗的性子,前些日子还偷了我的玉坠,怎么,敢做不敢认吗?怂包。”
旁边站得歪歪斜斜地卢氏轻掩嘴唇,温婉地递了杯茶给简心和,“老爷,你是知道延儿的,自幼便以你为榜样,虽然平日顽皮了些,但对您从来都是爱敬的,他知道你喜爱诗书,近日苦学,好不容易才得了一首可堪入眼的,本想呈给老爷你指点,却不料……”
简心和闻言,刚接的茶又放下了,脸色冷沉沉的,甩了甩袖子,心中颇为烦躁。
“父亲,正是如此!”简延心道还是阿娘会说话,得意地看着简宁。
简心和不耐烦听这些家长里短,也不愿见二儿子那副愤愤不平的样子,起身俯视着那个窝囊的三儿子,“罢了,出了这样的事,有辱家风,便罚他跪半月祠堂,以后书院也不必去了。”
“多谢父亲为儿子主持公道!”简延立刻喜不自胜地跳了一下。
简心和说完,大步而去,他还急着和文友相会,家中琐事本就不归他管,今日这遭纯粹是被卢氏软磨硬泡请过来的。
“老爷,老爷你不在家用饭吗?”卢氏忙追出了正堂门外,本打算今日留老爷在自己房中,眼看算盘落空,焦急地拽住了简心和的衣袖。
简心和拂开美妾的手,“不了,我还有事,你和延儿自己吃吧。”
卢氏留他不得,心中有怒,冷了脸色,又不能朝简心和撒气,便转头将火撒在了旁人身上。
这个旁人自然是没什么地位的简宁。
他被卢氏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心里毛毛的。
这是怎么又惹到她了?
卢氏坐到堂中下手的圈椅上,给简延递了个眼色。
简延眸中闪过一丝狠戾,有些兴奋地哼了声,高喊道:“来人,传家法!”
“延儿,小心別打死了。”卢氏闲适地抿了口茶,扬眉低眸,似乎连多看一眼简宁都觉得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