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花月
“什么叫你不能说?”玉庄额头青筋鼓动, “事到如今,你们药仙府非但不站出来承认,还要闹到本君面前, 说你不知道?”
“小玉兰你别拦我!”他绕开成意的阻拦,两三步跨到孙祈成面前, 顺便挥臂指向身后的阿净和南絮,“你瞧瞧他们, 这些娃娃哪个本性不纯良美好?”
“你可瞧瞧他们如今的下场了?!“
“药老,做人也好,做神仙也罢, 怕是不能这么自私吧。”玉庄收手臂回来,“你心知本君今日为何而来,当年江度能因那药入魔, 可见那物件于他而言有多么重要,如今既是他有复起之风,为何不能以此来给他作为限制?”
“还不肯说吗?”
最后这句话,玉庄几乎是咬着腮帮一字一言地往外挤出来的。
“你活这么把岁数,还分不清是非轻重吗?”
若说方才那是玉庄急而怒言,此番再这么咄咄逼人, 已损了不世天多番颜面, 饶是谢逢野这般不愿插手的神仙都瞧不下去了。
谢逢野跨步向前拦住他:“玉庄, 不好用之前那场恩怨来为难后人的。”
此举分明是谢逢野伸手去把人拦住, 却不料道君忽地以更大的力气捏住他的手腕。
玉庄那双圆眸此时饱蘸怒意,默不作声地盯了谢逢野半天才将将灭下去了点, 里头那天冲天而烧的火苗稀稀疏疏地化为火点子。
最后, 道君抿着嘴低下头,长长叹过一口气。
“你说得对, 前辈恩怨如何,终究是我们没做好,事到如今还用这些去怪罪后辈,可见更是自己无能。”
他此番受到天道反噬,连带着身形也一并缩小了许多,整个人还不到谢逢野肩膀高,再仰头看过来,莫名递送了许多难以言喻的心酸过来。
谢逢野眼底一痛。
这可是不世天那个最骄傲的道君啊……
他回掌盖在玉庄手背,成意也轻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来得及。”
玉庄回头瞧了小玉兰一眼,这才点了头。
三人这会贴得近,正好后头的孙祈成也被道君方才的气势憋得蹦不出话来,谢逢野便趁着现在问道君:“天道如今这样罚你,那到时候你……”
他还是没能问得出口。
毕竟当时沐风被这狗屁规矩罚得像个痴傻之人的模样他还牢牢记着呢,这会对面瞧着玉庄的模样,当真问不出口。
“你想问我可准备好了?”玉庄反问道,然后又自问自答地说,“我早和你兄长说好了,届时不管是雷劫还是如何,青岁会在旁边替我护法的。”
“上神。”玉庄又这般唤了他,带着许多沉重肃穆,“青岁这么多年一直在查你们龙族之祸,还有当年你分明已然是身死魂销,以至于我带着你的……”他猛地闭上了嘴巴,似是现在心中将那两个狠狠嚼得稀碎,才开口念了出来,“你的尸身回去安葬,上头确实没有任何灵力波纹了。”
“我觉得龙族之祸……”
玉庄说到这处,眉间皱起几痕难耐的痛苦,也就是这个时候,似乎那个身在天上指挥风云的神仙才重新回到当年。
不用像现在这般凡事都要他自己抗,真出了什么岔子,连找人商量都做不到。
谢逢野复又拍拍他的手背:“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自天地形成,灵力涌动于各处州府,随后得道者成神为仙。
其中各得缘法者众,例如龙族,乃天生地养吸纳万物之灵力所化,虽说无父无母,可向来喜欢将相近之间出壳的小龙视作兄弟姐妹,再交给族中长者抚养,代行父母之责。
而万千年来,龙族身份大起大落过,因着上古龙神成意之举,此族才脱离灵宠身份一跃成为天上地下尊贵的种族之一。
而龙族为了血脉纯净,向来不允许族人同他族诞下血肉,可凡事都有例外,恰如银立那个蛟龙族,可他们生来便入妖道,可见惩罚之重。
但即便如此,也逃离不开灭族的惩罚。
再加上天上地下唯一一个蛟龙族遗孤银立前不久才被谢逢野亲手送走,此后……
“天上地下,就剩我和青岁了。”
谢逢野说:“道君是想提醒我,当年我族之祸,或许同我有关?不然月舟何以非要救出我和兄长?”
“嗯。”玉庄严肃地点过头,“当年祸手至今未得查明,月舟护你自然情有可原,毕竟你是龙神转世,可是其他龙族岂非无辜?他们今日因这问花妖一事讨要说法,难道你冥王殿不是受害者吗?”
“你们。”玉庄又将凌厉目光指向孙祈成,“你们又可曾听冥王殿要过什么说法?”
药仙自然是哑口无言以对。
这话说得倒叫谢逢野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他从有记忆开始,人已经跟着青岁和老怪物一起被带到了不世天上,对于那座存在于他人口中的故乡,那方颜色模糊的缥缈仙岛。
实话实说,他很难讲还带着什么感情。
可现在不论是谁都要让他回想一下当年之祸。
回想什么?
屁都想不起来。
按照玉庄这么个说法,谢逢野听见龙族之祸应当先感念族人惨死,最后再义正言辞地声名自己一定会和青岁好好联手,找出当年罪魁。
可天生地养万物灵力凝聚出来这条龙的时候,并没有让他生出宣软的心和慈悲肠子。
是以冥王对于这些所谓亲情乃至恩念,总是比旁人有多一份的冷漠。
总归谢逢野出了幽冥之海再掌管幽都这么多年,唯一一点也就反思出这种东西——他就是个冷心冷肺的怪物。
何况,便是司命那挨揍了几百年的友情都是珊珊报告的,真要没收回记忆的谢逢野同万千年前一样,将玉庄当做挚友看待。
这即便说出来也太敷衍。
他只好转口问:“若是因为当年江度求药无门,才因此怀恨在心,让药师府受诅咒,那这又关……问花妖什么事?”
“何况就你先前所言,若是问花妖乃诚心追随月舟入昆仑虚,按照江度那个妒性,早该把那一族都灭了才干净。”
“可是……”谢逢野沉思低吟,“老怪物就算言语时常犯浑,也是个拿得住是非的,那些妖怪若是真参与过当年仙魔一战,又怎么可能只为避难,老怪物就给他们留在昆仑虚。”
毕竟,从本质上来说,月舟也是神族。
玉庄听着“老怪物”这么个称呼,神情讶异:“你现在还这么叫他?”
“嗯,喊习惯了。”谢逢野满不在乎地说,“只是如今,我和朱柳算得有几分交情,他确实是个很不错的人,既是药仙寻求说法,我想,不管怎样,还是要彻底溯回到当年那场祸事,江度为何入魔?月舟又为何要让这些妖怪带着被诅咒的命运也要带他们进昆仑虚。”
谢逢野说罢,向玉兰使了个眼神,让他先去看顾一下南絮,后者很快悟意。
之后他又转向药仙:“为何不能说?我当年在不世天上救神木险些丢了半条命的时候,你讲那是青岁安排,这我认也不会在因此怪罪你,如今谁不可怜,既然江度要的那个药是关键,为何不能说?”
孙祈成沉闷闷地呼吸过几回,忽地抬头:“我药仙府,凡是传任给下一个药仙,都会告知这个秘密,继而结下死契,若是说出,则药仙府上下尽数灰飞烟灭。”
“这么狠?”谢逢野眯着眼问,“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别的?”
孙祈成摆了摆头,玉庄冷笑着说:“因他祖辈入魔,自是没脸皮再说。”
他说完像是跟自己赌气一般,猛力抽出腰间的折扇乱摇,像是不再做些什么,嘴里能说出什么话来就要不受控制了。
谢逢野静着声看他这些动作,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大对劲,总归玉庄今天实在是太过真性情了些。
可是稍有年纪他当年,为了救玉兰出天界受了江度当胸一剑的样子,向来那场昆仑晶莹雪之中的挚友欢歌,恐怕对这个孤身行走流云间千万年的道君来说,早已成为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了吧。
若非如今南絮祸起,或许玉庄都没能有机会问问当年所为何事。
这或许是他离真相最近的一次了。
谢逢野想着,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那边枯树下无声陪着南絮的成意。
他不知怎的,口中发苦,只叹真相从来都不是什么廉价的东西。
“罢了,本君现在一身麻烦,尚且脱不了身,待事后……”玉庄白扇遮了半边脸,凝视着孙祈成,“我自要找个说法。”
他再转向谢逢野,眸子里依旧笑意如风:“这段时间,你就带着小玉兰避一避?”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谢逢野道,“但该给的说法还是得给一个。”
玉庄凝眉:“什么?”
“我没那么长远的目光,像你们一样,走一步要算到十步之后。”谢逢野走到沐风和阿净面前,笑了,“儿子,看来你这段时间在昆仑虚过得不错,眼瞧着还圆润了不少。”
沐风被阿净拉着,尽量克制着脾气:“……所以说,冥王殿别这么唤我。”
谢逢野只管偏头朝玉兰说:“你看,你一口一口拿米糊喂出来的儿子不认咱们了!”
“……”
换得满院寂静之后,谢逢野打趣够了,才咧着牙对玉庄讲:“你瞧,我就是一个无论何时都能混账起来的家伙,道君可莫要看走了眼,把我当成别人。”
我不是那个龙神。
这话已然说得说足够明白,玉庄自然听得懂。
谢逢野又对阿净正色道:“阿净姑娘,老怪物早预料到会有今日,可应当不止是叫你们受累来送一份灵卷吧。”
阿净朝他福身行礼,点头道:“还有令一件事,我族诅咒得解详细,想必冥王殿已然知晓,小妖便不在此地多加赘述了。”
“我家君上吩咐我们前来为成意上仙洗清冤屈,还带一句十分要紧的话。”
“哦?”谢逢野起了兴趣,想不久前才在白氏万州当面见过,有什么话当时不能讲,如今却要借他人之口说出来的。
“灵卷只能在问花妖那处证明上仙的清白,此来冥王殿依旧不知当年情劫所为何事,但无论如何,不论冥王殿听到了什么,或是见到了什么。”阿净郑重地抬眼对谢逢野说,“请您千万不要怀疑上仙。”
此话掷地有声,荡起清风阵阵。
成意愕然地转头过来,却见谢逢野唇角笑意闲适。
“劳他费心了。”冥王殿如此风轻云淡地接下了这份嘱托。
或是月舟早已猜到了谢逢野会做何反应并告知阿净,她倒是没有太多震惊,倒是沐风出乎意料地先一步跪地而下。
“还请冥王殿救昆仑君性命。”
谢逢野挑眉问:“请我?”
如今谁不晓得那魔头江度在月舟身上施下诅咒,让他不得解脱。
若要救他,除非彻底杀了江度。
更何况,月舟自个有能力解开那诅咒,他也没做,两个人就这么互相耗到死。
“我怎么救?”
谢逢野垂眸看他,却同当时在百安城帮这对苦命鸳鸯拜堂不一样,他没有避开沐风这一跪,反而是正正接下来,只是眉目之中仍有笑意。
“你说来听听?我看看我能不能做到?”
沐风神色悲肃:“冥王殿自然知道。”
谢逢野笑出声:“本座不知。”
“你知道。”
“我不知道。”
沐风越是拳头捏紧,谢逢野的尾音就越是飞扬。
到最后沐风忍无可忍:“谢逢野!”
“这么叫父亲名讳,大逆不道。”谢逢野指尖稍纵灵光,把沐风从地上拉了起来,“行了,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再说,这家伙心里那些骂人的话都要冲天而上了。
他继而面向孙祈成:“至于你的说法,你徒弟的遭遇我说不上什么,无法评断,我向来喜欢解决眼前困境,所以你要说法,我可以给你。”
孙祈成闻言,愕然地抬起浑浊泪眼:“冥王殿……”
“南絮虽是用前朝尸兵来设阵引成意上仙进局,可也不曾加害于他,后边更是被我俩联手捅了一剑,是以他。”谢逢野伸手往后一指,正是南絮的方向,再指向自己,“和我们,如今并无私仇,此为一。”
“其二,他却为残害朱柳的真凶,可我想你这个身为师父的,应当比我更了解当年过往,此项既因万千年前那场惨祸而成,那么更应该在新的悲剧出现之后想着怎么去弥补,而不是急着追究谁对谁错。”
谢逢野扬扬下巴笑道:“如今呢,既你也说债已清了,不拘是谁还的。这娃娃身上杀业尽数被朱柳用魂魄抵销了,那他就是干干净净的。”
“况且,妙手镇已然被屠尽,也不会再有皇帝追着逼着让你们人界的族人残害妖怪来给药。”谢逢野没把话说得太全,补充道,“几百年之内吧,人心易变,时间长了我也打不了包票。”
“这么的,你们两族之间那些诅咒已经解了,如今……”谢逢野顿了顿,“你不能说当年为何不给江度那药,本座不逼你,也知我三言两语换不来你这老头心胸疏解。”
“但是,这娃娃我保定了。”
谢逢野说出了自己的决定,话落,有几两清风荡过他的肩头,拂动发梢。
“其实你要说法未必只能找道君不是,说难听些,若是当年我作为上神的时候能更早些发现江度有入魔之念,早日将他原地正法,哪还有到如今这么多破事。”谢逢野歪头笑道,“我只能同你说,如今对于江度,本座不会放任不管,便应你一个请求,本座定全力相帮。”
“不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开口。”
孙祈成半天都合不拢嘴:“你……”
“我说了,我要保下南絮。”谢逢野摊开手,“生生死死、恩恩怨怨,我没那么在乎,也不大喜欢分出善恶,没别的理由,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没必要再死一个。”
这老头今日过来,虽说自己不再追究,但是心头定然存着许多不痛快,他那么护内,怎可能甘愿放过南絮。
可是吧,谢逢野瞧着这小妖怪,就是想站出身挡他一挡。
“如果是你那小徒弟,让他再选一回,他一定也会选让南絮活着。”谢逢野咂咂嘴,“说句旁的,如今天帝贬我来行百桩姻缘,我先前想不明白青岁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呢,总有人成群结队凑到本座面前,告诉我,我先前为爱而不得闹得天地不得安宁,那份感情终究寡淡幼稚了些。”
你看,大家都是拼进全力,在用命相爱啊。
孙祈成紧紧闭着嘴巴,袖口却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可想他的拳头在下边捏得又多紧实,
最后,他像是同自己和解了一般,先长舒一口气,连带着腰背都佝偻下去许多。
谢逢野这才问:“所以,朱柳在哪?”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惊愕看过来,目光灼灼之中,以南絮为甚。
小孟婆终究没忍住惊呼道:“尊上,红将军不是已经魂飞魄散了吗?!”
“是 ,是散了。”谢逢野点头,“魂飞魄散的意思是这人从身子到魂魄都碎了散了,可人神妖鬼哪个不是从天地中来的,即便要散也要回到天地之间不是?”
说到底,魂飞魄散和那些老神仙们悟了道再魂归天地,不过是殊途同归罢了。
“化成风,变做雨,还是成了微阳凉月,总有个归乡之所。”谢逢野放缓声音,“你总得告诉我,我也得给这娃娃一个交代。”
这一瞬间,孙祈年忽地心中百味杂陈。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面前这个总以傲慢示人的冥王有一天会在此时,在他的面前如此温声相问。
他嘴上讲着不在乎是非恩怨,可分明就是瞧见了朱柳过往私心里想要给南絮这个小妖怪一个说法。
也是在这一瞬,孙祈成忽地理解了天道那句箴言:天地只此一冥王。
浩浩大世纷纷扰扰,大家都看见了谢逢野如何肆意妄为,又是如何置天地规矩于无物,所以百般厌烦之下,好似没人会在乎他究竟做了什么。
幽冥之海,万世幽怨担于一身。
要做到这步该承担些什么,旁人想象不到,偏他就是能做到,还能一笑而过。
孙祈成忽地意识到,似乎对于朱柳,面前这个冥王比他这个当师父的更有知道来归宿的权力。
他身上有神的样子。
*
南絮已经朝着药仙离开的方向叩首许久,从中午烈阳在顶一直到晚霞遍铺,阳光在他单薄的脊梁上缓缓地滑过,留下诸多无奈的痕迹。
他额头紧紧地贴着地面,双眸紧闭,像是一尊自始至终就被放置在这个破败的将军府院中的雕塑。
风霜雨雪侵蚀他的身体和灵魂,斑斑冬阳又给出最后的善意。
叫他独自撕扯,不死不休的爱恨在风中轻叹。
在场所有人没叫他起身,也没再问别的,大家都知道这个少年妖怪在等什么。
此时此刻若是再问一句:“你可有后悔?”
岂非苍白又无用呢?
“你打算带他回幽都?”玉庄呆不下去,临走之前如此发问。
“嗯,我都要带回去,在自己的地界上,放心些。”谢逢野看着枯树下的南絮,余光流连在一直静静陪在那的烟绿身影上。
“道君呢?”谢逢野反问道,“既是同天帝相约一起对抗天道反噬,你总得先想好了解决的办法。”
谢逢野如同往常许多次一般,状似无意地眨着眼问:“听闻青岁如今在南方?这一堆烂摊子,他也不回来管管。”
“南方出了大岔子,他估计一时半刻分不出神来管北方这边的事。”玉庄说话之间已经捏了诀,灵光奔涌之间他是准备离开了。
“是啊,你看看皇城也好,白氏也好,北方这些烂摊子可不都让我遇着了。”谢逢野无奈道,随即把人拉住,“哎?说起来,当年我的,嗯,我的尸体,如今在哪?”
“自然是葬在神墓之中。”玉庄怪异地瞥了他一眼,“你莫不是想去看看?”
谢逢野立即摇头:“不了,我没那种爱好。”
“那你把人带回幽都,好好看着。”玉庄猛地抬头说,“我才想起来,这娃娃可是生了禅心的,就和,就和小玉兰一样。”
“明白明白,我一定全须全尾地照料好。”谢逢野大咧咧笑笑,“知道你爱惜仙才。”
玉庄这才满意离开。
院中还剩沐风和阿净枯站着,谢逢野当下没心情同他们废话,只是背身而对:“沐风,如今我可是又帮了你一次。”
沐风瞧不见冥王神色如何,只警惕地说:“如今我是昆仑虚的人,冥王若是想要问我什么,我是必不可能全盘说明的。”
“我可对昆仑虚那点破事没兴趣。”谢逢野好笑道,“我只是想说,你方才求的那件事,我自会尽力。”
他这一下子说得太过弯弯绕绕,沐风没能回过神来,倒是阿净在旁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沐风才后之后地跟着折膝。
谢逢野依旧没让开这一跪,只说:“我只说尽力,你们家君上那个古怪脾气,活不活全在他。”
“你们今日来带话,我听了,你们为着私心求我,我也应下。”谢逢野沉声道,“之后若我有所求,二位可能以性命相帮?”
*
又送走了沐风和阿净,孟婆才凑过来:“尊上,为何如今你动不动就让人豁出命啊,搞得怪……害怕的。”
“拿性命做赌注才有重量不是?”谢逢野弯弯唇角,朝梁辰说,“去把土生叫过来。”
“所以,你们两在互相猜忌什么?”
南絮还那般静静伏跪在地上,成意在一旁默声陪他。
谢逢野随意在朱柳府上寻了处安静屋子,把梁辰和土生叫进去。
两人自知遮挡不住,对视过后如实招来。
“所以,天帝找了你们两个说了些奇怪的话,大致就是让你们担心些不世天近来会下界的人。”
“还叫什么?缘和?”
谢逢野脑壳有点痛。
青岁前不久,单独找过司命和梁辰,偏那青龙就喜欢说话弯弯绕绕,落进这两只耳朵里,便弯绕得叫人寻不出道理。
两人私心就很看不惯对方,或许还有些八字相克的原因。
总之……连对后来加入的净河都没那么多抵触,倒是自己猜忌起来了。
“首先。”咬着牙说,“有没有可能,缘和,这是本座的字?”
换来屋里二脸迷茫。
“这个不重要。”谢逢野想之后再同他们解释,“方才道君说天帝无暇顾及我们这边,又讲让我灵力不足的时候万事小心些。”
“可是,青岁在我入朱柳业障之前就解了我身上的禁制,还单独找过你们两个,这些道君都不知道。”
谢逢野问:“你们能想得出来,他们两个如今这般身份,有什么互相隐瞒的必要吗?”
那自然是想不出来。
“想不出来就去查,还有,给我盯紧那个姻缘府来的小神童。”
梁辰已然迅速领命,司命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你刚才说要查谁?”
“查天帝,查道君,不行么?”谢逢野偏头看了看他,又见外间庭院已是月悬中天,才喃喃道:“时间到了。”
“我徒最后魂销之处,海上明月。”
“他散尽魂魄,化入月光。”
孙祈成临走之前,光是说着两句话就像是用尽了全力,谢逢野听着也很不是滋味。
这会重回庭院,南絮不知何时已抬起头来,凝着天边那轮凉月,就这么吃吃地看着。
玉兰见他过来,微微点了头。
“他心悦我,这是罪过吗?”南絮终于开口问,“那我呢?我心悦于他,这也是罪过吗?”
谢逢野很快回答:“不是,你们没错。”
“那为什么……”南絮曾经流光溢彩的双眸在月色下尽数破碎颓败。
“遇见是福气,不遇见也是福气,谁都做不到落子无悔。”谢逢野蹲到他面前,“小妖怪,总要为自己活一次。”
“朱柳要你好好活着,这是他的私心,也是他的至死不渝的愿望。”谢逢野字句清晰,“那你呢,事到如今,你有什么想要的?”
“我想见他。”南絮连想都没想。
谢逢野陪他一起抬头看了眼月亮:“那你现在见到了。”
“我问你,可要跟我回幽都,我界鬼吏一定能护住你。”
孟婆在他身后激动地用手势暗示南絮,可这小妖怪都做瞧不见。
“你和我遇到过的神仙都不一样。”南絮终于收回目光,正正地瞧着冥王,“如果……如果当年我遇到的是那个士兵,如果,如果让我早些知道……”
看着他这幅样子,谢逢野忽地想到,当年牢狱之中,酷刑加身,朱柳咽气之前的最后一个念想。
如果当时。
朱柳那会接近意识模糊的边缘,他看着面前的南絮,终究没能说出口。
如今的谢逢野依旧张了张嘴,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只说:“可以往回看,但不要倒着走。”
“嗯。”南絮很轻很轻地点了头,忽而说,“那个人,那个传话的人,不是我杀的。”
“嗯。”谢逢野也用点头回应他。
“这个世界好奇怪,把想活的人往死里逼,又劝想死的人好好活着。”南絮悲怆抬眼,眸里映着枯树枝桠,还未开口,已凝出两眸泪光。
谢逢野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平静:“我也改变不了这诺大世间许多规则。”
南絮扯了扯嘴角,像是想要笑,又没能笑出来:“神仙也会有无奈的事吗?”
“会有。”谢逢野说,“而且会有很多,所以我不劝你,我让你选。”
“尊唔!”孟婆像是有什么着急要说的话被梁辰捂了回去。
南絮怔怔地看着谢逢野,忽地笑了:“谢谢你。”
谢逢野回笑。
“客气。”
此后南絮便一言不发,只管仰头去看月亮,让脆弱单薄的身子弯出一弧几近绝望的姿态。
他像在受刑,让自己清醒的尸身接受烈火灼灼,最后只能无奈道:“梧桐半死……清霜后。”[1]
接着所有事情都理所应当了起来,南絮自毁魂台,放了所设境中那些被拘了数年的朱柳残部。
最后倒在成意怀里,身上片片灵光剥落,散进风里。
孟婆哽于喉口的呜咽声清晰,伴着不知何时落下的雨雪,寒凉浸人。
天地广袤,月色包容万物。
明月无声悬挂于顶,照着江海往来,映着冷雨凄寒。
月色纯净,少年仰目看去,却被刺得双眸泛泪,他想伸手去够一够自己的月亮,却在月明之下瞧清自己双手染血,是做玷污。
他眨出两行泪痕,颤着声问:“你说,清风会记得一朵花开过,会……会记得他曾经的颜色,和他的香气吗?”
成意拥着他,像是安慰一般轻轻抚过他的背脊,最后在他肩头拢了拢。
郑重回答:“会。”
花香渐远,沐进悲寒月色,自此生死不见,共听万古潮声。
孟婆已经哭得说不了话,谢逢野让梁辰把她带走,这才转头去问成意:“我答应玉庄的时候就晓得这娃娃即便去了幽都也不会好好活下去。”
“玉兰,会觉得我是个冷心之人吗?”
第082章 明情
楔子:
爱意如火不可掌控, 须臾就能变成烧天灾难。
你看,心悦一人实在太过复杂了。
你分明爱我,却要弃我而去。
我也爱你, 所以为你奔赴千万里长川,任由浩浩大世风霜雨雪浇头而下试图冷我骨血。
终于瞧见了你。
你看, 心悦一人又实在太难说出口。
我把对你的爱意保存得很好,我有一颗连风霜雨雪都冻不住的心。
来不及说什么别来无恙, 我只能紧紧抱住你。
爱从来都不是身外之物,它叫思念没日没夜的发烫、绕骨、扎根,最后生成一片恨意荒原。
我听见我的心在低泣, 魂魄止不住地颤抖。
我恨你,可是我也爱你,所以我来陪你下地狱了。
*
谢逢野问过之后, 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去看玉兰的脸色。
任由两人之间蔓延开无尽沉默。
良久,一只手覆盖过来到他的手背上。
谢逢野如同一个溺水将亡的人,猛地抓住了成意的手,体温传递之下,他们的手心都带着些微寒。
“我不觉得你是错的。”成意缓缓蹲身下来,他似是在回想着什么, 眉间皱起几痕痛苦, 他说, “我知道, 生不如死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谢逢野愕然抬脸,正对上那双蕴着清潭碧波的眼, 里面涟漪摇晃撞壁, 回送无限伤怀。
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面对面地谈及当年的事。
不论是百年之前那场情劫,还是万千年前那场金龙殒身。
即便谢逢野再不愿承认, 他就是不想和玉兰面对面把话说开。
最重要的,他也不知自己是否能够熨平成意心中痛楚。
他眼睁睁瞧着爱慕且敬仰的龙神陨灭于眼前,那一瞬间心中该是挤满了怎样的万念俱灰。
而这样的悲楚,是他谢逢野一世轮回就能抚平的吗?
若非如此,当年情劫……
为何要离开。
大局叫谢逢野问不出口,私心也叫他难以启齿。
若是玉兰当面说:“柴江意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是天亮了就该散掉的东西。”
谢逢野或许会发疯。
他得了无药可治的病,整日都祈祷着自己能多活一时半刻。
况且,那位悲悯众生的上神,如何会眼睁睁瞧着有个可怜妖怪在面前活活烟消云散。
可事情发生在眼前,生死都该是恩赐,谢逢野如何都不肯违心去劝南絮好好地活着。
他相信若是改换身份,他未必能做得比朱柳和南絮还要好。
玉兰看着他,发出一声很短很轻的叹息,像阵风,却如有力道千钧,狠狠地砸得谢逢野胸口发闷。
“冥王实在无须刻意分辨可有过改变,又变了多少。”
要死不死的。
谢逢野就听见了“冥王”这么个生分的称呼。
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先行低下脑袋来避开两人的对视。
此刻的冥王,哪里还能见往日风采?
便是额前那篷向来骄傲得上天的黑莲闪耀幽光都要小心翼翼的,更别提跟着他低头一道滑落下来的碎发有多像没处可去的孩子。
他说得有些着急忙慌:“你,你先别回答!等我说完。”
“我确实不记得许多事情,但我当年的确是真心实意的,我这一辈子过得糊涂,但我好歹分得清喜恶,而且……虽然我之前经常说混账话,说什么老天给我这些本事,唯独没给我一个怜爱世人的心,所以我才什么都不管。”
谢逢野忽而想到幽都中那些临要被拉下各层炼狱受罚审罪的鬼,各个都有心不甘情不愿的理由。
他此刻,同他们又有何种差别?
快到崩溃的边缘,说什么都是胡言乱语。
他竭力想和过去那个龙神撇清关系,又怕因此换来玉兰的厌恶。
说起来也就变得不清不楚。
“我没有什么都不管,我只是觉得各人该有各人的选择。”谢逢野眼一闭,终究还是绕开了所谓“我和他谁更好”的这种比较,干脆可耻地绕开话题,开始了熟悉的卖惨,“我……从小就没人教我的,所以我以为只要按照我自己的性子来就好。”
最后才沉重地吸了口气,讲出目的:“玉兰不要讨厌我。”
又是一阵极其难捱的沉默,谢逢野的视线变得极其锐利,这么对膝蹲着,他几乎要看清自己衣摆上纹的那只银龙后背有几块鳞片了。
对面的烟绿色才开始换换动作。
先是送来阵清香,不浓不淡,不冷也不烫。
力道正好,裹住了谢逢野躁动难安的心神。
“我不会,我永远不会。”成意膝盖触地,双臂展开抱住了谢逢野,让自己的脸靠上他的肩头。
这样一来,说话的声音既能最快地落入耳朵,又能轻轻地震动胸腔。
他轻声发问,却像极了在叹息:“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这是成意恢复记忆以来,第一回主动靠近,就如此大方地给出怀抱。
谢逢野听见自己脑袋里“腾”地一声,像是炸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随后彻底醉晕在这个怀抱中,任他有泼天的修为,却没本事在这个时候多讲一个字。
他生得高大,连肩膀都要比成意宽出一掌,是以成意如此环抱有些略显吃力。
但是紧跟着传递而来的温暖只增不减。
成意说:“我看着这个小妖怪,就控制不住地想起我自己,你能回来,已是命数给我的如山恩赐,不论是什么时候的你,我都不会有理由在放下你。”
“我以为你会恨我不告而别,可你至今没有逼问过。”
谢逢野鼻头一酸,小声道:“我恨过的……我还砸了你的浮念台。”
成意肩头微微一扬,似是轻轻笑过:“你不愿承认那是你的浮念台。”
谢逢野抿了嘴,用沉默代替回答,只是用手臂更加用力地回抱住成意。
最后又忍不住小声嘟囔:“那是他的,不是我的。”
然后越讲越幼稚:“本座的是幽都。”
他晓得同自己吃醋实在是件很不讲理的事情,但是管他的呢。
“好。”成意哄他,“那就幽都。”
“我很想你。”
此话作为当头一锤,什么醋海掀天,什么委屈憋闷,都不重要了。
谢逢野被砸得有些轻飘飘,尚且顾念不上这句话是说给哪年的自己,又听成意接着说:“这次是我自己选的留下来,江度这样做,我有些生气,你呢?”
谢逢野把脸侧贴到成意头:“我很生气。”
“那带我回幽都吧。”成意声音听起来很累,“这次,我们一起对抗江度,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玉庄叫你带我回幽都避一避,可是我想这次我们拦住了江度做美人面,他应当很想杀了我们。”
“凭他也配。”谢逢野乐得没边,“只要你说选我,整个九重天我都取下来送你。”
成意低低笑了,再开口带着没叫人见过的锋芒:“那东西我不稀罕。”
谢逢野知道成意约莫是要讲些很了不得的事情。
且有些话的确需要挑拣场合说出。
例如月舟派阿净过来说叫冥王千万莫要怀疑成意上仙,就是挑准了当时在场的还有道君和药仙。
又似成意要说什么只能去幽都,因为幽冥之界除了青岁之外,其余的神仙都不能探听。
谢逢野早有自己打算,但他还是想听一听玉兰会如何说。
可如今,若是冥王要带月老回幽都,这事很简单,捏个诀就行。
但若是谢逢野要带俞思化离开,他想想要看着俞思争的脸就犯愁。
成意也有同样的忧虑:“那我大哥?”
谢逢野满意不已地将人抱紧,温声说:“没关系,我教你怎么说……”
自石镜一案之后,人间的这个皇帝像是发了疯一样整理朝政。
谢逢野不关心所谓朝堂如何,但也几次听闻那个小皇帝把自己累得晕了过去,且在此期间不许大将军离开内殿。
所以谢逢野准备带俞思化离开这个消息送到大舅哥耳朵里时,已然过去了大半个月。
而大舅哥气喘吁吁地冲进客栈时,发顶上悬着的那些冰棱子也表明了此人皇城纵马的速度之快。
谢逢野看得叹为观止,他稍微想了想若是尺岩或是梁辰在忘川上乱飞,他或许会忍不住亲手把那些鬼打下来。
“皇帝是真的纵容你啊。”
“这个不重要!”俞思争显然没有闲聊的心思,他狠狠地瞪了眼这个长相浪荡的男人,后者无奈耸肩。
“小幺,你当真要跟他离开?”
屋内还有隐匿了身形的几只鬼和神仙,现在几双眼睛都落到成意脸上。
压力实在有些大。
“我……他家在的远,我们决定先拜访父母高堂,我要去……”
大家就眼睁睁瞧着平日在不世天上冷冷清清的上仙活生生憋红了耳朵,万分艰难地从唇逢中挤出两个字。
“提、亲。”
两个字,烧光了大舅哥所有神志。
那日殿中说起入赘,俞思争还当这个妖艳男人哄骗人的鬼话,如今又听小幺如此郑重地说出口。
他实在难以置信:“你……你当真要入赘我俞家?”
谢逢野闻言,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皱着脸反问道:“这还有能当假的?”
“我心悦你家弟弟,先前可是郑重地见过了俞家伯伯,还有二哥,且我两家祖上确有缘分在,可见我们就是命中注定。”
“我哪里舍得让思化为了我离开家乡,更舍不得叫他白白娶我进门,婚仪之前该走的流程我都要带他仔仔细细地过一遍的。”
“哎呀。”谢逢野心痛地捂住胸口,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大舅哥如此不信任,我实在百口莫辩。”
俞思争满脸青黑:“……思明讲过你先前入府都说过什么,你说小幺有个心悦之人,你还说要亲自为他置办婚礼,你还说小幺心悦之人美如天仙!怎的没过几日那人就成了你自己了呢?!”
谢逢野心中翻了个好大的白眼。
这俞思争,平日里说什么都是一根木头直来直往,只有说道自家幺弟就能突然变得条理清晰。
是时候了。
谢逢野暗自捏拳,让玉兰离这个大哥远点。
“怎么就不能是我了!”谢逢野问,“我何时骗过你们?”
神仙讲谎话可是要魂台受神格反噬的,可谢逢野此时只觉魂台清净一片。
俞思争大马金刀地落座,抻着头好让小幺帮他拂去一些冰棱子,但目光是前所未有的犀利,他冷笑一声看着谢逢野,面上是六个大字:我看你怎么编。
谢逢野不甘示弱地冷笑回去。
“首先,思化心悦于我,我讲他有心悦之人,这个错了吗?再者,我说要亲自置办他的婚礼。”谢逢野一掌拍上自己的胸膛,“我自己就是新娘,我亲自置办婚礼怎么了呢?!”
他说得有理有据,俞思争一阵语噎。
谢逢野乘胜追击:“我说思化心悦之人美如天仙!我难道不美吗?!”
此话像那说书人手中的惊堂木,哐嘡砸下,震出满室寂寂,窗外冬雪浩荡,呜呜咽咽的北风不住地拍打窗棂。
气氛并不融洽。
奈何这人偏偏能将这么厚颜无耻的话说得理直气壮,俞思争忍无可忍:“你说双亲已故,带小幺回去提哪门子亲?!”
谢逢野挑眉朗声道:“人死了变成鬼,那自然是和鬼提亲!怎么,你看不起鬼吗?!”
“我并非不敬重鬼神!”
“那你是要干嘛?!”谢逢野质问道。
倒是把俞思争的脾气给问上来了:“轮不着你问我,那你要干嘛?!”
谢逢野声音更大了:“我要入赘你家!听到了吗!大舅哥!!我要入赘!!”
这嗓子把房顶上的积雪都吼落几叠。
土生连忙掏出小本本,梁辰问他:“做什么?”
司命创作灵感如泉涌,顾不上抬头说话:“我要赶紧记下来,这辈子没听过如此洪亮的入赘宣言。”
孟婆和尺岩在旁面露欣赏之色,唯有净河不知不觉中把自己掌心都捏破了。
待察觉时,他才发现自己看向冥王的目光已算不得友善。
刚要着急忙慌地收回视线,才发现上仙不知何时看向了自己。
上仙是不世天最干净美好的神仙,他本来像是永不入世的冰川,漂亮、干净。
净河每每觉得,只要瞧一回上仙的眼睛,内心所有焦虑不安都能瞬时平静。
可此时,上仙那双眸子里只有透骨的冷寒,带着前所未有的阴戾。
净河几乎是一瞬间就相信了,若是他再敢用不和善的目光去看冥王。
那么上仙就会在此时了结他的性命。
净河收回目光,耳边声音都模糊起来,冥王还在和俞家大公子据理力争,可他什么都听不清了。
为什么?
净河心中在发颤。
上仙作为月老最不该和恨他的冥王如此亲近,不世天里那个救命的神仙所托,净河还是没能护住。
怎么会这样……
“我说过,私自离开浮念台者,要受罚。”
所谓“提亲一项”终究被谢逢野据理力争地谈了下来,趁着宫内又来使臣传唤冥王入殿这个空档,成意让谢逢野去送一送大哥,又单独把净河留下来说话。
自从上仙恢复记忆开始,净河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可那是救命恩人的嘱托,他又实在喜欢留在浮念台,所有仙童们都是诚心追随上仙,那是他待过最简单的地方。
上仙时常教导他们莫要生出贪嗔痴怨,那样只会有损于道心。
可是近些时日,净河眼睁睁瞧着恢复了记忆的上仙被冥王困于这方客栈,还要应下那些蛮横无理的要求。
这都已经在开始盘算着要跟去幽都了。
净河实在忍不住。
他总是难以自抑地回想起当时身受重伤濒死之时,那个救他性命的神仙。
神仙叫他去浮念台陪着上仙,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那般珍重和温柔。
字字句句都在告诉这个小仙童,浮念台那个上仙是多么重要的存在。
即便不了解过往,也不妨碍净河为了这样的珍重之意而感动。
之后他也想过要告诉上仙,诺大的不世天中,还有一个如清风朗月一般的神仙很是在乎他。
可口说无凭,之后净河想要再回去找当时自己落难之处,就再也找不到了。除了胸口那道狰狞伤疤,他再也没有理由可以证明自己真的被一个厉害神仙救过命,更证明不了他在浮念台守着上仙是因为自己崇拜的神仙所托。
那个襟前绣着玉兰花的大神仙,那处禁地,好像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可那是净河最崇拜的英雄,他有击败狂兽的力量,还能对一个误入禁地的小仙童温声细语。
净河想要成为那样的神仙,也只有那样的神仙配得上和自家上仙并肩。
此刻面对质问,净河只能抿着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成意微微动了眉,接着问:“你这孩子,向来稳重的,如何能那样仇视冥王?”
净河有些绝望。
为何要仇视冥王?
这个问题放在不世天上随便扯朵云过来都能回答。
更别提,冥王还打砸了姻缘府百年。
如今姻缘府的主人却在面前问:为什么仇视冥王?
净河思来想去,脑中是自己在浮念台上排列姻缘线的那些场景。
这个时候,恐怕只有一种解释了。
司命先前最喜欢来浮念台看他们排命缘线,时常啧啧感叹:“这些痴情儿,就是会爱上坏男人坏女人。”
“越坏,越讨人喜欢。”
这可不就是一语成谶了吗!
净河面上泛起悲壮,心中对着自己英雄哭诉:“对不起大神仙,我家上仙也爱上了坏男人。”
“你……”成意搭在桌上的指尖缩了缩,自知方才对于这娃娃看谢逢野的目光有些恼火,但尚未说什么狠话,怎的这孩子已是一幅壮士断腕之貌了。
他心中自省:“可是自己说得太过严苛了?”
想净河也是为了担忧自己。
“上仙的道心。”净河才开口已是泪流满面,“上仙的道……”
上仙的大神仙啊!!!
他说得哽咽,成意没听见他心中这声吼,却让门外的谢逢野听了个十成十。
还没平息多久的醋海重新翻腾波浪。
成意会如何回答,又要如何安排,谢逢野很想知道,甚至此事还关系到为何成意要入无情道,为何玉兰苦等万千年最后等进了无情道,又为什么要下界来历劫重得肉身。
谢逢野都很想知道。
但他还是立马旋身离开。
——若是成意要让他知道,会自己告诉他的。
心意相通的两人未必需要事事都告知,况且此时江度才是头等心头大患。
谢逢野如此劝着自己。
嗯,现在最重要的还是搞明白青岁和玉庄各向那边,大局为重啊大局为重。
谢逢野如此捏着拳头对自己说。
玉兰长成这样,是他谢逢野的福气,即便身在不世天那种地方也很难见到这么漂亮的人,所以有那不起眼又有眼光的人敢加以觊觎,这个才是正常的。
谢逢野额头青筋狂跳着如此宽慰自己。
可是他每往前走一步,那个叫净河的小神官的呐喊就在耳边愈发清晰。
“明明那个神仙和上仙你才是最配的!!”
什么样的神仙,能叫这个小神官不管不顾这么冒犯!
他谢逢野闹了不世天这么多年,什么地方没打过架?还有他不知道的禁地?
若是还有那种地方,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存在于不世天上的,又是什么等级的人物。
成意如今本就灵力修为强大得让谢逢野自愧不如,若是再来一个厉害人物……
冥王殿终于停止了所有思考和冷静。
“梁辰!过来!”
第083章 被压
冥王殿近来修养身心调整状态, 下了万般决心要同先前那个动辄喊打喊砸的谢逢野做个了断,所以很是养精蓄锐了一段时间。
而这般休养生息之下,这一嗓子尤为引人注目。
算算日子, 他们已在这间皇城边的客栈住了许久,而这间客栈中, 若是俞思争不在,便只有谢逢野的嗓门能够如此洪亮了。
一声“梁辰”吼得那边屋子里的成意和小神官如闻雷劈, 双双静了半晌。
成意瞧着面前诚心追随来的净河,终究狠不下心把人赶走。
况且,如今这般局势之下, 冥王殿先前大闹一场,顺带还砸了姻缘府的事情已然无人不知。
但成意晓得谢逢野这般也是为了护住他姻缘府中的小仙官,叫他们少参与不世天的事情。
今日他们可以在这处客栈中和和乐乐, 全是因为谢逢野在外面设了屏障。
净河此番本就是私自下界,若此刻再被赶走,只怕出了客栈就是命销之时。
“今日你说的话本仙可以当做没听见,可是莫要再对冥王殿有不尊重,听见了吗?”
净河捏着拳:“仙上教导我们莫要做违心之举。”
“莫施怨于万物,莫加恨于万物, 自得清净, 如何就是叫你违心了?”成意姑且耐着性子, “如今大局之下, 本仙同冥王已不可分割,却不知何时教过你如此乱纲违纪。”
净河只觉心中苦海汪洋涌动, 艰难万分地讲说:“但听上仙吩咐。”
这话讲得顺心承意, 若非他一脸视死如归,该是满室和睦。
成意心知要叫姻缘府改换对于幽都冥王的态度乃是任重道远, 是以当下只是无奈叹道:“你……”
“这大冷天的,玉兰怎么叫小娃娃跪地上。”
门外谢逢野不知何时来的,手里抬着托盘,盛放着的食物腾着热气,往他身上不住地铺洒人间烟火气。
冥王身后是雪若落绒,万事万物都柔和得不成样子。
他笑得灿烂,自顾自进了屋门:“看来本座来得正好是时候。”
他尾音飞扬得像只撒了欢开屏的孔雀,嘴上还和蔼地说:“别让孩子跪着了吧。”
看看。
多和蔼一冥王。
“假意惺惺。”净河丝毫不领情,即便嘴上没讲,心声可十分清晰。
谢逢野笑得更灿烂了,往身后喊:“土生!你最会教导娃娃,待他出去聊个心!”
成意顺着他的心思喝着汤羹,谢逢野一直都满足地坐在对面。
傻呵呵地说:“玉兰今日说要去给我提亲,我好快乐。”
他实在笑得太傻,可在这冬雪遍寒之中又实在叫人心中熨帖。
成意搁下调羹,担忧地问:“你都听到了吗?”
“怪我耳力太好。”谢逢野委屈起来,哪还见得着刚才跟俞思争抢人的时候那自信又倜傥的模样。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我知道。”成意说,“只是净河那孩子……这么多年,或许误会一时半刻难解,之后我会好好跟他说的。”
“你看。”谢逢野更委屈了,顺势腰身一靠就往成意那边凑,“我可是冥王,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一个会把小孩子的话放心上的人吗?”
“玉兰放心,什么风言风语我都不在意。”
嗯,不在意的。
不晓得此刻顶风迎雪奔赴不世天的梁辰闻言是什么表情,倒是此刻面对面听着的成意,面上尽是……心痛。
他抿了抿嘴,试探又生疏地探手去拉谢逢野:“你不在意,可我很在意。”
能听见这句话就够了。
谢逢野想。
但是该说开的还是得说开。
冥王殿又借此得寸进尺地往成意那边挪了挪:“我想,世上应当没有谁会全然不在意他人如何看待自己。”
但凡事全无绝对,是以他补充道:“有些人的不在乎是因为他已经看见了比他人更为重要的东西,而那样东西的存在可以盖过全世界。”
“恰如我看你。”谢逢野挪开两人之间的碗,捏着成意的手说,“恰如你于我而言。”
“只要你看得见我,那么别人怎么说我又是如何评价我,真的不重要,现在的我满足于我能这么做,也可以这么做。”
“何况,如今你能回来,我觉得什么都好,怎样都行。”
谢逢野开心道:“我恨不得立刻就带着你回幽都,金屋藏娇。”
“而今有鬼吏在皇城收敛那些美人面的残魂,可是半年来为此殒命者众,我们至今没发现所制成的美人面真正的下落。”玉兰担忧道,“我想,若是要逼江度现身,最好的办法就是抢了他要的东西,可是……”
谢逢野凝着他说:“可是江度做美人面是为了月舟,这份执着情意不好拿来利用是吗?”
许久,成意点了点头:“嗯,至少江度对月舟,是真的。”
他说罢又闭上眼摇头:“可入魔也是他自己选的。”
“他选择是入魔已是选了同月舟一刀两断,何况月舟那张脸也是因他而毁。”谢逢野想起玉兰记忆中,月舟那扬笑风流的脸,摆头道,“如今江度又要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已然是和月舟越走越远了。”
“嗯,月舟若是知道江度用无辜之人做牺牲来给他做美人面,恐怕……”说起昔年好友,玉兰面上总是带着薄薄一层悲痛。
谢逢野静静地看着他。
说什么不世天浮念台那个成意上仙修了无情道最是冷心冷肺。
他的小玉兰分明有副柔软心肠。
“玉兰不忍心用别人的真情做刀。”谢逢野捏了捏成意的脸,“没关系,这种流氓事我很擅长,我们把美人面抢了就回幽都,逼他出面。”
这话实在无奈,又实在可笑。
无奈在,江度作恶这么多年,视万物生灵如蝼蚁,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沉稳妥当的仙官,月舟也是被他亲手推进深渊。
可笑在,就这么一个不世天拿他都没办法的魔头,却可以抢了他为月舟做的东西逼他出面。而江度一定会为了美人面现身,这件事根本就没有让人怀疑的余地。
他一定会来。
南絮临走之前除了交代那名受朱柳之命送信的士兵不是他杀的,还讲起过石镜。
这个问花妖当年覆灭王朝之后四处游荡,戾气泼天,十分容易吸引魔族注意,也是那个时候,江度答应帮他找到柴江意复仇,但要他进入皇宫悬挂石镜,之后再借人间皇帝的身份召集美人入宫。
虐杀长达半年之久,江度才告诉南絮百安城的俞思化就是当年的柴江意。
可见也是为了利用这个妖怪来做美人面。
但利用归利用,南絮至今不知真正的美人面所在,他说这句话时谢逢野有意暗中探着他的魂台,并未撒谎。
如今还有受害香魂在皇城中不愿离去,幽都鬼众几乎将皇城查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美人面所在。
“我们这次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况且当日收了石镜还是玉庄亲至,况且美人面那种至邪至阴之物,若随便挪个地方都很容易被发现。”谢逢野思忖着说,“所以我想,美人面其实还在城中。”
成意点头:“或许是皇宫里。”
“最近司命查那小皇帝的命簿,观他三日之后有场命劫,或许正和美人面有关,届时我们进宫去。”谢逢野见成意面上稍显忧虑,随即宽慰道,“放心,我幽都阴兵还守在皇宫里,皇帝不会有事,大舅哥也不会有事。”
他可是叫得越发顺口了。
“不管怎样,即便我拼尽全力,搭上这条命,我也要护住你,我再也不要失去你了。”谢逢野垂下头,拉过玉兰的手抚到自己发顶:“我实在怕这是一场美梦。”他眨着眼,尽泛一双春波,其间无不真挚诚恳。
“你多像这样摸摸我,一定要多提醒我你是真的回来了。”
发顶之上那簪玉兰轻轻蹭过手心,成意抬眼瞧了许久,最后才轻声说:“对不起。”
谢逢野知道他又是在对自己的不告而别道歉,把那只手拉到自己面前,贴着脸侧,“没关系,我也逼你不肯走了,咱俩扯平了。”
成意扯着唇角笑开一弧清月:“你何时逼过我?”
“逼过。”谢逢野目光灼灼,目光顺着玉兰的山根一路描幕而下停在唇上,再开口,连呼吸都带着烫意,“我亲过你。”
几乎是瞬时之间,玉兰从脖子到脸侧乃至耳垂都“腾”地一下烧起火来,他下意识想抽手回来,谢逢野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倒是顺着玉兰收手的力道倾身往前,两人之间靠得更近了。
谢逢野的呼吸铺到玉兰脸上,声音像是在下蛊。
“我用嘴巴堵着不让你开口,把舌头滑进去,拨,浪,掀,海。玉兰这么快就忘了?”
成意:!
才一句话的功夫,谢逢野整个身子都贴到了成意身旁,讲话时两片嘴唇轻轻碰着小玉兰的脸侧,手还紧紧地牵着,掌心滚烫。
每往唇逢之间说出一个字,呼吸都能在玉兰面上那些绒毛之间滚过一次,如风蘸月色,穿林成涛,所过之处尽留下难言痒意。
玉兰哪里受得住这般撩拨,指尖也从不知何时起染上了颤意。
“你……你说话就说话,别离这么近。”
谢逢野唇角勾笑:“我就不,我就喜欢贴着你,谁叫你这么好看。”
“你……”冥王越贴越近,成意面上挂不住,抬起另一只手撑在谢逢野肩膀上,“你那会,在百安城,还讲我说话歹毒,还说我不是东西。”
他光说还不算,垂目避开视线交错而后眉间轻蹙两痕细褶,像是静潭被乱闯的春风吹皱。
谢逢野咧嘴笑出明媚梨涡:“都记着呢。”
“嗯。”成意点了头。
“那不算。”谢逢野偏头用嘴碰了碰玉兰的手心,耍赖道,“那是之前的混账谢逢野讲的,谢逢野现在变了。”
成意约莫是觉得自己这样有些幼稚,倒把自己逗笑了,他舒展笑颜抬眼问:“那你现在是什么?”
“现在我可是大乖乖,天上地下,在你面前,没有谁能比我更乖了。”冥王笑得坦荡,又重新把脸凑过去,“我嘴巴可甜,玉兰试试?”
这人如今油嘴滑舌甜言蜜语,逮着机会就要说那么三言两语。
成意被惊得瑟缩后退,袖口在谢逢野襟前划出几道惊慌。
谢逢野没使力拦他退身离开,只是用手掌护在他身后,却隔着两三指宽的距离,没有碰上玉兰的后背。
一时之间,静得能听见玉兰擂鼓般跳动的心声,还有簌簌冬雪。
谢逢野深深吸气,再缓缓叹出来,直到玉兰稳住了身子才收回手臂,只低声说:“别摔了。”
成意此时不敢看他,局促着摆弄袖口的花纹:“我好歹是个上仙,如何能摔。”
那头本来还在狂热开屏的孔雀冥王却倏地没了声。
成意抬眼去看,就见谢逢野垂着眼皮,长睫之下,是盖不住的破碎眸光和失落。
“是我冒失了,我忘了,玉兰不喜欢碰我。”
话还没说两句,嘴巴已经瘪了好几回,每一个字都在变得越来越沙哑,再眨过几回眼,可见泪光点点。
“我还以为一同解决皇城之事,玉兰能同我亲近些。”谢逢野故作着虚伪的坚强,吸吸鼻子说,“是我得意忘形了。”
他余光瞥见成意早就停下不安摆弄衣袖的手指,两掌紧紧握着。
谢逢野心里低笑,面上仍是伤怀之色,砸出杀手锏:“对不起。”
果然,成意听见这三个字,那两只拳头猛地齐齐颤过一抖。
而后想也不想地过来拉住谢逢野的手:“我没有!”
“没关系,你不用哄我。”谢逢野还了玉兰一个要笑不哭的脸,苦笑着说,“我就过来给你送粥,我急着你冬日里时常咳嗽,就爱喝加了陈皮熬煮的米粥。”
他说的自然是当年在百安城中的柴江意。
但并不妨碍玉兰闻言感动。
手腕上拽着自己的力道越来越大,谢逢野摇摇头说:“我粗钝骨肉一身,你别捏痛了自己掌心。”
他作势起身要走,成意有些慌了,“我没有!”
谢逢野戏瘾大做,誓要将苦情诠释到极致。
这小玉兰,不逼他一回,若要等他主动说出口,怕是又要等几辈子。
忽而谢逢野又想到,若是按照玉兰先前那张扬明媚的性子,哪怕叫他当着面说自己爱得要死也再简单不过了。
浮念台上独看云海万千年……
谢逢野忽地心疼起来,玉兰本就身形单薄,瘦瘦弱弱的,要是再起灾祸,乱场之中无暇分神让他又被伤了可怎么好。
也不知玉兰如今修为如何,届时带回幽都一定好好问问。
谢逢野心思百转千回,面上更是阴晴不定。
叫成意瞧去,他更慌了。
罢了,江度一事没解决之前,不好老是逼小玉兰的。
冥王殿是如此想的。
好不容易搜捡些良心出来,却还没来得及同玉兰再说什么。
“——咚!”
电光火石之间天旋地转,谢逢野被按到桌上的时候,短暂一瞬,把自己生平所有尊名乃至光伟事迹都想了一遍。
他,谢逢野,幽都冥王,位列三神之首,掌管浩大幽冥之境,忘川河边最美的男人,拥有记册仙史之上最多的闯祸记录,如今三界首尊青岁天帝的弟弟,打砸不世天次数最多的神仙,脾气上来打个喷嚏都要让天地为之震颤的真龙本尊。
就这么……
被单薄瘦弱的小玉兰一掌掀上了桌板,而且只是掌心轻轻一压,连指头都没有收拢,谢逢野就这么手压自己胸口,动弹不得。
且不说其势之锐利,光是起身伸掌再把人掀回来就快得不可阻挡。
当下有件更要命的事。
除开老怪物之前那些恶作剧,谢逢野可从没这么被谁一招就治下。
即便偶尔翻脸和青岁动手,至少还能打个有来有回。
更何况,他的身体会对危险做出快于脑子的反应,脊背贴上桌板一瞬,他体内那些灵力早就奔涌而出。
然后跟着冥王殿一道被压得反抗不得。
这是什么……
这是真龙之威啊。
小玉兰只用一只手就把谢逢野给按住了!
冥王殿这辈子没这么震惊过。
他刚才还想什么来着?
若是再起灾祸,拼尽全力也要护住玉兰。
现在可不就是拼尽全力了吗?
连一只手都推不开。
谢逢野连眨眼都忘了,只想当夜问花妖幻境中,俞思化曾打了自己一拳。
那一拳。
还是留了许多情的。
“你不要走,你听我说!”玉兰脸涨得通红,显然也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到这一步。
谢逢野在苦笑,半分做不得假。
他这不是……走不了嘛。
玉兰看他这么不说话,着急地把人拉起来,却让谢逢野瞧见他的另一面。
都说成意上仙清冷如霜不爱出门,不世天上有神仙偶尔得见,也只是擦肩而过从不回应任何寒暄。
是以这位上仙越发神秘莫测,以至于后面大家都认为成意上仙就是不爱同人说话,渐渐地也就没有仙僚凑上去同他搭话了。
可是,玉兰分明那么爱闲聊打趣。
或许……是那万千年等待中画地为牢,他不知要如何同人说话了?
这事很重要,谢逢野近来总是感觉玉兰并非清冷到骨子里,凡事司命和尺岩那些聒噪之人在旁,他们吵闹时,玉兰都会静静听着,也不厌烦,更不离开。
足以说明,他修无情道,并未影响性格。
这又是很没道理的事,单单影响了道心,若非谢逢野先前开了龙脊给他护着,恐怕那道心崩坏也是迟早的事。
想到这,谢逢野看着成意局促的脸,万般话将要冲破喉口,终究没问出来。
因为眼下这件事更重要,且很要命。
——他被压了,他被玉兰压了,压得结结实实。
话是他说的,戏是他演的,故意挤眼泪逗玉兰着急的是他,临了装模作样的还是他自己。
虽然很不想承认,可现在被玉兰一只手就压得不能动弹的……
还是他。
是这个,向来扬言要让玉兰乖乖站自己身后的他。
成意就瞧着谢逢野嘴巴张张合合半天不说话。
“我弄疼你了吗?”
他连忙把人从桌上扶起来,嘴里细细碎碎地说着话,“我就是太着急了,我看你难过我心里就很痛,我害怕……”
“没有。”谢逢野摇摇头,看着只到自己下巴的玉兰,还有那双探在自己襟前修长白皙且瘦弱的手。
他喃喃道:“我也害怕……”
第084章 参归
谢逢野谁都可以打不过, 谁都可以。
除了玉兰。
“我不要。”他失心疯一般捉住玉兰的手,没顾得上把控力度,反而恶人先告状一般地问, “你怎么力气这么大?”
“我……”
记得道君曾经说过,玉兰是生了禅心的妖怪。
而所谓禅心, 即是此妖看破缘法大关,亦要经历生死大难方得禅心。
玉兰亲眼看着全族在他面前遭到屠戮, 已是极为痛心之遭遇,加上他根骨非凡,是以得此禅心。
又因他至如今这万千年来, 若是修炼不断,得此泼天灵力完全没有问题。
问题就出在,自天地分开伊始, 万物已有界定规矩,此前从未听过有哪位妖怪的灵力可以压制过神族。
再者,不论是浮念台的还是良府的法障,都没有这般浑厚法力。
谢逢野从未因此而骄傲过,正相反,玉兰如今越是强悍超俗, 他只会越发地心疼。
可玉兰好似瞬时修为深厚了起来。
而今四面相对之时, 谢逢野却想起了另一个问题:若是自己法力修为不及玉兰, 待到祸起之日, 玉兰要强破誓言用命相互,没人能拦得住。
谢逢野心里清楚, 他和玉兰骨子里都带着相似的倔。
即便当下面对面地说得很好, 若是要选择一定能保证自己好好活着。
保证是一回事,面对爱人, 各式各样的保证都能随口就来。
可面对生死选择之时,他们都能为了对方献出性命。
但自从寻回玉兰那天开始,谢逢野就决定不让玉兰再受伤害,他可以死,他怎样死都无所谓。
若是天地三界需要龙神再殒命一次,他谢逢野可往,若是为了镇压魔族需要龙神再献身一次,他谢逢野也可以。
但玉兰不行。
这个想法很自私,可谢逢野抑制不住。
玉兰今天一直都没抗拒过任何的身体接触,反而像是为了让谢逢野安心一般,即便手掌被握住,还是竭力动了动指尖,尽量让手指保住谢逢野不安的指头。
他先对自己忽然的失控道歉:“刚才看你要走,我太着急,就没能控制住。”
成意低着脑袋,瞧不清他此时是什么神色。
最后小声说:“因为我身上多了别的东西,所以此时才能有如此修为。”
谢逢野如遭雷击。
——莫非,成意发现了自己开龙脊化出肉身,还放他身上了?
不能吧……
冥王殿有些心慌。
开龙脊可不是闹着玩的,若非起了作用,即便西方无世祖亲至,也发现不了。
难道玉兰如今修为可比西方无世祖?
冥王殿陷入了沉思。
想玉兰至今都没问过为何无情道的反噬再也没发生过。
好似谢逢野一说有法子能抵挡,成意听了也就点点头,像是这件事一点都不重要……
不止这个,自从两人用着拆东墙补西墙的记忆再相逢,谢逢野也曾设想过曾经那些混账话,乃至那些随口而说的谎话该要如何原回来或是弥补回来。
可让他烦恼的场面从未发生。
玉兰生了双漂亮耳朵,听得进去谢逢野说的所有话,却从不反驳,更不怀疑。
甚至上次谢逢野扯谎来探玉兰的话,看他修无情道是不是被逼的,玉兰想都没想就相信了。
就,说什么信什么。
谢逢野眉头越皱越紧。
“自从那夜你从白氏万州回来,在南絮设立的幻境中寻到我的时候。”成意说,“我就知道了。”
冥王殿手心出汗,问话的时候如同在给自己上刑:“你知道什么?”
“你把东西放我身上了。”成意如实道。
谢逢野笑容一僵。
——乖乖,他真的修为可比西方无世祖了。
自从知道江度计谋之后,冥王殿为了对付他做了许多安排,好在他平日就是个混不吝的神仙,所以就算再出格,叫旁人看去也只会当他是在扯疯。
他没想到,自己兴冲冲摆好棋盘排兵列阵,无论谁来他面前,他都能叫人看不出破绽,偏偏面对成意他就是做不到心神稳定。
“撒谎了。”谢逢野垂目说。
只是还没来得及讲完余下的“对不起”三个字,成意已经将脑袋埋得更低了。
“是我撒谎了,对不起。”他说得万分愧疚。
谢逢野听得极其迷茫。
玉兰道哪门子歉?
“我入无情道,没人逼我,还有如今下界重修身体,塑造本心,这些事都没人逼我。”成意不安地捏起拳,“我只是不想告诉你。”
突如其来的坦白创了冥王殿一个猝不及防。
“什么?”
成意为何要入无情道,谢逢野为此想过许多原因,或是为了大道,亦或是为了三界。
但他万万想不到是这个理由。
“因为当时若是我不入无情道,我就会死。”成意面上有些窘迫,说得磕磕绊绊,但好歹还算连贯,“若是我死了,就见不到你了。”
谢逢野当然知道他说的幻回人身是什么事情。
不就是当年小龙听了司命的鬼话兴冲冲地跑去给浮念台那棵玉兰花树放血的事情嘛。
自那之后谢逢野还为此差点丢了半条命,若不是老怪物把“参归”塞进他的胸膛里,恐怕龙生都要结束在当年了。
成意的坦白还在继续:“百安城良府之中,锁住‘参归’的阵法也是我故意设下的。”
谢逢野拉着他慢慢坐下,揉着玉兰的手温声问:“为什么,是怕我回去取吗?”
“嗯。”成意点头,“我怕你取了来还给我。”
谢逢野又听不明白了。
但某种不安且痛苦的想法在他脑海中蔓延,在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谢逢野忽地收住了神思。
他不敢再往下深想了。
差点丢魂失魄的冒失小龙。
司命去求药仙府给药无果,乃是天帝下令不许给。
老怪物变戏法一般拿出来的灵药。
名叫参归。
还有那自从谢逢野记事开始就一直伴在身边的灵鞭回霜。
老怪物是怎么说的?
他只讲,当年小龙生辰,各家仙府都送来贺礼,回霜也是小龙当时收到的礼物。
谢逢野不疑有他,因为他昆仑虚私库里确实囤了许多宝贝。
如今他见过灵卷,知道了这本是玉兰之物。
偏偏冥王殿又无论如何都问不出口为何回霜会在自己这处。
“他们都说,我同你这般,乃是孽缘。”成意沉沉的呼吸声如同琴弦上那根未来得及好好调音绞条的弦。
“我也知道是孽缘,也想着不见便罢。”
谢逢野声音猛地拔高:“谁说的?!”
“我也觉得是这样,我害你失了护体金莲,害你在关键时候没有这道法障保命。”成意手指在颤抖,这些话在他心中放了太久,久到和血肉生长在一处,以至于每往外蹦出一个字,都像是在凌迟自己。
“都是我害的你。”
“当年也是……”成意微微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可是我又很自私,我怕死了见不到你,才会如此。”
谢逢野抚上成意冰凉的侧脸,歪头问:“为什么会死,又为什么会修无情道。若是我现在问你,你会告诉我吗?”
他已经隐隐知道了答案,自己才想到就痛楚万分,可是他还是想要听玉兰亲口讲出来。
“嗯。”成意说,“因为已经改变不了了。”
龙族衰败已久,一只小金龙活泼第活着成为这一族延续下去的象征。他生来就拥有强大的神骨,可以媲美任何一位上古前辈。
那日昆仑虚为了他的生辰,举办了盛大的宴席,彼时不世天中许多洞府都送来贺礼,小龙窝在舒服的毛绒毯里,小手在那些金光灿灿的法宝中寻来寻去。
最后握紧了一根玄色灵鞭就不愿再松手,像是命中注定一般。
这一幕逗乐了许多仙君,他们互相问道。
“也不知这是哪位神仙送来的礼物,看他很是喜欢。”
“我方才看贺礼单上,好似是浮念台送来的。”
“浮念台?”久不出境的昆仑君问道,“那处现在还有神仙吗?”
“不清楚。”回答的仙僚似乎也十分疑惑,“我方才还想是不是贺礼单上写错了。”
是啊,浮念台空寂了万千年,那里没有神殿,只有一方空荡白玉台,陪着一棵恐怕早已失去灵智的巨冠花树。
那应该是不世天中最寂寞的地方了。
“你如今连‘回霜’都送过去了。”玉庄也收到了龙族的邀请,这个向来喜欢热闹的神仙却在看见灵笺的时候默不作声,随后在自己灵殿中挑选了瓶上好佳酿,独自纵云去了浮念台。
他在树脚下摆了只杯子倒满,自己则抬着酒瓶就开始喝。
云天尽头,倚靠着花树的道君瞧起来实在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回来了啊,玉兰不去见一见他吗?”
万千年来,道君不是第一回这么独自来浮念台说话,却一向都得不到回答。
自从那日玉兰在浮念台上幻成花树独立至今,就再也没说过话了。
玉庄本以为他是睡过去了,又害怕他是因心痛而无法自我开解,才选择蒙蔽五感。
时常探其魂台,又是万般安好。
所以,这一次,玉兰应当也是不会开口的。
玉庄砸吧砸吧嘴角的酒液,无声地笑笑准备离开。
忽然风中传来一声清响,话语自花冠处坠落。
“当年,江度控制着我,让我受那扳指胁迫渡送妖力之时,他跟我说。”
彼时千军万马银光镀甲,倾慕的龙神近在咫尺,玉兰连回头去望的勇气都没有。
化魔的好友紧紧制着他的手臂,如同诅咒一般附耳在旁。
“至此之后,他永远会为你而回来,你便……等着吧。”
玉庄听到这处目次欲裂,手已不受控制地捏碎了酒瓶,任由酒液喷洒一地,渐得刺目惊心。
他才开口,带着许多怒意:“那混账这么威胁过你?他说什么了?!”
花树在云天中寂寂而立,声音低沉苦涩:“他说,若是龙神能回来,每一次都会少一样东西。”
玉庄愕然大惊。
却听玉兰接着问:“他这次回来,生来便无心对吗?”
玉庄难以置信,痛苦地闭上了眼:“你怎么知道的 ,又是司命那个碎嘴的娃娃说的?”
“请道君将我这颗‘参归’带去给他吧,只要他好,只要他活着。”花树之上凝出灵光一团,静静送到玉庄面前。
“我不见他,他就不会因我而死。”
玉庄气得想吐血,哪里肯就这么收下再把参归转送出去,万般不肯。
玉兰也不强迫,只是收回了“参归”又变成那棵不言不语的花树。
直到那日云天霞灿,日暮时分,灿阳熔金。
失路的小龙困倒在花树之下,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渍。
成意低头去瞧。
一眼恍如隔世,满目乱云乱花。
有风吹过,拂落万年年思念,云天依旧沉寂。
不可认,不该认。
“你叫什么名字呀?”等了万千年的人如此开口。
“我不记得了。”等了万千年的人如此回答。
才知有些开场,便是唱得曲终人散。
“这是我欠你的第一个道歉。”自那场暮里相逢的数千年后,谢逢野坐在玉兰面前,紧紧牵着他的手。
小金龙当年冒失割手放血,却无意触发了江度下在玉兰身上的诅咒,以至于他险些失了命。
哪里来的救命良药。
分明是月舟听了玉兰的话,取来参归。
他喉头酸苦非常眼眶含泪烫得视线模糊,只能颤颤巍巍地循着轮廓抚上玉兰脸侧,哑声问:“剜心……痛不痛啊?”
参归,本来就是玉兰的啊。
没了心如何还能活,除非……
无情道。
第085章 小别
其实当日, 小金龙得了司命指示后急吼吼地冲去浮念台割手放血,玉兰即便有心阻止,也是在无力立时化形出来。
原因无他, 因着心乃五炽根本,也是灵力蕴集之所, 再加上玉兰这万千年无心修炼,成天呆站在浮念台上发呆。
若非小金龙误打误撞地触发了江度的诅咒, 反噬之下,玉兰险些成了害死谢逢野的凶手。
他体内那些沉寂数年的思念尽数化作深不见底的黑洞,将所能接触到的一切小金龙血肉都吸了进去。
堪堪能化形时, 他连忙化出人身,为了阻止自己继续伤害小金龙,他还往自己魂台施下了禁制。
本就无心之木, 如此行事,无异于引火自焚。
“所以,你什么时候剜的心。”
却没想到,金龙悍天这么大的阵仗,玉兰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月舟。
他比当年分别时沉稳了许多,开口讲话已听不着飞扬轻快的声调了。
玉兰对他不必隐瞒, 如实道:“在化木之前。”
又问:“你身上。”
“江度的诅咒罢了。”月舟伸出手臂挥了挥, 将地上奄奄一息的小金龙悬空招去身边, 也顺手收了玉兰的“参归”。
彼时灰雾弥漫, 隐约能见到月舟面具一角,以及那面具眼眶之中眉目低垂不明情绪。
他看着在眼前璀璨跳跃的心, 忽而笑了:“没了这样, 你还能活?”
“不能。”玉兰摇了头,方才加下的禁制在魂台内烧天灼海, 烫化了江度曾设下的反噬之咒,也几乎要将玉兰自己的魂魄烫得灰飞烟灭。
“我有一计,可续命,可瞒天道。”月舟轻声问,“就要看你有没有贪心。”
玉兰当然贪心。
只要活着,眼睛就能视物,就能瞧见他。
他选了无情道,续此身性命,守姻缘府,保证此后同谢逢野没有半点命缘纠葛。
在此之前,他同那幽都冥王唯一有交集的地方,大概就是仙史了吧。
仙史有载:天地乾坤,三界阴阳,炎寒镇世之守,幽都冥王,浮念月老。
他们的名字并头用丹红正楷记在一处,成了玉兰心中最满足的秘密。
本该一直这样下去。
“我之前不愿承认,是我们没找到为何当年你情劫是我。”玉兰指尖有些凉,谢逢野一直低着头不讲话,他有些慌了。
就是近日来这些慌张恼怒,乃至高兴快乐接连出现,才让玉兰觉得不寻常。
他身为一个失心之人,又修了无情道,早就不该这般。
即便再下人界历劫修身,俞思化能有这些七情六欲,若非谢逢野的出现,玉兰再回天界也要剔了这些情根才是。
一开始,他以为这些情绪只是因为身为俞思化时被南絮强行唤醒了记忆所致,是可以压得下去的东西,也是可以强破自己不去管的东西。
可越到后面,谢逢野每次凑过脸来,呼吸滚烫之下,总有什么热烈情愫要冲破胸腔而出。
就像潮涨潮落,那些失路的爱恨渐渐回乡,才叫人惊觉沸腾的情意从未冷却。
无情道成了场险恶重疾。
他们对视伊始,便成良药一方。
“之后我才发现我变成完整的了,这样不对。”玉兰小心翼翼地捏了捏谢逢野的指尖,对方还是没有反应。
他刚准备接着说下去,就猝不及防地被谢逢野拢入怀中。
拥抱温暖而郑重,带着微颤。
谢逢野早已哑了声:“你刚才说自己身子里多了别的东西,你怎么能这么说?”
那是参归啊。
那是你自己的心啊。
“若是离体之心再回原处,就不能再剜出来了,否则神魂俱灭。”谢逢野唇角尝到了咸湿,脸上早已泪痕斑斑,他心痛地说,“所以……你是因为发现不能再把参归给我,才愿意跟我说实话,对吗?”
明明是拉着玉兰向他坦白,冥王殿却把自己哭得像个内疚的孩子。
他一遍遍喃喃低问:“你怎么会这么爱我?”
“你不能这么爱我……”
想想自己百来年站在浮念台上说的那些浑话,谢逢野恨不得当场把自己碎尸万段给玉兰看。
玉兰一直都拿命在护着他,他却因那些误会耍着幼稚的把戏。
谢逢野实在觉得不配。
先前月舟托阿净过来说:“无论何时何地,都不要怀疑成意上仙。”
狗屁。
要多混账才会去羞辱怀疑一个甘愿把心剜给自己的人?
偏偏谢逢野就这么做了,还做得畅快淋漓颇有心得。
谢逢野再也控制不住呜呜咽咽地把玉兰抱得紧紧的,他胸口痛得要命,只有这样用力才能确定不是梦一场。
玉兰后背被勒得生疼,但他喜欢谢逢野这么抱着自己,只能尽量用自己的双手环抱谢逢野小山一样的身躯,安慰道:“你又哭了。”
谢逢野闻言,哭得更不加收敛了。
“这次是真的!!”
之后,记不清两人又说了多少话,一直讲到深夜,谢逢野沉沉睡去,手里还死死地攥着成意的衣袖。
双眼就跟发了山洪一般,狂流汹涌一刻不停。
乃至于翌日进宫,司命瞧着冥王殿两只红肿的眼泡,下意识觉得三界又要完了。
而成意听取谢逢野的意见:如今还能在身边的,即便不能全数交托性命,却也能做交心好友,可以多喝别人说说话。
于是他勇敢地迈出第一步,找司命打了招呼,除此之外,即便当年浮念台金龙以血灌花这件事险些害他们双双丢了命。
可若不是因为司命,他们也不会重逢。
更别提此后不论是白氏一族的幻境中,还是此后一路同行,司命都对他们照顾良多。
道谢理所应当。
“我,谢谢你,当年叫他放血。”
这万千年来,除了偶尔同月舟和玉庄说说话,成意基本上没有什么闲聊。
即便作为俞思化入了人间,如今记忆回来,还是无法做到同常人一般。
是以他说得真挚且简短,力求精准阐述中心思想。
而这句话落在司命耳里,听起来同“取你狗命”无异。
所以入宫路上,谢逢野仍然深陷内疚自责无话,而成意也只顾得上看看冥王可还好。
就留土生独自在后头怕得真情实意,而硬要跟来的小古却满足地缩在司命怀中,尤为欣慰地看着前方的父母爱情。
一路无言进去,谢逢野于皇帝御书房门前最后一次放出神识覆盖皇城,依旧无所收获,又想此前皇帝得知妖怪一事接受得极快,且本身就是个仙官下来历劫。
这就简单许多了。
“我不进去了。”成意摆摆手,往皇宫的另一个方向看去,再从自己袖口掏出那收着尸兵的匣子。
“我还有更想做的事情,有些真相,应当记于青史,供后人看的。”
“嗯。”谢逢野认真点点头,又忽地郑重其事地笼起一圆法阵,不大不小,刚好罩住三人一狗。
也刚好让不世天无从窥探。
冥王殿没忘记此刻他还要在三界面前扮演他和成意极度不和的戏。
所以一路进皇宫走白玉道他都忍住了没去拉玉兰的手。
眼下要分开,他如何忍得住!
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抱着玉兰腻歪:“那你走路一定要小心啊,这宫里石头怪多,别摔了,也别让冷风吹了,要记得想我……”
土生:“艹”
万万没想到仙生第一次破口戒是在这。
一时不觉手中用力,小古被捏得怪汪一声:“喂!狗命也是命啊!”
土生:“你说得好他妈有道理。”
谢逢野听了极度不爽地扭过头来:“你注意点跟孩子说话的语气!”
而后又无缝切换回去接着抱上玉兰温声细语。
一炷香。
足足一炷香。
不就是一个去找皇帝面谈,一个去找史官。
这样的离别,他们说了足足一炷香的再见!
此行进宫他们是隐去了身形,可没剜去土生的眼呐!
偏偏司命魂台里还有两团灵光,分别来自冥王和月老,此刻气氛到位,两团灵光也在他魂台里缠绵得死去活来。
土生挠挠头,好痒哦……
冥王殿最后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手,一步三回头地往御书房里走。
成意也不耽搁,正准备离开时被司命喊住:“上仙可要小仙陪你同去?毕竟史官各有坚持,若是你突然开口叫他们改换历史,恐怕难以说服。”
“多谢。”成意先行表示感谢,随后给出理由,“我并没有说服他们的想法。”
啊所以说就是准备用仙法硬来了是吗。
就是说学坏真的能这么快吗?
小古纵下地去甩着尾巴跟着成意一道,留下土生不知该何去何从。
“还愣着干嘛?”谢逢野丝毫没收敛不耐烦,显然很看不惯土生盯着成意的背影,“他有数。”
司命点头:“您说得对。”
“啊不是,那叫我跟过来干嘛?”司命疑惑,忽地吸了口凉气,“你……谢逢野,人家可是不世天上的仙官历劫,你晓得我们青云台命仙写本命簿多费劲吗?你这次来人间已经改了够多的东西了,这皇帝就得按照我的剧本来!”
“谁说要改他命簿了?”谢逢野睥了他一眼,“放心,我有数。”
土生忐忑:“你最好有。”
于是他们俩穿门而入,只见冥王殿挥手招来泼天巨阵,朝着皇帝脑门顶砸过去。
钟鸣罄响,地震梁晃。
“万象为引!魂来魄归!”
琉璃顶经此狂风乱法,叮呤咣啷响个不停。
土生两只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
“你在干什么?!”
谢逢野偏头疑问:“难道你以为我还会对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手中灵光汹涌刺目,“我又没疯。”
土生:“……你就没正常过。”
是了,冥王殿哪里会做改换命簿这种事,他不过是……
直接让人家恢复记忆,干脆不已地断了命簿而已。
而已。
成意的背影忽现眼前,一句“有数”掷地有声。
土生心如死灰:“你们夫夫俩,真的很般配。”
谢逢野十分之受用,手上越发用力,招魂回忆这术法不是闹着玩的,几乎把那皇帝的脸都砸平了,可见很赶时间。
看着很疼,土生看得相当感同身受,只敢在心里小声低估。
“不世天有冥王和月老是三界的服气。”
第086章 留梦
狂风惊雷一般炸在这座叠檐琉璃城里, 足以引起其间大大小小的内宦慌张以及骚乱,若是别处还好,偏偏是天子所在。
任是皇宫这般规矩森严的地方, 此刻赶来的各种脚步声都杂乱非常。
司命回望过几次,他被阵法狂风掀到了门边。
不过几息, 拍门声已经响在他脸上。
内宦们焦急的问询隔着精致镂花门扇传来,听起来有些闷。
而殿内, 风静一时,谢逢野好整以暇地站在桌案前,玄色衣摆无声垂落, 再也瞧不见光亮符文萦绕在他身侧,像是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久久得不到回答的内宦们约莫起了推门而入的心思,御书房的殿门被推得嘎吱作响。
就在这时, 高殿堂之中才响起一声清亮稳重的话。
“朕无碍,你们都退下。”
正是出自于才被冥王殿施法把脸按到桌案上摩擦的皇帝。
看来他这此下界历劫,用的还是本尊面貌,即便他被冥王强行唤回了记忆,容貌虽无改变,但面上却少了许多身为人界皇帝该有的威严之态, 反而显得过于……狰狞了些。
“哇, 我记得跟你没仇吧。”他揉了揉鼻子。
咔嗒脆响在寂静殿中尤为引人瞩目。
“之前没仇, 之后却未必。”谢逢野说得平静, 静静在心中快速地回想一遍不世天诸多神仙。
——确实没见过这号人物。
于是他垂在身侧的手腕稍旋半圈,画了道无形的符拍出去, 最后才凝了法障。
这道法障作用同先前他们于殿前告别时一样, 都是为了避开不世天,堪堪围住了御书房。
谢逢野耐心等着法障扩开, 直到光圈缓缓透出墙壁之外,他才扬笑问道:“却不知仙友名号?”
“冥王说笑了不是?”
皇帝站起来抖抖身子,却被皇帝一身厚重服饰压得暗自叹了口气,但他神态尤为轻松。
而且并没有想要追究什么的意思。
不论对是历劫被强行召回记忆,还是对于冥王刚才不由分说便拍入他脑门的符咒。
这个“皇帝”显然清楚自己当下的处境。
此刻光屏赤色如血障,无论此境将要发生什么,不世天都不会知道,也就是说,即便冥王在此犯下杀业,就算以后不世天会加以追究,此刻也无人能拦。
更何况此地才被魔族江度用来做美人面,还被妖仙南絮控制已久,这神官不可能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还能如此气定神闲地自我介绍道:“司危止。”
因着南絮在当时幻境中疯傻癫狂之态尤其深入人心,谢逢野才见着这身皇帝服饰下意识就有些手痒。
再加上如今青岁撤了禁制,一干修为本事全部回来,是以谢逢野将这位仙才的心声听了个遍。
“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格局的名字。哇,这就是冥王吗,果然百闻不如一见,生得是好,脸却很臭。呜哇!这就是真龙法障吗!好厉害的样子!”
其声飞扬,其调放荡。
谢逢野微笑道:“稍微表里如一一点吧。”
闻言,司危止嘴角快要压抑不住的弧度猛地凝滞,随即心中想起了更为猛烈的呐喊:“啊!老子忘了这倒霉玩意能听见心声!还表里如一,说话还不是跟那些老古板一个德行。 ”
谢逢野双眸微微眯起一瞬,随后又恢复轻笑而视,不再多予回复。
——果然如此。
之前就万般回想不起来这是哪家的仙才,如今听这名字,便万般都说得通了。
司者,掌管也。
不世天诸多神仙各家洞府,凡是登仙台领仙箓之辈,皆有所掌事务,或大或小多少都要给自己找点事干。
总之不世天是不养闲仙。
且因着大家都很能活这一点,所以原先按能力安排的各类项目,基本都能代代流传下去。
神族也好仙族也罢,近千年都不大喜欢生儿育女。
更有双方感情禁受不住岁月漫漫蹉跎的,过个千把年彼此相看两厌再好聚好散。
如此,不世天现今排得上名号的仙族后辈很少,且谢逢野常年招惹不世天,尤其喜欢年轻一辈的,原因无他,只是耐打。
才晓得这皇帝是谁家仙府的小金疙瘩,谢逢野就没认出来,若是姓司的话,那就没问题了。
其族掌境,却是掌管不可说之秘境,当下又有净河在前说什么秘境之内的大神仙,后还有梁辰去查无果。
只有司氏一族了。
即便是不世天如此高高在上之所,那些不可与外人道的秘密也不在少数,只说司家祖尚未飞升之时,在人界就是精通各类奇门妙法之族,当年也做过权倾天下的国师。
这般出身,上了仙巅也该是众生仰慕自成道法,偏偏他们一族就变得神秘起来。
知道的,晓得他们在世代守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不知道的,还当他们一族背景深厚如斯。
巧不巧的,如今南絮万般针对柴江意,所以才被江度利用在皇城布设法,随后净河忠心耿耿而来,心心念念不世天秘境中的某个大神仙。
为此,谢逢野定会去查究竟是什么秘境。为了美人面,谢逢野一定会使仙法来找这个皇帝。
于是,守那秘境的仙族现今就站自己面前。
谢逢野此刻的情绪很诡异——一切都过于顺遂了,好似他要做什么、需要什么,都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东西送过来。
这种被人安排和控制的感觉。
可真不爽快。
实在太符合青岁的作风了。
谢逢野隐隐有些牙痒,但瞧面前这个司危止即便来人间当了几年皇帝,如今收回记忆,依旧是一幅纯良无害的模样。
想想先前殿上他那超脱不俗的心声,冥王殿就乐了。
——这种娃娃心性跳脱不行的小仙官,最好拿捏了。
司危止似乎也明晓冥王本事,故而心中激动兴奋过那个架势也就停下。
于是,在他报上自己家门之后,双方都待势而为,一时间御书房陷入了极其诡异的沉默。
土生正欲站出来充当个和事佬的角色,结果在中间转圜两句下来,依旧是效果平平。
谢逢野正好整以暇地抱手而立,对付这种第一次下人间的仙官,他可太晓得要怎么做了。
对此,还得感谢青岁。
正所谓以静制动,大家入世都是从懵懂无知开始的,彼时小龙刚刚受骗领了冥王一职,正是满心暴躁恨不得一把火把天地都烧个干净的时候。
而这一切的罪魁青岁做出的表态就是:什么都不做。
少年心性扛不住沉默,更扛不住一肚子准备问出口的话。
被青岁作弄那么多年,谢逢野掀掀眼皮就晓得面前的司危止在想什么。
满脸都写明了“我有秘密呀,你快来问我”这么个意思。
于是谢逢野更不急了,他偏头让土生过来些。
司危止眼睛“唰”地亮起来,他以为冥王准备叫司命开口问话,却没承想听见那男人说:“你说今晚回去吃桂花陷的还是芝麻陷的?”
他不由得疑惑起来。
……什么桂花芝麻?
土生也有相同的疑惑,此刻也拿不准谢逢野又想弄什么幺蛾子,更说不上司危止是哪头的。
只好心声问道:“什么桂花,你又在说什么鬼话?”
谢逢野心情不错:“最近天冷,想给玉兰弄元宵吃。”
他嘴角牵出一弧向往的微笑,眸光明亮。
土生看得一阵恶寒。
“冥王殿莫要顾左右而言他,你这么大阵仗,不就是有话想问我?”司危止在沉默的御书房中给了自己一个台阶。
“我没打算问话,一开始只是准备杀人越货。”谢逢野挑眉笑了,“但现在,我想要不杀人灭口吧。”
“因为你什么都没有。”
司危止:?
“你什么都没问,就下这种断定?”
“身为不世天的神族,下界历劫,中途遇见魔族作乱,无能阻止是为废。”谢逢野欠兮兮地笑道,“我在和你废话,岂不是叫你废上加废?”
“我一个封了记忆下界来的人能干什么?”司危止果然禁不住诈,没有男人能容忍谁在面前说自己不行。
“再说了,我可是见过江度的。”
“哦?”谢逢野嗤笑一对,面上是不加信任的神色,恍若听了个笑话,誓要将司危止暴怒的情绪全数激出来。
心里却已有成算:司危止瞧见冥王法障不慌不忙之时,已足够能说明他的站队问题,即不同于天上诸家神仙,至少他晓得跟冥王在这种境地下闹没什么。
何况美人面之事,最后只剩下他没来搜捡,他定然晓得其中详细。
至于为什么不讲,那定是有所图。
面对不熟悉的人,谢逢野还是比较倾向于让他自己讲出来。
好在,司危止受不得激。
“你‘哦’个屁!”他蹬蹬蹬几步越过桌案过来,“若非我和江度打斗得精疲力尽,能让那个妖怪趁我虚弱控我魂身?害得那么多人白白丧命,你以为我想?”
司危止越说越来气:“非要论这个道理,你幽冥忘川收那么多冤魂,你自己都不知道上来看看?”
“来看了,我界鬼吏来看过了。”谢逢野贴心指正他,“你难道不知,我被天帝贬下来了?”
最后才不咸不淡地补上一句:“何况,既说来历劫全无记忆,你凭什么让我信你和江度打过,而不是跟他狼狈为奸?”
“你是疯了吧?!”司危止吼起来,声音激动得快要劈叉,愣是震的窗棂残雪抖过几抖,可见其人之情绪高昂。
“我姓司!”
他鼓着脸,双眸熠熠,像是受到了什么天大地大的羞辱,连嘴唇都有些颤意,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后也只是难以置信地又说一遍:“我姓司。”
谢逢野麻木地看着他:“所以呢?”
“所以呢?”司危止似是十分不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人问他这个问题,眉头蹙得更厉害了,“我族怎么可能同江度那个魔头有什么牵连?”
“好笑。”谢逢野抬抬下巴,“怎么不可能,只要利益足够,人神鬼的变化不过就是眨眼间,我凭什么信你。”
“你不知道?”司危止满面震惊。
“我该知道什么。”谢逢野换了个更闲适的语气。
“你不知道江度姓司?”司危止一双眼睛上下扫着谢逢野,难以置信道,“我全家都知道。”
谢逢野双眼微眯:“你说什么?”
“我说那魔头,他叫司江度。”司危止声音高亢起来,面上没忍住浮出些暗喜。
他终于在冥王面前扳回一城。
“冥王殿什么都不知道,还敢这么大肆妄为?”
司危止环首看了一圈,窗缝之外还见得着赤色光障。
这回不止谢逢野,连司命都懵了。
他稍作整理神思,谨慎问道:“这位,嗯,小殿下。小仙是知道你们仙族司氏的,就是,那个,不知道你们所司哪种事务。”
司命还是比较有良心。
各家有各家的秘辛,但司家在不世天上是绝对神秘的存在,他们强大地位崇高。
最关键的,不知所司何职,所守何境。
最最最重要的,不知何处而来。
这个或许不是能抬着乱讲的东西。
你说你全家都知道,你要不要猜一猜为什么不世天没人知道?
土生还想继续说,却被谢逢野打断了。
“你说什么我都信的?”冥王锐利的下颌像把不容情面的利刃。
看得出来他压根不在意这小神仙曝出家族秘辛回去会不会被打断腿这种事,反而还在烈火浇油地问:“而且,就算如此,所以呢,你还不是没拦住他做美人面?”
“我自然是抢下来了!”司危止怒视冥王,“你猜我为什么会同他斗法斗得要死要活?”
“你猜我为什么说要杀人越货又放弃了?”谢逢野道,“因为你身上压根什么都没有。”
司危止:“你猜为什么不在我身上?因为我被那问花妖夺身了!”
谢逢野:“你猜我为什么又说要杀人灭口?”
司危止倒是不慌不忙:“你岂敢动我?你可是龙族。”
谢逢野心中发笑。
他小时候很讨厌这种不世天上娇生惯养的傻子,仙族高门之下,教些道德仁义,生于云巅之上,就喜欢拿着先辈荣耀说事。
凡是开口,必然要说我祖上如何如何,光说还不算,一定要同旁人牵连,所以必然会接同你祖上如何如何。
谢逢野当时成天被这些小仙童唤被屠族的小孤儿,都要烦死了。
现在就很欣赏这种没脑子的大漏勺。
“龙族怎么了?”谢逢野漏齿而笑,发现这句话对司危止不要太有用,“你说什么我都要信的?”
“你凭什么不信!”司危止急了,“我族就是因为那个魔头,又因为你们龙族万千年前陨了个上神!才只能守那秘境的!”
谢逢野长睫一盖,略微整理了下关系。
面前这货,实在说起来,太缺心眼了些。
可是不常在三界走动,又能立时认出冥王和司命。
美人面对江度何其重要,这货却能和他打个平分秋水,且还活着,便说明实力足够。
为了龙族上神和魔族江度才要守住秘境,恐怕也和那些昆仑虚的妖怪一样,受当年那场仙魔之战牵连。
“你说半天,还不是讲不出来到底守着什么秘境,本座可从不知道不世天上还有什么秘境。”谢逢野思忖着说,“你就是怕死。”
“我怕你……”司家小殿下在最后关头守住了口业,“我家秘境入口,那都是代代相传的!只告诉继承之人!”
“哦,所以你不知道,你不是继承之人。”谢逢野总结。
“我是!我历完劫回去!父神就告诉我了!”司危止气急,“到时候我就告诉你!我没骗你!”
“真的吗,我不信。”谢逢野面上做百无聊赖,“什么秘密还要你历劫才能说,我看你就是舍不下享福,才来做皇帝。”
“你!!”司危止脸都气红了,语不成调地说,“我,我族,我,我怎么可能!”
快把自家秘密都漏干净了,土生有些听不下去……
试图打断:“那个,小,小殿下,你家……”
“我家为了守你龙族那上神尸身,千千万万年甘愿留在苦寒秘境!你们只当我们风光无限!”司危止气到极致,“因为要隔绝消息,便是我从小都无缘法出去交个朋友!父神说我该历练心性,才送来我做这人间皇帝!并非为了享福,只是想让我学一学该如何管理世间生死,锻炼心性!”
“我知道,你们都当我司家是怪物!这类传言谁都能说,偏偏你龙族说不得!”
土生:“……”
漏得干干净净。
你猜你家为什么要隔绝消息。
司命有些于心不忍,劝了司危止几句。
谢逢野却收敛了嘴角的笑,沉思起来。
当年仙魔之战起末,白玉春给的灵轴里都说得差不多了,其中详情如何,谢逢野都知道。
只是……除了江度,再没见到司家的人。
何况那是玉兰的记忆,也只能瞧见玉兰心灰意冷之时做了什么,不知其他。
至于尸身。
当时玉庄带天道而来,劝了玉兰,也顺便带走了龙神尸身。
先前在朱柳府上,谢逢野也曾问过玉庄,尸身何在。
玉庄分明说自是葬在神墓里。
如今又出来个秘境。
上古神仙即便魂消留下的身体也是罕见的灵宝,恰似不世天里那遮云楼。
若是为了防止有心之人拿去使坏,那么设下秘境守着也说得过去。
可又是怎么样的东西,需要花费一族神仙世代传承守护?
谢逢野心里乱麻麻一团,理不出思绪。
关键他知道司危止没有撒谎,因为自从他进殿来便在其额间设下法诀。
先前还疑惑这傻孩子为什么不做反抗。
原来,不是对冥王不设防,而是他对龙族有种……信任?
“你没什么想说的了吗?”司危止气急败坏地吼得让出神之人注意到他。
谢逢野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最后点评道:“你父神是对的。”
这么憨,确实需要下来历练。
“只是,你说你抢了美人面,可此处并无美人面那阴戾之物被送出去的影踪。”谢逢野没那安慰人的心思,单刀直入道,“何况,你身上如今还有魔族灵力波动,你身上还留着江度的东西。”
“都说了被抢了!”司危止没个好气,“你,就你。”他指着谢逢野,“就你刚来皇城的那晚,你猜为什么问花妖半天没过去。”
谢逢野亲至,彻底刺激了江度,他那晚以石镜为门,冲过来想带走未完成的美人面。
也是那晚,司危止拼了命挣出些神识来又缠斗一番,最后……
“说那么多还不是被抢了。”谢逢野冷冷地说,“那你身上的魔气又是怎么回事。”
“我,我打不过他我还不能咬他?!”司危止声音拔高,“我咬下他一根指头,上面有我族的玉扳指。”
“我看他当时那样很急,但你的龙气已经开始铺盖在皇城顶了。”司危止说着说着声音又小了下去,“说起来,若非你的龙气,我可能都要被他杀了。”
最后,甚至郑重其事地道了歉:“所以我还欠你一声谢谢。”
这是何等大起大落的对话。
谢逢野:“……”
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又看司危止道谢之后认真地等着他的回答,谢逢野只好硬着头皮问:“指头好吃吗?”
“我怎么知道。”司危止居然还很认真的回答,“我怕他抢,连忙就吞了,所以你看见的魔气,应该是那个扳指。”
谢逢野脑仁有点疼,已经无需再拐弯抹角地问别的话了,他直接问:“那你为什么不取出来?”
“我取不了啊。”司危止苦恼道,“那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谢逢野:“怎么取不了,不就在你肚子里?”
司危止摇头:“在,也不在。”
扳指。
这倒是让谢逢野想起,江度曾经也给过玉兰一个扳指,那物附身之后就如下咒一般再也不能离体。
江度当时只说是自己家传之物,并未解释太多。
如今看司危止这般……
“这扳指怎么了?”
“这扳指,是骨头,名叫‘骨留梦’。”司危止思忖着回,“取自心口正前那根肋骨,若是赠与心爱之人,若是对方与你情意相投,戴上之后自己手上也会出现一枚。”
“此后,若是其中一人取下或是离世,那另一枚凭空生出的扳指也会随之消失,直到那人再次戴上。”
“但它被我吞下肚就消失了。”
这就是个爱得不死不休的传家宝。
谢逢野忽地想到当时江度在浮念殿给玉兰的扳指,后面又被白玉春守在白氏万州,如今是月舟接手。
他们临别当夜,月舟还把玩着那枚扳指,同谢逢野道别。
当时的他,没有戴上那枚扳指。
若真是这样。
江度手上重新现出此物,那就说明,月舟也戴上了扳指。
谢逢野猛地睁大了眼,他抓住司危止厉声问:“这扳指还有何用?能知道对方在哪,还是能传话?还是……”
他胸口很闷,他实在很不愿去想,但事实如此。
老怪物如今离开了昆仑虚会如何,那……江度那个疯子要是找到了月舟,又会如何。
最重要的,这么样东西,江度怎么可能因为害怕他谢逢野的真龙之气匆匆逃走。
除非,他是急着去别的地方。
司危止被这么的吓了一跳,但还是受紧张气氛感染说:“都……都会。能知道对方在哪,也能传话,还能……。”
谢逢野气息不稳,怒火显出实形在御书房上成了滚滚怒雷。
“还能什么?!”
司危止被吼得后背一颤:“还能,还能立时去到那人身边。”
第087章 怅然
成为冥王殿这样一尊掌境之主, 倾天修为必不可少,且谢逢野之前即便人家戳着他脊梁骨来阴阳怪气,他也都做一笑而过。
实在不行就收拾一回, 打服帖了就行。
他不在乎。
天上地下,只要心有所念就会有软肋, 可能叫谢逢野如今挂念在心上的。
玉兰、青岁、老怪物。
这几位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不会被别人轻易欺负的,奈何近来当真时运不济, 碰上什么事都在他忍耐的限度上狠狠作死。
司危止不愧是能在劫中和江度打个平手的仙官,此刻被冥王揪着衣领子也丝毫不带慌的。
猝不及防的惊慌过后,面上至于最纯粹的疑惑:“你是真敢上手!?”
谢逢野恨得牙紧:“既是你族之物, 还有什么法子能拿出来?”
“我知道此事轻重缓急!”司危止大声道,“就你刚才把我记忆弄过来那一个瞬间,我把所有能想的法子都想了一遍!”
“可这物什它只认戴过自己的人, 若非如此,我干脆当场剖了肚皮取出来给你!”
“你说什么?”谢逢野紧着眉松开他领口。
司危止求证一般看着土生一眼,羞赧着商量:“我现在给你剖一个?”随即又自圆其说一般,“但我不能保证能剖出什么。”
谢逢野:“……”
已经说不上来今天第几次对这玩意沉默了。
“他说找一个之前戴过的人。”
成意是直接穿门进来的。
他神色不明地在谢逢野身边站定,垂眸往司危止肚子上扫眼看去,又自我纾解一般重复道:“我可以。”
司危止乍听见有人进来还不愿意配合, 却在瞧见来人是玉兰之后瞬时消下所有脾气。
之前还拽得二五八万的人, 眨眼间笑如春风和煦灿烂。
换脸速度之快, 谢逢野叹为观止。
“认识?”
“当然认识, 姻缘府成意上仙,不世天上还能有不晓得的?”司危止反问道, 又奇怪冥王这个态度, “你挡着人家做什么?”
谢逢野懒得跟他解释,偏头问:“真的可以吗?”
声音温和得像换了个芯子, 司危止面上愈发疑惑。
玉兰点了头,语调比先前更坚定:“我可以。”
谢逢野默声而立。
他就是因为太明白这枚扳指对玉兰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才要如此发问。
但人唯有自渡,当年那场浩然大劫既成,已是玉兰难以忘怀的噩梦。
他只有自己走出来,但谢逢野一定会陪他。
况且此事关系月舟,他更没有耽搁的余地。
当下还是先把那骨留梦取出来才是正经。
谢逢野思绪回神,才看见玉兰正微扬着脑袋看他,眸中尽是问询之意。
这是要人答应才肯做呢。
冥王殿一愣,才莞尔笑开,安抚般点了头:“那就辛苦你。”
何时月老要做什么还需得到冥王的首肯?
司危止瞧得奇怪,狐疑着投目光去看司命,却见对方面上一态习惯。
好怪。
玉兰取的时候手掌距离司危止腹部还隔开了半掌距离,过程顺利非常。
谢逢野想象中司危止皮开肉绽肠流一地的画面也没有发生,他这身龙袍玄红做底滚着金龙,玉带缠腰。
净色灵光便是从他玉腰带处缓缓地升腾而出,只是中途同皇帝服制上面那些龙纹祥云纠缠拉扯,叫人看了极其不爽快。
最后成意修长手指稍拢,便捏住灵光成了骨留梦。
那扳指果真如司危止所言,会极其眷恋曾经戴过自己的人。
不论是江度的疯魔行径,还是当年玉兰拿了这枚扳指之后的事。
此刻回忆如潮水般覆来,他又拿着这枚扳指。
谢逢野没由来地眼皮一跳,心慌作祟,他有些着急地朝成意伸出手:“让我收着吧。”
“嗯。”成意也不多说明,轻轻将扳指放到谢逢野掌心上。
看得出来他在竭力克制,可肩头的轻颤和喉口没能压抑住的低叹骗不了人。
“取出来的时候我按照他们司氏的法子试了,月舟现在还在白家,万州那块地界如今有白家姐弟在守着,且白玉春他……”
成意提及当年好友,眸中攀上痛苦神色,顿了话头。
谢逢野没有再开口,静静地等他。
半晌,成意接着说:“白玉春之后还无动静,江度定然知道是月舟在守着另一枚骨留梦,若是要见,或是想见,定然一早就过去了,若是他过去,月舟如今也不会继续留在白氏了。”
玉兰目光描摹着那扳指,像在看一段尘封已久的梦。
话音轻哑,尽量平静地说起那年匆匆而过的风。
“嗯。”谢逢野只是低低应了他一声,随即拇指按到那扳指上释放灵力,给这截骨留梦加了禁制。
如今即便无人佩戴,也不至于叫它又再次消失,也能顺着这物件探查到月舟所在,大家都能安心些。
“那我们……”谢逢野正要转换话题,忽地扭头看向司危止,“成意在不世天的时候,都用面具遮脸,鲜少以真面目示人,你如何知道他长什么样?”
司危止莫名其妙地说:“自然是因为我有私事去求过成意上仙,所以认得。”他说着说着语气逐渐变换,“对哦,成意上仙有恩于我。”
谢逢野不疑有他:“哦。”
正要抬手撤阵,把司危止的记忆封上,让他接着做这个人间的皇帝。
“等等!”
自骨留梦被取出之后,司危止已然在旁边被晾了半晌,眼睁睁瞧着面前一鬼一仙眉来眼去半天,被这么当头一问更是愣怔起来,所有疑惑瞬间爆发。
他低声喃喃:“月老,冥王。”
然后高声惊呼:“月老!冥王!”
最后想也不想地破了口业:“我操了!你想干什么!”
“你不是扬言要杀了月老的冥王吗!?”
这话真情实意做不得假,就是问得极其不合时宜且相当后知后觉。
都聊这大半天了。
土生:“……”
谢逢野更是回答得厚皮赖脸:“我不是。”
他已经不是那个混账冥王了,自然不是。
可惜司危止理解岔了意思,他以饱含千言万语的目光看向成意,再开口,竟带了些壮士断腕的坚毅。
“上仙,你莫不是被骗了,还是他强迫你了!”
好家伙,三言两语高帽子就全砸到谢逢野头上了。
一看就脑补到了某些奇怪的剧情。
玉兰面色平静,摇头诚实地说:“没有。”
“你废话真的多。”谢逢野打住他,“记得你答应过我,劫成之后引我入秘境。”
然而……
才抬起手臂就听一声巨响自耳边炸开,如有千斤巨鼎凭空而落,还未现形,光凭这气势凌人的灵力就可知是件传世法宝。
还出自司家。
土生如今什么世面都见过了,不慌不忙地整理被罡风吹乱的衣发,自个退到角落抱起追赶而来的小古,再掏出小本本来记录素材。
颇有种千帆过后的从容之感。
小古探出脑袋,看司命乐呵呵地写:“司家小殿下这仙能处,朋友有难,他是真的会祭出法器。”
谢逢野却是乐开了。
他又尝试着抬了回手,这次的震感比上次更为强烈,司家巨鼎不曾现形,可是空中相触之处震荡开几片古老符文形状的寒蓝纹路。
震耳轰鸣。
冥王殿觉得好玩,又抬手“当当当”地震了好几声,才停下。
看来司家确实宠这个力大无脑的小傻子,传世法宝也让他带着来历劫。
“上仙!我困住他了!你快走!”司危止义字当先,不忘恶狠狠地扭头朝冥王说:“我可告诉你,你要是动了上仙,我族不会放过你。”
成意自然是半步不挪。
谢逢野忽而说:“玉兰。”
成意扭头看他。
“我之前没觉得人间这么有趣,也没觉得不世天上那些神啊仙啊有什么值得我瞩目的。”
谢逢野长眸一挑,笑意艳艳,鎏光细转,笑颜之上额现黑莲,幽光灼灼,说不清善恶。
“如今我实在很是开眼,现在就算是青岁在我面前着云裳舞袖一曲,我应当都能平心静气地看完。”
司危止没忍住:“……好辛辣的比喻。”
随后心声问道:“你兄长知道吗?”
成意干脆一步护到了谢逢野身前,直言道:“若不知真相,就莫要妄言,还请小殿下撤去法宝。”
谢逢野盯着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眸光换转。
他刚觉得同司危止这个口头约定做不得数,正好对方瞌睡送枕头祭出法器。
这岂有不抢的道理?
可如今见他这么误会着,倒引出冥王殿另一肚子坏水。
谢逢野作势解不开这宝鼎压制,苦哈哈地委屈道:“先前收拾那问花妖,若不是你司危止无能,我会被他伤了手?”
土生、小古齐齐警觉:“嗯?”
果然,玉兰更是立时转身,想也不想地一掌轰到司家宝鼎上头,反倒震得一心施以援手的司危止急急后退两步。
“上仙!”
玉兰哪里听得进去,眨眼间已散出灵光饶遍谢逢野全身。
谢逢野享受得不行,暗自把下巴往玉兰发顶蹭过去,还不忘朝那边目瞪口呆的司危止扬眉抛眼。
好不得意。
偏他还能炫耀着做委屈音调:“就当时呀,我没留神,还叫他的魔气钻了身体。”
继而说:“怎么办,我们的误会都解开了,他们还要拿我之前混账做文章。”
谢逢野那些勾勾绕绕的心思里,最是恨不得能当场昭告三界玉兰是他的。
他好想用最引人瞩目的方式宣告天下:浮念台那个月老,是幽都冥王的人。
可惜大局在前,他还要给不世天演一场月老和冥王不合的戏码。
但能在一个即将被收回记忆的傻子面前做场戏。
司危止又快速瞟了眼淡定而观的司命,再僵硬地转动眼珠:“你……你管喊打喊杀叫做误会的玩笑话?”
成意抢声道:“我没找到伤。”
这是对谢逢野喊疼做出回应。
司危止立马说:“冥王定是心存祸心不怀好意,上仙你莫要被……”骗了。
“——他们一族咒法诡谲,或有我遗漏之处,回去我一定好好帮你细查。”玉兰轻轻按上谢逢野手臂,问,“疼吗?”
谢逢野张口就成锅,熬得独门迷魂汤,几乎是哼哼唧唧地软声道:“你多看看我就不疼,能多碰碰我就最好不过了。”
玉兰果然依言探手过去,控制着力道轻按:“这样吗?”
谢逢野声音甜得像含了百八十罐新蜜,成精老壶一般,开口成茶:“嗯呐。”
土生没忍住,圈好小古挠着发痒的脑袋在自己本子上写写画画。
【好一个无情道,好一个畜生。】
第088章 若得
司危止却是忍无可忍, 不料还没能说出半个指责之词,那向来清冷如玉的成意上仙已率先转头看向他,眸含薄怒。
“便是打砸我浮念台亦或是气急辱人, 我既不在意,更轮不到旁人多言其他, 冥王无愧于你司家,既然你族同龙神有那般渊源, 更不该说此逆言侮辱。”
司危止急了:“你怎么,你怎么还替他说话?!”
“冥王如今几乎要把不世天弄个底朝天!这般眼底没有规矩之人,上仙你怎能……”
“如何不能。”成意吐字清晰, “我,是我当年默不作声砍断命缘线,错在我, 也是我当年躲藏不见,不加解释,错也在我。冥王殿一慨不知,恼怒丛生。”
他字句偏袒,把所有错处都不遗余地的揽到自己身上,没说几声, 先哑了调。
净河那回尚且能理解, 毕竟对方身为姻缘府仙童, 他们二人经年未说开的误会结成如今恶果, 他便是有万般说辞都推脱不得。
可无论如何,玉兰都不可能听着一个外人如此当面对谢逢野加以此类措辞:“况且, 当年也是因我。”收下那个扳指, 才让所有事情失去了转圜的余地。
“道歉。”
成意不愿多言,只如此总结。
却又字字掷地有声:“向冥王道歉。”
换来司危止好一个瞠目又结舌, 恍若今时今日才认识这位月老,咿咿呀呀地半天挤不出一个字来。
男人至死要脸,他倔强地问:“如果我不呢?”
“那我就杀了你。”
玉兰是当真动了怒,谢逢野却看得脸热。
——他的小爱人,要比他还动情意深,也比他想象中更加内疚自责。
或许……也比他想象中要更加疯,却只疯在一人身上。
这件事就很要命了。
其实司家和龙神那些所谓渊源,即便当下没有说明,他也能猜出几分。
既然江度叛族入魔,还害得龙神殒命,司家是为了偿债也好,为了赎罪也罢,守护着龙神尸身亦是应当。
许多神仙本事滔天又无所事事,而越是这般,就越是喜欢做些亡羊补牢来自我感动。
若是司危止晓得自己口口声声责骂的冥王就是当年龙神,且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但谢逢野不在意。
可是,玉兰的这份愧疚却让他倍感无力。
那是记载于繁卷长史中的惨烈大战,其间伤痛如何都不能以三言两语来用作概括。
“我……”司危止被玉兰推到没有退路,穿着皇帝服饰憋红了脸。
玉兰何曾如此咄咄逼人过。
谢逢野嘴里泛苦,心中像是灌进了整条忘川河的幽怨苦恨,搅得他心思乱成软粥,又烫得脑袋发晕。
司危止现在当面说的这些,其实什么都算不上。
不过是讲他名声不好罢了……
“你这个祸族的瘟神,凑近你会被感染瘟疫!”
“凭什么这种脏东西也配和我们在一起玩,都不要跟他说话!”
“听说他是龙,长角还有鳞片,好恶心。”
“……”
这些话谢逢野从小在不世天可就没少听过。
彼时同样身为龙族的青岁找到幼弟,告诉他:“若是自己不能强大些,哪怕哭出一条天河来,也不能改变什么。”
浮云浩荡处,青岁背着光,身后是长风万里,云衫衣摆猎猎生响,驻足在身前的脚步却坚毅非常。
“流言向来恶毒又伤人,是世间最恶毒的武器,但他人如何看待,从来都不该是你怯弱的原因,你的不在意,你的强大,才是最好的反击。”
彼时的青岁是用什么神情讲出的这句话呢。
谢逢野如今再要回想,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隐约记得青岁背着云天万里,眸光亮若明刃。
青岁比他还要先入不世天,自仙殿中的小神官做起,闻道修行,从尘埃里一飞冲天,成为三界首尊。
做到这步,恐怕不只要承受普普通通的三言两语。
所以他大概自己也知道本性难归良善,更无法同谢逢野说什么“不要在意”这种鬼话。
这难兄难弟一个德性从来不念佛经,也不大懂什么叫慈悲为怀。
青岁骨子里带着傲世的倔强,所以能劝出口的,也绝非是什么温和话语。
“如果再有人骂你,就打到他不敢看你,哥哥赔得起。”
所以当年小龙横空出世,战神一般势无可挡。
恍然风起,谢逢野才想起来彼时浮念云霞重逢,不过是刚打完架的失意小龙哭着想给心中怅然寻个答案。
不想云巅玉栏杆一步行错,光霞花叶狂舞之地,会成安心之所。
那个人现在就挡在流言蜚语面前,像是非要寻找机会就把谢逢野过往那些快被遗忘的委屈找补回来。
你可以在意。
因为我会心疼。
玉兰的背影猝然成了要命的情话,黛绿环烟,雾渺渺青山稳重,叫人安心。
还是这般不论境地,我一定只会选你的安心。
冥王殿很没骨气地喉头一哽,一张千万年没红过的老脸,悄默默攀上些绯色。
直到此刻,那场浮光掠影的半旧之梦才渐渐成形了些。
——玉兰就在面前,心向自己。
“罢了,我们不和小傻子多说话。”谢逢野上前拉过玉兰,顺便揉了揉他发凉的指尖。
司危止还欲再辩,谢逢野头也不回地就甩过去团灵光,叫土生瞧得感同身受,下意识地跟着额心一寒。
那团灵光足以叫司危止明白月老和冥王的情意,足以消下他那些愤世嫉俗,又不至于暴露太多。
最重要的,还能省去许多絮絮叨叨的时间。
既是玉兰气急也不会轻易下手之人,谢逢野也不会把这司家的小傻子怎么样,况且今后还要同他联手处理所谓秘境,当前不便结仇。
“不生气。”谢逢野没忍住,上手捏了玉兰脸侧。
“唔。”玉兰低着脑袋回答,“我不喜欢听人说你。”
“那以后你都要挡我面前。”谢逢野笑开,只觉现下哪里是凛冬时节,分明春放百花。
这才是仙境。
“那肯定。”玉兰像跟自己较劲一般,暗自伸手指勾住了谢逢野的手腕,“什么时候我都要在,从此以后,不准别人欺负你。”
他耳垂红若要滴血,再小心谨慎不过。
字字像起誓。
冥王殿哪里受得住这个,脑袋立时“腾”地一声炸开大大小小的烟花,璀璨缭绕。
若非司危止一声嚎哭震天,谢逢野可能都要兽性发作掐了玉兰下巴去亲。
猝然被打断,他忍着额头青筋狂跳转目而视。
却瞧司危止哭得好一幅山崩海啸。
其情真意切,叫人看得后背生寒。
谢逢野:?
司危止哭得声音语不成调,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如……如丧考妣。
他两只眼里盛满大雨瓢泼,不住地往谢逢野和成意身上来回扫荡。
“你们……你们居然如此苦情!!!”
在场一干神仙妖鬼,无不叹为观止。
司危止立时要决定做他们爱情的守卫,并且当场立誓绝不会对此透露半字。
谢逢野闻言和玉兰对视一眼,相看无言。
没机会了,你很快就要被收走回忆了。
“可是……”司危止终于愿意停下感慨别人的神仙爱情,忽地怯声问,“你家大哥不是喜欢你吗?”
谢逢野对此反应了半天,随后头皮一麻,如同听见什么相当之了不得的鬼故事。
“什么?”
“就……上回你叫我赐婚,他。”司危止眼神指向成意,“他如今人间的大哥,就是那个俞思争还百般不愿。”
他说到一半先做作地吸回去鼻涕泡,之后略带扭捏地解释道:“我以为俞思争有那□□之心。”
他说得好直白……
半点没有不世天的作风。
先前在让尘诘问就看得出来,俞家兄弟嘴不对心这种护弟行为是历史遗留问题,事关玉兰,谢逢野且愿意耐着性子解释:“俞家对于我这么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要拐走他们心爱的幺弟亦或是幼子会很抵触,就这样。”
司危止闻言,面上更红了。
“那我,那我要是想留下大将军,是可以的吗?”他望着成意,“就像我之前问你的那样。”
人间年夜饭当晚,要阖家吃包了财宝饺子。
故事的开头总是相似,富家小少爷定亲大将军,好不容易将军回来吃顿年夜饭,相思之情驱使,他往饺子里塞了个元宝以示爱意。
“噎死了。”司危止讪讪道,“就这么没了,我不甘心。”
所以对于那次历劫,司家小少爷说什么都不肯算,非要族里再给他安排一次历劫,然后他又偷偷去找了月老,求来命缘线在自己和俞思争的命盘上拴了好几个死结。
“你把我记忆找回来那一瞬间我真的想了很多,包括怎么解决骨留梦,怎么跟你扯皮,怎么骂你会显得我比较有本事,以及……”司危止极度不符合身份地捏着自己的玉腰带,“怎么处理俞思争的问题。”
“我还以为他有中意之人,那我就不逼他,若还没有,那我且要好好努力一回。”
谢逢野叹为观止无从评价,只能深表祝福,随后想起自己情劫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精力,实在很难不转头去看一旁的司命。
“这些命劫故事走向……都是你写的吧?”
玉兰显然也想起柴江意和山蛮子,此下看向土生的目光,诚然说不上温和。
如今压力来到司命这里,他弃车保帅,当场亮出自己的宝器狼毫,对其进行了长达一盏茶的教育工作。
谢逢野难以置信:“你骂笔?”
司命更是如遭雷劈:“你骂我?”
司危止及时出面,邀请他们参加明晚的晚宴,庆贺新年,顺便再小声问:“骨留梦你们取了,能不能再晚一天收回我的记忆?”
谢逢野也没理由不答应,一天而已,何况他才给青岁又发了灵笺,叫他来吃元宵。
总有些事要说开。
更何况,他也想带着玉兰去放飞灯。
司危止见他答应的干脆,大有感恩戴德恨不得立刻和冥王成为结拜兄弟的意思,拉着人好一顿感谢。
“我这次一定不会再把自己噎死了。”
司危止的五官说不上惊艳绝,但或许不世天仙云当真养相,他明净中带着些许艳色,像极了一朵未经风霜的合欢花,初露枝头,鲜艳纯真。
带着许多清澈的愚蠢。
他亲自送人出来还连连感慨:“啊,我们上一世成家,之后聚少离多,难得回来一次,我还准备了许多房中物件等他。”
谢逢野脚步一顿:“房中物件?”
“是啊,不过也不晓得现在时兴什么玩意。”司危止一顿,脑子里约莫过了遍可以用皇帝身份如何逼迫俞思争,才问,“你们现今相认,应当能知道吧,也时长用吧?”
司危止实在是个不经世事的小傻子,如今身份公开自觉说这些应当没问题。
大家都是夫夫,正儿八经聊些情//趣怎么了!
冥王和月老双双抿嘴无言以对,谢逢野烧干了脑袋都想不出这种时候要怎么找回面子。
偏偏司危止像是突然长出了脑子,他倒吸一口凉气:“你们不会……都没。”
第089章 心坚
不包含任何意外的成分, 司危止因为分享欲爆棚这个原因被当场收回了记忆。
立时恢复许多皇帝威严,垂目一盖则威严不可直视。
“尔等为何身在此处。”
听听,记忆于人来说何其重要, 能叫上一刻还在苦心研究房中兴味的人下一刻就人模鬼样。
虽说冥王在传说中经常做些这般欺男霸女的行径,也时常被众位仙家“夸赞”不认规矩、不尊天道。
传说他爱吃神仙, 吃了就跑,况且这会正是被不世天紧紧盯着的关键时候
但本着各项怀柔原则, 谢逢野和成意都没急着离开,而是等到了俞思争闻讯而来。
大将军依旧眉峰含霜带雪,衣摆掠风直带寒风闯殿。
恰逢司危止正懵懂于当下状况, 猝然见着有人过来,捂着肚子眸眼含着愚钝泪光。
“将军,朕, 朕这里……好像丢了什么东西。”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逢野瞧见大舅哥下颌线猛地鼓起一根筋。
他尚且尽忠尽职:“陛下,您肚子里应该丢不了什么。”
司危止一派茫然,但即便被收回了记忆,他对于要留下谢逢野和俞思化参加宫宴的执念似乎 深埋在骨,再三邀请之后得到肯定的答复, 这才肯放人离开。
从御书房出来后, 谢逢野才想起来问玉兰可有去了史官殿。
“尚未。”玉兰摇摇头, 玉面映着雪光皎皎, “我见了你的龙怒升腾,哪里还顾得上什么。”
他唇启唇合, 呼吸暖意催生白雾缭绕红唇之间。
寒雪时节, 愣是让谢逢野看得口干不已。
要命了……
最终,还是冥王殿陪着月老去了史官台, 眼睁睁瞧着玉兰动用灵力迷蒙那些史官心念,随即几名褐袍史官立时纷纷起身,口中念念有词地取来各年卷轴,执笔而改。
“没想到,我是用这样的方式让他们留名史册。”玉兰怔怔地看着,话中不掩失落,他把袖中那个尸兵放出来,让他看着史官们更改史书,一笔一画地为朱柳正名,也没拦着他们指责当年的奸佞言臣南絮。
接着又往前翻过几页,纸页脆响,薄薄碾过一城命数。
“先帝无德而疏政,各地反声颇响,更有揭竿而起之辈,围城而困民。”玉兰控着史官心神,一点点吐露真相,待说到列位人名时,才偏头问那个一直凝神细听的尸兵。
“抱歉,如今你面貌变化太大我认不出来,还请将名姓告知。”
耽搁太久太久的梦,终于得以实现。
未能说明迟来的真相可有意义,但他颤抖着流出两行血泪,就足以证明此行值得。
夙愿得了,尸兵残幅破败的身子也渐渐复原,快要回到当年提刀护城,意气风发的模样了。
他连眨眼都不肯,只管细细看着,像是生要将别人的份也瞧回来,却也始终想要对成意说些什么,又一直顾忌冥王还在旁边。
玉兰自然不会赶谢逢野离开,但他忽地有了眼力见。
──反正玉兰之后肯定会告诉他的。
谢逢野如今很享受这种无需言明的默契和信任,正美滋滋地翻着史官殿的书册来看,好巧不好,正好瞧见今年夏里那所谓的天降异象。
【雷光若雪舞,湛湛泛幽冥,云天浩荡,玄龙于野,叱咤幽冥,此乃龙神赐福,赋祥我朝。】
谢逢野看得面皮僵硬。
好一个“赋祥”。
这不就是他当时被青岁引着天雷追打,差点被生生劈焦的场面吗?
且当时堂堂三界首尊似乎很满意终于得了这么一个可以正大光明来收拾冥王的借口,兴致上来,下手自然也没个轻重。
若非说开拆破,恐怕青岁真的会“顾念旧情”活生生把谢逢野劈得焦香皮脆。
“他说杀了他的不是南絮。”
不觉间玉兰已经送走了那个尸兵,谢逢野没仔细看,想来幽都也有资历适合的鬼吏来人界接,“南絮临了之时,往业中也瞧见过他不知此事。”
“嗯。”玉兰微微点头,只是还带些迟疑,“难道是江度派人去杀的?”
“应当是。”谢逢野一脸晦气地甩开本史册,再转向玉兰时已是满面温和笑意,“那狗贼连假扮你都敢做,还有什么不敢的。”
“可我至今还是想不通,他好好的,为什么就要入魔。”
“我也想不明白,或许他生来脑子就带些疯症。”谢逢野不知玉兰听出来没有,他其实仍在竭力避开当年的事。
那是一段他至今没能想起的记忆,也是他不愿同玉兰说起的事情。
“嗯,既然我们此番公开宣战,再有骨留梦,他会来幽都的。”玉兰稍稍撇头,往尸兵消失的方向瞧了一眼,“我会护住你。”
谢逢野本想立时回说“该是我护住你”这种话,但是忽地想起当日暗烛之下不容拒绝的一压,还是讪讪地点了头:“……哎。”
说得极不是滋味。
*
宫宴设于每年元宵节,因着司危止非要独设一桌于宴厅那金玉屏风之后,在场之人加上一个声称要入赘的谢逢野,算起来能有三个俞家人。
谢逢野实在被司危止滴溜溜转来转去的眼珠子瞧得不适,且耐着性子闲聊几声,最后干脆宣誓主权一般把扯住玉兰的手,复又提了一遍入赘之事。
“你入赘。”司危止作为皇帝,没说准或是不准,却暗自垂下眼皮,往大将军的方向瞧去。
俞思争却再也没有上回那般反应激烈,反而是以一幅看破红尘之态专心啃着鸡腿。
好不快活。
皇帝这才重新笑起来,先舒一口气,才开始打官腔:“既如此,便顺你们心意。”
谢逢野心中暗笑,说得像不顺心意你能怎么着一般。
但好在宫中厨子靠得住,且因皇帝事先问过,谢逢野还循着初心点了好几个先前柴江意爱吃的菜。
忽而想起,曾在百安城时,小玉兰还因赌气自己亲自下厨做了好大一桌黑糊糊。
谢逢野也因着赌气,愣是将那大半桌吃下了肚,剩下一半也呛着俞思争硬塞下去。
当时的冥王笃定这个凡人定是借自己生来有异力逼迫妖怪同他结死契而谋私。
而当时的玉兰就比较单纯了——单纯的觉得冥王就是一个混蛋。
“你还记得……”谢逢野故意寻机会凑到玉兰耳边问,“当时那桌菜,可是苦得我回去喝了好几壶粗茶。”
玉兰闻言,指尖猛地绻起,又被流氓紧紧捏住,半点不让他逃开。
只好乖乖认罪:“我也……吃得很苦。”
谢逢野这才满意地勾唇笑了,又凑得更近些:“以后不赌气了吧。”
玉兰诚恳点头:“不了。”
他们就这般旁若无人地咬耳朵,司危止瞧着新奇,又忍不住想要去看俞思争是何态度。
大将军被皇帝瞧得奇怪,试探地伸出手中刚撕下来的鸡腿:“陛下……您,要吃嘛?”
“真的对弟弟没那般心思啊。”
谢逢野就看着皇帝眨眨眼,嘴角浮现抹笑,很快就被乱晃的灯火盖下。
便听司危止心声说:“那朕就不客气了。”
如今的谢逢野既然已决定什么话都要和玉兰坦白,那如今这个热闹岂能少了去?
他传音把刚才听见的话向玉兰说了一遍,却见他只是轻笑。
见了鬼了,这还是谢逢野第一次拿自己能听见心声这事来逗趣。
玉兰怎么这么习以为常。
谢逢野稍有疑惑,但听内宦来报说可以去放河灯了,冥王殿随即眸光一亮,敷衍至极又成全礼仪地朝皇帝告退。
人还没走出宫殿,便听身后有人急急追出来,还唤了声“小幺”。
似乎又顾及还有谢逢野在场,这才添补了句:“留步。”
“留着呢。”谢逢野绕过大舅哥往宫宴宝殿遥遥一望,又想着方才大将军着急忙慌得没了体面的场景,不由挑眉勾唇笑问,“也不知独留陛下一人在那边,可否妥当?”
这就是话里话外拿将军和皇帝两人关系说事呢。
若按先前,俞思争听了这般怪声音语调,脑门顶至少得鼓起几道劲弦,可他现在就是忍了,还忍出一股威严之气。
谢逢野。”大舅哥连名带姓,“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
自当时良家之后俞思争就知道了谢逢野是冥王的事。
按理说对于猝然而来的仙缘,是该转头就得忘了的,不过思及俞思争这般仙运缭绕,暂有忘不了的也是情理之中。
可现在谢逢野和他家幺弟这事早已捅破窗户纸,这会又追赶着来一派严肃,倒叫谢逢野说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态度了。
所以一如往常地手中捏了灵光:“所以?”
万万不能在此刻失了冥王的架子。
──但凡他敢开口强留动摇玉兰的心思,谢逢野就敢把手里这团灵光顺着他天灵盖一路按倒脚底心。
俞思争约莫是懒得分辨这个鬼界主宰当下皮笑肉不笑是因为什么,且俞家一脉相传这种不惧鬼神的作风,是以大将军也只是略略瞥了眼谢逢野,随后正正看向俞思化:“家中得了信,思明晓得你这件事,先是指天痛骂了许久,又当即抢了信差的马夺路而逃狂奔。”
谢逢野握着灵光的手一紧。
俞家二哥,好样的。
“他说,当日就该看出那谢掌柜整日不务正业有意亲近必是包藏祸心,果然如今可不就是东窗事发了嘛。”
玉兰无言以对,只有默默眨眼。
俞思争却丝毫不在意,接着严肃说:“我知你们此去未必能很快回来,父兄实在欠你许多关怀,如今再想弥补或许已经来不及。”
“但先前看你时常有意要同皇帝说什么,亦或是努力要同别人讲话。”
玉兰抿了抿嘴,谢逢野手中的灵光彻底歇了火。
已经有人在浮浮春雪中放了飞灯,绒白纷纷,点点暖色灯火映照期间。
大舅哥分明是背对此景,眸中却有更为坚毅的神色。
“我知你从小都不大爱说话,又总是喜欢时常逼着自己去迎合别人的要求,不管是我让你好好吃饭,亦或是老二叫你好好看书。”
“可能当时的你不能理解我们是真心为了你好,但你也会这么做。”
向来……能憋着哭不叫委屈的孩子,才最让人心疼啊。
“但大哥想告诉你,此去……莫要再刻意讨好冷漠,也莫要辜负热情,不在意你的永远都不在意你,这不是你的错。祖母病体不是你的错,俞家永远等你回来。”
俞思争顿了顿,快速且嫌弃地剜了一眼谢逢野,接着说,“即便你心仪之人,他是这般身份,咱家也能为你撑腰,不要委屈自己。”
玉兰这万千年,独独差过这份亲情。
他没说话,谢逢野却能感受到自己握着的那只手,猛地绷紧一瞬。
按照惯例,冥王殿必得怪声怨怼回去。
但,雪色清白一片,沙场归来的将军在凌寒中猝然掀开心头温热一角。
被他装到了……
谢逢野从来都不会拒绝承认别人优秀,方方面面都是。
更不会因别人偏见,就一概否定他。
且将心比心,梁辰当日才把孟婆拐走,冥王殿也心痛了许久。
大概天下的父爱,都是这般沉痛如山。
“我哪还有欺负他的份。”谢逢野绽开笑,明眸鎏光映雪,“大舅哥该多劝劝玉兰让他别弃了我才是。”
这般坦诚相对。
本来,气氛应当很好。
可是俞思争不吃这套,他随即冷眉而视:“还请你稍微有些神仙的样子,别拿仙法欺负人间的皇帝,今上很为百姓着想,绝非昏君。”
男人的耍酷就像狂风骤雨,吹得冥王殿好一个措手不防。
直到俞思争的身影重新隐进夜色,谢逢野才难以置信地问:“他刚才,莫不是在威胁我?”
做神仙做到被一个凡人警告又威胁,冥王殿这该是头一份了吧。
玉兰却好心情地轻轻笑起来,拽了拽他的手说:“幼时,皇城有乱,今上曾扮做女儿身逃到百安城避难,暂住我家。”
也许,就是那时,俞家长子忽然想要为一个人去上战场试试。
“谁知道呢。”玉兰道,“但你今夜要带我放飞灯的。”
谢逢野看着远方的点点暖色,心中一片熨帖,下意识地将手指收拢得更紧,像是要再三确认掌心之人不会再离开。
“他们放灯祈福,是为了向神仙许愿,玉兰想向哪位仙家,许何种愿望?”
冥王殿如今翻车已然成了常态。
本来,按照以往,这般促狭笑闹,玉兰定要羞红一片。
如今却是连视线都不避开,微扬着脑袋,一字一句,声声郑重。
“你总是喜欢用这般模样来瞧我害羞。”
谢逢野:“……”
哦吼。
玉兰:“之后总要装哭来亲我抱我,每每亲近,你嘴角的笑都压不下去。”
他停了片刻,两人身边只有簌簌雪声震得心跳如擂鼓。
半晌,玉兰才下定决定一般。
“但我时常觉得幸运,又觉得上苍待我此身不薄,若有人愿意这样掏空心思待我,若有人愿意嬉笑打闹只为亲近我,而这样一个人……”
远方人声笑言渐渐模糊不清,雪天月光之中,唯有玉兰一人牵住谢逢野的目光。
“我想向冥王殿讨个愿,我希望这个人永远是你,天长地久,至死方休。”
玉兰永远那般纯净如朝云初雪。
他怎么能扬着这样的脸,说这样让人动情的话。
谢逢野恍若一口气吞下今夜人间祈福的所有飞灯,那些饱满且无处安歇的情意在他身体中横冲直闯,没个章法。
竟是烫得整只龙都站不稳了。
他脑袋里不断地燃着扰人烟花,炸出蓬蓬灿烂,耳边不断响着玉兰要跟他生生世世。玉兰的声音那样好听,非要叫月光溺弊在今夜这场风雪之中。
随即盛大烟火落下滚烫火花。
谢逢野:!
玉兰并不反感他那些百般尝试之下的亲近。
一瞬之间,风停云歇,大脑空白。
男人,一旦开始脑袋停止思考,下半身就会开始充血。冥王殿这般号称是顶天立地的大男子汉更是不能免俗。
谢逢野相当没有骨气地悄悄蹲下去,只有手还倔着拉住玉兰不肯放。
玉兰见他如此,心中那些想要坦白其实一早就能听见冥王心声的话一时说不出口。
他想说,从在百安城中以俞思化的身份见第一面开始,就能听见谢逢野的心声了。
后面他越来越贪心,也不想告诉出来,未料自南絮一事之后就再也听不着了。
即便如此,他也这般默不作声地窥探了许久谢逢野的心事。
这样不好。
如今瞧他这般……更是内疚于久久未说明此事。
玉兰下定决定,终于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未料话才刚落,就听蹲在地上的奇怪谢逢野闷哼一声。
冥王殿眉间蹙着痛苦,身形一僵,只能忍着腹下滚烫热意艰难万分地回答。
“不……你不知道。”
第090章 打我
净雪浮白, 连天星辰如洗,远远地蘸着明月光,又全数落进玉兰眸中。
分明清澈无杂尘, 却越发叫谢逢野瞧得胸中那些热柴噼啪乱烧。
恍然想起当时于白迎瑕秘境中,冥王殿思念之切不识中了魅术, 也对着投身前来救场的玉兰支起帐篷一顶。
如今移情换景,旧态重萌。
彼时玉兰用小树妖的身份过来, 也是要急急解释什么,如今瞧他,也似有话要说。
谢逢野一阵脑热, 又开始嫌弃自己。
——如今江度一事尚未解决,即便是开了龙脊换得另一具肉身压在玉兰的道心上叫他避开天道乱惩。
他何尝不知如今玉兰五感已损了三样,好不容易才险险养回来了视、触两感, 那投身入劫时损了的味觉还未养回来。
这会要是做了什么,可是前功尽弃。
是以千不该万不该,这个时候动那些心思。
他骂自己还不够,把那狗天道劈头盖脸数落一顿,转头又骂天道的祖宗玉庄,要不是这些倒霉东西, 自己何苦做那柳下惠。
两心相悦, 现下又要像养孩子一般护着。
龙本重欲, 最难消火, 谢逢野气得牙痒。
只想若非如此,亲亲抱抱的哪能知足。
不想便罢, 一开了个由头难免又想起那唇瓣温软, 白颈细腻……
平日里就算谢逢野嘴上说得再花,于实际操练之上可谓是毫无经验, 遇着火头只能自己扛着梆硬过活。
要说先前没过百安城这场情劫,动心动情一概不知,便是再幽都听去许多情怨爱恨,也都只做公事公办,左耳进右耳出。
可知动心便要生欲,如今再想起,五脏六腑全爬了密密麻麻的小虫,随便啃上一口都是要命的酸痒。
万千年了,万千年了!
这样如何够!
脑袋里干脆“腾”地一下,空白一片。
没多会,谢逢野更是直不起身,把自己想得脸上青红一片。
成意现下又听不着他的心声,愣是瞧不明白谢逢野在闹哪一出。
试探性地喊过几声,都没得回应。
又不想遇着事就放灵力去探究竟怎么了,只得说:“我们可是讲好了不可隐瞒。”
谢逢野一肚子邪火正愁没地方发,忽地在燥热难忍中福至心灵,勾唇哑声问:“你要听?”
才三个字都透着许多火点子。
所谓醍醐灌顶只在瞬间,大彻大悟也是眨眼间事。
他想,做什么吃饱了撑的一直在乎自己是龙神还是山蛮子,还是别的什么身份。
眼前人是心上人,这还不满足吗?
可两情相悦之事,只有一人大彻大悟,却不足够。
谢逢野从来都没耐心,他此时开窍,定要带着玉兰一起开窍。
看玉兰越发沉迷当下的岁月静好,谢逢野哪里肯,必得火上浇油把主导权拿回来。
——即便他这会打不过玉兰。
遂又问:“你当真要听?你真的肯听?”声音哑得浓烈醇厚,下蛊一般。
成意记性极好,才听就晓得了,也就瞬时想起当时幻境中事,拉着人的指尖一缩,倒不知该不该接着问下去。
他心里热得慌,想抽手回去没能成功,避开脸说:“这还在人间皇宫,你好歹也收敛一些。”
“收敛?”谢逢野猛地使力把玉兰扯到自己面前,冷香袭来,心心念念之人的脸猝然放大在自己面前,瞧着还有些不真切。
“我对你动了心、生了情、自然也要起这欲!最最合情合理不过!”
“你就得看着,我多难捱,就是因为你才这么难捱。”他抬着眼,丝毫不掩盖自己当下想要把玉兰拆吃入腹的想法,想想也知自己双眸通红,“我可告诉你,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等你道心稳固,我们双修灵修各种各样的修,你一样都跑不掉!”
上天入地,表心意表得如此流氓的,幽都冥王算是独一份。
既说明装弱露怯也被当做逢场作戏,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谢逢野已经不满足这种明面上的两相安好了。
礼貌着,总觉得差些什么。
哭那几场演戏本来就是为了留住玉兰在身边,如今事已既成,连他都说知道自己在演戏,那还扮个什么角?!
谢逢野面具一撕愈发用力,直把玉兰拉得脸贴着脸,燥火攻心引得呼吸滚烫,绕着胸肺烧过一遍,又从口鼻呼出来。
“什么端庄龙神,什么狗屁无情道,你问也不问就敢去修?!”他狠狠瞪着玉兰侧脸,“修也就罢了,还敢不要命的起什么誓用命来护我?”
谢逢野贴近玉兰耳朵,狠狠发问:“你怎么敢?”
成意脸侧被他说得战栗一阵,寒毛倒竖,又被热气滚得一身酥麻,呼吸也被带着重了几分。
“你!”
话至口边竟是一噎,究竟没能“你”出个下文来。
谢逢野见了,便勾唇笑得愈发放肆:“你是在那不世天当惯了神仙,平时在别人面前装装样子就算了,在我面前还装个什么劲?”
这又是哪门子凭空来的指责?
玉兰不解转头,却正好对上一双炙热明亮的眼,那双眼里全是欲念,非要引来诸方邪火,焚天灭地。
谢逢野看他无措的模样,心情大好地勾起唇角,脸颊梨涡放光。
落进玉兰眼中,这张明艳皮囊却似利刃似枷锁,要将眼前人控于方寸之间,其间意味,明白清楚。
你是我的,不给退路。
玉兰瞧得心跳瞬势也乱了一拍。
自相认以来,谢逢野就算哭闹过几场,除那之外,什么时候都是体贴地护着,何时这般……这般发狠。
他兀自拧头问:“我装什么了?”
“你现在就在装傻。”谢逢野哪肯让他转头不瞧,硬是掰着玉兰下巴让他转回脸跟自己对视,“什么清冷神仙,你端这幅架子给谁看?莫非还想用这名头去配你那心心念念的龙神?”
玉兰瞳孔一阵乱颤!
这个龙在说什么东西?!
哪有这么自己醋自己的!
谢逢野瞧明白了,火气更盛:“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如今就是这么个脾气,你忍不了也得忍!”
玉兰当真忍无可忍:“你疯什么!”
“我一直都疯!”谢逢野被吼得眉头一扬,越发得意,“你当那小树妖,先说有爱慕之情的是你,敢在星夜霜树之下偷亲我的是你,啊……当年昆仑山听着活春宫还问我要不要的也是你。”
谢逢野哪管手掌下玉兰的胳膊绷得越来越紧,愣是整合整合他们三辈子的缘分,一次性说个干净,“你成了柴江意,百安城中自说要嫁给我的是你,天凉秋寒招呼我上床的是你。”
玉兰还要挣扎,谢逢野一把扣稳他的脸。
“前些天,被亲得哼哼唧唧的还是你,我都听着了!我就纳闷,你身为俞思化的时候明知我是冥王,惹恼了也是想骂就能骂的,就是带你下幽都也不害怕,月老的浮念杖说摔就摔,当着一干鬼吏和天兵都不露怯。”
“如今和我相认,倒举案齐眉起来,玉兰,老夫老妻的,你怎么还越活越礼貌了?”
他一通毫无保留的指责,全然不管前些天装哭耍赖的是自己,更不管因着灵轴而吃醋害怕的也是自己。
他就是要问一问:“你当真是这样的吗?你分明鲜活,分明敢爱敢恨,对别人也就算了,你在我面前扯什么礼仪道德的大旗?你是为我活的?你都忘了自己要怎么活了!”
玉兰被这么浑指责一遭,没承想罪名居然还怪到自己头上,难以置信地问:“你,你是觉得我……对你太好了?”
“哪就好了!”谢逢野高声教他,“相敬如宾?咱俩拉扯那么几辈子,爱来爱去,洞房都没能进过!”
玉兰被噎得脸烫,只后悔告诉他自己知道那些哭是演的,至少不会这么直白热烈。
“我从未,我没变过心的呀!”
“我知道你没变过心,你倒是敢!”谢逢野发出一声恶人的冷笑,“你一开始情真意切,后来又是内疚又是报恩,我稀罕你对我内疚吗?!”
“我要你爱我!我要你发自真心!谁要你跟我和和气气的!”
“我是!”爱你二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又被玉兰脸烫着压不回去。
他没想到谢逢野会这么没点预兆戳破他的心思。
自相认以来,他又记着那场仙魔大战龙神陨灭,又想着彼时浮念台金龙放血,还要挂着江度曾经下了那般诅咒。
连带被算计进了情劫当一回柴江意,都只敢狠心走得头也不回。
玉兰命都是这只龙的,但生怕一个不小心又要生生错过,就是听他被骂,又或者无端被伤,玉兰心底都要狠狠疼一阵。
怎么不爱。
他也不想这么小心翼翼,可实在害怕……
却没想谢逢野非要挑今天,把这点心思都给他全抖落出来。
玉兰说不上现下心里是哪般念头,他知道谢逢野如今挑破是怕自己委屈,但也挑得半点情面不讲。
如今事无定型,玉兰不敢乱加保证,何况……
他想了想同天帝的约定,若当真魔族之祸压制不住重来一遭,他必定要拿命去护谢逢野。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
所以就算被逼问到这个地步,玉兰也只说:“我没有。”
谢逢野又是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长眸眯起:“还嘴硬。”
“我告诉你,我就是不喜欢你在我面前游刃有余的样子。”
玉兰当真被说得恼火起来:“那你要我怎么样!你要是怪我你就直白些。”
却见谢逢野笑弯了眼,似乎绕那么大一圈,就等这句话了。
“那我教你。”
玉兰隐约觉得不妙,但脸和手臂都被牢牢锢着,半分动不得,任凭谢逢野娓娓道来。
“你要是嗔怒,就打我骂我,你要是不开心,就哭给我看,你要是动了情或者心头起热,那就要亲我疼我,要是再心热,就得和我滚到床上去。”
床不床的。
玉兰听得倒吸一口凉气,脑袋被说得又烫又麻。
谢逢野半点廉耻不顾,大大方方地说:“龙性本淫,玉兰不知道?”
玉兰哪敢知道!
“气了没?”谢逢野乘胜追击,“气了就该骂我、打我。”
玉兰不明白了:“你说那么多,就为让我打你?我,我不明白。”
“你真该掌一下幽冥十殿,听听那些痴情怨念。”谢逢野淡淡摇头,“你若真心爱我,就该在我面前不加收敛,老拘着做什么劲。”
玉兰都不知道要如何辩驳,连自己都没察觉赌气起来,恶狠狠地说:“我舍不得!什么打骂,怎么可能!。”
谢逢野断言:“那就是你有错,你看看我都这样了。”
他眼睛往自己腹下一指,说得坦坦荡荡。
玉兰声音都有些颤:“你,分明今夜是你自己先这样,你怪我?”
“若不是你勾我,我怎么会这样。”谢逢野立时辩驳,“谁让你那么漂亮干净的跟我说要生生世世。”
玉兰睁大眼,好似今天第一次认识这龙:“这也是我勾的?”
谢逢野笑开:“你活着就是勾我。”
言下之意,几乎都写在脸上。
玉兰心跳得厉害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快速破土发芽,想他们纠缠几世,耍赖如山蛮子,也没说过这么直白滚烫的话。
他实在听不下去,不准备言语,只想赶紧抽身出。
“你知道我喜欢看你害羞。”谢逢野紧紧捉住他,凑得更近,“还不骂我?还不打我?”
玉兰被热气吹得一颤:“你疯掉了,不说这些了,我们放飞灯?”
“我就是疯了,爱你爱得要命。”谢逢野没有撤身的打算,反而去咬玉兰耳朵,“我告诉你,可收一收你那些舍命相护的念头,等道心修好了,也赶紧撤了无情道,你就是要死。”
冥王殿巧妙一顿,眸光下滑瞧向玉兰的手,再回想当日于客栈中被玉兰一巴掌压得翻不了身。
真要他动怒,恐怕打一顿是要命的。
谢逢野不管。
再开口,就带了些不要命的意味。
他找准玉兰脆弱的耳垂递送齿舌狠狠碾过,尽量在挨打前说得言简意赅。
“也是被我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