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雪春
皇后以命相求去陪护张怀安, 才被从幽禁中放了出来。
她日夜守在塌前,不眠不休地照顾太子。
张玉庄召集医者,各处搜寻民间高人, 奔走各处,一刻不歇。
司天台上那盏孤灯通宵达旦地燃着, 烛泪斑斑,恍若这个少人年融化的心血。
幸而有提前布置的措施, 再加上,张玉庄当时呈上的奏表中,也写了万一瘟疫发生, 该如何及时应对。
他永远在打有准备的仗。
秋末,举国上下并力压制住了这次瘟疫。
鉴于张玉庄在此次事件中的卓越表现和先见之明,皇帝亲封他为司天台监正, 统领司天台上下。
也是同月,太子脱离危险,成为最后一名被治愈的患者。
张怀安可以被扶着走到窗前时,天地乍见初雪。
他虽脱了疫症,但因岁寒蚀病故,自此落下个咳疾, 原本明媚灿烂如太子, 病这一场, 只剩了半条命。
天越发凉, 隆冬时节
鹅毛大雪肆虐而来,有如千军万马, 要将这座孤零零的司天台葬在这里。
皇后不顾仪态冲进殿里, 她似乎是一路跑来的,积雪从她衣袍上簌簌掉落。
“张玉庄!”她指向张玉庄, 声音尖利而破碎,“为什么?为什么你可以安然无恙,而我的安儿要受尽病痛折磨!”
张玉庄坐在原处静静地沉默了片刻,才起身行礼,声音平静如水。
“风雪路滑,儿臣恳请母后保重身体。”
皇后被他这幅冷静模样狠狠刺激道,神色愈发愤怒:“你不是能算吗?你是不是早就算出来安儿会得病,你是不是巴不得他早点去死?!”
“你稍微在陛下眼前得了势,转头就要来打压我们母子是吗?”
张玉庄听着这些控诉,行礼的两只手缓缓放下,垂到身侧。
他看着皇后凌乱的发丝和满脸泪痕,只觉得喉咙不自觉地酸痛起来。
他想,原来,母亲是会这样的。
张玉庄自认是一个修道之人,他修炼如何运用天地灵气为己所用。
要运用这些本事,当心如止水,不为外物所动。
多年来,他不断地告诉自己要冷静,要自持。
张玉庄不敢忘记,恨不得把这些字刻进心底。
他以为,坚持做到这些,是他身为修道之人的决心,真正做到平淡不念,才能超脱自然。
直到此刻,直到皇后风雪中不顾一切跑过来质问之前。
他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积雪压垮了墙角那树新梅。
张玉庄才明白,原来自己是因为害怕。
他无比清醒地知道有些东西自己不可能拥有,但总压抑不住自己作为一个人的本能。
本能。
在他染病独自煎药时。
在他突破修练瓶颈捧着无人分享的喜悦是。
在他被误解责难时。
在每一个司天台难熬的静夜里。
他会渴望亲情,又下意识地拒绝。
张玉庄也想过为何皇后要将他收到膝下抚养,或许是因为没有子嗣,或许是需要树立一国之母慈爱的形象。
又或许,只是把他当成了个玩意,打发时间罢了。
他无法探测人心,也无法知道皇后这些施舍出来的慈爱中,能捡出几片真心。
但在这宫墙之中,皇后那些关怀以及温声笑语,无疑给过他一丝温暖。
而这些温暖,在张玉庄逐渐深入之后却变得奇怪又难堪。
他越是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身份,就越觉得痛苦。
于是他一遍遍告诉自己:“没有事。”
但把自己血淋淋地剖开来瞧,他其实也幻想过有人爱他。
在那个幻想里,有人爱他,他也有人可以爱。
此刻,看着歇斯底里的皇后,张玉庄才第一次明白,原来母亲疼爱,是这样的。
活着不容易,他理解皇后的利用。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妄想。
张玉庄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道袍,已有三年未曾换过,脚踝露在寒冬酷暑里。
这是一个落魄皇子的象征,莫说旁人看了会觉得有什么,就连他本人都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内心深处却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
“皇后娘娘。”张玉庄轻声说道,“司天台上很冷。”
皇后闻言,狂怒的表情凝滞起来。
一时间,殿内寂静无声。
张玉庄站在原地,不敢眨一下眼,生怕错过什么。
皇后的表情从惊愕迅速转为更深的愤怒,她面上挂着不加掩饰的厌恶和轻蔑,声音尖锐地是划破一室寒冬。
“你这个疯子。”皇后厉声喝道,“怎么,现在还想来装可怜?这里就我们两个人,你还指望本宫能关心你?”
张玉庄僵在原地,缓缓吐出一口气:“儿臣明白了。”
皇后又质问了他几遍,是不是早就知道太子会染瘟疫,张玉庄只回望皇后保重。
“这玉。”皇后的目光忽然落到桌上那杆玉笔上,声音因愤怒而颤抖,“这是安儿从本宫这撒娇要去的玉料,你……”
张玉庄沉声回:“这是太子殿下送儿臣的生辰里。”
“你也配!”皇后怒极,冲至桌前一把抓起那玉笔,狠狠摔在地上,清脆的破裂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安儿对你向来重视!若他知道,你因为一己私欲而眼睁睁看他染了瘟疫不管,他会怎么想。”
皇后此时笃定张玉庄必定是早就预料到这场瘟疫会伤害太子,此刻再多解释她也听不进去。
张玉庄眼神渐渐归于平静,他看着地上断裂破碎的玉笔,感觉自己身上也有什么东西一同碎在了那里。
“儿臣过去是敬爱您的。”张玉庄声音平静得可怕,“从今以后,你我只余君臣之礼,再无母子之情。”
皇后刻薄地笑起来:“你不会以为本宫真心爱护你吧?你难道想着本宫会把你视如己出?”
张玉庄缓缓抬头,直视皇后的眼睛:“臣幼失恃,蒙娘娘之恩,得庇护之所,成长之本,不论结果,娘娘对我有恩。”
“但这是臣能允许娘娘在司天台上最后一次发作,望娘娘谨记身份,臣身为监正,司天台关乎国运,若再有下次,臣当秉公。”
“你我之间没有死仇,也断了生恩。”
“我依然尊重您,但不会再敬爱您。”
皇后听完这些话,脸上的表情犹如云层翻滚。
最后,她深吸一口气,问道:“有死仇你该如何?”
张玉庄回:“那么您就是我的仇人。”
“少在这风言风语。”皇后双手不自觉地握紧,重新恢复愤恨,“你这野种以后少和我的安儿来往!”
“娘娘保重。”
殿内又只剩下他一人,张玉庄弯下腰,一片片把它们捡起来,也收拾着自己一颗心。
他告诉自己:“没有事。”
窗外,远处的宫墙和屋顶已经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张玉庄伸手轻轻抚过冰冷的窗框,寒意跃动于指尖。
目光越过这茫茫雪景。
他久久凝望着道场的方向。
半月之后,张玉庄才收到一封信,这封信年初时已送到京城,只因他当时是个落魄不受宠的皇子,所以无人愿意多走这几步把信送到司天台上。
经此瘟疫,善于捕风捉影的人恨不得把所有关于六殿下的东西都搜罗起来交给他。
信很简短,只说师父走得安详。
那天黄昏散得很快,司天台沉黑一片。
张玉庄捏着信独坐一夜。
无人相陪。
无话可说。
*
人心变换,须臾之间。
数月前,张玉庄还是那个不受待见苦居于司天台的落魄六皇子。
今时今日 ,他却成了炙手可热的新贵。
朝堂风向陡然变化,他们赞颂六皇子有先见之明和端肃之风,呼声越来越高,群臣力谏皇帝将他从司天台上调出,让他投身庙堂之中。
因私改药方一事,皇后母家被连根拔出,太子张怀安又体弱,皇子之间,无有建树如六皇子这般者。
王朝需要一位有能力且身体康健的继承人。
如此境地之下,张玉庄却言称修炼遇到了关窍,需要调养。
调养多久却没提。
自那之后张玉庄将自己锁在司天台上,拒绝见任何人。
此举引发诸多猜疑,认为六殿下在装模作样,或是六殿下修道修得走火入魔。
寒雪天,月如霜,司天台像一座被天下孤立的岛。
殿门被叩响时,张玉庄正伏案练字。
门外是皇帝和两位内侍,并无其他人。
皇帝穿着厚重斗篷,胡须和眉毛上沾满了雪花。在月光下闪着幽光。
借这殿门开启,雪花不要命地往里钻,甫一对视,因着多年赖以习惯地疏远压制,父子俩都愣在原地。
北风不晓人情,只管撒开欢地呼啸。
张玉庄沉默片刻,才行了礼,请皇帝入殿。
皇帝缓步入殿,示意身后内侍守在殿外。
他用目光缓缓逛了一遍这间可以称为简陋的房间。
司天台的陈设极为朴素,同富贵皇宫截然不同,书架堆满典籍,案台上散落着执掌,一盏孤灯。
皇帝视线最终落在张玉庄身上。
还有一身褪色的道袍。
他眼中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又很快将这种情绪压了下去。
再开口,依旧是天子威严:“朕听闻你在此处闭关修炼,可是身体不适?”
张玉庄恭敬道:“臣一切安好,只是道法上遇着了瓶颈。”
“你似乎,从未对朕自称过‘儿臣’二字。”皇帝转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茫茫雪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问道,“你可知朝中对你议论纷纷?”
张玉庄低头答道:“臣略有耳闻。”
皇帝转过身:“那你如何想?”
自从皇帝进来之后,张玉庄眼睛只看着面前这一寸地,平静地说:“臣愿尽司天台监正本分,为国为民,卜算天象,祈国运长隆。”
这似乎并不是一个令皇帝满意的回答,他目光如炬地看着张玉庄。
“你可知,朕为何亲自来此?”
“陛下。”张玉庄抬起了头,“臣不该知道。”
沉默无声弥漫,安静了许久,久到可以听清万千片雪花砸到地上的声音。
皇帝深吸一口气,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声音温和了许多:“你的生母,我挂念了她许多年。”
“我爱她。”
猝然听到这句话,张玉庄指尖猛地一动,随后痛苦地闭上了眼。
“陛下,您是皇帝,不该对臣说这些。”
“身为天子,爱恨情仇不能轻易示人。”皇帝深深地看着张玉庄,“我知我爱她,却要为大局安定选择皇后,我知她处境艰难,却要选择社稷安危。如果,天下能因我放弃而多一分安定,如果这份安定里委屈的只有我和她,那么就是值得的。”
“我对你多加冷眼,因为我明白我对你的关爱,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化作利刃刺向你。”
“身为丈夫,作为父亲,我失败了。但作为皇帝,我无愧于心。”
张玉庄声音低哑,直视着皇帝的眼睛。
“若念着这份情爱,挂着父子情分,无需等到今日来说。”
张玉庄双手已握成了拳头,他知道为何皇帝要在这个时候说出这些,但此刻的柔和,已经穿不透咫尺父子之间的那段距离。
真相没有出现在该来的时候,就要迷路在那些汹涌时光中,思念和爱恨怨怼半生,撞出了条回不了头的血路。
太迟了。
“陛下今日亲临,想必是有更深的考量。”张玉庄不卑不亢地说,“太子体弱,皇后势力飘摇散尽,臣不堪,却蒙受群臣青眼。”
皇帝站直了身体,眉头皱起:“说你想说的。”
张玉庄挺直脊梁跪下去:“再说就忤逆了。”
皇帝沉声道:“说完。”
“陛下此时来访,恐怕不仅是为了弥补父子之情,更是为了稳固朝局。陛下或是在担心,若臣入朝,会因怨恨而不顾大局,不若借此时说开,横竖是皇后之错,你我父子总归心向一处,如此,臣消此顾虑和戒心,全心全力为朝庭效力。”
张玉庄顿了一下,继续道:“臣愚钝,但也读了些书,略明些礼。明知是无果之缘,便不该开那个口,叫人错付终身。”
“您明知会害了他,不也有了我这个孽种吗?”他说着话,却是不可抑制地笑起来,“作为丈夫,您没能护住她,那是您无用。”
“作为父亲,您无视了我多年,又在需要我时将这些沉重秘密压到我头上,您是自私的。”
张玉庄回顾往事,他彷徨过,委屈过,愤怒过,或许也快乐过。
但是从未向今天这般不管不顾地疏狂过。
他觉得很畅快,这一瞬间,他甚至在想,若是因此触怒天子,得个死也不错。
这条命,这个人,一直都在不合时宜。
皇帝眸光越发阴沉,他听完这些话,整个人仿佛被无形之力打中,身体微微晃动一下,脸上情绪变化,最终定格在难以名状的痛苦和震惊上。
一个被臣子公然挑衅的帝王。
一个被儿子深深伤害的父亲。
“放肆!”皇帝的怒吼如雷霆般在殿内炸响,他猛地上前一步,右手已经按在腰间的佩剑上。
“我什么都没有了。”张玉庄淡漠地说,“只这一条命,陛下拿走便是。”
一时之间,殿内只剩下皇帝粗重的呼吸声,慢慢地,他肩膀沉了下去,恍若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我让你好好想清楚,什么叫做家国之中,皇家,爱而不得本就是常态。”
皇帝转身向门口走去,踏出门槛那一刻,他又恢复成了庄严帝王。
“传朕旨意:即日起,六皇子张玉庄于此殿闭关修行,任何人不得擅自打扰,违者重罚。待六皇子修行有成,方可出殿。”
殿门缓缓关闭,张玉庄缓缓叩首:“陛下保重。”
*
谁都不开口。
土生勉强笑了笑,才说:“这下他应该是被关禁闭了吧。”
谢逢野抿着嘴,双手抱在胸前,身体微微向后倾斜,像是要躲开什么一般。
“过得再可怜也是自找的。”他看着眼前的业障,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嘲讽,“从来都是个倔种。”
说完,他迅速转过身,背对着幻境中的场景,眼中闪过一丝烦躁。
他问宁恙:“你不是说你翻过年,春至的时候被召进宫了吗?”
“为什么来的。”
宁恙摇了摇头:“为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皇后下令让我来的。”
“皇后?”谢逢野手指在手臂上轻轻敲打,“她不都落魄了吗,还能下令?”
“树大根深。”宁恙静静地看着场景里那个长跪不起的张玉庄,分析道,“她在宫中经营多年,总有些杀不死的关系,只要太子一天是储君,就会有人支持他们母子。”
“你现在倒是不傻了。”谢逢野更用力地抠着自己手臂上那些金线云纹。
宁恙笑起来:“惭愧,我也在这宫里住了两年。”
玉兰按住那只烦躁不安的龙爪子:“去看看吧,去皇后那。”
时已至元宵,这角宫墙却浓云惨淡。
皇后经此一事倒是规矩了不少,因着太子依旧体弱,所以她拼了命四处寻医,只要有可能让张怀安好起来,皇后都要试一番。
东宫短时间内进出了许多人,皆无功而返,直到一名神秘道士求见,他自称能治愈太子的顽疾。
道士看起来仙风道骨,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超然气度。
看着像是个有本事的,只是他的声音……
和当年在道场里,被宁恙阴差阳错踩了一脚解开封印后,又报复地引来暴雨的妖怪如出一辙。
“这不就是那妖怪的声音吗!”土生惊得跳起来,连忙用目光向谢逢野和青岁求证,最后抓住宁恙问,“你总该记得吧,当时还把你急晕过去了。”
宁恙脸色苍白地任凭自己被摇得几乎要站不稳。
最后还是谢逢野出手把土生拦回来,玉兰踌躇片刻,还是上前扶住了宁恙。
“是他。”
谢逢野松开手,转头去问青岁:“你说那个叫……叫什么阵的。”
“镇魔封灵锁。”青岁平静地说,“需要封印于近生人处,以生人血解封。”
“有颗想当国师的心。”谢逢野指着环境里那个道士,“他这上进心还挺强。”
那道士开出一副奇方,皇后着人试药之后确认药没问题,这才让张怀安喝下去,短短几日,太子面色红润。
皇后欣喜不已,对这道士更加信任,将其留在东宫,专门照看太子。
“他是用妖血做引的啊。”土生看得奇怪,“他的妖力呢?”
谢逢野纳罕道:“修不回来了?”
“不对。”青岁缓缓摇头,“宁恙是修道之人,他的血,本身就有封印之用。”
谢逢野直白地说:“那宁恙死了,他就能彻底解脱了?”
“也就是说,这妖怪即便离开那木盒,也没能彻底摆脱封印。”谢逢野说,“那他干嘛不直接杀了宁恙?”
青岁道:“想他被封印多年,妖力本就磨损,又因为封印没能褪干净,何况宁恙还是在道场里,所以他做不到。”
“不过,也怪皇帝关张玉庄紧闭不说,为了整顿那些吹捧张玉庄预知能力的大臣,干脆把整个司天台的人都不允许出来。”
要是能有一个,哪怕略懂些修行的人。
此刻看向太子张怀安,都是黑气一身。
可是谁都没有发现。
道士在宫中地位日渐稳固,皇后几乎对他言听计从。
“娘娘,贫道有一法,可一劳永逸,彻底根治殿下此身顽疾。”
皇后急切询问。
那道士却显得尤其为难,追问再三才说:“办法简单,就是换命。”
“需要一个八字合适之人,将此人同太子命格调换就可。”道士写了张八字恭敬地递给皇后,“就是此法等同于杀人,贫道怕娘娘不忍。”
皇后接过那张纸条,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杀人而已,安儿可是我朝未来的天子,用一个无名小卒的命换取太子的平安,这是他的福分。”
道士连连附和:“不过这个八字罕见,此人命格极佳,大畜卦,厚积薄发。虽幼时坎坷,但却磨炼心志,积能累量,后天努力,富贵平安。”
他说到这,顿了顿:“只是……”
皇后厉声问:“ 只是什么?”
道士像是无可奈何一般地说:“此人虽五行相生,但命带寅木,乃仙道之象。”
一听有个“道”字,皇后便瞬时想起了什么,眉毛狠狠皱了一下,又问:“你是说,我要找个修道之人?”
“正是。”道士摇摇头,“恐怕不好找。”
“本宫自有办法。”皇后只问,“找到之后呢?”
“需要将此人留在宫中,让他身魂习惯这个富贵之气,明年丙午日,三午临门,火旺之时,方能换命。”
“好,本宫这就着人去各处道场搜寻此人。”
*
枝头染上新绿,春光大好。
张玉庄依旧禁足于司天台上,窗外景色更迭,只有他身处晦暗。
陛下圣旨,监正闭关,不得和他说话。
言称谁私自打扰六殿下,那么六殿下说一句话,就多在这司天台上关一年。
明眼人都瞧得出皇帝这是在惩罚,谁也不愿上赶着找罪受。
已有百日,张玉庄没和人说一个字。
他告诉自己:“没有事。”
不是第一次被丢掉了。
但一阵始料未及的声音叩响了他孤独。
不同于张怀安热情活泼的拍门大喊,不同于帝后的破门施压。
是小心翼翼。
是刻意又拙劣。
逃跑声沿着墙边远去,窗边被留下一束野花。
不见人影,树梢却在春日下招摇起来,肆无忌惮地游动于阳光下,用影子抚着张玉庄的脸。
暖意就这么横冲直闯进了一室晦暗,泼得张玉庄措手不及。
起初,他意味这只是偶然,但这样的“惊喜”开始频繁出现。
春光大好时,就摘来一些搭配奇怪的花草。
如此过了段时间,似乎花草都被折腾得差不多了,又改成摆几块奇形怪状的石头。
甚至还会有糕点,撕了几页经书层层叠得地裹着,香甜和墨汁味裹到一起,吃得张玉庄脸都皱了起来。
他猜不出,这司天台上谁会做这么放肆又幼稚的事情。
但在不知不觉中,他会在每天清晨起身后,先去窗前看看。
他开始习惯,又会因为这些东西,勾勾扯扯地叫他想起从前的一个人,想起那段珍贵似梦的日子。
春雨来得轰烈又突然,雨滴如千万根银针扎下来,砸得屋梁震动,雷声轰鸣附和。
张玉庄始终睡不着,翻来覆去,算算时间都快天亮了。
他近来总是想起那个小院。
更会在这样的雷雨天里,想起那个因为害怕打雷而战战兢兢抱着自己的小被子钻去找师父撒娇的人。
师父不在了。
他可怎么办,他雷雨天会谁找谁呢?
思索无绪,张玉庄种种地呼出一口气,就在电闪雷鸣的间隙之中,他听到了“啪嗒”一声。
那声音虽然微弱,却穿透雷雨喧嚣,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他猛地睁开眼,借闪电的光芒,看到窗台上有什么东西。
那是一篮挂着雨水的桃子。
第132章 急恨
盛夏, 热浪滚滚。
夏蝉聒噪地扯着嗓子乱喊,一纸诏书就这样吵吵嚷嚷地送了过来。
皇帝召见,这个消息来得突然, 却又像是在预料之中。
时隔数月张玉庄第一次踏出门槛,烈阳如刃, 劈开厚重空气,将地面烤得滚烫。院角那株石榴树花开正艳, 红得像要滴血,就这么张扬不已地带着夏景撞进张玉庄眼里。
热浪扑面,张玉庄微微眯起眼睛, 适应着久违的阳光。
片刻后他才发现以往冷清的司天台上原本只有几位垂暮老者,如今却是多了许多年轻子弟,精精神神地穿着道袍, 倒是热闹了许多。
张玉庄对此倒是有些印象,在他闭关期间司天台来了许多道童。
两名扫地的小道童在埋头说着什么,没注意身后有人悄然走近。
“他真是太放肆了。”一人愤愤地说。
“可不就是胡闹嘛。”另一个立马接话,“修行之人哪有他那么贪嘴的!”
他们刻意压低着嗓子,但不满还是从话音中显现。
张玉庄蓦地想起连日来出现在自己窗台上的那些东西,稍有走神, 便没留意脚下踢到了块石头。
两名小道童猛然回头, 看清来人后瞬间脸色煞白, 连忙丢了是扫帚跌跌撞撞地跪下, 额头紧紧地贴着地,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问……问六殿下安。”
张玉庄看着他们这模样不觉有些无奈:“起来吧, 司天台上只跪天地神佛, 我是监正,以后官职相称就好。”
“这也是司天台上的规矩, 劳驾你们去通告其它同僚一声。”
他们闻言,惊讶地抬起头。
张玉庄正要转身离开,鬼使神差地,他脚步一顿,问道:“你们刚才说的,是谁?”
当面被揭穿背后嚼舌根,小道童们窘迫起来,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会,鼓起勇气小声说:“是另一个道童,他总爱偷吃贡品,还不好好修炼……”
张玉庄感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瞬时跳得很快,一股难以名状的期待涌上心头,他努力压制着那些心虚,面上依旧保持平静,但手指不自觉地微微蜷缩。
他目光平和地落在两个小道童身上,仿佛只是随意疑问,但耳朵却竖得格外仔细,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他问:“有这样的事,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元善。”
张玉庄听到这个名字,目光不自觉地黯淡了几分,嘴角微不可察地下垂。
他缓缓松开蜷在一起的手指,面上依旧保持着淡然的神色:“这样啊。”
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留两个小道童懵懵懂懂地在原处。
“我是不是答错话了?”一人说,“我应该告诉殿下他的本名的。”
另一个弯腰捡起扫帚,将其中一把递过去。
“我们入道场来都被赐了道号,那可是恩赐,也就只有宁恙那种人才天天把自己名字挂嘴上。”
“也是,不过原来六殿下这么平易近人啊。”
“是啊,和我们听说的不一样,为什么都说他心狠手辣不近人情呢?”
说这话的道童被同伴拍了一下:“少说为妙吧,这可是天子脚下。”
“也对,赶紧扫地赶紧扫地。”
*
张玉庄一直在殿外等到退朝才进去。
皇帝端坐龙椅,目光如炬。
再开口,依旧威严不已:“知道错了吗?”
张玉庄缓缓跪下,恭敬叩首:“臣知错。”
皇帝微微点头,眼中锋芒褪去几分:“说说看,错在何处?”
张玉庄沉默片刻,缓缓道:“臣不该忤逆陛下,臣德行有亏,妄议陛下,有悖君臣之礼。”
“好一个君臣之礼。”皇帝眉头陡然皱紧,眼中怒火渐起,“关了你几个月,你就这么领悟的?”
张玉庄平静地回:“万望陛下收回禁闭诏令。”
殿内陷入沉默,他接着说:“臣身为司天台监正,卜算天象是职责所在,臣被关着,仰头望不到天,难以为国尽职。”
“你口口声声说为国为民。” 皇帝深吸一口气,质问道,“入朝堂献策谋划难道不能为家国献力?”
张玉庄沉声道:“陛下,臣自幼习道,对朝堂之事不甚了解,陛下励精图治,朝庭能人众多,但精通天文历法者却寥寥无几。臣若入朝,恐怕贻误国事。”
“陛下厚望,臣不堪承受。”
皇帝面色骤然阴沉,闭上双眼静默了几个呼吸,眉头渐渐松开,整个人看上去是那样屋里。
终于,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染上疲惫:“你执意留在司天台上,可以,但是必须来上朝。”
张玉庄依旧跪地不起,平静地重申自己的立场:“除非涉及天象卜算,恕臣不参与其它决策,臣恐自己见识浅薄,反而误导朝政。”
“你这么倔,也不知是更像谁一些。”皇摇着头说帝,“起来吧。”
皇帝向后靠在龙椅上,闭目沉思片刻,再睁开眼时,目中锋芒已经褪去。
“即便你要住在司天台上,不回皇子所,那寝殿也需按照皇子规格布置,另外,朕会给你派些侍卫驻守司天台。”
张玉庄正要反对,皇帝又说:“此事不容商量,朕不想落个苛待儿子的名声。”
“谢陛下隆恩。”
殿内再次陷入沉寂,许多未说出口的话也就这样散去,融入广殿之中的角角落落。
最后,皇帝轻轻挥手示意张玉庄退下。
他没有直接回司天台,而是去了东宫。
宫侍随行左右,张玉庄向他问了一些太子的近况。
说是年前来了位道人,给太子开了药,几服药下去太子就见好了,如今也不用吃药了。
那道人便告辞四处云游去,说是明年会回来。
太子虽然没有恢复如初,但幸而有点精神了。
张玉庄轻步走入东宫,这是他第一次迈过这道门槛,却发现眼前景象与他预想中不大相同。
宽敞的院子里异常冷清,一眼望去只有几个小内侍静悄悄地站在角落,神情紧张。
来到内殿,先听到几声咳嗽,他目光搜寻着,终于在窗边的软塌上发现了张怀安。
“怀安?”
张玉庄轻声唤他,声音中难掩关切。
未料张怀安却是身子一颤,随后肩膀几个起伏才终于转过身来。
“六哥……”他声音微弱沙哑,“你怎么来了?”
张玉庄慢慢走近,慢慢打量着他。
张怀安脸色很白,眼下挂着淡淡青黑,整个人看起来消瘦了许多。
那双曾经神采飞扬的眼睛,如今却蒙着一层阴霾,好不容易瞧见点细微光芒也是雾蒙蒙的。
“我来看看你。”张玉庄柔声说,“近来感觉如何?”
“我很好。”张怀安回答说,眼神闪烁。
虽是如此说,但张怀安的身体明显紧绷着。
话头像是被掐断了一般,满殿沉默。
“怀安。”张玉庄轻轻地说,“有什么话,你都可以同我讲。”
“我不知道要怎么……”张怀安委屈地低下头,声音染上了哭腔,“瘟疫,是舅舅他。”
礼部侍郎借改药方敛财一事举国皆知,众人骂声一片。
“我知道母后去为难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见到你该怎么说。”
“该做什么……”
他越说声音越低。
张玉庄胸口发闷,皇后岂是甘愿安安静静过下去的人,想来所谓这段时间,她恐怕没少在太子耳边说他张玉庄早预见到太子会染瘟疫,但依旧什么都不做。或是说张玉庄就等着太子不治而亡,换他去做储君。
张怀安贵为太子,但在张玉庄眼里,他就是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稚气未脱,天真浪漫。从未染过半分邪念,一场瘟疫,让他知道疼爱自己的舅舅害了那么多人,又知道此中或许有那位不分日夜照顾自己的母亲从助。
紧随着,他听见自己敬爱的六哥想要取缔自己。
一场突变,恰似装满了水的琉璃盏崩碎一地,溅得他身心俱损。
这样一张白纸,恐怕也禁不住有人不分日夜地往上泼墨水。
“我近来研究医书,给你找了些调养身子的药方。”张玉庄拿出自己整理好的册子,递了出去,“都是看来的,我不知效用,你若想用这方子,需找太医来过过眼。”
张怀安抬起头,眼中欣喜一闪而过,很快就黯淡下来。
他问:“六哥你……是真的想要帮我吗?”
张玉庄深深地看了这个弟弟一眼:“怎会如此问?”
“他们说……他们说你要杀了我,要做太子。”张怀安闪着泪花,“你那么久都不来看我,我以为你不在乎我。”
张玉庄难得温和地笑了笑,问道:“那么,你还就这么告诉我了?”
张怀安摇头说:“我觉得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有过约定的。”张玉庄蹲身下来,对他说,“我会一直护着你,你亲身受过疾病之苦,我相信未来你坐上那个位置,更能体会百姓疾苦。”
张怀安犹豫了片刻,最终缓缓伸出了手拿那本册子。
*
回司天台的路上,张玉庄心中思绪万千,他深深叹一口气,看着这四方宫墙圈住无数飞不走的鸟。
忽而一阵嘈杂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循声望去,一群宫人正围着一个小内侍。
听了片刻,他们言语之中尽是羞辱和嘲讽。
张玉庄毫不犹豫地大步走了过去。
他开口,声音难得带了些皇子威严:“吵什么?”
众人回头,顿时脸色大变,纷纷跪地行礼。
张玉庄目光落在那个小内侍身上,只见他蜷缩在地上,吃痛地捂着肚子。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他又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被打倒在地,周围是一群趾高气扬的同窗。
一股莫名的怒意自心口生起。
“怎么回事?”
小内侍颤抖着跪着,低声回:“是奴才不小心撞到了人。”
其余跪在地上的人闻言纷纷附和:“是啊殿下,我们没动手。”
“宫墙里,您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啊。”
张玉庄听得眉头微皱,目光在众人之间扫过。
“都下去吧。”
这里是皇宫不是道场,小内侍也不是宁恙,他不会冒着得罪其他人的风险指认他们。
六皇子帮一次,并不代表能帮一辈子。
幸好。
幸好宁恙不在这宫里,不然按他那个脾气,要受多少委屈。
张玉庄呼了口气,将心绪拉回来。
“先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他又看了看这个小内侍的脚,“你受伤了。”
面对六殿下如此不合乎身份的关心,小内侍有些无所适从。
“回殿下的话,奴才名叫阿福。”
张玉庄:“去太医院看看吧。”
阿福为难起来:“奴才贱躯,怎敢劳动太医。况且……奴才还要把熏香送去御花园凉亭,不能耽搁贵人晚间乘凉。”
张玉庄默了片刻,取下自己的腰牌:“去看看吧,耽搁了,不利行走。”
阿福受宠若惊,二话不说又跪了下去。
“正好我也要去花园走走的。”张玉庄淡淡地说,“顺道替你送过去,哪个凉亭?”
阿福感激涕零,连磕了好几个头,鼻涕眼泪全都混在脸上,说了好几遍殿下恩重无以为报。
张玉庄不想听这些,又问了一遍是哪个凉亭。
“回殿下,是遇荷池旁的故人亭。”
夏日长空辽阔无际地铺展于顶上,张玉庄行走其下,倒也难得觉得舒心了些。
帝权压迫,皇后嫉恶,太子如今也对他怯懦起来。
时至今日,回宫已是个不对的选择……
心绪沉闷无比,热浪嚣张,滚着他一颗心躁动乱跳。
这会正是一天中热的时候,池塘内外没见着宫人,倒也清净。
凉亭矗立在池边,翘檐在热气之中投下一角阴凉。
张玉庄鲜少出司天台,更别说如此静静地呆在皇宫花园之中。
他把熏香放进凉亭中的炉子,一时愣愣地出了神。
说不清楚究竟有什么好想,将视线漫无目的地投向荷塘。
池边老柳垂着枝条,弯着腰身去够塘子,几杆粉荷被太阳烤得发懵,脑袋微微垂着,疲惫不已。
蜻蜓低低地飞掠而过,漫不经心地完成职责。
酷暑中,一切都在忍耐,在褪色。
这还不够,竟是慢慢枯萎腐烂。
张玉庄眼瞧着周围慢慢变成灰暗,栏杆树枝扭曲成团,渐渐看不清,它们慢慢蠕动着变化,叫人看了想吐。
他下意识地干呕起来。
池塘中传来几声异响,这才险险地把他从思绪中拉扯出来。
起初,他还当那是蛙鸟入水捕鱼,并未太过在意,只觉得没趣,打算就这么原路回去。
走得离荷塘近了些,他又清晰不已地听见几声响。
张玉庄微微侧头,听出那是一种奇怪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有人在水下憋着。
是换气的声音!
张玉庄快步走到栏杆边,扫视池面。
荷叶层层叠叠遮蔽了大部分水面,但明显能看到就在这处栏杆下,有几片荷叶在不自然地晃动。
“谁在那里?”
一瞬之间,张玉庄脑子里过了许多可能。
刺客,探子,窃贼。
池下那人不做回应,这次张玉庄更为警惕且大声地又唤了他一遍。
“百步之外就有侍卫,既被发现,你跑不了。”
“还不出来吗?”
话音才落,那几片荷叶晃得更厉害了些,呼吸声也愈发明显。
他见状,只当这人铁了心装傻,正要叫侍卫过来,自己也搜索着从哪下水抓人比较方便。
“等一下!”
那人影就灵活不已地从荷叶下窜了出来,水珠四溅,惊起几只蜻蜓惊慌失措地划出几道轨迹。
荷叶被他吓得乱晃,水珠断断歇歇地砸来砸去,撞得不知东南西北。
那人衣衫都湿透了,四处沾着淤泥,怀里紧紧抱着几截莲藕。
他就这么活生生地站在荷塘里。
一点道理都不讲。
整个夏日因为他这么横冲直闯,竟然绿浓红重起来。
张玉庄心跳漏了好几拍,宫墙之中,隔这几步夏塘,面对面说出这个名字居然让他感觉不大真切。
“宁恙?”
相比于自己的难以置信,宁恙则是嬉皮笑脸。
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淤泥,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笑着:“别这么死脑筋嘛,师兄。”
几道水痕夹着泥沙挂在他脸侧,更显他白,这人就咧嘴笑,仰着头先给自己解释。
“我本来打算要走的,听有人过来这才钻水底下,谁知你半天没走,我总得换气不是?”
宁恙笑得没心没肺:“你看,我一听是你的声音就什么都不怕了。”
张玉庄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不受控制地就想往前,他要下去池塘,他要看看是不是做梦。
他觉得自己癔症已经无药可救。
宁恙看他大有准备直接跳下来的架势,只当他怒极要下来收拾自己,连忙摆手相劝。
“你别过来!我,我身上脏。”
“我……我告诉你啊,你要现在收拾我,我就抹你一身泥信不信?”
张玉庄扶着栏杆的手掌不自觉地用力,眼眶泛起热气。
以至于他都来不及想宁恙入宫是否因为某种阴谋,心脉沸腾发烫,他只问出口一句:“你怎么在这?”
“摘藕啊。”宁恙搓了搓自己怀里的莲藕,一本正经道,“这会的藕最甜,再不摘就晚了。”
心虚作祟,他转着眼想要扯开话题,又忍不住把视线放张玉庄身上打量起来。
“哎?你这裤子不合身啊。”宁恙往前抻了抻头,确认了一遍,疑惑道,“你那皇帝爹不给你做新衣裳吗?”
可惜他太过专注于裤脚,没看见那人眼睛红得一塌糊涂。
话也不说,就留个背影快步离开。
留宁恙自个儿在水中抱着藕站了许久,最后才磨磨唧唧地往岸边淌过去,嘴里还一直嘟囔。
“那么久没见,都不知道拉一把。”
“待皇宫待得人都傻了。”
*
看着那道走三步甩两下脚的背影,现境之中一片无言。
“你这。”土生皱着眉思索半天,才形容道,“你这是真爱吃啊。”
此时的宁恙丝毫看不出往昔之中的活泼,听了这评价,也是笑了。
但笑得轻飘飘,那双明亮的眼蒙上一层水雾,比起当年的张扬灿烂,如今他整个人的姿态都柔软了许多。
“没办法,小时候饿惨了,总觉得要有吃的心里才踏实。”
谢逢野脸色有些奇怪,他扭头来看了一眼宁恙,确认般地问道:“你之前说张玉庄很讨厌你?”
任谁看了这些,都不会得出这个结论。
纵观张玉庄过的这几年,他就在这一潭死水里慢慢被消磨,人都快磨得没性子了。
这时候出来个宁恙,嬉皮笑脸地闹着告诉他鲜活该是什么样。
即便不是珍惜,也决不会被讨厌。
更何况说出这话的还是本人自己。
宁恙深呼吸一口气,想要说些什么,喉结滚动一下,仿佛咽下千言万语。
只说:“我不知道他之前是这样。”
谢逢野打量他片刻,沉默地扭头过去。
谁都不晓得说什么好,那就什么都不讲。
看完业障,找了张玉庄的执念,再说吧。
轻轻几声叹息,土生歪着头打量谢逢野和玉兰,小心地问:“这总归,冤有头债有主吧,宁恙他……”
“你还在这担心他。”谢逢野说,“咱们出了这业障能不能活都不知道,理不清张玉庄执念和目的,找不到弱点,出去面对他,你也这么喊他刀下留人?”
土生被哽的抿起嘴。
谢逢野却转眼看向青岁:“能不能活还得看某位愿不愿意说。”
土生纳闷:“又在打什么哑谜。”
谁都心情复杂,一直在他们身后默不作声地尘三却陡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
他像是好奇周围场景一般,开始漫无目的地看看逛逛,不动声色地绕到了正在发呆的宁恙身后。
一瞬之间,尘三举起善桃的簪子向宁恙刺了过去。
第133章 不识
且不说此时尚未得知张玉庄如此疯魔的真正原因。
就旁边这么几个摆出名字来都能使天地为之一颤的存在, 哪能真让尘三在他们眼皮底下伤了宁恙。
梁辰轻松不已地制住了尘三,簪子堪堪停在宁恙后颈半寸。
“你们还不明白吗?那叫张玉庄的,最在乎的就是这个人!”尘三挣扎着, 任凭怒火把他理性烧个一干二净,此刻他哪里还顾得上面前这几位是神仙, 恨意操控了他的所有。
他扭头转向谢逢野,声音嘶哑又疯狂:“宁恙分明就是怕死, 才说什么自己被讨厌。”
“你们都看到了啊!张玉庄是如何残害了善桃!你们分明都看到了!他还骗我吃了善桃的魂魄!”尘三声音逐渐提高,几乎是在咆哮,“你不是说要找张玉庄报仇吗!既然如此, 为什么不杀了他!”
尘三一腔恨意振聋发聩,他急切地将谢逢野推到理智和道德的刀刃上:“你不是告诉我你也很恨他吗!”
相比尘三如此情状,谢逢野却显得过于平静了些, 他先让梁辰放了他。
梁辰有些犹豫,毕竟手里这个人此刻正用尽全力挣扎着,但既是尊上吩咐,他还是松开了手。
尘三猝然脱身,踉跄几步,刚稳住身形就举着簪子还要去杀宁恙。
“杀了他, 然后呢?”
谢逢野没拦他, 问道:“在场的, 有一个算一个, 谁不恨他,谁没失去过。”
“恨他是我说的, 要为此付诸行动, 也是我讲的。”谢逢野嘴角平直成一条线,一字一字清晰不已, “你会这么生气,是因为知道你杀了宁恙,善桃也回不来。”
“或许张玉庄会为此痛苦,但也只是他痛苦。”
“他杀了你爱的人,你去杀他爱的人。”谢逢野按住尘三颤抖的手,“那你和他有什么区别?因为自己受到伤害而去伤害别人,道理不是这样的。”
尘三的手慢慢垂了下来,眼眶早已蓄满泪水,无力道:“那你告诉我道理是怎么样的?你是神仙,自然懂得比我多。”
“你错了,我可什么都不懂。”谢逢野自嘲道,“要早一段时间,我才见着宁恙就把他杀了。即便我自以为已经冷静了许多,在得知他名字那一刻,我也想动手杀了他。”
谢逢野莫名疲惫起来,闭着眼摇了几下脑袋:“但是吧,我总觉得,老怪物豁出命保我活下来,我总得正儿八经地站去张玉庄面前,虽然我自己都不知道要怎么打败他。”
“要我先受不住发了疯,做出点什么不该做的,岂不是白白浪费这份牺牲的心意?”
“就像你,生死之间善桃选择你活下去,你总得活出点样子来。”
尘三陡然弯下腰去,眼泪终于决堤,就这么跌倒在地无声地哭起来。
青岁一直沉默着,却在此时突然开口:“逝者已去,所谓复仇,是为了抚慰自己的痛苦。关键时候,该做的是继续完成。”
他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谢逢野,又说:“就看能不能拨开那些恨意找到走下去的路,要看到走什么路,能得什么果。”
谢逢野垂着眼,细思起来。
土生则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止不住地摇头。
一片沉默中,宁恙去到了尘三面前,他缓缓蹲下身,从怀中掏出一枚晶莹剔透的小瓶,瓶中有一抹淡蓝色光雾正在缓缓流动,微光孱弱。
“我的魂魄碎得不行,只有这一缕是我自己收来的。”他把小瓶放到尘三手中,“我没说谎,我真的不记得自己怎么死的了,也不知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可以保证,在我死之前师兄他绝不是你们口中那种人,但是我向你道歉。”
尘三哭得不管不顾,宁恙站起身扫视一遍身边的人:“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像做梦一样。”
“虽然你们没有明说,但我也猜到几分,师兄他一定是做了什么错事,让你们这么多人恨他。而且,似乎你们都觉得这与我有关。”宁恙无奈着摇头,“如果当真与我有关,你们随时可以捏破这个瓶子,这缕魂要是散了,我也就彻底散了。”
“我和你们一样,我也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垂着头,迷茫地不知该看何处,土生有心安慰,碍于立场又只能在原地踌躇。
谢逢野打破了这些沉寂。
“宁恙,你的勇气值得钦佩。”
土生叹了口气,小声附和:“就是,你再死就……”
“但是。”谢逢野高声打断土生的感慨。他指了指自己说:“我才是被张玉庄害得最惨那一个,我因他死过了一次,险些魂飞魄散,眼瞅着马上就要死第二回。”
“不仅如此,他还杀了我的老师,杀了我的挚友,并且正准备杀了我哥,凡是和我有关系的,不管是人鬼妖神,甚至是条狗,他都祸害了一遍。”
“劳烦你睁开眼看看,我才是这里最惨的那一个,即便你要道歉也不该越过我去。”
尘三被这几句吼得发懵,甚至忘记了自己在哭,惊讶之余甚至打了个响亮的哭嗝。
宁恙更是没料到这人能瞬时从伤感走向如此夸张的自嘲,一时愣在原地:“那……那对不住?”
“你当然要对不住。”谢逢野颔首道,“而且,就算要交出威胁你性命的东西,也该是交到我手上!懂了吗?”
玉兰:“……”
这番言论惊得土生倒吸凉气,朝旁边那位“准备被杀了的哥”微微侧首:“我差点以为他真的改邪归正了。”
青岁倒是没太意外,怔然片刻,无声地笑了。
土生莫名:“君上,您笑什么?”
青岁:“有点欣慰。”
梁辰则是满脸“我就知道”四个大字,尊上永远都是尊上。
玉兰看着谢逢野,却也看透了这些伪装。
谢逢野就是这样,他能毫不在意地说出这些话,拢着许多狡黠光芒汇于眼中,却控制不住微微颤抖的嘴角。
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怎么说,怎么痛。
他总是这样,用轻浮和无所谓来掩饰伤痛,总是没心没肺地骗别人,有时候连自己都骗。
谢逢野盯着宁恙,嚣张地催促他快点把小瓶给自己,垂在身侧的手被一掌温热裹住,是玉兰牵住了他。
四目相对,不用太多话,回握的温度已足够温暖。
“行了,难过个片刻足够了。”谢逢野高声道,“我们能在业障里拖延,对于外面的张玉庄来说也不过是一瞬之间,咱都把眼睛擦亮些,好好把他那些秘密翻一翻!”
宁恙依话把自己那缕散魂交到谢逢野手中,目光却盯着那两只十指相扣的手,眨眨眼,沉思起来。
*
皇帝果然说到做到,即便张玉庄要留在司天台上,也恢复一应皇子待遇,更是令派一队侍卫监守司天台。
这座为天家服务多年的观星道观,如今成了六皇子身份的象征。
再有多名道童加入,司天台空前热闹起来,仿佛数月前那场隆冬寒雪中的孤寂是场笑话。
什么都在改变,就像窗台那隔三差五会出现的小惊喜。
“元善!”
一名圆脸道童高声喝道,“你是不是又偷吃贡品了!”
他这一嗓子喊得实在响亮,颇有气魄云霄之感,连死皮赖脸如宁恙都被震得抖了一抖,随后更是加快步伐就要甩来那追来的人。
乱冲乱撞的,也没注意前面拐角可有人,两两相遇,撞了个眼冒金星。
“吃什么长大的,一身硬肉。”
宁恙捂着脑袋,却没听到对方指责。
他抬起头,正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张玉庄神色平静,像是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眼里盛着深海,浓墨沉渊。
宁恙只觉得越发瞧不懂这人,嘴里苦哈哈的,许多未出的热情都被这么压了回去。
风也无情,只挑人眼睛撞,激出几点凉意好叫你无所适从地干眨眼。
就这么一愣,身后追赶的圆脸道童气喘吁吁跟了上来。
乍见“罪魁祸首”就要把自己准备好的斥责给抖落出来,脚还没站住,话已经说了两句,余光才瞧见还有另一个人。
待再眨了眼看清是谁,连忙囫囵着模糊话语,匆匆行抱手礼。
“监正。”
“嗯。”张玉庄语气平平,目光直接越过宁恙,问那圆脸道童,“何事这么慌张。”
那道童自然对答如流。
张玉庄听了个大概,视线这才收回来,自然将宁恙一脸笑容纳入眼底。
分明故交见面,开口却冷淡不已。
“你就是元善?”
宁恙笑容僵在脸上,原本春风柔嫩化成苦涩一片。他压不住失落,却又犟着要和张玉庄对着干一样,梗着脖子说:“我是。”
“为何总是闯祸。”张玉庄公事公办地问。
宁恙被他眼中那些陌生和冷漠冻到了一般,张着嘴也说不出什么。
“司天台乃皇家重地。”张玉庄已先一步迈脚离开,“莫要喧闹。”
圆脸道童连忙应是,躬身送六殿下离开,确定那道身影走远之后,才敢在原地小声斥责。
“你撞谁不好,非得撞咱们殿下身上。”
“你也真是,如今殿下可是天子手下的红人,他已然对我们这些新入道场的道童足够好了,没听嘛,前段时间他又命人给咱们裁衣衫。”
“我听宫人说这皇宫里都没哪处地方待遇有咱司天台好的了,我寻思这一日三餐并着糕点水果,殿下从不短了咱们的,你做什么天天去爬神像偷贡品!”
“你都不晓得多少人削尖脑袋想往我们这里钻,你还成天闯祸。”
“哎!说话,你也不怕被赶出去。”
圆脸道童叨叨这么多,全讲给一个木头听去了,只好拉着人先回去。
宁恙咬着嘴,小声说:“兴许他害羞呢,多年没见。”
“你说谁害羞?神像?”
余下许多未说完的话,全被人咽肚子里去了。
司天台虽然名字华丽,但说到底就是座建在皇宫后头的道观,也就一个观星台搭建得高了些,若要真算起大小,甚至连道场一半都够不着。
但如今落到张玉庄身上的注视,远比道场里那些世家子弟来得森冷刻薄。
他此身嗔喜转眼就会被报去皇帝耳中,这是处吃人地界,没资格为什么欣喜。
这批道童入宫的名目很巧,说是因先前瘟疫一事司天台起了大作用,更显观星职责之重,司天台不可无人继承。
提这话的人显然颇有用心:六皇子虽然身在司天台,但其未来或是庙堂重材,是以不在继承之列。
简言之:六皇子有经国之能,前路未知,谁晓得他会不会哪天就当了太子,要是更进一步成了未来皇帝,总不能一直留在司天台上。
这话开口在张玉庄被皇帝关禁闭那段时间,虽然对外看是六皇子失了帝心,却阴差阳错地合了皇帝心意。
只要天子愿意,召几个道童进宫算什么大事,立马就被人着手照办。
巧的是,原先张玉庄的道场里,只招了宁恙这一人入宫,轮资质,有的是比宁恙更出众的修士。
如此明目张胆的威胁,却一点也查不出皇后的手笔。
张玉庄也想过干脆和宁恙直接说开,但他赌不起。
无论如何,他不能拿宁恙冒险。
是以,张玉庄只当不认识宁恙。
更是在人前喊他“元善”。
每叫一次,窗台边那些新鲜玩意就好几天不出现,但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又被拙劣地摆了上来。
总有刻意压制的东西一次次因此死灰复燃。
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传来指责声,贡品也没有再消失。
张玉庄渐渐活成了大家需要的六皇子。
他每日晨起去上朝,退朝后回到司天台带领一干道童于正殿神像下祈诵。
一连数日,当然也能发现贡品未被人动过。
他招来神侍问:“这些糕点一直是这几样吗?”
“回监正,供神之物一直都是这几个品类,可是有何不妥?”
“无事。”
自那之后,张玉庄以监正身份要求道童每日午后轮流来向自己单独背诵经文,以此检查修行情况。
也是从那天开始,监正殿里总会着人备着许多糕点。虽然六皇子从不食肉腥,点名要几块糕点也算不得违制。
只是厨房师傅有些疑惑。
蜜桃酥,桃花糕,桃仙酪……
每次要的也不多,但回回都吃完。
“这,咱家殿下这么喜欢桃子吗?”
按照人数,每日入殿单独考核,每次半时辰,三日便能轮到宁恙一回。
宁恙第一次踏进监正殿,像是才学会走路一般,总控制不住腿,几次想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凑近些。
“磨蹭什么。”
张玉庄临窗看着卷轴,即便听见身后那几脚轻轻重重歪七八扭的声音也没回头。
分明只有他们两人,张玉庄还这般。宁恙这算彻底卸了气,也没急着说什么,颇为自暴自弃站在原地砸吧砸吧嘴,长呼一口气,把伪装给卸掉,甚至生出几分壮士断腕之决心。
“师父说,你此去艰难,未来这一路都不好走,道场里那些冷言碎语在宫墙里这些阴诡算计面前根本排不上号。”
“我也不是个傻的,哪能那么多人里就选中我来,不是我出事就得是你出事了,师父说过的,我和他在贵人眼里什么都不算,但因着同你有关,指不定要被人拿来威胁你。”
“那果不其然吧。”宁恙两手一砸,“我才来就听说你被你皇帝爹给关进来了,又听说你又是被这么骂又是被那个骂,连穿的衣裳都短半截。”
“那我就……”宁恙挠了挠头,才说,“那我就有点可怜你,我看你孤零零一个人我就不高兴。”
“你从来就倔,总爱往心里憋事,又不爱争,那这在宫里要吃亏的。”
“那我是闯祸,也是在你被放出来之后啊,我眼瞧着你好过点了,我就想着师父让我记得不要拖累你,我寻思闯点小祸闹一闹,就被赶出去了呢。”
“那你不喜欢,我就没做了啊。”
“现在我就想着不管最后怎么着呗,反正我也不怕死,总得让你身边有个自己熟悉的人在,不然你多可怜。”
张玉庄始终都没有回过头来。
一字一句,都在不断划开他静心构筑的冷漠外壳。
他知道一无所有具体是什么样,所以也清醒地知道自己压根没法承受得而复失。
天注定吧,他没能弄明白自己这个预知究竟为何如此折磨,怎么敢再去贪心要谁陪一陪自己。
道场那些日子,他日夜怀念,但总归回不去那时候。
遇荷池故人亭,旧人重逢。他欢喜感动之余,意识到自己根本无力护住宁恙。他从没那么迫切地想要追逐权势,否则在这深宫会害得宁恙因他而成为另一具消失的骸骨。
可布置谋划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他落魄多年,不争不抢,也后悔自己正想做什么时,一点门路都没有。
他立刻就确定了两件事:他要争,他不能亲近宁恙。
这两个念头冒得太快,以至于张玉庄都不曾察觉自己早已将宁恙放到了那条无欲无求的修道之路前头。
再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原因,居然只是诡异无比地觉得就该这样。
那方小院,师徒三人,是他此生仅有的,可用作回忆度日的记忆。
至少要护住这个。
他敲碎自己那些不能说出口的话,一片一片咽下去。
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元善。”他说得极其冷静和疏离,“可怜我,你恐怕没资格。”
宁恙被这句话砸得身子一颤,依然固执地说:“那我说错话了,我心疼你,师父讲过的……”
“我很敬重师父,但我并不在乎你。”张玉庄打断他,“我照拂过你,是因为师父让我多提点你,你能有幸进宫,也是因为师父曾教导我,而你,是他唯一剩下的徒弟,你这叫沾了光。”
宁恙愣住了,半晌才说:“我俩修屋子的时候你当我是朋友,你……”
“那是因为我当时只是一个修士,而你,是唯一一个我可以接近利用的人。”张玉庄不漏痕迹地深吸一口气,“难道你真的指望我依着当年那点旧事就给你厚待?”
“你在放屁!”宁恙喊道,“师父说过的,讲话要面对面,你有本事转过来!”
张玉庄转过来,面上一点破绽都没有。
“我看着你,又怎么样呢?”
宁恙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那道注视如此直白,几乎让张玉庄无所遁形。
对峙无声,窗外一片叶打着旋落下。
“六皇子尊贵,既看我不顺眼,就打发我走吧。”
说完,他开始按照张玉庄的规矩背诵经书,显得格外孤独而挺拔,非要比比谁更倔。
自那日起,六皇子的监正殿再也没要过糕点。
害得御膳师傅抬着原样退回的一干甜糕吃了又吃,想不通是不是哪里得罪了这位殿下,担惊受怕许多天。
第134章 潜云
变化潜藏于暗潮, 明面上一切如旧。
司天台的道童依然照着监正吩咐,午后轮着去监正殿中背诵经文,宁恙也不例外。
自那日终止于不愉快的谈话过后, 宁恙收敛了许多,虽然平时也爱乐呵呵地同其他道童相处在一处, 但笑脸中总带几分愁绪,说不了几句话, 脑袋就要往监正殿偏一下,看一眼,就挪不开视线。
同伴拐了他一下, 提醒道:“元善,发什么呆呢,一会可轮到你去背书了。”
“我早背熟了。”宁恙扭回头来, 忽而吸了吸鼻子,秋桂那股香甜气暖烘烘地绕着人,非要勾勾扯扯地往心里钻。
已经三个月了啊。
踏入监正殿的宁恙如此想着,视线也不由得看向正在案前处理公文的张玉庄。
秋阳洒他一身,大逆不道地在这个冷峻的皇子身上镀上一层柔色。
宁恙不自觉心虚了一阵,他总想着要往前去看看这个师兄, 不择手段地把他那张嘴掰开让他好好说实话, 可无论他如何想要试探和靠近, 那个人总像冰山一样, 冷冷地在他们之间划出不可逾越的距离。
“开始吧。”张玉庄声音平淡二冷漠,听不出一丝情绪。
“弟子宁恙, 今日背诵《玄元经》……”宁恙彻底收回视线, 盯着自己脚尖背诵起来。
秋风扫过窗棂,送来几片红叶悄然坠地。
直到朗朗诵声入耳, 张玉庄才暗自松了口气,因为握笔而绷紧的手背才卸了些力气。
在宁恙背诵经书的声音中,张玉庄思绪飘向了朝堂。
百日。
在过去这百日之间,他以惊人的速度在朝廷中站稳了脚跟。
起初,他会在朝堂上提出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建议。张玉庄始终能记得,在他第一次主动开口时,高位之上,皇帝目光越过众臣饱含深意地朝他看过来那一眼。
惊讶、审视、甚至还夹杂一丝期待。
张玉庄刻意绕过深刻敏感的话题,只讲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事情。例如改进边境驿站的运转效率,或是优化粮仓的储存方法。这些建议虽小,却总能切中要害,在关键处为朝庭节省大量人力物力。甚至,许多提议还能调和朝中不同派系之间的矛盾。
虽然只是几句谏言,于朝堂之中也掀不起什么大浪,可这足以证明六皇子思维何其巧妙,布置又是如何妥帖。
很快,一些眼光独到的大臣注意到这位年轻皇子。张玉庄自然捕捉到了那些流连于他身上的视线,会在下朝之后“偶遇”这些大臣,交谈简短却富有洞见。他会在言谈中不经意间流露出对于家国大事的深刻理解,让这些大臣刮目相看。
张玉庄尤其注重笼络年轻有为的官员,他在司天台专门设置一处殿堂,称为“星象研习”,名义上是邀请列位对五行又兴趣的臣子来研习甜文,实则他会通过对谈筛选可用之人。
他想要在司天台周围布置隐秘法阵,用作预警甚至关键时刻张开成为屏障。为避免引人耳目,他甚至在司天台连办了几场祭天大礼,借此机会将一些关键咒诀伪装成祭天法器,安置于司天台周围。
之后,他又以“保护国之重器”为由,向皇帝请求增派侍卫。同时,他在这批新入司天台的人侍卫中,秘密挑选了一批人,培训为私人卫队。
他的心腹,大多出身低微却能力出众,张玉庄给了他们崭露头角的机会,他们自然也投桃报李,忠心耿耿。
张玉庄始终是那副进退有度正直高雅的模样,却润物无声地将自己在这个王朝的地位一提再提。
等其他皇子和大臣意识到时,六皇子在朝堂上的每一句话都需要被认真对待了。
然而,他依旧千寻低调,仿佛一切未曾改变,甚至几度压下更换太子的奏书。
百日。
他落实了许多。
“弟子背完了。”
宁恙的声音将张玉庄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抬起头,目光不经意间与宁恙相遇,四目相对一瞬,宁恙眼中闪过期待和紧张,但张玉庄很快移开了视线,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很好,你可以走了。”他说,声音平静得可怕。
脚步声渐渐远去,张玉庄才允许自己靠在桌边,轻轻叹了口气。
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甚至不止一次想过,要在这王朝的权力中心追求平衡每一步都需要走得万般精妙。
皇帝因着少年征战落下许多病根,身子大不如从前,几次起了改换太子的心思。
是以,张玉庄不能再进一步了。
他需要将自己的势力维持在一个刚好的平衡点上——再往上,就必然卷入夺嫡之争,成为他人必须要拔出的眼中钉;再往下,又无法确保有足够的权利来扛起“保护”二字。
张玉庄的目光落在墙边书架上,那里有个精致木盒,里面装着一封早已写好的密函。
他一直在暗中寻访名医,绞尽脑汁地为张怀安调理身子,每一次见到太子身体有所好转,他都会暗自松一口气。
张玉庄知道,只有确保张怀安能够顺利登基,他才有机会实现自己真正的计划。
挑选进司天台的道童中不乏天资聪颖之辈,日后也能挑起司天台大梁。
除开这些原因,张玉庄清晰地意识到,若是再往这权力场前进一步,他就要彻底脱离修道之人这个身份了。
他始终记得师父说的话:“止恶,适度,平衡。”
等到张怀安登基那天,张玉庄就可以带着宁恙温和退场。
这段时间里,他还去见过皇后。
他和皇后久违地面谈,她充满敌意。
张玉庄开门见山:“臣来是为了太子的事。”
“哦?”皇后语气中带着嘲讽,“你现今呼风唤雨好不痛快,怎的突然关心起太子来了?”
“臣一直关心太子。”张玉庄平静地说,“这段时间,太子用了我送来的药方,身体大有好转,相信您也瞧在眼里。若臣是别有居心,何苦劳动那么多医者不辞日夜整理典籍?”
皇后表情稍有动摇,但很快恢复了冷漠:“那又如何?”
“怀安东宫正嫡,颇有富贵储君之德,前些日子听他同我讲在和太傅习治国之道,大有进益。”
提及太子,皇后敌意更浓:“你到底想说什么?”
“儿臣想说,那个位置最好的继承人,只能是怀安。”张玉庄直视着皇后的眼睛,“臣会尽力保太子继位。”
皇后恍若听到了什么笑话,眯起眼讽刺道:“六皇子这是在和本宫说笑不成?”
“您信不信,并不重要。”张玉庄冷淡地说,“但我还是希望你能信,毕竟,在那之前,若是皇后娘娘再有逾矩,臣也会还手。”
“同样的。”他及时出声打断了皇后的话,“若是臣有任何伤害怀安的举动,娘娘亦可发作于我。”
“不过,臣相信行动足以证明臣的诚心。”
说罢,他恭敬行礼退下,路过宫檐一角无人处,朝树上树荫浓密处吩咐:“这处之后再有风吹草动,立马来联系我。”
皇后心中埋着恨,不是他三言两语可以消散的。
果然,没两天,递来的密信称皇后近日一直往外递消息找一名云游道士回宫。
张玉庄笃定,那名在风雪中来治好了张怀安的道士和司天台招了宁恙过来必有关联,立即下令只要有类似的角色冒头,不惜一切代价把人抓过来。
窗外,微风又垂吹落红叶一片。
也是这段时间,他极为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想要做成什么,势必要有高于这个结局的能力和纵局之力。
他在朝中力保太子的手段既隐蔽又高明,甚至用司天台的影响,在民间大肆传播利于太子的预言和传闻。
张玉庄每一次都走得极为谨慎,既不让人察觉自己的真实意图,又确保太子利益得到最大程度的保护。
几番周旋下来,他已将皇后残留党羽清除大半,隔三差五就去东宫检查张怀安学业。
最开始,张怀安对于六哥到访还是会有些紧张,每次见到人,总不自觉地缩在椅子里,甚至还会借身体不适躲开。
但这个过程很短暂,张怀安意识到自己身体是因为六哥送来的药方逐渐好转,并且六哥忽地对于他在治国之道上的学业严肃起来,有时候比太傅还要严格。
但张怀安并不反感这样严肃认真的六哥,少年经此苦病一场,成长了许多,虽不知六哥为何如此,但也明白那些苦心。
兄弟关系日渐平和,相护信任和欣赏着。
步步为营,时刻警惕,他总是那个挑不出错的六皇子。
最重要的,他是那个没有软肋的六皇子。
好几次,他从朝会脱身,又被皇帝召至殿里敲打到深夜。
更深露重,星光遥遥,将归人每一步都照得无比沉重。
一场接着一场无声的博弈,几乎耗尽他所有精力。他也无数次告诉自己,所谓为国为民,他这一腔才干总能为家国黎民有所贡献。
他想过让宁恙自己离开,但又念着至今不知皇后为何耗尽手段也要把人召进宫,也丝毫没有找到那个所谓云游道士的音讯。
他不能冒险。
若是在自己眼前都护不住,去外面又如何能护住?
这是张玉庄告诉自己的借口。
细想之后,又能从这些冠冕堂皇之中又能捡出几片可疑的贪心。
这些贪心会发作在每一个张玉庄疲惫回殿的瞬间。
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旁边放着一张刻意掩盖笔迹的字体:请多保重。
要么。
是一束新摘的野花无端出现于青瓷瓶中。
再不然。
是雨夜归殿时,踏上放着一套烘暖的干净衣裳,还有旁边燃着的小火盆。
张玉庄不会想到,这些不经意出现,甚至无足轻重的画面,会在将来何等残忍的方式,清晰又深刻地展现在他踟蹰独行的每一时刻。
而当下,他的理智在叫嚣,在警告,感情却寸步不让,拉扯得他几乎要散架。
他是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六皇子,可防线总是莫名崩溃,叫他一再鬼迷心窍地伸出手。
像个偷吃糖果的稚子,紧张又期待地享受甜意。
这些简单事物能带来如此慰藉,张玉庄甚至自己都讲不明白其中的所以然。
他只是纯粹地,任由指尖探过那些尚带温度的物件。
几息过后,随着最后深深叹气,他再睁开眼,冷漠地叫侍卫进来,让他们大张旗鼓地去处理了这些东西。
动作闹得大,也能听着几句抱怨:“就让你别动这些歪心思,总想去亲近监正做什么?”
那个倔强的人听着教训,脑袋却怎么都不肯低下来。
闹过几次,侍卫都晓得了殿下的态度,宁恙也再没机会爬窗送什么进来。
虽是如此,但宁恙在司天台上的日子也算过得舒坦。
这份舒坦,除了张玉庄的暗中庇佑,更多的是出自宁恙心性。
宁恙生性开朗,脸上总是挂着没心没肺的笑容,让司天台这个严肃之所多了几分生气。且一同召选进来的道童们彼此年纪相仿,大家起初对他的热情乐天颇为不适应,尤其不喜欢他贪吃乱跑。
但这人好似浑不在意别人说他什么,若是责备他一句怎可胡乱偷吃,他居然笑嘻嘻地拉着你问要不要一起。
要是话说得难听了些,他也只是笑嘻嘻地不同人恼,转头见了难处还乐意来帮忙。
他总这样,乐观开朗得不像话。
时间一长,竟然挑不出不喜欢他的理由来。
而且,司天台如今虽是六殿下掌事,也有许多年轻后生从侍,以至于大家很容易忘了原先在司天台上的那些老人。
宁恙却自来熟得很,特别爱往老人堆里扎,他会耐心地听那些老人讲述往事,或是请教他们一些冷门知识,能说会道得特别讨人喜欢,那些老人们瞧着他,目光慈爱不已。
他实在太明朗,像一抹不该出现在这深深宫闱中的颜色。
要说宁恙好,他确实走哪都讨人喜欢,但就是一点,大家觉得他也太爱关心人了。
膳房送来点心瓜果,他像个小旋风似地忙于分发,好似叫别人多吃一口,他就能满足一样。
大家见他如此热心肠,自然欢喜。
只是,这孩子一根筋倔得很,照顾完大家还不够,每次都要一碗水端平,外头有的,他总要往监正殿里也给送一份。
这份送出去的热情,无一例外都被侍卫冷漠地丢了出来。
其他同伴都看不下去了,纷纷劝他说六皇子和咱们云泥之别,人家哪缺你这点关心。
宁恙总笑嘻嘻地挠头,说:“他或许不爱吃宵夜。”
大家见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何况宁恙从不做什么违矩之事,有时笑闹着不规矩点,多半也是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看见了指责几句就能掀过去。
但他总是能做些出乎意料的举动。
司天台里有棵好几人合抱的古树,年岁太久,是谁人栽种已无从考察,只是站树下去甚至会生出这树要长到天上去的感觉。
它枝叶繁茂树荫遮天蔽日,是司天台中极为理想的休憩之所。
宁恙闲时总爱在这树荫下坐着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想入神了得大声喊几遍他才能回神。
他会出现在这棵树下丝毫不令人意外。
但往上爬这件事就惊悚了。
起因是宁恙在树下发现一只掉出巢的小鸟。
他先是感慨这雏鸟生命力坚韧,那么高的树上掉下来都没摔死。
随即决定,既然它这样都能活下来,那他要送它回去。
仰头望望树杈横生的老树,一时也分不清这雏鸟是从哪根枝丫上掉下来的,干脆不顾他人劝阻,三两步就爬了上去。
他的道袍被勾得东一道西一道的,沾满灰尘和树叶。
宁恙毫不在意,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小鸟,一步步往上攀爬。
同伴惊呼着让他小心:“元善!你本就手脚不大协调!千万当心啊!”
“就是,这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几声呼立刻吸引了一群道童和侍卫。
“没事的!”宁恙不忘笑着安抚他们,“我已经看到鸟窝了。”
司天台近来万事顺遂,兴许大家过得都有点闲了,一时间凑过来瞧他爬树的人又多了些。
张玉庄正疑惑这院子里为何吵嚷起来,过来打眼一瞧,一声宁恙险些破口而出,又在最后一刻强行咽下了到嘴边的名字。
他在袖中悄悄掐诀,一道无形法障就此展开在宁恙身下几寸。这道法障肉眼难辨,但张玉庄知道,它足以在危急时刻护住宁恙。
此时宁恙已稳妥地将小鸟送回巢穴里,脚下踩空,整个人失去平衡。
地下的人惊呼出声,好几个都张开手臂做好接他的准备了,张玉庄更是紧张得不行,手指一动就要操控法障。
千钧一发之际,宁恙灵活地扭身抓住最近一根树枝,有惊无险地稳住身形。
都这样了,他还不忘朝树下咧嘴笑:“瞧你们紧张的,都跟你们说了没事!”
等他终于落地,张玉庄才收回受,法障就此消散。
他一步一步越过人群,走向中心那个少年。
六殿下身形修长,一袭玄色道袍衬得肤色苍白,那张脸上写满冷漠,眼眸深邃若寒潭,不起一丝波澜。
虽然他这张脸无论对谁都这样不带感情,可此时他步步走来,却叫周围人都感觉到莫名凉意。
——六殿下,好像很生气。
“元善,胡闹。”
冷冰冰四个字,将皇子威严体现尽致。
宁恙站在人群中央,身上的道袍因刚才攀爬而显得凌乱,脸颊也因为兴奋正微微泛红,一双大眼睛因为这句点名道姓闪着不安和心虚。
听见师兄当众说自己,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手指不自觉地绞在一起,但又很快挺直脖子。
“可是,监,监正。”宁恙开口说道,心虚作祟,他有些底气不足,“我救了一条命,这难道不是件好事吗?”
“一条命。”张玉庄声音低沉,“你可曾想过,若你摔下来,会有多少人为你担惊受怕?你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宁恙察觉到了今天师兄带着怒意,但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份怒意从何而来。
他抿了抿嘴,坚持道:“修道之人普度众生,这只小鸟自然也在众生之列。”
有人小心地揪了揪他的袖子,暗示他不要再还嘴了。
张玉庄瞧了他许久,威压似寒霜一般铺开。
“普度众生不是叫你拿自己安危开玩笑。”张玉庄心中叹气,但面上依旧严厉得很,“若你因为一时冲动二手商,又如何去帮助更多需要度化的命。”
“监正也不必说话这么……”宁恙咬了咬唇,逼着自己咽下去最后两个字。
“你还顶嘴。”张玉庄眉头一皱,整个人更加冰冷。
“监正莫恼。”宁恙低下脑袋,声音翁瓮的,“弟子知错了。”
张玉庄还想说什么,又注意到宁恙手臂上道袍被划破了个口子,也不晓得可有伤到他。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最后冷冷地说:“自己好好反省。”
宁恙目送那道背影远去,神色黯淡一瞬,又很快和周围伙伴笑闹在一处。
人群散去,司天台被还给寂静。
天色渐暗,监正殿内却时不时地响起几声咳。
起初似是监正清嗓子,断断续续地,后来竟是连串地咳起来。
殿外侍卫互相交换个眼神,其中一人敲门问道:“殿下,需不需要召太医来看看?”
他们问得犹疑,因为殿下从不是一个乐意大张旗鼓的人,他虽为修行之人体格优于常人,但人食五谷难免有个头痛脑热。
往常这些时候,殿下总扛到翌日下朝自己动身去太医院。
没想到这次,殿下很快就同意了这个提议。
不多时,太医来到了监正殿。
“殿下似是肺经有热,兼有些气滞,这是秋燥之症,容易引起咳嗽,老朽这就给殿下方子。”
张玉庄在心里苦笑,想着这些肺热气躁都是被那个小白眼狼气出来的。
面上却对太医恭敬平和:“您辛苦来一趟,听医者此言,倒叫我忧心起来。”
太医哪里敢让皇子忧心,连忙问询。
张玉庄抱歉地说:“我才学浅薄,但也晓得这秋日虽是养收之时,但也最容易伤肺伤气,不怕您笑,我说句自负的话,连我这样年轻力壮的人都挡不住秋燥之气,更何况司天台上那些年迈的老者。”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忧虑:“虽说司天台也有太医来按时问诊,但我身为监正,难免挂心得多些……”
张玉庄欲言又止,太医连忙问可有他能为之事。
“我本想辛苦太医也去为那些老人家们瞧瞧,但又怕太过劳烦您。”张玉庄还是那样君子润朗,玉面之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之色,“毕竟您身为太医,我这要求恐怕有些唐突。”
太医听罢,哪有不肯的,连忙自请前往看脉。
心中更是对六殿下的体贴和谦逊赞叹不已,想这般仁心仁术,日后必成大器。
太医欣然应允实乃意料之中,张玉庄连声感谢,并全程陪同,看着太医为一位位老道士诊脉,直到最后一位老人笑呵呵地说:“我们这些老骨头倒是硬朗得很,要说此时需要太医的,这司天台上恐怕当真有一位。”
太医面露疑色,望向六殿下。
后者只是在长辈面前恭顺谦虚,问道:“是有谁病了吗?”
那老人哈哈道:“病了倒也不至于,就是小元善他今日爬树刮了手,起先瞧不出来,没过一个时辰就肿了,还硬撑着等明日再去找医师看呢。”
张玉庄心下一紧,虽有意压着,却也无端露出几分焦急:“可是伤了筋骨?”
“我也不清楚,就听那些娃娃闹嚷嚷的。”那老人见状,干脆直接开口道:“监正,可否劳动太医给那小顽猴看一看?毕竟手足之事,可耽误不得,我替元善求您嘞。”
眼见他说完就要下跪,张玉庄连忙扶住他:“您说的什么话,这些道童都是用心培养的人才,将来必有大用的。”
至于要如何,却不再往下说,只是将视线投向太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要讲自己不乐意去看那真是没眼力见。
只是,太医面上浮上一丝疑惑——六殿下方才那个神色,似是有点紧张。
紧张谁?
那个道童吗?
这些太医都是常年混迹皇宫的老姜,即便有疑惑也只敢想想,资历再深一些的,光是冒出个念头就要压下去。
但太医方才略一疑惑,就被张玉庄尽收眼底。
他低头轻叹口气:“这些道童都是别了父母家乡来到我这司天台,岂有不看顾的道理。”
此话言之有理,太医点了点头。
张玉庄稍作停顿,目光变得柔和了些:“或许正是如此,我才会对他们格外上心。说来惭愧,听闻他们之中有人受伤,我难免……”
言至于此,太医已经了然。
他想,六殿下和太子的兄弟勤奋果然如外面传言那般,这是何等的关爱之情啊。
皇室之中能有这般情意,实在难能可贵。
“殿下放心。”太医恭敬地说,“老朽这就去为那道童诊治,定会认真对待。”
“今日先谢过太医。”张玉庄点头道,“希望日后我或者怀安都能有为太医分忧解难之时,那才能了我们这份心意。”
太医听得内心一震,他没想到六殿下不仅对自己如此客气,还暗示了一份皇子金口玉言的恩惠,甚至巧妙地将太子爷纳入其中。
他连忙躬身,声音中带着明显的激动:“殿下言重了。能为两位殿下效劳,是老朽的福分。殿下和太子如此关心百姓疾苦,实乃国之大幸。”
他心中暗想:六殿下不仅仁善,还如此懂得礼数和人情世故,难怪如今朝堂之中忠臣对他尤为青睐。
目的达成,张玉庄微微一笑:“会有侍卫带您去道童居所,我就不陪同了,您辛苦。”
*
“为了让人给你看看手,绕这么大一圈。”谢逢野瞧着张玉庄远去的背影,啧啧称奇,“你们那个时候的人,都管这种做法叫讨厌?”
他想起先前宁恙信誓旦旦地说张玉庄如何讨厌自己。
彼时听得有多么真切,当下看得就有多么荒谬。
土生是个特别容易入戏的家伙,此刻瞧得连连摇头。
“这样活着也太累了吧,每个动作每句话都是算计,这谁能受得了?”
他感慨得真情实意,没注意到身边的天帝饱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谁说不是呢。”
第135章 怒海
秋光慵懒, 斑驳光影之间,一个身影灵活穿梭,带着桃子甜香。
虽说初春时他也冒雨去摘过桃子, 但那是皇宫中培养在温室中的品种,不合时宜地结果, 怎么吃都不得劲。
要说吃桃,需要秋后隆重结果的才汁水香甜。
宁恙不时回头张望, 确保没人瞧见他往司天台外跑。
这么一路鬼鬼祟祟地溜到了御花园遇荷池。
他对这处旧塘古亭有独一份的执念,大概是因为入宫后第一次在这和师兄相遇,之后那人总是冷冰冰如寒川, 浑身上下写满生人勿进。
可彼时猝不及防相遇,师兄看起来分明落魄得不行。
好似只有来到这处,宁恙才能想起师兄本来该是什么样, 而不是如今那个高高在上的监正,亦或是朝中新贵六皇子。
他躲去亭子后头,靠着那棵老银杏,把桃子在道袍上擦了擦,动作甚至带了几分虔诚,恍若手中是件稀世珍宝。
当他终于咬下第一口时, 随着甜美多汁的桃肉在口中化开, 他满足地喟叹一声。
他仰着脑袋对着蓝天白云发笑, 仿佛整个世界都因为这一口桃子变得美好不已。
所有美好, 又尽数凝结于这个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瞬间里。
少年人颜丹鬓绿,夭桃秾李, 叫人看得莫名无措, 又无法挪开眼。
吃完桃子,他又四下张望, 确定无人路过,才站起身对面前这棵老银杏呵呵发笑,甚至有模有样地拜了拜。
他在银杏脚下挖了个坑,将桃核放进去,用松软泥土盖起来,最后轻轻用脚踩实了土地。
“好好长大哦。”宁恙小声嘱咐。
做完这一切,他才满意地拍拍手,性情大好地蹦蹦跳跳走远。
宁恙哼着小曲往司天台赶,没留意到自己方才一举一动都被人看在眼里。
张玉庄从藏身之处走出来。
他原本是来散心的,朝堂纷争让他无时无刻疲惫不知,而这个僻静角落却总能给他带来片刻宁静。
谁知还没绕出假山,就瞧宁恙蹑手蹑脚地绕去亭子后面。
起初,张玉庄停步的理由十分正当。
他身为监正,要确保宁恙不是来这惹麻烦的,见他鬼鬼祟祟过来,自要多瞧两眼。
但瞧着瞧着,脚就迈不动了。
身处算计宫墙之中,宁恙纯净得几乎刺目。
一个桃子一片蓝天就能满足,这种纯粹几乎叫张玉庄羡慕。
张玉庄深知,自己对宁恙的情意早已远远超出同门师兄弟。
他需要宁恙存在。
他们这段强按着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里,离不开的人是他张玉庄。
其实,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脆弱。
只有看着宁恙,他才能记得自己还有初心,他才会记得世上并非只有尔虞我诈和无休无止的背叛猜忌。
他才能在旋涡中有可以牵挂的锚,不让自己这一芥小舟脱离修道之人的本分。
他才能记得,度化苍生是他的责任。
他才能说服自己,他如今追求权力,是为了让更多的宁恙能有如此自在的时刻。
张玉庄想着这些,缓步来到银杏树下,久久地注视着那块微微隆起的土地。
他想了许久,久到沉默快要变得冗长刺耳,张玉庄才做出决定,他调动体中灵气,淡光从他指尖溢出,如丝如缕,将许多私心温柔地洒到那个土包上。
“你要长命百岁。”
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张玉庄最后看了一眼那块小小土包,转身之后为自己戴上冷峻面具。
秋风拂过,卷起几片金黄树叶,轻轻盖下这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
司天台上,张玉庄召集道童观星,星光闪着碎光,斑斑点点萦绕在旁,俯仰之间,恍若伸手可探,氛围难得愉悦。
“不必拘束。”张玉庄缓缓开口,“今夜观星,为明白自身与天地的关系,放开心神,如此才能见平日所不可见之景。”
他目光不经意扫过人群中的宁恙,一触即离,态度缓和几分。
“今夜,说什么都可以。”
道童们围坐一圈,兴奋地交头接耳。
监正贵为六皇子,虽平日里过于冷峻了些,但大家并不畏惧他。
道童们心里清楚得很,厨房会为刻苦修炼的孩子们准备宵夜,起风或是雨凉时,宫侍们会为每个房间安排碳火,甚至在生辰时“赐下”珍贵丹药。
这些事,若非监正下令,谁能做这么精细?
是以,道童们敢在他面前活泼些,总归不要放肆成元善那般就好。
宁恙哪管这些,他就坐在不远处,一双眼亮得像是缀了星星,目光始终追随着师兄。
在同伴忙着窃窃私语时,他悄悄挪动身子,一点点向人群中央靠近。
张玉庄自然能察觉到那笨拙不已的靠近,低头浅笑一瞬,装作无事发生。
“监正。”一个小道童鼓起勇气发问,“您觉得哪颗星星最亮?”
“勾陆。”张玉庄眸光悠远,让人轻易无法辨认这道视线落脚何处。
“它永远在那,它是星辰恒常,维系整个星象的平衡。”
他从未用这般语气描述什么,是以。这番话在道童中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他们彼此交换眼神,猜测监正大人话中深意。
最终得出结论:监正此言定是在说太子殿下。
毕竟,谁能比未来君王更像那颗守护天地的勾陆星呢?
宁恙却不以为然,他觉得此话似乎另有所指,但又说不到哪里不对。
干脆不做深想,继续自己的靠近计划。他趁着大家讨论,又挪近许多,现在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师兄身上的沉檀香味。
这是自道场以来,他第一次如此接近师兄。
恍惚叫他回到从前。
其实,自师父去世之后,他失了倚靠,加上那些世家子弟卷土重来愈发过分的报复 ,他日子并不好过。
来到宫里,尽管周围人都和善,但宁恙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此刻靠近师兄,他才惊觉自己有多么思念那份熟悉的温暖。
他想,这里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坏地方。
师兄本来是那样温暖的一个人,如今变得冷冰冰,一定是皇宫的错。
他想,只要能陪在师兄身边,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是他都能坦然面对。
这种连他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依恋,却是他茫然之中的唯一慰藉。
张玉庄瞥见宁恙被挤在后面,钻不进来,正苦恼地挠头。
于是发问:“说说你们自己,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道童们立时七嘴八舌争先恐后地向监正汇报自己的梦想,有人想成为国师,有人想要游历天下,还有人想参透天机。
年轻的声音风铃一般清脆,在星夜下将美好憧憬成串奉上。
张玉庄静静听着,嘴角勾起笑意,“不经意”侧身,给宁恙让开一块空缺,好让他离自己更近一些。
道童们热切成片,这微小一挪在喧嚣中几不可察,宁恙双眼一亮,立时循着空缺钻了进来,又很快把视线从师兄身上移开,故作镇定地拉着周围一个同伴就唠起嗑来。
但他感觉得到,自己背后,是师兄,他们离得很近很近。
张玉庄专心聆听其他道童的梦想,嘴角笑意更深了些。
道童哪里见过他们监正这般笑过,眼瞧着冰山初融,几乎能窥见寒川下那些暖流。
他们不知道,暗礁怒海中,两朵昙花静默间悄然靠近。
不远离。
不逾越。
宁恙手指不经意碰到了师兄衣袖,如此逾矩,本不应该,那他却没有立即收回手。
张玉庄顺着衣袖看下去,却没斥责,出奇地沉默。
他心中泛起一丝涟漪,正想同宁恙说些什么,未料一阵眩晕汹涌来犯,瞬时冷汗直冒,脸色苍白。
“师……监正。”宁恙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搀扶。
但张玉庄直接抽身离开,退了一步,勉强稳住身形,他眼神恍惚,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不悦的事。
道童们争相询问,将宁恙挤得更远了些。
“没事。”张玉庄摆摆手,“只是忽然想起一件要紧公务。”
说罢,他不等众人反应就转身离开,脚步匆匆,留下一群道童困惑不已。
宁恙呆愣原地,感觉心口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那道背影变得模糊而遥远,他手指绞在一起,失落自语:“你就那么讨厌我。”
在宁恙看不到的地方,张玉庄扶着廊柱才勉强站稳。
预知卷土重来,将他折磨得冷汗涔涔。
他看见自己高高在上落座监刑台,何等威严肃穆。
刑场上,老臣垂首跪地,苍白头发沾污染诟,那是当朝老臣,太子之师,国之栋梁。
太傅,赵醒安。
张玉庄对这位老人向来有着绝对的尊重,彼时他初入朝堂,曾多次蒙太傅指点,帮他避开现今。
老人见识过人,常能洞察时局,提出真知灼见。
张玉庄喜欢亲近这样温和智慧的老者,因为这会让他觉得那个睿智慈爱的师父还在身边。
可是预知中,这位长者落魄不已地跪在自己面前,等待审判。
张玉庄听见自己冷冷地说:“赵醒安,你欺君罔上,勾结外敌人,证据确凿,可有何言?”
“老臣,无话可说。”
张玉庄看见自己亲手丢出令牌,刀光闪过,一代明臣就此陨落。
而后,血流成河。
皇帝站在血色中,亲自为张玉庄戴上金冠,封他亲王。
龙颜大悦:“爱卿为国除奸,功不可没。”
预知。
曾几何时,他深信这是上苍感念他勤以修炼恩舍而来一点奖励,可道场暴雨,乃至吴郡瘟疫。
张玉庄扪心自问,他是豁了命去阻止,可却将事态推向深渊。
好似,命运张开大网笼住这个倦鸟,捏住他高傲的喙,逼他泪眼瞧着将来不可更改。
它如此明晃晃告诉结局,非要叫人痛苦于无力挣扎。
为此,张玉庄不止一次陷入恐惧和犹豫。
如果什么都不做,是否能避免结局。
可袖手旁观何尝不是一种罪。
他艰难地决定,这回不直接干涉,而是选择从旁寻求解决之道,避免因为自己的介入而加速事态恶化。
自那日后,世道并不太平,或者说从未太平过。
一场瘟疫损耗不少国力,边境局势也就此紧张起来,北方游牧部落频繁入侵,朝中各派争执不下。
主战派和主和派在金殿内吵个没完,太傅赵醒安提出一个折中方案:派遣使者同游牧部落议和,同事暗中加强边防,以换取时间增强国力。
这本是权宜之计。
张怀安深以为然,年轻的太子急于在朝堂上展示才能,且十分同意老师这个提议,于是立即站出来附和:“太傅所言极是,此计既可缓解眼前危机,又可积蓄实力,实乃上策。”
然而,却不知此番早已落入彀中。
朝中不缺想扳倒这个太子的党羽,他们看准时机开始借题发挥,几番拉扯,前去接壤地带之人成了太子。
张怀安垂首领命。
燎原之火,其势汹涌。
却不想这此太子亲行却成为太傅赵醒安的催命符。
夜幕低垂,张玉庄动身前往东宫,宫内灯火通明。
“六哥。”张怀安放下手中奏折,抬头望向张玉庄,对视之间,眸光陌生不已,“怎的漏夜前来?”
张玉庄直入主题:“殿下,此时不可莽撞,你若出行,只怕凶险难料。”
他闭了闭眼,理清思绪后说:“外族若要真打,哪里还能给我们有商量的余地。只怕有人许了好处,届时你一去,便要扣个联合外敌的罪名。”
“我是本朝太子。”张怀安低眉笑道,“我没有必要私通外敌。”
“那太傅呢……”
张怀安却笑得不见异色:“六哥是来劝阻我的。”
“非是劝阻。”张玉庄斟酌道,“朝中暗流涌动,殿下此去,只怕要害了太傅……”
“六哥。”张怀安打断道,“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不等张玉庄回答,他继续道:“一个不知轻重的莽夫?还是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哥哥。”张怀安起身,踱步到窗前,“我很清楚朝中局势,父皇轻视,兄弟阋墙,若我不做些什么,这太子之位还能坐多久?”
“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张玉庄心中隐隐不安。
“哥哥。”张怀安又如此唤道,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情绪,又很快被压了下去,“一年前,我卧病在床,听着宫人们窃窃私语,听到父皇的失望,也听见母后的后悔和叹息。”
“我才知道,作为太子,仅仅活着是不够的。”
张怀安目光变得深邃:“你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张玉庄摇了摇头,却想得起来,彼时太子大病初愈,乍见自己到访,眼中那些猜忌与恐惧。
“我在想,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几个月,就觉得痛苦难耐,哥哥,你如此过了这么多年。”
不知何时起,张怀安悄然褪去天真浪漫,全身上下都流露出这般成熟与沧桑。
“我明白了,谁都不可靠,即便是最亲近的人,你不是也很欣喜吗,看到我学有所成,你会夸赞我。”张怀安死死地盯着他,质问道,“为何如今我做出决定,也是你来劝我?”
“哥哥,你不是站我这边的吗?”
张玉庄被这番话震得哑口无言,一时间无法回应。
半天,只说:“太傅他,真心为你。”
“我当然知道此行风险,有人要拿这个做文章,但权衡利弊我也学得很好。”张怀安声音莫名低沉,他拿起一枚棋子在手中把玩,“若此行顺利,我乃大公。若有闪失,这局博弈的筹码里,太傅首当其冲。”
“无论如何,边疆却能因此而安宁。”张怀安目光锐利地说,“哥哥,我只有这一个机会来证明价值,帝王之术,我学得很好,你不该为我高兴吗?”
“怀安。”张玉庄严肃不已,“人命非儿戏。”
“心狠,也是太子这个身份的价值所在。”
“哥哥,你太仁慈,也太软弱。”张怀安目光如炬,“此事明显就是奔着太傅来的,若我再不做些什么,岂不让太傅枉送性命?”
他搁下棋子,缓步行至张玉庄面前:“你会怎么想我呢?你会觉得我不懂感恩,不明是非吗?”
“哥哥,我看得见太傅为我付出,然时局如此,不可违背。指望个人情意牵扯大局,与螳臂当车何异?家国大义注定湮灭真心,这是你我身为皇子的宿命。”
说罢,张怀安目含恳切:“所以,哥哥,不要再劝阻我,至少不要妨碍我,我需要你站在我这边,就像你一直做的那样。”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不知要如何活得自在,哥哥,你是修道之人,你告诉我吧。”
张玉庄看着眼前的太子,沉默良久,才说:“保重。”
他转身离开,却如何也读不懂自己心中汹涌的震怒。
这回,他没有实际阻拦过,可依旧不可避免走向那个结局。
该要去怨谁,又能去怪谁,谁又会可怜谁。
他不知道。
未来无可更改,钝刀一样让他承受痛苦。
无可抑制的低落潮水般奔涌而来,将他牢牢困住。
它们汇聚成哀哀低语,告诉他命该如此,嘲笑他自不量力。
他仰头去望树叶间隙中那些星光,忽然意识到,自己许都没有真正安静过了。
奔波,谋划,无有改变。
夜色愈深,张玉庄闭上眼,开始回想自己的初心。
那个要度化众生,造福百姓的人。
那个人还在吗?
*
张玉庄破釜沉舟不管不顾起来,他心中有个声音告诉他,无论如何要保住太傅,无论如何不能低下这个头。
他多方周旋,短短数日将自己熬得憔悴不堪。数次扶乩,皆落于一个死字。
每一次伸出手,都是饮鸩止渴。
事态依旧不可避免地发展下去,太傅赵醒安被指控通敌叛国,太子在北境九死一生压下内乱外敌,都不用他再做什么,已足够证明清白。
毕竟,若是沆瀣一气预备推太子继位,怎可让他险些有去无回。
乘势利用这个指控,展露自己的手腕以及决断。
甚至,借着调查太傅一案,顺手清除了大批朝臣,证据漫天飞,言语显得尤为薄弱。
秘密处决、严刑逼供、家族连诛、自杀图存。
血雨浓稠,一时间人人自危。
好似,太傅一日不认下这个罪名,杀戮便一日都不会停止。
张玉庄深陷燥热无措之中,在一个深夜悄悄潜入大老,月光透过窗棂,无论如何也照不亮老人消瘦的脸。
“太傅。”张玉庄低声唤他。
赵醒安缓缓抬头,瞧见来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殿下。”
“太傅。”张玉庄深吸一口气,“我送您离开,远走他乡。”
闻言,老人脸上划过一丝讶然,随即又归于平静,“孩子,该离开的是你。”
张玉庄抬起头,困惑地看着老人。
赵醒安继续道:“老朽看你如今斡旋于朝堂,你想改变,又不愿意沾染黑暗,你要保护,又不愿意伤害。你要明白,为了更大的善,必须要做一些看似‘恶’的选择,这不是背叛,这是承担。”
“若你留下,你要学会狠辣。若你做不到备受折磨,殿下,你该离开,去安静修行。”
“你放不下你对家国黎民的责任,你害怕因为自己离开而没能挽救更多苦难。”
“可是殿下,生之一事,苦自当头。”
囚笼中,老人同张玉庄说了许多话,他的面庞逐渐变成了记忆中的师父。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谈话。
张玉庄站起身,深深地向老人鞠了一躬。
当他离开时,听到身后老人平静地说:“告诉他们,我准备好了。”
“你是最适合的执刀人。”
杀戮止于六皇子呈上赵醒安的认罪书。
自监刑台下来,张玉庄仍压不下心中的恶心,他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也在今日一同被杀了。
六皇子除奸有功,成了史上第一位道袍亲王。
金冠加身,诏词绕耳,一切都变得讽刺。
他再也看不见那个要度化苍生造福百姓的少年,反而他自己成了需要被度化的人。
秋日尽头,寒雨姗姗来迟,水幕朦胧。
六殿下屏退左右,也不撑伞,自己走回司天台,试图用寒意驱散心中的不适。
一步步走得缓慢沉重,金冠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只觉得自己化成漫天雨丝,找不到一个落脚点,他痛恨这样的命运迷宫,又惧怕每一个拐角会带来新的痛苦和绝望。
他被命运折磨得不成人样。
身为修道之人,他自然晓得善恶从不分明,但却再也瞧不清何为正邪两立。
雨水模糊视线,也模糊了他曾经坚信不已的界限。
一个本该普度众生的修道之人,却亲手将无辜之人推上断头台,这是恶吗?
可若不如此,更多无辜姓名会葬送于这场动荡之中,这是善吗?
他细想往日修炼种种,绝望地找不出一个答案。
如此落魄之际,司天台外却聚集了许多人。
宫中今夜为张玉庄升亲王而设宴,但他提前离席,许多朝臣也就附庸而来。
他们打着华丽的油纸伞,脸上挂着兴奋笑容,争先恐后地向他靠近。
“恭喜殿下荣升亲王!”
“杀了那赵贼,大块人心啊!”
“正是,殿下真乃国之栋梁!”
张玉庄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某种声音在体内叫嚣,烧得他血脉沸腾起来。
面前这些人兴高采烈,仿佛不是经历了一场血腥洗礼,而是一场盛大节日。
怒火烧断每一根麻木的神经。
对真相无知,对正义亵渎,让张玉庄无比反胃。
体内灵力不受控制地本用起来,一股强烈的冲动在他心中升起。
杀意隐隐冒头,迅速破土而出。
雨幕中出现一个身影,他们之间像是隔了千川万海,可是隔岸遥遥而望,又能清晰不已地看清那双眼里的担忧。
没有算计,没有猜忌,没有权衡利弊,没有地位考量。
只有纯粹的、不加掩饰的担忧,赤诚一片,亮得晃眼。
快要失锚的风筝被拽了回来。
何所为?
目的越来越清晰,慢慢缩小。
天大地大,凝成这一个宁恙。
只要有这个人在,他就有地方可以汲取能量。
张玉庄还能找回曾经的理想和信念。
只要他还在。
就有人能原谅他灵魂上的裂隙,包容他的锋芒,甚至平息他的杀意。
只要他还在,剑鞘就能拢住一切崩塌。
*
秋夜的寒意无理入侵每一个角落,空气潮湿,密布凄凉。
深思倦怠地淋了场秋末寒雨,张玉庄没有为自己调动灵气护体,就这么沉沉地卧在塌上。
金冠被随意丢弃一旁,他眉头锁着,呼吸急促。
窗户被轻轻推开,宁恙悄无声息地翻进来,快步走到床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触碰张玉庄滚烫的额头。
“师兄……”宁恙声音哽咽,再也无法控制,他俯下身,将那个摇摇欲坠的人抱住,任由泪水无声滑落。
压抑的抽泣声和窗外雨声交织在一处,砸出斑斑泪痕。
“我们走吧,好不好。”宁恙低语,恳求道,“不跟他们玩了,我看不惯你这么累。”
“你不该是这样的……”
烛光摇曳,人影跳动,雨声不知何时渐渐变小。
直到宁恙离开,张玉庄才缓缓睁开眼。
殿外有人叩门三声,之后便没了动静,似是在等着传唤。
张玉庄撑坐起来,一边调整仪容,一边调动灵气祛热症。
得到准许后,殿门开启,一黑衣人跨了进来,携带几丝秋雨寒气。
“殿下,寻到了那云游道士的踪迹。”
第136章 惊离
自从知道皇后她着手四处找寻云游道人的踪迹, 张玉庄就埋下大网四处搜罗那人踪迹。
侍卫明暗里走访,终于捉到了一点线索。
“说是曾在他的茅庐借宿。”侍卫恭敬地禀报,“老人声称那人一身道袍, 但病倒在他屋前,说话沙哑。”
张玉庄闻言, 眉头微皱:“他还说了什么?”
侍卫继续道:“那老人还提到,这道士瞧着虽然阴森可怖, 但很执着于知恩图报,自从那次被老人救进屋子里,每隔两月便会有一笔金银送到老人家中。”
“金银?”张玉庄思忖着问, “为何要特别说这个。”
侍卫回:“本来那老人一开始不愿松口,是兄弟们走访间邻里听说了些异象,讲那独居老人无儿无女的, 突然能拿出金币银钱来买吃食,也不知是从哪来的财富。”
张玉庄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这老人似乎并非贪图财富,反倒心有顾虑,他还说了什么?”
侍卫继续汇报:“老人确实心存疑虑,殿下, 他说那道士虽然长相可怖, 似不通人情世故, 完全不像个正常人。老人担心这些钱财来路不明, 那道士如此一昧报恩,恐怕不妥。”
“直到我们拿出司天台令牌他才肯说。”
张玉庄沉吟片刻, 才问:“关于那道士, 还有什么特别之处?”
“老人说那道士虽然病着,但周身总有一股寒气, 靠近了会觉得不舒服。”侍卫回答,“而且那人看起来不过中年,可声音异常沧桑。”
“那老人怎知那银钱是道士送去的?”
“因为那道士每次送东西来,总要留下片刻,或是吃杯茶,或是就着咸菜下碗泡饭。”侍卫回禀,“总归呆不长。”
张玉庄文:“他上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
“一旬之前。”
“好,我知道了。”张玉庄起身,从书架上取出几张符咒交给侍卫,又令从钱匣中取出几张银票,“这些符交给兄弟们戴在身上,辛苦你们再看看。”
侍卫恭敬地接下:“殿下放心,我们一定尽力。”
张玉庄点点头,又叮嘱:“那老人身份特殊,此时不知那道士为何如此,还需你们暗中多加保护。”
“明白,属下这就去安排。”
侍卫郑重点头,退身离开。
殿门关上之前溜进一缕秋末冷风,带着雨气,寒浸浸地在监正殿里扫荡。
关于这道士和皇后的关系,千丝万缕,直把张玉庄想得头疼。
他长呼一口气,起身关上了窗。
*
眼线紧盯那个小村,可那道士却再未出现过。
转眼又到隆冬,皇帝身体每况愈下,各方势力纷纷浮出水面,储位之争进入白热化。
这日,早朝又爆发激烈争论。
起因是一份关于北方诸省粮食歉收的奏折,称因前年瘟疫,民生难以为继,尚未能回口气,今年又闹了一次北境反叛,百姓里,壮年多去充军,耕田大半荒废,如此下去,恐有饥荒之患。
大臣意见分为两派:一派主张立即从南方调粮救急;另一派则认为应当开仓赈济,并减免赋税。
实则两种皆可行,当下人命最为要紧,但他们乐于吵个口干唇焦,似乎只有当自己意见被采纳,方能证明价值。
自太傅血案过后,张玉庄许久未在朝堂之上说过话,他沉默地听着他们你来我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张怀安,却发现对方正紧盯着自己,眼中光芒复杂。
对视一瞬,张怀安移开视线行礼出列。
“诸位大人,依余拙见,此事或许应当多管齐下。”
朝堂顿时安静,皇帝以及大臣纷纷注目于他,目光疑惑。
“粮食歉收确实危急,不论是调运南方粮食救急,还是开仓济赈都可同步运作。不过……”张怀安游刃有余地说,“事在人为,也许派遣能臣前往再去,督促地方官员积极备冬,例如储存甘草,准备御寒衣物,以防寒潮来时百姓遭殃,沦落至饥寒交迫。”
这番话说得头头是道,言之有理。但张玉庄却觉察到了不对劲,甚至预料到了后续会有话。
果然,张怀安笑了。
“此事,不如三哥亲往最佳。”
三皇子生母出身北方大族,在当地颇有影响力,此时皇帝病重,却叫三皇子带着兵臣回去母族,很是暗藏杀机。
要知道,如今形势,三皇子若是此行成功,必定声望大涨,但只怕这回,有去无回。
立时有人出声反对。
张怀安却是说:“数月前北疆战乱,我去得,难道如今黎民受苦,三哥就去不得?”
一句话把路堵死,剩下的全看天子圣裁。
皇帝目光在张怀安和三皇子之间来回扫视,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就依太子所言。”
三皇子只能强忍着恭敬接旨。
不过月余,噩耗便传了回来。
三皇子在赈途中遭遇意外,不幸身亡。朝野震动,纷纷猜测此事真相。
张玉庄望着宫墙上挂满白幡,心中五味杂陈。
“六哥。”张怀安不知是何时靠近,说话时平静得可怕,“你觉得三哥此去,是否为国尽忠了?”
张玉庄沉默以对。
张怀安却是冷笑一声:“六哥,这就是你教我的。”
“我何时教过你这个?”张玉庄眉头一皱,望着眼前陌生的弟弟。
“哥哥,缄默也是罪过。”张怀安奇怪地笑起来,“你明知三哥此行九死一生,不也没阻拦吗?”
“你总是俯视众生。”张怀安的话如同利剑,“你的道德和修为让我嫉妒。”
说完,他转身离去,留下张玉庄独自站在飘扬的白幡下。
*
此后数月,张玉庄请旨不再上朝,甚至连司天台都不出去。
白日间,他时常临窗沉思,再等夜里那盏孤烛将他身影拉至无限长。
司天台上下难得岁月静好了一段日子。
时近春末,天地之间新绿渐弄,花香宜人。
监正给了恩典,每逢初一,道童可统一往外寄送家书,由宫侍带出。
到了这一天,司天台尤为热闹,道童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讨论要给家中带什么话。
“我要告诉娘亲,我的修为又有进步了!”一个小道童兴奋不已,眼底光芒熠熠。
“那我要问问师父梨树可有长大一些。”另一个道童满怀期待地说,“去年我走的时候,它刚刚长出新芽呢。”
……
宁恙凑在他们中间,咧着嘴笑得灿烂无比,大大的门牙露在外面,好似这些家书能分他一份欣喜那般,看起来傻乎乎的。
他一会凑到这里,一会又挪到那里,热切地听每个人都写了什么。
“元善。”一个道童被他挤到也没见恼,问,“你怎么从不往外寄信啊?”
“就是,听你常念叨师父和师兄,怎么都不见你给他们带话。”
宁恙笑着挠头说:“师父已然羽化安葬了。”
“那你师兄呢?”
“我不用给我师兄寄信。”他笑嘻嘻地说,“我说话他听得见。”
“啊……”道童闻言,抱歉地说,“你现在过得也挺好,你师兄在天之灵。”
“说什么呢!”宁恙难得严肃起来,指控他,“我师兄好着呢!”
他难得怒了一瞬,但很快又嬉皮笑脸起来,大家对他如此也早都习惯,可依旧对他口中那个师兄好奇。
纷纷问道他师兄在哪呢。
“这是一个秘密。”宁恙笑得神秘莫测,“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我师兄可厉害了。”
大家伙纷纷侧目,不晓得该接什么话。
他总是这样,只要谈及那位师兄,立时骄傲得尾巴翘上天。
“都凭你一张嘴讲。”
宁恙不和他们争辩,思绪却飘回道场。
师兄会在他偷看练剑时轻声唤他:“想学就过来。”
偶尔,他们爬去师父屋顶看星星,宁恙听得犯困,醒来时人却已经在自己房间里。
去采药的陡峭山路,师兄会回头拉他一把。
……
师兄说过的,在意那个小院,在意师父。
也在意宁恙。
只要师兄在,天大地大他就不是自己一个人。
那是他心底默认的半个师父,也是兄长。
总归这些话宁恙不会和同伴讲,但依旧笑嘻嘻地说:“你们不会懂的。”
“你什么都不说这怎么懂嘛……”
大家再一次扫兴而归,有两人脚快的,瞥见院角那边似是监正才过去。
“监正也没写过信啊。”一人说。
另一人骂他傻:“监正家人不都在这宫里面吗,谁不知道他最喜欢太子殿下那个弟弟。”
“也对哦。”
宁恙在后面默默听着,兀自干笑了两声。
这天难得风净云高,张玉庄翻上屋脊,正好能瞧见监正殿书案。他静坐看云,任由视线越飘越远,余光却见一道身影渐渐靠近。
宁恙偷偷摸摸地探出头,确认四周无人,再小心将温茶放到桌上,甚至还附赠一小盘蜜饯。
他只顾着警惕四下,全然没注意到自己此时一举一动都被窗外屋上那双眼睛瞧了进去。
放好茶点,他又轻手轻脚整理起书案,将散落的书籍摞好,还不忘用软布轻轻擦拭书脊上的灰尘。
张玉庄无言地看着,既是他从未表现出对宁恙的亲近,宁恙也依然坚持着用他的方式护住这份情谊。
他的善意和关怀纯粹得叫人不忍玷污。
不求回报,不要认可,这个世上有一人如此孜孜不倦,只是单纯地想要献出关心。
那双看向自己的眼里,从来都饱含光彩。
他像是生来就会爱人,无关情节,无从阻截。
一阵微风吹来,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张玉庄陡然清醒几分,想起那个至今没有抓到的云游道士。
皇后和那道士的密谋,如同利剑悬顶。
不记得有多少次,张玉庄想直接杀了皇后。
一了百了。
用雷霆手段阻止未来之祸,在罪行未发生之前杀人,是为谋杀。
是造了杀业。
是手染鲜血。
若真这么做了,他就一步跨过人性和良知。
他会彻底失去修道之人的身份,也再没有资格同宁恙对视。
会有什么东西就此流逝。
永远流逝。
前路多艰,他能光明正大,他也能守住本心。
*
宁恙最近很忙,什么活都乐意抢着干。
扫树叶,扫着扫着就到了监正殿院前。
又是蓄意而为,又是小心翼翼,视线总往一处去看,一瞥即收。
清风懂了几分少年心思,居然调皮逗弄,卷起地上那堆叶子四面八方乱吹一气。
宁恙拔腿就追,把自己跑得气喘,一抬头,撞进一双眼,深邃如潭。
两人四目相对,周身静得离谱。
张玉庄目光扫过宁恙略显凌乱的发丝,脸颊又不知去哪沾了灰,捧着那双盛满阳光的眼睛,眨也不眨。
最终,他先移开目光,轻轻抬手送出灵力,将那片落叶送到了宁恙面前。
宁恙难以置信地盯着那片叶子,连师兄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
“在看什么那么出神?”
宁恙被这突然出现在背后的声音吓一跳,猛地转身,手中扫帚不受控制地扫过说话之人的一百,正要道歉,却惊于眼前画面。
来人气质非凡,一身玉色锦袍,面容俊美,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头戴金冠,乍一看,富贵冲天。
只是那双眼深邃得很,被盯着会令人心生不适。
宁恙平时绕出司天台都是背着人,但也晓得和自己师兄一样头戴金冠的定是贵人,犯了错道歉总是要的。
他刚要依着宫里规矩跪下去,那人先一步拦住了他。
“按你们监正的规矩来,司天台上只跪神鬼陛下。”
“抱歉,我……我不是故意的。”宁恙生怕自己给师兄惹祸,平日里倔得不行的人此时居然结巴起来。
那人不已为然地笑了笑,温和地说:“是我唐突在先,吓到你了。”他目光在宁恙身上打量一番,又看了一瞬宁恙方才紧紧盯着的那片落叶。
“我只是好奇,这片叶子有何特殊之处?”
宁恙笑笑:“就是觉得好看。”
那人眯起眼,脸上笑意不减,走近一步,声音依旧温和:“你就是元善吧?”
“我听说司天台上有个闹腾又古怪的。”那人目光仿佛能穿透宁恙的心思,“想来就是你了。”
宁恙咧嘴笑笑,正想着该如何回答,又听那人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你是从皇家道场来的,你在那认识的六哥?”
宁恙往后退了一步,恭敬地说:“小人只是个普通的道童。”
他没回答,却也没否认。
那人笑容消失一瞬,复又问道:“你们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我该叫你宁恙吧?”
那片落叶被风刮起,吸引了来人目光,宁恙趁机又退了一步。
“是小人的福分,如果大人没什么事,小人继续打扫了。”
那人突然笑了,他直起身来,正要说什么,就被一声打断。
“太子殿下。”
张玉庄出了监正殿,正看到这一幕,他面如止水,眼神缓缓在两人之间扫过。
他问:“有何要事?”
张怀安转身,重新挂上明媚笑容:“哥哥,我就想来看看你。”
宁恙静静在旁听着,面上没有变化,只是握着扫帚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张玉庄平静道:“还请进殿来。”
“好啊。”张怀安笑着点头,又转回去拍了拍宁恙肩膀,“你可别又扫去别人腿上了。”
可这么轻轻两下拍,却似一瞬之间撼山震石那般砸得张玉庄耳朵生痛。
那声音堪比雷霆骤降,一眨眼就钻进骨血里奔腾,继而又荡开回音。
余波肆虐,逐渐和心跳重合,渐渐咬紧一个画面。
张玉庄一腔平静也随着这心跳声散开,目之所见,心惊胆战。
画面里,宁恙身处一片狼藉,张玉庄辨别不出他身在何处。
只看见宁恙跪倒在地,仿佛承受着无法想象的痛苦,鲜血涌出七窍,在他苍白的脸上划出触目惊心的红色痕迹。
张玉庄想要奔过去,想要抱住宁恙,想要阻止这一切发生。
但他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宁恙倒下。
画面消散,吴总五级。
张玉庄还站在司天台的院子里,宁恙还活着,而张怀安正用探究的目光看着他。
张玉庄强忍震撼和恐惧,重重两个呼吸,他说:“归星殿……”
他又重复了两次,每一遍都加重语气。
归星殿,是张玉庄一早设下诸多法障之地,是退无可退之处。
心慌意乱。
他终于叫来侍卫。
“元善对太子不敬,带他去归星殿禁闭!未得我令,谁也不能进出!”
张怀安用询问的目光看向张玉庄:“六哥,我开玩笑呢,你这样会不会太严厉了些。”
“不能乱了尊卑有别的规矩。”张玉庄面无表情地回答,侧身让一步,“怀安进殿来吧。”
“监正!”
这一声吼在院子里回荡,仿佛要将整个司天台都震动。
“你别把我关起来!”
“那样我就管不了你了!”
张怀安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
“带走。”张玉庄冷冷地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感情。
他想象不出,宁恙此刻是何种表情。
那声呼唤像一把利刃,狠狠刺入张玉庄的心脏。他浑身上下每一块血肉都叫嚣着让他回身,可理智如同寒冷冰链,牢牢捆住他的脑袋。
他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第137章 丙午
监正殿里, 两位皇子相对而坐。檀香袅袅,本该是一派平和之象,却因他们无人开口而沉重起来。
“六哥。”张怀安最先打破僵局, 温和之中带着一丝探询,“那个小道童, 是你师弟吧?”
张玉庄早知道太子会去查司天台上众人根脚,查到宁恙出身也是迟早的事。
如今张怀安刚过十五, 行事和去年那个天真浪漫的孩子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张玉庄面不改色,淡淡地说:“殿下多虑了,那不过是一段旧时缘分罢了。”
“是吗?”张怀安轻笑道, “你这是因为他犯错要把人关起来,还是要护着他。”
“他以前就这样。”张玉庄面不改色地说,“诸多玩闹, 德行难以入眼,绕了殿下清净,自然要惩戒。”
“六哥。”张怀安垂下眼皮,漫不经心地说,“你总叫我殿下,会不会太疏远了些。”
张玉庄没有接话, 只是凝视着殿门。
方才宁恙那声呼喊仍在耳边回荡, 绕得人心凉。
就在此时, 张怀安突然说:“其实我知道一些事。”
张玉庄这才转过来, 不带情绪地说:“殿下身为太子,自该什么事都知道。”
张怀安哂笑一声, 静静地瞧了对面兄长片刻, 而后启唇一句一句道来。
“我知道是母后召道童入宫,我知道你和她现在都在找那道士。”
“六哥, 彼时我性命垂危,母后四处搜罗才找到那道人入宫,也是那道人给我开了方子救回一命。”
“之后不久那道人便离宫云游,而母后却借机召这些道童入宫。”
张怀安叹了口气:“我想,这些大抵和我有关。”
“一个是救我一命的道人,一个是私自敛财而导致瘟疫最后引火烧身的母后。”他嘴角牵起一丝苦笑,“我甚至都不晓得要如何去恨她,又该如何对她。”
他把自己封闭起来,学会权谋于伪装。
“我知母后绝非善意,但是。”他说,“从不见你来问我。”
张怀安此时浑然是一个控局者的姿态,深沉,谋算,是走马过楚河汉界的执棋手。
他成长得太快,让人措手不及。
张玉庄心中一凛,最后还是谨慎地回:“我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
张怀安头来意味深长的一眼:“六哥,在宫里多余的感情永远是累赘,你不应该有软肋。”
张玉庄却反问道:“殿下觉得我应当如何呢?”
这个问题似乎让张怀安有些意外,他微微挑眉,目中闪过一丝深意。
他笑了,说道:“六哥,你对我很重要。”
“在那么多是是非非里,我看不清父皇,瞧不清母后,却只瞧得见你。”他直视着张玉庄的眼睛,“我们是有血缘的兄弟,你承诺过我互相照应一辈子。”
“怎的,一场风雪你就不记得承诺了呢?”
张玉庄沉默良久,张怀安也什么话都没说。直至离开前,他回过头。
“你那师弟,他认识你的时候是个孩子,六哥,我认识你的时候,也是个孩子,但你似乎忘了家国之重。”
*
夜幕低垂,皇后寝殿烛光摇曳,张怀安站在母后面前,眼中闪烁着不同往日的冷静和决绝。
“母后。”他问,“你召那些道童入宫的目的是什么?”
皇后闻言脸色微变,她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浮现出笑容。
“安儿,你如今果真长大了。”
张怀安并不接话,只静静地看着她。
“这段日子我还怕你觉得太累,但看着你一步步往前走,母后当真欣慰。”
她一边说,一边端详着儿子的面容,脸上挂着自豪。
张怀安只说:“母后若有什么谋划,何不直接告诉于我?”
皇后似是有些不满他这么冷冰冰的态度,稍作停顿,还是说了出来:“安儿这是在气母后瞒着你?其实那些道童入宫,是为了遮盖本宫找的一个人。”
张怀安掀起眼皮,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那些人里,谁有特殊之处吗?”
皇后笑道:“安儿可还记得当时为你治病的道人。”
张怀安点头:“我记得。”
“那位道人本事通天,又看你因伤病而损命,这才出策让我找一个人的命格来为你换命。”
张怀安听到这里,缓缓抬起头:“您是说,我现在的命,是用别人的换来的?”
“非也。”皇后没有发现太子的异常,继续说:“时候未到,那道士需要在丙午日做法,将那人的命格换到你身上,如此一劳永逸。”
说完,她还算了算,又说:“算起来,马上就到我们约定的日子了,不过月余时间。”
“所以。”张怀安努力压制自己的情绪,“你就去找了那些道童?”
皇后没能从儿子脸上看出半点喜色,她终于意识到张怀安情绪不对劲,严肃起来:“安儿,你现在这个位置,是我花了大力气保下来的。”
“保?”张怀安忽地笑了,“母后怕是忘了,我为何会生病。”
谁都知道,若非当时的户部侍郎也就是皇后兄长为了敛财更换药方,才导致瘟疫。
哪怕之后血洗了他们一族,唯独保下皇后。
但谁会相信此事同皇后没有一点关系呢?
皇后脸色骤变,她难以置信地站起来:“安儿!你这话是在怪罪我吗?”
张怀安也跟着缓缓起身:“我没有在怪您,因为这是事实。”
他目光如炬:“您这么做,不仅会害了一个无辜的人,更会毁了我。”
皇后惊怒交加:“你在说什么糊涂话?我是为了你好!”
张玉庄眸光坚定,姿态冷静:“从今天起,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会着手派人去围追那个道士,找到他之后,我会杀了他。”
皇后震惊地看着他,喃喃道:“你这样,倒是很像那贱人的儿子。”
对于张玉庄,她向来不在言语上避讳。
“母后。”张怀安说,“你应该改改自己这个毛病。”
皇后气得发抖:“你怎么敢如此和本宫说话?”
“六哥有观星只能,足以让我们应对灾害时占据先机。不仅如此,他至今提出那些方案让很多省份收益匪浅,他关心百姓疾苦。”
“说句忤逆的话,或许您和父皇都不如他关心百姓。”
皇后听完这番话,震惊之余眼中闪过一丝怒火:“安儿!难道你不怕他抢走你的位置和身份吗?!”
张怀安平静地看着母后,嘴角上扬:“原来,你们都觉得我用计杀了太傅又杀了三哥,是因为我想保住这个位子?”
皇后瞪大了眼:“不……不是吗?”
“当然不是。”张怀安
“太傅死,是因为他早就被三哥盯上有意陷害,他入了死局,我只能让他死得其所。至于三哥,这些年利用身份之便造了多少孽,想来,您应当有所耳闻。”
张怀安深吸一口气,最后说:“您一直教我明礼知义,但您没做到,所以我请求您,莫要再犯错了。”
“我是您的孩子,希望您明白,无法正视自己的生母是一件痛苦的事。”
这场母子夜谈冰冷收场。
皇后久久未能从张怀安离开的方向收回视线,直到身后传来动静,她才如梦初醒缓缓坐下。
“娘娘,切莫伤怀。”
阴影里,一袭黑袍立于角落,藏在灯火界限之外。
他用黑巾半遮面孔,只露一双眼,在夜色里闪烁寒芒。
“太子心地醇厚,一时接受不了实乃正常。”他循循善诱,“但如今看来,他受六皇子影响之深,恐怕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
皇后皱眉:“这话什么意思?”
“张玉庄乃是修行之人,使些手段扰乱心绪轻而易举。”
“你是说,是那妖人施法操控了安儿?”皇后又惊又怒,“他怎么敢!”
“娘娘。”黑袍道士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光芒,“你想想,六皇子来找您说他无心储君之位,可那大权在眼前,他怎么可能忍得住?想来,不过是想你放轻警惕罢了。”
“再说,太子平日里何等温厚孝顺,若没被操控,怎么会有今日这些言行?”
皇后眼中闪过一丝狠戾,随即下定决心:“道长你说该怎么办?”
那人双眼弯了弯:“马上就到丙午日,贫道需要抓紧布阵,如今张玉庄四处派人抓我,连太子刚才都说要贫道性命,恐怕这之后,只有娘娘能护住我了。”
“若中途有什么损失,没能换了命格让太子因病而早逝,贫道万死不能抵过。”
“早逝”一词砸进皇后耳朵,她便什么都顾不得了。
“本宫自会护住你。”
夜色深沉,月光寒凉,恍若刽子手悄声抽出来的杀人刀。
自那日之后,皇后尤爱去后花园,身边陪着一个老太监,身形佝偻。
仪架走走停停,旁人只当皇后是出来散心。
没人晓得是那道士隐匿踪迹扮做老太监在布列阵型。
这些日子以来,皇后总想起太子当晚的话,心中惴惴不安。
“现在布阵,会被发现吗?”
那道沙哑的声音立时回道:“娘娘,为了不引起注意,小人这阵法直到丙午日那天,才会显形,除非他们挖地三尺把整个御花园排查一遍。”
“那就好。”皇后抚着心口,但脸上的不安未能消除下去。
她心思不宁地往前走,这是一个她平时从未来过的角落,也因为僻静,所以远处假山后头的窃窃私语才显得清晰。
“他也太狗仗人势了,当日得六皇子相助,如今拿着那块令牌就敢作威作福!”
“就是!昨天他还去御膳房点菜,拿着那块牌子仗着谁都不敢还嘴!”
“听说这阿福本来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太监,怎么突然就攀上六皇子这棵大树?”
“嗐,就当时六殿下在御花园见他伤了腿,发善心取了令牌给他,让他去太医院找医师给看看。”
“后来他也没把令牌还回去,现在谁都知道他是六殿下的人,上赶着巴结呢。”
皇后听了几句,悄声离开了。
那道士低声道:“娘娘,此人或许可以利用一二。”
走出那片地方,才朝身后招了招手,被要求留在十步之外的宫女躬身上前。
皇后吩咐道:“把那个叫做阿福的宫侍给我找来。”
*
那日将宁恙关进归星殿,稍晚一些,张玉庄收到张怀安派人递来的密信。
信里说皇后预备做什么,准备在丙午日动手。
看完信后,张玉庄在窗边站了许久,心中思绪万千。
这封信如同巨石,重重砸进湖里。
张玉庄欣慰于张怀安的成长,但是,他在这个时候递来密信,实在让人怀疑。
但好在信中内容是否真实,丙午日就能见分晓。
他派人把归星殿围了里外三层,若当真如信中所言,只要那日宁恙不现身,不接触任何人。
那么阴谋自然瓦解。
宫闱看似平静如常,但几方势力暗中较着劲,连风都紧绷着。
或许是察觉到了什么,监督那老人的村子里再无消息,那道士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眼看着临近丙午日,侍卫汇报称那老人病了,询问六殿下可要干预?
张玉庄沉思片刻后道:“去请医师。”
侍卫领命而去,不久后却带来了更加严重的消息。
“殿下,太医去看过了,说老人病得很重,怕是……”
*
马车在夜里飞驰,张玉庄乔装打扮坐在里面,他不断地思考着各种可能性。
他至今没和那道士交过手,这老人是唯一的线索,有些话,他一定要去当面问。
推开老人家的门,屋内昏暗,药气浓厚,一盏微灯闪烁摇曳。
床上老人脸色苍白呼吸微弱,已是命悬一线的样子,他察觉到门口的声音,艰难地转过头来。双目浑浊。
“你也是,来,来找他的吗?”
张玉庄走近,轻声问:“你说的那个‘他’叫什么名字?”
似是感到自己快要灯枯油尽,所以老人不再多问这些人为何来家里,虚弱地说:“那是一个可怜的孩子,我发现他时,浑身是血。”
张玉庄没有出声催促,静静等他说完。
老人咳嗽几声,才继续说:“我不忍心看他就那样死在路边,就把他带了回来,他,那孩子醒来后,狼吞虎咽吃了很多东西。”
“你。”老人喘不上气,缓了半天,他想撑起身子,但手脚都没有力气。
张玉庄见状,伸手将他扶了起来。
“你若是见到他,替我,告诉他,莫要再拼命给我送那些金银,让他好……”
最后几个字被淹没在门外喧嚣里。
先是叮呤咣啷一阵砸,而后侍卫急呼:“你是谁?站住!”
来人没有说话,随之打斗声起,张玉庄顾不得多想,立即冲出门外。
借着月光,他瞧清了在人群缠斗之中的那个黑影。
他一身宽大黑袍,双眼似寒刃,狠戾地盯着每一个持剑靠近他的人。
在看到张玉庄从屋内冲出来那一瞬,眼中恨意瞬时铺天盖地。
他嘶哑地质问:“你对他做了什么!”
张玉庄不做回答,缓缓拔出腰间佩剑,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那人。
侍卫们直到六殿下在司天台上每日练剑修行,但平时见他向来都是端庄冷峻的模样,哪里见过他真刀实枪上阵。
他们刚想出声提醒殿下小心,但很快就发现完全没有他们插话的余地。
黑袍人双手在空中虚虚画了一道,随即便有黑气从他掌心呼啸而出!四有生命一般冲向张玉庄面门,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紫光。
周身空气骤然变冷,分明是初夏时节,但仍然让人觉得寒意直侵入骨。
张玉庄眼疾手快,长剑横扫,剑气如虹,将冲天黑气生生劈断。
两人瞬间交手,刀光剑影绞着诡异妖气。黑袍人动作迅速,招招奔着命门,对比之下张玉庄却稍有留手。
——他还要留他一命来问话。
“借星。”打斗之间,张玉庄低声念诀,左手凭空画符引力上剑,顿时自他指尖涌出无色光芒。“聚灵!”
他口诵法诀,持剑刺去。
黑袍人连忙后退撤身,但躲避不急,手臂还是被剑光擦破。
他怒极大吼,双手合十,低声念了几句,身体便开始急速变大,撑破了衣袍。原本人形的轮廓逐渐扭曲变形,随着咔嚓作响的骨骼错位声,他身体瞬时拔高到三丈有余。
月光之下,妖影撼天,他背后有双巨大蝠翼,随着怒吼而晃动,他高高扬起爪子,携着妖力拍打下来。
“今日!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张玉庄眸光一寒,闪身错开那劈天一掌,那块地面被砸出一个大坑,尘土飞扬。
妖怪眼瞧一击不成,立时就要再次发难,未料手臂却忽地悬停至半空。
待尘土落地,他才看见是自己刚才受伤之处居然被几根极细的金线拉扯着,而这些金线的另一端,就握在张玉庄手里。
张玉庄猛地收力,那些细如发丝的金线瞬间绷直,竟爆发出惊人力量,将庞大妖身硬生生拉得踉跄不稳。
那怪物赤红双目瞪过来,又怒又惊,似是没想到这个看似弱小的人竟有如此手段。
他怒吼着试图挣脱,但那金线却越缠越紧,铺展开来,勒进他血肉之中。
张玉庄持剑纵身,利落干净地斩断妖怪手足,最后将剑尖悬停于他眉心前半寸位置。
尘埃小心翼翼避开,月光下六皇子眸光泛寒,身不染尘。
“现在,我有话要问你。”
妖怪面容上闪过一丝挣扎,最终还是低下了头。
“为什么费劲心思要杀宁恙?”张玉庄沉声问,“还要大费周章去找皇后?”
“他之前在道场,我进不去,之后我妖力见竭,只能等到大凶之日吸取邪力。”妖怪回答得很快。
“为什么是他?”
妖怪听到这个问题,沉默片刻才开口:“因为他不死,我活不了。”他的声音沙哑,若不细听,几乎难以分辨他在说什么。
张玉庄眉头微皱:“什么意思?”
妖怪苦笑一声,却问:“能不能放我进去看看他?”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恳求:“求你,让我进去看看他,就一眼。”
“你夺我那么久,现在出现就为了看他?”张玉庄质疑道。
“他……对我好。”妖怪低声说。
“在说什么?”张玉庄没有听清。
“只有他对我好过,如今他要走了,我无论如何要来看他一眼。”
妖怪眼里盛着不该出现的真诚,张玉庄只问:“你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妖怪说:“因为他愿意对我好,这个世界上只有他对我好,他给我吃的,他不害怕我。”
张玉庄正要继续追问,前去屋里探查的侍卫折返回来,低声禀报:“殿下,那位老人刚刚咽气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瞬间在院子里炸开。
妖怪身体猛地一颤,眼中迅速升腾起怒火,他瞪向张玉庄,像是恨不得立时将他生吞活剥。
张玉庄自然感受到了这些杀意,冷声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但妖怪似乎已经失去理智,哪里听得进去劝阻,那些束缚在身的金线因剧烈动作而深深勒进肉里,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最后一声,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脆响。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听得见鲜血滴落在地。
沉溺于感情的妖怪,为了活下去而谋害无辜,又为了报恩而死于自残。
张玉庄站在妖怪的尸体旁,默了许久。
离开前吩咐:“把老人好生安葬。”
*
又是几天安生日子,因为杀了那个妖怪,张玉庄放松了些拘束,允许宁恙和外界有点接触,他可以通过侍卫来要些东西。
甚至,他还会往外递出来些小玩意。
只是每次都附带纸条一张,或是自我反省,或是撒泼,总归就为了让张玉庄把自己放出去。
但从未有过回信。
没几天,他又提出想要一块玉来雕花,说是无聊想打发时间。
他最后一次递纸条来,说:你要是再不放我出去,我真的会很生气。
张玉庄依旧没给回信,隔天,他递了一把扇子,由侍卫送过来。
扇子侧面只写了一句:君留高崖听山雨,我往人间卖杏花。
其中决绝之意显于表面。
张玉庄稍有动容,但还是不给回信。
距离那一天,只剩三天了。
这段时间里,侍卫回禀,说是皇后近来十分暴躁,经常乱发脾气,甚至对身边宫侍大打出手。
想来,她这般也是因为临近日子,却找不着那道士。
为保万一,张玉庄面见皇帝,以皇后身体欠佳为由,希望能加派人手看护皇后住所。
他开始数着时辰,希望一切都能在那天安然度过。
真的到了那一天,皇宫内外却是前所未有的安静。
张玉庄自清晨开始就坐在监正殿中,一句话不说,动也不动。
以至于司天台上下都感到了一种莫名压力。
他派出暗哨不断地传回各处消息,但似乎所有都很平静。
直到傍晚时分,一个侍卫匆忙跑来,神色慌张地报告:“殿下!太子出事了!”
张玉庄心中一紧,立即追问详情。
侍卫继续道:“早些时候皇后娘娘突然说身上不舒服,甚至吐了好几口血,太子殿下得知消息后动身去探望。”
“但是皇后娘娘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发疯了一样,大喊说眼前的太子不是她的儿子,说话间就要把太子往外赶。”
“推搡之间,皇后娘娘不知从哪拿出一把匕首,竟然刺向了太子!”
似乎侍卫自己都难以接受这个事情,他们谁不知道自家殿下平日里和太子感情甚笃。
便仔细着语气说:“陛下才听了这个消息,没来得及做什么指令就晕了过去。如今满宫上下,没有谁可以发指令了。”
“立即封锁皇后宫殿!”张玉庄猛地起身,快步走了一段,又急急停下,望归星殿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
“再调一队人手过来,围着归星殿。”
宁恙不过是一个因为犯错而被关进去的道童,张玉庄知道自己这个指令太过明显,但眼下也顾不上了。
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连夕阳的余晖都显得格外凄凉。
皇后宫殿身一片死寂,宫灯静静地燃着,殿里一片狼藉。
地上散落着破碎瓷器和染血锦缎。
皇后蓬头垢面,被几个宫女死死按住,眼中满是疯狂。
里间塌上,张怀安静静地躺在那里,脸上已经盖了黄巾。
与此同时,一个瘦小身影踏入司天台,他似是行走不便,脚有点瘸。
天尽头响了声闷雷,细密雨点随之落下。
雨幕中,那个人一步一瘸来到归星殿前。
他站在诸多护卫前面,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
“我奉殿下之令。”他声音在雨中有些听不真切,“让我给里面的人带样东西。”
第138章 将尽
阿福脸色青黑, 汗水同雨滴搅合在一处,脸上带伤,泛着自不然的红紫。
他想再往前一步, 却被侍卫拦住。
“殿下有命,任何人不得靠近。”侍卫斩钉截铁, 又往他面前伸出长枪,以动作勒令他后退。
阿福脸色煞白, 环顾四周才发现这归星殿围了里外几层侍卫,全副武装,戒备森严如同铁通。
他瞧得发怵, 退后几步,双腿有些发抖。攥着令牌低下头喃喃自语:“不行,我一定要见到人。”
他声音发颤, 被置于这般进退不得的处境,恐惧牵引之下脸上伤痕似乎更加明显。
就在这时,殿门开了一条缝,一个清亮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要给我什么东西?”
阿福恍若抓到了救命稻草,梦迪抬头,透过那条窄缝, 他看到一个白衣身影。
他和此人素未谋面,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人身在司天台却不穿道袍, 但他黑发如瀑, 半敛于脑后,衬得脸庞愈发干净明亮, 一双温和的眼望过来, 像晨曦未露中不染凡尘的小鹿。
这人看起来太干净了。
阿福迟疑起来,竟然忘掉大半自己编排好的话。
宁恙注意到这小宫侍异常的脸色, 问他:“你看起来很不舒服,你来是有什么事吗?”
却见那人埋着脑袋,似是有念叨了什么。
宁恙没能听清,环视了一圈周围的侍卫,想他大抵是害怕于这个阵仗,是以朝他笑着招手说:“你过来些,不是有东西要给我吗?”
听了这话,阿福脸上那些恐惧和内疚愈发强烈,却也依着话往前走了几步。
宁恙对他说:“你把东西交给这些大哥就可以,劳驾他们转一道手。”
阿福眼中闪过一丝惊慌,急切地摇头说:“不……不行!我一定要亲手交给你。”
他激动不已,向前跨了一大步,但立即被警惕的侍卫拦住,长枪交叉在他面前,形成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退后!”
未料阿福半点没退,居然跪倒在地对着侍卫们叩首。
他声音带着哭腔,几近崩溃边缘:“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让我过去!”
额头撞在地面敲出闷响,很快就有了血迹,随着他每一声求告而狰狞。
宁恙看得紧了眉,他能切身感受到这个小宫侍身上散发着绝望。
“你别哭呀,别激动。”宁恙连声劝他,“你把东西给侍卫大哥们检查一遍,要是没问题他们会给我的,你就站在那里,你能看到。”
这番温和劝说稍稍安抚了那小宫侍的情绪。
阿福颤抖着起身,犹豫了好一会,最终还是把怀里的东西交给了侍卫。
那不过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石头,被一块黑布包裹着。
侍卫们仔细检查,换了几道手也没看出异常。
宁恙瞧在眼里,疑惑地问:“你说这个是师……六殿下要你交给我的?”
阿福急忙点头,拿出令牌,火光昏暗,令牌上的纹路若隐若现。
侍卫们自然认得这块令牌,也知道这是六殿下的贴身信物,持牌者,等同于在传达六皇子的亲自指令。
再者,他们都传阅过那块石头,却无异象。
于是,手拿石头那名侍卫去到殿门前,递给了里面的人。
宁恙对那块石头眨了眨眼,缓缓伸出手,准备接过石头。
阿福紧紧地盯着,时间变得漫长,每一个细节都被无限放大。
他先看到了手,那只手修长白皙,宛若玉雕。
之后,他的目光顺着那只手缓缓上移,看到了一截纤细手腕,宽大的白色袖口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再往上,这位被关在归星殿中小公子的面容愈发清晰起来。
雷雨声声尤在耳边,可偏偏此间一身白衣清澈,唇角常带笑意,像初春远山新叶,不曾沾染半分时速。
但他即将要触到那块石头,像是新雪要被玷污,从此了无痕迹。
阿福只觉一声尖叫被闷在喉咙口,整个人不自觉地后退,喘不了气。
下一刻,那双眼忽地抬起来,把他惊得一颤。
宁恙瞧这小宫侍一惊一乍的,微微偏了偏头,说道:“我看你腿脚不便,还下着雨呢,你拿把伞再走。”
说话,那身白影消失在门后头,片刻便折返回来,递出一把油纸伞。
看半天没人来接,那把纸伞又在门缝里晃了晃。
“快些呀,淋病了可难受。”
阿福死死地盯着那把伞,只觉得视线中,那把伞忽大忽小。
他颤着嘴唇,不敢直视门内那双眼睛,崩溃地抢过了三,转身逃离。
如此奔逃不过十步,他就在目光尽头瞧见了六皇子,
阿福猝然停下脚步,却意识到,殿下目光正越过自己看向身后那处殿宇。
或者说,六殿下目光也在他身上停留一瞬,但很快便绕开,随即那张冷峻面孔骤然变色。
就是这一刻。
天地寂静。
最开始,白光大放。
照彻整个宫闱,非要今时雨夜惶惶寒亮。
这道光太亮,所有事物都被吞没,被抛入永恒死寂,恍若造物主乘兴而来,随手丢下三两初火,便要燃他个天昏地暗。
震动传来时,低沉轰鸣也随之沉沉荡开。
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气浪震震颤颤杀至面前。
某种巨兽苏醒,撕裂这短暂平静,咆哮直上云天,带着初生怒意踏着天地要个说法那般愤怒,晃得人心神俱裂。
凡身受不住如此巨撼,呕了口血,便是眼前一黑。
浓雾密布,尘飞石乱,雨丝如刺,压不下这撼天拔地之灾。
阿福睁开眼时,耳边还能听见爆炸的余音。
视线里,被一层灰雾笼罩,冰凉触感提醒着他雨还在下。
他尚未回神,迷茫地转头环顾周身环境。
在逐渐清晰的视线里,阿福瞧清了这片废墟。
归星殿化作一片废墟,残垣断壁之间有青烟挣扎而出,又很快被凉雨按下。
残瓦碎石,混着泥土血水,流出暗红你讲。
隐隐听得几声零星哀嚎,到处可见倒下的人影,以及脱离身体的残肢。
长枪断裂,盔甲破碎。
残景破象冲撞入眼,避无可避。
满目疮痍之中,一道身影静静跪坐在那里,像未来得及刻字的墓碑,打眼瞧去难以分辨生死。
张玉庄垂首不语,靠着本能把人抱起来,思绪混沌找不出个所以然,所以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手臂紧了紧,感受之下,宁恙还是没有呼吸。
他便松开些力,等了片刻,再去感受。
几个来回,似乎怀里这人不会再鲜活已成定局。
但雨越来越大,他想了想,把人拥得更紧了些。
他想,可别让他着凉了。
眼角无端滑下一坠温热,被雨水裹散,化作绝望把他浇了个透彻。
他开始麻木地思考,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若是他早点回来呢?
若是他没有离开呢?
若是……
*
张玉庄发现到不对劲时,他已经到司天台门前了。
今日三午归阴乃极阴之时,即便天光昏暗雨幕沉沉,也难掩御花园透天杀气。
那些阴灰咒气无一不在说明所有谋划,并没有因为那妖怪死了而停止。
也是一瞬间,张玉庄才看明白这是什么阵。
天罚钉魂阵。
这是专门针对修行之人的法阵,用天地之力,引雷霆之威,以此阴阳相扯,碎生人魂魄。
这个法阵只有一个关窍,受阵之人需亲自触碰阵心朱砂。
而后雷天撼地,那朱砂震碎之后应诀而动,借势而上,封住神庭穴,叫魂魄失了归路,散于天地。
张玉庄心肺沸腾,无数道小针密密麻麻地刺进去,叫他痛得连牙关都在颤抖。
突然。
他意识到宁恙是真的死于这个阴谋。
散了魂魄。
天大地大,再也凑不出一个宁恙了。
这个念头才冒出来,好似有一只无形大手,从他张玉庄这条命里把什么给连根拔起。
留他一幅残躯苟活在这冷雨里,逼他看清什么叫无可奈何,再任由孤悔泛滥成灾。
这算什么事。
他想。
*
阿福撑着身子坐起来,见六殿下抱着那白衣公子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过来。
方才还身在暖烛灯光里的白衣公子,此刻身染泥沙,血沾雪衣,手臂垂着轻晃。
像一块死去的美玉。
张玉庄目光失去了焦点,靠着双脚把他带到了这个小宫侍面前。
他看了半晌,才慢慢从回忆中想起这个小宫侍是谁。
他记起这是和宁恙故人亭相遇之前,自己帮忙解围的小宫侍。
他记起他叫阿福。
他记起自己曾给阿福令牌叫他去治脚。
他记起当时自己在荷塘里瞧见宁恙时有多么欣喜无措,甚至以为这是因为他之前行善积了德,叫老天把宁恙送了过来。
那是他这些沉闷,潮湿的生命里,难得鲜明的一天。
所以他记得。
所以他也想得出,为什么这个叫阿福的小宫侍可以站在侍卫面前,无所阻碍地把东西递给宁恙。
因为他有自己的令牌。
那是他,行善积德给出去的令牌,如今这令牌害死了宁恙。
也为此,某种情绪捏紧他胸口里那颗心,痛楚无边里,还不知足地将他凌迟一万次。
张玉庄站在那里,身形挺直得几乎僵硬,发髻松散,黑发凌乱地贴在脸侧。
他眨了眨眼,依旧散不掉眼里的空洞和绝望。
于是他又麻木地偏了偏头,凑到宁恙胸口前听了会,再次确定他不会活过来了。
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只好站着再等等,像是高塔濒临倾倒,平平静静地任由内里支离破碎。
于是他开始让目光游晃,随即注意到跪在身前抖抖瑟瑟的阿福。
张玉庄视线缓缓聚焦,这才想起来身前还有个人。
“你在这做什么?”
阿福额头贴着泥泞地面,告饶之话如同洪水决堤:“殿下……殿下明鉴,小人,小人是被逼的!”
“是皇后娘娘,是她逼迫小人的!她……说若我不能将这样东西送到,就要杀了我在宫外的家人,我,小人,小人的家人是无辜的啊。”
阿福讨好地抬起头:“小人……小人不敢违抗啊。”
他把身上所有力气都拿来求饶,可六殿下依旧沉默不语。
这份沉默比动手还令人恐惧。
阿福愈发惶恐:“小人,小人当真不知那块石头会害死公子,小人……小人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他声音逐渐变得嘶哑,但他仍然语不成章地逼自己告饶,仿佛只要一直说,就不会迎来被惩罚那个时刻。
“宁恙。”
这两个字险些化进雨声里,阿福差点没听见。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确认,却因六殿下此刻的模样而骇目心惊。
昏天暗地之中,张玉庄像是一尊石塑,脸庞依旧面向不知前景的远方,只是下滑眼珠,动了动嘴纠正道,雨水滑落,却洗不去那些死寂。
“他不是那位公子。”
他声音低沉而嘶哑,恍若自天际传来。
阿福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是……是宁恙,宁恙公子,宁公子他……”
说话间,他艰难地移动视线看向六殿下怀中的那个人,千言万语就此被拦截住,再无后话。
张玉庄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眼神中的死寂让阿福寒意彻骨。
“他刚才,跟你说了什么,他最后一句话。”张玉庄如此说,听不出一丝起伏,好似虚心求问。
阿福颤抖着回:“公子……不,宁公子说,说……看小人腿脚不便,要我拿着伞走。”
“是吗。”张玉庄好像因此而活了起来,眨眨眼,打量片刻阿福怀中那柄油纸伞,问,“这是他给你的?”
阿福立时点头:“对!对……这是宁公子给的。”
“你看。”张玉庄牵扯嘴角,当真拉出来一个笑,他微微低头,“他对谁都很好。”
阿福看着六殿下这个破碎的笑容胆寒到了极致,不安折磨之下,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雨帘像一道墙,冲走一干泥泞血腥,就是带不走那些难以启齿的悲伤和绝望。
“你想要什么?”
六殿下如此发问。
阿福愣怔望去,看到一双冰冷的眼正直视自己。
“你怕你的家人被孩子,对吗?”张玉庄继续说,“我可以保他们平安。”
“你要荣华富贵对吗,我可以给你。”
他说罢,又侧首去听话中那冰冷胸腔中可有动静。
阿福看得浑身发凉,被莫名恐惧笼罩,话不成调,求生的本能让他一遍遍磕头。
忽而一声闷响咋在耳边,溅起泥水激得他猝然停下磕头。
阿福一停一动地抬起头,视线缓缓上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沾满泥泞的膝盖。
六殿下即便被封了亲王授金冠加身也依旧不改换道服,雨雾朦胧中,那抹湛蓝裹着泥浆正撕扯得不分你我。
雨水似乎特别乐意顺着这身道服滑落,在膝盖周围砸出圈圈涟漪。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六殿下,那个平日里高贵冷峻的六殿下。
此刻正抱着尸体向自己下跪。
他说:“我都可以给你。”
“你要什么我都给。”
张玉庄不敢泄力,好像自己稍有松懈怀中人就会消失不见。
他意识模糊起来,叫他分不清自己是在向谁求告。
是这个小宫侍,还是那些几乎可以预见的,会因为自己失控而造成的苦难。
好在他此时尚存意思神智,所以他听到自己问。
“你把宁恙还给我。”
第139章 仙城
楔子:
少年相知, 此后不肯相认,不晓得那些错过都会沦为悔恨重疾,害得人生不如死。
一时一景, 困了一生,放目尽是潮湿冷雨。
相认太迟, 遗憾无从说起。残声没能惊世骇俗,听上去也不过如此。
正文:
这是张玉庄成仙的第三十年。
他温和爱笑, 时常说些趣事给众仙家听,又进退得当,且貌美俊朗。
这样讨喜, 谁人都爱。
因此,他在仙城之上被誉为新晋仙人的佼佼者。
张玉庄尤其喜欢这片高台,他没事就过来扶栏而望, 始终带笑。
目光越过无尽虚空,落于遥遥人间。
他知道,那里,无数生灵正在命数洪流中挣扎求存。
“玉庄。”
清脆声音自身后传来,打断他诸多思绪。
张玉庄从容转身,眼如点漆, 笑得温和不已, 一派怀瑾握瑜之姿。
他看清来人, 先礼貌地点了头, 才张口:“青艾仙子。”
大家对他这套独有的温和以及行礼方式都很受用,小仙子尚未靠近, 先红了脸。
“你又在这里看人间啊。”
张玉庄微微颔首:“是啊, 总让我心生感慨。”
青艾仙子掩嘴轻笑:“你啊,都上来多久了, 对人间还如此眷恋。”
张玉庄低眉轻笑,不作辩解。
“对了,难殿那边送来了新的清单,今日需要你同我一处整理呢。”青艾仙子笑着凑近。
张玉庄一低头就能瞧见她那美好灿烂的面容,随之点头轻笑:“好啊。”
他们一并行向那处红光高殿。
诺大仙城,只绕着这两座殿堂而活。
银河耀耀照空,簇拥着这座仙界浮空之城。
星云之上,两座壮阔广殿巍然耸立,气势磅礴地占据所有视线焦点。
左侧是命殿,通体闪耀赤红光芒,殿顶金塔时隐时现,仿佛随时要刺破苍穹,以彰显其主宰命运之威。
右侧是难宫,却不同于寻常宫宇,其轮廓陡峭棱角分明,坎坷不已。
两座宫殿之间,是一片广阔的平台,谓之“命途”。这里经年漂浮着无数光点,那是人间众人的明书显现。
其余各处仙家院落和楼阁均围绕这片命途错落有致地呈环形分布,讲究一个花绿柳红生生不息。
天尽头,是一道广瀑倾泄而下,滋养整个仙界。
而这道瀑布,正是人间苦难显现。
其中每一颗水珠皆为凡人血泪,人间有难,仙力才有发挥之处。
他们在云端俯视苍生,不动声色地操纵命运,制造磨难,好保障自己有修炼的资粮。
甚至在仙城出入口,设有巨闸,这道闸门将天地灵力牢牢封锁在仙城之中,不仅分出界限,更是一刀劈出了人仙两界的鸿沟。
仙城美轮美奂,畸形不堪。
所有神仙奔忙于布置苦难,来换自己修行坦途。
张玉庄第一次知道这个规则,是在他登仙那天。
是宁恙死后一个月,三十天。
这三十天里,他耗尽灵力堪堪寻回几片宁恙碎魂。
日夜不歇地护着那些残魂,可他毕竟凡身肉胎,即便修行有为,也扛不住他这么折腾。
终于行至末路,张玉庄深知自己回天乏术,是以用尽最后气力,调动体内最后一丝灵气注入玉瓶,玉瓶绽放幽光片刻,缓缓消失。
“你就在这静静地养着……”
他这一条命消逝之时,天地间忽然莫名共鸣,水汽弥漫在他身边,渐渐变浓。
不知过了多久,云雾散开,金光从天而降笼罩住他。
张玉庄觉得自己意识正被拉扯着上升,周围景象迅速变化。
再能视物时,身前是一片金碧辉煌。
张玉庄这才发现,自己身体已恢复如常,甚至比之前更加轻盈强健,低头看去,他不知何时换上了素云长袍,周身隐隐有灵光流转。
一位老者行至他面前,面带微笑。
张玉庄心中疑惑丛生,但面上并未表达太多,只露出些许初来乍到的不解:“敢问这是何处?”
老者笑容完美,温和解释:“此乃仙界,道友,你能登仙实属难得。一来,是因为你在人间修行已臻化境。二来,是我仙界恰有一仙籍空缺,需要补位。”
张玉庄不禁追问:“人间修道者万千,本事于我之上者不少,为何是我。”
老者徐徐回之:“道友不必自谦,你出身富贵又斩妖有功,虽然那妖怪本不该绝,不过他也碍事许久,杀了便杀了。只是,你耗尽性命去救一个残魂实在可惜,否则你现下修为应当更甚。”
这名仙人一字一句十分讲究得体,拈着笑,说着听不明白的话。
难道斩妖除魔不是正义?
老人眼皮一掀,将他满心困惑尽收眼底,是以笑道:“你是新仙,自然会困惑,无妨,时日久了你便习惯了,且跟我来。”
他在前头带路,时不时指引左右,再解说一番此是何地,那是何处。
张玉庄问:“你刚说那个妖怪不该绝。”
“正是。”老者带他到了一处广阔平台,左右两座高阁对峙而立,“人间要有苦难,可惜人喜欢搞善恶那一套,是以大部分时候需要我们出手,于是便有了妖。”
“妖这种东西执念极深,不讲善恶,不论是非,只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很好控制。”
张玉庄强忍心中波澜,又问:“我还是没听懂。”
老仙眼中划过一道深意,上下打量片刻,难掩轻蔑,但依旧端着笑,从容回答。
“你们这些新晋仙人,对人间还是有习惯,习惯那些规则,习惯那些方式。也是这些年不太平,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新人上来。”
“喏。”他扬臂指向右边那座陡峭高阁,“那便是‘难宫’,也是我们规定人间苦难的地方,大到家国,小到婴孩,要吃多少苦,受多少难,都登记在那里。”
随后,他又转头指向另一边的红光大殿,“登记之后,会成册送往‘命殿’那里有一处界口直连人间诸魂万魄,便是在那把命撒下去。”
张玉庄看向那个方向,微微皱了眉:“命由天定,那善恶何用?”
“善恶无用。”老者笑眯眯地说,“那是人自己捯饬出来的道理,我们没有承认过。”
他提及“我们”这两个字是,唇角笑意愈深,浑然一种高高在上之感。
“所谓规矩,道理,诸法万物,都是人自己制定的,作为仙,我们从没说那是对的。”
张玉庄听得心中一凛,默了片刻,才说:“因为人间生出了自己的标准,多数向善成了准则,所以你们放了妖怪下去?”
那老仙听了这话眼中才现出赞许之意。
“你很聪慧,我们仙人,乃至整个仙庭都是靠人间的苦难支撑。”
“诚然,仙城之中遍布灵气,然时日久了总于修炼再无进益,仙力需要有发挥之处,是以我们需要世间有苦难可以化解。”
他一言一行坦然无比,显然是发自内心认为这个道理没有问题。
“起初,是没有人的,只有我们仙人。但我们很快发现若是无进益,我们会在绝望中失去力量,更无法长生不老。”
“我们需要一种转换,把自身积累的仙力化作修为,所以我们创造了人。”
“按照我们仙人的样子,赐给他们形象。”说到这他顿了顿,略带失望地摇了摇头,“也可以说是给‘你们’。”
“我们赋予他们智慧和情感,让他们生于地上。可他们毫不感恩,更有甚至居然妄图通过天地灵气上仙城来。”
“自那之后,我们将所有灵气锁在仙城里,可依旧有遗漏,这才有了你们这样的能使用灵力的修道之人。”
“可惜时间久了,总有仙籍空缺,但排布苦难需要仙人,此后才有了从人界提拔仙人的规矩,你就是这样。”
他缓缓道来,语气中带着古老沧桑,也带着不加掩饰的倨傲和冷漠。
几种情绪交揉在他脸上,引得那张苍老皱脸扭曲起来,渐渐地,那些扭曲化为一个残酷笑容。
“说来,当初真不该给人那么多智慧,叫他们学会修行,甚至还树立道德。起初我们并不干涉。但这些道德让本来是邪恶参半的人身,居然自发地往善的方面靠。”
“人善,恶就少了,恶少,苦难也少了。”老仙摇了摇头,“所以,我们又创造了妖,他们不受道德约束,更够直接制造混乱和痛苦,这样才能把人推向苦难。”
“如此,仙人自然能维持。”
一股寒意奔窜于张玉庄四肢百骸,扰得他耳边轰鸣不歇,几次重重呼吸,才逼得自己冷静下来。
强撑之下,也露出几分狼狈。
就是这几分狼狈,落在老仙眼中,竟成了欣赏。
“你倒是很不错。”
张玉庄却听不出这话里是在夸什么,好似对他现下尚未崩溃很满意。
老仙继续道:“譬如说你,你可预知将来之象,实则以算得上半个仙人,但你实在不该强加阻拦,因为那些总要发生。”
张玉庄脑子里有根弦重重地砸了砸,呼吸随之一滞。
老仙继续摇头晃脑地介绍:“说实话,我本来是不赞同从人间提拔仙人的。因为上来十个,有九个都在发疯。念叨着情意、是非、道德。”
他顿了顿,用一种复杂的目光扫了一眼面前这个新仙,劝道:“如今你身在仙城,我们缺人手,你可早些适应吧。”
“其实我们这些仙和人对比,我们更像圣人。”
张玉庄眉心跳了跳,悄无声息在袖中捏紧拳头,低声重复了一遍:“圣人?”
老仙轻轻颔首:“我们超脱善恶,也不被那些愚蠢道德束缚,这不是圣人吗?”
他缓步向前,继续说道:“人可以为爱而活,你才上来,自然清楚,他们为了‘正义’而战,为了‘爱’而牺牲,居然还能为了‘情意’而活,何其荒唐?”
老仙目光锐利几分,语气中带了警告:“现在,你是仙,你是圣人。你还是早些放下为好,如我所说,执念太深,那是妖,你现在是我们,不需要那些累赘。”
“你要记住,圣人有了私心,会变成怪物。”
“而怪物,自来不容于天地。”
张玉庄听着这些无情剖析,只觉得自己浑身冰凉彻骨,震惊堆在心里山高海中,难以复加。
这些自诩高尚的仙人,不过是一群屈服于本能、渴望永生的冷漠怪胎。
如此行径,比张玉庄能想到的,最为卑劣的人还要不堪。
仙城景象实在漂亮,一切都如此完美脱俗。
但此刻,在张玉庄看来。
这不是仙城,这是用无数苦难造就的白骨之境。
这些仙人不知苦,不晓痛,他们不认为这样残酷,是以更不接受自己被定义为冷漠。
他逼自己冷静下来,甚至还露出一个感谢赐教的笑容,温声问:“既说我是补了空缺,那上一位仙人为何陨落。”
“嗐。”老仙听到这个问题直摇头,“那也是个新仙,将将登临仙城,就破口大骂甚至还要动手,说我们残忍,说命运不公。”
提及此,老仙难免嗤笑,凉薄道:“这不是怪物吗?”
张玉庄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惊叹表情,也跟着摇了摇头:“这样啊,真是可惜。”
老仙对他愈发满意,继续带着四处参观,讲解各项规矩和指责。
张玉庄虚心听着不时点头应和,回头望了一眼,只瞧到茫茫云海。
云海奔腾不歇,灰蓝色此起彼伏,一波接一波地聚拢又散开,再多挣扎皆是徒劳。
像极了他这一条烂命。
此时此刻,张玉庄迎来了第二次死亡。
命运残酷地在他身上推行暴政,又目含仁慈地告诉他:苦难的尽头,还是苦难。
逼他进退维谷。
逼他自毁命门。
逼他疯魔成性。
第140章 破世
命的触感很奇怪, 它有着和自身大小不相称的重量。
它们被编排,被谋划,无可避免走向既定路线。
张玉庄很是厌恶仙城这段日子, 所以他用毅力罗织假象,精心设计好每一个微笑, 每一句话。
他心中那个目标渐渐成型,在那一天到来之前, 他必须温和、幽默、恰到好处。
仙人们轮换着奔赴在命殿和难宫之间,完成一轮,张玉庄总喜欢在命殿高处多停留一会, 只有此时云高风清,可换片刻宁静。
他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腰间那枚玉环。
宁恙身死之后,张玉庄在他身上发现了这枚玉环, 细弱花枝倔强地拥着圆月。
想他彼时曾开口要去去雕,只是再也无法问问雕这个是做什么。
此后,张玉庄仿着那块玉环,寻了灵石来雕,将宁恙残魂受于其中带上仙城,借此处浓郁灵气日夜滋养。
“玉庄, 你又在这里发呆。”
这话里带有几分调侃, 是常和张玉庄交好的两枝仙人。
张玉庄朝他行礼, 笑说:“我很喜欢站在这看看风景。”
两枝晃晃悠悠过来, 朝云海虚虚地望了一眼,摇头说:“我都不知道看过多少次, 再看也觉得没劲。”
“倒是你。”他收回目光, 落在张玉庄脸上,“都上来这么久了, 还会觉得新鲜。”
张玉庄只笑不语,任仙风扰他鬓侧几缕碎发,双眼含光。
两枝又看向他腰间那枚玉环:“你知道吗,很多仙人都说你太过念旧,这不过是一个凡人而已。”
即便说到这个份上,张玉庄依旧眉目温和,不予争辩,只顺着话说:“再习惯一久,说不定就放下了。”
两枝无奈笑道:“你这不会是人间里所谓的爱上他了吧。”
“怎么会。”张玉庄目光清澈,平静又真诚,“只是欠了他一些东西罢了,无关情爱。”
两枝劝道:“你总爱讲这些虚虚绕绕的,我就怕这会给你惹来麻烦,毕竟前尘往事不该存在于仙城。”
“我知。”张玉庄轻声道。
这个新晋仙人,真不真心都藏在那副温和外表之下,轻易见不着。
不过,两枝倒是对此很无所谓,甚至耸了耸肩,“我还以为你杀了那两个人就能放下执念了。”
闻言,张玉庄脸上才稍稍露出些许“惊讶”,尺度把握得很好。
“你们都知道了?”随即,他又带了些“愧疚”之色,“说来惭愧,实在是忍不下这口气。”
两枝扬了扬头:“这有什么的,两个凡人,杀了便杀了。”他语带赞许,“其实那两个人早点死也好,一个是执念成狂高高在上的皇后,一个是懦弱自私的小人物,我发现人在高位和低谷时尤其容易做错事。像这样的魂魄,最适合收集来安排苦难。”
说到这,他顿了顿,又再摇头:“只是,你下手太重,直接让他们魂飞魄散,有些浪费。”
张玉庄微微垂目,长睫投下一片阴影,遮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暗色。
在抬眼,他依旧姿态谦逊,真诚有礼。
他微微皱眉,诚恳致歉:“确实是我考虑不周。”
“一两个凡人,无碍的,你别记挂在心上。”两枝大大咧咧拍了拍他的肩膀,送出权威,随即神色一脸,严肃几分。
“其实我来寻你是有件事要商量。”
张玉庄微微抬眉,洗耳恭听。
“近来苦难都凑不足数,我们商量之下觉得必得安排一场大型苦难,好在人间那些凡人喜欢成群结队,组成国家。我们从中选了几个人比较多的国度,其中就有你曾经待过的那个。”
他说着,目光又看向张玉庄腰间那枚玉环,停了半晌。
张玉庄明白他有什么顾虑,于是敛眉温和问:“缺人手吗?可有我能帮得上的?”
两枝顿时眼中冒光,笑颜大放:“哎呀,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张玉庄偏头笑问:“其他人?”
“对啊,就其他那些新晋仙人,一个个都是榆木脑袋,一根筋的,压根没法讲理。”两枝特别气愤这个,摆了摆手,又砸了砸手,满脑袋困惑不解。
“你说说,这能从凡人脱身上来,那是多大的福气,他们却嚷着死都不愿去伤害故土,这不是很可笑吗?”
“是他们不懂事。”说这话时,张玉庄平和又真诚,平静地陈述出来,才问,“看仙人刚才没说完的话,是怕我念旧不愿去做?”
“有点这个原因。”两枝咧嘴笑笑,如实道,“其实也是怕你也会和他们一样堕落。”
“我不会。”张玉庄笑着摇头,“仙人你多虑了,对我来说,谁死都可以,我没有特别的感觉。”
云丝缠绕着命殿,仙风温柔地穿梭于琼楼玉宇之间,安详一片。
张玉庄听见自己说:“我不一样。”
两枝笑颜开怀,欣慰不已。
“太好了,要知道,这次选中的凡人有几十万之众!让他们所有人都死于苦难,能让我们仙城得多少修为!”
他兴奋地说着计划:“总之凡人很容易死,所以这回布下苦难时总得让他们有一口气吊着,直到过完旱灾、海啸、地震、瘟疫……”
两枝眼睛越来越亮,开怀地说:“人很好玩的,把他们逼到绝境,他们就会同类相残。这个我们一直都想不明白,分明他们那么脆弱,但总爱痴迷战争。”
“你说,分明降下苦难的是我们仙城,但他们受尽磨难之后,不敢怨天,也不敢恨地。抬着利益大旗把刀尖朝向同类,是不是很有趣。”
“还有啊,他们编出道德礼仪做规则,又行恃强凌弱之事。这么喜欢同室操戈,难怪他们该死”
张玉庄低着头听完,从嘴边漏出一声赞同:“是啊。”
片刻之后,他才抬起头问:“需要我怎么做?”
两枝道:“这个要徐徐谋之,因着那些堕落仙人,如今仙城实在无力,但这个计划一定要完成,所以一点点排,差不多三月之后,我们就可以把苦难施舍下去。”
张玉庄微笑点头:“听起来会很累。”
两枝歪歪脑袋叹了口气,再次将手掌搭去张玉庄肩膀上,万分无奈道:“罢了罢了,咬牙累这一阵,待苦难降下,咱们也能松快些,你也多去难宫帮把手。”
咱们。
张玉庄注意到这个词,不由挑了眉。
自他上这仙城来,旧仙人们总爱自称我们,把他归于“你们”或者“他们”。
这是头一回,有谁将他称为“咱们”。
在生杀予夺面前,他被刽子手归为了同类。
两枝没有败兴而归,背影都带着欢喜。
张玉庄笑容渐渐消失,麻木地目送两枝离开。
他开始运转仙力,引导仙城灵气注入玉环中。
这是他成仙的第一百年。
他已经不会愤怒了。
*
百年沧海浮沉。
他执着于利用仙人之便,试图修好宁恙的残魂,希望能把他唤醒,把他从死亡那边拉扯回来。
无可奈何,天不遂人愿是常态。
起初,他开始以整理碎魂为由,频繁出入命殿禁区,甚至多番下界期待能再寻得些宁恙残魂,可惜从未有过结果。
好在,仙城中这些仙人虽然傲慢排外,但也因为固步自封而安于现状,尤其是对张玉庄这样的新仙会更加轻蔑。
他们十分享受这些新晋仙人时常会显出不可思议甚至难以理解的神色,每每此时,稍有询问,他们总会有问必答。
仙城广阔,但总有仙灵之气照顾不到的角落,而这些角落日久天长便会染上禁忌色彩。
在仙城最边缘临天之处,有处断崖悬于虚无之中,此地常年被浓雾笼罩,灵气稀薄而混沌。
张玉庄初次到这里,还有好心仙人过来提醒他千万注意掉下去。
“我们都不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很久之前有仙人稍微往前伸了伸手,那条手都废了,就连那个仙人也在不久之后消散。”
张玉庄不禁问:“若是如此凶险,为何不设障加以隔绝?”
那仙人好笑道:“既有先例在前,除了你们这些新晋仙谁会往前凑。”
张玉庄久久凝望那方悬崖,却感到一种莫名吸引,那深渊像是会讲话,向他低语,为他指引,耐心地在他心里堆积刺激。
*
他不记得自己尝试了多少次。
却清醒地瞧着自己希望湮灭。
仙城中专门设有书册楼阁,登记各项法术,包括那些邪秘之术。
这些仙册就光明正大地摆在架上,谁都能翻阅。
起初张玉庄甚是不解,也为此求问过其他仙人。
“这些秘术恐怕能伤了我们吧。”
那仙人却不以为然:“我们是不会互相伤害的,会因为情绪而伤害彼此,那是凡人行为,而且,放任情绪操控自己,我们都看不上。”
聊过这个,那仙人又朝他暗示:“你虽是个新晋仙人,但你可要记得,别老沾染凡人那些习性,如今既上仙城来了,自然该改改。”
张玉庄谦虚点头。
那仙人却看他半晌,终于问道:“你知道青艾仙子的事了吗?”
“青艾仙子?”张玉庄摇了摇头:“她怎么了?”
“她呀。”那仙人也是摇了头,“她说自己动了情,所以现在堕落人界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可能不知道,那青艾仙子她……是为你动的情。”
张玉庄闻言,不禁一怔。
他回想起那名女仙平日里对自己多有亲近,但何种叫做动情呢?
回顾他为人时,只有冰凉破碎的亲情,何为情爱他当真不知。
本以为,面前这个仙人当下说起,多半有指责之意。
未成想,失去了一个同伴,那仙人却不以为然,甚至带着一丝鄙夷继续说道:“多可惜,好好的仙籍就这么丢了,你看看,这就是动情的下场。”
而后,他看向张玉庄语重心长地说:“你可千万要引以为戒,不要学她动什么感情,我们可是仙人,不是那低劣凡人,怎么能让这些俗事凡心牵绊自己呢?”
张玉庄低头应是,心中却是波浪席卷千山。
他讶异于这些仙人的冷漠。
待那仙人离去之后,张玉庄独自站在阁楼中,望着满架仙册,前所未有的厌恶将他包裹。
想这诺大仙城不过是一个华贵老龙,囚禁着一群毫无人性的仙。
他们如此冷漠、自私。
至少,被他们视作蝼蚁的人,尚且懂得相互扶持,相互温暖。
张玉庄深吸一口气,平息心中波澜,取下腰间玉环,喃喃说:“你还不回来么?”
*
和两枝约定的三月之期,张玉庄出入命殿,时常站在仙册架前翻阅着什么。
谁都没在意过这个新晋仙人,更不在意他是否翻阅过秘术。
因为仙城上下都在为了那场屠杀而绷紧神经,大家期待且亢奋着,为自己能继续长生而高呼万岁。
在布下苦难前一天,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贯穿整个仙城,如同一记重锤砸向这个沉睡的巨人。
仙人们惊慌失措地从各处涌出,他们仰头望向天空,之间一柄巨剑凭空悬立。
那剑劈天破地,直插云霄,剑身漆黑如墨散发着幽光,蛮横地竖在仙城之上。
遥遥望去,看不到尽头。
常年灿烂金辉的天空此时阴沉可怖,乌云像岩浆那般翻涌,雷电穿梭其中,不时现身照亮那柄巨剑轮廓。
周围弥漫着独属铜铁的腥锈气味,伴随着低沉嗡鸣,震颤着仙城每一个角落。
暗沉雾气缓慢而诡异地流动。
仙人们眼睁睁瞧着自己引以为傲的仙城生出噩梦的形状。
他们反应各异,但殊途同归地来到惊恐和不安。
他们困惑且恐惧,开始有仙人慢慢后退,好似走远一些就能看不到这个场景。
稍有些年轻的,试图召唤法器,但很快就发现自己曾引以为傲的仙力在这撼天一剑面前是多么微弱,想要反击,却和蜉蝣撼树无异。
此景当下,即便商讨对策,声音也难掩颤抖。
命途之中陡然绽放明辉。
是张玉庄。
他缓缓现身于命途中央,常年漂浮于此处的魂魄幽光战战兢兢为他开路。
刺目光芒中,目之所向,那道身影显得格外孤独。
不少仙人都认出了这是那个新晋仙人张玉庄。
他面容依旧平静,目光甚至称得上柔和。
他右手正握着一柄剑,随着他每个动作,仙城上头那柄巨大寒剑便会微震片刻,又向仙城压下来许多。
若非如此,好似这个张玉庄还像往日一般,眉目温和地过来同你寒暄说笑。
仙城一片混乱,仙人们瓦解傲慢,只留下赤/裸/裸的恐惧。
张玉庄对一干质疑怒吼充耳不闻,他停下脚步,视线绕着众仙看了一圈。
看着那些曾经高高在上 、此刻却惊慌失措的先人们,心中五味杂陈。
仙城一片混乱,仙人们瓦解傲慢,只留下赤/裸/裸的恐惧。
“诸位。”他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却蕴含着穿透仙城的力量,“我不愿伤害无辜,若你们今日因我而湮灭,我会永怀愧疚,此生都铭记于心。”
说罢,他眼中那些无奈之中闪过一丝悲悯。
张玉庄面对着众仙瞪视,缓声说:“想来你们先前也试过,无有可撼其者。”
“破世剑,这是它名字。”
“我用天尽头断崖处阴邪之气,配合仙城秘术造就了他。”
他目光扫过众仙,语中带着深深遗憾:“若你们不是如此傲慢,若你们之中哪怕有一个看穿我的意图,这柄剑就不会有现身之日。”
“可惜,你们太过自负,你们习惯了高高在上,你们太过信任同类。”
一语毕。
诸骂起。
有说他凡人出生劣根难改的。
有说他阴狠歹毒辜负仙恩的。
更有甚者,说他忘恩负义,背叛仙族。
惊慌失措的那些,大喊他必将遭到天谴!
试图劝说的那些,言说他定是被什么邪祟蛊惑了心智。
好在仙心统一,大部分偏向于愤怒,甚至威胁张玉庄要让他知道冒犯仙族的下场。
炸了锅一样此起彼伏。
张玉庄也就这样等着他们情绪发泄得差不多,才继续说:“灭顶之灾于前,你们仍旧无法放下傲慢,更无视自己犯的错。”
他目光锐利几分:“你们口中的仙恩,不过是让我成为迫害凡人的帮凶,你们所谓的荣耀,不过是建立在凡人血躯肉身的痛苦之上的虚妄。”
“罢,罢。”张玉庄唇边漾起苦笑,自己都不知道在和谁做决断。
“人命短暂,但他们愿意珍惜,为之奋斗,更懂得爱。”他目光深邃几分,“诚然,人又劣根,有人自私贪婪,有人为一己之力伤害别人。但他们真实,鲜活。”
“可是,他们会在绝境中寻找希望。”
张玉庄停顿片刻,柔和地说:“你们,在永恒里迷了路,这样不对。”
“我今日所作所为,我给不了你们为什么,但我认为你们不对,我有能力阻止这个不对,所以,我就这么做了。”
“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现在,我给你们选。”
张玉庄左右手抬起,凭空拉出了两道门。
左面,温暖光耀,可见人间景象。右边,是那方漆黑断崖。
“要么,放下仙籍,下界为人。要么,带着你们仙人傲骨,投身断崖湮灭。”
“湮灭,天地此后再无你了。为人,便有无限生机,按规则修炼,日后或有再登仙界之机。”
有仙人怒驳:“哪来的规则!”
张玉庄垂目静说:“我会给你们的,规则,我会做到的。”
“那我们要是都不选呢!”
张玉庄这才难得现出些真心笑意:“那么,我会用这破世剑刺穿三界。”
于众仙噤声里,他慈悲说道:“那谁都别活。”
他收回手,一炷香出现在众仙视线里。
“我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做选择,若这柱香燃尽,你们还有没做出决定的,那就跟我一起覆灭吧。”
香被点燃,烧着仙人们无穷无尽的荣华与傲慢。
可见,命运才觉之下,谁都如此渺小。
仙人贪生,如此生死抉择之下,做出反应的很多。
或是已然走向人间,或是闭眼像断崖轻身一跃。
仙人们在祭坛边缘起舞,缘起缘落,斑羚飞渡。
涟漪激荡,淹没一个仙城的终结。
两枝仙人魂不守舍地走到张玉庄面前,哀求道:“玉庄。我们不是朋友吗?你……你让我留下好不好,我改,我对凡人好,我一定会凡人好。”
张玉庄静静地看着两枝。
他看到两枝的友善,却也想起两枝对凡人的残酷。
是以,他说:“正因为我们是朋友。”
不等对方在说什么,张玉庄伸出手,把两枝推向人间。
随着最后一个仙人做出选择。
张玉庄却莫名发笑,嘴中苦涩不已。
当真,没有一个站出来反抗。
他所有笑意凝固起来,转为难以言喻的伤感。
仙宫座座,去路迢迢,周遭静得只剩他自己。
过眼云烟。
又一次,孤寂作坟。
张玉庄握紧破世剑,刺向了那天边无尽崖,就此了那些惨叫断声。
一剑劈去,他才拈指做诀,降下封印。
那是花枝绕月。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这般窃取了宁恙的花样,给自己做文章。
隐隐约约地,他在浓雾残光中瞧见剑中的自己。
破釜沉舟。
孤注一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