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齐动(二合一)
楔子:
明月无声悬挂于顶, 照着江海来往,映着冷雨凄寒。
少年仰目看过去,却被刺得双眸泛泪, 他想伸手去够一够自己的月亮,却在月明之下瞧清自己双手染血, 是做玷污。
他眨出两行泪痕,颤着声问:“你说, 清风会记得一朵花开过,会……会记得他的颜色,和他的香气吗?”
拥着他的那双手轻轻地拢了拢:“会。”
花香渐远, 沐进悲寒月色,自此生死不见,共听万古潮声。
*
九天之上, 浮念台一片狼藉。
原先那些赤梅如云那些白玉霞色尽数被砸得稀碎,净河心知冥王修为如何,想当日之境况,即便他不顾性命冲上去想要抢夺,恐怕对方要想彻底杀了他,也不过是动一根指头而已。
他这样的小仙童是生是死, 于诺大三界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若是还有一口气在……
净河看着同门在费力地般起那些树段石块, 四处搜索可有被压着还没发现的仙童, 他痛苦地揉了揉自己的眼角,低声喃喃:“对不起, 我没护住……”
他只能眼睁睁地瞧着冥王入姻缘府来放肆乱砸, 而自己如同手无缚鸡之力一般做不得半分反抗。
“对不起……”
“净河,你别太内疚了, 我们早些清理好这些,再一道去向天帝告冤吧。”一个小仙童抱着辛苦整理出来的卷轴路过,瞧见他在这处低声愧疚,遂上前安慰。
“告什么冤。”另一名在石台上清点仙鹤数目的仙童皱着眉说,“天帝早些时候才因南面的要务离开了不世天,道君也出了清净台,没多就冥王就闹上了不世天。”
“哼,我看呐,冥王就是挑准了能管住他的人都不在,才敢上来这么肆意妄为!”
那小仙童又愤又急,眼瞅着要说出来些更难听的话,又给生生咽了回去,眉眼中逐渐攀上哀色:“仙上一向与世无争,最是温润的,如今我们却没能替他守住浮念台。”
经他这么一开口,身旁抱着卷轴的那个仙童还有净河,面上都不可抑制地攀上一丝愤意。
“我要下界去。”
终于,净河闭上眼做了决定。
身旁两人都齐齐惊呼:“不可!你忘了仙上走之前交代了我们什么吗?”
成意上仙此回下界去得匆忙,临行之前将浮念台所有仙童召到一处吩咐他们:“本仙此去或要人间历法数十年,已于浮念台周围布下法障,非悍天之力不能破之,你们且留于其中,不可起争,不可先乱。”
那日浮念台明光若雪,纷纷扬扬着清光淡芒。
“若是法障破了,皆以护住自身为主,不得私自下界。若有违背者,自此从浮念台除名。”
净河睁开眼:“我当然没忘,可我更不能忘……”
他曾经答应过一道仙影,也是那道仙影救了他的命,那是净河从未见过的至明至圣光景,弱小的仙童跪在光影浮动间,祈求那位神仙答应他报恩。
许久许久,似是人间百年过去,那神仙才低笑一声:“既如此,你替我去浮念台,去看着他,陪着他。”
这才是净河原本可入清净台,却毅然决然来了姻缘府的原因。
闻言,身旁两个小仙童都摇头劝阻:“这个故事你在仙上离去之后就同我说过,可……净河啊,你当真能保证那不是梦一场吗?”
“是啊,且不说上仙身在浮念台从不外出,这浩大一个不世天都没几个眼熟的,哪能有你说的那般强大的神仙叫你来陪着他。”
“就是,若真想要陪着仙上,为何他自己不来呢?”
“你们。”净河猛地扭头去,深深呼吸之后,才开口,“我难道连自己可有身负重伤险些丧命都能分不清?”
他说罢,猛地拉开自己衣襟,露出胸口上那道狰狞伤疤。
“彼时我才上不世天,压根分不清身在何处,再察觉时已误入禁地,那里面关着瞧不见形状的妖兽,我……没有人来找我,是那个神仙救了我。”
净河如何都忘不了,在那幽冷黢黑的禁地之中,不知何时来了一道光影,瞧不清神仙长什么模样,却只能瞧见他灵光浮动的衣襟处,绣了一株玉兰。
暖玉色萦绕,用细致银线滚了边,稳稳妥妥地落在心口处。
他说:“去浮念台陪他吧。”
时至今日,当时种种说起来实在像梦,若非净河时常瞧得见自己胸口那道疤,恐怕连自己都要怀疑。
“当时那凶首利爪贯穿了我的胸腔,我如何忘!”
净河不管怎么说,如今已有仙身,即便受了伤,也该早早愈合,不该留下这样的疤。
“可……可就算如此,你已经来浮念台陪着仙上了呀。”抱卷轴的小仙童惊得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复而又感慨,“怪道你总是对仙上吩咐之事勤勤恳恳,原是还有这层故事。”
“但你可要想好,仙上说过,若是私自下界,就要被除名的,到时候你就不能再留于浮念台了。”
“我自是明白这点,可是……”净河歇了音,他真正要下界的理由,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
诚如同门所言,他向来在浮念台勤恳非常。
一方面是为着当年神仙的救命之恩,一方面是钦佩仙上品格。
只是无意中发现,仙上的真身根本不是那块镇于灵殿掩人耳目的木牌。
这本也没什么,直到昨日冥王过来,他才看见冥王腰间挂着仙上的真身。
这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可冥王似乎还不知道,只管抢了木牌离开。
如今,净河是再也待不住了。
想到冥王,他又忍无可忍地扭紧眉头:“那冥王实在可恨!性情暴戾猖狂无度,如此品行,不配为神!”
净河愤愤捏拳:“怪只怪我见过真正的神仙,如今见冥王,实在恨我修为低下,否则怎能让他如此羞辱我们姻缘府!”
这话倒能在姻缘府引出许多共鸣。
“就是,我听闻他昨夜还召了阴兵入世,可见猖狂得没边!”
三人又聚在一处谴责了几句冥王,再看净河决意已定,便不再多劝。
此后数日,不世天因冥王前来折腾一回很是不太平,各种大小集议开了个没完没了。
反而受损最严重的浮念台因为被谢逢野拆得过于彻底,光是重建修复就腾不出人手来,一直无缘参与各项声讨,硬是将不问世事的规矩发扬到了极致。
天界如此,人间也不大太平。
早于半年之前夏里日烈之时,不知皇帝从哪得了面镜子,其镜面粗粝若石不可照物,就连边框都糙得不加精饰。
可皇帝却喜欢得不行,不但悬于自己的寝殿之中,更是日渐沉迷,甚至不再过问朝政。
眼看着原先勤谨的皇帝如此,大臣们个个急得抓心挠肝。
没想到这还不算,没过多久,皇帝更是下令搜罗各处美人入宫,此后琉璃顶内,声色鸣动不歇。
金罗帐内,香云烧如雾笼,一人掀开层层纱幔走进寝殿,露在外面那截脚踝白如脆纸。
他赤着脚来到石镜面前,默声立了一会,似在静静聆听什么,半晌才痴痴地笑起来,笑声响在寂静深宫,如哀唱不觉的凄厉苦歌。
跪在殿外的宫人面上都带着冷汗,大气都不敢出。
未料越笑越急,几乎要把自己窒息得背过气去,才顶着眼角泪花直起身,修长瘦弱的指尖抚过镜面。
“这样啊,那俞家小少爷就是柴江意。”
*
俞思争本就该入皇城述职的,自前朝文官之乱后,当朝尤其注重各方均衡,比起早些年那些重文轻武,如今的朝堂对于他们这些武将已然算得上颇为重视了。
只是有一点,驻守边疆的将领每年都要受皇命回朝。
俞思争也不例外,这回能在百安城多待些时日,已是朝中听闻他家里有丧事,准许他先祭奠了先人。
但也不能耽搁太久,半月之后,旨意就送到了百安城。
俞思争领旨当年,城民聚集,难得如此声势浩大,恍若都在期待一场盛大集会。
俞思化也早早地起床,待洗漱焚香过后,跟随父兄一道去城门口迎接皇城来的使者。
如今没了城主,上面很快在百安城开设官家驿站,由那处先行发布朝中命令。
早在一旬之前,圣旨要到的消息就传到了百安城,彼时俞思争还不解。
因他带军入皇城的日子早已定下,若是到了时间他自然不能多耽搁,为何还要千里迢迢派使者来送圣旨?
待他俯首于城门前,敬听过圣旨之后,先忍着心头震惊双手接过金卷,才问:“敢问天使,圣上为何要召我家弟弟入宫?”
“陛下心思,老奴不敢妄加揣测。”来人是圣上眼前的红人,上了年纪的老内宦声音翁瓮的,最是人精的模样。
话题本该就此结束,他却在临行之前,意味深长地回头:“圣人近来尤爱美人,若能得心头所好,俞家恐怕该落户京都了。”
他话里那些恭喜意味不言而喻,自来大小家族一人得宠全家鸡犬升天的故事不胜枚举,此番圣人可是亲自下令叫身边最得脸的内侍来百安城传旨。
其中深意,若是稍有脑子的都该明白。
“美人”这两个字可是结结实实地砸到了俞思争心头上。
“不行!朝中传闻难道你没听说吗?”俞思明再也顾不上和大哥在父亲面前装什么兄友弟恭的模样,更是一并抛去了自己那些文人气度。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宫里那些事即便不能迅速传到百安城来,如今几个月过去,不论是商贩走卒,还是行走南北的书生,都能带些风言风语出来。
“圣上如今举止疯……”
“——俞思明!这些话是可以乱讲出口的吗!”俞思争第一回用如此狠戾的态度对待自己的二弟,烈声质问把人吼了个猝不及防。
俞仁坐在主位上,静静地抿了口茶,问:“思争,此番,有多大把握能保。”
这回换做了俞思争无言以对,俞思明在旁边急得绕桌子走:“早知如此,就该让小幺尽快成家的。”
俞家内堂为此阴云难展,俞思化迈进门槛来,瞧见的就是父兄在为他犯愁这一幕。
“不过是进一进皇城罢了,我去就是了。”
他安慰道:“圣人或许听闻兄长在边疆功绩卓越,想提升下我们家门楣呢。”
话是这么说,可对于俞家人来说并未起到太多作用。
对于城中之人来说就不是这样了。
近来俞府门前那叫一个热闹,每日都能围一堆人争抢着要做管家。
净河才入百安城,就觉得一阵鬼气缭绕于仙上历劫之处,不免心头一紧快步过去。
“你二把手当不够的!在这也要抢?”土生使力想把排在自己前面的梁辰推开,却没能让他离开半点。
梁辰反而是一脸平静地盯着俞府大门,身前站着激动的孟婆。
“你说,当好管家要做些什么呢?”孟婆激动地搓手手,“端茶送水,还是洗衣做饭?”
“不不不,要我说,能打才是最重要的。”尺岩实在不能用本相示人,所以化作一个彪壮大汉,死死地抱着俞府门前那块鼓石,一边不耐烦地甩着脚,咬牙切齿地说,“看看俞小少爷去哪都是危险重重,到头来还是要能打才最重要。”
“呜哇!”小古也有了人形,化作一个褐褂少年,头上缠着根白色布带,这会正忙于跟尺岩争夺队列第一的位置,一口狠狠地咬上了他的腿!
口齿不清地说:“我觉得,会做饭能让俞少爷吃好喝好才是最重要的!冥王就老说嘛,他太瘦了!”
总之,他们这列奇怪且诡异的队伍不算太长,但一旁围观的人都不敢上前。
先有几个不服的过来,都被这一群恶男霸女狠娃给打开了。
是真的下狠手那种打,像是谁敢来抢这一个管家之位,他们就敢当场把那人打得下去见阎王。
这还不算,有人念叨着退到俞府院墙之下,刚下骂几声,却又觉得阴冷难耐,喷嚏更是一个接着一个地打。
他们当然不知道,俞家现在,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立着阴兵。
若有那得见鬼神妖怪的,此刻只能瞧见那些脸色阴灰的士兵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院中,檐上,阶梯上……石狮子上!
总之就是一个密密麻麻。
此景实在诡异奇幻,可惜能瞧见的人不多,有个俞思化,还有个匆匆赶来的净河。
他来时路上焦急,脑中幻想过许多不好的场面,例如冥王会不会是带兵纠缠仙上人身,亦或是使用鬼神之权欺负仙上。
他什么场面都想过了,也已经做好见到什么都不惊讶的准备。
——这场面他当真没想过。
土生忽又所感地回头,正好对上净河惊讶的双眼,随后前面一排妖妖鬼鬼齐刷刷地看过来。
场面一度静止。
净河握紧双拳,看面前几人修为都不低,其中甚至还有同冥王一道上去闹不世天的司命!
苦战或许难逃了。
他捏紧双拳,咬牙问:“你们,在干什么。”
未料那一排神神鬼鬼只是看了他一眼,很快就转回去继续忙自己的。
“我让你走开!你会做个屁的管家!你这个死木头!”
“……”
“要不我给他缝些漂亮衣裳吧!谁不爱美呢~”
“早知道就该把我那把大钉锤拿上来,要是遇到……哎呀!轻点!”
“哇,我!只有狗狗是天下最棒的!”
净河:“……”
与他们一墙之隔的俞府内,俞思争快步拦住了正往前门去的俞思化。
“你怎可答应得如此草率!”
“大哥。”俞思化停下步,思忖着说,“不论如何,我都是非去不可的,难道你不知道吗?”
他想了想,还是拍了拍俞思争的手臂,这般亲近的动作之前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在俞家几兄弟身上的。
可自从良府走了一遭,再到俞思化眼盲之后又重见光明,兄弟三人史无前例地去偷了父亲的藏酒出来,借了一晚秋风飒飒,喝了个酩酊大醉。
将以往那些说出口的,没说出口的话都说了个遍。
自此之后,三人在父亲面前虽然还是做着乖孩子的稳重,但私下已很是要好。
没想到这份难得的温情,会被一纸圣旨这么匆匆打破。
三人关系就因为争辩而再度紧张起来。
“你也知道皇命不可违,我晓得你和二哥是我为好,但若不去,受害的会是我们俞府上下。”俞思化摇了摇头,“我们都不想看到那样。”
“况且,未必去了就会如何。”
俞思化也听过皇城中那些风言风语,就是想再说些安慰人的话出口,也说不了了。
只问:“若是圣人无度痴狂,大哥还要忠君吗?”
“我忠的,是这黎民百姓,是家国安康。”俞思争回忆着说,“国安则民安。”
“嗯,我晓得了。”俞思化淡淡点头,“那我就更不能违旨了,如今这般,不去亲自瞧瞧如何知道圣人意欲何为?”
“那个什么谢逢野呢!他不是什么神仙吗?”俞思争有些急得口不择言,“让他带你离开吧!”
“他……”俞思化一时语噎,神情不大自在地扫眼看了一圈自家府院,又想这番盛景还是不要让父兄知道了。
于是谨慎地说:“他好像是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谢逢野自那夜不做声响地过来,给自己留了木牌,还挂了一个香囊,香囊里面是一棵质地莹润的宝珠。
俞思化只拿出来瞧过一回,就匆匆放了回去。
那物之珍奇不似凡间能有,他只管收好了。
至于谢逢野为什么连再见都不讲一声,俞思化实在想不明白——若是想要抽袖子走人,大可直接离开。
偏偏他又留下这么妖妖鬼鬼来绕着他。
越是这般,俞思化就越是莫名的心慌。
此时既是说到了他,为着让兄长放心,俞思化干脆讲:“而且你也知道,他既是神仙,我又和他相识,他定不会放任我生死不管的。”
俞思争闻言,虽是点了头,表情还是不大开朗,他指着府门方向:“他就是留了那些……奇人异士来保护你的?”
他这些天可没少听说,外面有一堆怪人,为了争抢俞府管家一职时常打得昏天地暗。
俞思化:“……是,是吧?”
“那他人呢?”
只有这一句话能让那一排妖妖鬼鬼瞬间安静,俞思化手扶着府门,指尖隐隐用力,觉得自己耐心快要耗尽。
自他睁眼重见光明那一天,身边只能瞧见这几个幽都的鬼。
问什么都好说,若要问谢逢野去处,个个都三缄其口。
俞思化实在不理解。
他不是已经知道自己是月老了吗?不是念了那么长时间要报仇?不是此仇不报非君子?不是……病中还不分昼夜地过来陪闹玩笑。
难道,那天没讲一句生辰快乐就能叫他堂堂幽都冥王不告而别?
俞思化有些心烦意燥。
可无论如何,不管他以那种立场,都没资格对谢逢野抱怨什么。
这才是让他最烦躁的。
如今这架势,就算他们不愿说也瞧得出来,谢逢野是安排了人过来护住他。
可这份不加说明的保护,没能给出半分慰藉。
现今离着圣旨要求的最后期限越来越近,俞思化心知自己是没法摆脱这些不愿开口的鬼,低低笑了一声:“你们不愿说,就不说吧。”
他指向那排队伍:“那我便认下这位小兄弟做我府上管家。”
怎么说呢,土生也算是看过了冥王和月老的许多面貌。
动了怒,动了情,亦或是起了傲。
恰如他此时想也不想地指了身后那个姻缘府的小仙倌。
土生嘴角一抽抽,不由感慨:“谢逢野啊,你这心上人,多少是有点倔。”
东海之滨,浮云之上,谢逢野纵着飞舰刚出了海川,遥遥一望就能瞧见不远处的白氏仙州。
大大小小的青色仙州浮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之上,周围灵云奔涌,浅绕浓缠地勾勒出这处世外仙境的一角。
白氏境内不得纵云疾驰,若想入内,要么有家主邀请,要么……就同谢逢野这般绑了白氏少主进来。
他打了个喷嚏,遂皱着眉去踢脚边那团白绒绒。
“醒醒,到你家了。”
白迎瑕恨恨地朝他呲牙,从被绑着回家开始,他就没能好好睡过,一路颠簸难眠不说,还要听着冥王那些絮絮叨叨度日。
恍若历劫。
这还不是最难受的。
谢逢野踢了他一脚之后就快步往舰上的内室走去,牵了一影金青身影出来,二人倚靠着共沐霞光。
场面一度美好得不能直视。
谢逢野捏了捏身旁之人的手:“我先来替你看看,待日后一定带你亲自来瞧。”
他说得珍重温柔,很是让白迎瑕牙酸难耐。
若仔细去看,冥王牵的那个人,气质清雅似柴江意,面容又带了些少年神光,出去双眸无甚光彩 ,额前那抹红痕已然足够说明他的身份。
谢逢野神了。
他捏了个傀儡在身边,好让自己捱过相思之苦!
白迎瑕别过目光不再去看:“你是懂替身的。”
第062章 故人(二合一)
俞府内院, 枫红似血,连成赤色软云攀墙附檐,净河行走其中, 十分感慨。
他一遍遍去瞧在身前引路的仙上,如今的俞府小少爷。
既见故人, 对面不识。
怎么说呢,方才仙上出来一眼就挑了他, 于情于理甚至于缘分而言,这都是相当值得感激的东西。
可是……
他僵硬地转头去看,身后跟了一队步伐诡异且穿得五颜六色的神神鬼鬼。
为什么他们也进来了!
“好了, 请各位过去吧。”俞思化将他们引到院中湖上水榭,侧身摆臂指了过去,可见那湖心水榭已有热炉滚壶, 还贴心地预备下了糕点瓜果。
此处过去,唯有条九曲石桥与之相连接,而湖边至今为止不见半个俞府小厮。
所以,即便他们在这处水榭之中聊些什么惊奇志怪,也没人能听见。
俞小少爷这是准备敞开天窗说亮话了,他见指路之后没一人前往, 也不多耽搁, 干脆自己先朝前过去, 净河想也不想地绕开身前几个碍事的跟上去。
“恕我多嘴问一声, 小仙君这是哪一出。”土生瞧他那殷勤的劲,实在难免一直想起当时跟谢逢野闹上幽都之时, 这小仙童那恨不得把他们当场撕碎去做花肥的脸色。
按理说冥王那般阵仗闹了一通, 不世天早该派人下来的,随便谁都好, 反正不该是这么一个小娃娃。
但这么个关键时候,所有不能告知俞思化的东西,同样不能向他说明。
现今这个状况,即便单单拎出小古的脑子来都知道,幽都于不世天而言,那些本就浅薄得所剩无几的声誉,如今可算是碎得被一把扬了。
净河即便被如此蛮横地拦住路,依旧本着浮念台上仙上时常教育的德行为先,先各朝着幽都几只鬼还有面前站位不明的土生上仙行过鞠礼,才说:“我自然是要跟着俞少爷一同进湖心亭。”
“你们不世天上的人脑子都是一根筋?谁问你这个了?”孟婆说话更为直白些,“谁派你来的?”
净河观他们也没有极为不善的言行,如今再看俞府上下布置安排,即便再不想承认,也能猜中几分。
可转念又想起曾经仙上说过:“若是私自下界,那就除名。”
他不想仙上出事,不想愧对曾经于自己有恩的那个神仙,更不想离开浮念台姻缘府。
如今面对他们,非知情况如何,定是不能实话告知,只说:“自然是受人之托。”
连一向寡言的梁辰都开口:“受人之托?”
土生:“叫你来干什么?”
净河眨眨眼:“这个节骨眼,自然同各位一样。”
尺岩向来最厌恶不世天,便极度不满地直接问:“谁叫你来的,难道跟我们一样?”
净河:!
立时打开新思路!
他面不改色地打了太极还回去:“自然也同各位一样。”
没承想此话一出,面前几位果然不再为难多问,土生喃喃道:“他啊。”
梁辰点头:“是他会做的事,不可说。”
孟婆附和:“没错,不可问。”
小古严肃不已:“……谁?”
最后还是司命先笑开了声,他和善地拍了拍这小仙童的肩膀:“你莫害怕,我们啊,都是很好相处的,以后若是都要待在俞府,难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互相了解一下也好。”
净河被围得有些手足无措,作为浮念台的仙童那些经验告诉他:幽都中,不管男鬼女鬼都是洪水猛兽,自该离远些。
而今闹到这般地步,这些人去又都来护着仙上。
他们到底想干嘛?
俞思化掀了厚帘回望,见那几位还把今天刚来的孩子围作一堆,像是要弄什么神秘兮兮的小团体,这才出声唤他们一同过来。
待大家都坐定,俞思化又互相确认了一遍彼此的称呼和名字,像是初次认识一般。
忽然被拉开的陌生感让大家都觉得很奇怪。
“各位,既然事到如今,你们依旧不肯说明为何在此,我没法按照俞府旧俗将各位当做仆从小厮来做使唤。”他慢斯条理地给自己添茶,甚至不忘给小古递一碗温羊乳。
小古很是受用美滋滋地捧过来,下意识地就要把脸埋去碗里,结果一时没能习惯如今已被点出人身,就这么囫囵地把五官都泡了进去,愣是呛得差点把肺都咳出来。
俞思化连忙取了巾帕给他擦脸顺气,剩下几人瞧着冥君亲自上手,自然没得个干预的份,便好好地抱着手观望。
只有净河……有些没能绷住表情。
他的心里在山崩,在海啸,在晴天霹雳!
仙上如今对幽都鬼众如此和善!这么大个人、狗了连嘴巴鼻子都不会用!还有……这些人理所应当地抱手看着是正常的嘛?
直到司命提醒他:“小仙君,表情裂了。”
净河才恍然回神:“……哦。”
“你就是。”俞思化一边给小古顺气,一边转脸过来问,“既是司命唤你小仙君,你是那个天界上来的吗?”
净河这算是被问住了。
且不说仙上如今凡人一身,能如此坦然地说出天界这件事正不正常,他已然能接受身边这个脾气古怪的人是司命了吗?
土生见他稍有踌躇,干脆抢话截路:“俞少爷还是莫要多问了,他和我们一样是同一个人派来的,什么都不能告诉你。”
俞思化闻言,看向净河寻求一个答案,见他点了点头,便接着问:“你见过谢逢野?什么时候?”
“半月之前。”
这个回答不会影响仙上渡劫,更不会影响如今任何事情,大可直接回答。
小古被顺过了气,舒舒服服地蹭了蹭脸侧的手,继而舒舒服服地就要往人怀里钻。
俞思化也顺着他,像是哄孩子一般让少年靠到自己襟前,另一只手扶到他的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
不知怎的,净河手中那个水杯咔嚓一声就碎了。
俞思化却只是平静地看了看,接着问:“那你见着冥王,他做了什么?”
净河回答得艰难:“他……他来打了个招呼。”
顺便拆了你的家。
俞思化淡淡点头:“嗯。”
净河晓得仙上的习惯,这是叫他接着说下去,且此时身边还围着几个目光凛然,透露着“你敢多说一个废话,我就敢当场把你扬了”的和善目光。
他说:“然后,我就来了。”
俞思化见他如此,心里有了成算,便不再多问。
只讲:“不论如何,我只想确定各位到此,当真没受任何逼迫?”
那还能有假的?
幽都几个差点没跳起来表自己的决心如何,只有净河在旁瞧着他们和睦一派,只觉得嘴中苦涩。
“既如此,你们也晓得,人间的皇帝下旨要我去皇城,此去或许凶险,我也知道你们神鬼不能干涉人间各项。”俞思化轻轻地拍了拍小古的肩头,然后站起来挺直了腰背,将双手搭于额前,“此番人间之主或许因耽于美色而沉迷昏庸,我凡俗之人不敢妄求各位保我性命,便求若有事起之时,各位先护住我的家人。”
俞思化此意已了,既然早已知道自己是月老,那么在记忆没能回来之前,他做不了什么,更晓得自己就算是死了,也不会如何。
换一种说法,他就算死了,还能早些知道自己换个冥王究竟怎么了。
但终究俞家待他甚好,在能力范围之内,能做些什么就好。
净河眸光明亮,看着仙上的眼睛眨也不眨,像是恨不得两只眼睛都长去他身上。
此情此景落在幽都鬼众眼底,更是如见眼中钉一般,曾经那些白家狐狸死缠烂打的画面还热乎着,如今可不能在跑出一个上赶着找抽的。
俞思化见他们交换视线不歇,但半天没说话,只当他们默认了,正预备接着说下一件事,未料尺岩果断地拒绝了。
“不可能。”
“天大地大,您老人家的生死最大,不管什么时候 ,肯定是要先护住你。”
他还有后半句没讲:如今这么个情况,护住了俞家小少爷就是护住了自己的命,若是护不住就可以把魂召出来,亲自提着骨灰送到尊上面前让他一把扬了。
无论如何,人也好鬼也罢,不能这么送死。
“这样啊。”俞思化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们会这般说,坐回原地轻抿了口茶,才云淡风轻地讲,“所以,谢逢野只是叫你们护住我的命?”
尺岩立时大笑着摆手:“尊上完全没说过。”
他笑得虚伪,嗓门也大得掩耳盗铃,完全没有半分说服力。
只好在几位同僚温和的笑声中讪讪挠头:“小少爷,我就是大老粗一个,弄不明白你们话里话外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您就别再套的话了。”
俞思化没有立时回答他,而是垂着睫毛想起来。
之前多次交集,他已然知道梁辰是幽都上下除了谢逢野之外最能说得上话的,如今也要跟着其他人一起被派来跟着他。
冥王到底是为了让人盯着他复仇?
还是因为有更为严重的事情不能说,只好让他们先护住自己的性命?
不管是哪一种,这般安排,对他来说已算是很细致了。
“那便走一步看一步吧。”俞思化垂目倾茶,忽而问,“那位不能说名字的男人,可还有什么话叫你们带给我?”
“什么话!什么话!!”远远地从石桥之外奔过来一道倩影,小孟婆见了欢喜地迎上去,“姐妹!”
俞思化朝她礼貌一笑:“白姑娘。”
白迎笑也不客气,牵着孟婆的手进了水榭,大大方方端起茶盏闷了一口,这才见还多了个陌生面孔,难免要凑近些打量。
净河被盯得后脊发寒,正要算着该如何回答那些奇怪刁钻的问题。
没想到面前这个妖怪也只是看了看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同俞思化熟络地又寒暄几句,这才坐下来期待地说:“什么话啊?”
净河已经心如止水了。
好了,现在这个府院里还有什么是没有的。
仙上的交友能力这般彪悍的吗?
原先在不世天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来趟人间是跟谁都能搭几句话吗?
他心如死灰地看了在仙上怀中蹭脑袋撒娇的小古,又看了看欢笑晏晏的白姑娘。
只觉胸中凄凉难耐。
对不起,大神仙。
尊上如今有了狐朋狗友。
他学坏了。
一阵清脆铃响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梁辰也不吊着大家胃口,抬掌幻化出灵笺,还颇为生硬地解释道:“本来,这般法术是不该有什么声音的。”
“可是那个不能说的男人,他特地做了此番计量,好让他传话回来时显得特别一些。”
俞思化去看,那张灵光涌动的灵笺上,都是分段写的。
“我已经到了天上,云很好看。”
“我看到了大海,海有点深。”
“我现在马上要下船,那个傻子一路都在反胃,还要麻烦老子照顾他。”
看到这一行,俞思化稍微顿了顿,才问:“他……那个不能说的男人,他身边还带着其他人?”
什么重要的事,什么重要的人,需要这么出去。
梁辰解释不了,只说:“您接着看吧。”
下一行是:“待我见了他爹,把各项事情说通,很快就回来。”
俞思化慢慢收回目光,微笑道:“既如此,看来他过得很痛快。”
梁辰不置可否,便听俞少爷说还有最后一事,此番入京,可否不带这些阴兵一路。
因他最近发现自己无论去哪,这些阴兵都要跟在身后,且他实在难以想象大哥骑兵列阵在前,自是雄气英姿开道,后面还跟着另一军整齐的阴兵。
那画面实在太过难以言喻。
梁辰摇了摇头:“这个恐怕只能说恕难从命了。”
俞思化:“为什么?”
“因为那个不可说的男人。”土生横插一脚,表示安心就好,阴兵即便在天日之下,也不会受什么影响。
虽然他也很想立时拉着俞思化说:你晓不晓得冥王能唤了整个幽都阴兵来重认主人,多么感天动地!
可万般话到了嘴边,都变成:“那个不可说的男人。”
“嗯。”俞思化是知道了,不论如何他们还是以谢逢野的要求为准,但总是难以自抑地想到那灵笺,去见父亲?
他忽地转头问白迎笑:“白姑娘,先前他就说要去你家见你们长辈。”
白迎笑连忙摆手:“您也别为难我嘿,我如今族牌都在那个男人手上,我才是最不能乱讲的。”
她说罢又笑了笑,不过嘛,你们幽都这些灵笺太过落后了,我弟弟才给我传了一张过来,特地拿来同诸君分享的。
众人齐齐看向她的掌心,都没能意识到若是白迎瑕传来的灵笺上有尊上,这不就暴露了吗!
毕竟有别的东西更为震撼。
因为那灵笺之中,云霞天边,栏杆处正有两道修长身影携手并肩而立,端的是一幅佳偶天成。
那位青衫金色绒褂的人他们不认识,但身旁那个笑得猖狂又恣意的男人,化成灰他们都能立马给他拼起来。
这是什么?
幽都几脸震惊。
这就是家花没有野花香吗?
晴天降了大雷。
俞思化最先明白过来:“难怪。”
既说月老曾拦着冥王使其无法同心上人相见,如今自然是要派人拦着他些,不然……
待几脸消下震惊之后,水榭里已然没了俞小少爷的身影。
直到启程上京,净河都没能同仙上单独说几句话,幽都那些妖鬼,防他似家贼。
当然,那些阴兵也一路随行,此后世间又多了段传说。
那明动四方的大将军,年轻时有回入皇城述职,所过之处无不一片阴风肃杀,可见其当有镇国之威。
史官青笔之下,游墨遒劲,书写之人自该热血澎湃。
只是不晓得,若他知道当日那愈大将军身后跟了整列阴兵,又该是如何怆然泪下。
此乃后话,自从当日临行前水榭一谈,俞思化就鲜少同他们说话了。
唯一一个受到优待的只有小古。
因着北上去往皇城一路越发天寒,偶还要越雪行军,不能耽误圣旨时间。
所以怕冷的小狗狗因着极其不会看脸色,且不懂人间那些弯弯绕绕的事情,所以没到夜间都能心安理得地往俞思化屋里钻。
他们一路住宿的地方布置都层次不齐,唯有临近皇城即将面圣之时,为着整队住了皇家驿站。
俞思化终于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再出来就瞧见小古已经幻回了狗身,在软褥里止不住地扑腾。
他温和一笑正要过去,忽听门外响了几声沉闷之声。
随即一道黑烟从门缝中慢慢悠悠地钻了进来。
“笃……笃……”
有人在敲门,响在这沉夜中,十分刺耳。
似乎这两声就耗光了他所有耐心,未等屋内作何反应,那门就哧啦一声破了个洞!一截腿从哪个洞里伸了进来,脚底正正地对着无声尖叫的小古。
小古颤颤巍巍地躲到俞思化身后,抖着身子:“为什么他们还不来,土生呢?那些鬼呢!”
俞思化也惊于面前巨变,但还是将手背到身后,朝小古脑门顶上顺了两下:“莫怕。”
“小古不怕,可是他好臭。”小古努力地用自己的爪子捂着狗鼻子,“小古要晕,或许还要吐。”
“哈哈哈哈!”门外响起几声笑,随即那截腿也猛地退了出去,听是司命的声音,“小少爷,我们可要进门了。”
俞思化这间屋子是大将军亲自吩咐下的上房,里面放着专供皇家贵人用的琉璃盏,最是以照物如白昼而闻名,如今连点三盏,照在那人身上,都像在照一个黑黢黢的洞。
他的脸上蒙着一团浓雾,遮住了五官,但也能从手脚和衣着判断,他是个男子。
且不是活人。
从他一进门开始,那股难以忍受的腥腐臭味就迅速地占满了屋子里的每一个缝隙。
他被梁辰控制着,却还是不住地扭动身子,拼尽全力地想要往俞思化这边靠。
没动作一下,就有许多腐肉白蛆从他铠甲缝隙中漏出来。
俞思化喃喃:“铠甲,这不是我朝士兵。我在大哥那些兵器谱上见过,这是……前朝士兵。”
“我见过你。”那人听见俞思化开口,循着声抬起了连,声音哑得像划过了几百年没用过的磨刀石,“我百年前,见过你。”
这话就比较不讲道理了,他却自顾自说得兴起。
“当时……当时你不长这样,你说,你说要我辈之人,留名,留名青史!”
暴怒一声喝划破了黑夜:“你这个骗子!”
“我骗你什么了?”谢逢野正揪着白迎瑕快步行走于他们白氏万州的山野之间。
幽都冥王略有些暴躁,正想要下狠手把这个多话的狐狸再打晕过去,随着几阵颠簸,胸前那截缩小的木杖轻轻扣过他的前襟,倒是莫名其妙地安抚下他来。
“我好心带你回家找老子。”谢逢野冲出山林,念诀起风,顺着疾云就纵下悬崖,最后才稳稳地停在一片开阔石地之上。
这处后边抱山,前头环湖,当真是一处闭关修炼的绝佳场所。
石洞前只有两盏浮灯清幽照耀,还守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突然从天而降两个人下来,似乎没能影响他分毫,他还是佝偻着腰身,侧对着石洞,俨然是一个忠仆。
白迎瑕被摔得七荤八素,狠狠地“呸”出一口血来:“你说来我族境内,不肆意妄为的!”
“老子说的是能找到老怪物的话,本座不会动你境内一草一木!”
可现在怎么着?
自从他来了之后,凡是问起,皆说昆仑君来过,且被白氏家主奉为座上宾。
随后燃着灵线寻找,一路寻到了这处石洞。
“你说你爹,千万年闭关不曾出来。”谢逢野招出回霜,惊雷伴身,“我看未必,你家能出第一个,就能出第二个!”
这是在说同魔族勾结了。
白迎瑕听得气急,他心知肚明谢逢野是在说什么,狠狠地抓了一把身前碎石,也没能站起身来。
“父亲他,闭关……不可打扰!”
谢逢野置若罔闻,正到了石洞前面,那一直不动作的老奴忽地旋身过来:“冥王莫急。”
谢逢野好笑道:“你告诉我怎么个不急?”
“我知道你急,但是您先别急。”
谢逢野不认识面前这位,但白迎瑕可是再熟悉不过。
这是他爹座下跟着时日最长的一个老奴。
遇事永远不会解释。
只会将一句话,扩成三句话。
比如:“你急也没用,再急也只能这样,急着急着就不急了。”
白迎瑕听得想死……
正竭力想着怎么拦一拦面前这个疯子,忽然在罡风大作之中,他听见一声清脆铃音。
他认得这个声音。
谢逢野前些天曾兴致勃勃地炫耀过,这是他为了得知俞思化消息才特地定下的。
此刻灵笺过来,果然让冥王身上那些怒雷烈火消下去不少。
作用很大,但时间不长。
短短几息,谢逢野没有再大声说话,扬手把灵笺一抛,一脚踏地,硬是将石洞门前踩出深坑一渊。
然后又极度不耐烦的声音似笑非笑地说:“这样啊,那我就拆了。”
哈?俞思化都拦不住?
写了什么啊!
白迎瑕紧着眉去看那飘过来的灵笺。
虽然边缘都在渐渐散去,可字迹还清晰可辨,显然是由不同的人写就。
上书:
“不世天浮念台上来了一个你的情敌。”
“俞小少爷最近听到你就要离开,也不开口过问,大概是已经接受你在外面乱搞了。”
“你的狗天天都在睡你的男人。”
“汪~”
“尊上!后院起火了!!!俞少爷被邪魔外道盯上了!哎呀!”
白迎瑕:“……”
他记得,才出发时,冥王殿可是放下过大话:俞少爷如今被护得极为妥当,且他知道如何做一个好男人,必定没到一处都要送信回去。
事事相告……告得后院起火了?!
白迎瑕急急扭身朝谢逢野吼:“我父神可是上古神仙!!!几万岁了!你岂敢这么乱来!”
“不世天我都能拆,你家我拆不得?”谢逢野回霜一扭,把那碍事老仆掀到白迎瑕身上,砸得他又吐一口血。
他老奴连忙爬起来:“不敢当啊少主,不敢当啊!”
白迎瑕真的想死了……
就在他万念俱灰之时,便听那石洞轰隆一声,紧闭了千万年的地方忽然大开。
幽寂一片中,灵光狂涌,如倾山倒海般奔流而出,吹得谢逢野衣摆猎猎狂舞。
冥王冷笑问:“这才舍得出来?”
“您还是那么爱拆天界。”
同谢逢野所想不同,这闭关了千万年的老神仙,声音听起来过于年轻了些。
便见一抹灵光护着身淡色长袍出来。
只是一身衣裳。
它轻飘飘地来到谢逢野面前,而后抬袖三拜,折膝又跪。
它唤了声:“师父。”
第063章 父母(二合一)
星暗月淡, 净色袍子散着荧光,折身而归,只是轻唤过一声“师父”就再也没了动作。
长风于顶, 碎石旷野之中,唯有此间辉芒瞩目。
这件袍子分明空空荡荡一截, 里面也没个身体支撑,却愣是跪出极其尊重之态, 便连那句尊称都唤得恭敬无比。
好似所面对的并非只是一个擅闯了白氏禁地之人,而是跪这天地苍茫,跪一位经年不见的故人。
这般厚重情意如此, 便是脸厚心大如冥王,都承受不起。
他微微侧开身子避让这一跪,偏首朝身后一老一小两只狐狸发问:“这衣服, 谁的?”
白迎瑕方才被甩下悬崖来摔断了腿,那老奴这会正运灵气给少主治伤,却不知为何要封住他的几处大穴,叫他无法行动,也不能说话。
老奴爱讲废话:“既是石洞里出来的,当然是石洞里的。”
他掌心源源不断地流出浅绿色治疗灵光, 轻轻漾入少主身体里, 倒是那白迎瑕因为穴位受制无法动弹, 即便看着石洞门前那件灵袍, 也是面无表情,像个傀儡一般。
谢逢野:“所以这身衣服就是你们家主的?”
老奴不做回答, 而是说:“大人就算要问, 也不该来问我,而是该去问知道的人。”
听君一席话, 如听……
谢逢野有些牙痒,但此刻即便远远隔着几步,也瞧得清那老奴所使法术,尤为熟悉。
“你们白氏一族,真身狐狸,如何会使这般咒诀?”谢逢野问,“这灵光我却看得很熟悉。”
即便咒法口诀相同,不同的人使出来,会有不同的效果,且因为依托之身不同,灵力奔涌形态也不一样。
可这般青光咒法谢逢野却再熟悉不过,浮念台上那是淡如云霞的烟绿霁蓝,使在这白氏狐妖手里,就成了亮青光芒。
天下道法同出一源,不过后辈改进添补。
可据冥王所知,这白氏在万州境内千万年不出,浮念台那面更是不参与任何大小事务。
二者何时能有机会交集?
“向来都会。”老奴低着脑袋,专心于自己的事,“大人不若去问一问向来。”
谢逢野:“……”
正事要紧,谢逢野暂时不跟这老奴计较,他扭身回去朝衣服说:“带我去见你主人。”
又看石洞里阴黑一片,难见光明,心中也甚是起疑这件袍子当真会带他去?
白氏禁地这么好进去?
还是白氏这个上古神族自降妖谱之后连脾气都收敛了。
不说谢逢野入此境后飞天窜地无人来拦,便是如今把他们少主打得变了物种都能这么大赖赖地进家主闭关的石洞。
这万州,上下里外都怪得很。
再看这袍子,它还说什么:你还是那么爱拆天界?
天界。
谢逢野记得,早个几万年,那会诸天神佛混迹一处,尚未混沌大乱时,没有那么多生硬的道理,更没有如今的不世天。
正因之后神魔对立,为了区别最先那个混乱的天界,才给九重天重新改了命,唤作不世天。
老神仙们自是分得清楚,越发往后,新上来的仙官不爱计较这些,便也做“天界”或“不世天”的乱喊。
才见时,这衣服说他爱砸天界,谢逢野听去确实没甚问题,如今跟着它往石洞里走,越发觉得不对劲。
“还有多久?”
他朝前面这件引路的光袍发问,看它虽是衣服一件,却走得端庄不已,乍看了去怪想笑的。
“很快。”
它如此回答。
谢逢野便不再多问,掌心凝出一团辉焰跟在后面,照亮的地方都只能见嶙峋旧石,
洞中没什么风,只有偶尔拂面而来的那抹轻盈。
便是如此,这些石头表面都已被磨到平坦,实在难猜此处洞府已设立了多久。
随着一人一衣越发往里,能听见叮咚水声传来,敲着石壁回荡,一阵一阵递进脑袋里,莫名让谢逢野原本燥烦的心绪平复了不少。
之后豁然开朗,乍亮过后,面前出现一个石台环抱的大窟,抬眼望去瞧不到顶,又有水流自上而下倾泄而来,半空滞阻成雾,袅袅环绕升腾。
在下面是一圆,质地清润如玉,却又泛着灵光,这回便同浮念台上那些一模一样了。
那件衣衫停于圆台之前,侧身过来举着袖子:“师父请。”
到了现在,谢逢野仍旧不明白这一声声“师父”唤得是哪路神仙。
便也不推诿,径直朝前去了圆台中央。
却没在此地瞧见那白氏家主,圆台之中悬浮着一轴竹卷,同当今不世天发令传讯的仙箓很是相似,但没有那些繁复花纹,别生野趣。
这东西放在这就是为了等谁来打开它,还是在他们白氏禁地之中,其贵重秘密不言而喻。
又想当时良府里瞧白迎笑诘问,他们白家似乎很喜欢收藏些古怪奇珍。
但谢逢野不是来寻宝的,他问跟在身后一步之外的那身灵袍。
“要我看?”
“嗯。”
“我对窥探别人隐私没兴趣,带我去见你们家主。“谢逢野后退一步,本想着那灵袍也该让开他,却没想这件衣服忽地倔了起来,竟是一步不挪。
谢逢野猝然后背撞过去,才发现这衣袍瞧着灵动飘逸,实则硬如坚石。
更像是下了决心一般,非要拦着谢逢野不准他离开。
冥王殿愣是在一生袍子上面,看出了坚毅的神色。
“本就是放在这等您的东西,只有您能看。”
袍子拦着人,又暗戳戳地将称呼加了个辈。
谢逢野再拒绝就不礼貌了,他眼一弯,眉一挑:“行啊,要是你们家主怪罪下来,可不是我逼着要看你们什么秘密的。”
他摆首回来,径直伸臂去取那卷灵轴。
这白氏家主私藏昆仑君在先,又迟迟不肯露面,明显就是要他先来看这物什,再去面谈。
看便看,如此一轴竹卷记得了多少事?
难道还指望这物件免去冥王殿的怒火?
就在他指尖触上灵卷刹那,黑暗瞬时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将谢逢野包围,始料未及的窒息感将他淹没。
迷茫中听见那件白袍于身后说:“从来没有什么秘密。”
“不过命之一字。”
谢逢野还没适应光亮刺目,就听这句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
声音听起来年轻活泼,倒很像他曾经在昆仑虚上撒泼打滚那些日子会有的天真无暇。
这具身子少年意气,正是桀骜时候。
他面前跪坐着一个鼻青脸肿的人,周围应当是个食肆或是旅店,柜台后面躲着几个瑟瑟发抖的人不敢露头,桌椅板凳横躺一片证明此处才经过一场恶战。
更直白些来讲,是谢逢野此身单方面把在场所有人都欺负了一遍。
他穿着自己尤为喜欢的玄色衣袍,只不过上面还没有那么多银云简纹,手里稳当地握着鞭柄,触感再熟悉不过。
……这不回霜嘛。
再看身前那个跪地之人,其实眉眼里尽是不服,即便被打得瞧不清本来相貌,张口说话还是不服气。
“里……里有本似表用法泥压子我。”
“哈哈哈哈。”谢逢野这身子先畅快地笑够了,才伸指出去往那人嘴上一抹,赤色灵光,再熟悉不过了。
“来,赏你一个口齿清晰,跟人吵嘴都说不清楚话,多可怜啊。”
“那你放开我!”地上那人用力挣扎,“我们再打过!”
“你想得美!”这具身子笑得飒爽,“都告诉你了,万般皆是命,就像你我今日会相逢于此,你就应该斗法输给我,然后诚心拜我为师。”
他用鞭柄去戳了戳那人的脸,“哎,咱们之前可是说好了的,你若输了,就规规矩矩拜我为师。”
“谁跟你说好了!你明明就是一声不吭打了我一顿!”那人更是不服气,“而且,哪有你这样的!街上随便逮个人就要逼着他认师!”
“我心里想过了,那就是说过了。”少年捏着鞭子的手微微用力,在狐妖脸侧戳出一个肉窝,理所当然地声音同时响起,“告诉你吧,我是神仙,你认了我,不丢人。”
“你说你是你就是啊!”
“我告诉你,我今天就收定了你这个徒弟!”这身子倾盖下去,阴森森地威胁,“你要是再不答应,我就把你的狐狸尾巴揪出来,告诉所有人你是个狐妖,再把你尾巴剁了,做那诛妖之人。”
“你!”那狐妖闻言明显见怯,声音随之小了一些,“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做这师徒?”
“无他。”少年直起身来,“你知道那流云观吗?”
狐妖愣愣地说:“知道啊。”
“很好,那你知道那流云观近来有许多仙君前来举办宴会吗?”
狐妖:“知道。”
“你看,你都知道嘛,还问我这个废话。”
狐妖咬着牙说:“流云观如何,关你非要让我拜师有甚关系!”
“哎!注意你的态度,怎么跟师父说话呢。”少年用回霜柄毫不留情地敲了狐妖的脑门顶,“这就是关键啊。”
“凡是赴宴的位尊者,皆要递出请柬,还有洞府中的小仙童驱牛车而往。”
狐妖隐隐觉得不对劲,但嘴上还是先问了出来:“……所以?”
“所以我赶紧收一个徒弟,去给我拉车递请柬呐。”少年晃了晃脑袋,“都说那宴席好吃,去的排场也得做够不是。”
居然是为了排面……
为了一个排面,逮住个路过的狐妖打了一顿,再嚯嚯了人家的小店。
居然是为了这个!
此话一出,面前的人沉默了,柜台后面那几个人也沉默了。
连带在这具身体里的谢逢野也沉默了。
虽然丝毫没有半点记忆,但玄衣、回霜、赴宴。
在此情此情景此行此为,当真是谢逢野能做出来的事。
怎么回事,难道老怪物说他昏迷了千把年,不是在养病,而是下界来闹了个天翻地覆到众人耻于开口吗?
该说不说,冥王殿如今经历得多了,见得也多了,心境早已改变,不复当年顽劣。
但如今猝然瞧见,依旧觉得爽快。
最后狐妖碍于打不过,只好被逼着认了个师父,问及姓名时,只说自己姓白。
一切都真相大明了。
谢逢野一言难尽地盯着面前这个五官浮肿的狐妖,即便瞧不清他长什么样,但也大致能知道为什么白氏家主要叫他来看这一卷光轴了。
原来是要一吐委屈啊。
之后,少年逼着被打的狐妖自掏腰包偿还旅店损坏桌椅板凳,然后挑了个豆腐磨坊去光明正大牵了只水牛出来。
在狐妖震惊不已的注视下,还颇为闲情逸致地念念有辞道:“大神仙都爱骑牛,我自然也不能免俗。”
狐妖张了张嘴,还是想说什么。
少年立时制止了他:“不要问,问就是不懂规矩。”
他欢快地往牛背上一跃,把身子抛去狐妖怀里,又从自己的袖中摸出一横玉笛,兴致勃勃地研究起来要如何让它发出声响。
很好,青牛,玉笛,道童。
可以说是相当风雅了。
见半天没个动静,还用脚踹了狐妖后背:“走啊小白子,咱们去赴宴!再不动我揍你了啊。”
尾音扬上了天,笛子悠悠绕绕地亮开嗓,转进了日暮霞光,吹起道旁两侧麦浪层叠。
不知怎的,或许是太久没能见到这般放肆的场面,谢逢野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
冥王殿禁不晓得,曾经那淡霞云天之中,自己还有过如此少年意气的时候。
他们这三个临时组起来的队伍很快便到了流云观。
隔着老远都能瞧见仙灵之气奔涌刺目,遑论到了近处。
这座青瓦灰檐的深山老观,几乎见不着什么香云缭绕,尽数都被那些乱天泼洒的仙光盖了下去。
门前已经云集了许多灵纱飘飘的仙人,他们互相行礼寒暄,少年却莫名“啧”了一声:“忒亮。”
又补充道:“眼睛疼。”
谢逢野听得好笑:看吧,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极其讨厌这些仙光霞色的。
“哎。”少年使唤这狐妖越发顺手且顺口,“你去,把这个递出去。”
他掏出一封皱巴巴的帖子,虽然做工略显粗糙,但对比之下已然同门外那些仙君手里拿着的很是相似了,算得上精巧。
只是谢逢野注意到封皮上洞府仙君处却填得有趣。
上书:来处洞,去处仙。
乍一看就很像那些不愿抬着光辉事迹出来显摆,却又暗自下了些心思,装得好一派高深莫测。
狐妖接过来,为难地说:“你这也太敷衍了点,你好歹是来蹭饭的,多少也该上点心吧。”
“你少废话。”少年凶他,随即又立马摆正身子端坐牛背之上,“你懂什么,他们这些神仙就喜欢这种调调。”
谢逢野心中轻笑附和:就是。
狐妖尽管为难,依旧弱小且委屈地递去了这封请柬,少年就坐在牛背山闭目养息,力求将所谓高深莫测做到极致。
忽听那边门外仙童问:“来处洞?去处仙?可从未听过这位仙者名号,今日乃是我家仙上于此处亲自开设的私宴,可不敢随便放人进去的。”
少年紧紧闭着眼,谢逢野却感觉到他紧张地捏起拳头来。
口中还念叨:“要是被拦,我就骑着牛跑。”
谢逢野:“……”
刚才那些自信原来都是装个样子啊。
狐妖已然在竭力圆谎了:“我家仙上自是想要低调些,你便是看看上面的灵光就知,如此深厚之功,岂是一般神仙能比?”
少年闻言,猛地睁开眼。
好家伙,这妖怪居然还要引他们去注意请柬上面的灵光,就要让这些神仙发现有人想混进去,顺便自救是吧!
那小仙童听过这话,果然将那请柬送到面前准备细细查验一番。
这边的少年也掌心虚握,大有准备虽是招出回霜来拼杀一回的打算。
却见那道观之中急匆匆地奔出另一名敦矮的小仙童,恨不得把两只脚抡圆撒开欢乱跑,跨过门槛时还匆匆拽了一把正要验证请柬的这个小仙童。
“还愣着干嘛,上神到了!我们得去山脚下迎接。”
“到了吗!那是得抓紧。”那小仙童也顾不上再细细研究那请柬之上的灵光出自哪位仙家,囫囵将东西往狐妖怀里一塞,再秉持着最后的礼貌敷衍摆手,“进去吧进去吧!”
说罢就急匆匆地跟着同伴跑了。
这面少年笑得开怀,那面狐妖僵硬地转过头来,笑得就比较难看了。
就瞧着他用回霜把狐妖拖到观外囫囵寻了棵树绑起来,把牛也拴到一旁,末了在拍拍手威胁道:“你等我出来再收拾你。”
可惜,他这趟宴会获得了满腔失望。
原先以为神仙难得在人间设宴,就算要聊那些高深莫测的法门秒术,在饮食上也该体面些。
谢逢野就跟着他一路挑挑拣拣,又听他抱怨半天,连声怨怼枉费自己花费那么多功夫。
“吃的什么啊,喝露水,嚼花,这些神仙是有病吗?”
少年极为不爽地拿着一棵桂花撒气,骂骂咧咧地躲在没人会注意的角落里踹了一脚又一脚。
若是从其他地方看,只会觉得这约莫是某种仙术,叫这树金桂无风而落香。
日暮薄天,夕照近晚。
谢逢野看着少年用这树桂花撒气,心中却陌生起来。
他之前是经常做些混账糊涂事,但碍于青岁的身份,且还有老怪物在身后撑腰,他也时常会自省,有些错该不该做,亦或是做了能得到些什么。
简而言之,他那都是为了目的去犯错。
若是他谢逢野,要拿一树老桂撒气,必定是为了这处的洞府主人晓得他在气什么,最后定要送些可以平怒的小玩意。
曾经的小龙就这么到处诓了许多宝贝。
但这个少年不同,他开心就要笑得全世界都知道,不开心就要赶紧撒去心头不悦。
便是欣喜与否,都要立刻表现出来。
与其说他是少年心性,却更像一个才入世不懂道理的娃娃。
谢逢野自我怀疑起来:我当年,是这个样子的吗?
少年还在不知疲惫地踢树,忽地观里老钟骤响,罄鸣声过,天头不知何时攒起些墨云围聚在一堆,湿意扑面而来。
下雨了。
最开始只是几点牛毛小雨,轻飘飘落到脸上还让人觉得舒爽。
很快就变成雨幕,浇得天地之间急速地泛起土地沾水的腥味,混在道观燃香和簌簌金桂之间,很是沁人心脾。
经这场云一浇,少年那些烦躁也跟着消去大半,他才像是愿意妥协了一般,低声嘟囔:“算了,回去吧。”
谢逢野暗暗点头,到这里他已经晓得了那白狐狸要给自己看什么。
不就是看曾经他仗着一鞭回霜把人欺负过一回吗。
谢逢野想着这也就该走了,要说那老狐狸还怪记仇,技不如人打不过却叫他记了这么多年,儿子女儿一概不管,先让衣服来引着冥王看过这幕。
他正准备念诀从这灵卷中脱身出来,恰好此时少年约莫是想补上最后一脚怨气,猛地回身狠狠地朝金桂踹了一脚。
霎时雨水裹着斑斑点点金桂一并砸头而来,闪耀着各类稀碎光芒,将这会仙人云集的道观分割出另一个世界。
听得不远处几声惊呼。
少年懒洋洋地抬眼过去。
在花雨香气将落之时,迷迷蒙蒙的金色鎏光遮了大半视线,叫他难已看清。
模糊见到廊角几个仙君簇拥一人而来,檐下昏烛映着不远处的苍松,桂花香在肆意奔涌。
明暗之间,那身烟绿柔色缓步而来,在无数雨点花影中,迷蒙又清晰,他带着精巧面具,额心有篷鎏光金莲,肃穆又漂亮。
身边的人都在唇启唇合地说着什么,偏他注意到这边颤身落花的老树,转眸而来,正正地瞧到了树后的少年。
须臾之间,像是天头荡下一束独一无二的光,只肯照到这个角落。
不知是不是错觉,面具之下那双眼微微弯过,似是清浅而笑
恍若周遭一切都慢了下来,只有水光偏爱此身,尽数将温柔天光潋滟而去。
花雨拂着少年脸庞簌簌滚落,他连眼都没眨。
在水汽香桂落地一瞬,世界重回喧嚣嘈杂,不知是谁先唤过声:“成意上神。”
少年也像失了魂一般,低低跟着念了一句:“成意。”
谢逢野也停了念诀准备回去的心思,若能幻出身子来,他现在的尊荣不会比少年优雅到哪里去。
他是众星捧月,他是众人簇拥。
此后大半个时辰内,少年再也没有做什么,只是像尊雕塑一般安安静静地呆在角落里,目光却直愣愣地盯着那道光芒万丈的身影。
肚子早已响过几回,他却再也不急着要去寻些什么吃的,好像这幅身体都不是他的了。
直到那抹烟绿笑着颔首离去,少年想也不想地随手拎起身旁小灯跟了上去。
那位上神走得很快,转眼就消失在古木旧廊尽头,少年听上去很是懊恼:“人呢!”
忽起了阵风,吹灭他手里的提灯。
幽明月色之下,那位神仙不知何时来的他身后,带了一股很好闻的草木香气。
少年惊得猛然旋身,倒是成意上神低低笑过:“抱歉,吓到你了?”
半晌,无人说话。
回答他的只有少年控制不住瞪大的双眼,张了半天嘴巴才想起来要说话:“我,我……”
终究也没能“我”出来半个字。
上神也不着急,就隔着面具静静地垂目看他,漂亮的眼里只有刺目的探询。
“你是不是饿了?”
少年眨了眨眼,才摇着头说:“嗯。”
很轻的一声笑从面具边缘漏了出来,即便谢逢野呆在少年身子里,都能感受到他的脑袋在急速发热。
“既摇头又点头,到底是饿还是不饿?”
少年想了想,先问:“如果饿呢?”
“那也算我给你带的这些没有白费。”
神仙的手从衣袖中伸出来,掌心化出一盘桂花糕。
少年失神地看着那盘糕点,说话都结巴起来:“这是,你专门为我带出来的?”
“吃吧。”神仙点了头,几缕碎发轻轻柔柔划过他额前的金色莲花,晃得少年心神不宁。
他呆呆地捧过盘子,也不顾什么讲究,原地盘腿坐下往嘴里塞了一块,又没去嚼,接着抬起脸去看神仙。
上神蹲下身子,和他平视:“方才观里大家谈道论法之时,你就一直盯着我看,如今还要盯着,可是有什么事找我?”
“我没事,我看你……”少年似乎意识到含着东西说话不礼貌,囫囵嚼了几口咽下去才说,“我看你,是因为你好看。”
末了他还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我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
廊外清雨淅淅沥沥,上神似乎也从未被这么直白的夸过,眸底涌上些惊讶,随即又化成能让人溺弊其中的温和。
“多谢你了。”
少年又是一阵脸热,带得谢逢野也跟着热起来。
成意当年这般……谁遭得住啊。
又因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所以如今就算隔着面具,谢逢野也能猜的出他面具之下该是何种笑眼温柔。
冥王光明正大地窝在这少年身子里,一面哼笑少年自己没见过世面,一面又把自己想得飘飘然起来。
夜雨在侧,本该一片霖霖凄寒之意,廊下却涌着莫名温热。
初相逢最好,热情又直白。
少年很快就吃完了一整盘桂花糕点,不知那神仙从何处又变出一壶热茶,茶香混着雨水清冽,让谢逢野心神熨帖。
白茫茫的雾蒙缠着山腰,天穹如洗,少年对面是含笑的神仙。
待糕点吃完之后,少年又无措起来,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却见这个神仙又把手掌抬了出来。
他先前变出了糕点,又变出热茶。
正在少年期待时,猝然瞧见自己那个灵鞭回霜赫然地躺在上神如玉温润的掌心里。
莫说少年,连谢逢野都从未如此觉得回霜实在是黑得尤其难看。
“这是你的吗?”上神说,“我方才见观外有棵树上面绑了个妖怪,他好像很委屈。”
这话分明说得极其温和,落在少年耳中就不是这么个意思。
——上神这是在职责他欺负妖怪。
“我打了就打了。”少年倔强地扬着脑袋,“怪他不听我的话。”
“他就算打不过你,也不能让你这么欺负对不对?”上神温声教导,像哄娃娃一样。
少年攥了攥拳:“就知道你们这些大神仙,只会教训人!”
他似是气急败坏。
因为这么一句连指责都算不上的话,燃起了他心目中那些本不该有的胜负欲,还有那点倔强的自尊心。
一时间连口诀身法都忘了,更忘了面前是一个修为如海的神仙。
就这么直愣愣地上手去抢。
上神稍微往后别了些手就躲过他这一挥,倒叫少年先身形不稳地往前倾去,只能急急地伸出手去扶。
但好在最后也没能失了太多体面,他被扶住,回霜也还到他手中。
上神的声音还是很温和:“抱歉,没磕到吧。”
先前那些害臊全数喂了狗,少年只顾得上脸热:“没,没有。”
谢逢野却看着他攥住成意的手双眼冒火。
心说这白氏狐狸是来气自己的是吗,专门捡这段来给他瞧。
没人。
没人能这样触碰成意。
没人。
连他自己以前都不能!
里面的谢逢野飞醋酸天,外间却是好一派岁月静好。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年纪轻轻就能有次修为很是厉害,且观你你天性赤诚可爱,自当活得无拘无束,若是心向正道,定能有番大作为。”
少年愣怔着问:“你是在说我好?”
上神被逗笑了:“嗯,你很好。”
他把少年扶了起来,顺手施诀替他干了方才被花雨打湿的衣裳:“外面风大雨大,回去路上自己小心些。”
至此,谢逢野断了所有要从这卷灵轴中出去的念头。
他要捉奸。
这个奸他捉定了。
冥王殿就冷眼看着少年畅笑着奔跑在迎面而来的雨点里,脚丫一浅一深地踩出许多水坑,时而再仰头呼啸几声。
“天大地大,都是我的!!哈哈哈哈,都是我的!!”
这还不算,他循着那狐妖的气息,找了大半座城池,少年凌乱无章的脚步声响彻老城,终于才在一处不起眼的小客栈中找到了狐妖。
彼时狐妖正躲在被褥里不肯露头,当门被一脚踹开时,他也只是极有骨气地在被窝里抖了一下,高声道:“今天,就算你把我!打死!我也不可能做你的徒弟!你自个做梦去吧!”
少年全然做听不见,过去一把掀了被子,用湿漉漉的手把狐妖揪出来。
“你叫什么!?”
狐妖脾气也给欺负上来了:“老子叫白玉春!”
“啧,好娘们的名字。”少年被他吼了这么一声也不动怒,只是顺着习惯吐槽了句,接着重新变为喜笑颜开,他的眼里蘸满灼人亮光,“你知道吗!我今天遇到个好漂亮的人!不对!好漂亮的神仙!”
白玉春猝不及防地被他这不加收敛的喜悦浇了个遍,目光呆滞地看了看疑似神志不清的少年,又僵硬地转头去看外面快要天亮的夜。
他可是为了躲这个疯子费劲体力地远离那流云观,跑了好久才找到这处客栈。
于是白玉春谨慎地问:“你大老远过来,淋了一夜冷雨,就是为了说这个?”
“不然呢?”少年经他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自己身上都湿透了,又不大在意地囫囵擦了一把,接着兴奋地说,“你知道吗?”
白玉春满脸只有遇上了疯子的绝望:“我不知道……”
少年正在脑热心热的当口,哪里顾得上他说什么,只管把手搭在狐妖肩头上乱晃:“他说我很好!他还嘱咐我回家小心!他在乎我!这就是喜欢我的意思对不对?他想跟我生生世世对不对?!”
白玉春麻了,口不择言:“……对你妈。”
“话说回来。”白玉春稍稍回神,清醒几分。又因着他和这小疯子都是妖的关系,不免问:“就算人长得再好看,你也不至于陷进去成这样吧,再说了,人家可是神仙,你……”
他一顿,随即难以置信:“你今天去流云观就是为了他?”
少年激动的面庞染上几分悻悻,把手从白玉春肩膀上收回来,说:“我族当日遭灭顶之灾,就是他救的我。”
白云春瞧得咂舌,依旧劝道:“他们那些神仙,略施神力不过是顺手的事,你还是清醒点。”
少年哪听得进去,直说:“他就是记得我,我要到他身边去!”
此言之自信凌云,此志之独一无二,饶是情爱上头如谢逢野,都叹为观止地“嘶”了一声,之后再也无法做出任何评判。
受白玉春影响,粗话果然能释放大部分心绪。
操了,谢逢野心想,老子之前是这么傻缺的龙吗?
少年情动,向来不讲道理。
但接下来几个月,就在白玉春以为这疯子肯定要去不管不顾地追求那个所谓的漂亮神仙。
他却一改常态,静心修炼了起来!
而且似乎闲得要命,整天不是去找哪里有灵气充沛山湖,就是用坚毅的心志往那悬崖峭壁碎石洞里钻。
一言蔽之:哪种方式提升修为加固魂台最快,他就能不要命的去做。
谢逢野略带疑惑,要修炼干嘛不直接回昆仑虚让老怪物教?
即便这疯子看待情爱的方式与众不同,但至少他还能知道该当正向且积极地追求所爱。
这是正确的,应当的。
“可是!”白玉春死死地扒着山脚老树不愿服从,“你自己上去就可以了!!我并不是那么一个勤恳上进的妖怪啊!!”
“啪!”
回霜狠辣且果断地送来一个大耳巴子,随后熟练不已地把他捆起来,少年就这么拖着白玉春艰难地向悬崖顶爬去。
崖壁临风,无草无木,唯有饱经风霜的石面,还有白玉春所过之处留下的两行绵绵泪痕。
畜生啊。
他抬头看看晃荡不歇的云天,又低头看看越来越远的地面,不管是往那边看,都只能收获胆战心惊的体验。
最后,白玉春才认命一般地看着背着自己,力气大得惊人的少年。
他这幅骨头虽然说不上临风弱柳,却也算不上精壮彪实,这么扛着另一个妖怪爬悬崖也要止不住地喘粗气。
但他好像也不觉得累,更不晓得脑子里在想什么,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吓人,里面像是烧着永不会熄灭的希望。
“你到底……到底是什么品种啊?”
白玉春试图发起对话,来略微散去些自己心中的惶恐不安。
很快就得了回答:“关你……屁事!”
“行。”白玉春不气馁,能让这疯子说话就不错了,他换了个话题,“那你为什么,非要缠着我?”
话才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
那疯子一转头,眼里烧着火:“我只会去缠他。”
这话讲得莫名其妙,大有:你也配把自己往那个地方肖想?这个味道。
语气,神态,让谢逢野熟悉得嘬起了牙花子。
白玉春没有多争辩,只是悄悄按下心头那把苦泪:“我的意思是,你要是想修炼,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在那天界有一席之地。”
少年艰难地抬臂:“嗯。”
“就是说,有没有可能,你可以自己来做这些事的。”
“我不想自己。”少年这回出人意料地实诚,他说,“有人陪着我,我会更有干劲,这不就是朋友吗?”
白玉春愣是忍了又忍,再三告诉自己若是强说什么定是没有好果子吃。
可还是忍不住了,他鼓着额头青筋不管不顾地大骂起来:“我操了!你管这个叫朋友啊!你第一次进人间吗!你家里的人没教过你什么叫做交朋友吗!?”
狐妖暴怒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晃晃悠悠传出好远。
只是换得少年停下动作,回首朝着挂在身子下面的白玉春眨了眨眼,散去些眼皮上的汗珠,才说:“他们没教过我,跟你说过了,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被杀了。”
话已说到这般,白玉春只感觉被猛地一噎,再也没将什么。
便也就任着这个疯子去了,反正,修行嘛,对自己也好。
谁到世间来一趟,不是为了修炼呢?
白玉春这般安慰自己。
但很快就发现,当日初见把他痛打了一顿的这个少年,当真有为人师长的资质。
且不说他那莫名磅礴的修为,而且总是能说出些白玉春听不着的咒法口诀。
时间久了,白玉春都没脸再说自己家在妖怪里也算得个大家族了。
他这出门游历的长子,所学之物还没一个疯子多。
两人就这么一道修炼,最多听一听那疯子说要在天界做大神仙,亦或是趁着月明星稀畅享自己追上所爱之人该当如何。
白玉春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也从未见过那个“很漂亮的神仙”。
慢慢的也知道这个疯子其实并无恶念,所以他偶尔也会瞧着他那些悍烈的赤色灵光劝上两句。
“你所修门道也好,招式也罢,都太狠戾了些,哪能招招都奔着杀门而去呢?”
那疯子只会甩鞭过来:“你屁话怪多。”
他们俩缩在深山里修炼了许久不曾出去,更不晓得如今外面变化如何。
变故来得突然,某日他们修炼的洞穴中忽然冲进一堆修道之人,言说妖怪也配在此抢灵气。
何等笑话,妖怪居然也这样人模人样地修炼起来!
少年也不多废话,当即抬手就打,对方人多,堪堪算打了个平手。
谢逢野观至此处不由得皱起了眉。
就算是为了护住这个白玉春,也不该为了妖怪同人动手啊,到时候天道罚下来,罚的也是白玉春啊。
此战到双方力竭才停,没想那些修道之人更胜一筹。
掏出许多法宝来对准了白玉春,少年更是不管不顾起来,非要护住这个狐妖。
“你们敢伤我朋友!”
白玉春这才怔然:这疯子是真的把他当朋友啊……
但少年此时负伤在身,即便再努力凶狠起来也像是被堵进绝路的小兽。
根本起不到半分震慑作用。
就在这生死存亡之际,自山林之外遥遥荡来悍烈灵光,随后神仙临世。
训诫完那些修道之人后,白玉春才瞧清了那个所谓“很漂亮的神仙”。
漂亮个屁。
他想。
不就是带着一个很好看的面具吗?
再偏头看那个疯子,早已红了耳朵和脸,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救了我。”
谢逢野同时和白玉春一道,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上神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这次却没有再说道别。
“外面世道稍微有点乱。”他看向白玉春,“如今妖怪不好过活,你们要是不嫌弃,可先到我那处呆一段时间。”
这邀请来得猝不及防,白玉春几乎是下意识地摆手:“就不打扰……”
“啪!”
白玉春瞬时肿了半边脸:“我去,去还不行吗!”
他们被带到了天上一处灵光恢弘又肃穆的神殿中,诺大的殿宇却冷清清地见不着几道身影。
谢逢野从没见过这处神殿,想着难道成意还住过除了浮念台以外的地方吗?
上神接回了一个眼里心里都只有他的少年。
此后许多事情都在这般炙热心情之下顺理成章起来,许多个日夜里,那抹烟绿柔光自云外归来,总能有道玄色身影蹲在殿门前等他。
那疯狂霸道的少年,乖巧得不行。
只是半分都不肯掩饰自己眼底那些爱意,通晓心性如鬼神,又岂能不知这份情意。
却依旧留他伴在身边。
直到某夜月色如练,神殿之外有株霜树清辉如融银披洒而下,映着漫天星辰,静静矗立在那深幽潭便边。
少年小心翼翼地垫着脚过去时,上神正半靠着霜树,面具之下双眼静静闭着。
他约莫是鬼迷心窍,抑或是意乱情迷,总之算得一个狗胆包天。
就连谢逢野在自己的狂怒尖叫中,都能听见少年那快要冲破胸腔的心跳声。
他靠过去,悄悄弯下腰,像是要偷走一件特别不得了的东西,手里攥着一把汗,心就要跳到嗓子眼。
随即像豁出去了一般,猛地俯身下去,在那面具之上留下蜻蜓点水的一点炽热。
立马又直起身来,不住地喘着粗气。
“为什么抖?”
正是大脑空白的时候,却看见那双面具之下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的,正静静地瞧着他。
少年结巴着说:“我……我不是要亲你。”
“这样。”上神轻笑着坐起来,在九天之上带出一阵温柔暖风,“那你在做什么呢,小树妖?”
他永远都是这般玉树临风的模样,万事不急不躁,却能把少年急得无法说话。
谢逢野的尖叫瞬时停下。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小树妖?
成意在叫谁小树妖?
时至现在,谢逢野才像凉水泼脸一般想起另一个问题。
成意怎么会是上神呢?他分明是妖怪入正道修的上仙呐……
谢逢野僵着脸去瞧那个面具,脑中却很抗拒再去才现在这少年到底是谁。
少年还在赤着脸拙劣地解释:“我……我就是看你面具,你面具一直戴着,我想试试戴着这个面具是什么感觉。”
“只是面具吗?”上神把他拉到面前,少年窘迫地低着头,忽然手里被塞了一样东西,上神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现在,大家都在闹着立道,我怕护不住你,所以我们再等等,等到云天平定的那一日,好不好?”
“等什么呢……”少年声音细弱蚊子,怔怔地看了半晌那还带着温热的面具,慢慢抬头。
上神嘴角有盛满天光春色的梨涡,要一直漾进人心底。
“等万事平定,你我并肩而立,到时候,你来教我谈情说爱。”
万事平定。
少年没有再动作。
谢逢野看着对面,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成意上神是他自己,那这个树妖少年……
第064章 爱情(二合一)
成意上神, 准确的来说是那上古龙神,又拉着少年劝慰了好半天,从天地大道说到两人恩情。
少年和谢逢野都可谓是, 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但从他逐渐平稳下来的心跳声来看,好歹是压下不少那些悸动情念。
此间灵光围绕不世之星缀顶耀目, 凡有身在其中者,皆记万年。
少年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直睁大了眼,生怕眨过一下就会漏看去漂亮神仙,直到眼眶泛起酸涩, 也不肯动。
上神轻轻点了他的额心:“怎么还发起了呆?”
少年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又因呼吸急促起来,导致声音都高了几分。
“你, 你不讨厌我亲近你?”
在方才上神长达一炷香的谆谆教导之下,他不负众望地先问了这个问题,话出口就觉得嗓子眼一阵发烫,火烧火燎地很不是滋味。
心中不免懊悔起来,心中骂自己问得太过鲁莽。
少年此刻当然不晓得还有另一个人在借他的眼睛看这个世界,心慌意乱之下, 竟然只能记得先表明自己的情意要紧。
上神反问:“我为何要讨厌你亲近我?”
这倒是个好问题, 打开了小树妖的思路。
“因为你是高高在上的神仙, 我只是一个小妖怪, 我还蠢笨不通道理,我还……我还丑。”
句句说得真心实意, 他脑袋也说得越来越低。
上神却是“噗嗤”一声笑了, 他温柔地牵起小树妖一同来到霜树台边坐下,却没急着松开手, 任由那掌温暖亲和的手压在少年躁动不安的脉搏上。
“神仙也好,妖怪也罢,我们都是一样的,你要记得,一定要记得,无论身在何处,都不要以高低贵贱去做评定事物的标准。”
见少年思索着点了头,他才接着说:“再者,世间大道万千,向来没有一法独大的道理,只有对错之分。可是是非对错又是极难说明验证的东西,饶是天界神佛济济,也没有谁能站出来讲自己一定是对的。”
小树妖不解:“那我怎么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
上神轻轻用指腹在他手背他划了划,带起一阵酥痒:“如果是你的话,有想要做的事,有想要见的人,你不会为了那件事去伤害别人性命,而是靠自己一步一步地走到想要去的地方。”
“那么无论你过程中选了怎样的路,这样做都是对的。”
小树妖脑袋更低了:“那我打了白狐狸。”
上神轻笑道:“你确实欺负过他,可是之后你带他一起修行,甚至在性命攸关之时以命相护。你们这些对错我难说明,但我这些日子瞧白公子虽然面上带有不忿,实则也从未起过逃走亦或是害人的心思。”
小树妖明知故问:“那你早就知道我是什么。”
“我见你第一面就知道你是棵玉兰。”上神不急不缓地说:“皎洁之姿,冰心玲珑。”
得此当头一夸,小树妖没好意思全部接下,他眨眨眼,问,“你在安慰我吗?”
“安慰是要在你伤心难过的时候讲些话让你重新开心。”上神正正地瞧着他,“我现在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尤其是接下来这句。”
他眼里盛着漫天星河,温温柔柔铺洒过来,让小树妖瞧得又心跳加快起来:“上神干嘛这么看我。”
“好没道理,你不是也总这般盯着我看,为何我就不能?”
“……那我盯着你,是因为你很漂亮才。”
上神的声音像春风撩动玉琴上那根最温和的弦,风渡暖意,一直痒到了心里。
“你怎知我不是?”
此话一出,小树妖倏地大脑空白,下意识地想把拳头握起来。
他在上神面前总是能三言两语就溃不成军,太紧张了,以至于半天都没注意到自己把上神的指尖也攥到手心里。
待他后知后觉地松开,又结结巴巴地道歉:“我……对不起。”
“无事。”上神依旧温和,瞧着像是还想多讲句什么,未料身后不知何时来了几个云衫仙君,个个荣光焕发。
“哎呀,一早就听闻呐,这个天界突然来了抹祥云,把这浮念殿照得那叫一个五光十色。”说话的这位神仙面似美玉,双眸泛光,美鬓墨眉,五官都生得十分讲究,即便细看也精致得紧。
小玉兰瞧着面生,他虽不怯,却也没主动打招呼,毕竟上了天界那么久,平日里上神外出,灵殿里向来只有他和白玉春呆着,从来没见还有什么访客的。
谢逢野就熟悉了,这不是后世被奉于高坛之上不可撼动其地位分毫的道君嘛。
怎的如今看来,倒比他之后见着的还要再俊逸些,神仙还有倒着年纪长的?
“玉庄又在打趣。”上神朝前一步,再偏身回来向小玉兰介绍,“这位便是天界山独一份的逍遥,如今人界的张氏仙人,名玉庄。”
小玉兰点点头,没想到会得上神如此正经的介绍,他一时有些促狭:“问仙人安,我是……”言至于此他忽地歇了音。
他没有名字的。
张玉庄却促狭地笑起来,折扇“啪嗒”一声打开:“莫要客气,我可听着了,玉兰嘛,小玉兰。”
谢逢野:“……”
老不正经。
成意上神又接连介绍了玉庄真君身后两位,其中那名灰衫云袍簪玉冠而坠长缨于发束之下的仙君,一身流云气派,雍容得紧,面上笑得温和不已。
“这位是月舟真君,如今暂掌风雪一司。”上神说罢,又介绍月舟身后那位赤衣银冠的凌眉神仙,“这位是江度真君,乃月舟挚交。”
玉兰也乖巧点头:“月舟真君好,江度真君好。”
江度束发于顶,半披墨瀑于肩后,闻言也只是稍稍挑起嘴角点头示意。
“哈哈哈,你好啊你好啊。”月舟虽是笑得温和,却忽地疑惑道,“竟不知是这么个乖巧性子。”
这声音可太耳熟了,熟悉到月舟才刚说第一个字,谢逢野就瞬时想起来他是谁了。
老怪物。
那个被诅咒在昆仑虚经年受灰雾缭绕的神仙,也有这般恣意风流的时候吗。
如今故人在前,旧景不再,实在容易勾起些怅然来。
上神却是笑了:“什么乖巧。”
“嗐。”月舟笑步过来,发间银色长缨轻摇水色,“我听闻有个小暴躁独自打了许多修道之人,没个功法,倒是把他们揍的落花流水,此后才有的英雄救美。”
他生了双极其漂亮的凤眸,含笑往成意那边瞟去:“难道传言有误?”
小玉兰这是听出来了,神仙是在拿他打趣呢。
他不服气地说:“是他们先欺负我的。”
少年说得又倔又没底气,他实在怕上神不喜欢这些打打杀杀。
倒是让月舟听了稍愣片刻,随后噗嗤一声亮了许多笑出来。
江度靠过来说:“月舟,别欺负孩子。”
“我哪有。”月舟笑着揩去眼角泪花,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往江度身上靠,活似个没骨头的,非要挂在人家身上。
江度也就一动不动地任他靠着,像一蓬乌木静静地捧住月色辉明。
月舟笑得灿烂:“我就想说浮念殿果然教人有方。”
连一贯温和的上神都被他感染,笑着打趣说:“那不然你也来,我顺便教教你?”
“我才不要。”月舟说,“你这无聊的要命。”
小玉兰被他打趣得脸红,只想赶紧换个话题,干脆转头问玉庄真君:“方才真君说我们殿有祥云。”
上神听见“我们殿”之后朝他笑着看过来,小玉兰立时心慌着错开眼。
玉庄最是个爱凑热闹的,这会踱着步颇有风范地走过来,折扇摇出一身端方气度。
“还不止呢,先说那祥云,璀璨笼罩,变化无端,时有彩色悦目,时有清净平心,总之就是颇有神效,乃至照得这浮念台上竟生出另一番别样景致!”
要怪,只能怪这些神仙的嘴巴实在厉害,若是装模作样地想要说些什么来诓骗哄人,那都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于是在谢逢野无奈扶额之下,小玉兰当真信了。
他下意识就去看身旁那棵霜树,却不妨被玉庄真人轻轻敲了脑袋。
“小妖怪看哪呢?”
“您不是说树吗。”
“是有哇,祥云也有老树也有。”玉庄摇头晃脑地说,“不过,如今那祥云泛红,化成透粉玉兰一朵,将将好落到这老树心口上了不是?”
他目光不住地在上神和玉兰身上来回打转,也不管当事人如何,身后的月舟笑得又往江度身上挂。
浮念台也由此得了场许久未有的热闹。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上神忽地变了忙了起来,似是天界刚刚要成立,天大地大总有忙不完的事务。
玉兰时常乖巧地坐在槛前等他披星而归。
倒是玉庄和月舟似是闲得很,逮着空就要过来找玉兰说话,时日久了,连白玉春都被带着一道谈天说地。
那时候天穹上总是涌动着干净纯洁的蓝,静谧一抹挂在霞光尽头,看着看着心头就莫名熨帖。
那是小玉兰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家,什么叫做朋友。
也因玉庄真人时常照顾,谈笑之余也会借着玩笑话讲些真道大法,玉兰和白狐狸颇为收益,在天界这短短几年,倒要比他们之前在人界苦苦修行来的更为有效些。
这段时间实在是太过美好,以至于谢逢野看着看着就忘了离开。
那些过往风流尽数摊开于面前,历史就这么活了过来。
直到某次玉兰忽地浑身发痛,咬着牙撑了几天装作没事,最后才被上神发现。
可怜瘦瘦弱弱一个娃娃,硬是烫得像棍热碳。白玉春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连忙去跪请上神出手相助。
上神赶来时,身边还带着玉庄。
玉庄将折扇别在腰间,凝眉伸手去探小树妖魂台,末了带些惊色松开手,又面带疑色地重新探去。
如此往复几回,才听他对成意说:“你这小树妖很了不得啊。”
成意抱着玉兰,只用眼神示意他有话快讲。
身旁的白玉春就没那么好耐心,连忙说:“还请真君救命!”
“救什么命?”玉庄眉目舒展开,又懒洋洋地拎出折扇,“既无性命之忧,何来相救之说?你这小树妖,生了禅心啊。”
白玉春没听明白。
禅心。
无思量,得清净,生如莲花与日月,方得禅心。
那是超脱时世俗的快乐和安详,也是众多修道者希望达到的境地。
白玉春是知道这件事的,却不知为何会生在小玉兰身上。
连上神都略显愕然:“真君是说禅心?”
“是。”玉庄停了摇扇的手,又重复了一遍,“这小树妖,生了禅心。”或许是看面前的成意和白玉春大有准备一问到底的架势,他先一步抬扇止住两人话口,“莫要问我,我不是天,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这小妖怪会生出这么个宝贝东西。”
“总归,万事各有缘法,指不定以后什么时候要用到呢?”
玉兰生禅这件事虽然闹了几天,后面待他醒转过来,上神和白玉春都只告诉他起了场热,算是生了场小病,叫他莫要多想。
在玉兰病痛这几日,成意一直都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凡事都是亲力亲为,白玉京压根插不上手。
玉兰熟睡的时候是,他要么就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再时不时地探手去感受下玉兰魂台情况,然后把他被褥拉高些。
要么就是很长时间地盯着床榻上的小树妖看,长睫垂眸,也瞧不见他眸里到底带了些什么情绪。
这小小一殿,久久无人出声。
与此同时,谢逢野也盯着成意上神,那个曾经的自己。
万事有度,身形如尺。
看着这芝兰玉树明月入怀来的谦谦君子。
谢逢野脑中有千般思绪翻腾,竟也不知该从哪件事开始想起,只好被他们这般沉默感染,一同陷于这无风无浪之境。
直到玉兰又开始活蹦乱跳,那些吵吵闹闹的神仙似乎清闲不已,非要用祝贺为名相约着出去走一遭。
说北境有山名昆仑,临天接日,风光大好。
恰逢月舟还是掌风司雪的神仙,非要闹着大家一道去昆仑看雪。
“曾经路过一回,恰逢手头还剩些残雪未布,看那些乌黑山石嶙峋怪可怜的,我便随手将袖中残雪尽数撒下去。”
月舟面上泛起回忆的神色,眸光闪耀,“那情那景,世间极致!若能让我年年月月长留那境,死也甘愿!”
江度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好好的,说什么生生死死。”
“哎呀,我这不是感怀一下嘛。”月舟不以为然,甚至还大方地拍拍江度肩膀,“你放心,就算要老死在那境中,本君我一定大发善心带着你!”
他们俩向来如此,不大爱分场合,也不大会去看旁人脸色。
看得多了,大家都相当地习以为常。
只有小玉兰会悄悄往后一步,再偷偷去看上神。
“小玉兰!”月舟立时唤他,“别偷看了。”
“我!”经他这么一喊,众人都回头望他,把孩子看得脸红又局促,但还是倔,“我就看!”
“噗。”
低笑响起,却有两声。
谢逢野愣怔片刻,借着玉兰的目光去看,成意也笑了。
“玉兰想去吗?你也很久没有出去看看了?”
他这么一笑,像是瞬时将风花雪月都交于一人手上。
好似不管怎样都能由小玉兰来决定,他微微愣怔:“可以去吗?”
“哪有可不可以!”月舟畅笑着过来拢住他的肩膀,“必须得去!”
月舟最是风流性子,既是他连声称赞的美景岂有辜负的道理。
不知最近天界在忙什么,他们一行协同出游时,凡见有路过的仙君皆是一幅精疲力尽的模样。
小玉兰和白玉春瞧得奇怪,再看其他几位神仙,似乎都习以为常了。
难得出来,他们没有用法阵直接过去,也没有纵风起云而行。
反倒是玉庄出乎意料地搜罗了辆飞舰,绫罗纱,雕花窗,梁木生辉光。
“你竟还有如此宝贝。”月舟瞧得啧啧称奇,围着来回看了好几转,“之前都没见你舍得拿出来过。”
“略有些家底罢了。”玉庄折扇轻摇,“诸位,请吧。”
小玉兰跟在成意后面,几乎是寸步不离,他从未见过这么奢华的东西,忽地想起曾经闹趣斗嘴时,月舟曾说过玉庄真人得道成仙之前,似乎曾是什么人间皇族。
他不禁暗自感叹:只要足够富有,天上地下都可以横着走。
“想什么呢?”成意来到他身边,再顺便不过地靠得近了些,顺其自然地让他们的衣摆迎风纠缠在一处。
风在云巅乱吹,交换两具身体的温度。
“我在想。”小玉兰瞧着云斜光飞,“真好,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成意转头来看他:“那就一直这样。”
天光跟着他倾身一笑,暴雨一般泼洒过来。
待他们到了昆仑虚,月舟早已布下晶莹大雪。
小玉兰有些惊讶:“你这么乱用风雪,当真没问题,吗?”
“天都要乱了,还……”月舟一瞬失落,立刻发觉事态,又很快恢复成欢笑不羁的模样,“你这个小妖怪,担心得怪多。”
他推了一把,将玉兰是推去成意身边,畅快的笑声响彻山谷。
月舟挑衅一般地说:“你家这个小妖怪,我今晚要把他灌醉!”
他光说还不算,非要扯过江度来一起。
“我们两个,喝你们两个!”
小玉兰刚要拒绝:“我不会喝……”
话没说话,肩头忽地搭上一掌温热。
玉庄和白玉春施术生了火堆,暖融融一片借得雪光几两,烫得小玉兰脸红。
成意靠得更近了些:“我教你。”
红泥露烧着烫水,水泡咕咚咚地乱滚,递出许多情人酒香。
月舟这般挑衅已不是第一回了,却难得见成意上神如此意气用事,玉兰笑得两眼弯弯。
“好,我学。”
得此世间佳酿,光是闻闻就要头晕脑热,遑论小玉兰还被月舟哄着一杯接一杯地喝。
眼瞧着玉兰观物都有些模糊了,谢逢野看得咬牙:“……这个酒鬼老怪物。”
“那么该如何看待‘清神平志之养生之本”呢?”白玉春向玉庄真人举杯,问得一本正经。
玉庄也鲜少得见愿意同他深谈道法的人,当即眼睛一亮就要作答。
未料面前扑来一抹灰的阴影,彻底打乱了他们这些谈经论道。
“出来玩还记挂这些!”月舟脸侧已挂着酡红,更显凤眸动人,颇有仙人之姿。
“给老子喝!”
在座一干神仙妖怪:“……”
谢逢野:“……”
彼时风华正好,川木草石都是最漂亮的模样,一弯弦月挂在天头,照亮这片欢歌笑语。
昆仑虚那晶莹白雪之上,他们畅谈言欢,纵着清风在怀,饮酒放歌,醉里折下花枝做酒筹,好不快意。
火光照亮的每一张脸都是最美好的模样。
到了后面,小玉兰意识渐渐模糊,只觉得天地雪树都在乱转,绕得他心慌。
他口齿不清地抱着成意上神的腰说了许多话,却不记得都说了什么,只是每次自己说完,都能听着月舟那毫不留情的笑声。
笑声渐渐地远了,梦里一片宁静。
偶来几声疾风,也不忍打扰少年清梦。
小玉兰再醒过来时,身边有白玉春和玉庄真人各自倚树而眠,火堆噼啪作响。
他被围在一道温暖法障之中,身边却不见成意上神和月舟的身影。
倒是能见几道脚印延伸而去,一直绕到山石后面。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带这个小妖怪回天界,就因你当年没救下他,愧疚?”
这声音听着是月舟的,略带着几分醉意,说得却是条理清晰。
小玉兰知道偷听不好,但实在忍不住遁进山石阴暗里。
“这些年天界那些毛头神仙个个都叫着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月舟语带了些微怒,“近日更是不知哪个蠢货告了秘,非要带着那些天兵逐个神殿搜查可有窝藏妖怪。”
“今日我们能用出游避开,他日呢?成意,你生来就是龙神,未来自当光明圆满。我也很喜欢小玉兰,但你不该为了一己心疼可怜,就把前途搭在他身上。”
上神一直没有说话,却因这般叫月舟越发恼怒起来:“当时他全族被灭,你得知消息之后,也尽力赶过去了!没救成就是没救成!你不也把他救了吗,如今还把人带回来,你可知天界……”
“我知道。”
在小玉兰心快跳到喉口无处可去的时候,在他的心脏快要炸开在胸腔里的时候。
成意开了口:“我没想到后面还能见到他,即便见到了,我也没想过一定要带他回来,我……”
玉兰什么都听不见去了胡乱踩了几声雪响,就噗嗤噗嗤地一路跑远。
谢逢野却不知为何,他想劝这个小妖怪停下步来听一听。
却又无能为力,只好心疼地看着他一路跑远,雪谷之中难辨方向。
周围一片黢黑。
光是一点点靠近的。
先是微微照亮一树寒枝,再渐渐地从小玉兰身后铺到过来,漫过他的脚尖,直到把他身前那段路都照亮。
小玉兰盯着那段明亮发怔,身后脚步也停在了几步之外,没有不管不顾地冲上来把他拉住。
“才醉了酒正是头晕的时候,莫要摔了。”
山谷里冷风一吹,倒叫头脑也跟着凉了几分。
顺便也叫刚才那些欢歌载舞变得像梦一样,上神扬着嘴角,眸光映火地看着小玉兰喝不惯烈酒,被呛得直吐舌头。
那个画面,才像是梦一样。
小玉兰没有再往前,只说:“高山仰止,温润和睦,上神本该就是这样的。”
就像这妥当地照亮前路的光,干净,无私。
“我本该是哪样?”脚步靠近,停在了他身后。
“我就知道那个不是一场梦。”小玉兰嘴里泛着苦涩,“族里冲进那些狂徒之时,我们根本无力抵抗,他们嚷着要诛邪杀妖。”
“我不知道他们诛什么邪,杀什么妖,只看见我的父母族人都死在各式各样的灵光法器之下。”
“那是我见过最恐怖的地狱。”
小玉兰肩膀颤起来,一只手无声地搭了上面,却被他很快地挪开。
他红着眼挺直腰板说:“我们从来生活得都很快看乐,更不会去主动招惹别人,我以为自己也要死了,却在迷蒙之间看见了一尾金色的龙。后来我再睁眼,自己躺在了出陌生的地方,有间小屋子,有干净的衣服和被褥,还有食物,好像……好像我被神仙救了一样,神仙在梦里对我说,莫要报仇,莫要背杀业。”
“可在那之后,除了我还活着,好像什么都没变,我一直想要找那个漂亮神仙,我想问问他,为什么不让我报仇。但我也乖乖的啊,我没有寻仇,又怕自己死在半道上,只好逼着自己狠下心。”
“然后我发现只要自己稍微凶狠些,就没人敢欺负我。”
“后来……”小玉兰有些哽咽,他没有将所谓后来继续说完,而是问,“上神只是可怜我是吗?”
“可是你对我来说,早已不止是救命恩人了。”
他抬起手掌来一指一指弯下去数给成意听:“我想和你永远在一处,我想天天都能看见你对着我笑,我想能肆无忌惮的拉住你的手,我想随时随地都能抱到你。”
豆大的泪珠断线了一般滚下来,砸进雪里。
“上神你教教我,这样的心意,该不该用在救命恩人上面,又……该不该用在一个清风明月的神仙身上?”
夜风刮过山谷,荡出阵阵回响,像是凭空奏了几声苦弦。
昆仑山雪皑皑,让少年那满腔心事无所遁形,连谢逢野都深深感受到了那些辛酸。
过了很久,成意说:“你是在问我话,为何不转过来看着我?”
小玉兰只低着脑袋:“我不想看你。”
“那日深林云雾笼观,我多看了你一眼,给出糕点热茶,确实是因为曾有缘分。”成意静静地说。
小玉兰那些挺直腰板的姿态也瞬时卸了力,他张了张嘴,总觉得还是要说些什么才好。
未料成意问他:“可是我游历世间,见过诸多不公,也并非只帮过一回。”
“玉兰。”
温热手掌贴了上来,覆住少年冰凉的手背。
“玉兰何曾见过我带其他人回来,你心性如此聪慧,你觉得这是可怜吗?”
“若我可怜你,我何以将你带至天界,何意郑重引见友人,何以如此亲近?”
“玉兰觉得,若是可怜,也要做到这步吗?”
他字字句句砸着小玉兰后背,吐息之间尽是暖意。
好像这个神仙在说他心悦一人,借这漫天风雪星辰作为见证。
“怎么可能。”小玉兰低声说,“你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妖怪。”
“我生于天地之间,无甚父母兄弟血亲,自小就受道法教养。道法教我天地为先,众生为重,叫我莫要生私情,叫我莫要管私念。”
清风朗月在侧,风雪霁色。
“我见过的所有目光,尊敬,畏惧 ,害怕,他们将我碰到风高月寒处,叫我做那世无二致的神仙。”
“可是有天,又让我在雾朦凄寒里瞧见星火几点,那个少年人一双发亮的眼睛里只有我,难免教人多看两眼。”
“看着看着,却不知因果已结,你叫我为你生了私念,为何又不转身看我?”
“玉兰。”成意按住他的肩膀微微用力,“转过来。”
小玉兰却一直低着脑袋,忽觉脸侧被突然捏起,用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成意从不这般用力气去压制他。
他们鼻尖交错,递着彼此的呼吸。
成意问他:“如果这都不算,如果这什么都不算,那你告诉我,这份情意叫可怜吗?”
小玉兰从未这么近的看过上神,如今面对着近在咫尺的如玉面容,却瞬时明白了什么叫做眼中只有一人。
上神那双琉璃净透的眼里,好似因为他而染上了些道法之外的东西。
小玉兰说不上来是因为什么,却觉得心脏要炸了。
他想转脖子挪开脑袋,却被上神以更大的力道锢住下巴,连声音也不容拒绝地擦着脸侧传进耳朵里。
“你说,这份情意叫什么?”
小玉兰连呼吸都顾不上了,双手在身侧无措地张开又握紧,脑袋热乎乎地什么都想不了。
鬼使神差地说:“那白玉春不也在。”
此话一出,夜风都静了。
“什么?”
“我说。”小玉兰的脸烫得不像话,“我说,你不是也把白玉春带回来了?”
成意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忽地绽出笑来,也松开了手:“那我们把他赶走?”
“不要。”小玉兰低着脑袋,“那刚才说妖怪被杀。”
他身后忽然被一只手推了一下,他撞进了那个朝思暮想的怀里。
上神拥住那个要命的小树妖:“我们都在,我们都在尽力解决的。”
“我也会护住你的,玉兰信不信我?”
他的味道混着清雪,揉了些酒香余韵,直往小玉兰鼻子里钻。
“信。”
他们抱了许久才舍得松开,回去路上想看红梅托月,便绕了山道往另一处过去。
却没想那乱石之后,灵光奔涌。
“江……江度!你别,唔!”月舟的声音破碎又凌乱,他语不成调地呜咽了几声。
“不要在这,好不好,不要……”
小玉兰和谢逢野齐齐听得目瞪口呆。
再后来,再后来就听不着了,成意面不改色地捂了小树妖的耳朵,隐了身形召开清风一阵把两人托走。
之后回去,快到饮酒之处,小玉兰突然伸手拉住了成意袖摆。
耳朵红得想要能滴出血来:“我们……我们是不是也要。”
“也要什么?”上神故意走到他面前,缓缓伸手出来按在他唇角上,“你也想要吗。”
谢逢野都能听见小玉兰脑子里顿时“轰”地一声。
上神指下的力度越来越大,他背后的火堆没能照亮他的眼睛,眸光晦暗如有风雨将至。
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迅速升温,一丝一绕围在心间作怪。
他终于直起身子,去轻柔地牵上小玉兰的手。
“都怪那凤凰,让我们玉兰惦记别的事了。”
玉兰脸红得滚烫一片,小声嘟囔:“……我没有。”
成意一声轻笑漾进风里:“好,那是我有。”
他们手拉着手蜜里调油卿卿我我相亲相近十指连心如胶似漆。
谢逢野看得磨牙骂娘,骂了半天才想起来自己没娘。
*
翌日天光大好,时至中午才见江度和月舟慢慢悠悠地回来。
小玉兰隔着雪霁望过去,月舟也遥遥对上他的视线,之后几次想要说些什么,都尽数咽了回去。
最后他们正要回去时,不知月舟从哪里收到了灵笺一封,叫他们赶往人界平乱。
“真拿我们当驴使了。”月舟极度不满地甩开手,话是如此说是,但还是带着人过去了。
“我们要去哪里?”云巅之上,小玉兰问成意。
“那处是如今南面北面一个稍微有些规模的城池。”成意耐心地给他解释,“如今……有些乱,世间向来有鬼鬼神神挤在一处。”
小玉兰听过,又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月舟,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
只是眼神交流,也再没说什么。
待他们到了那座城,才知是一群游魂作祟。
“冥府幽都没个说话掌事的人呐。”玉庄摇扇上前,“这些死鬼整日里不愿投胎轮回,闲着没事就来祸害人间。”
“是啊。”白玉春也很不爽快,“而且仗着没个等级,鬼怪都爱叫自己是神仙,如今是随便来个阿猫阿狗,都敢称呼自己是个神仙了!看得岂不可气!”
他话才说完,瞬时又想起了什么,随即噎了声往那小疯子看去。
却不知为何,自从昨夜昆仑饮酒一回,这小疯子今日变得尤为垂眉和目,像是凡事都好说话一般。
怎么了?
这边白玉春正是不解,却见那边江度已然布了阵搜寻到作乱妖鬼之处。
干脆凭空画了个阵法把几人都带了过去。
瞧着是处大户人家,门堂富贵华丽,里间确是哀嚎成片。
门前倒是围观了不少人,可都没几个敢进去的,忽然转头瞧见身边凭空多出几个,也就不管不顾地连忙作揖行礼。
“仙师!仙师救命啊!”
成意他们也不多废话,破了门就进去,却见那些妖鬼将庭院祸害得疮痍一片,其中不乏手拿断手断脚之辈。
见了仙君亲临也不害怕,反而狂妄笑道:“哟,如今天界已经闲成了这样?便是随便哪处有些灾祸乱世,都要叫你们来看?”
白玉春直接要动手开大,却因拔剑的举动让方才那个怪声叫唤的妖鬼更为大声:“你岂敢动我?!”
白玉春横眉以对:“我为何不敢?!”
“哼,如今天界正是愁着妖鬼之分,现在四方各界的妖怪都闹着要反了天界,推了这烂天。”
“就是!”他身边的那个妖怪丢掉手里的残肢附和道,“如今即便我们再如何狂妄,只要你们今天敢动我们一个指头,明天就有妖怪为我们向天界索命!”
“乱成这般,你们还敢乱来!”
白玉春刚想说这是什么鬼道理,却忽地察觉身边几个神仙都默了声。
正在那伙子妖鬼以为自己说过了这些神仙,他们也因此不敢乱来的时候,忽地从院外掀了一道狂风,像长了眼睛一般直直把离得最近的几个野鬼掀翻,而后又重重砸到地上。
一抹赤影落在院墙上,阳光在那姑娘身上镀了层灼目辉芒。
即便她出手悍烈,还有修为更高的妖怪在旁边,见此情景也只是冷笑讽刺:“姑娘家家的,就该风情万种些,上这来凑什么热闹。”
“去你的风情万种!”那姑娘怒斥一声,随即蹬着院墙凌云步而来,尖刺寒芒。
“姑奶奶要把你打得鼻青脸肿!”
怎么说呢,侠女相助,当为美谈,却不好让姑娘一人独战。
成意把小玉兰拎到白玉春身边让他们待着别动。
小玉兰点了头,便见月舟、玉庄、江度都齐身出去。
唯有方才还喊打喊杀的白玉春,睁圆了眼盯着乱中那抹倩影。
并且紧紧地捂着自己心巴。
之后斜云归山,晚照渡云,他们也没急着回天界去,就在这城里寻了个客栈。
拿月舟的话来说,这算是颇有野趣。
饭过睡前,月舟单独把小玉兰叫了出去。
因着昨天偷听到那段话,谢逢野这会很不想看见老怪物的脸。
小玉兰也是,只不过是因为别的。
见他不开口,月舟只当这娃娃还在记恨自己说的话,但月舟也不是敢做不敢当的神仙。
“我是说了让他送你走,可你没听全。”
小玉兰回神过来:“什么?”
月舟深深吐了一口气:“我……你最近也该知道些,天界很乱,如你所见,如今便是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妖鬼都能骑到龙神头上作乱,你在天界,对你们都很不安全。”
小玉兰听明白了,只是想着昨夜雪中那个拥抱,不知该如何说。
月舟却扯上他的手腕,让小玉兰看过去:“别误会,我不喜欢棒打鸳鸯,我是让你换个住处。我也不希望看见妖怪受欺负,所以正在筹备着建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不归天界管,游离三界之外,可以让每个妖怪都当做一个避难所,我想让你去那里。”
谢逢野瞬时脑中一惊。
他看着面前言辞正正的神仙,还有许多少年意气,带着没被磨去的棱角,说:我要给世间妖怪一处,避开三界的地方。
谢逢野喃喃道:“后来你做到了,那处地方却成了你的囚笼。”
分明现在还有月下放歌,还有快意恩仇。
为什么。
第065章 爱别(二合一)
夜风在侧, 霞光尚且温和。
小玉兰久久不言语,谢逢野只当他同自己一般心中震惊。
却未料风过脸侧,他忽地说:“上神同我讲, 你们都在很努力的做些什么,既是知道错的, 就该好好将他改正过来,而如果都不敢面对是非, 就像你上昨夜说的,我们能躲过这一回,那下次呢?所以我不能走。”
月舟光听见个“昨夜”了, 赶紧摆着头说:“昨夜说的话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就是我们都在努力你才……”
他愣了片刻,像是觉得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玉兰却忽地按上了他的手背, 点着头说:“所以我不能走。”
“我在天界也看得出来,大家都很累,仙君愿意广开庇护,为天下妖怪开路,是壮举。”玉兰眨着干净的眼睛,把心中所想直接道出, “要避开三界, 要绕过天界的规矩, 这光是听一听就是很难的事情, 我既然听过了,又怎能不想着帮忙, 还只管向你寻求庇护呢?”
“我只是一个小小树妖, 在你们几位面前,不过是一个排不上号的小精怪, 但上神说叫我相信他,那我也要好好地守着他。”
月辉莹莹落在树梢枝头,照亮少年满面坚毅,铺成柔色一片,再缓缓淌进月舟眼底。
他嘴巴微张,难以置信地问:“你可知这个决定,或许会丢了你的性命?”
玉兰点头:“我知道。”
“你可知,此去若你还要回天界,恐怕就再也不能出那浮念殿了。”
“天界在搜寻可有妖怪。”玉兰轻声说,“我知道。”
他笑眼蘸着明月清风,一派舒朗:“但上神才同意和我一处,我怎能因为惧怕生死就离开他,那我们之间这份情意未免也太不值钱了些。”
月舟眉头稍蹙,他一言不发地看了半晌面前的小树妖,才垂目下去叹了口气,复又重新抬眼上下扫过:“你现在笑得就很不值钱。”
他把双手抱于胸前,扬了扬下巴:“若是倒时候为了保龙神一位,非要杀你这小妖垫路呢?”
“这不还没到那天吗?”玉兰生得好一幅温顺眉目,偏他又有眸光锐利明亮,蘸了月光落在花庭里,就是一身郎朗君子骨。
“神仙要爱世人,总要有人爱他,不好叫他悲欢喜乐都只有自己一个。”
他说得极为认真,若是再抬起手来侧指在脸侧,那么和起誓也没甚区别。
有些人看起来就是胆大心宽,没心没肺地活着,本身发不了多少光,却总能叫他人瞧见希望。
就像春日里那抹夕照,暖洋洋地铺过来。
光是有这个人在这个世上,就令人倍感熨帖。
“怪道那老木头中意于你。”
不知月舟在这个瞬间想到了什么,他只是慢悠悠吊着唇角扬起一抹笑,点评道:“你这小玉兰,打眼看着软乎得紧,骨子里还是疯。”
他说罢似是彻底放下了劝他离开的想法,懒懒散散地伸了个拦腰,身后明月秋风皆为浩荡洒脱。
不料经此一动松开许多衣襟,借着月光才见那截白皙脖颈上有红梅攀附。
玉兰眼都看直了,未等月舟有何表示,他自己倒先蒸热了脸。
“会这般的吗?”
“嗯?哪般?”月舟瞧他如此,不大在意地指了指自己脖子,“你说这个?”
便见他看热闹听笑话的念头升腾上脸,瞬时抛去了先前那些大义凛然的模样,促狭着凑过来问,“你们难道不会,只拉过手吧?”
谢逢野忍不住“啧”了一声,拳头略硬。
偏生小玉兰还如实相告:“不止,我们还抱过,我还亲过。”
月舟本性恣意风流,凡事最爱讲究一个顺性而为,倒也没见过如此实诚相说的,给他整不会了,那些打趣念头也消散下去。
再整理整理衣襟,顺便从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里,艰难不已地拎出些良心来,拍了拍小玉兰的肩:“罢了,那老龙比你多活了大几千岁,这会应该也下不去手。”
“哦。”小玉兰似懂非懂地点了头。
“你倒先着急上了。”月舟笑他,“天长地久的,你们且还有时间厮磨呢。”
神君口诉祝福,小玉兰听过很是受用,嘿嘿笑道:“月舟和江仙君也要长长久久的。”
“这还用你说?”听见这个名字,月舟凤眸立时就笑光灿烂,顺便推了小玉兰一把,“小不正经的,快回去吧。”
“哎。”
玉庄真人极为豪迈,广袖一挥,包下了整间客栈,上下两层合院的屋子任由他们挑选。
因着前面酣畅打过一场,即便仙君们未用术法,依旧将那些游魂恶鬼打了个落花流水。
再加上那位姑娘也并非出自普通人家,而是某处新盛冒头的天界仙君家长女,这般掌上明珠向来是含着捧着长大的,未曾见过什么人间疾苦,所以更容易生出些行侠仗义的念头,此番也是私自下界,却也算得旗开得胜。
小玉兰隔着一院庭树静静地瞧着那边堂里把盏言欢的几位仙君,他们应当是在聊如今三界混乱,秩序更迭之事。
月明风清,或许不远处风雨将至,但此刻玉兰满目只见神君临世,烛火斑斑将他们那些挥斥方遒的意气风发照得璀璨夺目挥斥方遒。
天地或许会变,人心早已不古,但代代有烈火映天而烧。
小玉兰只觉得万般有幸,他身在光明里。
瞧他们或许还要聊到很晚,玉兰就没再过去,而是自己独自回屋,毕竟天地乱局之下,他能做的就是好好陪着他们。
略坐了一阵,外面像是半夜起风,很快就淅淅沥沥地下了雨,凉风从窗棂进来,吹醒了迷迷糊糊睡觉的玉兰。
他抬头再看,月已至中天,子时刚过,庭院一片寂静,只有廊下夜灯亮着微光,周围屋室都入沉眠。
上神……应当也睡了吧。
就是不知道他今夜宿在哪间屋子。
小玉兰正这般想着,顺便伸手想要将窗子放下。
忽听脚步踏雨而来,急促得很。
清浅雨幕在前,那道人影也逐渐清晰。
“白玉春?”小玉兰瞧见他的模样,忍不住低呼出声,“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也不知这狐狸上哪个水坑去扑腾回来的,原先那引以为豪的墨发极不规整地散漏大半,被夜雨沾湿又狰狞地攀在他喜笑颜开的脸上,还在不住地往下滴着水点子。
整院夜色浓稠中,唯有他那上下两排白牙尤为瞩目。
他只管傻笑,见着小玉兰也没顾得上说什么,倒是一双手抬起又放下,肩膀也跟着起起伏伏几回,最后又这么湿哒哒地进了屋。
小玉兰由着他坐下,虽然面上任由不解,还是贴心地递上热茶一壶。
“你干嘛去了?你们刚才不是还在说正事吗?”
“是在说正事啊。”白玉春仰头灌了几大口热茶,再瞧过来还是笑得华锦灿烂。
“我们聊至夜深,大家都有些困倦了不是,然后我们一群大老爷们,总不好叫姑娘家家跟我们挤在一处对吧?”
这是对的,正确的。
言之有理的。
小玉兰不大理解地往后仰了些身子去看他:“我确实没能听出来,这句话哪里值得你开心成这样。”
白玉春闻言“啪”地一巴掌拍上桌案,义正言辞道:“说得什么话?!”
谢逢野一阵拳紧,想也不想地就吼他:“你当你在凶谁呢!”
吼完才想起来自己还身在灵卷里,周围回答他的只有一圈圈空灵回声。
冥王殿有些牙痒。
小玉兰被他这么一惊一乍得弄得激灵一下,才低头说:“你的手伤了。”
“我!对!”白玉春想也不想地就点了头,然后才后知后觉地问,“啊?”
小玉兰看了他半晌,微笑无言。
然后忽地召了回霜砸到他面前:“我现在可以打你十个!小爷今晚心情不好,你要有屁就快放,你要没屁就滚回去!”
白玉春被他凶得一时找不到北,末了才讪讪地说:“那我……不是太开心了嘛。”
“开心什么?”小玉兰气嘟嘟的,没什么好脸色。
“就,天色晚了嘛,那小仙姑住得远,一问才知是在此城的另一边,我就送她回去,然后走的时候她特地嘱咐我。”
白玉春说得眼睛越来越亮,小玉兰便问:“嘱咐你什么了?”
“这不重要。”白玉春甩头,全然没了个狐狸的样子,倒像个摇尾狗子。
“你看,她嘱咐我回家慢些,岂不就是关心我,岂非就是在意我?在意我不就是喜欢我?”
这幅淋雨夜跑半城只为找朋友一诉欣喜的场面。
怎么看,怎么熟悉。
此间寂静无声半晌,唯有烛花噼啪浑炸了几声。
谢逢野都沉默了。
小玉兰:“……罢了。”
他扯过白玉春的手来,起指念诀,这次却释放出烟绿色灵光,轻轻柔柔地将白玉春手上那道伤口包裹住,很快就恢复如常。
白玉春瞧得稀奇:“你还会这般术法?”
“上神教我的。”小玉兰垂着睫毛,叫人看不清他面上是什么神色。
“这样啊……”白玉春经此一遭,那些热情倒是平复了大半,歪头来瞧面前这个小树妖如何,却也瞧不出来,干脆问他,“你怎么了?刚才说你心情不好?”
“嗯。”小玉兰收回施法的手,老神在在地点了头,“下午我看那些妖鬼不顾修为差距,不顾天界威压,即便是真人和上神现身,他们都不害怕。”
“由此可想,现在天界乱成了什么样。”小玉兰倒也不喜欢憋着心事,恰好白玉春问起,也就一股脑地告诉了他,“可上神那般威力无穷,真身还是一条漂亮的大金龙,你说他们怎么就这样的,那些妖鬼明明就是在害人性命,你说,这个世道怎么就乱成了这样?”
或许每个人年少的时候,都喜欢这般,愁些天大的烦恼,风雨欲来的压力实在叫人难以阻挡。
“今天也没见你过来说什么,还当你是不在乎。”白玉春默了会,随后郑重地说,“你也晓得,天界如今在准备修订新的规矩,为了划分人神鬼三界吵闹不休,就像在中间横了许多界限,哪边都不能多偏颇些。”
“只是总有妖鬼不满于自己的地位,想要同天界齐名,世道一乱呐,就会有人趁机从中作祟,近来更是听闻有一股莫名势力要彻底除掉妖鬼,只留得道飞升的神仙。”
也就是说,此后再无人,再无鬼,更无妖。
也不用再担心轮回。
“神仙也不能永远呆在天上。”白玉春摇头感慨,“说到底,还是有人怕自己掉了下来,就再也回不去了。”
可这样的嗔痴贪欲才是人之常情,小玉兰和白玉春都说不了什么。
相对无言一阵,玉兰才问:“那上神呢?”
“上神?”白玉春立时说,“上神定是希望三界各有秩序的,不止他,连几位仙人真君都是这般。”
“可惜那幽冥地界,也就是幽都,至今都没有哪个神仙肯去,去了也呆不久。”白玉春恨恨摇头,“说到底,现在这些神仙,身上都还背着如海的尘念,撤不干净的。”
“他们要救世。”小玉兰喃喃道。
“而且……”白玉春虽在愤恨中,也能及时止住到了嘴边的话。
小玉兰看他这欲言又止的模样:“怎么了?”
“罢了,我觉得你也应该知道,毕竟你和上神。”白玉春略闭了闭眼,思忖片刻,才郑重地说,“上神之前可没如今这般地位,再往前推几万年,那龙凤这般神灵兽类,可都是用来给那些神仙拉车驾风的。”
小玉兰听得眉紧,手掌也慢慢握拢起来:“然后呢?”
“后来,是天界要乱了,神仙们渐渐发现某些龙凤修为如海,即便大厦将倾,也可做填天之石。”
“所以他们就把上神捧到了这个位置上!”小玉兰腾地一声站起来,“前无关怀,要命关头还要命令他做这做那?”
他忍不住想起当年流云观那惊鸿一眼,上神带着白玉面具被各家仙人簇拥而来……
他知道吗,那些奉承的心思究竟为了什么。
光是想想这个,小玉兰的心就更疼了。
上神那般天资,自该晓得的。
“白玉春。”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自门外响起,屋内两个齐齐扭头去看。
成意手上端着什么,提着灯,身后是无边夜色伴着凉雨萧萧。
他眉目不见什么情绪,只说:“既然夜深了,就回去休息。”
白玉春自是夹着尾巴讪讪地跑了。
小玉兰看着上神端进来那盘桂花糕,一时不晓得要不要坐下,又不知自己站着能说些什么。
“玉兰是嫌糕点凉了?”上神的眉眼在烛光里温柔得不像话。
“我……我没有。”小玉兰颓然地坐下来。
“玉兰,天很高很广,即便他塌下来,也能有我顶着。”
成意分明是在门外听了许多,边用这一句话来断了所有疑惑,道明决心。
“不是每个人都能心向善道,可只要这天地之间心怀善念之人还有,而且还有很多。”上神温柔地抚了抚他的头顶,“那这份善念就值得被守护,善心是世间最珍贵的东西。”
玉兰听得眼眶发热,只顾一下又一下地点头。
“我们预备要做些什么,正好就从此城开始。”上神问他,“若是事成,这处也该换个名字了,玉兰觉得什么名字好?”
小玉兰怔怔抬眼:“要我来给这座城取名吗?”
上神眸中笑开一片温和:“嗯。”
“我希望,我希望上神平安喜乐,此功此名百世不磨。”玉兰声音低了些,讲话有些沙哑,“我希望你永远永远,都能好好的。”
“这样。”上神牵住了他的手,郑重万分,“那便叫百安城,可好?”
玉兰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指,点了头。
之后数日,他们在这城中呆了许久,沿街走巷清理各方妖鬼,一时声望盖天,所过之处,城民夹道热烈。
月舟脸上的笑容越来越骄傲,更别提白玉春,他总是跟在那小仙姑身旁,满脸红光。
临行那天,他们并肩立在一处,云天于顶皎皎。
玉庄真人宣布:“以此城为例,代表天界态度,此后凡有妖鬼伤人,天界必诛!”
下头一片叫好,道君又说:“下一条,奉上神令,此城自今日起,改名百安!”
小玉兰心头一热,忽而一只手从他袖口滑进来,稳稳地牵住了他。
他侧目过去,相视一笑。
却瞥见上神旁边月舟依旧笑得意气风发,他身旁的江度却眉目略带阴鸷。
“干什么?没让你取名,不高兴啦?”
“不是。”江度摇了头,“是我们站在前面,为他们遮风挡雨,他们不过欣喜一时,未必会在乎。”
月舟笑着凝他,半晌才转过头来。
“我管他们在不在乎。”他笑吟吟地转过来看玉兰,“我就想能和你们去昆仑虚多喝几场酒,痛痛快快地赏月风流!”
小玉兰也绽开笑:“好!”
这份邀约来得太过匆忙,可惜那场昆仑晶莹雪,此后都只能在无尽岁月中蹉跎。
自打回了天界,上神也变得越来越忙,这次白玉春没跟着一起上来,光顾着和他的小仙姑在人间一道行侠仗义。
小玉兰也本分地呆在殿里,成意问过他几次可会闷得慌,要不要下人界去待一段时间,都被拒绝了。
月舟和玉庄还是会经常过来陪他谈天解闷,听闻白玉春在人界最近名声大起,同小仙姑一处得了个什么玉成双侠的美名,双剑齐动,震惊万州。
小玉兰很是为他高兴。
时间久了,月舟和玉庄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少,想来外面种种并不顺利。
玉兰晓得他们,若有能讲的,必不会隐瞒,若是说了只会涂增烦忧,他们也不会拉一个小树妖来多一份愁绪。
时日久了,他们来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小玉兰这些日子也没闲着,他更加刻苦地钻研浮念殿里那些古轴经文,只觉得自己若能修为再高些,说不定就能帮上忙了。
中途还偷闲给上神做了支白玉簪,以玉兰花做形,中间细致地缀了颗烟绿色的蕊。
小玉兰郑重地将簪子交给上神,上神也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此后也没戴过那支簪子。
小玉兰也没多问,就一直静静地陪着成意,很多很多个星夜里,上神归来都疲惫不已,玉兰就静静地跟他在霜树下面,煮壶热茶,一同抬头数那永远都瞧不到边的星星。
这样的日子,勉强算得上一声静稳安好,直到那天浮念殿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
江度向来都是同月舟形影不离的,他这么些年里,同玉兰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更莫提私下来找。
“要起乱了。”江度来了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是这个,随后又递出一枚玉扳指交给玉兰。
“我曾去找过上神,他不肯收,便想着转交给你也是一样的。”
玉兰借着星芒去看那枚扳指。
上面都没什么花纹,好似只是一枚普通不过的白玉,再从中掏了个眼。
“这是什么?”小玉兰听见上神不要,他也不是很想收下,看过之后就想递给江度。
“这是我族的传世珍宝,具体为何恕我不能告知,但我可以告诉你,这样东西,能救成意的命。”
“既是救命之物,上神为何不要?”小玉兰的手停在两人之间。
“因为若是此物护住真龙,会损我肉身魂台。”江度正正地盯着玉兰,“此物乃我脊骨所造,我之修为不可同上神比拟,可是也想在乱局之中略尽绵薄之力。”
“他不肯收。”江度还是那般凌眉寒眼的模样,却是在说完之后,掀袍朝着玉兰下跪。
“对不住,算我求你。”
这头一磕,把救世之心砸进玉兰心底,叫他的手再也没能往前移去半分。
小玉兰终究没把扳指给上神,既是一个不收,自有原因,更是一个要给,自有所愿。
他被夹在中间,进退不得,他定是不想上神受伤,但更不想让别人舍命护他。
成意也不愿意。
小玉兰用尽诸多方法探查,此物都并无异常,非是害人之物。
所以他决定待事平之后,再把此物交还。
小玉兰在屋内转悠一圈,又想着不知何时天兵会查到此处,万一需要及时逃跑,混乱中落下可就不好了。
他干脆取了绳子过来挂上。
谢逢野看着他自言自语地做了这一切,才恍然发现。
这个小树妖,一直都明白天地要乱,一直都晓得事情不好。
可他从未怀疑过,而是坚定不移地相信上神一定能做到。
玉兰连自己或许会因乱而身死天界都想好了,可是关于上神会失败这件事,他想都没想过。
那晚上神回来,手中却多拎着两壶酒,朝在槛边捧册等他的玉兰招了招手,却没选在他们都熟悉的霜树下。
上神带着玉兰回了自己的寝殿。
他今天很不一样。
不论做什么,都要盯着玉兰拦,眼底围绕着难以散开的缱绻,缠缠绕绕烧着些掩盖不住的欲//望,又直直白白地落到玉兰心上。
他往两樽青玉镂花的杯里倒满了酒,举起来递给玉兰一杯。
“我近来,晓得了个人间习俗。”他声音柔柔地擦过玉兰耳侧,一路酥酥痒痒地滑了进去。
“我教教你。”
小玉兰向来拒绝不了这个漂亮神仙,才点了头,双眼上忽地覆来一掌温暖,随后上神的手袖擦过他的鼻尖,倚着他的手臂。
“乖乖,听话,把酒喝了。”
上神极少用这般声音,沙哑,轻柔,饱含情意。
小玉兰依话把酒饮下,一路从喉咙口苦到了腹中,半晌也没有回甘。
覆在眼上那只手缓缓放下去,成意含着那口苦酒没有眼,只管盯着玉兰看,眼底是千言万语。
最后,他喉结上下滑动,笑道:“你这小树妖,什么都好。”
他笑着笑着,睫毛就垂了下去,众星捧月的神君也只低低呢喃过这一回。
“玉兰,如果可以选……”
成意久久未再开口,他们之间静得能听见云殿之外风声凄凄,那是注定要要呜咽旋绕到天尽头的风,冷飕飕地只会往人心头里钻。
许久,上神像是才终于瞧够了玉兰,含笑说:“近来大小事务繁杂,未顾得上多同你说话,月舟他们可还有来找你说话吗?”
经他这么一提醒,玉兰才恍然想起,几位神仙当真许久没来过这清凉殿堂说笑了,要说来的人,只有早先的江度……
“他们许久没来过了,想来应当是很忙。”
“嗯。”成意牵起他的手,拇指沿着手侧轻轻摩挲,“可还有见过别人?比如……江度?”
小玉兰瞬时就想起那位仙君面色坚毅地磕头跪拜,也只是摇头说没有。
他低着脑袋,瞧不见成意是什么面色。
半晌,上神终于说:“玉兰也有秘密了,无妨。”
小玉兰闻言,心虚之下不自在地动了动指尖,很快便得到叫他安心的回握。
成意终究没再追问下去,当晚也没叫小玉兰回自己的寝屋,他们就静静地抱了整晚。
上神绵长的呼吸回荡在头顶,玉兰一直睁着眼,他没能睡着,也知道成意没睡。
星宿落幕,成意就出了殿门。
玉兰怔怔地坐起来,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那天,终究还是成了刻骨铭心。
玉庄寻上门来的时候,已然瞧不出平日里的体面,他略显狼狈地踉跄着奔进来,边喊边以手臂画圆要做阵法连通另一个地方。
“天界出了堕仙,今日便化魔了!成意叫我带你走,快跟我走!”
这是玉庄最不体面的一回,他连话都没讲完,一柄灵剑就贯穿了他的胸膛,剑尖染着赤色,正正对准玉兰。
捏剑的那只手,是江度。
玉兰来不及质问,立时即刻招出回霜,缠打几招,才险险地将玉庄救过来。
而玉庄显然才从不知何处一路拼打而来,早至力竭,如今更是因这一剑几近身销。
江度修为了得,玉兰还要护着玉庄真人,步步为险,直被逼到殿角,捏着回霜的手一直在止不住地颤抖。
“多问无益。”江度冷冷地说,“小树妖,我无意伤你,把玉庄给我。”
“魔既已成,自然是不用再问。”玉兰挥臂又是一击,浩荡震天之气摇得灵殿震颤。
“你那天给了我什么?”他从怀里掏出那枚玉扳指砸去江度脸上,“好一个大义凛然!”
江度也不歪身,任由那物件砸了自己的脸,再滚去地上。
“你取不下来了。”他只说。
玉兰一低头,才发现那扳指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自己身上!
“我封了大半灵力在内,若我不成魔,你们也查不出什么。”江度步步靠近,像是为了曾经那些共雪载歌的情谊,那些曾一同平乱定城的意气,他颇为出人意料地将理由道明,“我总要放在一个,上神他绝对不会搜查的地方。”
“所以你的意思是,此物吸附在我血肉上了?”小玉兰呵笑着讽刺他,“你要用我去伤害成意,你可有想过,月舟怎么办!”
他忍不住想起那夜花庭中,月舟听见“江度”二字时,那抹饱含骄傲的明艳笑容。
“你怎么忍心……”
若曾有过些许真心,不该同江度这般,面上竟是什么表情都没有,像个冷心冷肺的傀儡,他只是停下了靠近的步子:“你在这个时候激怒我,于你,没有半分好处。”
一瞬之间,小玉兰几乎是想都没有想,没有再斥责,没有再多问,甚至都没时间去骂他的背叛。
他记得上神说过,入魔为邪,向来不用多问理由。
正邪从不互相理解。
所以在江度险险拦下了玉兰想要自毁灵台的那只手时,他眼底尽是泛滥的难以置信。
但他没耽搁多久,很快便凭空撕开了道口子,那头是灰云蔽天,日月同空!
唯一不同的是,那轮圆月,冒着赤色猩光。
旁边还有团人形白影,但像是缺了什么,尚未成气候。
下面天兵列阵银甲泛寒光,成意和月舟就迎在最前头的云上,狂风鼓动着他们的衣摆。
所以在那道光缝打开之时,他们也是最先看到小玉兰跟着江度一道出现。
他一手拉着吐血力竭的玉庄,一手朝天而扬,正在源源不断地往那团人形输送灵力。
那是第一个魔成之日,那是仙魔的第一场仗。
所有人都瞧得分明,那妖怪高立云端,戮仙助魔。
只有玉兰知道,那扳指死死地嵌在他血肉之中力有千钧,还拦了他所有经脉,竟是连断臂都不能!
他知道上神就在不远处,可是没有勇气回头看。
江度锢着他,声音响在浩空之上,“你过来,我就放了这小树妖。”
月舟立时从身后响起,像在安抚一头暴怒的野兽:“我来,我这就过去,你别,别再乱来了。”
之后他们再说什么,玉兰都听不清了,他只觉得自己如今身在云端,难以想象身后的成意该是用何种目光在瞧他,又该要如何想他。
他是不是终究还是成了负累。
玉兰在这万里云巅之上,看着天远云怒,没由来地起了阵恶寒,像是被不由分说地扒光再丢去冰窟里,要活活把他冻死,冻烂。
他最后闭眼,手臂还是收不回来,他念了自绝魂生的咒诀,却再刚开口时忽受猛力,叫他直直往后仰倒而去!
谢逢野却看得分明。
月舟过来之后,猛力一掌将玉兰推出老远,而后张开双臂,抱上了江度,掌化白光灵剑,把他们两的身子钉到了一处!
“成意!”
月舟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回,成意就纵身而去,同下坠的玉兰擦身而过。
他目光如炬,没有一丝一毫旁看,向来温润如春雨的上神面上带着从未有过的杀意。
光亮一瞬,天裂云涌。
赤月之下现出金龙一尾,鳞光耀目,其声震天,其势浩大,遥遥一呼,竟是将远山都震得颤动难平。
彻底成了玉兰的噩梦。
风不断地灌进耳里,谢逢野和玉兰一道看着天头那两道灵光相撞。
玉兰没砸到地里,而是在将要落地时,生出了清风一抹,静静地拖住了他。
他抬头。
“若我能选,我也想自私一回。”
前晚凉月如许,苦酒入喉。
这个救世的神仙,想说的该是这句话。
山海太沉,众生难抗。
救世的神仙在诸天狂风急云之中,坠落似轻羽一抹。
玉兰的心跟着天地城池一道,狠狠地震了一下。
半天才能活动自己的手脚。
“不要,不要丢下我。”
他先是走了两步,又变成跑,最后摔倒在废石乱瓦之中,手脚并用地爬了过去。
嘴边又太多话,竟不晓得要说哪句。
“我没有,我,对不起,我没有,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没有!!对……对不起!求求你,求求你不要丢下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身边喧喧嚷嚷,杂尘飞扬,成意抬了抬手,没能做到,又坠回胸前。
只好用目光描幕一遍自己想要触摸的脸。
“我知道的,你不会。”
“莫要……”上神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被撕裂的风箱,每一声都竭尽全力。
“我失态,你莫要……嫌我丑。”
“早知……”上神沉沉呼吸,玉兰以为他要怪自己,却听,“早知是最后一面,我该……簪上你送的那枝玉兰。”
“也莫要怪我。”
他渐渐黯淡的眼盯着玉兰,里面那些光芒正以无可挽留的速度消散,很快就成了汪冰封寒潭,渡着凄寒冷霜,映出玉兰难以置信的脸。
“我是舍不……”
未完的话,送给来不及爱的人。
那个温润上神,就这般忽地无声无息。
怎么可能。
玉兰摇了摇头。
不应当,他分明刚才还在,他那么厉害,真身比天还要大。
不应当的……
“或许是睡了。”玉兰低声喃喃,身上下意识地散着可以治病愈伤的灵光,“他是累了。”
谢逢野就眼睁睁看着玉兰无声半晌,他没有落一滴眼泪,只是努力地用双手抱住上神,却不能温暖半点他的身子,原先赤色杀意凛然的术法尽数变为青灰色,他无助地环首想要求谁能来帮他,只看到城民围了上前对他跪拜,声涌如潮,皆赞其功。
他们大喊着:感谢仙人临世,诛杀恶龙。
玉兰眼神空洞地盯着他们跪拜,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把上神抱在自己怀里。
头上如何厮杀,身边如吵闹。
这个三界都跟他没关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静下来,约莫是天界打赢了。
那些天兵来到他面前,玉兰也没动静,他只管抱着上神,任由灵力奔涌在侧,像是要瞬时习得某一种可以起死回生的本事,好彻底救活一件要追悔到地老天荒的事情。
这是很难学的本事,他哪里还顾得上去看身边怎么了。
谢逢野却听得分明。
“诸位都看见了,就是这个恶妖害得龙神殒命!”
“他该杀。”
“他该为今日之事负责!”
玉兰眼睛都不眨一下,后背被人踢了几脚,他才缓缓转了转眼珠。
“你这妖物!叫什么!”
“我叫什么?”玉兰低声重复一遍,“我叫什么……”
他又把脑袋转回来,麻木地说:“我叫……成意。”
这话终于惹怒了那几个天兵,他们扬剑怒喝:“凭你也配叫上神名讳!”
凛然剑意炸开在头顶,玉兰依旧不动,直到那剑劈下,却被撞飞出去老远!
一蓬金莲瞬时绽于玉兰身下,鎏光映转缠绕,一如他的主人那般温柔缱绻。
这是上神的护体金莲,玉兰不晓得何时换到了他的身子里。
玉兰刚刚失去了最爱的人,那是天地间最漂亮的神仙,却残忍得很,不让玉兰跟着走。
他盯着那些护住自己的璀璨光芒,终于眨了眨眼。
那一瞬间。
是生是死。
是不生不死。
第066章 再见(二合一)
放目望去, 废墟断砖残破,烟尘久久未散,这街曾有仙君意气临世的地方, 如今碎在了那场弦月花梦之中。
那篷金色光莲就绽于废墟之中,它光洁耀目, 透明的线条静静流转,包裹住许多残破不堪的念想, 险险没让那些伤感流露出去。
玉兰自那以后便一动不动,只管跪坐在地上,抱着一具不会再说话的身体。
谢逢野就一直看着他的发顶, 也没见他抬过脸,更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天色亮了又暗,光莲之外天兵无法破阵拿妖, 只好任由他如此枯坐整日。
在此期间,从未有人来知会一声到底发生了什么,玉兰才想起来抬眼去看看,看自己落下来的时候月舟和江度纠缠的地方。
才恍然发觉那处只剩下了碧天净云,他谁也没能见着。
半个月过去,来的第一个人是白玉春。
此时的金莲之外已层层把手了许多曾天兵, 硬是围出一界囚牢, 困住不愿离去的树妖。
先是吵嚷起来, 似乎是他们不肯放白玉春进来, 随后听那小仙姑高声呵斥,又亮了腰牌:“也不看看我是哪家的?!凭你也敢拦我?滚开!”
这动静闹得不小, 玉兰却始终都没有瞧。
谢逢野只觉得嘴里泛着酸涩, 说不清现下究竟是何种心绪。
进了光卷至今,他们向来只说天地有难, 或要大变,却从未有人同小玉兰说过将要面对什么,只讲若是到了迫不得已那步,会护住他。
玉兰抱着冰凉的身体,一遍遍念着好没道理。
没人愿意跟这个小树妖讲道理,天界也只觉得他如今撑着不肯放手只是为了保命,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替他撑腰的,会是白玉春。
他很是烦躁地推开重重把守的天兵,一身清光灵袍破破烂烂的,像是为了赶路什么都没顾得上。
白玉春才过来,面上是难以复加的震惊。
他远远就瞧见了这篷金莲,也早已想好了最坏会见到什么。
可当他见着昔日里那个灵动鲜活的小玉兰如今同枯木一桩,眸光空洞地在那金光盛大之中时,也没能立刻就说出什么话来,只是无用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裳,像是现在才想起来要将自己收拾一下。
然后尽量放轻脚步,生怕稍微发出些声音,那道迷幻光影里的两个影子会就此离开一般。
“玉兰。”他先喊。
面前灵光流转,像是汪洋波涛层层叠击着精神深处,浩大、壮阔、没有任何回复。
白玉春抿了抿嘴,几乎是屏着呼吸又靠近些,直走到金莲花瓣前头,又小心翼翼地跪坐下来,眉眼中虽有尽力压制的地方,但那些心疼全然做不得假。
“师父……”他又喊。
玉兰像是没能听着,过了许久才缓缓转头,眼睛也没往人身上瞧,低着的脑袋也不晓得是停在了那块碎砖残瓦上,似乎连抬起眼皮瞧瞧白玉春的力气都没有。
“你从哪里来的?”
小仙姑此时也解决好了那天纠缠的天兵,默声过来也跟着一道坐在上。
白玉春偏了些头同她对视一眼,转过来说:“如今那些残余的魔族追随者都被赶到了北方,我们受命前去清缴,得了消息就立马过来了。”他轻轻叹了一声,“还是,没能赶上。”
玉兰闻言,只是摇了摇头,像片在萧萧秋风中不愿离枝的霜叶,脆弱不堪,实在叫人担心他下一秒就会晕过去。
他掌心还按在上神身上,源源不断地往外放着烟绿灵光,从战时到现在,从未停过。
魂台早该有火灼之痛,谢逢野看得焦心,几次忍不住想叫他,却始终无法让玉兰听见自己的声音。
“你可见过他们?”玉兰又问。
白玉春立时回:“谁?真君他们吗?”
他话才出口就意识到自己讲了句没用的,立马换话说:“玉庄真人和月舟都伤至神根,过来路上听着,情况似乎不大好。”
“嗯。”
白玉春实在忍不住,往前倾了些身子:“师父,我们也去治病吧,你不能再这般……这般耗着灵力了。”
“你们去吧。”玉兰把头转回来,用脸侧去亲亲蹭上神的额头,小声说,“我要等他醒过来。”
白玉春心知这幅样子是无论如何都劝不动了,只好这么陪他坐在金莲之下。
有了他们过来,倒也没有谁能再来为难玉兰。
但天界的耐心并非无休无止,如何都不能容忍这么个树妖钳制着他们诸天神仙。
见无论如何都打不穿上神的护体金莲,也知道了来硬的不行,干脆派了一波又一波人下来,是诡辩怪说也好,是咄咄逼人也罢。
总归万般话语说道嘴干,好似都能被金莲挡下,一个字都落不到玉兰耳中。
谢逢野看着这些神仙的嘴脸,心想他们哪里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夺回龙神的身子,分明是因着玉兰这么一个小小树妖限制而举步维艰。
说到底还是颜面上过不去。
但同时,谢逢野也瞧不明白这些神仙,凡是打着开导劝解过来的神仙,几乎都会先报上自家洞府以及仙名。
而他们所说出处在几万年后的不世天,谢逢野皆没见过。
眼瞧着横竖说不动这个倔强的小妖怪,天界决定祭出破世剑来劈了这篷金莲。
这样东西,谢逢野就晓得了。
他幽都有剑极寒,名叫“见月”,其炼造之材便是取自这破世剑碎片。
闻此物昔年劈了天地划出人界,其剑气撼山摇海,可抽世间万物力气于剑锋,上天入地,无可挡其剑意者。
彼时冥王殿才拿到见月,掂了掂也觉得不过就那样。
又想九重天上那些神仙,最爱编造些传说故事做唬人用,凡是说及什么灵器宝物,都要拼死拼活地往天地力气上扯。
而这类传说,一般都是用来破的。
想此宝剑碎片遍布大江南北,数万年都无法凑齐。
该不会就是为了劈开这金莲吧……
谢逢野额心猛地跳了一阵。
要知道这金莲只不过是那成意上神的护体魂识而已,区区一缕残识,当真需要天界花费那么大的力气做到了这步吗?
又想,前面已经瞧过常有那猪油蒙心的妖怪时常为祸人间,都是些没甚大修为的小妖小鬼,天界都奈何不了他们。
这天,这仙。
谢逢野想。
不若掀了才好。
他瞬时想到了青岁在位天帝的那个不世天,同眼前场景两两相比,实在瞧得人眼疼。
天界说到做到,当真派来天兵千万,举着破世剑而来。
这便不是白玉春和小仙姑可以拦得住的了,他们俩剑都拼至起卷,豁口累累地。
可百安城街上全是银甲寒光。
就在此万分危机之时,一声喝从天头荡了下来。
“——且慢!”
此声威严无二,竟带得山城草木风摇叶晃。
在场所有生了眼睛的都一齐抬头看去,小玉兰在略微分辨之后也抬头望去。
就见天头飘来团晃悠悠的云,东摇西晃地像是吃多了酒。
玉庄的脑袋从那稀薄云团边缘露了出来,打眼瞧去,他现今形容精神同白玉春可谓是不分上下,且要显得更为疲累。
玉庄好歹是险险地落了地,差点腿脚一软就要坐下去,幸得白玉春扶住了他。
他连声道过几句多谢,又忙不迭地转头去寻玉兰,对上目光之后终究还是没忍住苦叹道:“你这娃娃,好歹别叫自己这么累才是。”
继而猛地吸口气,瞬时也提上不少精神,再扭身面对万千天兵时又成了那个灵光逸质的真人。
他威目而视,道出三问。
“你们此剑劈下去,此妖不可活,此城亦不可活,乃是血业,汝等可知?”
“上神乃亡于救世,身后若不得安宁,乃是德业,汝等能背?”
“最后。”道君目不转睛,看着那柄天大地大的破世剑,“万物皆有修道缘法,即便如今有次一战,也不可全数杀之,灭之!汝等不能,亦不配!且此妖禅心已生,便不能再杀,汝等可知?”
谢逢野恍然想起,当时沐风和那听夏花妖的诘问中,老怪物也对把守的天兵说过这句话。
有了禅心,不可杀之。
这是不世天向来默守的道理,却不是如今这个天界的。
“何时有过这般规矩?我们从未听说。”带头在前的天兵发问。
“现在,今日,此时,此地。”玉庄缓缓转身面向他,“这无论如何都不是你们该问出口的。”
“想战起之时,顶在前头的是月舟和成意,四方洞府齐齐出手,镇下八方邪魂,便是人界凡身,遇妖鬼侵袭之时,也敢举矛扬棍相抗。”
“你们。”玉庄嗤笑摆头道,“你们不过是一群附庸胜利的废物。”
他这话说得十分在理,也就万分戳人肺管。
如今正是大乱时候,谁也不服管,谁都不肯听训。
眼瞧着口舌官司将起,玉庄忽而讲:“诸位在人间太久,不晓得天界现在如何,你们以为我这几日在做什么?”
原来,当日江度化魔之时,虽真身在百安城现身,可天地之间凡有落脚之处,皆有追随者群起而攻,玉庄寻到浮念殿之前,已然是四海八荒地浑打了一场,便是他再有本事,也扛不住这天大地大。
最后听闻浮念殿外头被魔族围住,便是去寻玉兰都是强撑一口气。
他说到这忽地止了音,转身看过玉兰和成意,“……终究还是不行。”
“后来本君思来想去,无规矩实在成不得方圆,天界若非向来自诩为大,如何能招致今日之祸。”玉庄看着连街站巷的天兵,“我至醒来,一刻都不敢合眼,弄出些规矩。”
“做得匆忙,不够严谨,后续还要再改,但是用来挟制管教你们,却也足够了。”
天兵仍是不信,直到天界那巨大灵鸟鸣声传来,召他们回界。
最后一抹灵光消失于天边,玉庄终于支撑不住地坐去地上,哪里还有方才那威风模样,眨眼间便面如金纸。
白玉春过去扶稳了他:“真人……是制定了天道吗?”
这是上界一直想做的事,但从未有神仙能执行。
“还不算,凑数拼了些。”玉庄有气无力地说,“我同那些老混球说,若是不依。”
白玉春凝神细听:“嗯。”
“我就砸了天界,谁都别想好过。”
“……这,这个样子啊。”白玉春不知如何回答为好,却听真人接着说,“砸不砸的,迟早的事了。如今都不中用了,都不中用了。”
“那他……”白玉春眼睛示意金莲之中仍在枯坐的玉兰。
他正盯着成意的脸瞧,忽地探手抚上了他的衣襟。
玉兰瞧得恍神,把那处地方瞧了又瞧。
竟不知上神领口飞襟何时多了这么朵玉兰花,就静静缀在他金青的衣衫上,停在心口前面。
“他呀,他可有得劝了。”
玉庄终于回了些精神,转头还瞧见玉兰直接探手朝里,径直越过了昔日天兵无法破开的金莲,点到了玉兰额头上。
他把玉兰托付给了白玉春,自个带着成意的身体回去,临走时,回头问:“天界如今无可用之材,四方天门都无人有本事能守,你可愿上来为仙?”
白玉春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他带着玉兰就近寻了处地方安置他,谢逢野看着他们穿梭在这城中,又一遍遍去看那个闭眼未醒的少年。
只觉得,从头至尾都是百安城,小玉兰,好像这一辈子都只活了这一座城。
玉兰一直睡了许多天,再睁眼时,榻前静静地坐着一道影子,像团寂静无声的浓雾,落在这光尘纷扬的屋室之中。
待视线再清晰些,玉兰才瞧清那是月舟。
他整张脸都被一块面具覆盖,连眼睛和鼻子都没留位置,像是生来脸上就带了那么件东西。
身上也再见不着那些灵光舞动飘摇,反而从那些雍容精致的宽袍大袖之中冒出层薄薄的轻雾,像是被滚烫的热灰浇了一遍,烫去他许多恣意风流。
“别看啦。”月舟知道小玉兰醒了,语调倒没有太过凝重,只说,“魔族之血于仙体至伤至毒,那日江度溅我一身热血。”
他说得轻描淡写:“脸都烂了。”
小玉兰眨了眨眼,撑着身子坐起来,没有说话。
“我想想啊,我要怎么跟你说呢。”
月舟没有转身,玉兰也静静地等他。
“其实吧,你们应该恨我的,我早就知道江度有些时候太过极端,或要酿成大祸,可惜可恨……可奈,我没有那救世的决心,更从未想过要抗那个使命。我就想啊,我去弄处地方,把他关进去,把我也关进去得了,谁都别出来祸害这个世界。”
“我也在尽快弄了,你说……”月舟的脑袋偏了偏,“你说他为什么呢?他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呢?”
玉兰抬眼看他,谢逢野从他的眼中去看月舟,只瞧见他满身无处可说的凄凉,像一场阻挡不了的寒雨,不会激烈如瓢泼,却也冻骨噬体。
“所以说呐,大家都在往上看,往高处走,不大会去看脚下的东西,也不在乎。”
“江度之前时常同我说,所谓救世,不过是突然跳出来一个人,他要护着蚂蚁窝,还要竭力告诉大家绕开走路,莫要伤害无辜,大家只会觉得他八成是生了疯病。”
“而到最后,蚂蚁未必会在乎。”
“他时常问呐,难道往前数千光景,没有出过想要万世皆安的神仙吗,应当是有的。”月舟说着说着,像是陷入了回忆,那些灰雾在他身上流淌。
“他总是又说回蚂蚁,那个护着蚂蚁的人,说不定还会被咬了,会觉得他多此一举。要是他修个栅栏把蚁窝围起来,下一辈生于安乐的蚂蚁们只会觉得利索当然。”
“若是降下个什么天灾,他们还会抱怨为什么神仙不肯低首垂怜。玉兰,你说这万般,都逃不过一个磋磨心境。”
“再大的神仙,曾经也都只是个娃娃,失望多了,也会闹哭撒泼。”
“我知道江度要做坏事,可我拦不了他,我没理由拦他。”月舟声音轻极了,“因为他没有错到无可挽救,他说得有理,我反驳不了。”
“你是何时在他心口埋咒的?”玉兰在等待许久之后,确认月舟不会再说什么,才问,“他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我就瞧见他心口有咒。”
月舟平静道:“我们去昆仑赏雪那一夜。”
“他知道吗?”
“他知道。”
月舟知道江度要做什么,江度也知道月舟在他心口埋下了死咒。
玉兰接着问:“你也不知他为何突然化魔。”
“我不知道。”月舟说,“成意他……”
“他要以身镇魔,我也知道。”玉兰说得很轻,“我一直都知道,我也没道理去拦他。”
“这样啊……”月舟倒是先笑了起来,“你要是能质问我一遭,我都要好受些。”
“我瞧见你,抽出灵剑要和他同归于尽。”玉兰说,“我想,该是很痛的。”
他没有再问为何月舟能活下来,但从他身上这些魔障灰雾来瞧,多问已是无益。
“是很痛。”月舟点了点头,“玉兰,帮我一件事吧。”
天界之前大仗小仗打过无数场,却从未有这么无暇顾及的时候。
先是那小树妖拎了把诡异灵鞭上来,仗着上神生前在他体内种下的护体金莲,硬是把天界拆了个底朝天。
与此同时,昆仑巨变,那曾以命相搏魔族的月舟真人,竟是生生在三界之外撕开了道口子,这还不算。
他带着许多魔族部下还有妖鬼一齐遁身进去,发誓再也不出那昆仑半步。
天界自是不肯,要说妖鬼就罢了,那魔族岂能放过!
于是当日昆仑虚天颤地抖,那些不肯再归世的魔族尽数自毁魂灵,成了无智无为之物。
唤作,幽浮。
与此同时,小玉兰不要命一般在天界起乱,非要逼得他们再用一次破世剑劈了他才罢。
白玉春整日急得跳脚,又带着小仙姑一处纵云去昆仑虚,气到不行要找月舟出来打过。
“我叫你劝劝他,我没叫你劝得他去送死!”
月舟却是从不肯露面。
玉兰一阵浑拆乱砸,唯有一殿浮念免受其害。
玉庄找到他时,他正在浮念殿前头发呆。
“这么着急着想死啊?”玉庄跟着一道仰头去瞧他清幽殿宇,慨叹道,“我记得成意先前总说,此处太过清冷,若有闲暇,要种些红梅来瞧,热热闹闹的才好。”
“小玉兰,你这般,如何等到他回来再种红梅?”
玉兰偏了偏头,回味半晌这句话:“他能回来?”
“能啊,为什么不能。”玉庄立时回答,“又能不能接受等来的,还是不是他。”
“最重要的。”玉庄瞧着那棵寒凉霜树略有出神,“是你能等他多久。”
“等待啊,是件很苦的东西。”
玉兰收了回霜,去到霜树底下坐好,恋恋不舍地抚过那些熟悉的树枝灵节。
“既是如此,我可以一直等。”
玉庄并不意外他这个回答。
“赤子之心呐,我曾经也有过,可惜弄丢了。”
“为什么弄丢?”
“因为我不好。”
*
再见到白玉春,谢逢野看着他的神色,是快要疯了。很难在一人脸上瞧见如此悲怆之色。
他额头鼓着青筋,泛着骇人的青紫,有力地跳动着,眼睛却瞪得快要跳出来,两挂热泪滑到脸侧,又汇聚于下巴上,死死地攥着拳头,像是连呼吸都不晓得要如何做了,愣是将脸和脖子憋得赤红。
他绝望地抬头瞧着那棵临天而起的花树,巨大的花冠盖住云天,倔强地临风而立。
“那天,江度去寻你那天。”白玉春终于支撑不住地跪了下来,低头泣泪,“他来找过我,问我如何能进去浮念殿。”
“我……我当时真的没有想那么多,我想,都很要好,他面有急色,该是找你要说什么。”
“我就告诉了他进门的口诀。”白玉春泣不成声,“我不知道他那时已是堕仙了!!!”
他声嘶力竭地吼着,像是要将这满腔心事碎在高声怒喝里。
半晌,一卷灵轴飘到了他面前。
“我应该要等很久很久,你替我收着吧,我怕我等睡着了,一觉醒来,就忘记了。”
此后白玉春时常上来瞧他,也会说些人间如何,三界如何,玉兰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他就这样长长久久地望着云天,想着那场无可替代的怦然心动。
直到周围都寂静下来,直到石洞的潺潺水声入耳,谢逢野才慢慢回过神来。
如今风静尘平,千万年枯荣瞬息而过。
此间唯有爱恨汹涌。
谢逢野捧着灵卷久久不能动作,等着自己的意识一点点回来,最先发觉喉口已不知何时蔓延开难以忍耐的苦痛,把他第一句话烫得嘶哑。
他转身问身后白玉春那身衣服:“你现在,在哪里?”
灵袍上面光斑逐渐黯淡:“我就在这里。”
“——他啊,他已经死了许多年了。”灰雾蔓延在这处石洞水天之中,几声玉石碰撞生响,“他和夫人守了那扳指千万年,不料孩子死于魔族反噬。”
“他们自认是当年之过,导致如今之祸,他的夫人自戕,白玉春也在闭关当日随着去了。”
即便水天在上,也照不破月舟身边那些灰雾蒙蒙,“他只留了灵识一抹,未了完成故人心愿。”
“如今已见故人,便叫他那不成器的儿子进来吧,让人家说些话。”
如今隔着浓雾,谢逢野似乎能想象得出来月舟该是如何神态,只是苦笑道:“瞒我那么多年,如今也不想说什么吗?”
“我可没有什么好讲的了。”月舟叹笑道,“事情它就是这样,当年也没人同我讲过道理。”
“如今那些玉啊花啊,都散了。”
“他为何……为何要修无情道?”谢逢野没能瞧见玉兰如何重新幻为人形。
更没瞧见他为何要修无情道还要执掌浮念台,瞧其他人姻缘在前。
“因为魔族诅咒。”
月舟走近了些,似是挥了挥手,摇得灰雾轻晃:“就像我这样。”
“只不过你们的诅咒要更狠辣些,你们若是相逢,必不得善果。”
所以当年情劫他才要脱身而出。
所以即便见面也要做陌路。
“好没道理 !”谢逢野喉口越来越苦,只觉的这万千的悲痛一时压下来,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我们如何,凭什么他咒不咒。”
“没法喽。”月舟说,“你的魂压着他的命,他也要想办法要了你的命。”
“他既然要这般诅咒我,早该想好我生生世世都要捏死他。”
灰雾涌动静了一瞬,月舟才低低浅浅地笑起来。
“说来真是奇怪,你们俩怎的每回见到彼此,都要变成孩子。”
“你就感慨吧。”谢逢野捂了捂胸口,在那截木头上绕了层灵光,最后再贴身放到心口前,然后故作轻松地朝月舟说,“走吧,外面现在事情那么多,就你在这偷闲。”
他快步往前,身后却无脚步声。
“我呢,我绝对算不上什么好神仙。”几步之外,灰雾在潺潺水汽中显得不大真实,“时常会做些旁人不理解的事情,恰如当时心血来潮要开昆仑虚,恰如心血来潮弄了你这么个混账在身边。”
“你可以是上神,也可以是如今的冥王。”月舟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如何,他的话尽力调皮,可声调却字字往下,“谢逢野,我好像真的把你当儿子养了,哈哈。”
谢逢野已经走进了石道,全身都在黑暗里,可身后水天洞里那团灰雾没有半点要过来的意思。
冥王心中已有了答案,可不愿相信。
“你怎么过来的白氏万州?”
许久,从灰雾中生出一只手,玩弄着那截玉扳指。
“这物件,白玉春走之前发了狠地下了禁制,就需要有人守着,如今他等来了你,他一会就没了,自然要有人受累。”
“所以换我来守。”
谢逢野眼皮跳了跳,他重重往前踏出来两步:“我问你怎么来的!”
“我何时过来了?”月舟轻轻笑道,“我一直都在昆仑虚。”
谢逢野才从光卷出来,还没能完全压下去的悲意快要因为他这句话溃堤。
昆仑君受了诅咒起了誓,绝不踏出界限半步,否则……
“你明明知道魂魄也不能出来!”谢逢野快要崩溃了,“一个个都上赶着,一个个都不管不顾!全都……”
“冥王。”月舟忽然唤他,“现在还不是难受的时候。”
“冥王。”谢逢野低声重复了一遍,竟是把自己说得一阵窒息难忍。
“那我该如何称呼你?”
“月舟?”
灰雾静了一瞬,嗤笑道:“上神。”
谢逢野再也忍不住了,他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落些毫无用处的眼泪珠子。
可是胸口越来越闷,他看那团灰雾也越来越模糊。
“我要走了。”
“嗯。”
谢逢野猛地转身,往前埋了几步才敢在黑暗里大喊:“老怪物!我不是他,我不是那个废物龙神!我能做得比他更好!”
末了,石洞深处才响起声低笑,伴着水声潺潺。
“小黑龙。”
*
“我不能离开!”土生咬着牙说,却没能硬气多久“哇”地一声吐出口血来。
他还是攥着俞思化的手臂,一旁那个姻缘府的小神官扶着他,净河情况也不大好。
说到底,他们还是轻敌了。
谁能想得到抓了具半鬼不魔的肉身,会让他们几个在外面还有阴兵把守的情况下,齐齐被拉入幻境。
对方来势汹汹,净河不知其凶险,但土生可太熟悉了。
连梁辰和孟婆都被怪力拉扯而走,土生更是护得艰难,气急了朝着浓黑虚无大神怒喝:“别让小爷知道你的名字!狗东西!老子回去就写让你爱一个人爱得死去活来!让他最后再一剑把你捅死!”
也不知这句话是哪里戳到了那掌境魔族的心窝,反正原本寂静无声的黑渊中,忽地冒出道灵光来,打得土生闷哼一声。
“我记得你说过无论如何听我的。”俞思化情急之下拦在土生面前,偏头问净河,“你说我有什么吩咐都听。”
净河焦急点头:“但!”仙上两个字险险地就要脱口而出,然后他被土生猛力捏了一下。
“他们此番既是针对我,那就不是为了取我性命。”俞思化张开双手护在土生和净河面前,“若不是有话要讲,就是非要单独对我怎么样,无论如何你们都该离开。”
“带他走。”俞思化用命令的口气说,“离我越远越好!”
“我不走!怎么能留你在这里一个人!”土生急得心都要呕出来了。
“难道你在这就护得住我?!”俞思化反问他。
“……”
这回倒不用再多说什么,一阵怪风过来,听得一路砸烂了许多东西,有噗嗤噗嗤的血肉尽碎之声,也有器物落地平平碰碰的。
总是很没有个章法。
土生才紧张片刻,忽地面上泛起大喜之色,然后立刻就被怪风掀走了。
带着净河一起。
连声招呼都没打。
这熟悉的作风……
黑暗中瞬时只剩下了俞思化一个,他袖子里的拳头努力握紧给自己打气。
“不知是哪位闹这阵仗,若是有话,还是直说吧。”
没人回答他。
他先是听见一声笑,然后那些浮动在周围的腥臭难闻的尸气,还有那些黏腻缠绕脚底的触感都消失了。
渐渐泛起阵清香,缭缭绕绕,一时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却叫俞思化尤为熟悉。
他正努力回想着,不妨耳边忽地热气一阵!
“玉兰真是有骨气。”
俞思化被惊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地就抬起手臂挥舞过去!
然后“啪”地一声脆响,才反应过来这声音有些熟悉啊……
“谢逢野?”他化拳为掌摸了摸来人的五官,摸到了眼睛眉毛鼻子。
“摸出来什么没有?”
冥王不知怎的,心情似乎好得不行,平白挨这一下打都笑得像是含了蜜。
谢逢野不由分说地把人揽进怀里,像是吓到了他,身子都瞬时僵了。
谢逢野也不管,就把脑袋深深地埋在他颈侧:“就放肆这一回。”
“你。”俞思化试图挣扎,却半分都推不开钳住自己肩膀的手,“你怎么了?”
“我受伤了。”谢逢野把头又埋低了些,“我心口疼。”
第067章 逼你(二合一)
“会不会稍微有点太久了。”
客栈之外, 夜色声声,被乱风卷出来的不止土生还有净河,梁辰和孟婆显然在外面等了半天是, 面上倒是平常得很。
应该也认出来里面是哪尊大神降临。
净河在被掀飞的刹那自然也瞧清了那个砸了百来年姻缘府的罪魁祸首,是以出来瞧见幽都这几只鬼个个气定神闲的模样, 难免心中呐呐。
想幽都中这些妖鬼,对于冥王未免太过信任了些。
但看土生嘴角还有残血挂带着, 又想他好赖是为了护住仙上才受伤,再想让冥王和仙上单独呆在一处是否合适,最后考虑到那幻境可有伤人之处。
总之心思百转千回, 愣是让这个小仙官眉毛拧成一扭麻花。
土生倒是和梁辰互相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如今的他和幽都中这些鬼吏相处得越发熟悉。
“现在就是两件首要大事,刚才入境你们应当也感受到, 那悍烈之力非普通神鬼妖族可比,恐怕还是我之前说过的那个上古魔族。”
梁辰点头:“是的,我们进去也注意到了,此境缥缈无界,非常力可为之,且三步一尸五步一血肉, 或许是要让我们, 亦或是让俞少爷看见什么东西。”
“有理。”土生擦着嘴边血痕, 不忘对身后施以灵术疗伤的孟婆道了声谢, 才继续分析,“你们说这类尸横遍野的场景, 一般会是什么地方?”
话才问话, 在场几人立时交换过眼神,异口同声道:“战场!”
“对啊!”土生砸掌道, “想那个半夜窗门的尸兵,穿得不就是前朝甲胄?”
“他说什么?”孟婆瞧司命恢复得差不多了,便收回手来,“他说要等一个人,传递个消息。”
“等的是俞少爷?”
梁辰回想片刻,忽地说:“红将军。”
孟婆:“什么?”
梁辰面向她:“你还记得我们在诘问之中瞧见那药仙府让尘仙君第一世吗?”
“我记得!”孟婆道,“就是那个功绩累累,然后被郡主和奸臣强加罪名害死的那个?”
她才说完便化作一缕烟离开,临行前留话说:“我下幽都看看可有相关记载,有事灵笺联系啊宝贝!”
无论如何都过于露骨了些。
净河在不世天成日里排线看姻缘,却没见过这么当面的。
土生倒是一脸坏笑,瞟了瞟梁辰:“宝贝,你脸红了哦。”
就在梁辰掌风快劈到脸上时,司命立时恢复严肃表情,正经不已地转头面向净河:“第二件事,事关人命!”
梁辰悬臂看他,冷声说:“你最好有事。”
“我当然有事。”他神秘兮兮地想不断转头朝来时方向看的净河说,“幻境之中如何,你就别管了,按照冥王那个脾气,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他绝对不会如此客气地将我们送回来。”
净河脸都被那阵怪风吹麻了,到现在都没能缓过劲来:“……你们管这叫客气吗?”
司命则是一脸高深莫测地回:“你没被冥王绑过,你不知道。”
“……哦。”
“但重点不是这个。”土生如今身在境外,同方才那副紧张模样实在判若两人,简直是肉眼可见地全身心都放松下来,“你应该问,为什么冥王要派阴兵守着你们家月老,为何我们也要一齐来护着俞家少爷。”
司命这幅模样实在不像个什么正儿八经地老神仙,反倒很像个混不吝地街溜子,如今这幅嘬嘴眨眼的模样,当真配不上他这幅好皮囊。
净河心中背了几转浮念心经,才礼貌后退:“这应当不是我能听到的东西,否则仙上早该告知。”
“你们浮念台怎么尽出这种古板正经,君子之德能救命?”土生转头给梁辰递了个眼神,后者立时会意,动用灵力彻底压制住了净河,叫他不能动也不能讲话。
“先说冥王光明正大就把我们送出来了,自然瞧见了你,也更没有当着你的面遮掩什么。”土生娓娓道来,“而古往至今,拉人下水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知道一件要命的事情。”
梁辰看土生的目光越来越奇怪了……
这货近来算是拿捏住了他们幽都这类强买强卖的行事风格。
“我告诉你,你们家仙上所历情劫还是我写的,他们俩那些拜堂洞房我也很清楚,啊,忘了告诉你,冥王向来心心念念的那个爱而不得,你猜是谁?”
净河已然五官在拼命用力了,可依旧抵抗不得幽都副使的压制。
他此来,想好会被逐出浮念台,想好要面对幽都凶狠鬼众,甚至连以命同冥王相搏换得仙上一线生机都想好了。
一切都是为了那个曾救过自己性命的神仙。
可他万万没想到,司命会在面前吊着眼角眉梢,宣扬道:“没想到吧,冥王和月老是真心相爱的!”
梁辰手一松解了阵法,随即净河瞬时放下了那些礼仪教条:“你!你真是不世天出来的神仙吗?疯了!”
梁辰看着撒腿逃开的净河一阵眼角抽抽:“这事不告诉他也成的。”
“你难道没注意这小贼每次都在拿什么目光看那月老?”司命反问他,“而且,谢逢野原先说要去白氏万州找个说法,这么快就回来了,更不待同我们商量什么,先把人留在幻境里。”
“我看他如今可是头热血烫的时候,要叫他发现这小仙官另有所图,你觉得他能忍?”土生分析道。
梁辰却肃目而对:“尊上从未杀过无辜。”
“啊是。”土生摆手朝客栈走,“他是没杀过,但你觉得到时候成意会不会为难呢?”
“我就想啊,他俩还是少苦一些吧。”司命衣摆摇晃,“总要有个皆大欢喜来配这一路颠沛流离吧,能避免了就避免了。”
梁辰跟上:“没想到你如此性情。”
司命晃晃脑袋权且当这一份是夸奖。
梁辰静静缀在他身后,背着的手里还有团灵光未散,且低声问道:“那么,你如今为尊上做这些打算,是因为天帝当日找过你?”
他们从百安城离开进皇城那天,青岁亲临俞府却只见了梁辰和土生,还是分开说的,不知道有何交代,但这些日子以来两个人勾心斗角也没能挖出直言片语。
却不知为何,从那之后凡是独处,两人都似仇人见面。
这一人一鬼的身影在风灯下摇晃。
“天帝就找我问了声我何时回不世天当值,找你总不能是为了叫你回不世天吧。”司命背对着他,手里捏着把灵光匕首,寻常不已地说,“那尺岩他们呢?”
“天帝自然是吩咐我照顾好尊上罢了,向来如此的。”梁辰收了灵力,平淡道,“没见到尺岩和小古,倒是出来时看见白姑娘,她脸色不大好,捂着胸口先走了。”
司命也收了宝器,笑嘻嘻地:“坏了,谢逢野不会把人老家拆了吧。”
“不管怎么说,你这样私拆民宅的行为,怎么看都……”俞思化竭力地想说个什么词出来,好代表过此时心里那些情绪。
且不说冥王忽地现身于怪风,又吵闹了半天心口疼,最后才领他出了那片幽黑地方。
他们朝着一点光亮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才到了处平阔地带,复又往前行数步才瞧清此城风貌。
说起来乍看之下还有几分熟悉,恰好当时在良府中见过让尘诘问,这繁华大道便是皇城,可自城门而入,就没能瞧见任何活人,满大街都漂浮着阴郁晦暗的烟尘,死寂一片像是被世人遗忘了。
抬眼看去,连天头都是阴湛湛的,十分压抑。
但冥王却熟门熟路地带他到了一座大宅,本以为此间有何奥妙,俞思化正想等他一个下文如何,却见他二话不说掏出回霜熟练地……砸塌了相邻的几座屋宅。
使得原本宽阔能并架三车的富丽大道,瞬间就剩这么一座孤零零地呆着了。
他才笑晏如花地转过来:“这间原先是先朝将军宅院,皇帝赏的,却没能叫他住多久,倒也干净,我们便在这落脚吧。”
俞思化下意识想要抬眼去看那匾额上书何字,却只能瞧见雾蒙蒙一团盖着,什么也瞧不清:“是你的旧识吗?”
谢逢野看他踌躇着不肯进去,遂熟练地牵上人往里走,察觉掌心下那只手的抗拒,他便面不改色地讲:“这将军算是我的故交,至于我和你的关系,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却一直未得机会。”
俞思化心口一跳:“怎么突然说这个?”
谢逢野挑了间瞧起来还算得干净的屋子,把俞思化给推了进去,随即关门落锁一气呵成,全然一幅流氓做派。
等回身来觑见俞思化表情,却忍不住笑了:“怎的这么紧张?”
“我莫名其妙被拉到这处地方,连司命都被打成了那副模样,想来该是一位极其厉害的人物所为。”俞思化瞧他勾唇靠近,居然下意识开始犯怵,步步退着往后走了些,“冥王能现身救命我很是感恩,只是私以为该去解决别的事情,住哪实在是无关紧要的。”
心不心慌的暂且不提,只是俞思化自今日再和谢逢野见面,好像这处按照皇城搭建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拦住了他。
他再也听不着谢逢野的心声了。
他晓得那本就是早该摊开来说的东西,只是如今猝然没听着,一时又瞧他不告而别,再出现时……却又陌生得很。
“我就觉得,我们应该要出去,这个地方很不対劲,当然,我没有说你不对劲的意思。只是大家应该都很着急,我大哥……”
“再等等。”谢逢野看他那紧张的模样,硬是忍下了靠近的心思,打了个响指点亮烛光,顺带招出些明亮火点,漂浮如星,将这间屋子照得光影流转,也让这寒城一座温暖了许多。
他自冲破这个幻境开始,早就绑了那尸鬼,丢在城墙角落。
是要处理,魔族有复燃之态,万般皆向着成意的无情道。
他们分明是要他在劫中想起过往,好直接将他那道心彻底击碎。
谢逢野自是恼的。
来时路上也想过,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些糟心事情早点解决,才好光明正大和这玉兰说个明白。
可他扪心自问,冥王不是那个苍生为先的月老,见到人的一瞬,他那些个理智思考,那些冷静应对尽数消散而去。
“不冷了吧?”
俞思化:“不冷了。”
“那就好,刚才牵你指尖冰凉的。”谢逢野自袖中乾坤取出方锦绣玉盒,自说自话,“我有些事情,有些话,必须要在这个地方做了,出去就做不成了。”
“你过来。”
俞思化看他这样子,怎么瞧怎么不对,但又拒绝不得,还是乖乖过去坐到他对面。
就看谢逢野像是出去那处风水宝地游览过一回,先是郑重地把那玉匣子放到一边,再陆续掏出许多东西。
甚至还不同以往地耐心解释起来:“最近世道不太平,有魔族想要作乱,幽都也好,不世天也好,你也知道我哥,就你见过的那个,他是天帝,最近也为这事愁的四处奔走。”
“我好赖也算个神仙,八方有难苍生危在旦夕,情况不是很好,我不能不管,所以前些日子把那个狐狸。”谢逢野端出盘桂花糕推到俞思化面前,再化出方精致小炉架在桌上,温着热茶一壶。
“就是前些日子非要打死打活赖在你家做管家的那只狐狸,他不是受伤了吗,我把他送回去,顺便问了他爹一些事情,这才来不及告诉你。”
他嘴巴没停过,手也没听过,很快便堆了满满一桌子,从衣服到各类小玩意,却不知是去哪处搜罗的。
“之后我又去了趟不世天,取了样东西回来,听梁辰说你们往皇城来了,我也没歇着,后脚追着就来了。”
俞思化隔着点点火星去看他,却如何也瞧不明白了:“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你吃呀,还热着的。”谢逢野扬扬眉毛朝他面前那盘糕点指了一下,然后浅笑着回答,“没什么,我就觉得你应当知道的,还有啊,魔族此阵,天道天规可管不到此处,便是神仙进来仙法都要被限制,什么道心,什么规矩统统不作数。”
“这叫什么,这叫机会难得啊。”谢逢野摇头晃脑地收回尾巴,又清清嗓正色道,“你既然身在其中,自然不该被蒙骗着,你的性子也不该是忍着不吭声的。”
俞思化垂下眼,搭在膝盖上的手缩了缩,终究还是问:“冥王如此体贴,我实在愧受。”
不论哪种,他都知道自己是月老了,还知道当年冥王痛失所爱,皆是因为他。
如今这些,怎能受得起?
谢逢野闻言,才偏头问他:“你是不是还知道了些旁的东西?谁告诉你了?”
若说前一句是饱含温情,那后一句便是忽起凉意。
俞思化心说不是你自个讲的嘛……当面却也不能如实道出。
干脆心一横,猛地把头抬起来:“冥王既有心仪之人,就该自己掌握这些分寸,不论对男子还是女子,都不该这般温情相护。”
这教训倒是当头给了谢逢野许多莫名其妙,他手还停在袖里乾坤之中,指尖已然探到了那支玉兰簪。
却未料到会得如此正儿八经的提醒,叫他好一顿愣怔。
半晌才绽开笑来,笑音飒郎得牵着满室花火乱颤。
他终究还是没取出那支玉兰簪,反倒颇有兴致地问:“男子如何女子如何,我待人不是向来如此吗?我高兴了还同司命和梁辰同床而眠呢,却也没见他们忌惮过什么。”
“要说起来……我自己坦荡,自知心中没有对不住所爱的地方,那自然做什么都问心无愧。”谢逢野两手一摊,果真光明磊落到了极致。
“那你受伤也会抱着司命和梁辰不撒手?”俞思化近来不知怎么了,竟是连这般问题都想也不想地就说出口。
心中正懊恼着,却听谢逢野淡定无比地说:“抱啊。”
他一面努力把司命和梁辰的脸挤出脑子之外,一面坦荡地说:“我受伤了就喜欢抱个什么东西在怀里。”
“快吃糕点,要凉了。”他又催促一遍,接着把那方玉匣取过来,眸光也瞬时温和不已,珍重地将那物件抚了一遍又一遍,“我们如今身处的这里,是他们千方百计地设下的法障,虽然于我没什么伤害,可里面很多机关咒法都有叫人恢复记忆的作用。”
“——汪!”
院外三两声犬吠声打断了冥王殿准备继续往下编的话,谢逢野猛地起身推门而出,迎面见着了眼泪汪汪的小古,还有尺岩。
小古已是一幅哭得连人话都不会讲的模样,而尺岩则是莫名其妙地汇报说:“这狗崽被卷进来时吸了口浓雾,然后呆站了半天,忽然就开始哭,那是劝都劝不住啊。”
尺岩竭力地摆着手说:“尊上,我真没打你的狗。”
“没事。”谢逢野弯身下去把小古捞起来,继而伸手往半空一捞,把那捆得结实的尸兵从半空中拉过来,抛给了尺岩。
“正好,你把这东西带回去,告诉他们我天亮之前会回去,我还有件要紧事。”
“哎。”尺岩认真算道,“属下进来时略动了些心思,算得此地一个时辰是两天,尊上你还要留到天亮,那就是四个时辰,那就是……”
“滚。”
俞思化就眼睁睁瞧着谢逢野用相同的方式送走了尺岩,再抱着小古回身时,笑如蜜甜。
小古一张毛绒绒连全被泪水打湿了,如今打眼瞧了俞思化,更是哭得厉害。
且不说一只狗为何能哭成这般德性,就他哑着声大喊了句:“爹哇!”
俞思化伸出去想要抱狗崽的手就被这声吓得停在了半空:“你叫我……什么?”
谢逢野按着使劲扑棱着要奔过去的小古,微笑道:“看来是瞒不住你了。”
俞思化缓缓收回手来:“你到底要说什么?”
谢逢野贴心地讲门关上,随后闭目感受过屋内的温度,已足够温暖了。
他才睁开眼:“没错,我和你……”
半个时辰过后,俞思化终于听话地捻起一块糕点,送进嘴里嚼过几下,却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
“你是……”他又呆呆接过谢逢野递过来的热茶,“我的祖爷?”
谢逢野点头,他怀中体贴地搂着一个人,是从那方精致玉匣中变出来的。
才看过样子时,俞思化自个都吓了一跳,那眉眼分明就和自己有许多相似,唯一不同的,只有那额间一抹红痕。
那公子瞧着极为清冷,出来之后也只是视线淡淡地在他们两人身上看过一圈,之后任凭谢逢野说什么话,他都乖乖照做。
如今正挨着冥王,静静地将头靠在他肩上。
小古就没那么悠闲了,谢逢野以他吵闹为名,堵了狗嘴绑到桌上,指尖在它额头点过一下,往日光景就重现面前。
俞思化瞧见谢逢野和这位公子,是如何在那座小城中生活一处,场景已是春末雪消之时,却也能同他眼盲中那些凄厉之梦对上。
他看见他们收养了小古,两人经常并肩坐在廊下,小古就安稳睡在他们膝头,陪着他们一起看远处彩霞灿烂。
他还见到了曾经的祖母,原是那般明媚灿烂的模样。
“他叫柴江意。”谢逢野当着俞思化的面用脸蹭了蹭怀中人的额头,“你也见着了,他之前不是这般,也是怪我没护住他。”
俞思化握住杯子的手一紧:“是别人害了他吗?”
“说起来,不世天上有个月老。”谢逢野瞧着小玉兰低头的模样,眯了眯眼,接着说,“我曾经以为是他害了我们,如今去了趟白家才知,是月老救了我的性命,我却什么都不知道,莽撞了许多年,如今才知,我还欠着月老许多话没能说。”
俞思化猛地抬眼,正对上谢逢野瞧着他的目光:“你说月老没做错?”
“我是这么说了。”谢逢野勾唇轻松地问,“玉兰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俞思化又很快低下头去,“那如今你找回他,是要做些什么叫他恢复记忆吗?方才你说这城中……”
“嗯,这城中尽是可以恢复记忆的术法,所以我们要在此处多留些时间。”谢逢野说,“早在崔木闹事,带你下幽都时,我就发现你似乎和我有关系,我一直想要告诉你,却不知如何开口,如今好了,找回了江意,便什么都能告诉你了,说起来,你家祠堂还一直供着我呢,那块无字的碑。”
“那你们为何会走散?他……又为何。”俞思化实在挪不开眼,柴江意和他太像了。
“没大没小的。”谢逢野教训他,“叫祖父。”
“今后我同他,也需要你这个曾孙的支持啊。”谢逢野温和得不行,“对了,我临走之前不是叫你替我保管一样东西吗?”
“哦……嗯是的。”俞思化低头去解腰上的锦囊。
“不是,是我挂你脖子上那块。”谢逢野提醒他。
待俞思化递过来之后,就瞧着谢逢野体贴轻柔地挂到柴江意脖子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如今你都知道了,所以我不管是牵你还是抱你,你都莫要有什么负担,我向来是很疼你的,他也很疼你。”
谢逢野轻轻地抚过“柴江意”的脸,问道:“对吧,江意?”
就看他缓缓地转向俞思化,点了头:“很疼你。”
谢逢野这才满意地笑了,自顾自地摆头说:“看我,我都在浑教什么,玉兰能对我有什么心思呢,对吧?”
他说罢就留下一桌东西,拎起小古出去:“糕点记得吃啊,你就好好住这间,我带着你祖父再找个卧房。”
之后几日,谢逢野天不亮就过来找俞思化,还带着自己的傀儡一处,打着要弥补往日没能给出的慈爱,只是从那夜过后,就再也没能见到小古。
兴致上来了,也带着俞思化一道上街,非要手拉着手,遇到小玉兰不愿,他就大赖赖说:“祖父牵一下怎么了,是吧成意?”
“让他牵。”
如此两天过去,俞思化除了觉得自己那个祖父说话有些怪异之外,单从后面去瞧,他们当真相配。
光看那清净模样,合该冥王如此朝思暮想多年的。
他总是抑制不住地想到当时白迎笑递出的灵笺,原来,谢逢野就是和他一处啊……
该到睡觉的时候了,俞思化正要灭了灯,却听窗外几声脚步响。
谢逢野拉着傀儡故意过来,又停在几步之外,刚好说好能让屋里听见。
“不行!”他故意做压低声音的样子,“这太危险了,我不能这么做。”
然后再指尖绕着灵光点去傀儡额头。
“不让,玉兰,知道。”
说完他就扛着傀儡走了,回望一眼那屋灯火,果然再也没暗下去。
此后白天他还是照常来找俞思化谈天说地,到了夜间又扛着傀儡过来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一唱一和地。
“我今夜一定会伤人。”
“不行!我中毒太深,恐怕难捱。”
俞思化就在屋内,忽然听见谢逢野闷哼一声,似是痛苦万分,跌跌撞撞地走远了,之后再也没了动静。
他一开始想,冥王能中什么毒,能解决的。
可越想越坐不住,最后告诉自己只去看一眼。
去到他们房间,只见门开着一条缝,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动静。
俞思化才碰上门框,随即一股热意从他的之间涌进身体中,再低头,他已经穿上了柴江意的衣服!
谢逢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前,大掌一搂便将人拉了进去。
俞思化只觉一阵乱晃,待回过神来,他整个人都被抵在了门边。
“放肆一回,我就放肆一回。”谢逢野贴着他的脸,声音都带着颤抖,恍若下句话都要抖出泪来,“我就放肆这一次 ,好不好?”
蓬勃喷涌的热气彻底烧坏了俞思化的脑袋,他僵着手臂想把人推开,却立时被抓住固定到他头上!
“求你了,不要让我一个,就一回,好不好?”
谢逢野小心翼翼地用鼻尖蹭着人,嘴巴停停靠靠地从额心滑下来。
“我要死了,你应了我,好不好?”
俞思化双眼瞪圆,艰难地说:“我不是……”
“就当是我逼你的,好不好?”谢逢野的喉结在他眼前滑动,声音却有力地砸过来,那个不可一世的冥王何时这般祈求过?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叫我难受,你不会丢下我。你若不愿……”
谢逢野用额头抵着他的脖颈:“就离开吧,我难受,便难受了,那么多年……”他苦笑道,“不都这么过来了吗,我向来是自己一个。”
俞思化不知为何,心中猛地一痛。
冥王说他要死了,他很难受,他需要帮助,是他逼自己的。
“……我。”
得了开口就是有戏,谢逢野眼睛猛地亮了一瞬,像猝放了万千无声焰火,再也没说什么,猛地低下头吻上了他。
他只觉得瞬时全身的血都在往脸上涌!一股烈火从唇上烧开,烫得他脑袋空白。
偏那温暖的触感做不得假,呼吸缠绵着珍重不已,天也好地也好,他终于是咬上了这唇舌,终于是含住了那千万年的誓言。
骗了就骗了吧,谢逢野想,这是早就答应下要亲的人,逼的也好,抢来的也罢,他总要先尝尝朝思暮想的味道。
他不要做那个救天救地的端方龙神,他谢逢野要的东西,哪肯多等!
“不要抖,不害怕。”
谢逢野下蛊一样,让自己的嘴唇轻轻擦过玉兰的脸侧。
“乖乖,把嘴张开。”
第068章 皇帝(二合一)
瞬时所有声音尽数被压下去, 柔软蹭着滚烫烧开唇边,灼热的呼吸横冲直撞。
俞思口鼻之中只剩下谢逢的气息。
是那么蛮横、放肆、不加克制。
被他那么一唤,俞思化才想起自己要说他不是柴江意, 却没想张嘴这个动作正中谢逢野下怀,才堪堪避开脸想要说话, 那些滚烫呼吸就立时追了过来,很快就将他整个人包裹住, 无处可逃。
一掌温热盖上眼帘,黑暗中掌心那些暖意在轻轻打着颤。
俞思化猛地睁大了眼,睫毛蹭上谢逢野, 却像是火折子燎上了薪柴,一路擦火带热地溅出或火点子。
便是这样再轻微不过的反应,对谢逢野来说也是承受不住的。
初次亲吻爱人要的是勇气, 他绝非算得上此中好手,即便疏于此道,他也能随着本能去追逐试探。
先前尚未来得及有这类经验,当下敢有如此作为,一则,是因为晓得了面前玉兰是自己的心心念念。
二则, 确实是那些苦闷已久不得宣泄的情意在叫嚣。
竟还有这般事。
他们纠缠苦等又相爱了那么多年, 居然连唇舌之接都未曾有过!
竟然还有这般滋味, 像是侵骨噬髓的毒药, 一路酥痒痒地淌进胸口里。
谢逢野很不得自己能当下就把玉兰拆吃入腹,寻找处缝就要把自己一腔心意全数递送进去, 主只管纠缠出啧啧水声, 不加收敛地让自己的呼吸一次次撞上俞思化的脸。
他耳边是杂乱无章的心跳,掌下是无措而煽的睫毛, 手里更是捏住玉兰的腕子。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自我蒙骗一般证明此夜此境,玉兰是无从抵挡地属于过他,也更好证明他是被自己胁迫的。
唇间还有着桂花糕的香甜,摩擦之中却又不住地泛着苦涩。
那是苦等无果,也是推拒不得。
可随即就会涌出回甘,湿热缠绵,如同几万年前那场靡靡冷雨,那廊清光,那眼对视。
这只是一场潇潇而来的桂花风雨,浇得人甘愿沉迷其中。
他们都在骗自己,他们都齐齐闭上了眼。
他们都入了魔。
好像这辈子也只活这一个瞬间了。
直到手下握着那截手腕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小,越往后,越像是谢逢野提着人挂到门上。
他另一只手早已不安分地滑到了俞思化腰后头,拢着人,拼了命地想把他往自己怀里按,非要将他一直按进身子里血肉相融才肯作罢。
谢逢野这才恋恋不舍地稍微退开些,依旧让鼻尖靠在一处,呼吸熨着呼吸。
满意垂眸看去,那点赤润嘴角好一派水色潋滟。
此等美物在前,如何能忍住不去触碰。
谢逢野松开了捏着俞思化腕子的手,待他将将把气喘匀了才探指过去,眷恋不舍地轻轻按了下。
这一下像是碰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开关,玉兰那双原本垂着颤抖不歇的长睫,猛地抬起怒送火气过来。
接着便听衣袍簌簌,风声忽起。
俞思化挥臂而来,一拳头砸上了谢逢野的脸。
他连躲都没躲,生生接下了这一拳,平日里那些总围绕在他身边用作保护的什么光啊法术啊全都没了。
竟是就靠着凡躯一体,抗他这怒火一瞬。
冥王唇角很快青红起一片,甚至还泅出片血光,刺目惊心地挂在他唇角上。
他面色没变,瞧来的眸光依旧滚烫似火,里面那些露骨的欲//望能生生地把人烧出个洞来!
俞思化胸口剧烈起伏着,竟又被看得不知所措起来。
没承想谢逢野却忽地咧嘴笑开,两旋梨涡蕴着快意,倒像是被这一拳打得相当舒坦。
“生气吗?生气就对了!”谢逢野目不斜视地抬手挡住俞思化的下一拳,稍一用力就把他重新推到门上,“你这般所有事都选择自己扛,你想也不想弃我而去的时候,你自主断了我们缘分的时候,你要选择自己死让我独活的时候。”
他像是怕俞思化没有气到位,还要作死地上赶着故意按他的嘴巴。
“你做这些决定,难道就不许我也发通火?”
“我,不,是,他。”俞思化间从牙缝里漏出这几个字,整个人都气到发抖。
“你等我那么多年,就该在见到我第一面的时候,狠狠扇我一巴掌,问我凭什么要抛下你!”谢逢野却像是听不到这句话,自顾自地说,“你既知一声不响就离开有多伤人,还要这般对我!”
这份情意做不得假,这般怒气更是做不得假。
俞思化万万没想到谢逢野还会这般倒打一耙,整个人瞬时都气急到了极点!他用尽所有力气推开压在身前怒声质问的人。
颤抖着声音吼道:“我不是他!!我不是柴江意,你听见了吗!”
回答他的只有谢逢野噗通一声砸到地上动静。
冥王被他这么一推,却如同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直挺挺地就往后仰倒下去,再也没动一下。
俞思化的手臂还垂在身侧,不住地颤抖。
可嘴角那些酸麻却半分做不得假,他刚刚就是被这个人,这个才坦白过自己身份的人,那般不管不顾地按到了门上……
俞思化自小没学会要如何同人亲近,除了偶尔遇见几只妖怪,愿意跟他说说话,他压根没什么朋友。
向来都觉得自己说话只要狠一些,别人就会觉得他不好招惹。
又听了太多妖妖鬼鬼说有人死后无朋无伴,无人敛尸,他自觉待在俞府里面,恐怕当真会晦气得牵连祖母,更是会牵连父兄。
他既是出来自立门户,便是早已做好要受尽冷眼再被世人耻笑。
他不在乎。
可偏偏就让他遇见这么一个混不吝的神仙,做事说话全凭心情,他也什么都不在乎。
大大咧咧这么闯进来,也从不过问俞思化可有愿意,一次次带他经历那些奇光幻景,又一次次救他性命。
要能遇见心情好了,又拉着你说个不停。
先说那月老害他,如今又说他欠月老。
先说有所爱不得,后又带到面前说是他祖父。
说过之后又不管不顾地把人按着亲了一顿!
“既要让我离你远些,又要带我闯天闯地。既说我不重要,又于我眼盲时候日夜来守。既说什么都告诉我,分明什么都没讲。”
俞思化羞耻地擦着嘴角,干脆趁着这个时候,把心思一吐为快。
“我知道你心有所属了!我管你是喜欢祖父还是什么人,为何又要来这般招惹我。”
谢逢野闭目仰躺,现在有两件很重要的事。
第一:魔族害他不浅。
既然在此阵布下可幻回记忆的法阵,而且他临走之前还将“参归”种进俞思化身子里了,两两相加,他早该记起当年了!
便是那狗崽进来嗅了几口,都想起过往了。
所以谢逢野才赶走了所有人,正好借着此处就怕他猝然受道心反噬,也正好借着这个屏障做些这样那样的事情。
他还以为玉兰是想起来了,又碍于许多不能说明的理由不肯相认,这才藏着掖着。
冥王也就顺着把戏做足。
可听俞思化说这些。
那是……一点都没想起来啊。
如果他没能想起来,那在前些天害被介绍了自己曾孙的身份,今夜又被自己的祖父。
谢逢野隐在自己袖中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道:魔族这什么废物点心。
他本想耍个混账亲了再说,之后好好说明要如何对付将来的问题。
如此这般……还能说什么呢?
第二:见面的时候抱了,俞思化为什么没有推开他。
更要命了……
俞思化说完一通,还是不见那人躺在地上有什么动静,又想先前就是因为他念叨什么自己中了毒,自己胸口疼。
立时气笑了:“想你神仙之躯,该当这般喜欢作弄人来玩的,怎么可能有何顽疾能伤了你?”
话音未落,他还未来得及旋身离开。
就见一直挺尸在地上不动的玄衣人忽地痛苦地弓起身,看着像是疼急了,紧紧地蹙着眉闭着眼,艰难地张了张口要说什么,却先呕出一口血来!
赤色液体飞溅一片!
刚才还精神奕奕的冥王此刻忽地声音沙哑大有气若游丝之状,将所有骄傲不羁全数卸了去,唯以满身脆弱神色相对。
他撑着身子想坐起来,手臂又以极其诡异的摆动颤个不停,几次都失败了。
“你……”俞思化终究不忍见此,手将将抬起,又咬了自己舌尖一口逼自己停下。
“你这般,如何对得起你自己,如何对得起他,且自己疗伤吧。”
谢逢野余光瞥见他要离开,想也不想地就又呕了口血,见人停了脚步才猛地收回目光来。
俞思化恨自己扭身,却又惊于见到谢逢野这幅模样。
他垂着头,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个玉兰簪,正极尽温柔地抚着那些暖意花瓣,一下一下,恋恋不舍又痛彻心扉。
那簪子瞧着莹润,暗暗地透着清凉光芒,做工算不得精致,却瞧着俞思化挪不开眼。
他近些日子总是这般,没由来的心口一痛,像是胸口有处埋在血肉之下的伤疤,要被凌厉刀刃生生剜开,
一下一下都划过最痛苦的那几处地方。
他见了谢逢野会痛,却还能忍受,竟不知为何瞧见这支玉簪会让他疼得喘不上气来。
那绝非是因为被强迫了什么,更不是因为被亲近依赖一个心有所属的人会带来的耻辱难看。
就是最纯粹的痛,像是有场将来的暴风雪盘旋于顶,又不肯直接来场痛快。
俞思化刚抚上自己心口,却见那玉兰花上溅出一滴晶莹,很快,又落下一滴,这次确实直接砸去了地上,慢慢晕开了抹青灰水痕。
像是有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意终究还是阻拦不住,不管不顾地就要展露人前。
俞思化震惊难挡:“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谢逢野再眨下两痕清泪:“反正我就活这么几天了,横竖……横竖能见你一次幻影,我早已将你曾孙送了回去。”
他说这句话,用尽了平生所有委屈。
“我怎会让他留在这里受苦,却没想,你终究还是不肯陪着我。”
“送回去了?”俞思化走进了些,“什么意思,什么叫你只能活几天了,你干什么了?”
却没想冥王像是连抬头的精神都没有了,苦哈哈地靠着桌腿,似是意识已然开始模糊了:“我……我能在死前看见你,你……打我……”
俞思化想看清他到底怎么了,又往前靠近几步:“……不是他打的你,是我打的。”
谢逢野用余光来丈量距离,等到时机刚好便闭眼一倒,正正靠去玉兰腿上:“死前能看见你,我已经很满足了。”
双眼一闭,万事都不再管。
*
皇城门前,皇家客栈一大早就迎来了宫内圣使宣旨,传大将军俞思争退兵出十里远,不得紧逼城门。
入宫觐见亦不得带着副使,只能带前面圣上亲传入宫的俞家三少爷。
俞思争按照礼数领了旨,面上却没先前在百安城那般客气了。
他凝眉而问:“若是军中有何急务,被我进宫耽搁下恐怕不好,可否通融我军副将候命宫外。”
此番皇帝忽然大老远叫他家小幺进皇城来,其中意味俞思争已然不想多才,之后又特意吩咐天使过来只让他们两进宫。
若是宫中有何动静,便没法再叫人来相救了。
传旨的还是上次那个内宦,如今皇城门前天子脚下自家地盘,再加上品出了大将军语带怀疑之意,由此说话也不复先前客气。
“将军在外受苦,进了皇城便是到了家,家里家外那都是关怀。”
陛下亲自召见已是恩宠,况且你们家中那小少爷并非有何官民爵位在身,能以白身入宫便是天大的运数了,你还要在这挑挑拣拣,那就是不懂规矩了。
自古将军临城最容易出事,俞思争冷眼看过这个笑里藏刀的内宦,招手唤来副将把后撤的命令吩咐下去。
又径直去客栈里寻小幺。
彼时土生和梁辰正围站在房间门外,大眼瞪着小眼。
四目相对,皆是无语凝噎。
最后是土生推开门进去,瞧着床边的尺岩:“我瞧着外边天可是大亮了。”
尺岩无奈摊手:“我瞧着也是大亮了。”
“人呢?”
“这不在这呢嘛。”尺岩往床上一指。
司命顺着去看,实在是看得百般不情愿。
床上那个傀儡,全然就是按照俞思化的脸捏的,更不知谢逢野此去白氏万州又看到些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竟在原先的基础上稍作改观。
如今这个傀儡看起来,谁都像!
早几个时辰,尺岩被丢了回来,手里抓着那个尸兵,言说见到了自家尊上,他不一会就能回来。
过不了多久,谢逢野把狗也送回来了。
小古说他爹忙着贴贴顾不上。
在狗话和鬼话之间,土生坚定地选择了相信鬼话。
尺岩说谢逢野天亮会回来,于是天边刚刚露鱼肚白的时候,客栈之外忽起怪风阵阵。
他把傀儡送回来了。
好似是在收拾行李,先把多余的扔掉。
“如今人家都等在门前了,就等着接这少爷进宫,诸位谁有本事先进去把那皇帝弄翻了。”
净河却直言不可:“向来人间皇帝常为不世天上的仙君临世界历劫而来,不可随意伤害。”
“那你告诉我这东西……”
“谁是东西!”俞思争就站门前,一双眼阴鸷无比,“即便你们不同于常人,也该给我们家小幺些尊重!”
“我……”土生真是两面不做人了。
但好在谢逢野还算有点良心,把傀儡送来还注了灵力,言行倒还瞒得过去,就是脑袋中间那抹红痕,实在不晓得该如何圆话。
“小化你脸上似是有东西。”
那傀儡面不改色:“抹了保平安的。”
土生眼前一黑,心想冥王捏这傀儡的时候难道不肯多花些精力在他的心智上面吗?
俞思争却是点了点头:“嗯。”
土生目光诡异地看了看他。
还真有信的。
如此便进了宫门,那内宦在前头引路:“陛下如今还睡着,二位进去只管跪着便好,只是这宫里不同外面一般,凡事那可都是有规矩的,最讲究个静字。”
土生和梁辰隐了身形跟在后头。
宫道宽阔,跟着无边阴兵。
是挺静的。
*
谢逢野几次放出神识去探,俞思化都默默坐在桌边,没离开屋子,但把他架到床上后就再没了声响。
只是孤零零坐着。
直到后半夜才有些困意,就这么杵着脸侧靠在桌边上睡着了。
谢逢野这才敢指间凝了团灵力过去,埋入他额心。
俞思化瞬时就滑了下去,正好让谢逢野接了个正着。
他把人运到床上去,仔细地看了又看,那白皙脸侧映着烛火暖光,像是精雕细琢的美玉,叫人实在挪不开眼。
“不管啦,你当时那么难受,我如今那么难受,你就当我耍泼,好歹我们算扯平了不是。”
谢逢野用手背去贴俞思化脸侧,但这回碰得小心谨慎。
最后才从自己脖子上取下那节木杖,温柔地安置在俞思化胸口前。
却同那块挂到傀儡身上的木牌不一样,这木节很快便融了进去,看不见也摸不着。
谢逢野做完这些,才重新那处那支玉兰簪,揉了揉俞思化的发顶,只觉得如今看他从头到脚哪里都是叫人爱不释手的模样。
最后才郑重不已地将簪子插到他发间。
“这个你也先收着。”
话音刚落,他便化作一阵黑烟匿进夜色之中,在这座灰扑扑的皇城之中,一路朝着宫门口飞奔而去。
“冥王倒是个会把握时间的,原先看你们正是情浓意浓,还当你不愿来见我。”
不出所料,那处早已等了一人。
他全身上下都泛着死色惨白,赤脚行走时,会带动阵阵铃铛响,声声脆音回荡在空寂的街巷之中。
谢逢野行至他面前,才发现这人身量也不够高,那身龙袍挂在他身上,像是挂在一架干瘦的晾衣架子上。
这少年人有双极其明亮的眼睛,但五官都生得颇为灵巧,同他如今这般阴气满身实在不搭。
谢逢野上下打量过他,才问:“如今你们这些妖怪,都敢抢皇帝的身子来玩了?”
“哪有。”那少年发尾束了几根赤色红线,随他说话间摇摆不停,“我可不稀罕这位置,但我知道坐这个位置上,三言两语就是夺人性命,比亲自下手要来得轻松许多。”
“拿他们人间的话来讲,权利嘛,谁不喜欢。”
“我看你不止是喜欢权力吧。“谢逢野抬着下巴,眼里尽是讽刺,“听闻你尤爱找美人进宫,夜夜笙歌的好不痛快。”
“如今看你,这般模样,恐怕是吃不消。”
“冥王仁义,却还舍得担心我小小一届妖怪。”那少年展开笑,眼尾自然化开一段风流,“我无意与你为敌。”
“是吗?”谢逢野挑着眉头,转眼打量了一遍这座城,“我看你如今用魔族的阵法很是顺手,同他们交往似是知己一般。”
“非也。”少年踱着布从谢逢野身旁擦肩而过,宽大的袖袍拢这夜色,像是一个无处可归的幽魂。
最后才转过脸来,眉眼笑开:“你看,我还是对你比较有诚意。”
“此话怎么说?”
“我都亲自来寻你了,可不算是有诚意吗?”那少年晃晃脑袋,“本来,我是在宫里等人,没想到冥王把人截下来,我只好来找你要了。”
“冥王该是恨透了魔族。”那少年说着说着,就背手赏月,全然没有半分威胁人的神态,“可是如今不世天,昆仑虚,人间,幽都。”
眼看着就要没了……
“魔族想要让他恢复记忆来损他道心,他们要害天灭地。”少年缓缓叹了口气,“我觉得很没有意思。”
“当年你选过一次,你为了天地苍生,放弃了和爱人同生共死。”少年笑里蘸着凉月,“如今我叫你再选一次。”
“你也配。”谢逢野听出来者不善,悬腕召出回霜甩去。
黑色灵鞭带着荆棘般乱炸的雷电,冲杀而去,却被那清瘦的少年拈花一指停住。
回霜并未给他带去半分影响,反而,他捏着可以劈天掀海的回霜,指尖轻轻缠绕,像是在勾缠寻常丝带。
“你们在我境中玩闹多天,我也不是很有耐心的人。”
“怎么样。”少年笑得无辜又纯良,“我叫你再选一次,却没上回那么简单。”
“我要柴江意的命,去换苍生的命。”少年指尖稍稍用力,回霜竟生生被他震断成了灰烟!
“我也叫你尝一尝,这般滋味。”
第069章 前怨(二合一)
“你本事不小, 野心怪大。”
谢逢野旋腕拢着灵光把回霜收回来,那些飘飘扬扬作势要散去的粉尘重新凝合成黑色灵鞭。
若说谢逢野乃当今三界作威作福第一神,那灵鞭回霜跟着他可没少做那些掀天翻海的大事。
如今被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妖怪轻轻一捏就碎开, 它哪里吃过这种委屈!
被收回来还不住地在冥王殿手心里呜呜乱颤,叫人看得不禁发笑。
“我竟不知你还有如此本事, 何时学会的撒娇?”
回霜缠了缠他的手腕,又像个凶狠的小兽一般, 掉头朝向那个妖怪,立时整顿精神,大有要呲牙再战的意思。
它要把面子找回来的!
“行了。”谢逢野一把把它捞回来, 揪着回霜就要往自己袖中乾坤里塞。
然后记忆如潮水狂涌而来……
彼时歧念崖魔族附身俞思化,小玉兰一个暴躁起来就要提刀去砍死那个崔木。
半道上才被谢逢野用回霜给捆了,他再想起, 这回霜似乎也是当年在昆仑虚时老怪物亲自交给他的。
说是某处洞府一位大方神仙给的,他转手来做一个人情。
回霜本是小玉兰所有,为何当时没认出来?
谢逢野看着这根同自己相伴了万千年的灵鞭,陷入了沉思。
他一面想着,面前这个妖怪修为强大不可轻敌,一面又想着, 早先时候对俞思化说的那些东西, 哪一句是不能叫他想起的。
现在去药师府抢颗可以消除记忆的灵丹还来得及不?
坏了, 他好像还说过小玉兰不是东西……
谢逢野越想脸越臭。
“冥王这幅神色总不会是在认真考虑我的建议吧。”那妖怪轻松不已地锉了回霜的锐气, 这会倒也不慌不忙。
“瞧你也不是在心疼这件宝物,总不会是在跟我对峙还有心思想别的东西吧。”
“有些事情总归是要好好想仔细了的。”谢逢野把回霜收起来, “我自离开百安城第一天, 就听闻当今圣上召俞家小幺进皇城,一度传言说陛下改换圣心, 或是想要纳娶君妃。”
“我瞧着你如今张口闭口就是要命的话,好像也不是那么钟情的样子。”谢逢野虽是这么轻松说着,嘴边扬着笑容不假,手里也唤来见月握紧。
“你倒好玩,我见着过有人逮着他曾是树妖一个不肯放过的,也见过有人抓着他如今月老身份不肯放过的。”
谢逢野面不改色地说着自己坏话,然后抬剑而起,银光雪刃直指那白皙少年:“却没见过有谁揪着他柴江意这个身份喊打喊杀。”
对于他来讲,不论是上古那些虚无缥缈尚待考察的记忆,还是如今轰轰烈烈闻名三界的“恨意”。
不论是龙神和树妖,还是冥王和月老。
每段故事里,谢逢野总有掉节的时候,自始至终记得所有的向来只有小玉兰一个。
可对于当年情劫,山蛮子可谓是撑到了最后,对于柴家,对于柴江意。
“我可不记得我们当年还得罪过你这么一个人物。”
谢逢野缓缓说来:“想来想去,为了达到目的而去同魔族牵连的妖怪,我也见过,他们即便再恨天恨地,也只是想要在这三界之中活得更好一些。”
“却没见过你这般的。”谢逢野好笑道,“我看你是巴不得世界毁了才干净。”
“说什么毁不毁的。”那妖怪晃晃脑袋,就这么迎着见月剑尖走了过来,赤脚踩出清脆铃响,“我只是想大家都不好过,恰好我有这个能力罢了。”
“这不是巧了。”谢逢野说,“我曾经也这么想过,恰好我也有能力这般做,但我也没做啊。”
“你也恨过人。”那妖怪走过来,丝毫不惧见月威力,伸出一指来抵上剑尖,“只不过你发现所爱人即所恨人,误会既消,冥王自然安心,哪里还会做些什么。”
随着他靠近,谢逢野瞬时察觉到了些别的东西。
他这一指压下,谢逢野手腕已动不成了。
这还是在他境内,若是寻不着纰漏,亦或是谈崩了,将此景所有全数化为齑粉也只是喘气之功。
这个来路不明的妖怪强得离大谱,谢逢野很头疼。
他不是不能打,但若是强行破此境,要想再瞒着天道去瞧瞧让玉兰在劫中恢复记忆就难办了。
但若是不打,面对这么一个修为泼天的东西,瞧着脾气也古怪得很。
要是哪句说不痛快了,境界崩塌,那万事都没得聊了。
万一……玉兰只想起来一半,跳过了上古,跳过了幼时金龙,再跳过柴江意,堪堪想起来冥王成日里喊打喊杀去砸浮念台的事情。
这是万万不行的。
要不说孽缘也是缘呢,才晓得俞思化被牵扯入境,要说冥王殿半分没有慌张那都是骗鬼的。
待他入此境来,恍然发现……居然还能帮他解决一下恢复成意记忆的事情。
岂不是现成的便利,还能借此做些这样那样的事情。
但坏就坏在,这东西耐心不是很好,还没几天过去,城里那些阴郁之气就越发浓烈起来。
正好谢逢野做错了事慌张出逃,想着先来拖一阵时间也成。
此处幻境本就威力震天,彼时他才冲进来,就立时感受到一股怨气,那不是他在幽都时常能见着的阴怨,更不是靠记载功过就能消去的业障。
所谓体载心魇。
有如此强大境界之人,非是普通修炼了几千年的妖鬼,浩浩仙史中从未出过几个。
原先的小玉兰有倾天之力,归根到底还是心愿所致,求而不得往往会伴生着无法抵挡的心痛。
世间万物皆活一个心性,若是心扛不住,命大抵也留不住。
江度化魔乃是执念,执念愈深,威力愈大。
小玉兰仙力滔天也是执念,若当年不知龙神尚有轮回之机,再加上体内有护体金莲,就那般放任执念下去,估计就该是今日这妖怪的模样。
大痛之后猝然打通诸多脉络向来不是个什么舒坦事,没几个能捱过去,也没几个能做到。
这妖怪又念着柴江意。
要知道不过百年之间,能有如此造化者,上头那个“爱才如命”的不世天不可能至今无人来招揽。
就放任他这么同魔族勾连,还设下此境,夺了人界皇帝的身子,首先便要祸连人间。
此为其一。
其二,此境既是按照皇城规格,如同一尊酒壶一般盛满了那些将出未出的怨念,阴戾之中,唯有一宅清明。
便是谢逢野带着俞思化去的那院,此后即便境中有日月星辰轮转,他以出门为名带着俞思化走动几日,都没见有何处能伤了他。
在境中撒下那么多可以恢复记忆的咒法,又不施下取命狠招。
向来这么想要先折磨再动手的,必是要有什么话未讲。
而那些话,又一定要等俞思化恢复了柴江意的记忆才能讲。
那个尸兵也是,谢逢野抓到之后只会念叨着有话要向柴家公子道来。
他虽是身脸都烂作一片,瞧不清原先相貌,可听其语气,对柴江意分明带着敬重。
但又因他满身执念散不去,实在很容易将他连同此境关联到一处。
看他无甚行事能力,翻来覆去也只会讲有话要向柴公子交代,谢逢野这才把他送出阵去。
之后几日出门,都能察觉宫门这处有道悍烈灵力在蹲守。
他就瞧着谢逢野成天揣着明白去逗弄小玉兰,也不急着出手做什么。
冥王本想等玉兰恢复了回忆就同他说明一切带人出去的,如今瞧着这个架势,恐怕不好解决啊。
这妖怪全然不怕回霜和见月,以至于对于冥王还有种莫名其妙的坦荡。
可以说是有问必答了。
冥王殿想得一阵头疼——什么时候招惹了这位倒霉玩意。
他压下眼底许多思量,摇头道:“你知道少年心性最是坚韧,若是出了什么脾气向来是很难哄的。”
那妖怪眼里蔓延开一片疑惑:“……我没打算听你讲故事。”
“我也没打算跟你说故事,我那些风光伟迹大家都知道得差不多了。”谢逢野依旧保持着抬剑而立的姿势,“你先说舍一人而救苍生,这是我做的没错,我也不晓得这件事为什么会如此刺激你。”
“但是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我现在就是一个后悔。”
那妖怪面上终于泛起些惊诧,微微抬了些头,清瘦的脸接住几寸惨淡月光。
也是这会谢逢野才瞧清他眼睛的颜色,那是一双带有两种不同颜色的眸子,一只幽蓝,另一只确是清浅的淡色琥珀,倒是如同主人的性子。
一种温和的疯痴。
赤足拴铃,红绳束发,非是中州打扮习俗——这还是个异族妖怪。
谢逢野确实不认识他。
但油然而生出某些熟悉之感。
好似当真在何处见过。
沿山而建的小村,道两旁是古瓦旧墙,围着中间一座广圆平台,中间总是烧着一燃篝火,暖烘烘地溅着火星。
那处的女子会在前襟带一环弦月形的银制寒片,头上多戴绣花彩帽,边上缀着大大小小许多菱形银片,走起路来步步生响。
男子因着要做体力活,打扮就要轻便许多,常服一身,脚踝用红绳系了铜铃,发间也缠着红绳。
回忆的画面越来越清晰,那座小城渐渐从迷雾中现形,远离人世的城巷。
经年受中州皇帝压迫的族落。
抢掠不停的军将,次次都要辜负的妖怪。
妙手镇。
“问花妖?”谢逢野看着少年,念出了他的族名。
这要感谢那药师府中让尘的诘问,否则要是今日出了什么纰漏,可真是就无处喊冤去了!
既是那生生世世都要被抽筋剥皮入药的问花妖,还每次都被自己所信任之人屠戮,有如今这般怨念,恨不得三界立时倾覆。
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不论是谁,生来就注定要死于背叛,确为不公之事。
谢逢野理解他,若非在此境相遇,冥王或许还会起劝他来幽都发展的念头。
坏就坏在……
“不是,你可以恨妙手镇,可以恨那连年来入存取药的士兵将军,甚至可以恨到药仙府头上。”谢逢野实在难以理解,连声音都高了好几个台阶,“你恨到我头上来是怎么回事?”
那问花妖先说:“我还当你本事滔天,一眼就瞧出我的真身。”
谢逢野:“我没那本事。”
问花妖又说:“你和传闻中的冥王很不一样。”
谢逢野:“人都是会变的。”
但凡早三个月叫冥王听见谁在他面前说要取走柴江意的性命。
那个人大抵是说不到最后一个字的。
但如今时移境迁,谢逢野唇角衣襟尚且还带着玉兰残香,总体来说,冥王殿现在心情大好,也乐得同他多说几句。
“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你找到当年害你之人。”
问花歪了歪头:“传言中冥王有许多面,倒第一次见到如此春意盎然的样子。”
“理解一下吧,人逢喜事。”
两人倒是聊得越来越轻松,但至今无人松开对抗的灵力。
上头两道灵光越是汹涌,下面两幅面孔就越是和善。
嬉笑怒骂全数拢在一起讲出来,谢逢野这下再静静打量他:“我想起来了,当时听人提过一嘴,红将军。”
话音将落,便感压制在剑尖那手指猛地下来了几分。
谢逢野心中大喜:逮到了痛处了。
“进城来啊,我特想找一处干净地方,随后我就发觉这城中里里外外全是阴森怨气,没个落脚地儿,转转悠悠才发现倒是有座宅子清净,这才叨扰了几天。”
谢逢野缓缓地放慢语速:“那是红将军的宅子。”
问花闻言,垂眼一瞬,忽而又抬起来,眸光在月色中清澈透亮,带着许多向往之意,郑重不已地说:“朱柳,赤心之木,枝条坚韧,君子之风。”
谢逢野渐渐扬笑:“明白了。”
“先说那妙手镇受皇命落座深山,每逢百年入一妖名问花,此妖可入药做长生灵丹,再由朝庭授命将军去取来,而且每有往来,必要派当朝威名在外的将军,以示皇威。”
“所以你痛恨皇帝。”
问花笑而不语,自从提了朱柳一句,他面上那些憧憬和激动就没有再消下去过。
一双眼眼里,泛着不同颜色的光芒。
谢逢野接着讲:“据我所知,前朝将军朱柳当真是位人物,即便受奸臣所害,身遭重刑殒命,但天下百姓无不为之喊冤,当年还有‘亡一人赤心,损百世运寿’之说。”
问花笑容清澈地讲:“是的,我亲自进皇城来杀了那个皇帝,顺便毁了他的江山。”
这种事不管如何听来都不会是一件很简单的东西,偏他提起就随意得不行。
好像只是在讲我今天出门游玩,顺手买了几块甜糕,我吃得很舒心。
谢逢野稍停话头,只觉得奇怪,但想来这妖怪受妙手镇迫害那么多年,起了性子冲过来把皇帝骨灰扬了,也是能做到的。
问花此时当真像个孩子,自从听过朱柳后便笑得开心明亮,在这座费心建成的阴怨古城之中,实在明净得不像话。
“接着说他,我喜欢听他的故事,你也认识他的。”
“我是认识。”谢逢野睥着他,“但也是在当年百安城饥寒中他来救城,因此才结识了我和柴江意,对此我可以向你担保。”
问花:“什么?”
“他入城来那会,我和我媳妇,就是柴江意,啊对,如今的月老,我俩早已定了情意。”谢逢野笑得不加收敛,“所以你这份恨意,全然没有道理。”
问花依旧笑颜如花,只是手指“腾”地一声烧起灵光,灼着见月。
“那你知道他来百安城之前,做了什么吗?”
“我知道,屠城了嘛,屠的就是那妙手镇。”谢逢野回想着让尘第一个诘问的画面,不就是身为要官的他,借用红将军没能给皇帝带回灵丹来做刀,又强加许多理由才害死了一朝名将吗。
此后时常有人提及,若是前朝不损朱柳,国祚至少还能撑上几十年。
谢逢野把目光停在少年那截指尖上。
“你本该在当年就被妙手镇的人杀害,再做成灵丹献给皇帝。”
问花点头:“嗯,本来是该这样。”
“但是朱柳结束了你们这族妖受妙手镇迫害的命运。”谢逢野眯了眯眼,“所以,你是来给他报仇的?”
“所以,这座城中,万般皆是脏污,唯有他的宅院干净。”
问花不做回答,约莫是想起了伤心事,他垂下睫毛,眼皮也跟着很轻很轻地抖了几回:“先是给他上了刖刑,剜去髌骨之后再截去他腿,全程就叫他眼睁睁地看着。”
谢逢野随即附和:“那确实挺狠的。”
“之后又把他架起来挑断他的手筋和脚筋,面前架了一口大锅,行刑的人就当着他的面将他的肉剜下来煮给他看。”问花一字一句说的清晰分明,足以看出这段记忆在他脑子里所占的分量。
“后面还有许多,说了也很没意思。”问花再抬起眼来,脸侧带着两痕清泪,划过他的唇角。
“他应当很痛,很难受,很……”
“我听着都很痛。”谢逢野嗤笑道,“有时候呢,我作为幽都的冥王,都要时常佩服人间这些掌刑掌罚的手段,当真是叹为观止。”
“本来皇帝是没打算让这个将军死得那么惨。”问花接着说,“可有个官员站出来,说了许多徒须有的罪名是,桩桩件件皆要牵连九族。”
“可红将军孤儿出身,先前被行伍军人捡去,此后一直都是在军营中长大的孩子,也从未婚娶,更无家人。”
“所以他们只能一点点往上将刑罚变得越来越重。”问花突然低低笑了一声,“可是那些罪状,他都没辩解过,一声都没有,就这般全数应下了。”
谢逢野听明白了:“你要找当年那个贪官?你如今这般本事,难道还不知道当年是谁做的?他是那药仙府族人,说起来也巧,他当年下界就是为了化你前辈的怨念,竟到头来叫你旁生怨念。”
“这可……”谢逢野咂舌道,“这可没个地方可以说理去。”
“我找他?”问花略带惊诧地抬起眼,“我为什么要去找他,我没记错的话,他当年也不过是受郡主诱惑,胡乱行事成不得章法,最后也只是被当做替罪之人害了去。”
问花摇摇头,灿烂地笑起来:“我要找的,从始至终都是柴江意。”
“你这娃娃戾气怪深,你对我媳妇那么有怨念做什么?”谢逢野听了这么一大圈,却听糊涂了,“你到底是要报仇,还是不报仇?”
“我无仇可报。”问花摇了摇头,“我只想要柴江意的性命。”
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那我就只能当场渡你了。”谢逢野便是再心情大好,也听不得他如此一遍两遍地提及要害玉兰性命。
“娃娃,你戾气太重。”谢逢野这回一剑,带了实打实的杀意。
见月本就由破世剑碎片融成,其威力自是不用明说,便见寒光闪过寂夜,悍天之力摧枯拉朽地震碎数间相连的屋院,只是一个起手剑式,天头已然破开了道口子。
随后剑气直转扑向那龙袍之人,他约莫知道这击不可同先前那般轻敌,旋身堪堪躲过,却没来得及化出宝器。
只此旋手一瞬,剑气已穿透了他的身体!
境界也因此一劈而开始坍塌坠落,天头的阴郁向着四面八方扩散。
谢逢野把他生生钉到了那千叠万檐的琉璃顶宫宇前面。
天光从裂隙中铺洒进来,终于让幻境连接上了现世。
那内宦还带着大将军好一通狗仗人势:“而且当今圣上眼光独好,未必瞧得上你家……”
“天使。”俞思争出声打断了他。
那老内宦略带不满地旋身:“将军请讲。”
俞思争看着前面:“圣上的圣服是不是金色龙纹,赤云绸缎底?”
“陛下服制自然是天下独一份。”内宦刚刚起了势头,又停下,“你问这个干嘛?”
“就,他好像被人钉在宫道上了。”俞思争尽量直白简洁。
那内宦转头瞧了一眼,险险没背过去!
就在那金碧辉煌的宫门之后,转过去迈一步,就瞧见这高墙之中怪风大作,竟是吹得叠瓦生响!
而那宫墙之内,金砖白玉道上。
一个玄衣男子正绷背弓腰,手握光亮长剑,直劈入地里。
而他的陛下,要死不死的,就被钉在那剑中间!
“刺客!”
老内宦一唤声嘶力竭!却见大将军身后不知何时又多了两个人!
司命诚心而指:“你家陛下好像没死透,该叫太医。”
那少年被当胸一剑贯穿,可胸口却仍有起伏,瞳孔微缩,却是笑得激得难挡,他用沾满鲜血的手按上剑锋:“你原是想这般选。”
见月此宝物,向来有两选,一则看使用之人修为如何,二则,看所砍之人修为如何。
是把两面三刀的墙头草宝剑。
面前的是个妖怪没错,妖怪如今撑破天也只能做魔,可谢逢野两世龙神,修为似海,劈这一下,竟是整只手臂都发麻了!
他问得发自真心:“你到底,这百年间修了什么道?”
“冥王不该关心这个。”少年抚上剑的指尖微微用力,见月居然噗呲几声就要当场开裂!
谢逢野一幅看着叛徒的脸。
那老内宦还要大吼,梁辰一把按上他的脑袋,顺便拔剑就要冲上去帮尊上。
谁知尚未跑出几步,另一波更为猛烈的灵力铺天盖地泼下来,触地瞬时就成了道巨大光障!
就……扫垃圾一样把宫道这头的人人鬼鬼仙仙都给弹开了。
浮念之力,万世之缘。
因果成念,无可挡之。
如此这般惊心动魄之力,足可见……冥王终于应了百年前那一诺。
他当真彻底惹恼了不世天上最为清心淡欲的一个神仙!
成意身形轻盈,脚尖点在剑柄上,将那少年又往地里钉了几分,飘飘灵衫扬着无数浮光环绕,宽袖起落,手捏玉色光卷,正是谢逢野从白氏带回来的那一卷。
谢逢野以一种痴迷万分的姿态去仰视他。
玉兰,果真万般飒气!
不愧是他谢逢野的……
那边爱意满满,这边就很狼狈了。
土生没抓到梁辰,飞到一半,已然闭眼做好了被脑袋落地的准备了,未成想后背伸来双手撑住了他。
他感激间回头,惊诧喊道:“道道……道君!?”
玉庄朝他微笑点头,然后拖着他悄悄来到谢逢野两步之外,示意土生默言:“看戏。”
随后折扇一开,俨然已进看戏的模样:“没承想这妖怪,收了他百来年,非要见到月老才死心。”
土生:“……”
果然是了不得的大神仙,一见面就会说听不懂的话。
“祖父,祖孙。”成意墨发如瀑,纷扬不歇,能见到一截凌厉下巴。
谢逢野:“……你想起来之后,该不会第一件事要找我算账吧。”
“活不了几天就要死。”成意清清冷冷的,像是寒川深处那抹无人有缘窥见的霜树,“说不了几句话就要哭。”
谢逢野:“……”
哦豁。
“我们……要不先杀妖?”谢逢野忽然觉得正事要紧。
成意猛地往下施下灵力,生生将那狂得没边的少年妖怪砸进地里。
“你怪我不去寻你。”成意飘飘然落地,却始终不转身过来,“难道你这般明知之下逗弄于我,我便能开心?”
“你把天地当什么。”
谢逢野尚且不知玉兰记忆恢复到了哪成,又心急于瞧不见他的脸。
小心翼翼过去些:“你乖,转过来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旁边见月还安分地将问花妖钉到地上。
这边两位……
玉庄:“啧。”
土生:“啧。”
第070章 美人(二合一)
劝过几声, 玉兰依旧不肯回头让谢逢野看看,眼瞧着地上坑里那个问花妖还要强撑着身子坐起来,道君折扇一开, 下了最后一道禁制。
那身赤色龙袍沾满尘埃,摊开在废墟之中, 像极了一朵幽幽绽放的浮屠花。
最终,从刺穿之处慢慢升起一抹灵光, 其色若霞光耀目,漂浮片刻就被收入玉庄所携法器之中。
那是一尊玉踏,玲珑五层叠檐悬铃, 略有微风拂过还能听见微响,可谓鬼斧神工之作。
那问花妖被收入灵塔之中还在竭力挣扎,可玉庄没给他多说什么的机会, 抬掌再下禁制,生生将那些躁动压下。
这才笑盈盈地抬眼过来看向谢逢野。
比起数万年前那个少年意气的玉庄,如今面前这位仙风道骨万事从容,实在配得上不世天尊唤他一声“道君”。
谢逢野不由得多瞧了两眼,也很难再从他身上瞧出当年愿以命相换,烧着神格来定规矩保下玉兰性命的决然模样, 更瞧不着那个会在少年心热时打趣逗笑的模样。
好像山长水远, 故人早已行远, 他一如云天那般渐渐心老, 面容却不知为何愈发年轻。
灵卷之中玉庄虽是活泼许多,更有护颜之功绕体, 即便说不上而立, 也该当有个二十六七,如今怎的……越长越回去了?
或许, 悟道净心,面上自无杂扰。
想当年他可于混沌中道破天关,更是以一己之力开了天道篇章。当年便能有如此心性,如此修为,如今只怕更甚。
只是再相逢,旧时光也照不到今日。
再者,能去白氏万州之中瞧见当年过往,皆因谢逢野身带玉兰真身,说到底,他不过是借机看了些当年如何。
还是瞧了玉兰那份珍藏不敢忘的。
至于谢逢野如何,当年龙神又是如何,现今的冥王可是半点都想不起来。
说到底,玉兰为何决意苦等又要修无情道掌浮念台,若是决心要抽了情丝自斩命缘,有为何要将回霜相赠,若是还有情意,为何又要一声不吭地离开。
说到底,现在这是谢逢野最怕瞧见的画面。
不知借刚才问花妖所设幻境叫他恢复了多少记忆,但见他依旧如此清清冷冷,好似兜兜转转一圈过来,他们又被打回了远处。
他是那浮念赤梅里冷清避世的月老,他是那寂静幽都中名声不佳的冥王。
谢逢野和成意如此。
至于对玉庄,硬要讲故交,更是无从说起。
这是谢逢野旁看了些往事之后同玉庄的第一回见面,相隔数年万千之言不知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淡淡地点了头。
“有劳道君。”
玉庄似是已料到谢逢野去过万州之后还会如此称呼他,面上没掉半点笑,依旧是那得道老神仙的模样。
“冥王客气。”
他们这一来一往堪称礼貌拉满,谢逢野再回头,玉兰已经取了面具出来戴上,正是当年霜树之下龙神亲手所赠之物。
原来,不世天盛传月老姿容脱俗,即便鲜少以真面目示人,便是瞧他经过,那云霞漫天缀在他衣摆上,肩头担着长风清光,玉面仙君背如挺竹,默声踏入红尘里,一杖浮念皆成烟。
如此一景,自该留于不世天当做佳话。
旧人所赠之物,他戴了多年,这本该是件极为感人的事情,可当下冥王殿确实怎么瞧,怎么不爽快。
醋海掀天,问了句废话:“戴面具干什么?”
成意看都不看他:“我一直都戴着。”
随后再得体地分别向土生和道君行了揖礼:“道君,司命上仙。”
土生不明所以大为疑惑地回了个僵硬的礼,难得地沉默起来,自己给嘴巴上了封条。
倒是玉庄见他如此亲切不已,乐呵呵打了个照面,浑然不似方才同谢逢野那般。
“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谢逢野:“……”
这俩才是故人。
行吧,反正他如今还是那个什么都不记得的冥王,那么行事张狂些,胡来些,也没问题。
于是他横插一脚挡住了成意的视线,直接问:“这妖怪道君预备要如何解决?”
“我看中他的根骨心性,可是百年来劝说其入不世天为仙都被婉言拒绝了,多番劝解无功,却没想他如今在人间创下此等血债。”
道君把玉塔收入袖中,“如今要他再入仙籍册可是难了。”
谢逢野回想当年,几次热茶闲聊,玉庄也时常借逗趣之名,明里暗里地表达想让玉兰早些修仙道进天界。
劝几次,就被拒绝几次。
后面仙魔一战之后,玉庄又郑重地问过白玉春可要上天界为仙,也被郑重地拒绝了。
这是……劝谁谁不听啊。
看他如今这般,该是万千年也没能改掉这个习惯,凡是见着个好苗子就想往不世天里拉。
倒是敬业。
但想想方才一剑捅穿这个问花妖之前,聊过几句,当下见玉庄把妖怪收了去,谢逢野难免要多讲些。
“他不过也是受诅咒缠身,为了进皇城来给恩人报仇。”
谢逢野目光停在玉庄袖前,如问花所说,谢逢野确实认识他的恩人。
朱柳啊。
那个人是有意思,如今想起来,却只记得一剪赤袍高影,烧进了饥寒已久的百安城中。
当年的反叛之战,若是没有红将军前来之缘,恐怕自那以后百安城还要苦难许久。
柴江意当夜被叛军头子吊上了城墙,狠力一棍过去,专门挑了肺腑之处,砸得人昏迷了数天。
那几天中,城里如何山蛮子也再不肯管了,尽数交给良密,只管一心扑在柴江意床前。
良密倒是光明正大地住在柴氏药馆里,甚至到了晚间还会来寻山蛮子说些近日清缴之功。
“我跟你说,我觉得我这辈子的运气都用在今年了,先是让我遇见你和柴江意,又叫我出城去寻着了那朱柳!!”
彼时的良密,还没从那场刺激紧张的围攻叛军一战中抽身出来,所谓男儿有志当佩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
即便上了沙场,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同朱柳这般,年纪轻轻就勇冠三军,但若是按照良密原本那种世家子弟的生活来讲,叫他布谋划投身剑影刀光,而且还是为了一城素不相识的百姓而战。
败了便是枯骨一捧,胜了便是青史留名。
所以良密在那段时间里激动畅快久久不散,更是卯足了劲地非要在山蛮子面前多说两句,毕竟他们同生共死过,是一起杀叛军、炸城墙、砍人头的交情!
可惜山蛮子两眼一空,几乎只瞧得见柴江意,照顾完这边,再木愣愣地去那院看看柴江书。
整个人都成了个没有感情的木头。
他越是这样,良密就越怕他撑不住,就越是不管他说烦不烦,总归寻着空就要凑到山蛮子面前多说两句。
本来都习惯了说单口相声了,直到山蛮子听去一句,立时暴怒着转过来,揪住良密衣领就问:“你刚才说什么?”
良密被他吼得后背发寒,但还是强行逼自己理解山蛮子,于是用了宽慰的语气说:“我讲,这个朱柳,就是本朝赫赫有名的将军,刚好也是奉皇命南下,不然这会应该还在北疆,我们无缘得见的。”
山蛮子手上的力更紧了些:“上一句。”
“上一句?”良密想了想,“哦哦,我说他早就知道百安城受灾,也是往我们这边赶的,不然我可上哪找他去。”
这就是山蛮子要听的话了,他“哼”了一声,硬是把良密按到床榻边:“你看好我媳妇。”
山蛮子于战后第一次出门,路上所见皆是士兵们在帮扶百姓,或是扛米扛粮,或是扶老背弱。
场面相当和谐。
却没能压下半点山蛮子的怒气,他最后寻到朱柳,是在城中那间老祠堂里。
将军背身而立,仰头瞧着神龛上那尊和眉善目的石像,听见身后脚步稍稍偏头回来,剑眉长眸倒是长得很像个文弱书生,他额上脸侧还沾着灰黑,但立时咧嘴明灿灿地笑起来。
他只一眼就瞧出来山蛮子身份:“都说高人不露面,可算见到你了。”
他说得熟络,用着山蛮子最讨厌的小白脸腔调。
“我一直很想见你,听闻你家……”朱柳顿了顿,眼珠斜看一眼,做出许多大将军不该活泼,这才找到了合适的词。
“你家柴公子受伤严重,所以朱某不敢叨扰,是以从未登门。”
他笑得更开了,“不然早想要登门拜会。”
山蛮子的脸很臭。
他山野夫卒,见过的人很少,更没什么机会见到所谓的达官贵族,所以也不知道是不是朝中那些名臣名将没个都如同面前这个一样的……
他略加思索,媳妇说过,这种烂脾气叫做轻佻。
朱柳用那标志性的笑瞧了山蛮子半天,见他没有说话,这才挠了挠后脑勺,讪讪笑过,继续转过去瞧着那尊神像。
“听闻此城历经许多朝代,外边大小城池都要改名,偏偏此城只叫“百安”,如此过了许多年。”
将军抬首仰望,任由无端而来的清风拂过他肩头发梢,再一不小心掀开点零星回忆。
“我听城民说起个传说,外面那条道明唤‘落仙’道,说曾有怒龙于此现身,引了悍雷而下,百姓们无不受其害,最后是个漂亮神仙落地,大家看见他在那恶龙的尸首旁,这才为他立祠。”
“你说,真能有神仙保佑人间疾苦吗?他们如何能确保能听见所有心愿呢?若我在此……”
朱柳没将话说完,末了自己先低头嗤笑了声。
复又转身回来:“瞧我自顾自讲这些,子不语怪力乱神,看这石像那么丑,估计是百姓诓……”
他这会还是没能讲完,山蛮子结结实实一拳砸到了他脸上。
“你他妈,逛着街来的!”
那年,百安城大乱,幸而得将军朱柳同城中柴氏解困。
那天,朱大将军和柴家那捡来的男人在落仙道那个定安祠里打了一架。
十多个士兵上前才将二人拉开,很是辛苦。
至少,许多年后,谢逢野以冥王身份被贬重回百安城,听到的传言就是这般。
冥王殿当时心想:放他的狗屁,那朱柳手底下的大头兵护短得很,见他们将军同人打了起来,便齐齐围了上来。
看似是在劝架,其实是在卖力往山蛮子身上招呼黑拳。
总之,那天一拳之后,彻底把两个男人的怒火点着了,朱柳并非他面上瞧起来那般没心没肺,脾气也是很大的。
而且气性上来,也会骂嘴。
“你他妈,有没有眼力见?”朱柳被打得后退半步,眼里全是不可思议,“挑人伤感的时候下手?!”
“老子没有!”
两人一见如故,一拳定恩仇。
山蛮子所气很简单:这狗贼早知百安城有难还慢悠悠地晃过来,否则那些叛军怎么能有机会伤到他媳妇。
而且他还长得像小白脸。
至于朱柳在伤感什么……
冥王到现在都不知道。
他只是想到这处,拳头稍稍微微捏了捏,然后邀功一般向身旁的成意问:“朱柳,朱柳你记得吗?我打过他的。”
成意目不斜视:“冥王说笑,小仙不记得。”
谢逢野一脸“真的假的?”看了半天,实难看出玉兰有何变化。
若非他演技精湛,就是全然没想起来半分。
“要命了。”土生一脸瞧见了鬼的表情,“你刚才是在替妖怪说情吗?”
谢逢野:“说情而已,怎么了?”
“不。”土生摇摇头,“你先前从不说情,向来都是直接下手抢妖,然后再逼他们入鬼道。”
谢逢野:“……”
立马转头面向成意:“这都是外间谣传,我执掌幽都,向来是以德服人的!”
听见“以德服人”四个字,成意没能忍住,指尖蜷了蜷。
正好被冥王殿一眼扫过。
“行了,头上还有朗朗苍天,身边还有长眼睛的人。”玉庄出声打断谢逢野一脸春色荡漾,“他有什么恩人,有什么诅咒我倒是不晓得。”
他微微抬臂扬扬手袖,表明了一下自己在说哪一位,“我只知此子百年来功法大涨,或许早已同魔族有了牵连。”
“且他于人间历来皇城之时,只杀了一人,又因那人确实满身杀业,是以这般罪也落不到他身上。”
“嗯,他杀的那个人,不就是你们……”不世天的药仙府的那个不肖徒弟吗?
谢逢野刹住了话。
他既不想多替问花讲话,也不想多替药仙府辩解,毕竟他们自己的恩怨,若非是在幽都中定善断恶,冥王也不爱关心别人的纠葛。
于是话头一转:“既然如此,道君为何还说他杀业累累,况且他似是有话要对我媳……成意上仙说,小妖怪也可怜,何不了却他一番心愿?”
土生微微别开头,以防被冥王此时的佛光刺瞎。
若非话里话外急于表现的意味太过浓重,几乎要叫人以为谢逢野如今修了慈悲道,还是念着佛法就要立时遁入空门那种。
“奇怪。”玉庄不愧是个老神仙,现今还能笑得一如往常,“幽都早该知道消息的。”
谢逢野:“……”
“哦,我给忘了。”玉庄摇着折扇好不自在,“您老人家被贬来人间无事不得回界了。”
他忽地这般做老友调侃互相逗趣,又将谢逢野拉回当年那场昆仑雪,言笑中仿佛能窥见些彼时模样。
倒叫冥王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毕竟现今不世天诸多神神仙仙的,小黑龙还是比较尊重道君和老怪物的,既是石洞一别叫了老怪物,那现如今该叫道君什么?
大逆不道唤他一声老东西?
好在道君深入道门,三两眼便知冥王如今心思,他调侃的意思也不多,很快就引入正题。
“幽都现今应当是叫苦连天了,而且都是些美人。”道君沉声说,“你界鬼吏应当也来不及上来同你详细说什么。”
听他这么一提及,司命才想起来先前孟婆说要去查红将军过往,至今未归。
“难不成。”谢逢野紧了紧眉,不大相信自己所想,“就跟这妖怪搜罗各处美人进宫有关?”他越想,脸上的表情就越是怪异。
“我可听说,有男有女……”
“没你想的那么龌龊。”道君及时打住了他,“他只是将那些人抓了来,生生剥了脸。”
宫道深深,长风带着秋末凌寒,不住地往人衣襟领口里钻。
谢逢野觉得自己听错了:“他做什么?”
玉庄看着他:“他在做美人面,短短半年,人间为此殒命者已有百千。”
“所以,我今天必须收了他去受罚,也不好再顾念他可有什么未了心结了。”
“说来惭愧。”玉庄补充道,“他本事不小,先前仰仗魔族,实在难抓,而他又念着非要见到人,这才害得二位进了幻境。”
成意朝他微微点头,什么都没讲。
之后不世天那些天兵亲临宫道,一并往皇帝寝殿去处理接下来的事情。
谢逢野没有再跟道君说关于问花的半点事情。
反而是道君先讲:“那皇宫乃是人间中心,如今里头有面石镜,冥王不若猜一猜,美人面所为何人,而那石镜,又是用来让何人向这花妖传递命令?”
谢逢野抿着嘴,下意识地往成意那头去看,却被玉庄出声打断。
“你龙脊已经开完了?另一具肉身所放之处可妥当,若是旧事重来一回……我此番一定能保住你们。”
看来,万千年前那场昆仑山雪后劲够大,弦月弯钩折花蘸酒,叫人醉到如今。
不止白玉春和月舟,玉庄如此得道,也没能让自己从愧疚中脱身。
老怪物说那些花啊玉啊都散了。
谢逢野静静凝着面前的玉庄,他想:未必呢。
玉庄忽有所感,低声一笑,唤了声上神。
气氛一下子到了位,谢逢野也笑了,正儿八经地抬臂朝玉庄行礼:“我欠你声谢谢,当年劝解他。”
玉庄把他扶起来,乐呵呵道:“上神见外。”
谢逢野也深情回喊:“老东西。”
玉庄:“……我真的,还是比较喜欢过去的你。”
“对此我就爱莫能助了。”谢逢野耸了耸肩,“至于开龙脊。”
“嗯,我开好了,而且很是大方地分了一半灵力去另一具肉身上面,让它同我真身无异。如今它存放的地方很妥当,若是旧事重来,我这回一定不死。”
魔族复兴也好,还是江度要卷土重来。
他不可能再同一个坑里摔第二回。
除了小玉兰。
“管他天下苍生,现在我有相当重要的事情。”谢逢野美滋滋笑起来,同玉庄打了个招呼,装作瞧不见道君脸上那些青黑。
回去路上还和俞思争匆匆打了个照面,他身边还跟着尽职的傀儡俞思化,没讲几句,他先进去看皇帝了。
梁辰说放心不下孟婆要回幽都一趟,谢逢野就兀自带着土生和玉兰回了客栈。这次倒是很有眼里见地瞧出玉兰不想跟他多待,且他还有话要跟司命讲。
于是先把人送回屋,转头拉着土生去另一间房。
先煮上热茶,随后不多耽误地将几万年前那场神魔大战说了一遍。
土生面上虽有惊诧,但也接受了下来,短短说了几句你和那传说中的龙神可是半点都不像,又接着问刚才那个小妖怪的事。
“西方无世祖啊。”司命搓着自己的肩膀,“我活了这么多年,写了那么多故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有人做美人面。”
谢逢野睥着他,没先说美人面的事情,而是问:“我,上古龙神,成意,曾经扎根在浮念台边上那么多年一棵花树,最后因我龙血得现人形,你劝的好事?”
土生呛了一口茶,咳得脸涨红发紫如猪肝。
谢逢野接着说:“我听闻当年,那件大事差点没把我的命交代在浮念台,好似是有个老神仙撺掇我去做的。”
土生捶得胸口不断地发出闷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们夫夫俩,这种稍微找回点记忆就要先寻仇的习惯,咳咳,一点都不好。”
他是有些求生欲在身上的,深知冥王如今这种满脑塞满情意的性格,努力把他同成意扯到一处才是要紧。
果然,谢逢野闻言,收了声,甚至还伸手过来帮他顺气,拍得土生好一个受宠若惊。
土生难免在心中夸一声自己老谋深算。
却感冥王搭在自己身后手臂忽地扬起,在司命脸侧带出阵黑色旋风,吹得人胆颤心惊。
土生下意识要抬手护脸,却听一声坚实的闷响,随后又半天没了动静。
他这才小心翼翼地眯了条缝去看。
谢逢野跪了。
跪在他面前,腰背挺直,目光如炬。
“本座从未跪过谁,苍天厚土不曾跪过,便是不世天里那些老资历神佛都没跪过,要真说起来,也就之前跪过媳妇,如今……”
土生腿一软,喊了声“西方无世祖”,也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谢逢野:“……”
“你干嘛!”
“你又干嘛!”
“老子在跟你道谢你看不出来吗!”
“老子被你吓到了你看不出来吗!”
总之原本谢逢野想象中那些当涌泉相报的话没能说完,两人吵着吵着又各自坐回原位。
“反正我是想了想,早知道能用我的龙血把成意唤回来,却没人告诉过我,若非你阅卷如海,恐怕我们……”
谢逢野没有再讲下去,被土生这么一闹他那些恩情说出口来竟然也别扭。
“反正多谢。”
“不谢不谢,你别这么搞。”司命依然心有余悸,“你才说自己是上神,转头给我下跪折寿。”
谢逢野瞧他这禁不住吓的样子:“神仙还这么迷信?”
“该信还是得信。”土生抹去额上冷汗,接着问,“美人面当真能有那般效用?”
谢逢野神情凝重地摇了摇头:“说实话,我也只是听说。”
美人面。
字意上看极尽浪漫风雅,实则笔画之间皆是血腥残忍。
这则传说早在天界之时就曾有过,说世有美人,居高山,其有倾城之貌,凡有露面,皆是云霞朝日皆黯。
按照世俗的部分来讲,美人入世,必要遇上一人爱得死去活来,这个部分司命很是熟悉。
但后面若遭横祸导致两人生离死别,结局都是兰因絮果。
至于再后面,才道美人面的传说。
曾有个神仙痛失所爱,思念成疾,于是翻山越海行走百川,凡见有姿貌端正可位列上流者,就生生剥下其脸皮。
且凡是美人,在其面染酡红,眸光泛水之时。
鬓发沾香汗,朱唇泛红光。
此时尤美。
所谓美人面,就是要将那最美的时候永远留下来。
凡要答到如此功效,除了情动,还有施刑。
爱情和受刑从某种程度来说,都能让人血液急速涌动,面庞发红。
而根据各人承受能力不同,需要施加的手段也不同。
又根据想要还原的那张脸其貌美程度,所需耗费的人脸也数目不一。
所以可以说,美人面就是一张绝毒面具,却能覆在人心上,可代表世间至狠至毒之刑。
凡是不幸被选中的,都要遭受惨无人道的虐待,被生生剥去脸皮才是死前的最后一步。
既是传闻,那么就没几个人真能这般做。
所以至今无人得见,究竟美人面制成是何种效用。
“要做这类邪物,心中必要有个痴爱之人,念念不忘,至情至深。”司命的脸色不大好看,“而且一定要是个疯子,难道那妖怪要借此再瞧一瞧朱柳?”
谢逢野抬眼看他,却摇头以对。
若是公正些来讲,朱柳确实长得不错,不笑时气度威严,笑起来又自带风流。像是横于春风之下的一把名刀,俊朗得锋利又清晰。
当年山蛮子就因此人长得过于出众而时常醋缸大破。
他确实有资本叫一个妖怪对他念念不忘。
“那个问花妖确实受朱柳帮助,逃过一死,却不知他为何如此执着于非要见柴江意,但他肯定不会做美人面。”谢逢野深深叹了口气,“但他就算做成美人面,他也见不到朱柳。”
土生不解:“为何?”
“因为再美好的皮肉都需要依附骨头,这一点不管是神仙还是妖鬼都是如此,而要用美人面去还愿故人容貌,需要那人的骨头还完好无损。”
谢逢野耳边清晰地回想着幻境中问花妖同自己说起的话。
“给他上了刑,剜去髌骨,再截断小腿。”
“砍下他的血肉,煮给他看。”
“……”
他脑中想着这些画面,已然瞧见了在昏暗刑房里,火炉炸着骇人声响,生锈粘稠的刑具上散着腐臭气味,尖锐的一头还挂着血肉残渣。
而刑凳上绑着一个浑身血污的男人,嘴里该是只横了一根木棍,好叫他咬不了舌头,还能发出本能的惨叫。
如问花所言,该是极痛的。
谢逢野无论如何都不能将记忆中那个飒爽将军的模样,安到刑房里。
当时朱柳没有在百安城耽搁太长时间,一心念着皇城或有危难急急离去。
而此后不久,正是柴江意忽地消失,山蛮子万年俱灰之下求死而去。
便是回了幽都,谢逢野也一门心思扑到找人上面,听过些风声说人间朝代又有变动,他也只当这是顺势而为。
却没想猝然在让尘诘问中又听见朱柳的结局,当时已有怅然,只是不知道从何去说。
如今又从问花妖的嘴里听了些详细。
那个宁愿违背良心自背杀业,终结了问花妖怪一族厄运的将军,那个进城帮助百姓和颜笑谈的将军,那个曾一起在柴家药馆里饮酒看月的将军。
朱柳啊。
谢逢野默默慨叹。
你到底是怎么混成这个结局的。
冥王自从去了趟白氏万州,回来之后又总遇到这类故人不再的场面,实在捱不下心中触动。
对了,不是说孟婆去幽都寻他过往去了,按照年月来推算,那人如今早已入轮回。那就等他下回死的时候,谢逢野亲自在幽都请他喝一盏。
土生连着喊了他好几声才可算是把人的精神叫了回来。
“这说着重要的事,你发什么呆?”
“反正他做不了,朱柳生前就遭受极形,全身上下没剩几块好骨头,听说死后骨灰都没扬了,连点渣渣都没剩。”谢逢野道,“所以问花就算真的做成了美人面,那也没用。”
“好歹救国爱民的一朝将军啊,这么心狠。”土生听得难受。
谢逢野却觉得见惯不惯,甚至还有些口干,端起茶杯来一口闷下:“正常,不许美人见白头,不许将军见太平。”
他喝完茶放下杯,看见司命已然掏出小本本来记下,自顾自念着:“我得记一下他的名字,下辈子给他写一场好命。”
“没有苦是白受的,人家不需要你这般可怜,妇人之仁。”谢逢野蹬了他一脚,提醒道,“现在重点是,问花妖不可能再重现朱柳容貌,那他为何还要做这些?”
“对啊。”土生恍然大悟,“那这美人面,是别人要做的!”
“据我所知,只有一个容貌损了的,还能同……”谢逢野有些不想讲,可事到如今,话口边,又是非说不可。
“还能同魔族有牵连的,且,骨头暂时也算得完好无损。”
“难道……”司命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那个美人面是为了昆仑君?”
谢逢野缓缓点头。
“江度化魔虽然深负月舟情意,可也……可他也是个疯狂的痴情人。”
“哎呀。”司命听得连连摇头,“这都什么事啊,既有这份深情,为何不能再拥有的时候好好珍惜,最后才来做这些无用功!还要伤及无辜!”
“他为何要化魔,我约莫知道些。”谢逢野说,“向来不善谓之邪,不正谓之恶。若有盖世神力,却不去维护苍生。”
“那么在世人眼中,或许同杀人吃血肉的邪魔没什么区别。”
他说得太深刻了些,土生僵硬着脸:“我听你这般,也很有入魔的潜质。”
“我才不。”谢逢野挥挥手,像是要将刚才那些说出口的话做随手散去,“知道未必要去做,而且就当时那个情况,那个糟天烂地,即便不出江度,也要出李府,王度,孙度。”
“就算不是他,也会有别人,只是他伤了月舟,这让我很不痛快。”
司命愤愤道:“我听着也很不痛快。”
“这就是我要跟你讲的第三件事。”谢逢野正色望他,“你知道我们龙族开了龙脊,就能化出另一具肉身。”
“我知道啊,你不刚才还跟道君说起,你分了半身灵力过去,此时它同你真身无异吗?”土生回忆道,倏尔脸上逐渐慌起来,“如今眼看着魔族就要乱回来,你还分出半身法力?!”
“我知道你疯!却没想你这么疯!”土生一拍桌子,“不成!你赶紧收回来!你就算不想想苍生,不想想自己,你好歹想想……”
谢逢野难得这般面色平静地微笑而视。
他歇了音,随即僵硬地扯了个笑,再难以置信地略偏了些头:“你不会……放到月老身上了吧。”
“昂。”谢逢野应得果断,“你还记得我去白氏万州,那白云春的衣服跪我。”
“他不是跪我,他是跪了玉兰的真身,就是那截木杖。”谢逢野抬臂捏着手指,大概给土生摆了个长短,“后来我大概给他缩到了这么大点,然后把我那肉身连同灵力都附上去了。”
土生快要失去回答对话的能力了,只是漠然地点着头:“嗯,对,是,经你这么一讲,它听起来就很合理了。”
“还不止。”谢逢野接着说,“如今我已把他挂到了成意脖子上,也算是隐进了他的血肉之中。”
他咧开嘴笑,两颊梨涡灿烂发光。
“我叫它,安全棍,现如今呢,成意可以不管什么无情道,不管什么道心,可以放心大胆且死心塌地的爱我一个。”
土生:“……好名字,好寓意。”
“但是现在成意还发现不了它,需要到特定的时候。”谢逢野说,“不论如何,这一样护住他,足够了。”
土生听明白了,却更加不明白了:“那你告诉我这么多,干什么?”
“我是很希望他能没有用得着安全棍的时候。”谢逢野干巴巴地呵呵笑了两声,“但是我最近知道的越多,越发现自己有太多无能为力之处。”
“万一,万一又有那么一天,我会早早和他划清关系。”谢逢野脸庞沾染天光,笑容明亮,“我希望你去告诉他,我早就决定放弃他了,就让他恨着我,然后好好活下去。”
土生一时哑然,半晌才回神。
“你想得美,我才不。”
“我回来路上,给自己算了一卦。”谢逢野转着杯盏,里面一根茶叶飘飘浮浮,“我确实不大喜欢这个三界,但我想护住这个有他的三界。”
“与其都要去做那补天之石,不如多分些精力来护住他。”谢逢野抬盏,将茶水一饮而尽,“之后我想了想,也就你这种碎嘴子适合做这件事。”
土生还是不肯,拒绝的话马上就要出口,谢逢野已经起身离开了,临走甩出灵光一点没入他的额心,强行定下命契。
“命尔等届时,以命相帮月老。”
这话吧,落到司命耳朵里,既深情,又熟悉。
当时他莫名其妙被拉拽回百年前,成意上仙撕破幻境之时,好像也这么威胁过他,也是一点灵光没入额头。
想他不过一介小小文官,修为不高,魂台里也是干干净净。
所以谢逢野那点赤色灵光,很容易就能找到另一团烟绿色灵光。
好巧哦。
两团灵光蹭了又蹭,哪里管这是什么地方。
谢逢野出门后径直奔去找成意,可以说是强行破门而入,随后又嬉皮笑脸地关起门来。
也没怎么聒噪,进屋之后就静静地杵着脸坐在桌边,把那道身影看了又看。
成意被他瞧得很不自在,想要出门离开,随即一团灵光自他身后飞冲过来,立时锁上了房门。
回头一看,冥王还笑嘻嘻地在原位摇尾巴:“没什么想同我讲的话吗?”
“没有。”成意袖下的手捏紧又放开,“如今小仙仍在劫中,记忆未得全数回来。”
他说得礼貌得很。
谢逢野信他个鬼。
“那你还责骂我不顾天地苍生,那你还怪我不去找你。”冥王慢斯条理地给他倾茶,“说说,想到哪了?想不起来,本座帮你。”
两人之间分明还隔开了许多,偏生他这话说得缱绻非常,像是凑到了耳边,就让那些热气喷吐在耳垂上,好似下一刻就会咬上来。
成意咬着嘴唇心口一热,下意识地捏着拳准备抗过道心崩塌的痛,却等了半天都没等到。
不可能。
面具下的脸是烫的,听见他说话心口热得难受。
谢逢野的目光那般柔和又温热,轻而易举地就要叫他难抗道心崩坏。
怎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成意垂着头,暗自掐了掐自己手心。
会痛,触感还在。
他不可能不对谢逢野动心,为何……
他恍然想起,自从幻境之中摸到灵卷开始,他的道心就没有过反应了。
成意眨了眨眼,抚上心口。
谢逢野好笑地看着他,忽而生出些作弄的心思:“你们浮念台都这般不讲礼貌,不回答问题。”
成意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尽量漠然地说:“小仙只想起入劫,前因后果尚未知道,只晓得冥王不该……”
谢逢野盯着他。
他声音那般冷清,像是万事不入心,不愧是美名远扬的成意上仙。
成意不晓得冥王如今已经在心中将他盘了个圆亮,只管告诉自己要尽力冷漠些。
忽听谢逢野问他:“你说记得入劫?”
成意:“嗯。”
“哪场?”谢逢野缓缓起身靠过去,“是才同本座唇舌热拥的俞家小少爷,还是百年前那场风月赤身洞房,还是……几万年前霜树下那个偷亲龙神的树妖?”
他字字如捶落到成意心口,搅得心中万千风云翻涌。
成意指尖凝着灵光想破了他的界限逃出去。
谢逢野哪里肯给他这个机会,快步过去一掌关上了刚被打开了条缝的房门。
成意背对着他,祈祷没人能听见此时自己的心跳,只道:“我听不懂冥王殿在说什么。”
“不想认我?”谢逢野垂眸凝视他那截泛上红光的脖颈,还有那几欲垂血的耳朵,使坏地凑近去低声道,“可是玉兰,你的花瓣。”
“透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