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计在于晨。

    张甫春打开医馆大门,呼吸了口早上的新鲜的空气。

    “张大夫,早啊。”买菜的小贩推车从门口路过。

    张甫春笑着与他点头。

    他抬头望了眼天色,风和日丽,万里无云,不似前两日阴霾。

    今日肯定是非常祥和的一天,没有难伺候的病人,没有不明事理的病人家属,没有……

    一匹快马奔驰在街头,惊扰了往来的百姓,街上顿时鸡飞狗跳,一片乱象。

    张甫春摇摇头,感叹现在的人真没素质。

    然而当他看清对方标志性的黑甲,和愈加临近的距离时,张甫春心里猛然一惊。

    坏了,是冲他来的。

    还不待他躲起来,黑脸大将就已然在门口停下。

    开口就是洪亮的嗓门:“张甫春何在?”

    张甫春只得转了个身,讪讪地向他拱手示意,“将军,鄙人就是张甫春。”

    下一刻,一双大手宛如提小鸡仔似的将张甫春提溜到马背上,张甫春连忙呼道:“药箱,药箱没拿!”

    顶着莫大的压力,徒弟小心翼翼地将药箱递过去。

    马蹄瞬间朝前拔足狂奔。

    张甫春平时去远点的地方看诊也是被人客客气气地请进马车,哪里会像今日一样与人共骑一匹高头大马。

    他坐在后面颠簸如无根野草,不停地惊呼:“哎呦喂,慢点儿……”

    进到使君府,张甫春以为是之前看诊的女郎出了什么状况。

    结果下人推开房门,在血腥气和药味交缠的房间中,一个青年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胸口裹着的白布染血。

    张甫春定睛一看,对方竟然是魏蛟。

    他暗想,这尊杀神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云娘让开位置,请他上前。

    张甫春暂且压下心中震惊,为其处理伤口。布料和伤口黏在了一处,他只得先用剪刀剪开,再小心翼翼地揭下来,后再给创面敷药包扎。

    胸前肉绽皮开的伤口看着吓人,但并不算致命伤,见到右臂创口微微发黑的箭伤时,张甫春敛着眉头道:“这要是再晚治疗一个时辰,君侯怕是危矣。”

    上面浸淬了一种能麻痹人意志并能伤人性命的西域毒药,但因为价格过于昂贵,市面上并不多见。

    云娘面色焦急:“君侯多久才能醒?”

    张甫春:“难说,短则两三日就能醒,长则或许半个月都得卧病在床修养,后面主要是切记伤口感染和热病。”

    云娘让下人跟着去拿药。

    ——

    战场,厮杀,尸横遍野,热血喷洒在少年尚显稚嫩的面上,但他的神情看待周围一切像是吃饭喝水一般平常。

    回营的路上,周边的兵士时不时看顾马上的少年一眼,一边窃窃私语。

    “他又立功了,你说主公这次会不会封赏他。”

    另一人嗤笑道:“光会打仗有什么用,不如三公子和四公子得主公器重。”

    “再怎么样他也是主公的儿子。”

    “儿子?我可听说了,他其实是主公的妾室在外面和其他男人生的,几岁才被带进府里,要不然啊——”

    话还未说完,男人捂着面上的血痕痛呼。

    少年收回马鞭,阴鸷的眼眸藏匿在凌乱的碎发间。他连像样的战甲都不曾有,里面裹着一身单薄的军服,浑身斑驳陆离地遍是血痕,也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从战场溅上的,显得有些可怖。

    余下兵士见此纷纷讨饶,“属下们知错,请将军饶恕。”

    他们好不容易从战场活着回来,往往经历过濒死的瞬间的人会更畏惧死亡,但他们也迫切需要找点乐子来排解劫后余生的快意和空虚。

    等他们战战兢兢抬头时,少年早已离开。

    魏蛟面上泛着漫不经心的冷意,催马行在过道中央,一路上接收了不少人的注视。

    常山郡王谋反,幽州、扬州等地诸侯响应朝廷号召,组成盟军镇压叛乱。

    校场有混着青黑褐不同兵甲的士兵,所以当一片暗色中突然出现一抹清新的淡蓝,魏蛟没忍住看了过去。

    最终和一双明净澄澈的眼眸对上了视线。

    对方虽然穿的很朴素,头发也像寻常男子一样用普通的发带梳成发髻,但魏蛟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女子的身份。

    至于军营中为什么会有个小姑娘,魏蛟并不关心。所以他很快偏开了目光,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魏蛟今日大胜而归,联军取得了首战告捷,给幽州牧魏畴在其他几位盟友挣足了面子。

    其他人皆道虎父无犬子。

    幽州牧魏畴生的膀大腰圆,坐在上首与人推杯换盏,笑容满面地应下了这句话。

    唯有此时此刻,魏畴才会记起对方是自己的儿子。

    少年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庆功宴上,面对他人的吹捧,魏蛟表现得很冷淡,只大口地吃肉。

    像是认为这是最后一顿饭一般。

    余上坐的其他几个魏蛟名义上的哥哥都瞧不上他,却又忌惮他的军功,担心父亲从此会对他另眼相看。

    他们皆是魏畴不同姬妾所生,平日里也是彼此提防,但因为共同的目标,他们一时忘记了平日里的不快,相聚密谋了一场阴谋。

    半个月后的一次战争,魏蛟被抬回营寨时,满身是血,身上被戳了几个窟窿,奄奄一息,瞧着活不了了。

    魏畴只草草看了一眼,略有惋惜道:“随意找个地方搁置吧。”

    与半个月前庆功宴上“慈父”的形象判若两人。这便是放弃的意思。

    就这样,魏蛟被丢在了马棚等死。

    魏蛟不想死,他想活。

    在高烧得快要失去意识时,他闻到了一股清淡的梅花香气。

    魏蛟费力地睁开眼睛,只见一片模糊的淡蓝裙面。

    ——

    除了新婚的那晚,萧旻珠一直住在一开始住进来的雅竹轩。

    临近深夜萧旻珠正打算让小桃熄灭烛火休息时,云娘敲响了房门。

    她面上带着歉意,“实在抱歉打扰了夫人体息,只是……君候那边想让夫人过去。”

    过去的路上据云娘说,魏蛟连昏睡中都在呢喃她的名宇。

    萧旻珠抽抽嘴角,内心不以为然,她觉得魏蛟可能一直记着她说要改嫁的事情,骂她的可能性应该更高。

    房间撤去了大婚时布置的朱锻红绸,恢复它原本的面貌,空空荡荡,连桌子椅子也没有,跟魏蛟本人的气质一点也不搭。

    端看魏蛟的性格,萧旻珠以为魏蛟会是穷奢极欲,肆意挥霍的那种类型,不曾想住的地方倒是如此质朴简单。

    萧旻珠凑到床边去瞧魏蛟。

    这会儿他又像是又陷进了沉睡,俊容苍白,总是阴鸷富有攻击型的眼眸闭上,安安静静地不说话,倒真是有了那么一丝惹人保护的灰姑娘的意味。

    咦,萧旻珠摇摇头,想将自己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给晃出去。

    把魏蛟当做柔弱可怜的灰姑娘是一个危险的想法。

    烛火摇曳,十一月的气候有些寒凉,萧旻珠过去关了窗。

    恰好女使端来了药碗。

    大夫临走时交代,尽管魏蛟现在处于昏迷状态,但也得将药给喂进去,至于怎么喂,就得看侍奉的人怎么做了。

    萧旻珠看女使为难的样子,“给我吧。”

    女使如临大赦地将碗递给萧旻珠。

    躺着喝药容易呛到,萧旻珠贴心地在魏蛟脖子底下多垫了两个枕头。

    小勺子伸进魏蛟嘴里,过了一会儿魏蛟皱眉偏开头,黑漆漆的药汁又从嘴角流出来。

    萧旻珠抿唇,好气性地拿绢帕擦去他嘴边和脖颈的药汁,直到接二连三地重蹈覆辙。

    她和女使相顾无言地对视。

    魏蛟躺着比醒着还要难搞。紧接着,她想到了一个主意。

    萧旻珠捏住魏蛟的鼻子,等对方张开嘴之际,让女使拿着碗直接灌了进去。

    魏蛟皱紧眉头要跑,萧旻珠捏住他的下巴,“君侯我这也是为了你好,你就忍忍吧。”

    一碗药终于见了底。

    魏蛟从昏睡中醒了过来,靠在床边猛咳,眼泪都给咳了出来。

    萧旻珠连忙轻轻地给他拍背,一边假惺惺地道:“君侯你没事吧?”

    魏蛟脑子烧的迷迷糊糊,睁开昳丽红润的一双眸子,眼前的人和梦境中的人发生重叠。

    魏蛟猛地抓住萧旻珠伸过来的手,用平时鲜少听到的轻柔语气唤了一声“萧旻珠”。

    萧旻珠听见轻轻嗯了声,用另只手拂去魏蛟眼角咳嗽时呛出的泪渍。

    人在受伤时往往会露出平时不会向他人展露的脆弱一面。

    看在魏蛟昨晚被人刺杀还不忘带着她一起跑路的面子上,萧旻珠愿意暂时成为他怆然情绪的宣泄口。

    这响萧旻珠刚生出了一点怜悯之心,下一刻就听见魏蛟龇着牙道:“你要是敢跟着奸夫一起跑,我就杀了你们,一个埋南边,一个埋北边。”

    呵呵,果然。

    萧旻珠也不打算惯着对方,反正他这会儿烧的迷迷糊糊什么也不记得。

    一阵静默过后,萧旻珠毫不犹豫地把手抽回来,顺带将烧得有些迷糊的魏蛟按回被褥里。

    随后微笑看向旁边惶惶不安的女使,“君侯昏迷着实在不太好喂药,这样吧,厨房下次熬药的时候药的剂量不变,水放少些,这样君侯轻松我们也轻松。”

    ——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昌平。

    崔琰看着屋外的苍凉月色,没有丝毫睡意。

    自今日听到崔裕在青州狩猎时意外摔落马,被马蹄踩断右腿的消息后,他那颗因被驱逐而一时寂寥的心再次猛烈跳动。

    崔裕生性多疑,可以因为兄弟和部将稍稍走进了些,就怀疑对方有不臣之心而赶尽杀绝,同时还会因属下酒后的一句醉言就将其和家人满门斩草除根。

    可以说,若不是崔裕是正妻刘夫人所生,且刘家势力庞大,他根本坐不上州牧的位置。

    然而现在,崔裕右腿残疾,不良于行,性格愈加暴虐,常常虐杀伺候的下人,疏于处理青州的事务,已经有相当一部分部将对崔裕不满。

    崔琰生出了夺权的野心。

    或者说,野心一直存在,只是之前迫于形势暂时消弭下来,而现在他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这一年里,崔琰尝到了手上没有权利的艰涩,舅舅虽然收留了他,但昌平也不是久留之地。

    要想夺回青州,内外都要击破。崔琰与长史王安淼相熟,有信心可以劝服他那一派归顺自己。

    内有了,那外呢?

    李修虽然是昌平的郡守,但昌平城就几千驻军,要想对抗崔裕简直是痴人说梦,更何况昌平属于宁王的封地,将领们真正听从的也是宁王的调遣。

    他该如何说服宁王出兵帮自己。

    月光下,崔琰的眼神漆黑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