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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番外.一

    初冬的天,乍暖还寒。

    夜里的时候还洋洋洒洒的下了场雪,叶忱回到汲雪居,先在外间脱了裹满风霜的大氅,站在燎炉前散了散寒气才挑帘往里间走。

    烛光柔和照着屋子,照亮床榻,空无一人。

    叶忱抬了下眉,他怎得忘了,今日小姑娘陪着母亲一同去了骊山行宫泡汤泉,而且还要小住上几日才能回来。

    同样的屋子,少了凝烟,叶忱便觉没滋没味起来,指腹交叠着轻轻搓捻一下,干脆转身去了书房。

    *

    皇帝年幼却勤勉,早朝过后请了内阁的大臣移步御书房,商议政事。

    叶忱手握权柄,人人都揣测这位权势滔天的太傅大人会不会独揽大权,包括小皇帝自己,很长一段时间也是这么以为,而他却给了皇帝最大的权利,所有票拟批红皆由皇帝亲自过目,允其做决策。

    赵书翊从一开始的小心谨慎,到如今对叶忱的尊敬如师亦如父。

    等一干大臣退下,赵书翊让宫人奉上热茶,请叶忱在棋桌前对坐,“太傅觉得朕命陆云霁去查处天应府的案子可妥当?”

    叶忱放下手里饮了一口的茶,口中噙着茶香吐字:“陆云霁能力不低,心里那点没有被噬的清志,倒不知是真有如此筋骨还是一路太过平坦所致,皇上想要重用他是该考验考验。”

    赵书翊笃信的点头,“朕觉得朕没有看错人。”

    叶忱但笑不语,从棋篓里抓了把子,赵书翊见状便另抓了一把白子,一局谈罢,已经是正午。

    赵书翊想着太傅大约要告退了,却见他又摆了棋。

    赵书翊腹中空虚,提议道:“太傅不如就在宫中用膳。”

    “谢皇上美意。”叶忱说罢弯唇一笑,“那臣便不辞了。”

    赵书翊倒是诧异了,太傅爱重妻子是满朝皆知的事,往日多是回了他的相邀,怎么今日?

    他百思不得其解,望见面前的棋盘,才恍然想起自己早前赐了太傅家眷去骊山行宫泡汤养生的事。

    赵书翊思量一番,就着燎炉搓了搓手道:“才入冬天就这么凉了,朕倒是也想去行宫泡一泡汤,不如太傅陪朕同去?”

    叶忱清蔼的眼眸里一片坦荡,颔首说:“皇上如此决议,甚好。”

    叶老夫人得知皇帝来了行宫,立刻叫上各房的众人前去相迎。

    “叩见皇上。”众人声音齐齐。

    赵书翊上前虚掺起叶老夫人,“老夫人不必多礼。”

    末了又对其余人道:“都起来吧。”

    叶忱目光环过一圈,问叶老夫人,“怎么不见凝烟?”

    叶老夫人习惯了他开口不离凝烟,把人盯得跟眼珠子似的,“她也不知你要来,听说后山上的红梅开了,便与玉姐儿、窈姐儿一同赏梅去了。”

    叶忱轻轻抬眉,无声笑了笑,竟是又跑空,他不在小姑娘倒是自在的紧。

    赵书翊屈指拭了拭鼻端,“那朕就先去泡汤驱驱寒。”

    送走皇帝,叶老夫人对叶忱道:“那我去差人传个话,就说你来了。”

    她说着叫来方嬷嬷,叶忱则对方嬷嬷道:“让夫人安心赏景便是。”

    “欸。”方嬷嬷应了声。

    叶忱便往外去,叶老夫人看人走远了,没忍住挤兑起自己儿子来,“还让人安心赏景,怕是干说给我听的,真要这么想,该让你别去传话才是。”

    方嬷嬷偷抿了个笑,“六爷如此在意夫人,这可是好事。”

    叶老夫人虽然话里揶揄,脸上却也带笑,“他如今这样又情又欲,可比过往那寡情的样子来的让我宽慰。”

    她说着朝方嬷嬷催促说:“快让人传话去吧。”

    后山大片红梅盛开似火,在白雪的映衬下燃烧的热烈,凝烟坐在山间石亭里,只觉美的宛如画中景象,前提是没有身旁拌嘴不休的两人。

    “要我说,这时候就该摆个碳炉,烤上些肉,再配上热酒。”

    沈凝玉托着下巴,满眼神往,忍不住咂嘴。

    “你除了吃还知道什么?好好的景都被你糟蹋了。”叶窈讥嘲的打断她,“依我看,煮壶茶再弹上一曲才是雅趣。”

    沈凝玉白眼都快翻到天上了,“你这么优雅,倒是别跟着我们来啊。”

    “谁跟着你了。”叶窈涨红脸瞪她,“我是陪六婶来赏景的。”

    凝烟轻轻叹了口气,她也说不上清楚现在算怎么回事,当初因为楚若秋的事,她与叶窈关系并不好,之后与叶忱成亲,她倒是来跟她道了歉,但也没有到交好的程度。

    只是没成想叶窈和凝玉碰在了一起,两人争锋相对,没少争的急头白脸,本想着关系是再也好不了了,怎料吵着闹着两人倒是成斗嘴冤家了。

    凝烟见凝玉还要呛,转身当和事佬,“吃茶也可以,吃肉也可以,要我说都是兴事,不分雅俗。”

    “六婶说的极是。”叶窈抿着笑悠悠望着沈凝玉,“你与六婶也是姐妹,怎么学不来六婶的婉婉有仪?”

    沈凝烟气得想给她教训了,偏偏叶窈还得意洋洋,沈凝玉嘴一扁,“阿姐!”

    凝烟一个头两个大,只想逃了才好,恰看到下人过来,赶紧错开话题问:“可是有什么事情?”

    来人道:“老夫人让我来与夫人说一声,六爷过来了。”

    叶窈紧着说:“六叔来了,六婶快过去吧。”

    也不是休沐的日子,凝烟没想他会过来,脸上却已经漾出笑意,手臂不妨被沈凝玉一把搂住,“来就来呗,我们还没赏完景呢。”

    她这会儿在叶窈处怄了气,那是见谁都不怵的架势。

    尤其还是面对叶忱,早前阿姐对他不冷不热的时候,她心里着急,如今阿姐满心都是他,她心里又醋的很。

    本来平日里阿姐就没多少机会陪她,今日还要来抢。

    叶窈见她一点不惧,竟也不说话了,她从小最怕的就是六叔,这样违逆六叔意思的事她是从来也不敢干的,紧张之余莫名有种兴奋。

    心里的畏惧却还是在,迟疑道:“这不好吧。”

    沈凝玉背靠着凝烟给她撑腰自然不怕,“有什么不好,我阿姐不去,他还能走了不成。”

    叶窈思忖着点头,“倒也是。”

    两人难得统一了战线,沈凝玉在旁煽风点火,“阿姐,你可别总是被他手一招就去了,他多得意呀。”

    叶窈飘忽不定的目光里也捏着坏,“六叔指定觉得六婶一定会过去。”

    凝烟被这你一言我一语的牵绊着倒是真的不好走了。

    沈凝玉对着下人说:“你就去回,夫人晚些会过去,对了,再拿个烤炉拿些肉和酒来。”

    下人应声退下,沈凝玉又道:“再取张琴来。”

    她扭头朝着叶窈歪头一笑,“正好,咱们吃肉,你喝茶弹琴。”

    “呸,美的你,让我给你弹琴听。”

    眼看着好了没一会儿的两人又拌起嘴,凝烟无奈摇头。

    好不容易架起炉子烤起肉,飘出的香味才让两人止了嘴。

    等终于回去,已经是月落檐上。

    凝烟迎着风快走进殿中,没瞧见叶忱的身影,莫名有些落寞,她以为一回来就会见到他呢。

    凝烟转身问宝杏:“六爷呢?”

    “回夫人,六爷在后面汤池。”

    汤池处水汽氤氲缭绕,凝烟在一片雾蒙蒙里找了一会儿才瞧见背对着她,靠在池壁上的宽阔身影,惬意舒展的背脊筋骨分明。

    见他没发现自己,凝烟轻手轻脚走过去,使坏的将冰凉的手贴到他背上。

    叶忱闭着眼睛手探过肩头,准备无误的握住她的手,声音也似噙了水气,懒懒散散,“吃了满嘴荤的小猫,记得回来了?”

    凝烟面上发臊,哪有满嘴荤,她漱了口净了手的,再者,她其实早就着急回来,碍于被凝玉和叶窈两人绊着才到这时,可这会儿见叶忱不疾不徐,也没有多想她的样子,不禁有些闷闷。

    “夜里太冷了。”她轻声说。

    叶忱慢慢摩挲着她的手,“还有哪里冷?过来,我替你暖。”

    凝烟却想到被凝玉和叶窈吹得耳旁风,如今她的所有心思爱意他都已经知道,怕是一点也不担心她是不是会不爱他,反正他只要一张手,她总会雀跃跑向他。

    凝烟也不知道自己堵什么气,只绕开他从汤池的另一边走下水,隔着楚河汉界的距离。

    用不甚在意的语气说:“水里就十分暖。”

    像是在较着什么真,眼睛又巴巴望着他。

    叶忱抬起低垂的眼皮子,眼里的慵散被划开,聚起的眸光嵌进凝烟眼里,她这边还在闷闷较着自己也说不清缘由的劲,那双洞悉的黑眸却如过往一样把她剥开,翻找到她心底那丝自己没有发觉的隐秘。

    叶忱原本因为被凝烟晾着,而生出的郁气在这一刻消散无踪,他觉得小姑娘的担心实在多余,他爱她已经是一件印进灵魂的本能,同样的,他也贪婪的想要从她身上汲取到足以令人窒息的爱。

    叶忱略偏过头,端详着凝烟,深旋的眸子浮现些些的亢奋,不过小姑娘似乎也是这么想的,两个人都惶恐对方会不够爱自己。

    他惊喜的发现,也许疯迷的不止是他一个。

    叶忱那双窥仿佛要进凝烟灵魂的眼睛让她难以招架,轻别开视线,心里发酸,她在他面前什么都藏不住,可他若是不愿展露,她就什么都看不透。

    “烟儿是不是还没知道错?”

    低缓的声音压迫危险,凝烟来不及想他这话的意思,抬眸就见他越走越进,水面被推开,迭起的波浪缓缓冲向她。

    凝烟缩着脚尖靠在池壁上,眼波颤的比这一池子水波还乱。

    转眼凝烟就来到眼前,高大的身影更是透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逼人感,凝烟心被揪紧,呼吸也微微发麻:“什么错?”

    “梅花好看么?等你的每一刻我都在想,烟儿何时才能想起我,怎么还不乖乖回来,还不乖乖到我身边来,真想去把你抓过来。”叶忱吐字的时候,薄唇一张一合,那样斯文优雅,眼里却隐隐透着不同寻常的狂热。

    “叶忱……”凝烟心里的麻意一直蔓延到了指尖,不是惶恐他展露出的极端,而是一只浑身乃至灵魂都被填满的激荡。

    “天黑了都不知道回来,等的让我生气,但是不能吓到烟儿是不是。”叶忱搂住她紧绷的腰枝,施力往前一压,整个身躯都跌靠在他怀里。

    溅起的水花落在凝烟眼帘上,颤晃出怯意,还有炽烈淋漓的,除了彼此,再不能为人所悟的情愫。

    “可烟儿还把自的弄得冰凉,还躲得这么远。”叶忱声音温柔的好似在哄慰着她,手掌猛地抬起在她臋上打了一下,算不得痛却极羞的拍打让凝烟浑身颤栗充血,闷着头扺进他胸膛,他却继续肆意抚柔着,想要将她往血肉里按。

    “躲什么呢,是不是得要我直接告诉你,最好时时刻刻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只能由我宠着,供养着。”温热夹杂着水气的呼吸打在凝烟耳畔,粘缠出难解的暗昧。

    “烟儿现在都知道了,于你,我就是个贪求无度的疯子。”叶忱透暗的目光里,贪婪与宠溺揉掺在一起,“烟儿怕不怕,还是说,烟儿也是个小疯子?”

    凝烟闭紧眼睛,呼吸乱急,猛烈扭曲的情感非但没有让她感觉到害怕,反而心底最深处的那一丝阴暗面得到了回馈。

    凝烟睁开眼睛,“你,竟这般可怕。”她睁开眼帘,水气缭绕的乌眸里跳跃着跃跃欲试的光点,像一只伸出爪子试探的小猫,无辜又带着些使坏的调皮,“可我才不想与你一起疯。”

    “那就我一人疯。”叶忱目光却温柔下来,方才展露的疯魔即是真,也是为了安小姑娘的心,他想要掌控她,也不介意对她臣服。

    谁也没有说话,视线纠缠,缠住两个同样渴\.望的灵魂,彼此靠近,呼吸交缠,继而是唇,交叠吻碾,疯狂的交吻,吞噬和奉献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默契。

    “赏了梅,也不知带一枝回来给我瞧瞧?”叶忱的声音卷着水气,湿湿热热的拂在凝烟耳畔,互相贴紧的身体很快升起温度。

    凝烟被亲的晕晕乎乎,靠在他怀里呵喘,“等明日。”

    “就要现在。”叶忱轻低的声线里划着强硬。

    凝烟思绪迷惘涣散,还在想这时候上哪去给他找梅花,却被他握住腰托出了水面,叶忱将她放在池壁的宽沿上,“今日这梅,我总要赏到才行。”

    那双裹着欲气的眼睛将凝烟肆意瞧看,不意外的看到凝烟缩着肩骨,水波氤氲的眼睛望着他,不是直白的靡艳,而是羞怯又柔媚,哪怕绽放到极致的时候都透着股娇,让他爱不释手。

    他也爱逗她,“怎么找遍了都没有,藏好了?”

    大掌伴着话音握住她的脚踝,推折起,凝烟呜了一声,分不清楚是委屈还是撒娇的哼咛,缠得叶忱筋骨发酥。

    凝烟耳畔都是嗡嗡的声音,视线被水气瞭的迷蒙,神思仿佛被抛到了天边飘摇溃散。

    “烟儿这朵比枝上的好看。”

    若不是看到他此刻眼底的暗涌,只听他优雅的声音,当真会以为他是在赏花,说话是呵出的气息吹颤着花叶簌簌。

    叶忱轻笑,“挂着露水,娇艳极了。”

    凝烟觉得着汤池处太热了,她怎么好像快被火烧着,偏偏又烧不进内里,冷热交替着让她死过来活过去。

    她期艾艾垂下迷涣的眼眸去看叶忱,半阖的美目被水气熏染的惑人如妖,贝齿咬唇,又怯柔的让人生怜。

    纯欲半掺,在她身上融合的异常美妙。

    猛烈的心跳撞散她的思绪与矜持,“粘过叶瓣的露水,是甜的。”

    “是么。”叶忱眯起深眸,粗咽下舌根,喉骨上下翻滚,“我尝尝。”

    凝烟窜涌的呼吸倏然戛断在嗓子口,脚趾曲紧到充血,双眸失焦的望着这个为天下人所仰的男人,心甘在她面前俯腰,身心都被灌满着安全感和欢愉,让她整个灵魂都像在飞舞。

    而大胆过后,就是哭哭咽咽的讨饶。

    可每每真到了要讨饶的地步,叶忱也是不会停的,那张俊美的脸庞如今被情\.欲浸透,透着丝丝的狰狞。

    凝烟眼下挂着湿哒哒的泪,无力推搡他的臂膀,指甲在他臂上留下一道道抓痕,显得靡丽混乱。

    叶忱则说着自己都不信的话,“快了。”

    凝烟也不信,她是后来才知晓,两人的痛感相连,而他有时会失控的在欢愉里寻求痛楚。

    其实他是仍觉得不真实吧……凝烟心下忽的生疼,靠近他抱住他的腰,张开嘴在他心口的那道深烙的印记上狠狠一咬,继而又小心翼翼的似哄人一般,伸出一小截舌尖轻舐。

    叶忱浑身一震,紧绷着同样将她抱紧。

    汤池里热气熏满,走出池汤,空气里的冷意就裹了上来。

    叶忱抱紧怀里瑟缩的凝烟,将盖在她身上的大氅仔细拢好。

    凝烟疲累的闭紧着眼,哼哼唧唧的说着冷,缩着膝头如婴儿般往叶忱怀里钻,“抱紧一些。”

    叶忱被她脑袋拱的微微向后仰头,轻笑着哄,“都抱紧了。”

    凝烟微微撅嘴,叶忱在大氅下找到她轻蹭交叠的小脚,拢在掌中笑说:“哦,还有脚也要放在手心。”

    凝烟耳朵红了红,又心满意足的蹭蹭他的脖子,叶忱抱着她往寝屋去。

    凝烟半梦半醒的呢喃着什么,叶忱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凝烟倦倦地嗫嚅:“想长在你身上。”

    叶忱目光深深锁着她,莹柔的脸庬在朦朦胧胧的烛光下,美的近乎不真实,叶忱低首落吻在她脸畔上,双唇触到柔软的皮肤,缓缓扬触一抹缱绻的笑。

    也不怕凝烟是不是已经睡着,还听不听得见,低声叹:“嗯,长在我身上才好。”

    第82章 番外.二

    一场冬尾的雨,带走寒意,和暖的春风取而代之。

    叶老夫人闲来请了戏班子在戏楼唱戏,各房的夫人也陪着一同听戏。

    顾氏与四夫人赵氏坐在一处,往日枯寡的眉眼上满是喜色,“当初我拦着三郎不让他去军中,唯恐他读书功夫好,上阵却不行,如今倒是我眼界低了。”

    三郎去到京中已有一年,她是日也思夜也想,前两日总算是送来了家书,不仅如此,乌将军送到京中的军情里还说,三郎早前带着一千将士突击了一直在边关流窜,。

    而皇上龙颜大悦,下旨封他为正三品参将。

    顾氏扬着眉梢,神色得意的对赵氏道:“你说是不是?”

    往日赵氏没少言语上刺激她,如今她可算是一扫愤懑。

    赵氏皮笑肉不笑的道:“谁说不是呢。”

    话音落下,她就瞧见远远走来的凝烟,喜声道:“六弟媳来了。”

    叶老夫人闻言看向凝烟,招手道:“坐这里。”

    冬去春至,凝烟也似抽芽的嫩枝,春杉裹着袅袅秀骨,皎然若仙的脸庞愈发明艳动人。

    “母亲。”她轻柔对着叶老夫人唤了声,又与其余各房夫人寒暄致意过,提裙落座。

    顾氏态度自然是不冷不热,维持着面上的体面,井水不犯河水。

    赵氏则热络的与凝烟打招呼,完了扭头悠悠对顾氏道,“要不说六爷疼媳妇,瞧弟媳她,都已经是一品的诰命夫人了,还娇艳的跟少女似的。”

    赵氏嘴皮子一张一合,就把刚才吃得亏反击了回去。

    顾氏哪里听不出她明里暗里的挤兑,又是说沈凝烟如今身份高,又是指她当初苛待。

    偏偏她只能硬咽这口气,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回了个笑:“是啊。”

    赵氏一拳打在棉花上,多少有点没滋味,不过瞧着顾氏憋气,心里也畅快。”

    凝烟专注听戏,偶尔与老夫人说话,也不管顾氏和赵氏之间的针尖对麦芒。

    戏台上唱完一场《望儿楼》,叶老夫让人拿来戏目,让凝烟挑选想听的。

    凝烟接过戏目看了一遍,选了一出《碧玉簪》。

    戏班子一直的唱到了快傍晚时候,最后的那出《生死恨》凄美悲凉,凝烟久久沉在听戏时的情绪里,待叶忱回来时都是恹恹提不起劲的模样。

    “六爷回来了。”宝荔端着水盆让叶忱净手。

    凝烟支着下巴靠坐在窗子边,听到宝荔说话只是抬抬眼睛。

    叶忱一眼便瞧出她神色不对,蹙眉问:“怎么了?”

    凝烟张张嘴又闭紧,没好意思说自己是因为看戏难受。

    叶忱视线向宝荔睇去。

    宝荔解释道:“夫人方才听戏入了迷,因着戏里唱的伤怀。”

    叶忱轻抬眉梢望向凝烟。

    凝烟窘迫发臊的咬住下唇,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听出戏也能如此伤秋悲春。

    叶忱拿帕子沾去手掌的水珠,走过来在她身侧坐下,张开手臂,凝烟顺势就钻进了他怀里。

    精实有力的臂膀环住她的腰,轻松一提,将让人抱到膝上,“与我说说,什么戏听得这么难受?”

    凝烟仰着脸道:“那你不准取笑我。”

    叶忱神色极为正经,“一定不会。”

    凝烟狐疑看了他许久,才把脸靠近他肩头轻轻说:“听得《生死恨》,玉娘与程鹏经历那么多磨难,好不容易才相逢,结果却还是不能长相守,程鹏守着玉娘死去。”

    说着又难过,扁着嘴小猫似的呜咽,细细的声音拖的长长,凝烟自己都觉得羞。

    按理也不是第一回听,怎么就好像控制不住情绪似的,她羞恼的捂住脸。

    叶忱又是好笑又是不舍,偏头去拉她的手,奈何小姑娘按的紧,只得吻了吻她的指尖,“虽然程鹏与玉娘最终天人相隔,但我想最后她最后能与程鹏相见,对她来说已经是无憾。”

    他说着话,唇瓣反复吻着凝烟的手:“是不是?”

    凝烟点着脑袋,手臂环住叶忱的脖子,埋在他颈边瓮声瓮气的:“嗯。”

    “那还有没有不高兴?”

    凝烟摇头,发丝蹭痒着叶忱的脸庞,他温柔扬笑,眼里满是宠溺。

    站在门边的宝荔两耳通红,六爷简直是将夫人当成了孩子在宠,非但没有一丝不耐,反而乐在其中,谁能想到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太傅大人,会这样抱着妻子,极尽耐心的哄慰。

    自听戏的事情之后,凝烟的情绪无端变得越发敏感脆弱,有时连她自己都觉得过于无病呻吟了些,可她却无法控制。

    而叶忱对她这些或喜或悲的无常情绪,总是照单全收,哄着纵着,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他惯坏了脾性。

    这天,叶忱休沐在府中,他在书房处理公务,凝烟说着要陪他,没多久自己就犯起了倦,偏偏也不说,软哝哝的问他乏不乏。

    叶忱心领神会,抱起犯困的小姑娘去里间小憩。

    凝烟高高兴兴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的位置,还不忘仰起头,对着他甚是冠冕堂皇说:“睡一睡,才有精神看公文。”

    叶忱笑笑:“好。”

    凝烟安然闭起眼帘,呼吸声很快变轻缓,叶忱却没有睡,屈起指背,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的脸畔,目光游走过怀中纤细的娇躯,落在她小腹上,若有所思。

    “笃笃”的叩门声打破了一室的静谧。

    杨秉屹在外低声说:“大人,张冕求见。”

    不想扰着凝烟休息,叶忱便没有吵醒她,小心将她的身子放到榻上,起身去了外院。

    等凝烟睡醒已经是傍晚时分,得知叶忱在与官员议事,百无聊赖,便拿了方玉石出来,划划刻刻打发时间。

    到了描纹样的步骤,她顺手从桌案上拿起一张宣纸,恰露出压在纸下的文书,她瞥见几个字,忽觉不对,拿起来细看。

    是今年南巡的公文,并且皇上也会微服同巡。

    凝烟放下公文,南巡少说要一两月的时间,那她便要和叶忱分开一两月,心里空怔过后就开始泛酸,若路上耽搁,再久一些也是有可能的。

    凝烟赶紧呼吸了一口气,这无端的糟糕情绪怎么又来了,她告诉自己不能乱想,南巡乃是大事,马虎不得,然而就是抵不过心里的莫名的难受。

    一边自我安慰着,一边吧嗒吧嗒直掉眼泪。

    叶忱推门进来,见她哭咽着落泪,当即紧张的快走上前,“怎么了?”

    “烟儿?”

    凝烟低着头不语,叶忱抿唇将她的脸捧起,担心却又温柔地问:“为什么哭了?”

    “我。”凝烟磕磕绊绊的说不出话,她觉得自己太不应该,太任性了,可偏偏忍不住,“你要去南巡?”

    话问出口,所有的委屈便止不住了,“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廿一就要走,还剩十日。”

    “等你回来是不是都要秋天了,好久。”凝烟哭得不住喘气,“你应该早些跟我说。”

    叶忱折眉望着她涟涟落泪的脸庞,手掌小心拍抚她因为气喘而起伏的背脊,口中轻笑着,解释说:“不告诉烟儿,是因为准备带你一起去。”

    凝烟迷茫眨眼,声音还有些抽抽噎噎,“一,一起?”

    见叶忱颔首,凝烟迟疑道:“可,皇上也在。”

    “皇上允许我带你同去,你觉得我会放心离开你那么久?”

    凝烟愣愣看着他,眼下还挂着泪,心中已然高兴,一改愁容,娇憨弯唇,垫脚扑进他怀里。

    叶忱看到她笑,沉凝的眸光却没有放松,思忖着道:“动身之前,让太医给你把把脉。”

    ……

    虞太医很快被请到府上,他从小厮手里接过药箱,同时凝烟问:“不知夫人是有哪里不适?”

    凝烟并未觉得自己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只听叶忱开口对虞太医说:“内子信期推迟已逾半月,近来又有情绪难抑之症,烦请虞太医为其诊治。”

    凝烟这才想起自己的信期确实推迟许久,她心里隐约升起一个念头,一时还未能反应过来。

    而虞太医一听叶忱的描述,立刻就有了猜测。

    他仔细替凝烟把过脉,站起身朝着两人拱手道喜:“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夫人是有喜了!”

    凝烟吃惊的微微张开唇瓣,低头看着自己平坦的小腹,不敢置信的将手放上去,她竟然有身孕了?

    叶忱唇线轻抿,素来从容的神色,此时罕见的严肃,“虞太医可能笃定?”

    虞太医道:“虽然还未足两月,但是绝对错不了。”

    叶忱缓缓颔首,舌尖低着齿根不语,胸膛内激烈翻涌着喜悦,一波一波冲撞着他的灵台。

    哪怕心里有猜测,可真的听到这个喜讯,还是让他失了冷静。

    叶忱慢慢落下目光,紧攫着身前纤柔的身影,看她垂低着头,手扶着小腹,里面是他们的血脉,狂喜二字都不足以说明他此刻的情绪。

    “至于大人所说的,夫人情绪难抑,确实也是因为怀有身孕所致。”虞太医解释道。

    凝烟还处在无措之中,懵懂又认真地点头,拢在腹上的手掌轻轻曲拢。

    原来自己是因为怀了身孕,才会变得这么奇怪,而现在她的肚子里,有了她与叶忱的骨肉。

    凝烟怔晃过后,抿唇悄悄挽出一个有些雀跃又期待的甜笑。

    叶忱深凝着她唇畔的笑意,眉角眼梢同样笑意浅浅,“烟儿很欢喜?”

    凝烟含嗔反问他:“你不欢喜?”

    “欢喜。”叶忱笑说着揽过凝烟的肩头,将她和腹中孩子一并揽入怀中。

    他未必有多期待孩子,可想到她的身躯里孕育着他的骨血,他便不能遏制的亢奋,所有神经脉络都在猛烈跳动。

    而让他从灵魂深处感到欢喜的是,她在为怀有他的孩子而欢喜,那是旁人所不能懂的执迷,更是他穷尽一世苦求后的穷凶极恶。

    第83章 番外.三

    五月的江南杏雨梨云,和暖的风絮絮吹着河畔歪斜的杨柳,沿河而搭的茶水铺里,说书人将扇子一摇,醒木一敲,立刻就围来了听书的茶客。

    街上来往赶集的人也驻足听上一耳朵,不紧不慢,惬意悠闲。

    茶楼边隔壁糕点铺的店家正歪头听的专注,摊子前掠来一道阴影,“瞧瞧要买些什么?”

    店家说着将目光收回,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清简的儒衫,雅韵清蔼,高大的身影峻挺如苍松,雅儒俊朗的外貌之下,是与生俱来的不凡气度。

    店家恍顿了片刻,就听那人已经开口,“店家,可否有饴糖卖?”

    清雅温醇的声线,过于卓越的气度,与周遭的繁闹格格不入,店家每日看着来往的人,也不是没见过公子老爷,却还真没见过哪个有这样的,定然非富即贵,身份不俗。

    可这样一位贵人,哪用得着竟然亲自来他这摊子上买糖?

    店家有点局促的堆上笑脸说:“有,有。”

    他将一盘盘的糖端出来,“有饴糖,石蜜,山楂丁,龙须糖,客人看看要哪些?”

    叶忱目光掠过摊子上的各种糖果,“都包上一些。”

    “都要?”店家反问了一句,又赶紧拿出油纸来包。

    包了整整一小摞递给叶忱,“客官拿好。”

    叶忱接过,身后的护卫立刻递上银钱。

    叶忱看了眼天色,将手里的糖果递给护卫,“拿回去给夫人,叮嘱她不可多食。”

    叶忱说着顿了顿,“罢了,你们说了她也不听。”

    护卫提着糖倒是没说话,表情却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南巡一路他都随侍在大人和夫人身边,眼瞅着夫人自有孕之后,性子一日比一日的古怪,今日只是想着要吃糖果,往日那是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敢想着要,大人有法子将夫人哄好,可他们就是束手无策了。

    护卫抬眼暗暗觎向叶忱,大人口吻携着浅浅的无奈,黑眸里的笑意却是宠溺又纵容。

    “那……”护卫迟疑着问。

    叶忱轻笑道:“只说我会尽快回去。”

    ……

    登玉楼坐落在玉玄湖中央,九层高的重脊高阁耸然而立,周围还有四五座稍低的楼阁,以廊桥折转连通,在湖中形成美不胜收的景色。

    叶忱去到时,知县李同已经让人出来相迎。

    “萧副使,县尊和世子已经都到了,就等副使您了。”

    叶忱颔首示意他带路。

    走进楼里,叶忱朝着对坐的李同和赵书翊说:“我来迟了。”

    李同抬手吩咐人摆酒,口中打趣道:“萧大人要陪同夫人,迟些也无妨。”

    叶忱笑着掀袍入座,李同拿了酒壶为他和赵书翊斟上酒,“世子说下官说的可对?”

    赵书翊看了眼叶忱,颇有介事的颔首:“确实。”

    李同哈哈一笑,又朝叶忱说:“沈大人可听见?”

    叶忱面不改色,端起酒盅轻呷了一口,道:“李大人不是说,有事要与我和世子商议?”

    李同目光一动,“不急,先吃酒,我们边吃边说。”

    说着轻轻一击掌,几个身姿曼妙的舞姬曳步而入,扬袖在厅中央翩然起舞。

    身姿舞动间,便朝着叶忱与赵书翊依偎而去,叶忱抬手隔开挥到眼前的纱袖,“我就免了。”

    轻淡的语气,俊雅的脸庞上是生人勿进的疏冷。

    赵书翊更是拧了眉,注意到李同在看着自己,忍着膈应攥住女子的一抹香袖,接过她端到唇前的酒饮了口,笑着瞥一眼她,“接着跳。”

    李同见状露了个笑,向两人都敬了酒,慢慢说起来,“确实是有一件事,想与世子与萧大人共同相谋。”

    “每年朝廷批给盐商的盐引都有定量,若是路途遥远的地方,盐商运输储存下来,一趟盈利实在无多,所以不乏盐商犯险向灶户收购私盐。”

    赵书翊眸光稍肃,已经猜到他的意图,叶忱用的是都转运盐史副使的身份,李同无疑是想在盐商和灶户中间收一道,叶忱的官职,和他的世子身份来压。

    叶忱直接了当道的问:“不知李大人有什么万全之策?”

    李同听他这么问,心下觉得有戏,挥退了跳舞的舞姬,稳声道:“灶户不敢高价卖盐,盐商揣着私盐同样战战兢兢,可只要由沈大人批一道,这里面的油水,不可估量。”

    叶忱慢条斯理的颔首:“获利的背后是风险,李大人让我和世子来但这风险,莫不是想空手套白狼?”

    李同立刻道:“我怎敢在萧大人和世子头上算计,普通盐商自然无需我来牵线搭桥,吴陵水运往来繁荣,番邦船只靠卸货物都在这里……而且,我只要二成利。”

    叶忱道:“李大人是准备将盐卖给番商?”

    赵书翊知道官商勾结是千古难绝的事,但李同如此的堂而皇之,他还是不可避免的怒不可遏,“李大人就不怕朝廷追究?”

    李同却不以为意:“两江之中,倒卖私盐的事屡见不鲜,朝廷追究的过来吗?”

    “只要萧大人与世子肯上船,我们必然一帆风顺。”

    赵书翊心中愤慨,隐忍着望向叶忱,叶忱垂眸佯做思忖,心口蓦然漫上细细的痛楚,他略蹙起眉,对李同说:“此事我还需与世子在做商榷。”

    李同闻言还想说话,叶忱起身道:“我与世子就在吴陵,李大人也无需急在这一时。”

    李同笑道:“确实,萧大人与世子是该好好想想。”

    他随之起身送两人出去,拉开门,迎面走来一个衣裙华美,容貌艳丽逼人的女子。

    瞧见三人出来,女子抿笑问李同:“老爷和二位大人谈完了?”

    “嗯。”李同颔首:“我送萧大人和世子出去。”

    女子闻言目光转向叶忱和赵书翊,盈盈一拜:“原想来敬二位大人一杯,二位大人慢走。”

    赵书翊淡道:“李夫人不必客气。”

    李同送走两人回到楼内,李夫人朝他乜去一眼,问:“谈成了?”

    李同思量着三人得谈话,“世子虽然有侯府做靠,但还是年少太稚嫩了,恐怕还得从姓萧的那里下手。”

    李夫人懒倚在太师椅内的身子微微坐直,“拉拢一个人,无非权财色,或是找到他的把柄。”

    “送上去的金银玉器都被退回来了,色他也不接,至于把柄。”李同哼笑了声,若是有把柄,他就不费这周折了。

    “不过看他方才的样子,也像是有松口,毕竟我只要两成利,这买卖不亏。”

    李夫人意味深长的勾起红唇:“我看未必,如今他从你这套了话,若是最后不答应,倒是你的把柄在他手上了。”

    李同紧凝起眉,李夫人道:“还是我去试试。”

    想起那道俊朗挺拔的身影,举手投足见的斐然气度,李夫人不由得心猿意马,用指尖勾着手绢打转。

    李同自然知道她的试试是什么意思,他盯了自己夫人看着半天,几分透狠的说:“我看你是瞧着萧慕迟,心痒□□了吧!”

    李夫人原本千娇百媚的脸变难看,“我不是为了帮你?”

    “你这会儿说起风凉话来了?你要真那么有本事,当初做什么要我帮你去勾引那些当官的,好来威胁他们?”

    ……

    叶忱与赵书翊坐着马车往住处去,赵书翊回想李同猖狂贪婪,愤然道:“这李同当真是目无王法,吃着皇粮却敢堂而皇之的收买官员,勾结商贾。”

    叶忱心口弥缠着丝丝缕缕的痛楚,略蹙着眉缓缓道:“此次南巡,臣是为了让皇上亲眼看看黎明苍生,也好更加切身实感的知道官、商、百姓之间的环环相扣,李同有一句话说的没错,不说私盐,贪墨徇私的事遍布整个朝堂,皇上真的追究的过来吗?”

    赵书翊抿着唇线,“难道太傅觉得应该放任。”

    “也正是这些相连的脉络,根结盘固在整个大胤,才能上下牵制,皇上心怀天下苍生是百姓之福,可皇上身为九五之尊,要治理的是这天下,那就要用人,如何才能让官员安心各司其职,为皇上打理天下,便是皇上的手段。”

    赵书翊,虽然愤怒却也懂得其中的牵扯,“太傅的意思朕明白,必须让官员互相牵制,这些狗官要让他们吃饱,陆云霁那般清正的官员就是他们头顶悬的刀,如此才能时刻警醒。”

    “皇上圣明。”叶忱说。

    赵书翊迸发的怒意慢慢平息,看到叶忱用手抚着心口,关切问:“太傅可是有哪里不适?”

    近来他不止一次看到叶忱,突然面色有异,蹙眉好似身体不适。

    叶忱笑了下说:“不妨事。”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别院外,护卫恭敬请了两人下马车,叶忱朝赵书翊拱手道:“臣的夫人还在等,臣先行告退。”

    别院很大,叶忱与凝烟住的院子和赵书翊一东一西,相隔甚远,他径直回到院中。

    杨秉屹守在院外,丹枫则宝荔宝杏在里头贴身照顾凝烟。

    叶忱推门进去的时候,宝杏正苦着脸和凝烟僵持,瞧见他,宝杏眼睛一亮,如释重负道:“六爷回来了。”

    “怎么了?”叶忱问完,只见背对他的小姑娘背脊一点点僵硬住。

    凝烟目光一晃,扇着眼睫不断朝着宝杏使去眼色,不让她说。

    宝杏一双眼睛来回打转,还是一咬牙道:“夫人硬是要喝冰饮子,奴婢怎么劝都没有,六爷快想想法子吧。”

    凝烟美眸圆睁。

    叶忱对宝杏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宝杏赶紧欠身,一溜烟就躲了个没影,还不忘把门带上。

    凝烟听着身后愈走愈近的脚步声,起身蹬蹬走开几步,朝着叶忱恶人先告状,“我不过是想喝口冰饮子,你也叫人千挠万阻,如今都这样了,往后不知怎么亏待我。”

    说罢扭过脸,微鼓着脸腮,好不生气。

    叶忱忍俊不禁,“我便是亏了自己,也舍不得亏烟儿。”

    凝烟如今性子虽然磨人,但其实好哄,缱绻的话语落在耳中,受用无比。

    叶忱伸手来搂她,她微挣了一下便也靠了过去,嘴里不忘嘟囔,“那你给我喝冰饮。”

    叶忱手臂环过她的腰枝,掌心轻柔贴在她腹上,因为腹中孩子折腾,小姑娘消瘦许多,本就盈盈一握的腰身越发纤细,小腹反而微微拢起,负累的体态让他瞧着都觉心疼。

    见他还不松口,凝烟用手肘轻轻推他,叶忱道:“凉物伤脾胃,你本就孕吐严重。”

    凝烟开口就信誓旦旦:“我没吐了。”

    叶忱也不说话,就看着她,凝烟心虚的同时又丧气,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骗不过他,但凡她有一丁半点的不舒服,他都感觉得到。

    凝烟眼睛一转,胡搅蛮缠道:“你也知道我方才吐得厉害,吃点冰饮子就好了。”

    “早晨不是说吃点糖就好了?”叶忱笑着反问,“买了那么许多,没有爱吃的?”

    凝烟摇头,“爱吃冰饮子。”

    她这会儿就谗冰饮子,光是想到就眼眸发亮,转身搂住叶忱的脖子,几乎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我就要吃冰冰甜甜的,叶忱,夫君……”

    见他不松口她就一遍遍磨他的耳根,“大人……”

    叶忱无奈睇向怀里的缠人精,反问道:“冰冰甜甜的?不变了?”

    凝烟点头如捣蒜。

    片刻后,叶忱就让人端上来了冰鉴,冻得晶莹剔透的冰块上放着个小碟,里面是几颗饴糖。

    凝烟伸长脖子,看清是什么,扭头便质问,“不是说好了冰饮子?”

    叶忱合拢手里的书,笑看着气呼呼瞪着自己的小姑娘,“说好的是冰冰甜甜的。”

    “你!”凝烟恼的磨牙霍霍。

    叶忱从善如流的顺着毛把人哄:“待你孕吐缓解,我保证不拦着你喝冰饮子,好不好?”

    他拈起一粒冰镇至微微凉的糖粒,端详着说:“烟儿尝尝,冰凉的糖粒化开,没准也好吃呢。”

    糖粒在他指尖化出水汽,被送到凝烟唇前,她还闷着气,闭紧着唇不肯张口。

    叶忱抬了抬眉,将化着水汽的糖放进自己口中,凝烟瞧着他,也不见他说好吃不好吃,只在吃完后又拿了一粒。

    眼看他吃的惬意,凝烟便急了,扯着他的袖子,截了他又要往口中送的糖。

    启唇,自他指尖衔过糖粒,冻至微凉的糖粒在唇舌中一打转,便化出丝丝的甜,虽不如冰饮子过瘾,但也算解了些贪凉的馋意。

    凝烟迷眼吃着糖,双唇含着糖粒来回抿动,叶忱眼里似水的温柔逐渐升温,目光落向方才被凝烟含过的指尖,须臾,轻轻碾指,压下眼里的暗色。

    凝烟不经意看到他的动作,自从有孕之后,叶忱一直克制着没有碰她。

    嘴里的糖也在这时化完,恶劣的玩心和没有吃到冰饮子的怨气一并升起,凝烟将身子一转,手撑在叶忱两侧,翘着臋塌着腰朝他凑近。

    叶忱唯恐她没有轻重伤着自己,轻揽住她的身子,“小心。”

    铺面的甜香直接堵住了叶忱的话,黑眸对上凝烟狡黠晶亮的双眼,柔软的小舌便钻了进来。

    叶忱略微一怔,坦然接下小姑娘送来的香甜。

    凝烟存着磨人的坏心,结果却将自己吻的气喘吁吁,再睁眼已经眼波迷蒙,眼睫细细发颤,洇红的眼眶水色缭绕,呜呜咽咽的往叶忱怀里蹭动。

    叶忱气息微乱,神色却还清明,笑看着把自己折腾坏的小姑娘,怜爱吻了吻她的眼尾,凝烟不要他这么蜻蜓点水的亲,仰着细颈将微翕的唇送过去。

    两片嫣红的唇瓣内隐约可见一截嫣粉的舌,叶忱眸光沉了沉,压着嘴角,缓声道:“烟儿乖,别急。”

    凝烟从鼻端哼出短促委屈的气声,抓住他自衣襟滑下的手,反过去扯他的腰带,叶忱按住她胡乱动的小手,嗓音已然有些哑,“不可以,我来。”

    双手被握住的力道不容置喙,叶忱扶住她的腰小心让她躺下,温柔抚慰。

    烛火照亮投在墙上的身影,一躺一伏,似乎十分平静,实则凝烟气喘如簌簌落下的枯叶,指节曲起咬在唇间,声音似哭非哭,“不是这样。”

    叶忱手扶着她的膝,抬眸划亮盛满暗色的深眸,吐字缓慢,“这样不好?”

    “可是别的不成,你现在吃不了。”叶忱似在安慰凝烟,更似在对自己说。

    凝烟呼吸乱的不能说话,央央看着他,眼里的泪意,分不清是因为刺激还是不能真正交融的委屈,不论是哪一种,在叶忱看在眼里就剩两个字,勾人。

    尤其是微拢的小腹,撑着薄薄的衣衫,在此刻看起来,有着不同寻常惊人的美。

    他压了压舌根,按下意图窜起的狰狞之欲,灼烧的肺腑却在叫嚣,他俯身贪婪的衔花吞咽了一口,听见凝烟的哭声,才缓和下眼底跳跃的凶欲。

    等再次被叶忱揽入怀中,凝烟已然浑身发软似脱力,脸腮酡红未消,低低控诉,“你什么都不依我。”

    “得了便宜还卖乖?”叶忱似笑非笑的反问。

    “是你不肯。”凝烟好不委屈的说。

    好像就只有她一人不能忍耐。

    叶忱也不晓得,是不是怀有身孕的女子,皆是这般多变不讲理,反正他怀里的娇娇,显然是将胡搅蛮缠展现到了淋漓尽致,偏偏他还只能宠着,“我怕伤着你,孩子还不稳。”

    凝烟立马抓住话头,“你心里便只有孩子。”

    “胡说。”叶忱含笑斥,“他占着你,让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待出来,必然好好教训。”

    凝烟听他这么说又不肯了,捂着肚子戒备看着他,“不成。”

    叶忱不做声,幽幽望着她的肚子。

    凝烟急了,“叶忱!”

    叶忱轻笑吻了吻她的脸畔,“我有多爱烟儿,应当不肖多说,因为爱你,也爱你腹中的孩儿,所以我要好好护着你,也护着他。”

    凝烟这才满意,把脑袋靠近他怀里,混乱之后疲倦很快升起,带着她进入好眠。

    李府。

    李夫人慵懒的靠坐在贵妃椅中,听着下人说打探来的事。

    “小的打听了,萧副使本就对妻子疼爱有加,如今萧夫人有了身孕,更是宝贝的紧,而且听见过萧夫人的人说,那是个美的跟天仙一样的人。”

    李夫人悠悠摇着手里的团扇,勾扬的长眸里多少不屑,她自持美貌,还没见过几个能胜她的,何况女子拿捏男人,靠的也不仅是美貌,千般风情和绕骨生酥的手腕才是。

    李夫人特意择了个叶忱在府上的日子,拿着礼去登门拜访。

    杨秉屹进内通传,叶忱不甚在意道:“夫人身子重,不便见她,让她回去。”

    凝烟听这李夫人是专程带了礼来看望,想了想道:“到底是知县夫人,亲自过来,见都不见总不好。”

    “没什么不好。”叶忱淡道:“估摸是想替李同来当说客,从你这里迂回拉拢。”

    凝烟觉得也是这样,反正也是闲着,见见也无妨,她起身道:“我就去见一见,她知道找我不管用,下次自然也不来了。”

    叶忱闻言也就随她高兴,对杨秉屹道:“让她在花厅等吧。”

    更过衣,叶忱陪着凝烟去了花厅,李夫人远远见到他搂着妻子,小心呵护的样子,心里又是一阵缭乱。

    目光落在他怀中的女子身上,艳若芙蕖,娇俏甜媚的一张脸,让李夫人眼里都划过惊艳,确实美的不可方物,不过瞧着年岁那么轻,只怕生涩稚嫩,哪懂怎么诱惑男人,而她有她的优势。

    李夫人心里已经有了思量,轻扶鬓发,起身见礼:“萧大人,萧夫人。”

    她低垂螓首,故意露出一小截雪白的脖颈,她计算过角度,旁人察觉不到,可以叶忱的身量,必然能看见。

    卷长的睫柔柔抬起,却见那双清冷的黑眸无波无澜,高不可攀的气度让李夫人愈发想要征服,若是能让这样的男子成为她的裙下臣,光是想到,便心肝生颤。

    她笑了笑说:“得知萧夫人有孕在身,所以特地拿了些补身体的东西来送给夫人。”

    凝烟闻言道:“李夫人实在太客气了。”

    叶忱低眸对凝烟道:“那你们聊,我去见世子。”

    待凝烟应声说好,他才扫了李夫人一眼,略微颔首致意,就走出了花厅。

    “李夫人快快请坐。”凝烟客气邀请,却见她望着别处,她跟着望过去,是叶忱离开的方向。

    凝烟心思微动,眼里流露出些些犹疑。

    见凝烟看着自己,李夫人收回目光笑着道谢。

    凝烟让人送上茶水,李夫人饮了一口,望着凝烟的肚子笑说:“夫人这肚子,瞧着快四个月了吧。”

    凝烟颔首:“是快四个月了。”

    “那正是要小心的时候,你怀孕反应可大?”李夫人关切问。

    凝烟手抚着小腹,“有些呕吐之症,旁的倒也还好。”

    李夫人暗暗打量着她,三四个月的时候正是不能伺候人的时候,萧副使没有侍妾,只怕是禁了许久。

    她思忖着蹙眉嗔说:“我怀孩子那时候,可是受尽了罪。”

    “是吗?”凝烟闻言睁圆眼睛。

    李夫人颔首,故意捡不好的说:“如今你月份还小,等胎儿再大些,夜里便会时时起夜,人也浮肿憔悴,我家里那没良心的,没少嫌着我。”

    凝烟轻抿着唇没说话,李夫人接着说:“受罪的都是我们女人,别看那些男人往日说的天花乱坠,其实就是喜欢我们貌美漂亮的时候。”

    守在门边的丹枫,听到这番挑拨的说辞,眉心轻折起。

    凝烟点头已然听进去一般,应和道:“李夫人说的有理。”

    李夫人见她如此天真好哄,又说:“我是过来人,自然懂得,所以提醒妹妹。”

    凝烟感激不已,让丹枫又是上茶点又是上水果,与她聊得可谓是相见恨晚。

    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快入夜,她看了眼天色,热情的请李夫人留下用饭。

    李夫人为难的推诿:“这会不会太打扰了,萧大人恐怕也不喜。”

    “怎么会。”凝烟说着朝丹枫道:“你去与六爷说一声,我想留李夫人在这用膳。”

    丹枫迟疑着去传话,叶忱也很快过来,倒没有什么意见,赏脸一同用了饭。

    只不过,饭桌上几乎就只有凝烟和李夫人在说话,她不止一次的望向叶忱,心里想着该用什么方法来让他对自己的动心。

    而且还得先把他夫人支走,她想了想语重心长的对凝烟说:“对了,方才忘说了,你怀有身孕,切记不可聊夜晚睡,否则于胎儿不好。”

    凝烟无比赞同的点头,“确实是不早了。”

    “那我们回去歇息。”叶忱对凝烟说完,吩咐下人,“送李夫人出去。”

    李夫人点头起身,又似想到什么,返身略显自责的说:“怎的忘了,我今日来,还有一些事要替老爷转达给萧大人和世子。”

    “何事?”叶忱声音平和,不耐自眼底划过。

    李夫人欲言又止,凝烟则十分体谅道:“李大人必然是有要事让夫人转达,我自己回去就是了。”

    叶忱看了眼凝烟,吩咐道:“照顾好夫人。”

    待人离开,叶忱看向李夫人,只道:“送客。”

    李夫人心上一急,没想他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自己,“大人且听我一言。”

    李夫人快追上去的同时,抬手似不经意的抚了抚发髻上的珠花,一股不易觉察的香味自她身上飘散。

    这是一种能助兴的药粉,她倒没想第一次就能拿下眼前的男人,只是让他闻着这气味,就能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对她生欲,一次两次之后他自然会觉得她不寻常,而且他夫人正是不能解慰的时候,届时,自然水到渠成。

    可他比她想的还要难以接近,李夫人又拨了拨珠钗,让香味散的更多。

    抬起水盈盈的眼光盯着叶忱,嫣红的双唇在齿间辗转轻咬,眉眼半蹙起忧愁,过去她就是用这般样子,让那一个个人模人样的伪君子神魂颠倒。

    “老爷一直在为那事犯愁,不知大人和世子还有何不放心的,皆可说出来再商议。”

    李夫人清楚大多数的男子都有胜负欲和虚荣心,更喜欢享受被仰慕的感觉。

    她声音细细的绕着绵绵哀愁,“我也是想为老爷解愁,还望大人能给妾一个盼念。”

    叶忱这次连一个眼神都懒得施舍,阔步越过她,直接离开。

    李夫人望着那毫无怜惜之意的冷漠背影,满心挫败难堪,只有一双美目艾艾晃动,维持着楚楚的娇怜。

    护卫走上前,刻板道:“李夫人请吧。”

    *

    凝烟没想到叶忱那么快就过来,转身已经走到身后的人问:“李夫人回去了?”

    见叶忱缄默望着自己,凝烟又问:“事情说完了?”

    “烟儿觉着她是想跟我什么?”叶忱反问她,好整以暇的语气里隐约透着些不妙。

    凝烟默了默,“她想自你身上动心思。”

    叶忱笑了,“烟儿知道还将我放那,故意试探我,还是那么大度?”

    凝烟感觉他有点生气,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走上前一步,拉住叶忱的袖子,“我相信你呀。”

    软绵绵的语调,缠过耳畔比夜风还要让人舒坦。

    袖子被轻摇晃动着,连带叶忱的心也被晃软。

    凝烟盈透的双眸牢牢望着他,纯洁又好读,“我近来是任性了些,可那不都是与你撒娇胡闹,但怎么会在这样的事情上猜忌不信你,或者被三言两语就挑拨了?”

    “而且她虽然心思脏了些,但是也是和李同的事有关,我想着或许是真有什么事要和你说。”

    叶忱垂眸看着身前格外乖软又一本正经的小姑娘,一张檀口张张合合,说出的话可谓让他心软至极。

    “嘴那么甜?”叶忱低声说着,靠近她,张口衔住她的唇瓣,辗转吻碾。

    不知是不是小姑娘太会哄人,叶忱吻着她竟有些不能自持,扣在她肩上的大掌缓缓收拢,寸寸抚柔,直到听见耳畔凝烟纷乱的呼吸,才醒过神。

    叶忱睁开黑眸,定定了神,松开凝烟的唇,低声道:“回去吧。”

    凝烟意犹未尽的悄悄抿着唇,心里知道他有多能忍,比比自己不争气的样子,垂头丧气的随着他回去。

    凝烟在里间沐浴,叶忱靠在床栏处,手里翻动着书页,落在书上的眸光随着稀稀落落的水声而动,那股缭绕在心里的祟念竟然出乎意料的难消。

    水声消停,凝烟自玉屏后走出,乌发披散在肩头,薄透的寝衣裹着若隐若现的娇躯,水气丝丝缕缕萦绕在周身。

    叶忱缓缓合拢书册,目光走过她全身,抬眸笑说:“过来睡吧。”

    凝烟上了床,顺势往他怀里钻,柔软的身子如一尾鱼游来,叶忱呼吸微乱,抚在她背后的手蠢蠢欲动着,想将她的衣衫撕毁。

    他拧着眉思索,转念想到的李夫人两次不自然的扶鬓,眼梢透出冷意,旋即又翻涌出情浪。

    叶忱低眸看向在怀里蹭动的凝烟,这药应当不是太烈,但小姑娘对他的引诱不能以常论断。

    他有多久没碰她了?自知晓她有身孕开始到现在了,他抚慰她的时候明显感觉窄了许多。

    叶忱思绪一敛,调息几许才开口:“想起还有些事要处理,我去趟书房。”

    凝烟倚在他怀里倦意惺忪,迷迷糊糊看向他,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看她的目光里翻涌着灼热。

    还未等她彻底醒过神,叶忱已经披了外裳起身。

    他俯身吻了吻凝烟的脸庞,“睡吧。”

    吐字间,烫人的呼吸让凝烟迷迷糊糊的思绪清醒过来,呆呆望着叶忱离开的背影,眼眸一寸寸变亮。

    凝烟蹑手蹑脚推开书房门,叶忱阖眸靠在圈椅内假寐,手支在额侧,烛火划亮在他眉眼间,挺高的眉骨将眼廓压的深邃,眉心浅蹙,淡淡的烦惹,将俊雅的面容衬的愈发。

    听到脚步声,叶忱睁开眼眸,烛光冷不防照亮他眼里的欲\.色,他将目光落在凝烟身上,“怎么过来了?”

    凝烟不做声的走进他,周身浓烈的男性气息让她呼吸都有些不顺畅,明知他不对劲,凝烟故意挪着臋往他腿上坐,“你是不要忙?怎么也不见你忙?”

    “也不来陪我睡。”凝烟佯做生气,身子却似没骨头似的,贴蹭向他,手臂一点点游走似藤蔓,眼睛盯着他上下翻滚的喉骨,险些没藏在眼里的恶劣。

    万般委屈的把脸歪进他颈窝,故意朝着他的下颌吹气说话,“你不抱着我,我睡得不安心,心里慌慌的不踏实。”

    “呵。”

    若有若无的笑声让凝烟目光一紧,叶忱懒懒歪过身体,支额看着胡闹的凝烟,满眼的坏意都快藏不住了。

    叶忱肆意的目光将她看了个透彻,凝烟眼波闪了闪,“你不信摸摸我的心跳。”

    她拉住叶忱的大掌,柔软的掌心盖着他的手背,让他摸自己的心跳,一双无辜的眼眸望着他轻轻眨,又娇又媚。

    叶忱忽然收拢五指发狠一揉,凝烟立时便似抽了筋骨办软下身子,叶忱抬起她的下颌就吻了上去,直接撬开她的口,搅着柔软的舌扫荡。

    凝烟勉励抓住快要飞散的思绪,聚拢未涣的湿眸,将他推开,嗓音轻细不稳的说:“我怀着身孕,不能乱来,你自己说的。”

    满意看到叶忱跳动隐忍的眼尾,凝烟只觉心中大快,还要蹭着他的腿起身,装模做样的叹,“罢了,你忙你的去吧。”

    叶忱一再暗下来的眸色让凝烟心里打起鼓,当即便要溜,手腕被叶忱自后扣住,凝烟仓皇回头。

    烛火随之跳耀了一下,将叶忱的脸分割出明暗,隐在黑暗中的双眸好似从慵懒中醒来的雄狮,蓄势待发的看着她。

    叶忱缓缓将人重新捉回怀里,“知道怀着孕还来招我?”

    缓慢吐出的字句裹着沙哑的热气,他长长喟叹了一声,“无意之举可以饶恕,可烟儿分明故意,还想着一走了之,更是罪上加罪。”

    似情话的低语,又充满让人心悸的紧张和危险,凝烟心乱如麻,指尖忍不住瑟缩轻蜷。

    乱神间,下颌被他轻抚着托起,“我帮了烟儿那么多回,是不是该轮到烟儿帮帮我了。”

    第84章 番外.四

    叶忱仰头后靠在椅背上,束发端正一丝不苟,轻阖的眼帘似在假寐。

    可细看,他额上滚着汗珠,沿鬓而落,眉心沉锁,眼.欲的红,隐透着的,欲壑难填的狠意更是直接撕毁儒雅。

    凝烟鲜少有机会,那么清晰深切的,看着他是如何陷入的沉迷,以往她总是先乱的七零八落,神思飞散。

    现在他却在她面前,在她手心里面失控,俊雅温文的眉宇下透着的凶狠反差,令凝烟心尖乱颤,双手更是被烫的难以动作,嫩薄的掌心像要被烫穿,如火燎的热

    “握紧了。”

    低哑的命令入耳,凝烟双眸一颤,眼波似缭乱的春水乱晃,细指颤缩,可也不知是不是她的手太小,握得吃力。

    她双手并用做着斗争,叶忱不知何时睁开眼睛看她,如旋的黑眸带着股惑人的懒怠,凝烟愈发被他看得紧张羞臊,也愈发没有章法。

    叶忱都分不清小姑娘是不是在折磨他,睇着她充血绯红的耳垂,说:“不顶用。”

    低稠的声音似叹非叹。

    凝烟脸颊刷的烧红,羞恼的将贝齿气咬,心里更是不忿,不服气的用力将手一握,反惹的叶忱失笑,大掌温柔抚着她的发,“慢慢来。”

    凝烟愈发不服气,脑中想到他是怎么侍弄自己的,将目光怯怯往下落去,叶忱也随着她看去,小姑娘纤柔的手衬托的他骇人狰狞,暴戾与纤弱冲突出让人眼眶发热的画面。

    而凝烟慌骇的直咽嗓子,可心里又被那点不服气的小火苗驱使着,蠢蠢欲动,她一点点鼓起勇气,决心偏要到他不能自持的模样。

    凝烟心脏扑通扑通狂跳着,一点点的低下头,试探着启开唇。

    叶忱懒懒搭在扶手上的手掌猛然扣紧,手背上的经络在一瞬间暴起,跳动猛烈,呼吸闷沉带叹。

    “唔。”

    凝烟被扣着下颌扬起脸,便看到一双翻搅着暗色的深眸,眼尾抽跳,眼底的兽蓄势待发,像是会随时扑上来,将她吃的干净。

    凝烟呼吸也在发颤,心里却说不出的得意,水盈盈的眼眸仰望着他轻眨,自成媚态流转,又狡黠的好似一只得了逞的狐狸,“你,不是说我,不顶用。”

    叶忱迷眼攫着她张张合合,沾着水色的唇,指腹缓缓压上去揉按,捻的愈发红艳,喟叹着低语:“是我说错了。”

    而凝烟得意之后的后果,就是手也酸嘴也麻,叶忱抱着已然累坏的小姑娘在怀里,心疼的吻着她的嘴角,“下次别这样了。”

    凝烟看着他问:“你不喜欢?”

    叶忱又怎么会不喜欢,他执起凝烟泛红的掌心放在唇上轻吻,“我舍不得。”

    凝烟手心酥酥痒痒,心里很快爬满甜意,涟漪轻轻柔柔的漾晃。

    *

    李同得知叶忱等人要离开吴陵的消息,立刻赶去截人,可早已是人去楼空,他即暴怒而起,吩咐手下的人,“给我把人拦下!”

    李夫人也在旁蹙紧着眉,磋磨了那么久都把事情谈妥,怎么能说走就走。

    这时一个衙役快跑进来,“大人,有一封密信。”

    李同压着火气拆开信,一行行看过去,脸色从迟疑到惊恐再到整个人僵在原地。

    李夫人见状问,“怎么了,信上说什么了?”

    李同眼里全是大祸临头的惊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李夫人上前一把夺过信,快速看完,手一抖,信纸飘落到地上。

    脸色苍白,喃喃不敢置信的说:“皇上……那个人,是太傅,叶忱!”

    *

    回京的船只在秋初靠岸。

    叶忱携着凝烟回到府中,叶老夫人看到凝烟拢起的孕肚,乍惊乍喜,拉着人就问:“这是何时有的身孕?!”

    凝烟面露窘迫,当初虞太医诊出喜脉,恰逢南巡,唯恐老夫人知道后不放心她与叶忱同行,所以他们商议之下,便将事情瞒着了。

    “五个月了。”凝烟如实道。

    “五个月?”叶老夫人一算日子,惊道:“那不是离京前就有了?”

    一看凝烟的表情,叶老夫人立马知道怎么回事了,她当然不舍得责怪凝烟,扭头朝着自己儿子就训:“凝烟怀着身子,你还敢带着她颠簸?要是出什么岔子可得了?”

    叶忱笑着回,“我当然会照顾好烟儿。”

    这话是不错,儿子有多宝贝妻子,她是看在眼里的,可总归心有余悸,又念叨了几句,才说:“回来就好,再请太医来把把平安脉。”

    叶老夫人喜滋滋的望着凝烟鼓起的孕肚,笑得合不拢嘴,之后的日子更是将人照顾的万分仔细。

    随着孕期增长,凝烟的肚子也愈发圆润,鼓鼓的挺着,似个小球,叶忱时常抚着她的孕肚,都觉心惊肉跳。

    她身子娇小,生产时必然辛苦,所以哪怕凝烟孕晚期贪懒,他也要每日带着她走动散步。

    秋末的午后风暖怡人,叶忱搂在凝烟在梅林慢走,丹枫过来通传,“六爷、夫人,沈二姑娘来了。”

    凝烟听沈凝玉来了,立刻让丹枫请进来。

    沈凝玉怕凝烟养胎无趣,所以隔三差五的会过来陪她,叶忱也愿意有人陪她解闷,待沈凝玉过来,便自己去了书房,让姐妹两说话。

    沈凝玉每回来必要摸摸凝烟的孕肚,与她肚子里的小侄儿说话。

    “待你出来,小姨就带你玩,不过你得乖觉些,不能闹你娘亲,不然出来就等着小姨的教训吧。”

    凝烟看着一本正经对着她肚子说话的凝玉,忍不住笑出声,“他哪听得懂这些。”

    不知是不是有孕的缘故,凝烟眉眼间多了几分为人母的柔婉,温柔似水。

    沈凝玉咧嘴一笑,“阿姐别不信,这样说管用。”

    凝烟应和着点头,“要是这样,他一定会很乖听话。”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凝烟注意到凝玉几次欲言又止,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于是问:“怎么了,我瞧你心里有事?”

    沈凝玉摇摇头,末了又点点头。

    支支吾吾的样子让凝烟一头雾水,她了解凝玉的性子,一贯直来直去,有话就说,鲜少像现在这样,不由的拧起眉。

    沈凝玉见凝烟神色忧虑,赶忙道:“也不是什么大事,阿姐别担心,就是,就是……”

    她反复抿着唇,耳朵泛红,嗫嚅道:“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

    凝烟柔和的眸色变严肃,当即想到一个名字,“高怀瑾?”

    沈凝玉微微张开嘴,“阿姐怎么知道?”

    凝烟抿唇看着凝玉吃惊又含羞恼的眼睛,她在这方面一直迟钝,之前据她所知,也不过是将高怀瑾当朋友,怎么突然就喜欢了?

    她不动声色的问:“你不是一直说和他是朋友?”

    沈凝玉托着腮点头,“我以前也是这么觉着的,可是也不知怎么回事,好像就变了。”

    凝烟看她满眼懵懂茫然,心里顿生忧虑,只怕她是被高怀瑾诓哄着,所以才会认为自己是喜欢他。

    凝烟按着满腹的不踏实,打趣问:“这叫个什么说法,我都听不明白。”

    沈凝玉自己也是心烦意乱,“就是有一回,我同他去郊外骑马,突然下雨,他将外衫给我挡雨,自己浑身都湿了,我便拿帕子给他擦。”

    沈凝玉说着声音轻下来,忸怩不自在的动唇,“我也不知怎么就把他衣襟扯开了,高怀瑾是生得有几分姿色,可我也不能占他便宜吧。”

    凝烟眉头都皱紧了,“他说你占他便宜?”

    “倒是没有。”沈凝玉嘟囔着说:“就是他那眼神,欲言又止的,好像我欺负他。”

    她自然也就乱了。

    “之后就越来越不对劲了。”沈凝玉托着腮叹气,每每见着高怀瑾她就要乱想。

    凝烟本就对高怀瑾的不羁风流有芥蒂,听沈凝玉说了缘由,便知晓这就是他诱哄凝玉的招数,偏偏凝玉单纯,自然被他老练的手段拿捏。

    “就因为这,你便觉得是喜欢了?”

    对上沈凝玉不解望来的目光,凝烟轻松笑说:“我听来,你不过就是觉得扯了他的衣裳,心里过意不去,而他呢,碍着男女有别,也避开不提,你这才会胡思乱想。”

    沈凝玉半信半疑,凝烟笑了笑,“若真喜欢一个人,哪会是你这样别别扭扭,感觉困扰的。”

    沈凝玉闻言兀自点头,“也是,阿姐说起姐夫总是笑得甜蜜,我想起他就是恼。”

    凝烟心里有些愧疚,她这番话,其实也是仗着凝玉对情爱懵懂。

    如今凝玉恐怕多少是对高怀瑾乱了心,若对方是品行清正的郎君,她一定不会说什么,现在,她只能想法阻止。

    可没想到的是,她开解完凝玉,还没安心多久,高怀瑾竟主动来了找她。

    中秋宫宴上,凝烟正随着其他官员妻眷一同赏花灯,高怀瑾走过来朝她道:“不知可否请夫人借一步说话。”

    凝烟看了他片刻,随他走到一旁,“高大人但说无妨。”

    高怀瑾也不拐弯抹角,“我知道夫人对我多有不放心,但我对凝玉是真心的。”

    凝烟也了当道:“高大人既然知道我不放心,应当也知道我不放心的缘由。”

    “夫人恐怕对我有误解。”

    凝烟打断他,“高大人在春风不夜楼里挥毫所提的诗,还挂在楼中,我没说错吧。”

    高怀瑾轻抿嘴角,他确实在春风不夜楼里做过诗,“我去那只是听曲饮酒,未曾行过风流之事,所活二十来年,也不曾对哪个女子动过心。”

    “我相信大人所言,可大人也该体谅我作为长姐的心,凝玉心思太过单纯,受不得伤害。”

    高怀瑾声音沉着说:“且不说我如何也不会伤害凝玉,夫人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凝玉,难道真的就是对她好吗?”

    凝烟皱起眉,没有说话。

    高怀瑾拱手致歉,“言语冒犯,还望夫人见谅,但我对凝玉的心意不会更改。”

    叶忱从一旁走过来,将凝烟搂入怀里,目光睇向高怀瑾问:“怎么了?”

    “见过太傅。”高怀瑾敛眸,朝着叶忱拱手。

    凝烟笑说:“没事。”

    高怀瑾闻言道:“下官便不打扰太傅与夫人了。”

    凝烟看着高怀瑾离开,眉眼里流露出,低声对叶忱道:“我本来想着,自己是为凝玉好,如今倒是不确定了。”

    叶忱耐心听她说着心里的疑虑。

    “高怀瑾那番话不似有假,若他真的只是存了戏弄撩拨的心,没必要来我这里表明态度。”

    凝烟越想越是为难拿不定主意,“可我就怕凝玉又似懂非懂,付了一腔真心,将来伤了心可怎么是好。”

    叶忱眸光微动,看向愁眉不展的小姑娘,凝烟未觉自己话里的深意,叶忱却她清楚为何害怕。

    他揽在凝烟肩头的手臂略微收紧,“你怕凝玉分不清自己的心意,也怀疑高怀瑾的真心,那试试就知道了。”

    凝烟觉得也在理,“可怎么试?”

    叶忱略作思忖道:“陆云霁曾经不是差点与凝玉定亲,而且他一直将凝玉当妹妹看待,应该愿意帮忙。”

    凝烟垂眸思索是不是可行,叶忱则牵起她往金水桥外走。

    宫宴还没有散的迹象,他担心凝烟出来久了乏力,便先行带着她回了府。

    待凝烟沐浴过,躺到床上,叶忱才去到净室洗漱。

    却不想出来时,小姑娘还睁着眼,叶忱蹙眉道:“怎么还没睡?”

    他走过去,拉开被褥躺上床,凝烟抱住他的臂膀,仰起脸说:“我觉得可行,陆云霁和凝玉皆把对方当做兄妹,也不怕出什么乱子。”

    叶忱看着她睁得圆圆的眼睛,面无表情道:“便是想这个,想的不睡觉?”

    凝烟也不怕他生气,可怜巴巴地看着他,看到他眼里的无奈,又催道:“那你何时将陆云霁请来?”

    “不急。”叶忱吻了吻她的脸,又俯身轻吻她浑圆的肚子,“现在你该睡了。”

    翌日。

    叶忱请了几个官员到府上议事,陆云霁也在其中,凝烟便借机和他说了这事。

    她有些不大好意思,陆云霁倒是十分坦然,对之前的事也早已释怀,笑着答应:“我也将凝玉当妹妹,自然要把把关。”

    *

    凝烟也不知他是怎么把关的,再见陆云霁的时候,就见他青着嘴角,皮还破了一块。

    凝烟捂嘴,惊道:“你被打了?”

    陆云霁屈指揩了揩嘴角,笑得无奈,“我不过刺激几句,高怀瑾险些要打死我。”

    凝烟怎么也没想到高怀瑾会直接和陆云霁动手,两人到底同在朝中为官,这样大动拳脚,不要风度,只怕他是真的被刺激到了。

    陆云霁也是同样想法:“我倒觉得你可以放心,他对凝玉,不像假。”

    送走陆云霁,叶忱将凝烟搂入怀里问:“现在放心了?”

    “高怀瑾有一句话说的不错。”

    凝烟扭头去看叶忱,而他笑笑说:“你想保护凝玉的心我们都知道,但也该让她自己去体会明白。”

    凝烟随着他的话点头,让心里石头慢慢落地。

    *

    临近生产的日子,叶忱除了上朝去内阁,大多时候都陪在凝烟身边,府上也早早备好了产婆,乳母,做了万全的准备。

    凝玉则从三五日来一回,改成了日日来,叶忱上朝的时候,她便陪着凝烟。

    用过午膳,她照例扶着凝烟散步,两人走在梅林里,她便捡着趣事和凝烟说,不知不觉就绕到了高怀瑾身上。

    如今凝烟也不再忧心两人,听凝玉与自己说这些,还听得有趣。

    沈凝玉正说到高怀瑾惹自己生气,凝烟却忽然停住了步子。

    她疑惑转过身,就见凝烟站在原地,蹙眉捂住肚子,神色痛苦。

    沈凝玉一惊,“阿,阿姐?”

    凝烟紧紧握住沈凝玉的手,呼吸急促,眼里同样慌乱,“我好像,好像要生了。”

    沈凝玉一听脸都白了,“不是还有半月,怎么这要就生了?可是被高怀瑾气着了?”

    “呜,早知我不说了。”她急的跺脚,张望着喊人:“来人,快来人!”

    守在不远处的丹枫很快过来,“夫人!”

    沈凝玉语无伦次道:“阿姐要生了!快扶她回去,叫稳婆!”

    阵痛袭来,凝烟痛的双唇煞白,丹枫立刻扶着凝烟回汲雪居。

    沈凝玉追在后面,又急又慌,吩咐这个吩咐那个,末了才想起道:“快去告诉六爷。”

    武英殿里,

    叶忱正内阁与官员议事,不疾不徐的话音突兀戛断在喉间,坐在下首的官员疑惑看向他。

    叶忱心口的剧痛一阵接一阵,他抿紧嘴角起身,“改日再议。”

    话音落下,人已经走出大殿,衣袍翻飞。

    叶府的下人牵了马就要赶去宫里通传,才驰过街巷,迎面就碰上了叶忱的马车。

    汲雪居里叶老夫人,各房的夫人都已经到了,叶老夫人焦灼等在产房外,看到叶忱回来,松了口气走上前,“你来了,刚发作,又是投胎,恐怕要些时候才能生出来。”

    叶忱面色沉凝没有说话,心口的痛意直逼灵台,他都痛成这样,那小姑娘现在有多痛。

    与此同时,屋内传出痛苦无力的嘶声。

    叶忱脚下微晃,心口如同被撕开,剧痛渗透进四肢百骸,撕扯着他灵魂,仿佛要将他从躯体里剥离。

    叶老夫人见他面色过分难看,额头冷汗淋漓,宽慰道:“你也别太担心。”

    话未说完,叶忱已经推门走了进去,屋内弥满着血腥气和紧张,产婆丫鬟各个神色凝重。

    凝烟满脸痛苦躺在床上,浑身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气息弱的让叶忱忘了痛楚,只有心惊和恐惧,一种又要失去她的恐惧。

    他快走过去,将她抱进怀里,凝烟落着泪,目光涣散的望着叶忱,无助极了,“好痛,叶忱……”

    “我知道,我着陪烟儿痛。”叶忱声音竟然在发抖。

    产婆和丫鬟不妨叶忱会进来,一时愣在原地,叶忱冷声道:“都愣着干什么?”

    众人赶紧接生。

    又是一波阵痛,凝烟痛的难以呼吸,死死咬住下唇,叶忱心疼扯出她咬得惨不忍睹的唇,让她咬住自己的指腹。

    产婆急声道:“夫人用力,马上就出来了!”

    凝烟已经分不清脸上是汗还是泪,口中弥漫着血腥,是叶忱的,她透过朦胧的视线,恍惚看向叶忱,他唇线抿的极紧,一言不发,目光紧锁着她,血丝爬在眼里。

    产婆的催促声一次比一次急,叶忱盯着她说:“烟儿,用力。”

    绷紧的声线里噙着的恐慌。

    凝烟痛到恍惚的思绪清醒了一些,她想说什么,却已经顾不上,拼尽全力去用尽。

    “出来了!出来了!”产婆喜出望外的喊,“六爷,夫人生了!”

    婴儿的啼哭,奔走相告的贺喜。

    叶忱却什么都没听见,凝烟已经晕死过去,心口翻天覆地的痛楚一点点消散。

    而小姑娘就这么无声无息的躺在他眼前,血腥味缭绕,这一幕几乎要将他带回那无望的年月里。

    叶忱目光晃了晃,猛地掐紧被咬破皮肉的指腹,升起的痛意于他竟然如同救命稻草一般的存在。

    凝烟一直在昏睡,叶忱就寸步不离的守着。

    丫鬟进来唤,“六爷。”

    “出去。”没有情绪的声音,夹杂着一缕让人心慌的无望,丫鬟只觉惊慌,不敢再多言。

    脸上贴来一只发颤的手,叶忱一把握住,黑沉的瞳孔里恢复光亮,“烟儿。”

    他轻抚凝烟的脸,“你醒了,感觉如何?”

    凝烟虚弱笑看着他,“孩子呢?”

    叶忱默了下,“乳娘抱出去了。”

    “男孩儿女孩儿?”

    叶忱蹙眉迟迟没开口,凝烟佯作生气,“你一点也不关心。”

    叶忱抚着她的发,说:“我顾不上他。”

    凝烟知道,他一直在她身边,她抬指轻描他没有松开的眉宇,“你方才在想什么?”

    叶忱没有遮掩,“我在害怕。”

    凝烟心上一疼,叶忱一下下理着她的发,慢慢挽到她耳后,忽然掌着她的后颈,将她搂入怀中,心跳沉闷擂动。

    “我在害怕,这一切都只是梦,你根本没有原谅我,没有在我身边,没有为我生儿育女,不过是我的幻想。”

    凝烟心疼极了,装着轻松的问:“若真是梦呢?”

    叶忱收紧手臂,沉沦着笑,平静扭曲,“那就让我永远不要醒。”

    第85章 番外.五

    烈日当空,校场内将士整齐划一,迎着烈日操练,汗水伴着气势震天的吼声,响彻整个校场。

    传递信报的小将一路快跑到高台之上,朝着正巡看将士操练的男自道:“将军。”

    叶南容转过身,同样清隽的面容多了过去没有的凌厉肃然,一身戎装裹束着英挺的身姿,器宇轩昂。

    “何事?”叶南容问。

    小将道:“京中有圣旨传来。”

    叶南容目光微动,朝着场中的将士扬声道:“继续练!”

    说罢走下高台,来到军营外。

    看到来传旨的人,叶南容稍愣住,旋即露出一个熟稔的笑,“是你。”

    高怀瑾手托着圣旨,挑眉道:“云麾将军听旨。”

    叶南容掀袍跪地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云麾将军叶南容,经年驻守北境,护我大邺边关安宁,朕心甚慰,四年至深,今诏尔回京,尔必速归,钦此。”

    叶南容沉默许久,没有动作,高怀瑾皱眉,“将军还不接旨。”

    “臣接旨。”

    叶南容站起身,双手接过圣旨问高怀瑾,“皇上为何忽然招我回京。”

    对面沉默了一下说:“年末时太傅就向皇上提出辞官归隐,皇上苦劝无果,准许太傅离京休养,但留着太傅官职不变。”

    叶南容闻言没有太多的意外,当年六叔就与他说话,叶家早晚要交到他手里,只是他没有想到,才短短几年,他就决定带着凝烟离开。

    叶南容垂在身侧的手微握。

    见他默然不语,高怀瑾微微叹气,两人多年好友,他如何不懂他的介怀,抬手握住叶南容的肩道:“这么多年,你也该回去了。”

    言下之意,这么多年,也该释怀了。

    叶南容勾唇划了抹笑,朝高怀瑾扬了扬下颌,“走,多年不见,喝酒去。”

    酒过三旬,高怀瑾已然有些醉意阑珊,手臂搁在叶南容的肩上,叹道:“难怪你不愿意回来。”

    他拈着酒盅的手往夜空虚指,漫天星光闪烁,“京城里可看不见这样的夜色。”

    叶南容但笑不语。

    高怀瑾偏头不满的端详他,“经年不见,你酒量不得了。”

    “你来军中待上两年,酒量保管比我好。”

    “免了。”高怀瑾抬手回了他的好意,“我这回亲自来接你,感不感动?”

    叶南容颔首:“感动。”

    敷衍的样子高怀瑾都不想看,啧了声说:“等回去,你要给我当摈相迎亲。”

    叶南容没什么情绪的眼底,划过一丝细微波澜,“好。”

    旁边的将士一听,立刻起哄道:“高大人好事将近,那我们可得好好敬大人一杯。”

    “可不是嘛。”

    “来来来,上酒!”

    见一个两个都拿碗盛酒,高怀瑾扭头朝叶南容使眼色,叶南容置身事外,懒懒笑道:“他们敬得是你,又不是敬我。”

    高怀瑾气急,“你还是不是兄弟!”

    叶南容慢条斯理的点头,朝一帮蠢蠢欲动的将士道:“今夜,你们必得好好给高大人接风。”

    “好!没问题!”

    叫好声此起彼伏。

    高怀瑾直接骂了声糙话。

    叶南容拍拍他的肩,自顾起身走出宴上。

    高怀瑾敛了面上的玩世不恭,朝着他走远的身影看了许久,被夜色覆盖的身影落寞萧条,直到彻底被黑暗吞没。

    高怀瑾收回目光,几不可见的抿唇叹了声。

    回到营帐,叶南容走到书桌后坐下。

    昏黄烛火照在他身上,却怎么也照不散他周身的枯寂,眼帘低垂,眼睫连最后一丝光亮也遮去,黑眸内一片荒芜。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匣,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封封的书信,皆是从京中送来。

    北境虽与京城相隔千里,可他总能知道她的消息。

    如今叶忱要带她离开,他便连这一点念盼也没有了。

    他将手压在信上,五指扼拢,明知一切都已经过去,却还是悲哀的想从中汲取一丝希冀。

    沈凝玉出嫁,也许他还能见她一眼。

    *

    三月初七,良辰吉时,沈府嫁女。

    迎亲队伍如长龙一般,吹锣打鼓,浩浩荡荡的往沈家去,迎娶新嫁娘。

    叶南容远远站在回廊下,看着一袭绯色婚服的高怀瑾,从喜婆手里接过红绸,另一端是嫁衣如火的新娘。

    阖府一片喜气热闹,周围人的道贺,手里牵着妻子,叶南容目光恍惚了一瞬,低眸缓缓扯出一点笑意,这一幕他也曾拥有过。

    面前人来人往,余光忽然映进一抹熟悉的身影,叶南容呼气变清浅,缓慢抬起视线,准确在目送沈凝玉出嫁的人群里,找到那个他想见却不敢见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似乎她没有什么变化,依然美的让人无法挪目,又似乎不同了,记忆里那双生涩怯柔的眉眼,如今柔婉的似一汪水,唇畔凝笑,万物在她身边都失了色。

    而站在她身边的人,早已不是他。

    她被叶忱搂在怀里,温柔的倚靠着他,她手中牵着的稚气孩童,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四岁,是个哥儿,唤无忧,而叶忱抱在怀中的粉雕玉琢的奶娃娃,是女儿,不满两岁,乳名唤安儿。

    而这些,都是他从那一封封信里知道的,他就像个躲在暗处,贪婪、阴暗窥视着她的怪物。

    正与叶忱说话的凝烟注意到他的目光,迟疑着看过来。

    叶南容想避开,犹豫一瞬,还是回望而笑。

    那双乌澄的黑眸在看到他时,明显一愣,旋即弯出明媚的笑,那是早已释怀,再见故人的笑。

    只见她侧身扯着叶忱的衣袖轻摇,后者也遥看过来,平静的一眼,没有过多的情绪。

    仿佛只有他一个人陷在过去,难以抽身,叶南容心里仿佛冷风过境,空寂的让他浑身感觉不到生气。

    迎亲队伍再次起吹起锣鼓,他遥朝着两人颔首,维持着体面和从容,转身离开。

    沈凝玉的婚事结束,叶忱便带着凝烟和一双儿女,准备离开京城。

    离京这天,叶南容没有相送,在兵部一直待到深夜。

    走出兵部衙门,已经是星月高挂。

    青书看到叶南容出来,迎上前道:“大人,马车已经备好。”

    叶南容踩着马扎走上马车,一手挑开布帘,道:“都安排好了?”

    青书默了半晌,道:“已经派人暗中跟随,但是怕六爷的人发现,所以不敢跟太紧。”

    叶南容看了眼青书欲言又止的神色,旁人眼里,他恐怕与疯子没两样,可是又有什么关系。

    他不在意。

    春去冬来,已是又一年。

    除夕夜里,众人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叶忱和凝烟因为天寒,江面冰封,没有回京。

    叶老夫人吃着饭,忍不住叹气:“他们自个儿走就算了,连带着将我的两个宝贝孙儿都带走,是想气死我。”

    饭桌上其余几方的夫人,纷纷相劝,叶老夫人还是气不好。

    方嬷嬷看到自游廊走来的叶南容,低腰对叶老夫人道:“老夫人,三郎回来了。”

    叶老夫人闻言止了话头,其余众人也十分知趣的说说笑笑,半分不提叶忱与凝烟。

    叶南容走上前向诸位长辈行过礼,而后笑着告歉道:“兵部事务繁琐,来得晚了。”

    叶老夫人笑说:“不妨事,快坐。”

    叶南容在顾氏身旁落座,与众人说笑吃饮。

    孙儿如今回到京中,叶老夫人心里欣慰也怅然,往事虽已过去,但注定两叔侄没法在同一屋檐下相处,柬之会辞官,一部分也是对侄儿的宽容。

    叶老夫人在心里无声叹息,收拾起思绪与众人一起吃年夜饭。

    不知不觉,已是深夜,四夫人对叶老夫人说:“时候不早了,母亲身子要紧,不能聊夜,让方嬷嬷扶您去歇息吧。”

    叶老夫人确实倦了,打了个哈欠,站起身,走两步似想起什么,转身对叶南容道:“明日我想去庙里,你若空,便陪祖母一起去吧。”

    叶南容想了想,笑着应,“好。”

    翌日,叶老夫人就让叶南容陪同自己一起去了悬寒寺。

    马车上,叶老夫人就旁敲侧击道:“悬寒寺的住持有大智慧,听他讲佛法,你也能有收获。”

    虽然孙儿已经从边关回来,可她心里知道他是放不下,如今他的行事作风,更是与他六叔越来越像。

    而且迟迟不肯再成亲,她心里着急,却也不敢再如过去那般逼迫,若当年她没有硬要他娶妻,也不会有后面的种种。

    没有别的法子,便只能想着让他一同去庙里,听听主持的开解,兴许有用也没准。

    若他能的开解,反而是件好事,不用在如现在这般,苦苦挣扎。

    叶老夫人以为他听了会抗拒,叶南容却欣然颔首。

    两人去到悬寒寺,年近古稀的住持须髯已白,慈眉善目,引着叶南容进法堂。

    两人对坐谈经,不知不觉已是半日。

    住持笑说:“叶施主让贫僧想起一位故人。”

    叶南容问:“住持说的,可是我六叔?”

    “正是。”住持颔首,“过去叶太傅常来与贫僧谈经,叶施主如今便似当初的叶太傅,你心中又执,唯有自己度化,方能解脱。”

    “那我六叔解脱了吗?”

    “太傅有六七年不曾再来过。”

    叶南容轻轻颔首,他当然知道,叶忱已经解脱,如今是他陷在围困里。

    离开经堂,叶南容慢步在寺中,不知不觉走到供奉长明灯的灯楼前,白日里陈旧不显眼的灯楼,此刻众火明烁,柔和的光从楼中透出,莹照着楼身,给整座楼度上了一层虚幻和不真实。

    另一边,叶老夫人见天色已晚,便决定在悬寒寺留宿。

    而青书迟迟不见叶南容的身影,去经堂找了也不见踪迹,几乎将寺庙大殿都翻了个遍,已经准备召人去寻,远远注意到那座不起眼的陈旧灯楼,又不死心的过去。

    青书快跑进灯楼,看到伫立在楼中的高大身影,松了口气,“大人怎么在此?”

    见叶南容不作声,青书迟疑走上前,却看到他目光定定注视着高台上那两座供奉开祖皇帝和皇后的长明灯,而他眼里如同被风雪所侵袭,吹裂出深不见底的伤痕,更隐隐似有泪光闪动!

    “大人。”青书失声低唤。

    叶南企图凝聚起眸光,最终还是难以聚焦的涣散开,扯着嘴角几不可闻的呵笑了声,转身走出灯楼。

    青书也快跟上去,就听叶南容道:“将暗卫都召回来罢。”

    极轻的嗓音,缥缈如云烟,青书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点头说是。

    他垂低下眸,心里思绪翻涌,大人难道是想通了?

    叶南容走出灯楼,在楼外站了许久,再次转过身,他一直不能放过自己,一直想,若他早一些醒悟,一切会不会不同,他是不是就有机会。

    他方才仿佛去到另外一个世界,那些冗长,刻骨,悲伤的记忆统统袭来,不留余地的戳穿真相,原来,一切早已在前世就注定,注定他们要错过,也注定,她真正爱的,永远都不会是他。

    而如今,她是幸福的,对吗?

    叶南容闭眸怆然一笑,一滴泪自眼尾滑落。

    *

    七月,山风微凉。

    凝烟带着安儿午憩醒来,已经快傍晚,屋内不见叶忱和儿子的身影,望向院中,也没有人。

    正想着两人去哪里了,抓着两个丫髻的安儿,挪着圆滚滚的身子,靠到凝烟身前,两只小手扒着窗子张望,奶声奶气道:“娘亲,爹爹和哥哥呢?”

    凝烟将安儿抱进怀里,贴着她粉扑扑的圆脸蹭了蹭,“娘亲带你去找爹爹和哥哥。”

    “好欸!”安儿一把搂住凝烟的脖子,光是找爹爹和哥哥,就让她喜滋滋的,开心的不得了。

    凝烟抱着安儿推门出去,守在院里的丹枫瞧见她们,走上前道:“夫人醒了,六爷和小郎君在书房。”

    她说着朝安儿伸手:“奴婢来抱姑娘吧。”

    安儿把两条手臂牢牢箍紧,“要娘亲抱。”

    安儿已经三岁,吃的圆滚滚沉甸甸,凝烟抱久了确实有些吃力,不过她心软宠着女儿,对丹枫道:“我来吧。”

    两人去到书房,叶忱正在教无忧念书,半大的孩子拿着书册,含着稚气的声音字正腔圆,有模有样。

    而看到母亲和妹妹进来,无忧持重的小脸上换上孩子的天真和雀跃:“母亲,安儿。”

    叶忱走上前,自凝烟怀里接过安儿,柔声问:“睡醒了?”

    凝烟颔首,一边心疼问无忧:“累不累?”

    无忧摇头:“不累。”

    叶忱目光欣慰,对他的管教劝依旧严厉,“那便将剩下的都念完。”

    在他怀里的安儿扭了扭身体,朝哥哥扑过去,一边还哼哧哼哧说:“哥哥抱抱,再念。”

    说罢,可怜巴巴,又乖巧的望向叶忱,“好不好,爹爹?”

    无忧长安儿几岁,对妹妹也是极为疼爱,看父亲点头,放下书,走过来熟练地抱起安儿。

    而安儿一到他怀里,就改了在爹爹面前的乖巧,嘻嘻哈哈的抓住哥哥玩闹,无忧则好声好气的哄道:“哥哥还要念书,念完再陪安儿好不好?”

    叶忱其实不想偏心,然而对于和妻子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女儿,他总是很难去严厉要求。

    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揽住妻子道:“我有事想与你商议。”

    凝烟目露疑惑,随着他去到偏厅问:“何事?”

    叶忱道:“母亲如今年岁大了,心中时常念着两个孩子,无忧也已经不小,我想让他回京,入国子监念书,也好陪在母亲膝下,让她有个慰藉。”

    “无忧才不过六岁,而且他久不在京中生活,恐怕不适应。”凝烟其实是舍不得让儿子早早离开他们,声音都有些语无伦次。

    “不如等他再大些。”

    叶忱搂住她,温声道:“他是男儿,总不能一直在父母的护佑之下,居安思危,如今我已不在朝堂,将来你我老去,叶家和安儿,都需要他来照料。”

    凝烟知道他说得在理,可无忧是她身上落下来的肉,她是母亲,怎么能做到真的放心让孩子自己去成长。

    叶忱见不得她红眼睛,低头吻了吻她的眼尾,“若烟儿舍不得,那就再晚些时日。”

    “咦——?”

    安儿奶呼呼的声音响起。

    无忧架不住妹妹缠磨,抱着她来找两人,不妨就看到这一幕。

    安儿年岁小不懂事,只知道爹爹抱着娘亲,颇为开心的说:“哥哥哄安儿,爹爹哄娘亲。”

    凝烟被女儿稚气的话语闹的红了脸,无忧却眼睛注意到她的神色,板起小脸肃然问:“父亲,母亲,出什么事了?”

    被一双儿女瞧着,凝烟羞臊不已,抚了抚鬓,故作轻松道:“没什么。”

    无忧蹙紧着眉,明显不信,严肃的样子和叶忱有几分像。

    叶忱倒也没有打算瞒着,对无忧道:“与你有关,我也想听听你自己的想法。”

    无忧郑重点头。

    听父亲说明事情,他只想了一瞬,便说:“孩儿愿意回京,孝顺祖母,去国子监念书。”

    他说完望着自己母亲说:“母亲不用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何况我是回自己家,有祖母各位叔伯在,而且父亲说得对,我迟早要回京,与其将来回去时对什么都不熟悉,难以融入,不如现在回去。”

    面对如此懂事的孩子,凝烟说不出阻止的话,转过脸啜泪。

    安儿终于看见了娘亲的眼泪,又听哥哥说要走,嘴一扁,眼睛就红了,扑过去抱住哥哥,“哥哥不要走好不好,娘亲哭了。”

    无忧揉揉她的脸,“哥哥会回来看你的。”

    安儿听出他是不答应,又跑过去抓住叶忱的手,急吼吼道:“爹爹,娘亲哭了!”

    凝烟擦去泪水,抱起安儿说:“娘亲没有哭,娘亲是替哥哥高兴。”

    叶忱无不心疼的将妻女揽入怀中,安儿巴巴看着娘亲,“娘亲明明舍不得哥哥,那我们起回去不成吗?”

    凝烟沉默下来,当初叶忱辞官归隐,一部分是出于不再眷恋权势,一部分是则因为叶南容,于长远考虑,叶家的繁荣需要他继续支撑,而皇上需要平衡权利,叶忱唯有辞官,皇上才能真正重用叶南容。

    于私,叶南容多年驻守边关,不能归家,她心中有愧。

    而他们之间的纠葛和过去,注定不能坦然共处,只能相忘于江湖。

    凝烟无法与孩子解释,只能哄着说:“娘亲贪玩,所以还不想回去。”

    安儿不懂真正的原因,只知道自己就要和哥哥分开了,一个劲儿掉泪珠子,“那我要和哥哥在一起。”

    说着扭动身体,从凝烟怀里挣脱,扑过去抱住哥哥,说什么也不放。

    “安儿。”凝烟急道。

    叶忱罕见的对女儿微沉了声音,“不可胡闹。”

    无忧见状赶忙说:“父亲母亲,我来跟安儿说。”

    安儿委屈万分的扒在哥哥身上,眨着满是泪水的双眸,赌气般和他一起走出屋子。

    凝烟满眼忧愁,心疼安儿更舍不得无忧,把情绪都迁怒到了叶忱身上,推他的怀抱,坐到一旁侧对着他坐下。

    叶忱走过去,凝烟将头转的更过,叶忱无奈托起她的脸,已经是两个孩子母亲,岁月却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一张绝美的脸庞,仍然娇艳若芙蕖,乌眸含泪,好不委屈。

    “安儿的脾气倒是随你。”

    含笑打趣的声音,凝烟一听更恼了,仰着脸瞪他,“哪有你这么狠心的父亲,送走无忧,还有训斥安儿。”

    叶忱听得她不讲理的控诉,摇头轻笑,眼里却没有一点不耐和生气的迹象,愈加温柔的哄道:“烟儿恼我可以,可总要听我解释。”

    凝烟性子上来,闷声道:“我哪里说得过你,你那么有道理。”

    “再有道理,也怕你与我生气。”叶忱说。

    凝烟抿住唇,他不仅道理大,更知道怎么让她使不出脾气。

    叶忱揽着她的肩头,让她靠近自己怀里,温声道:“我知道你不舍得,可没有孩子能永远在父母身边,我们会老去,不可能护着他们一辈子,他们总要自己成长。”

    凝烟心里难受极了,抱住他的腰,“将来安儿是不是也会离开我们。”

    叶忱轻抚她的发,“我们要做的,就是尽所能,让他们可以再离开我们的羽翼之后,同样有独立翱翔,不受束缚的本事,至于最终相互陪伴的,只有你和我。”

    ……

    到了夜里要入睡,凝烟想将安儿抱回去,要换做以往安儿早就张着手臂往娘亲怀里扑,这回就拽着哥哥的手不放,两团脸腮鼓鼓,倔强的说:“要哥哥陪。”

    小手更是攥的要多紧有多紧,凝烟心里顿时难受不已。

    无忧看出母亲伤心,晃晃安儿的小手,可手指却被攥的更紧,他也不舍得妹妹,只能道:“我来哄妹妹睡吧。”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牵着手往屋里走,凝烟心中情绪复杂,落寞的同时,也为即将分开的兄妹难受。

    叶忱洗漱出来,见凝烟睁着眼睛在出神,掀了被子躺到床中,轻柔将她带入怀里,凝烟自然的靠进他的臂弯,紧贴着他的胸膛,将脸藏起,只有眼尾得以让叶忱窥见,泛红带湿。

    叶忱抬手轻揩去她眼下的湿潮,“伤心了?安儿是舍不得兄长,她其实最粘你。”

    凝烟把脸深埋,不给他看见自己的眼泪,嗓音却藏不住里满是低迷,“也许真像你说的,没有人能永远陪着另一个人,无忧和安儿会长大,我们能陪伴他们的日子也越来越短,前年宝荔嫁了人,宝杏如今也许了人家,能相遇相伴的这段时光,便是独一份的缘,都世当珍惜。”

    “就连你我。”凝烟说着声音变哽咽。

    叶忱抚着她纤瘦的肩头,“只有我与烟儿,会生死相伴。”

    凝烟仰头,目光晃动,“若我早于你死去,或是你早于我。”

    她抿住唇,眸光轻轻发抖,不敢去想,若是叶忱早于她死去,那剩下的孤寂岁月,她要怎么承受,怎么熬过去。

    无助泛红的眼眸让叶忱心疼不已,同时,又暴涨着难以言喻的激荡,无论何时,哪怕过去那么多年,哪怕清楚她早已深深的依赖着他,离不得他,他还是将其视为一生的追逐,永远会为之感到全身心的满足。

    “烟儿是怕我年长你许多,比你早的老去。”

    他话没说话,便被一双柔荑封住的嘴。

    “别说。”

    叶忱望着她映满慌怕的眼眸轻笑,“烟儿放心,我如何也要撑到与你一起老去。”

    “若是烟儿想先走。”叶忱缓慢说着,唇一下一下落在她掌心。

    他话没有说尽,掌心里传来的温热却带着无形的力量,丝丝缕缕的漫进她心口,抚慰她不安的同时,又无比熟稔的挑起她另一种心悸。

    “若,我先走呢?”凝烟气息微乱,收回手,想让他先将话说话。

    叶忱扣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按送到自己身前。

    “那我就陪着烟儿一起走。”

    低哑的声音消散在相贴的双唇间。

    凝烟呼吸震荡,他的吻还在持续,细细密密含吻,轻轻柔柔的吐字,“便是百年之后,我们也会同衾而葬。”

    阴骇可怖的话,纠缠在凝烟而畔,却如同嘴缠绵的情话,说话间,他的唇辗转过她的颈,唇瓣勾着肌肤,碾皱凝烟绣有牡丹的衣襟。

    叶忱平稳的声音微乱,黑眸里交织着爱\.欲和让人心悸的向往,百年之后的同穴而眠,于他来说,才是圆满。

    “爹爹,娘亲,你们在干什么?”

    凝烟思绪散乱如烟云,身子在叶忱的牵引下颤抖,乍听见安儿稚气的嗓音,恍惚的神识根本来不及聚拢。

    叶忱反应迅速,整理好凝烟散开的衣襟,转头看向站在帘下,仰头望着他们的安儿。

    叶忱清清了嗓子,问:“怎么过来了?”

    凝烟这会儿清醒过来,脸颊羞红的快要滴血,赶忙低头确保自己此刻的样子还得体。

    而安儿高高仰着脑袋,丁点大的小身体却只能看到爹爹抱着娘亲,而娘亲脸红红,眼睛也红红。

    她哒哒跑过来,手脚并用的爬上拔步床,蛄蛹着圆滚滚的身体往凝烟怀里钻,“娘亲别难过。”

    她抽抽搭搭说着,自己眼泪哗哗流,嘟起的嘴能挂个壶。

    凝烟当即便心疼的不行,赶紧将人抱到怀里,“安儿不哭。”

    她擦去女儿的眼泪,问:“安儿不是在睡觉。”

    “哥哥说,要是,要是我和他一起走,就看不到娘亲和爹爹了。”安儿泪珠子跟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叶忱淡声问:“那你就不怕看不到哥哥?”

    “哥哥一个人,爹爹和娘亲两个人。”安儿掰着手指头,怎么算都是两个比一个划算,“而且,哥哥答应了,说每季都会回来看我。”

    凝烟听了心疼又好笑,叶忱淡淡的神色间也划了抹笑,摇摇头起身腾位置给母女两,“你们先睡,我去书房。”

    凝烟快速看了他一眼,不自在的点点头,把安儿抱到被子里,揉揉她软乎乎的面颊,“睡吧。”

    “娘亲抱。”安儿伸长手臂。

    “好。”凝烟笑着应声,吹熄了灯,抱着女儿躺下。

    安儿睡觉不老实,扭着身子往她怀里挤,而她方才被撩拨异样的身体还没有恢复,根本禁不住她闹。

    而安儿毫无所觉,把圆圆的脑袋蹭进凝烟胸口,只觉得娘亲香香的好好闻。

    凝烟咬唇调息了呼吸,好不容易哄着孩子睡着,她只觉得身上都起了汗,涔涔的汗意粘着衣衫贴在身上。

    凝烟不舒服的呼了气,挪着燥热的身子慢慢往旁边靠去。

    身子却被一双手里的手臂凌空抱起,凝烟微惊,很快清檀香缭绕过来,她定下神,轻声问:“你怎么。”

    “嘘。”叶忱打断她,低哑声在她耳边道:“别吵醒安儿。”

    长指轻轻挑开黏在凝烟肌肤上的纱衣,“都是汗,我带你去洗洗。”

    浑热的气息燎烧着凝烟的耳畔,敏感的身子不禁轻轻瑟缩起来,叶忱略低眸,于黑暗中肆意看她,娇美潋滟的脸庞浮着羞赧,丝丝的媚意则流转在羞意之间。

    勾人心弦。

    对上叶忱攫来的深眸,凝烟咬唇,轻抬起手臂,缠搂紧他的脖子。

    第86章 番外.六

    叶思安自有记忆开始,雷打不动的一件事,就是每到立春,立秋这两日,来到屋前等叶无忧。

    她从盼着哥哥回来,逐渐到盼着也能去京城,每次问父亲他却只说她还小。

    于是她开始盼长大,可她也不知道,在父亲眼里,自己何时才算长大。

    再有半年她就及笄了,叶思安托着腮坐在榕树下的秋千上,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垫着地面,秋千也随着慢悠悠的荡着。

    她心里漫无目的胡想着,眼睛不住张望着连通至山下的古道,口中嘟囔,“怎的还不回来?”

    直盼到耐心全无,才终于看到自古道那头走来的挺拔身影,恹恹的眼眸一亮,从秋千上跳下,欢天喜地朝着那道身影奔去。

    连人都没看清就扑了过去,“哥哥!”

    被她抱着的人,隔了几瞬道:“放开。”

    叶思安嘴撅的半天高,“叶无忧,你没良心,亏我等你那么久!来迟了不算,还让我……放开。”

    气愤的声音越来越轻,叶思安愣愣看着几步开外,正皱眉看着自己的叶无忧。

    兄妹两岁虽差着年岁,五官却相似,皆有着极佳的骨相,眉眼更是秾丽漂亮的不顾他人死活,只不过叶无忧眉眼镌刻的更为深刻,尤其蹙眉的时候,那股子冷锐与叶忱十分相似。

    而叶思安则全完袭承了母亲的情态,乌却却的眼眸沁水,将狡黠掩藏,无害又无辜。

    此刻她僵僵的和叶无忧大眼瞪小眼,脑袋里懵了一瞬,那她抱着的是谁?

    她忙撒手退开,肤白唇红的青年,瞧着和哥哥差不多年岁,容貌比起哥哥也不遑多让,看人的时候,神色淡淡,透着股矜贵不染纤尘的疏冷。

    叶思安眨眼打量着他,好奇他是谁,要知道,她自小到大,就没见过那个男子能与哥哥相比的。

    叶无忧见她盯着对方直看,拽着胳膊把人拉到一边,轻斥道:“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如此冒失?”

    叶无忧说完朝身边的人道:“这是小妹,唤思安。”

    末了又对叶思安道:“这位是赵公子。”

    “小妹一时鲁莽,还望赵兄莫怪。”叶无忧说着示意叶思安致歉。

    对方已经先道:“无妨,叶姑娘也是无心。”

    俊朗的脸上噙着抹笑,将他身上那股清冷劲一下就冲散,叶思安原还在心里埋怨他,好好的为什么走哥哥前面,害她抱错人丢了脸。

    听他这么说,心里才舒心不少。

    “不如先去拜访太傅。”只听他又开口。

    叶无忧颔首:“随我来。”

    叶思安原本以为自己进京无望,没想到这个赵公子去见过父亲后,父亲便决定带着她和母亲一同回京。

    这一下,叶思安直接把他当做了自己的福星。

    直到入了京,她才知道他是皇上的儿子,三皇子赵泠。

    原来边关动乱,三叔率兵出征,可朝中,皇后外戚隐隐有不臣之心,而三皇子此行的目的就是帮皇帝请父亲归朝,稳定朝局。

    叶思安知道父亲是太傅,可在她眼里,父亲温和慈爱,尤其是在母亲面前,如同没有脾气一般,只要母亲皱一皱眉,父亲便什么都依。

    她到此时还不确定父亲回朝真的有用吗?直到入京,见识到旁人对父亲的忌惮和恭敬,以及父亲的雷霆手腕,她才知道父亲有多强大。

    一切平息,皇上欲为父亲封爵,父亲却只为她讨了郡主封号,决然再次带着母亲回到那个只有他们二人的山间小院。

    分别时候,她伤心不舍,父亲却搂着母亲,如常般温和慈爱的对她说:“如今你已经长大,我和你母亲也能放心你在京中。”

    她忽然意识到,父亲为所有人筹谋好一切,铺平前路,就只是为了能心无旁骛的和母亲相伴。

    而之后父亲母亲的两次归京,分别是兄长娶亲和她出嫁。

    她与兄长,每年还是会回到那座院子里,随着年月老去,父母也不在是记忆的年轻模样,可父亲看母亲的目光,从来没有随着时光而消减分毫爱意。

    她在父亲的眼睛里,看到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向往,她没看懂。

    直到她和兄长同时收到来信,父亲让他们速归。

    再次站在小院前,叶思安已经褪去了少女稚气,纤柔的眉眼就如当初的母亲,她指着槐树下的秋千,对叶无忧道:“当初我就是坐在那个秋千上,从早盼到晚,就盼着兄长出现在古道上。”

    如今的叶无忧,也如收鞘的刀,沉稳老练,游刃有余,他点头笑说:“然后缠着我,让我给你讲京中的趣事,每次还不能重样。”

    两人回忆着少时的事,不禁都笑起来,杨秉屹从院中走出来,如今他也已经年迈,原本早该颐养天年,却始终跟随在父亲身边。

    二人对他也尊敬:“杨护卫。”

    杨秉屹道:“郎君,姑娘,老爷和夫人在里头等。”

    “走吧。”叶无忧道。

    叶思安与他一起进内,父亲怀抱着母亲靠坐在罗汉塌上,略低着头似在与母亲说话,父亲如今两鬓已经霜白,眉眼依稀可见当年的风华,母亲呼吸浅浅,似是睡着了。

    叶思安唯恐吵醒母亲,轻声请安,“父亲。”

    叶忱将视线从凝烟脸上移开,笑看向二人,“过来陪你们母亲说说话吧。”

    叶思安这时已经微感疑惑,以往即便是她扰着母亲歇息,父亲也是要斥的,这次怎么?

    而且往日他们回来,母亲定不会睡着,一定早早就在盼,牵着他们进屋。

    她和叶无忧对视了一眼,纷纷变了脸色,快走上前,“母亲!”

    两人连唤了许多声,都不见母亲睁眼,叶思安双眸立刻就湿了,嗓音哽咽发抖,“母亲,我是安儿啊!我和哥哥回来了,母亲!”

    叶忱轻抚凝烟的华发,抵着她的额头,轻声说:“烟儿,无忧和安儿回来了。”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他的声音,凝烟缓缓睁开眼睛,涣散的眸光微微聚拢,许久才似分辨出两人,很高兴的说:“安儿,无忧啊,都长大了。”

    她伸手想去握两人的手,然后却没有力气。

    两人立刻握住母亲的手,叶无忧也湿了眼眶,“母亲,我们回来了。”

    叶思安更是哭成了泪人,慌怕和悲恸一并冲击着她,她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留住母亲,只能哀求道:“母亲,安儿还想吃你做的桂花糕,您给安儿做好不好?”

    “好啊。”凝烟笑着应声,摸摸她眼下的泪,“母亲给你做,怎么还跟小时候似的,吃不到就哭。”

    叶思安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凝烟强撑的眸光却一再涣散,她仰头朝叶忱喃喃说:“我好困呐。”

    叶忱微笑看着她,“那烟儿先睡一会儿。”

    凝烟缓缓点点头,叶思安不住摇头,无法接受母亲的离开,泣不成声的哀求,“不要……母亲,不要睡……”

    “安儿乖啊,母亲睡醒就给你做梅花糕。”

    凝烟轻声说着,慢慢合上眼睛,唇畔微微带着笑,靠在叶忱怀里,真的就像睡着了一般。

    叶无忧颤抖着去探她的鼻息,沉痛低吼,“母亲!”

    叶思安哭得近乎晕厥。

    只有叶忱紧搂着怀里的人,仿佛过去相伴的每一日那样,相偎相依。

    他平静吩咐两个孩子,“我和你们母亲的棺椁已经备好,墓地不用另选,就在院后那株梅树下。”

    叶思安抱着母亲痛哭,叶无忧忍着悲痛点头,忽觉不对,抬头不敢置信的望向叶忱,颤抖着问:“父亲……这是何意?”

    叶忱垂眸注视着凝烟,眼里只有她一人而已,“我答应过,会陪着你们母亲一起,死生相随。”

    叶思安怔怔抬头,也是在这一刻,她读懂了父亲眼中的向往是什么。

    她与兄长跪求了一夜,都不能改变父亲的决定。

    她眼泪几乎流干,眼睁睁看着父亲,亲自替母亲梳妆,为她穿上最美丽的衣裳,没有一丝迟疑的服下杨秉屹递上的药,抱着母亲一同躺到了棺木里。

    “封……棺。”杨秉屹声音发抖。

    沉重的棺盖将光线一寸寸遮去,叶忱在一片暗黑中抱紧凝烟,低声笑着喟叹道:“烟儿,我们终于到死也在一起了。”

    ……

    养心殿外,值守的太监战战兢兢,总管太监陆吉自白玉石阶上走来,看了眼灯火通明的大殿,蹙眉问:“皇上还在里面?”

    值守太监小心点头,“皇上一日都没有出来,奴才也不管擅闯。”

    陆吉侧耳贴在门上听了听,什么动静都没有,犹豫再三,推门而入。

    整个养心殿内,燃满蜡烛,却死香发出的气味充斥着整个大殿,异甜的香气下是空寂的凌寒,绕的人肺腑生寒,而一簇簇跳动的烛火,将满室的富丽堂皇照的压抑可怖。

    而大殿中央,赫然停着一尊漆黑描金的棺椁。

    他看到皇上环抱着娘娘倚着棺木而坐,以亲昵的姿势靠在一起,光影被交叠,将两人的眉眼照的不甚清晰。

    只看到娘娘的华裙搭在皇上玄色的龙袍之上,头靠在皇上肩头,垂散的青丝蜿蜒落下,露出的一点下颌精巧,肌肤却白的发冷,而皇上偏低着头颅,仿佛在与娘娘耳鬓厮磨。

    偏偏硕大的“奠”字就在两人身后,将缠绵的一幕笼罩的吊诡至极。

    饶是陆吉,见到这样的画面也是惊了惊,索性还算冷静,躬着腰上前低声道:“皇上。”

    没有应答,他低声又唤了两声,回应他的只有极致的安静,以及火星子偶尔跳动,发出噼啪声。

    陆吉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倏然抬眸,他到这时才敢去看皇上的神色。

    因为却死香的反噬,皇上的身体已经日益衰败,苍白锋利的眉眼间透着一股森森的死气,唇角却划着极为诡异的笑,好似沉沦在一个不愿醒来的梦里。

    陆吉顿时毛骨悚然,瞳孔紧缩,试探着去探皇上的鼻息,那双闭紧的眼皮却忽的睁开,望不到低的幽邃。

    陆吉目光一敛,忙放下手,“皇上醒了。”

    说罢,恭敬矮身,退后两步。

    赵应玹黑眸里残存的笑意,在看清眼前景象后,一寸寸敛尽。

    低下眼眸死死攫着怀中沉睡的司嫣的脸,似乎要将她盯穿,反噬的绝望与狠戾灌入肺腑,将他的瞳孔映照的阴冷无比。

    第87章 番外.七

    陆吉屏息站在殿中,几番将目光探向皇帝,连他都已经快记不清到底多少年了,娘娘始终无声无息,如同活死人一样静静沉睡着。

    而这么多年过去,他以为什么也都改淡去,可皇上没有一刻放弃寻找让娘娘醒来的方法。

    若让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着一具不会有任何回应的躯体,他恐怕早就已经疯掉。

    可他想,皇上……恐怕也早已经疯魔。

    自醒来,已经过去一炷香的时间,皇上就那么一眼不错的紧攫着娘娘,眼底混搅着破败和嘲弄,山雨欲来的阴戾与狠劲,似乎要将一切都掀翻。

    这一幕,让他回想起多年前,宫变那夜,娘娘不顾一切殉身王长孙,那时皇上抱着浑身是血的娘娘,眼里的震怒便如此刻。

    之后便是血洗月泉一族,疯魔到用神女的血来供养娘娘。

    陆吉回忆着,心头一骇,勉励稳着情绪道:“皇上。”

    “滚出去。”

    陆吉心神皆肃,立时不敢再多言,低弯着腰,后退走出大殿。

    殿门合拢前,他下意识自门缝望进去,皇上手捧着娘娘的脸,看似在爱抚,实则手背上浮满狰狞的经络,眼帘低垂,眼尾划着一抹凛寒的笑,周遭晃动不定的烛光,漆黑的棺椁,让这一幕诡异可怖到了极点。

    陆吉赶紧将殿门阖紧。

    赵应玹屈指缓缓划过司嫣的脸庞,如同缠绵爱抚,目光则痴迷流转过她的每一寸眉眼,下一瞬,温柔褪去,阴鸷爬满眉眼,五指扣住她的下颌,指腹深陷进她的肌肤,压出血痕。

    “这算什么?”赵应玹逐字逐句问:“嗯?镜花水月的一场梦?还是我自欺欺人的奢望?”

    他企图在从她脸上寻找到一丝踪迹,一丝如梦境里那样,温柔似水的缠绵爱意,可什么都没有,她就这么闭着眼,看不出一丝情意爱意的眉眼,冷漠的让他心寒到底。仿佛在嘲笑他的痴心妄想。

    赵应玹五指关节绷紧,这一刻,恨不得掐上司嫣的脖子,质问她为什么连一丝希望都不给他。

    哪怕是梦,他愿意永远不醒,为什么?

    “为什么还要这样狠心?”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沉默,多少年了,她就这么毫无声息,无论他做什么?穷尽心思,都换不来她一丝回应。

    赵应玹唇角压紧,下颌的弧度凌厉异常,他死死盯着这张绝美又绝情的脸,梦境中她是如何如他缠绵相贴的画面,甚至越来越模糊,连这点回忆都不给他吗?

    神经被刺激着突突跳动。

    他低头照着司嫣紧闭的唇吻过去。

    没有回应,他撬开她的唇,没有回应,粗鲁吞着她的舌,搅着她的口腔,无论怎么做都是没有回应。

    赵应玹愈发疯狂,近乎暴戾的撕咬她的唇,心口除了麻木和空洞,一丝因为羁绊而生的痛楚都没有。

    “哈。”

    “哈哈哈哈。”

    赵应玹极轻的一笑,继而越来越大声,而荒凉绝望。

    赵应玹笑到干哑无声,灰败的眼眸里爬满血丝,全是假的,是啊,她怎么会轻易原谅他,她恨他入骨,恨到宁愿死,也不愿意留在他身边。

    又怎么会与他生儿育女,与他白首不离。

    困苦席卷心肺,却又散去,眸中反透出渗人的执迷,即便不愿意,她依然只能在他身边。

    赵应玹低下头颅,张口含住司嫣的唇,没有回应,他也细细的碾弄,自我沉迷,继而却又发狠的如同吞噬,直到血腥味冲入喉咙,赵应玹才猛然松开她。

    司嫣苍白的唇瓣上点着血珠,脸上也是他掐出的印子

    他在干什么。

    “嫣儿疼不疼?”

    他慌忙擦去她唇上的血,一遍遍抚柔她脸上的印记,直到痕迹化散,眼里才划出笑意,对着司嫣温声道:“好了,没事了嫣儿。”

    “没事了。”

    *

    深夜,赵应玹在御书房批阅折子,陆吉低首立于一旁侍茶。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赵应玹咳了一声,迎接着是铺天盖地的剧烈咳嗽。

    “皇上!”

    陆吉脸色一变,赶忙上前,“皇上喝口茶润润嗓子。”

    赵应玹放下抵在唇前,虚握的拳,赫然是一滩血迹。

    陆吉瞳孔缩紧,却死香能留住濒死之人的一口气,活人却大受损伤,长年不断地燃点却死香,太医说过,皇上已经病入肺腑!

    “奴才去请太医。”

    “不必。”

    赵应玹拿起帕子慢慢擦去手上的血迹,看着洁净的帕子被然后,苍白的唇却突兀勾笑,仿佛一直在期待这一刻。

    赵应玹把帕子丢到一边,问:“肃王世子进京了吗?”

    “回皇上,世子已经进京安排在行宫,皇上想见世子,随时可以召进宫。”

    赵应玹嗯了声,执笔继续批阅折子。

    陆吉心上生出悲凉,皇上不肯熄灭却死香,也不让太医诊治,半月前就在金銮殿建极绥猷的牌匾后留了遗诏,皇上没有子嗣,一旦崩去后,就将肃王世子过继到名下,继任大统。

    他跟随皇上多年,知道皇上是想带着娘娘去了。

    批完最后一册折子,赵应玹搁笔起身,陆吉紧跟在后面。

    “十二位密宗高僧可找齐了?”

    听到赵应玹问话,陆吉道:“回禀皇上,派出去的几路暗卫,只有两人还未传来回信。”

    赵应玹道:“抓紧。”

    “是。”

    养心殿里。

    两个宫女正在替司嫣沐浴擦身,伺候司嫣的宫女这么多年来换了一批又一批,有些自己害怕扛不住,有些则是没有将人照顾好,但凡有错出,便会被处以极刑。

    所以每个调来养心殿的宫女,都是惶惶不可终日,今日便有一个是新调来的,之前的宫女因为不慎划伤了娘娘的皮肤,被皇上下旨处死。

    伺候一个如同死去的人,小宫女紧张无比,手都在抖,娘娘泡在温水里的肌肤始终冰冰凉凉,怎么也暖不起来,宫女每每触到,都怕的不行。

    听到湢室的珠帘被挑起,宫女赶忙跪地,朝着迈步而来的云纹皂靴叩首:“奴婢参见皇上。”

    赵应玹道:“都退下吧。”

    跪在地上的宫女如蒙特赦,低弯着腰退出湢室。

    赵应玹走到浴桶旁,挽起龙袍的袖摆,拿了帕子亲自为司嫣沐浴,仔细为她擦拭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指头,神色专注的如同对待珍宝。

    “嫣儿,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嫣儿原谅了我,我们成婚,有了一双儿女,我们相伴到白首,连死都在一起。”赵应玹低喃的嗓音如同耳语,深眸里漾出缱绻的笑意。

    “我便知道那是梦,上天不会对我那么宽容。”赵应玹自嘲牵了牵唇,梦里他不愿意醒来,可老天就是那么残酷,给了他又夺走,诛心不过如此。

    “无妨,无妨。”赵应玹轻抚着司嫣的脸,不知是在对她说还是对自己说。

    “总归,我们也算生死同衾。”

    “不管是嫣儿,还是这不长眼的老天爷,都不能阻挡,都休想将你夺走,我找了高僧,会在你我死后,日夜做法,将我们的灵魂困在一起。”

    赵应玹早已浑浊的眼眸里升起向往的亮光,他痴迷的看着司嫣,喉间再次泛起痒意,猝然一咳,又是一口鲜血。

    他抬指轻揩去唇上的血珠,将染血的手指轻轻压在司嫣的唇上,把她苍白的唇涂红。

    “嫣儿沾满了我的气息,永生永世,我都找的到你。”

    赵应玹盯着司嫣染血的唇,倾身病态痴迷的吻住,将喉间的血全数哺喂了过去。

    至极悲望生出的欲都是扭曲的,他吻着她冰凉的身躯,用自己的血温热她的肌肤,血腥和气死燎绕,偏偏又诡异的缠绵。

    *

    五更早朝,赵应玹高坐在龙椅之上,满朝文武立于其下。

    陆吉站在金銮殿外,眉心忧愁凝蹙,皇上已然病入膏肓,却坚持每日处理朝政,于天下朝堂,皇上是无愧于心的帝王,唯有一负,便是对娘娘。

    正思忖,身边的徒弟如意压低声音道:“师父,今儿这天,怎么总也亮不起来。”

    陆吉抬眼眺望,目光越过重重金碧辉煌的屋脊,眺望向远处怎么也推不亮的天空。

    漫天的阴云如同千军万马压境,就如如意说的,怎么也亮不起来,不安在心里弥绕。

    陆吉对如意道:“站好班,勿多言。”

    “皇上——”

    话音方落,大殿内传来一声凄厉悲恸的喊声。

    与此同时,天边猝不及防的砸下一道惊雷,霎时间电闪雷鸣,昏暗的天空沉黑如夜。

    陆吉心口大骇,身后的大殿内是此起彼伏的喊声。

    他快跑进殿内,奔到龙椅前,皇上无知无觉的靠在龙椅上,脸色苍白,胸口是大片的血迹,浓暗的鲜血将龙袍染透。

    “皇上!”陆吉声音发抖。

    赵应玹缓慢撑开眼帘,涣散浑浊的眸光望向陆吉,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五指用力收紧,声音嘶哑,“带朕……去养心殿。”

    “是!”

    整座养心殿外,文武百官跪了一地,低压凝肃的气氛让缭绕弥满着整个皇宫,一刻不停地诵经声自大殿内传出。

    “菩萨自念。”

    “悔无穷尽。”

    “须菩提终意。”

    ……

    殿内,十二位僧人盘膝围绕着棺椁而坐,棺椁之内,赵应玹与司嫣并趟,却死香一灭,司嫣仅存的气息以极快的速度抽离。

    而赵应玹的生气也在一寸寸剥离。

    陆吉依照皇命,将九枚娘娘亲手雕的玉玦放入棺椁之中,他看到皇上紧握住娘娘手,五指交错,深扣。

    “那谟曷啰怛那。”

    “嚧嚧底瑟咤。”

    经咒怂起,咒文欺进赵应玹的灵台,将他的神识剥离,掌中的柔荑越来越凉,而他也快死了。

    赵应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紧司嫣的手,即便死了,他们也会在一起,永生永世。

    他随着僧人的咒文一同念诵:

    遮伐啰阿曷啰,死也不能将你我分开,

    舍鸣吽泮莎婆,嫣儿永生永世都属于我。

    陆吉一步不离的守在棺椁边,心口没来由的灌进一股悲戚,他立刻去探皇上的鼻息,手指颤抖。

    “皇上……驾崩了!”

    陆吉抬起充血的眼眶,又说了一遍,“皇上驾崩了——”

    赵应玹的意识彻底被剥离,无休无止的诵经声,以及哭天喊得哭丧声却没有一刻休停。

    直到诵念声越来越快,越来越飘散不清,到最后只剩下哭喊。

    且一声一声,愈发清晰嘈杂,冲撞着赵应玹的神志越来越清晰,他是不应该死了吗?

    嫣儿!

    猝然握拢手掌,掌心里空空如也。

    赵应玹瞬时睁开眼眸,前所唯有的恐慌爬满双眸。

    “公子。”

    陆吉的声音自外传来,赵应玹侧过眸,看清是自己在马车内,双眸凌厉眯起,怎么回事?

    外头的人继续说:“我们已经进城了。”

    赵应玹一把拨开布帘望出去,入眼是经过战事,满目疮痍的城池,百姓流民逃窜哭喊,一片昏天暗地。

    他按着擂动的心跳,仰头看向城门上的匾额。

    ——邕州。

    第88章 番外.八

    短短半月,平山王的大军就在赵应玹的率领下攻下了邕州,城中硝烟弥漫,入眼皆是残垣断壁,将士押着败军往集中地去,但凡有不从者,直接挥刀斩杀,血腥味充斥了整座城池。

    逃难的百姓互相搂抱搀扶着,低垂着头,战战兢兢自军队旁快速走开,唯恐迟了,那刀锋就会落到自己身上。

    “平山王是乱臣贼子,尔等也必定都不得好死!”

    被扣押的败军中,不知哪个嘶声高喊,喊声还未落进,刀刃破空的声音划响天际,那人的头颅就被斩下!瞬间鲜血四溅!

    咚咚几声,斩断的头颅滚到一个女子脚边,女子吓得失声惊叫,脖子上猛然一凉,淌着血的刀锋就贴在她颈边,女子骇的面上血色全无,惊恐看着浑身戾气的将士。

    “叫什么?”那将士握着刀朝她走近,忽的拿刀背拍了拍女子的脸,看着女子骇然失色的样子,仰头猖狂而笑。

    “倒是有几分姿色,啊,你说是不是?”他扭头朝身边另一个将士道。

    被问的那人提醒道:“你忘了?公子有令,不得伤城中无辜百姓。”

    “我可没说伤她,不过嘛……”他将肆意张狂的将目光将女子从头打量到脚。

    什么意思不消多说。

    古来两军交战,一旦敌军攻破城关,屠城都是常有的事,遑论如今天下一片乱局,各地硝烟四起,百姓甚至不知道攻进来的是哪方将士,同样也无人敢言语,女子更是绝望后退,就在她以为自己无路可逃的时候,一阵疾驰的叱马声传来。

    “陆统领来了!”

    前一刻还狂妄的将士立刻恭敬的拱手。

    陆吉策马朝这边疾驰,战马拉停在离将士不到半尺的距离,高大的战马从鼻尖喷出热气。

    将士不敢躲避,低头道:“末将见过统领。”

    陆吉反身下面,面无表情的走上前,朝着他的心窝就是一脚,迅猛的力量直接将人踹翻在地。

    将士痛苦趴在地上,立刻又爬着跪起,面如土色,“统领饶命。”

    陆吉瞥了他一眼,冷声下令:“拖下去。”

    将士被两人押着拖下去,四周百姓各个吓得魂不守舍,急喘着气,不敢出声。

    陆吉望向之前那个被冒犯的女子,开口说:“姑娘放心,胥帝荒淫无道,昏庸暴虐,平山王一心为民,起兵就是为了推翻霸权,救百姓于水火,绝不会伤害任何一个百姓。”

    女子满目惶恐,不敢信也不敢说话。

    陆吉高举起刻有赵字的玄铁令牌,“所有将士听令,凡我军中人,胆敢欺压伤害百姓者,杀无赦!”

    “是!”

    陆吉环视过周围百姓,接着说:“二公子有令,明日起,开仓施粮,救济百姓!”

    原本惶恐无助的百姓,在听到这话后,立刻欢呼起来,一个接一个跪地道:“平山王仁心,二公子仁心。”

    ……

    陆吉回到府衙,解了刀丢给守卫,往后衙快步走去。

    厅堂内,一身玄色锦袍的年轻男子高坐在正位,看似懒懒斜倚在圈椅之中,周身却透着一股冷锐不可直视的威压,指骨分明的长指揉捏眉心,高挺的眉骨低压出锋利,冷峭的让人不敢靠近。

    陆吉拱手道:“公子,已经都交代下去,明日开始放粮救济百姓,如今邕州的百姓对我们十分信服。”

    赵应玹随随摆手,陆吉会意退出厅堂。

    赵应玹直起身子,将手搭在扶手上,缓缓捻动指腹,同时轻掀起眼皮,如渊的深眸里跳动着难辨的情绪。

    邕州,二十五年前……也是他遇见嫣儿的那年。

    捻指的动作越来越缓,直至握紧五指,指上的关节顶着皮肤,手背上显现的青筋失控抽跳,无一不在彰显着他此刻的狂喜兴奋。

    高僧摆阵日夜念咒做法,他日日年年的苦求,竟然真的换来重来一次的机会。

    哈,赵应玹弯眸划笑,使得俊美的容貌更加惑人。

    不是上辈子的寡凉残忍,也不同于作为叶忱时的隐忍,步步为营,而是远比于这两者,更让人心悸的疯癫病态。

    是在一次次的希冀、失望,反复的希冀、失望之后,生出的直白,透骨,扭曲的病态。

    他若有若无的叹气,也是,相比起真正的重新开始,那场镜花水月的梦,实在还不足以慰藉他。

    从新开始了,他的嫣儿,这次也该完完整整的回到他的身边。

    ……

    永水巷。

    巷尾的大院里围聚各地逃难来流民,有的神形苍老麻木,有的惊恐仓皇,总之每个都饱经风霜,骨瘦如柴。

    院子的角落,一个瘦弱娇小的身影蹲在那里,面前摆了个炉子,正卖力的拿着枯枝往炉里塞,偶尔从袖下露出的两条手臂又细又瘦。

    眼看炉子窜起火苗,司嫣赶紧抬了抬脸,露出一张灰扑扑的小脸,女孩本就小巧的脸庞因为过于消瘦,使得下巴尖细,也显得一双黑却却的眼睛愈发大。

    司嫣扇了扇眼前的烟,将旁边的罐子架到火上。

    “咳,咳咳咳……”屋内传来一阵嘶哑沉闷的咳嗽声。

    司嫣赶紧站起身跑到屋里,屋里躺着的都是伤病老弱者,她倒了了水来到墙角,扶起咳喘不止的老人,小手抚拍的她背脊,“奶奶先喝些水,药。”

    话说到一半,只听院外的巷子里传来凌乱重踏的脚步声。

    众人皆惶恐不敢出声,司嫣也屏息不语,小小的身子轻轻在颤,满眼紧张的望向屋外,不知多少回了,每次听到将士奔走的声音,要不了多久,战火就会响起。

    待声音远去,司嫣悬在嗓子眼的心骤然落下,手心里已经全是汗,她接着讷讷道:“药马上就好了。”

    奶奶抬起满是褶皱苍老的手,轻擦去司嫣脸上的灰,眼里满是心疼,“嫣儿莫怕。”

    司嫣把眼里的慌惧都藏起,摇头装着大胆,乖巧道:“我不怕。”

    服侍奶奶喝完水,司嫣起身说:“奶奶饿了吧,我去洗米熬粥。”

    司嫣从枯草堆里翻找出一个布袋,解开袋子,里头已经空空如也,一眼见底。

    没有米了。

    司嫣蹙起细细的眉心,紧抿住唇,现在该怎么办。

    奶奶望着司嫣瘦小小的背影,苍老的眼里噙着泪,儿子儿媳早年因意外离世,只留她一个老太婆陪着孙女,谁曾想天下不太平,各路藩王诸侯起兵,硝烟四起,战事不断,他们一路逃难,好不容易到邕州,结果邕州也被攻陷,而她身体这个样子,只会拖累了孙女。

    她把孙女叫到窗前,从怀里拿出仅剩的几个铜板,“拿去买些米面。”

    司嫣摇头,“这是要给奶奶买药的钱。”

    “奶奶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不吃药了。”

    司嫣还是摇头,眼里已经有泪花,只固执的重复:“不成。”

    嗓音细弱哽咽,两只手背在后头,说什么也不肯。

    “嫣儿!”奶奶板起声音,胸口升起强烈的痒意,止不住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司嫣慌扶住她,“奶奶!”

    “快!府衙外有施粮,迟了就没有了!”

    不知谁在院外大喊了一声,院中的人各个喜出往外,蜂拥着往外跑去。

    “有吃的了!有粮食了!”

    “有吃的了!有粮食了!”

    司嫣也惊喜的对奶奶说:“奶奶听到了吗?官府分粮,我这就去领!”

    一双被泪染的眼睛,亮出星星点点的光亮,仿佛对一切都又有了希望。

    “我现在就去。”

    万分雀跃的模样感染了奶奶,她含笑点头,叮嘱说:“那你小心些。”

    司嫣点头如捣蒜。

    走出院子,眼前破败凌乱的街景,让司嫣一时没了方向,见人都往一个方向跑,她也赶紧随着追去,小小的身影很快淹没在人潮。

    府衙外早以围满了前来领粮食的百姓,长街被围的水泄不通。

    赵应玹负手伫立在二层的瞭台前,目线垂落,望着下面蜂拥这前仆后继的人群,凌然于万民之上的矜然,如同置身在两个天地。

    陆吉在旁道:“姬氏虽然兵力强劲,可麾下的将士在打下城池后,烧杀掠夺,百姓民不聊生,早已不得民心,公子一路施粮收容流民,我们平山王的大军必然是民心所归者。”

    天下动乱,群雄逐鹿,只看谁能最终图得大业。

    赵应玹没有作声,眼睫落下的阴影挡住了眼里的情绪,陆吉注意到他曲起一指,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手背。

    这是公子不耐的表现。

    “公子可要先进内?”

    楼下的官兵开始驱赶百姓,高声喊道:“今天施粮结束!都散开散开!明天再来!”

    没拿到粮食的百姓还想往里挤,官兵不得已拔刀威慑。

    赵应玹猝然握拢双拳,绷起的青筋蜿蜒,眸光锐利钉看着某处,陆吉随着望去,除了乌泱泱的流民,并未有什么异常。

    轻回过头,惊异发现公子竟然在笑。

    不似以往对什么都不入心的凉薄笑意,若一定要说像什么,陆吉觉得是冰雪消融时化水的融柔。

    司嫣好不容易来到府衙前,奈何人瘦个子也矮,垫脚都望不到前头,只能蒙头往里挤,不知怎么的,原本一涌上前的人忽然四散开,她也被惯性带的往后跌摔去。

    司嫣皱眉跌坐在地上,掌心撑着地面火辣辣的疼,她顾不上掉泪,迫切望向前面,却听到官兵说已经分完粮食。

    没有了。

    摔倒没有让她落泪,掌心的痛也没有,听到说没有粮食了,她眼眶霎时就红了。

    没有粮食,奶奶该怎么办?

    她急的直咬唇,双眸溢满泪光,张望着四散的人群,无助的仿若被抛弃在无尽荒野里的小兽。

    赵应玹就一直看着她,恨不得就这么将她的身影刻进眼里,她终于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与前世相同。

    赵应玹阖了阖眸,阔步往楼下去。

    司嫣用手背擦了擦马上要滚落的眼泪,注意到掉落在砖缝里的米粒,她眨眨眼,蹲下身仔细将一粒粒米捡起。

    头顶的光亮被遮去,一双墨色的皂靴迈进视线,司嫣仓皇抬眸,只觉得眼前的人高极了,她抬起眼睛才能瞧见他腰上的玉带,玄色的衣袍上纹着暗绣,必是矜贵的人。

    司嫣小心翼翼的仰起些些下颌,背着光,她看不清他的眉眼,只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沉如深潭,自他肩头泄露的一丝亮光打在脸畔,淬白如玉雕。

    司嫣赶忙垂下头,心里打着鼓,颤声怯怯道:“……大人。”

    陆吉从后面走过来,手里拎着袋米,“公子。”

    说着将手里的米袋递给赵应玹,心里疑惑公子为何会注意眼前的小姑娘。

    因为太过瘦小,让陆吉测不准她到底多大,瞧着至多十来岁的年纪。

    司嫣垂低着眼眸,眼睫乱颤,心里不安到了极点,唯恐自己冲撞了面前的人。

    玄色的衣袍在她眼前皱晃垂下,衣摆上的暗绣被挤压在一起。

    赵应玹压膝蹲下来看她,可似乎小姑娘怎么也不敢抬眼,让他看一眼。

    “拿着吧。”他说。

    司嫣望着递到面前的米袋怔愣住,忘了避讳仰起脸去看他,正对上一双和煦含笑的眼睛。

    她这才终于看清他的容貌,眉眼隽美的好似一方没有瑕疵的玉石,在这一片破败残破的天地间,高洁如天上月,让她多看他一眼都是亵渎。

    “不要?”赵应玹笑问。

    “要!”司嫣赶紧点点脑袋,低头看着被他拖在掌中的一包米,袋子被装的鼓鼓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异常好看。

    赵应玹居高临下的望着她,透过她细密的眼睫,将她的神色全数纳入眼中,连目光都是小心翼翼,仓皇又含着不敢置信的欣喜。

    他记得很清楚,前世他无非是施舍了一点微薄的怜悯,后来一时兴起留她在身边,待她好,也更像是逗弄一只听话的猫儿。

    可于无依无靠的小姑娘来说,他便是照亮她的唯一光明。

    所以她倾覆所有也要爱他,他感受不到么,他当然知道,只是他坦然享受着少女最纯稚的爱意,然后一次次伤她,直到她收回一切,他才追悔莫及。

    欺入肺腑的痛楚翻搅,极致的痛撕裂他的心脏,揉乱他的理智,穷途末路的无望感清晰浮现。

    赵应玹咬紧齿根,用力看清楚眼前的少女,按着发抖的呼吸,在口中无声咀嚼着“嫣儿”二字。

    嫣儿……嫣儿……

    晦暗似迷了浓雾的眼里划出细碎的笑,呼吸间含着难以言喻的颤奋,这一次,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第89章 番外.九

    司嫣又望向赵应玹,确认他要将米自己,才鼓起勇气抬手去拿,也并非一下抓走,而是无比珍重的捧住米袋。

    看到自己两只手脏兮兮的,而那只托着米袋的大掌白皙修长,司嫣局促曲起指尖,唯恐碰到他,把他的手也弄脏了。

    她的小动作没有逃过赵应玹的眼睛,心口漫出不舍,小姑娘如今才满十二,本就还年幼,身形更是远较同岁的女子要瘦弱许多。

    小小的一双手,指头细细,指缘的月牙都已经淡的快看不见,上辈子,他就花了很长时间来将小姑娘养成含苞待放的样子。

    又亲手折毁。

    司嫣捧过米袋,郑重其事的朝赵应玹道谢:“谢过大人!”

    见他视线落在自己手上,司嫣愈发自己觉得像个脏娃娃。

    赵应玹看的却是她的掌心,隐约可以看见蹭破了皮,见她怯怯拢紧双手,他收回目光站起身道:“无妨。”

    司嫣也随着站起,她已经知道他身量高挑,可真正站起来,竟连他的胸口都够不到。

    他就像巍峨群山间最料峭山巅,也像高悬的月,是她遥不可及,只敢悄悄仰望的存在。

    她抱紧怀里的米袋,深深鞠躬,又说了句“多谢大人”才匆忙跑开。

    司嫣一路抱着米跑回永水巷,灰漆漆的小脸上漾着笑,在满是疮痍的日子里,划进一抹亮色。

    “奶奶!”

    司嫣跑进屋子时,脸上的笑都还没散去。

    见奶奶躬腰侧躺着,赶紧跑过去,小声紧张地唤:“奶奶。”

    “嫣儿回来了。”

    看到奶奶睁开眼睛,司嫣长长松出一口气,献宝似的将怀里的米给她看,声音压得低低的,“奶奶看,我拿来米了!”

    奶奶慈爱抚了抚司嫣的发顶,吃力的点头,“嗯。”

    “我去熬粥。”

    司嫣熬了一锅子粥,与奶奶两人捧着碗一起吃,她小口小口的吃,无比珍惜。

    看着碗里米粒分明的白粥,司嫣又想起给自己米的人,她不知道他是谁,只感觉那一刻,他屈尊蹲下来与她平视,温柔微笑的时候,犹如神祇。

    “怎么发呆?不吃可要凉了。”

    听到奶奶的声音,司嫣仓促回过神,低头吃粥,脑袋差点埋进碗里。

    *

    陆吉拿着信使送来的军情急报去见赵应玹,将急报递上说:“公子,是大公子送来的急信。”

    赵应玹接过书信,指腹漫不经心的轻描着封口处的漆蜡。

    父亲命他与赵应璃各率一路大军,自东西攻过两江,在北古口会晤,整军挥师北上。

    如今赵应璃应当驻军在距北古口还有五百里的潼关峡,两军僵持,所以送来急报,让他发兵增援。

    赵应玹撕开信封,快速看过信中内容,果然与前世一致无二。

    信纸被随意搁到桌上,陆吉自然也看到了上面的内容,出声问:“公子可要属下传令整军?”

    赵应玹颔首,“五日后拔营。”

    陆吉矮身正欲退下,一名被派出去的侍卫快走进来,陆吉心头微动,先前公子与那小丫头的交谈已经让他感到诧异,之后更是命人监视其动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想不明白缘由。

    “出了何事?”

    不等他问话侍卫,赵应玹的声音已经先一步响起。

    ……

    陆吉随同赵应玹离开府衙,此时已是夜半,长街上空无一人,家家门户紧闭。

    隐约看到暗处有一个朦胧模糊的身影在跑,陆吉定睛看过去,“是白天的小丫头。”

    空旷的街上,只有她在漫无目的奔跑,一间间去敲门,有的没有开门,而有的哪怕开了门,里面人也只是挥手将她赶走。

    跟在后头的侍卫说:“这位姑娘的奶奶突然病势加重,昏迷不醒。”

    陆吉皱起眉,如今这种时局,这个时辰,恐怕找不到郎中愿意去给逃难的流民诊治。

    他转头去看赵应玹,以为他必然会相助,否则不会在一听到侍卫说这丫头出事后就立刻赶来。

    然而出乎他所料,公子迟迟没有开口,晦暗的黑眸里似有情绪在拉扯。

    赵应玹看着那一扇扇紧闭的门隔绝光亮,留小姑娘一人孤零零的站在黑暗里,就连月色都不肯分出一丝,去怜悯照亮她无助狼狈的身影。

    她一路跌跌撞撞,也撞疼着赵应玹的心,不舍在疯狂滋生,他当即就想将人护入羽翼之下,可另一股自私乃至阴暗的念头在压制他。

    五日后他将拔营离开邕州,小姑娘也会在奶奶离世后,独自一人随着流民逃出城。

    然后他会将她带到身边,一切都会如上辈子一样,五日之后,她就会完完整整的独属于他。

    从今往后,她的世界将只有他,只有他是倚靠,是她的所有,她的眼里再看不到别人。

    他所有的求而不得,都将圆满,光是想到,他喉根就因为颤奋而发麻。

    这一刻,高涨的祟念和贪婪占了上风。

    赵应玹一寸寸敛尽眸里拉扯的风浪,直至无波无澜。

    司嫣眼里裹着泪珠,一扇扇的敲门,手心拍的麻木肿痛,她不敢停,只要有人开门,她就哀求着说:“求求你,求求你们,帮我救救我奶奶。”

    回应她的只有驱赶,她不敢哭,不敢落出泪,她一旦坚持不住,奶奶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有没有人,有没有郎中?”司嫣胡言乱语的门板。

    “来了来了!”

    听到有动静,司嫣大口喘气紧盯着门,随着吱呀一声,一个满眼戒备的男子从里面拉开门。

    司嫣颤抖着声音说:“求求你,帮我救救我奶奶!”

    男子蹙眉打量她,看她脏兮兮的样子,怀疑问:“你有钱请郎中吗?”

    见他没有直接回绝,司嫣燃起希望,闻到屋内有药材的味道,原来她真的找到了医馆!

    “有!我有!”司嫣忙不迭的从怀里拿出钱,递给他。

    “就这两个铜板,药钱都不够。”男子挥手把她往外赶,“看不了。”

    司嫣死死拉住他的袖子,苦苦哀求,“我会想办法找来钱,求求你,奶奶快不行了,求你救救她。”

    男子听得她那么大动静,脸色更加不好,“别吵醒了我师父,赶紧走,走走走!”

    他用力一挥手,把人推出去。

    司嫣只踩了一半石阶,被他一推整个人就失了平衡,向后仰摔去。

    后背似撞在一堵坚硬的墙上,然而她什么也顾不上,只想扑上前去再敲门,这是救奶奶最后的希望。

    肩头却被扣住,司嫣急得跺脚,仓皇回头,可哪里有什么墙,站在她身后的,是白天的那位大人。

    赵应玹唇角微抿,他逼着自己狠下心,也以为自己能狠下心,可听见她一遍遍的哀求,近乎破碎的哭腔缠在他心上,就像在质问他怎么舍得。

    她险些摔倒,他终于还是不能再无动于衷,冲出来将她扶住。

    司嫣怔怔看着他,大人心善,一定会愿意帮她,想着便要跪下,“求大人救命。”

    赵应玹拖着她的手臂,挡住她的动作,握在掌心里的手臂细的仿佛一折就要断,那双向他望来的眼睛更是红肿不堪,溢满泪水,他怎么还可能舍得。

    心上更是遏制不住的生出戾气,他眼睁睁看着她陷在绝望里,就为他那无可救药的贪婪。

    “慢慢说,出什么事了?”赵应玹问。

    终于有人问她发生了什么,不再是冰冷厌恶将她赶走,苦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滚滚落下,“是,是我奶奶……”

    泪一落下,便止不住,她哭喘着几乎喘不上气,说话也语无伦次。

    “不急,慢慢说。”赵应玹被她哭得心疼,弯下腰,拿了帕子给她擦掉眼泪。

    紧跟过来的陆吉,看到这一幕直接瞪直了眼睛,半晌才让自己恢复镇定。

    心里暗忖,莫非这丫头是有什么大来头。

    司嫣吞咽着哽痛的嗓子,磕磕绊绊道:“奶奶病倒了,浑身烫的厉害!我叫不醒她,也找不到郎中。”

    她越说越急,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了赵应玹身上,眼里全是哀求。

    摆在赵应玹面前就两个选择,现在可以说只剩一个,帮小姑娘救了奶奶,那便不存在五日后,他将她带离这件事。

    横生出的焦躁隐隐有脱困的迹象,自重生醒来,他就知道他已经不正常。

    甚至于这种不正常已经侵占了他的理智和冷静,若不控制,他只会再次走上不归路,赵应玹调息摁下燥郁,对司嫣说:“带我去看看。”

    “大人随我来!”

    司嫣重重点头,掉落的泪珠随着砸在赵应玹手背上,温烫的温度慢慢穿透他的皮肤,化进血液内,如同一剂对症良药,缓和了他心底成魔的阴暗之欲。

    理智慢慢归拢。

    赵应玹看着快跑在前面的娇小身影,迈步一步步踩着她的影子,指腹缓慢揉开手背上的泪珠,直到全部化进皮肉里。

    这一次他占了先机,患得患失只会让一切错乱,吓跑了小姑娘。

    赵应玹慢慢扬起嘴角微笑,他多的是耐心,如今倒是过于急了。

    *

    赵应玹直接让人将病重的司嫣奶奶送到府衙,军中有军医,立刻便能替她诊治。

    军医诊完走出屋子,朝站在院中的赵应玹走去。

    赵应玹看了眼屋内,隐约可以看到小姑娘蹲在榻前的身影,收回目光问:“如何?”

    军医一拱手:“回公子,老太太年事已高,加上久病,身子已经亏败严重,虽然这次救了回来,但恐怕也拖不了太久。”

    见赵应玹摆手,军医低首退下。

    赵应玹则迈步走进屋内。

    司嫣一眼不错的望着奶奶,不时探探她额上的温度,又拿小手贴贴她的脸,专注又小心翼翼。

    “不必担心,明日你奶奶就会醒来。”

    才见面两次,司嫣却已经熟悉这清雅的嗓音,在这万籁俱寂,沉闷压抑的夜色下,安抚着她心里的不安和忐忑。

    她不知已经有多久没有感受到踏实,可她不敢沉溺,赶紧站起身,手捏着衣角,规规矩矩朝着赵应玹弯腰拜了拜,“多谢大人,今日若没有大人,奶奶就……”

    小姑娘忍着没有哭,赵应玹却太了解她,轻细的嗓音里分明夹着哽咽的颤意。

    “没事就好。”赵应玹温声说:“你早些去休息,这里会有人看着。”

    司嫣摇头,“我想陪着奶奶。”

    赵应玹看着她没什么血色,憔悴苍白的小脸,不禁皱眉,少倾才道:“也好,若是有事,随时让人来告诉我。”

    司嫣已经麻烦他许多,怎么还好去叨扰,想要摇头,可看着那双,情不自禁的点头。

    赵应玹笑了下,“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司嫣。”司嫣将自己的名字咬的尤其清晰。

    赵应玹心口微收,窒紧的麻痹感混淆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了,是的,是他的嫣儿。

    “那我就叫你。”他默了默,朝着身前仰着小脸,睁着一双乌黑眼眸的小姑娘道:“小嫣?”

    因为低头的缘故,压下的阴影挡住了赵应玹的半张脸,司嫣望不清他眼里的神色,只看到他念着自己名字的时候,嘴角微微带着笑,好看的不似凡人。

    清冽如叩玉的声音念着她的名字,她就像被含在一汪和暖的柔风里,驱散了她满身的寒意,是一种被重视,被认真对待,甚至让她觉得被呵护的感觉。

    她忍不住在心里,无声的跟着重复念。

    小嫣小嫣……只觉好听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