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光兮曜暄(九)
江荼重伤在身, 而白虎仍在负隅顽抗,虎爪锁住骨剑,与叶麟角力。
如果叶麟想杀白虎, 一定杀得成, 但恐怕还要与他纠缠片刻。
叶麟迅速放弃了。
和江荼比起来,杀谁不杀谁, 都不重要。
将骨剑抽离的刹那,白虎迅速化作一道白影,疯狂地逃窜而去。
而叶麟脚步匆忙,一把架起了江荼,将他打横抱在怀里, 在人群的异样眼光中兀自着急。
经过方才的大战, 没有人敢靠近他们,更别提收留。
叶麟颇有些手足无措,眼看着江荼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只能身形一闪, 转瞬跃至远离城镇的小巷。
巷子里虫豸滋生,醉酒的人在这里吐到昏天黑地, 甫一进入,就聚集成刺鼻的气味袭向叶麟的鼻腔。
麒麟嗅觉灵敏,叶麟恶心得直皱眉,但别无选择。
他必须先把江荼放下,但叶麟哪里舍得让江荼靠在这样臭气熏天的地上,干脆自己坐到地上,以身体给江荼做肉垫。
他低头, 看着怀里的江荼。
微弱的呼吸,每一下都带着剧烈抽动, 充斥着破碎的美。
叶麟很难形容此刻的感觉,更难以形容看见江荼跌坐在地,强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时的感觉。
勾陈是凶星,杀性与生俱来,沁入骨血。
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放过爪下的敌人,转而选择去救另一个人。
那一刻叶麟什么都想不起来,是本能替他做出了决定。
人间不是勾陈神君的统治区,他在人间受到力量的禁制,才会给了白虎可乘之机。
怪不得那些下凡历情劫的,一个个都着急忙慌要带道侣飞升。
人间太危险了,他也要带江荼回神界才行。
把江荼藏起来,不让任何人伤害他。
叶麟的眼神幽深,琥珀眼中充斥着极霸道的占有欲。
他不懂如何行医救人,但懂得最原始的方法。
叶麟将骨剑剑刃抵在手心,面色不改地一划,割得极深,鲜血就这么泼洒出来。
他用一只手掰住江荼的脸颊,让江荼在昏睡中仰头,后脑勺抵着他的肩膀。
叶麟将手掌送到江荼唇边:“曜暄,喝一口。”
彼时江荼已经因失血过多而意识朦胧,只觉得唇干舌燥,本能地半张唇瓣迎接叶麟的鲜血。
血液一入口,江荼理智回笼,瞬间意识到什么,猛地抬手要推开叶麟的手腕。
然而叶麟也早有准备,当即反掌捂住江荼的唇,另一只手托住他的后颈,强硬地将麒麟血灌了进去。
江荼的眼眸微微眨动,喉结滚动着被迫吞咽。
奇怪的是,麒麟血并无腥味,反而有股沁人心脾的清甜。
清甜的血甫一咽下,并未落到胃里,而是向着身体百骸游走,像有目的似的,朝着江荼受伤的胸膛涌去。
丝线织成血管,而后诞生皮肉,被白虎一拳掏空的胸膛,血肉迅速重生,在无尽的麻痒中,竟然光复如初。
江荼白皙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蹙眉看向叶麟。
因为被捂着嘴灌血,呼吸不畅,江荼的眼睛还带着愠怒的薄红。
叶麟欲盖弥彰地移开目光:“麒麟心血生死肉骨,能够治好你的伤。”
江荼掐了一把叶麟缠在自己腰上的尾巴:“回去和你算账。”
又借着姿势转过身,压着叶麟的肩膀,跨坐在他身上:“又是你的仇家?”
“”这个角度,叶麟飘忽的眼神根本逃不过江荼的眼睛,但他还是努力遮掩,“是。”
江荼掐住他的脸颊:“你不是说最后一个已经解决了么?”
叶麟可怜地眨眨眼:“本座确实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
江荼深吸口气:“他和你的其他仇家不一样,他身上的力量很纯粹,与你的很像。”
江荼熟悉叶麟,怎么会看不出来白虎身上散发出的灵力,与叶麟甚至有七八分相似?
叶麟支吾一下,深知自己逃不过恋人的质问:“曜暄,你可听说过神界六尊?”
江荼摇头:“不曾。”
但他知道,人间有传说,天上四圣,青龙主东,白虎主西,朱雀主北,玄武主南。
却不知道传说中的白虎和他们遇到的,是不是同一人。
叶麟摊开手:“包括这四尊在内,再加上主虚空的螣蛇,和主后土的本座,便是神界六尊。”
“我与白虎,乃同胞兄弟。”
江荼惊讶地眨了眨眼,诚恳道:“你们长得一点也不像。”
叶麟身上的野性和杀伐是难以掩盖的,尤其他刚下凡那段时间,走到哪里都像要灭人满门。
反观白虎。
同样身为六尊之一,身上几乎找不出神的“违和感”。
若非他在战斗中显露出了野兽特征,光凭这一身朴素布衣和粗糙发髻,他与寻常人类男子并无差异,最多只是格外强壮。
是以江荼带着叶麟走进馄饨摊时,根本没注意到他正在暗中蛰伏。
正准备再说,叶麟突然把他搂得更紧,江荼正莫名其妙,便听到叶麟恶狠狠地咬牙:“他比本座好看?”
江荼的分析被打断:“什么?我哪里说他比你好看了?”
叶麟不语,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眼里像山间日出萦绕的水雾。
江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叶麟不会是在吃醋吧?
就因为他看了白虎两眼?
你是醋缸子里泡出来的麒麟吗?
江荼又掐了他尾巴一下,揪下一撮青红麒麟毛:“你最好看,行不行?我是在观察敌人,又不是相亲。”
叶麟这才满意,贴着江荼的脖颈蹭了蹭。
江荼好笑地揽住他的后颈,心想幸好这里远离闹市:“你从未向我提过,你还有一个在人间的胞弟。”
话音刚落,江荼明显感受到叶麟的肌肉紧绷起来,道:“被夺了神格的家伙,本座怕脏了你的耳朵。我以为他该找个地方夹起尾巴苟且乞生,却没想到竟然大摇大摆出现在人类城邦。”
这段话的信息量太大,江荼的大脑飞速运转。
叶麟的话解释了他的第一个疑问,白虎看起来与凡人无异,是因为被剥夺了神格,推测来看,应当在人间躲藏了许多年。
又衍生出另一个问题,江荼问:“和他所说的推翻——”
他的话没能说完,叶麟便一把捂住了他的唇,掌心贴着他的唇瓣,呼吸急促:“曜暄,不可胡言。”
江荼从未见过这样的叶麟。
他的琥珀眼中,黑色瞳孔竖起,如野兽攻击前的信号,一股浓重的黑暗正从他的眼底升起,是阴气又不似阴气,像琥珀中沉淀的黑色石屑。
而叶麟浑然无觉,还在诉说着对苍生道的忠诚:“当年白虎不知好赖,妄图挑战祂的权威,祂也只是罚白虎闭门思过,可白虎贼心不死,竟然还想趁着本座不在,卷土重来。”
不对劲。
江荼被叶麟捂着,一时不敢妄动,灼热的呼吸喷吐在叶麟掌心,又闷燥地扑回唇上。
此刻的叶麟,实在太像那些被自立教派、宣扬恶果的所谓“神使”洗脑,而展现出狂热信仰的信徒。
叶麟道:“忘恩负义的家伙,本座不知道他为何反,当年他未曾与本座商量,就和朱雀一起将神界搅得天翻地覆,若非苍生道恩典,他早就和朱雀一起被千刀万剐魂飞魄散了。”
朱雀?
北方神君朱雀,竟然已经陨落了?
而且,就像凡人死去那样,是魂飞魄散,永无来世的陨落。
苍生道仁慈,却叫朱雀魂飞魄散,而白虎被贬斥,如丧家之犬在人间流连。
就连江荼听着,也忍不住蹙眉,可叶麟却好像司空见惯,将之视作常理。
这样看来,苍生道对人间不闻不问,对神界却是勒紧缰绳的强权专制。
不过,江荼注意到什么,闷声开口:“白虎能获得宽恕,是你去求情了吧?”
叶麟一噎,似乎终于因江荼的声音回过神来,将手掌撤开:“本座当时正好立了战功,顺口一提罢了。”
江荼的柳叶眼弯起。
分明是用战功换了胞弟一条生路。
不过江荼不拆穿他:“走吧,叶麟,你想一直坐在巷子里么?我们找个酒肆住一晚。”
叶麟有些诧异:“不回昆仑虚么?”
江荼指指胸膛的一大片血迹:“我想再休养一天。”
他的胸口重伤,在麒麟心血的疗愈下,已经看不出受击的惨烈痕迹,但皮肉却比周遭要更白皙,叶麟的视力何其敏锐,立刻就联想起那一片血肉模糊。
他本来想说,本座抱着你回昆仑虚,不过眨眼;
但转念一想,江荼向来逞强隐忍,主动提出休养,一定是身体不适。
叶麟立刻就着急了,说什么也不肯让江荼自己走,继续打横抱着他,快步向最近的酒肆走去。
他没注意到,江荼埋在他肩头,眸中神色沉沉。
…
是夜。
白虎的房门被人敲响。
白虎的藏身处在市井深巷中,深居于巷尾,深夜有人来访,很不正常。
难道是今天早上…被发现了么?
白虎的指爪瞬间伸得极长,猛兽特征纷纷呈现,他将右手垂在身侧,用左手打开门,在开门的刹那一爪挥出!
——又猛地急停。
“是你,我哥的道侣?”白虎眨了眨眼,金眸软了下来,和叶麟一模一样。
他果然在暗中观察他们。
不过也幸好白虎没有真的逃远,或许还是不愿放弃来之不易的、叶麟下凡的机会,江荼才能够凭借白天短暂交锋时安置于白虎身上的灵力,找到他的藏身之地。
不过江荼不喜欢他的称呼:“我非他人附庸,不要这样称呼我。”
白虎一愣,眼眸眯起,打量着眼前不请自来的漂亮人修,脸颊诡异地红了些许:“你果然与凡人不同,凡人能够搭上我哥那样的神,早就恨不能昭告天下了。”
他以为这样说,江荼会因此自得,毕竟人人都想出类拔萃,没想到江荼的眼神更冷:“我亦凡人。”
不要将我与人间割席。
白虎的耳朵压成飞机耳:“…抱歉。”
江荼侧身进门,身上还披着叶麟的长衣,白虎注意到了,堪堪回神:“你是来替我哥教训我的吗?我看得出来,他在馄饨摊是真的想杀了我,若非你突然晕厥,我恐怕早就一命呜呼。”
江荼颔首:“我并非突然晕厥。”
既不是突然,也没有晕厥。
白虎猛地反应过来:“你在装晕?为了让我逃走?”
“他不知道我要来,我也不会告诉他我来过,”江荼不正面回答,随他怎么想,扫扫地上的尘土,席地而坐,“我想问你,你为何要反?”
话音落下。
砰——!!
白虎猛地向江荼扑去,利爪撕碎空气掀起无尽狂风,将江荼的发髻吹得散落。
然而江荼只是平静地抬起眼,脸上连一丝受到威胁的恐惧也看不见,甚至都没有躲闪。
白虎的指爪因他的下一句话而停住。
江荼道:“不是要谈合作么?我来和你谈。白虎,你想推翻祂么?”
第092章 光兮曜暄(十)
白虎似乎没想到江荼敢直接这么说, 虎眼瞪得圆溜溜:“你这人修,胆子真不小。”
江荼将他的爪子拨开到一侧:“或许是你们神明,胆子太小。”
白虎的眼神迅速变了。
若说最开始他出手想要挟持江荼, 反被江荼所伤, 至多是改变了对江荼的轻蔑态度,那么现在, 听着江荼面不改色地说出旁人一生也不敢出口的话语,白虎竟然觉得心跳有些加速。
他好像看见一只孤高的鹤,用从容的视线注视着他。
分明从地位上,即便被贬斥,六尊之一的白虎神君, 也远远胜过凡间的人修, 但白虎就是觉得,自己才是被掌控和支配的那一个。
怪不得勾陈能看上这个人类修士,他果然与旁人不同。
白虎一手压在胸口向江荼行礼:“我乃神界六尊之一的白虎,初见冒犯阁下, 不知阁下尊姓?”
江荼不知他为何突然转变态度,仍不卑不亢:“鄙姓江, 江曜暄。”
白虎点点头:“光兮曜暄,是个好名字。曜暄,你为何想知道?这不是你们人类能够干涉的领域。”
即便白虎认可江荼的特殊,骨子里,他依旧认为人类难以与神界诸神比肩。
这不是白虎的错,他生长的神界让他生来高高在上,但这种不经意的偏见和蔑视, 远比贴脸嘲讽更让人作呕。
江荼戏谑地仰起头:“苍生道以仁义待天下,怎会降下如此重罚?”
他当然不是发自内心这么说, 说完这句话,江荼仔细观察着白虎的面部表情。
只见白虎的眉头深深蹙起,名为鄙夷的神色从眼底一闪而过,似乎对苍生道很是不屑。
而他的话也诠释了这一点:“仁义?他视我们如卒子,让我们为他效命,无论死活也要达到他的目的…仁义?哈,真是惹人发笑,这分明——是奴役!”
“祂说祂给予了我们力量与永生,但事实上,这本就是我们应得的,是祂窃取了天理,夺走了我们的力量,再假惺惺施与…可是兄长他不信,他自小就最得祂器重,视祂如父,甘愿做祂的枪与刀,哈,勾陈可真是个白痴——”
白虎的唾骂到一半猛地停下:“你究竟是来谈合作,还是来替我哥套话的?”
他很敏锐,像一有风吹草动就警觉竖起耳朵的老虎。
在这点上,他比他的兄长叶麟要高明。
江荼仍旧面不改色:“我说过不要将我与叶麟捆绑在一起,…白虎,你在人间躲藏数载,可有真正看过人间?”
白虎一愣:“什么?”
这就是没看过了。
江荼有些遗憾,但此刻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这整片人间,都受祂奴役。所以我要和你谈合作。”
“…”白虎眯起眼睛打量他,“我想起来了,曜暄,你就是当今的人间至尊,昆仑虚的曜暄。”
江荼惊讶于自己竟然这么有名,拱手道:“谬赞了。”
白虎目光悠远,似乎回忆涌上心头:“祂属意你为人间的神君,你合该是无情道的大成者。”
江荼早已摒弃“无情”多年,原以为苍生道也该对他失望透顶,闻言隐隐察觉到些许微妙。
但转念一想,白虎被贬斥应该也已有许多年,彼时他尚未厌弃无情道,也有可能。
江荼于是道:“时移世易,我早已不向祂乞怜。”
这句话中深意许多,白虎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虎耳摇了摇:“怎么可能?至少祂近来仍有此打算——你别问我如何知道,神界亦有我之耳目。”
江荼面色一冷。
他确信自己已经不走在无情道的路上,就连其他修士也都对他避之不及。
苍生道岂会不知?
还是说,祂根本不在意?
因为祂笃信,江荼无法挣脱无情道的缚网?
江荼摁了摁太阳穴,这么多年他始终被困于原地,摒弃无情道后他找不到前进的方向,其中缘由或许在此刻有了答案。
或许是他的脸色太难看,白虎尾巴甩了甩,蹲下凑近他:“你没事吧?”
江荼道:“我只是更加确信,我必须这么做。”
必须推翻祂。
祂的霸权和统治,无法为百姓带来自由。
白虎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公然违抗祂,这辈子都不可能登神。”
他在试探江荼。
白虎见过太多满口苍生仁义,实际只为自己登神的人修,他不知道眼前的青年是不是也在此类。
江荼脸上却是从容神色:“登神非我所求。”
说到底,他的目标,只是建立让死者能够安息、能够往生的都城罢了。
白虎愣住了。
他想过江荼会给出许多解释,解释自己为何要为无关百姓谋求未来。
却唯独没有想到,只是这样一句话。
——非我所求。
我不愿求,无需强加于我。
天下之间,竟然真有人愿意为了无关者的利益,放弃自己成仙的机会?更有甚者,稍有不慎,就会失去性命?
这样的人,非痴便傻。
又或者,是世界上最无私,最公义之人。
白虎看着江荼的眼神,一日之间变换千百遍。
甚至鼻尖都开始发红。
“我和你合作,”野兽的信任建立于第一印象,江荼身上的气息让白虎愿意亲近,“你需要我做什么?”
…
离开白虎的住处后,江荼迅速返回酒肆。
叶麟还在床上呼呼大睡,整只麒麟侧躺着,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傀偶。
傀偶身上散发出江荼的灵力,而桌上,一碗喝空了的茶盏倒在一边。
江荼小心翼翼地凑近床边,指尖轻点叶麟鼻尖:“叶麟。”
叶麟发出一声哼哼,爪子搂着傀偶搂得更紧。
江荼无奈地笑了笑,将手背贴在他鼻前。
叶麟的鼻尖在睡梦中耸动着,很明显江荼本人的气息远远浓郁过傀偶,他立刻松开了抱着傀偶的手。
趁此机会,江荼将傀偶收起,轻手轻脚躺进叶麟怀里,又仰面亲了一下叶麟的脸颊。
又下药又用傀偶,多少还是有些良心不安。
幸好叶麟没有察觉——
江荼感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脸上。
江荼悚然一惊。
一抬头,眼前熟睡的男人忽然睁开了眼,金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像灿烂星子,充满危险与诡谲。
江荼本能地呼吸一停。
他来不及发问,比如你是什么时候醒的,有没有察觉到什么,眼前景象便天旋地转,整个人被叶麟重重压在床上。
叶麟俯身下来,鼻尖凑得离江荼的脖颈很近,呼吸间引起的酥麻让江荼下意识联系到正在嗅闻猎物的野兽,一时间腰腹都紧绷起来:“叶麟…”
叶麟的手落在江荼颈侧,拇指抵着江荼脖颈最下方的凹陷,微微发力迫使江荼仰起头:“曜暄,你去见白虎了。”
他用的是肯定语气。
江荼深知叶麟肯定从自己身上嗅出白虎的气味来了,没有否认:“是。”
叶麟的神色更加深邃,几乎要把江荼烧着的火焰在他眼底涌动。
江荼没来由有些心虚,赶忙补充:“我和他什么都没做。”
“本座知道,”叶麟仍不放过他,“可你为了见他,竟然给本座下药?…曜暄,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他鼻音浓重,听着竟然有些哭腔。
江荼心一慌,强撑着不表现出来:“你知道还喝下去?”
叶麟的指腹微微用力,阻止氧气进入江荼喉管,眼底却仍是湿润的:“就算你给我下毒药,我也会喝下去,但你不能要求我对此…毫无怨言。”
江荼真的心慌了,呼吸困难,却不是因为叶麟的动作,而是心脏的剧烈搏动,要把氧气都从肺腑里压榨干净。
叶麟道:“我不管你要做什么,曜暄,但本座不希望你和白虎牵扯在一起,他是苍生道的罪人,他会影响你。”
江荼忽然按上叶麟的手,手腕发力将他的手掌压得更低,在脖颈青筋纵横的间隙,他看向叶麟惊讶的眼眸:“如果我与他共犯?”
他不应该这么问的,理智这样告诉他。
可他想这么问。
感性第一次支配了江荼。
叶麟被逼着掐住江荼的脖颈,惊慌之下迅速撤开手,转而撑在江荼头颅两侧。
他的瞳孔缩起又分散,好像转瞬之间有无数种情绪在他眼中交战,江荼确信自己看到了杀意,但那只是一瞬,紧接着就是无穷的爱意涌了上来,像后浪吞噬前滩。
叶麟沉思良久,缓缓呼出一口气:“本座会护你周全。”
“曜暄,苍生道很看重本座,待本座历劫回去,就会擢本座为太一帝君。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本座成为太一帝君那一日,本座就会下凡来接你…与本座成亲。”
很显然,叶麟并没有看出江荼是认真的。
或许是江荼的语气太随意,就像二人在潮湿的午后随口闲聊山中云雾;
又或许,叶麟不认为有人能够撼动苍生道。
江荼并不意外,也不觉得失望。
他们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神界永远无法真的理解人间,就像白虎即便在人间躲藏数十载,样貌衣着都已与人类无异,依旧未曾真正看过人间的苦厄。
他不能强求叶麟理解他,叶麟也不能强求他向苍生道献上忠诚。
可即便如此,江荼也从叶麟的话中,听到了炽热的真心。
这份滚烫的真心不断灼烧着他,江荼不知道自己是更想逃避,还是想放任自己沉沦。
江荼揽住叶麟的脖颈,手掌一路抚摸他的脸颊,又伸入发里,摸到后颈。
叶麟认真地低头与他对视,金眸中倒映出江荼小小的倒影。
他就这么注视着自己的爱人,呼吸交缠之间,麒麟耳尾一齐冒了出来,蓬松的长尾隐忍而期待地摇了摇。
江荼当然注意到了,他将叶麟的脖颈往下压了压,让自己与他距离更近:“不做么?”
他能感觉到叶麟的反应很激烈。
叶麟的鼻尖冒出一颗圆润汗珠:“你先答应我。”
待我登极,你与我成亲。
江荼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深知建立鬼界的谋划若成功,他从此会被苍生道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与神界至尊太一帝君成亲更是绝无可能。
再者,江荼从来没有考虑过前往神界。
他不愿意欺骗叶麟,可如果在这里拒绝,叶麟一定会生疑。
苍生和叶麟之间,江荼仍选择苍生。
他看着叶麟眼中的自己微笑起来:“我答应你。”
下一秒,叶麟的吻就落了下来。
混乱而潮湿的吻间,江荼在意识迷蒙中,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平静、有力、但到底说不上急促。
他听着叶麟缱绻的呼唤。
告诫自己不要动情。
第093章 光兮曜暄(十一)
“你想让叶麟做你的奇点?”神通鬼王不可置信地绕着江荼转了一圈,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那可是勾陈神君神界的走狗!”
江荼覆手研磨茶叶:“如果一定要寻找一个奇点,那个人一定是叶麟。”
神通鬼王显然不信:“为什么?你想以无情证有情, 找一个威胁不了你的人不行么?叶麟如果发现你只是与他做戏, 以他的性子,你不怕他撕了你么?”
江荼有些无奈, 不知神通鬼王为何对叶麟偏见深重:“他身上杀性削减大半,不会做出如此残酷之事。更何况在人间,他打不过我。”
神通鬼王还想劝说,江荼已然一锤定音:“这种事,哪里是随便找个人就能解决的?我不能接受和别人做。”
他说得平静, 神通鬼王一下子结巴了:“你, 曜暄你就这么肯定除了他谁也不能接受吗?”
江荼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看向神通鬼王。
神通鬼王已修炼出人形,是个外形俊美的男人,眉宇间满是温和气质, 说这话时,他很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眸, 脸颊都红了。
江荼更疑惑了。
或许是气氛太诡异,神通鬼王换了个话题:“我不管你了,你自己有主意就行。我只等你做好准备。”
江荼反问:“你已准备妥当了么?”
神通鬼王张开手,喜怒两张鬼面浮现在他掌心,它们上下浮动,又绕着神通鬼王旋转不休,相互之间仿佛磁铁的两极, 庞大的力量洪流在鬼面之间流转。
“天下亡魂,尽皆听我号令。”他的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 久违的力量充斥着身躯,“人间有人皇,神界有太一,那么鬼界…也该有鬼帝。”
“曜暄,我早已做好准备。”
江荼不言,审视的目光落在神通鬼王身上。
他的力量与江荼捡到他时已不可同日而语,甚至倘若他不说,没人会把眼前的男人和一团漆黑、青面獠牙的神通鬼王联系在一起。
神通鬼王和亡魂不一样,他对万鬼的责任是与生俱来的,自诞生那一刻起他就以建立鬼界为己任,不需要任何理由。
可它恐怕分不清,自己是为了天下亡魂建立鬼界,还是为了自己建立鬼界。
而江荼要让他分清楚。
江荼问他:“你想要在鬼界称帝么?”
神通鬼王一愣,没想到江荼并未关注他的力量,而竟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他理所当然地回答:“自然。人间有人皇掌管,依旧数百年生一乱,这些生乱之人死后也会成鬼,鬼界若无帝君,如何长治久安?”
它指的是战火纷飞的人间。
长久的战争持续了数百年,王朝一朝建立一朝崩塌,群雄割据,然而无论兴衰,百姓始终动荡流离。
人皇难以镇守江山,因为他们未曾得到苍生道的庇护。
过去,江荼很确定,苍生道不会管鬼界,正如他从未真正护佑过人间。
苍生道的大部分精力都放在神界,对人间却除了无情道三字外,就再无约束。
若要比喻,神界就像是马厩里精挑细选的种马,需要细细养护,因而被圈养起来;
而人类是寻常马匹,有优有劣,优者偶尔得苍生道一睨,然而大部分时间,他们都被放养在山坡上。
山坡后还有一群野马,它们是死后的亡鬼。
换言之,鬼界即便开辟,苍生道也不会多说什么,因为这并不会影响到他的宝贝种马。
但这场混乱应当就快结束了,人间已有人向苍生道祭拜,获得了苍生道的认可。
与修真界不同,人们将苍生道视作神,将它刻在图腾上、庙祠间,坟墓被推倒,而苍生道的虚无塑像矗立。
再不快一些,苍生道或许就会注意到他们的计划。
江荼反问神通鬼王:“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么?”
神通鬼王莫名其妙:“自然,我们要建立一个众生平等的死后世界,”
他蓦地收声。
因为帝王,显然与“平等”,搭不上丝毫关联。
江荼见他意识到了,软下神情:“这只是我们的设想,一开始实行起来,或许很难。但是…我希望你能答应我,即便你日后在鬼界称帝,也仅仅是‘称’。”
称帝,而非成帝。
治理,而非统治。
你要时刻记住,自己是为天下亡魂建立鬼界,而非为自己的权势。
神通鬼王垂眸:“我自然答应你,但曜暄,我非人类,不懂这些。”
“我也不懂,但设想究竟能否实现,总要先付诸实践才知道,”江荼拍拍他的肩膀,“怎么忽然畏首畏尾?神通鬼王,你以前可不这样。”
神通鬼王神色隐忍,似乎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最终却也只是咽下。
他只是看向江荼受了伤的胸膛:“…我只是在想,真的会顺利么?曜暄,一个被剥夺神格的白虎都能将你重伤,我们真的能够与祂抗衡么?或许,或许你现在重新修行无情道还来得及。”
江荼依旧微笑:“你知道我会拒绝。”
他绝没有再走回错路的道理。
神通鬼王叹息一声:“我知道,我们最多只能瞒到神雷降临的那个瞬间,苍生道迟早会发现我们要做什么——”
江荼道:“苍生道不会管鬼界。”
神通鬼王咬牙:“我是说你!曜暄,你怎么办?你身为人间至尊公然违背苍生道意志,苍生道难道会放过你?”
放养的马也是苍生道的马,群马的首领公然离开马厩,苍生道岂能容许?
江荼明白他的意思,一时感慨万千。
神通鬼王与他相识已有数十载春秋,他们彼此之间,早已是跨越生死的挚友。
他知道神通鬼王在为他考虑。
诞生于执念的恶鬼,学会了如何关心自己以外的其他人。
而他…
仍旧未能有情。
或许他这一生都要受制于无情道了吧。
江荼不怨不悔,只是有些遗憾。
这时。
振翅声传来,长尾山雀拖着尾巴在江荼面前悬停,嘴里还叼着一封信。
信上没有署名,只几绺鲜艳的青红兽毛。
江荼原本面色冷淡,看见信的瞬间,唇角便扬起清浅笑意。
看见他的表情变化,长尾山雀和神通鬼王齐齐一愣。
长尾山雀更是气得啾啾直叫:“曜暄!你完蛋了,你真的爱上臭麒麟了!”
江荼哑然:“何出此言?”
长尾山雀在桌子上团团转:“你笑了,你不仅笑了,你的目光也…啾啾!神通鬼王你为什么戳我?”
江荼失笑,拆开信笺。
叶麟张扬的字迹瞬间从纸面上弹起,金光灿灿浮在半空。
勾陈神君不吝灵力,连写信也用最高调的方式。
江荼无奈极,向着好奇凑近的长尾山雀解释:“神界动乱,亟需最强战力勾陈领军镇压,苍生道用一纸旨意将叶麟从人间唤回。”
“他的劫算是渡完了?”神通鬼王嫌弃地远离,不想和叶麟扯上半点关系。
江荼否认:“尚未渡完,只是为了平乱而去。不过他在信上说,若能扫平动乱,祂剩下的劫也不用渡了。”
神通鬼王在另一边坐下:“这么说来,神界祸事不小,苍生道可能没心思管我们…这是机会啊,曜暄!”
他话音刚落,便见到江荼弯眸轻笑,像一只白色的大狐狸。
神通鬼王太熟悉江荼了,深知他每次露出这等表情,都是运筹帷幄后的胜券在握。
他意识到了什么:“与你有关?”
江荼眨了眨眼,眼眸像柳叶被风吹动:“不过是与志同道合之虎合谋。”
“…”神通鬼王思忖片刻,反应过来,“曜暄,你胆子实在是太大了。”
竟然撺掇白虎谋反?
他并不知道这是江荼与白虎的合意,借神界叛乱支开叶麟,转移苍生道注意,好让他们有机会引来神雷,劈开鬼界通路。
以江荼的设想,待他唤来雷劫,就以神雷的极阳之力,与神通鬼王为首的一众亡魂的极阴之力交融,让阴阳从人间剥离,阳上升,阴下沉,最终开辟出一个全新的世界——
鬼界。
这样一来,人间阴阳平衡,不再受制于神界,亡魂得以在鬼界轮回投胎,仍有未来,三界相互制衡,众生平等。
而他,会在雷劫中叩问苍生道。
无论苍生道要如何治他之罪,木已成舟,谁也摇撼不了鬼界。
就是叶麟…
叶麟的信上,屡屡提到与他成亲之事。
言辞之热烈,江荼似乎都能看见他答应成亲时,叶麟那摇得快要飞上天的麒麟尾巴。
叶麟答应立刻返回神界平乱,也是因为成为太一帝君,他就能不顾修为限制,将江荼带回神界。
…抱歉,叶麟。
江荼将信收进袖中,长尾山雀还在气鼓鼓地嘟囔:“臭麒麟到现在还听不懂我们说话,曜暄,他肯定是装乖呢!他就是骗你亲他哄他,他是臭麒麟!”
江荼拍拍它的脑袋:“是是,我也愿意亲他哄他。”
长尾山雀发出一声哀嚎,若是叶麟就在这里,它恐怕就要冲上去啄他两口才罢休。
神通鬼王在一旁似乎很无语,三两步向洞府外走去。
江荼叫住他:“你最近总是外出,若是修炼出了什么问题,千万不要逞强。”
神通鬼王脚步一顿:“放心吧,我绝不会拖你后腿。”
江荼望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觉得神通鬼王心情不是很好。
或许是雷劫近在眼前,他也感到些许紧迫了吧。
…
月余,昆仑虚。
只闻雷声,不见落雨。
无边无际的雷声中,好像有巨人在用指尖叩击天幕,于是天在震颤,发出濒临崩溃的闷叫。
昆仑虚下,百姓们冒着夜色出门,他们仰头看向天空蛛网密布般的紫色雷电,心有灵犀地,向城镇中央的塑像聚拢。
塑像是一个俊秀青年的模样,他身形颀长挺拔,手执一条长鞭,百姓们雕刻他时特意选择了白玉,青年身披白衣,在黑暗中也如引路明星。
百姓们双手合十,虔诚跪地,一如昆仑虚外的人们向苍生道祈祷;
但他们并不信仰苍生道,昆仑虚的百姓不信仰任何人,他们坚信自由源于自己,就像青年千百次告诉他们的那样。
他们聚集,只为了一件事——
为给予他们新生的曜暄仙君祈祷,他们愿用自己过去与未来的全部幸运,换曜暄飞升登神,位列仙班。
昆仑虚上,江荼在雷声间漫步。
落雷在他身侧,砸出一个个深可见底的窟窿。
若偏离一寸,落雷就会把江荼劈成一块焦炭。
但江荼的从容,在于他精准地避开每一道雷,连衣袍也没有半分凌乱。
忽然,他停下脚步,轻叹一声。
风声呼啸,江荼的声音却更加凛冽:“各位道友既然来了,何不出来一见?”
话音落下,天边好似翻涌起更浓郁的乌云,直逼地平线间。
但定睛一看,却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乌云,而是黑压压成群结队的修士。
来自当今修真界,除昆仑虚外,最强大的六座仙山。
空明、灵墟、容阳、高溪蓝水、委羽、句曲。
第094章 光兮曜暄(十二)
当今修真界, 除他的昆仑虚不参与修真界纷争外,便是六家独大。
江荼知道,这六座山间已建立了同盟关系, 却独独未曾邀请他的昆仑虚。
他更知道, 昆仑虚外,其余人是如何评价他。
怪胎、疯子、恃才傲物的跳梁小丑, 终将死于自己的自负。
他们不知苍生道为何给予这样一个不服管教之人天赋,不敢质问苍生道,便认为是他窃取了灵脉。
所以,他们今天来,在今时今刻, 绝对没有好心。
但雷劫来势汹汹, 江荼同样没有更多心神,分出来与他们纠缠。
来做什么?
更重要的是,为了防止雷劫影响无辜百姓,昆仑虚设下防御三十二道, 不进不出。
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江荼一边躲避神雷追剿,一边警惕着六山的突然发难。
在雷声滚滚中, 领头的中年男人开口,声如洪钟:“曜暄仙君,别来无恙。”
江荼远远向他拱手:“元鸿前辈。”
空明山首座祁元鸿,因绝对的资历和年龄,在六山联盟中,也属领头之人。
江荼虽与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却不会对该是自己长辈的人不敬。
祁元鸿摆了摆手:“曜暄仙君客气了, 您修为高于我等众多,这一声前辈, 我受之有愧。”
江荼已听出他话里有话,却不得不假装不知道:“不以修为高低论英雄,前辈此言,折煞曜暄。”
“在场的,都是曜暄的前辈,曜暄当以礼待之。”
神雷的电光中,映射出六山首座各自的神色。
最后,还是祁元鸿开口:“既然曜暄仙君称我等一声前辈,有些话,我们不得不说。”
无相鞭形已在江荼掌心凝聚:“前辈一定要在这个关头讲么?”
以礼相待和束手就擒可不一样,修无情道就这点好,前一秒言笑晏晏后一秒头破血流,都没有人会觉得不妥。
他不主动害人,也不会任由别人来害他。
祁元鸿并不觉得趁人之危有什么不妥,不如说他们特意择了江荼应接不暇的时机:“苍生道指引我等修道无情,可曜暄仙君近来所为,似乎明目张胆违抗苍生道意志。如今您即将渡劫登神,可若您与苍生道离心,我等自不可视若无睹。”
言下之意,他们今日趁江荼渡劫包抄昆仑虚,还是名正言顺、为苍生道考虑。
江荼轻轻摇头:“曜暄所做,绝不祸及苍生,也不连累修真界。”
祁元鸿显然不满意他的答案。
“…既然如此,就只能请曜暄仙君,暂缓渡劫,与我们走一趟了。”他每说一句,无数灵力就从他身上升腾而出,像雾气正在蒸发,逐渐在他上方凝聚出一个威严端肃的长须老者。
这人像与祁元鸿一模一样,不过等比放大数倍,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极为庞大的灵力,向四面八方散溢。
一呼百应,祁元鸿的法相出现后,其余首座也纷纷唤出法相,一时间天边流光溢彩十色缤纷,好似满天神佛现出真身。
配上四面八方雷网密布,倒真像是天神下凡来治罪于他。
江荼眉心下压,暗暗骂了一声。
他身形一动,瞬间后撤到几米开外,几乎就在同时,一只巨掌从天而降,压在他方才站立的位置。
轰隆一声,地面被压出五道深刻指痕。
若非躲闪及时,他早就被压成肉泥。
江荼掀起眼皮:“前辈出手偷袭,也是顺应苍生道意志么?”
祁元鸿“呵呵”一笑:“君子有三不为,其余皆可为。”
说着又是一掌压下。
与此同时其余法相也开始动作,他们站立在昆仑虚的山头,配合着神雷的落点,将江荼合围起来,天圆地方形成密不透风的牢笼。
江荼向来不是被动挨打的性格,法相既出,肉体凡胎的作用就变得很有限。
但他不能现在召出法相。
祁元鸿等人没有雷劫追击自然不受束缚,然而江荼一旦召出法相,就会瞬间吸引雷劫的注意。
雷劫劈的不止是肉身,还有依灵魂而生的法相。
法相被神雷击中,轻则重伤,重则魂飞魄散。
想来祁元鸿等人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肆无忌惮用法相来攻击江荼。
轰隆!轰隆!轰隆!
祁元鸿的巨掌接连砸下,其余人的攻击也如雨点劈头盖脸袭来。
江荼双眸眯起,法相的每一下袭击都在他眼中无限放慢。
即便是群起攻之,天下也没有毫无破绽的攻击。
越是看似无懈可击,一旦找到突破点,那便是
一击必杀!
——六山首座将江荼逼到绝处,先是灵墟首座以八卦阵将退路封死,旋即祁元鸿另一只手掌心平展压下,将江荼最后一处容身之地也摧毁。
尘烟四起中,祁元鸿咳嗽两声,抚着白色长须,声音沧然:“君子有三不为,奸.杀.淫掠一不为,算计构陷二不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事,三不为”
他抬手让修士将江荼捆起,动作却猛地一停。
那是将地表也撕裂的赤红,好像死去多年的火山正在重新鼓动脉搏。
一道唇瓣身影从巨掌指缝跃出,速度极快,沿着法相手臂飞速向上,眨眼之间就从手臂跃至法相肩头。
紧接着,一鞭挥出!
江荼身后浮现出一尊巨大法相,锋芒毕露,眼中无半点杂念,唯有战、战、再战!
江荼的法相远比六山首座的法相要庞大,几乎已经能够触碰到天幕。
祁元鸿呼吸一停,恐怖的压迫感倾轧下来。
就是现在!
江荼法相轰然消散,在神雷劈打到他之前化作虚无,而无相鞭缠住祁元鸿法相的脖颈,用力向自己的方向一拽,如吊死鬼的缰绳,不断收紧。
江荼的柳叶眼中浸润冷漠与凛冽:“如果我偏要管呢?”
赤红灵力轰然爆开,带着荡平一切的气势,剧烈的灵力余波将六山首座的法相都撞得透明些许。
这一瞬间江荼身上爆发的灵力,甚至压制了六山首座的合力一击。
一时地动山摇,山河震撼。
就连神雷的电光也被江荼绝艳的赤色遮蔽。
祁元鸿被江荼锁住咽喉,鲜血染红胡须:“…曜暄,雷劫从不听凡人号令,你可知道为何我们在今天准时而至?”
江荼不愿被他扰乱思绪,沉默不答,无相鞭持续收紧。
“当年,你用控魂术修改老夫的记忆,才导致此刻人间将有灭顶之灾,”祁元鸿咳嗽着,“老夫岂能不管,再装聋作哑?幸好你身边,亦有有识之士,曜暄,回头是岸。”
饶是江荼再镇定,此言一出,他的脸上还是闪过一丝惊讶。
他与祁元鸿已经多年未见,当年江荼为了救下神通鬼王篡改了祁元鸿的记忆,做得很隐蔽,按道理来说,祁元鸿不应该察觉。
江荼本不想细究,六山首座能够踏入昆仑虚本就疑点重重,如今祁元鸿说这话,便是坐实了江荼的猜测。
他被出卖了。
江荼的心脏瞬间剧痛,竟然一时难以集中精力,一道神雷狠狠击中他的身躯!
与此同时,祁元鸿迅速翻掌下压,挣脱开无相鞭的束缚。
他的法相迅速归位,与其他几人站成一排。
战局又回到最初。
而江荼抹去唇角鲜血,深知自己心绪已乱。
他以一敌六本就堪堪平手,此刻思绪无法控制地翻涌,再加上神雷已追踪到他的行迹,若对方六人同时出手,他必输无疑。
但他不能在这里被他们带走。
他不能在这里功亏一篑!
江荼后退一步,口中大喊:“神通鬼王!!”
他要加快阴气下沉的速度,神通鬼王必须现在释放力量!
就在这时,风声呼啸!
六尊法相同时出手,灵力织成天罗地网,向江荼砸下来!
他们也是身经百战的修真界翘楚,即便江荼掩饰得再好,在天阶的观察力下,他的恍惚依旧逃不过六人的眼睛。
而除了灵力破空的闷响与雷声,江荼没有听到其他声音。
神通鬼王没有回应他。
祁元鸿发号施令:“机不可失!诸位,即刻列阵!”
列阵?
江荼此刻已经想冷笑了,心想真是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事实上,修真界虽纷纷自称避世,但六山始终在争夺修真界第一仙山的名号。
他们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其乐融融,私下里,六山间相互并不服气。
却原来为了抓住他,也能有联手的时候。
江荼的唇角讽刺地勾起,身形隐没,如一片被风吹动的雪,风将他吹到哪里,他便落在哪里。
神通鬼王不知为何不见踪影,而他又受了伤。
再与六山首座硬碰硬,实非明智之举。
法相的攻击从天而降,他们向苍生道索求力量,于是苍生道给予他们垂怜。
而江荼在地上,渺小、卑微,长鞭却像猩红闪电,不断将攻击拦下,又以鞭形的柔,狠狠将攻击都反弹回高空。
他生根于养育他的人间,不向任何人摇尾乞怜。
“曜暄仙君,我们只是想听听你的辩白。”祁元鸿眯起眼睛,忽然对其他人道,“他在保护昆仑虚下的城邦,诸位,攻击那些凡人!”
江荼的呼吸更加沉重,无相鞭却一刻不敢停下,一次次将落向山脚的攻击挡下。
他将全部力量都用于保护城邦,神雷却并不怜悯他的慈悲,一下、一下、又一下地向江荼砸去,一次比一次更加凶猛。
江荼艰难地躲闪着,在修真界与苍生道的围剿下,勉强保持着战局的平衡。
但。
一块八卦盘自地面凝现,将江荼脚下的地面蚕食殆尽。
江荼一鞭抽向地面,整个人借力而起,紧接着又是两鞭破空,一南一北,两道赤色灵力以点化面,如圆盘竖起在他身侧。
下一瞬——
哐!!
来自高溪蓝水的灵力一左一右包抄过来,绸缎末端系着金银铃铛,清脆响铃却又如千斤重锤,被江荼的灵力阻挡在屏障外。
“两位为何不出全力?”说话的是委羽山首座,他抬手向前一掷,两把飞剑顶上屏障——
咔嚓、咔嚓…
细小的裂隙如最后一根稻草,江荼的屏障开始碎裂。
碎裂的过程看似漫长,实际不过一瞬。
——江荼的屏障瓦解,化作无数碎片,又在瞬间灰飞烟灭。
无相鞭截下一柄飞刀,将之一削两半。
却无法同时截下另一柄。
飞刀狠狠扎入他的肋下!
喷溅的血如花瓣飞散,委羽山以暗器见长,飞刀上淬满剧毒。
江荼的半边身子瞬间麻痹,而委羽首座已胜券在握:“曜暄是我的了,诸位。”
数把飞刀一齐向江荼袭去!
刀乃寒铁,行进轨迹固定,然而委羽首座操纵下的飞刀,却能够精准追击敌人的方位。
江荼捂着伤处躲避,然而失血与剧毒让他的动作不再灵敏,来不及吞咽的血从唇间滴落。
而委羽首座的飞刀,诞生于灵力。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重伤的江荼撑不了多久,抓住他只是时间问题。
委羽首座眯起眼,脸上的笑容已经藏不住:“曜暄,无论你如何天赋异禀,今日也是我刀下囚徒!”
他猛一挥手,又是数十把飞刀挥出!
与此同时,祁元鸿道:“束手就擒吧,曜暄。”
巨掌压向山脚城邦!
江荼怒喝一声,吼声撕裂肺腑:“住手!”
无相鞭没有片刻犹豫,拦住祁元鸿的攻击!
数十把飞刀同时贯穿江荼的身躯!
从胸前没入,又从背后飞出。
而神雷——
狠狠砸在江荼身上!
满地焦褐,蓄上鲜红湖水。
委羽首座冷嗤出声:“他若不去拦空明首座那一掌,必然能躲过我的飞刀和神雷。”
“用自己的命换一群凡人?真是愚蠢至极。”
第095章 光兮曜暄(十三)
昆仑虚下, 人们看到一道成年男子手臂粗的雷,狠狠劈向山头。
轰——!!
地动山摇,然后万籁俱寂。
所有的光都消失, 天边不再有闪电, 只剩无边无际的绝对黑暗。
视觉无法发挥作用,失明的恐惧让人们有些惊慌失措:
“发生什么事了?”
“曜暄渡劫成功了么?”
“诸位, 别怕!曜暄定会护佑我们!”
曜暄二字成了黑夜中的火光,为在长夜中瑟瑟发抖的人们驱散寒冷。
人们满怀希望,心想,死寂,意味着雷劫远去, 曜暄定能安然无恙, 或许很快他就会下山来,与他们分享喜悦。
突然。
咔啦、咔啦…
视觉无法作用,其他感官变得格外敏锐,在场所有人, 都听到了碎裂声。
这声音如蜘蛛爬上后背,黏着的吐丝从后颈滑落到尾椎, 一路汗毛倒竖。
然后——
天幕大亮!
愤怒咆哮的紫电,照亮了人们恐惧的神情。
神雷从未降临在凡间。
第一次降临,带来的就是毁灭。
人们看到曜暄的塑像开裂,雷电分明击中了塑像的头颅,但最先粉碎的却是他的胸腔,好像被无数刀刺穿般,白玉支离破碎;
他的身躯旋即粉碎, 头颅坠地前,又有一道雷落下, 于是头颅也粉碎。
四散的玉屑刺痛了人们的眼睛。
但很快,他们看见——
落雷正在向他们靠近。
人们起初想逃,但落雷精准地截断每一条退路,断肢、哀嚎、痉挛抽搐…很多人甚至连哀嚎也来不及发出,就被劈打做了焦炭。
不知是谁在尸横遍野中呼唤:“聚拢到曜暄身边去!”
落雷将说话之人劈成焦炭,似乎在驳斥他可笑的言语:
哪里还有曜暄?
但落雷很快发现,人们并不畏惧它。
即便它会让他们丧命,他们依旧义无反顾地向着它走去。
——不,人们并不是向它走去,而是…
向地上,那碎成齑粉的雕像走去。
有人捧起雕像的头颅。
落雷将他与头颅一起劈成两半。
有两人捧起雕像的头颅。
轰!轰!轰!
落雷将头颅粉碎!
在血肉模糊的手掌中,有人捧起一抔白土。
四人、十人、百人…
他们攥紧雕像的碎屑,他们抱在一起,用男人的身躯保护住女人,用成人的身躯保护住孩童。
直到落雷粉碎他们的躯体。
也只是躯体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
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融化尸体表面的焦褐,温润死者的唇舌。
层层叠叠的尸体下,一只幼小的手从最下方伸出,他努力地从尸体间爬出,踉跄着跑向昆仑虚的山上。
…
“痴心妄想…”
“逆天而行…”
“处以极刑!”
睁开眼的刹那,一碰冷水泼在他的脸上,江荼的鼻腔里呛入几口水,狼狈地咳嗽着。
起初身体没有反应过来,但剧痛很快席卷而来,江荼咳得越来越厉害,嗓子的痒意却一点也没能缓解。
呕——
他的脖颈不断抽动着,像是在呕吐,但实际吐出的都是血,和黏连的脏腑组织。
随着他的颤抖,血从他身上的窟窿里争先恐后逃窜而出,江荼的白衣已然锈迹斑斑,就像一件红衣。
“你这是干什么?还不给他止血,”角落里走出一只鹤的影子,灵墟首座道,“委羽首座,你想让曜暄流血而死么?”
委羽首座伸手挑起江荼的下巴:“你不想把他做成傀儡玩玩么?天阶大圆满的傀儡,那可是…什么滋味啊。”
灵墟首座凉飕飕地道:“别怪我没提醒你,曜暄是魂修,你小心自己的元神反被他吞噬了。”
委羽首座拍了拍江荼的脸颊,将他的脸抽得红痕累累:“你忘了?他已经被抽了仙骨,是个废人了。”
“…”
江荼面无表情地听着他们议论自己。
对于他们会废他仙骨,江荼并不意外,他试着动了动手腕,惊讶地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而他的腕心,被一柄飞刀凿穿,钉在墙上。
不痛。
他的手筋也被挑断了。
江荼突然有些想笑:“你们就这么怕我?”
怕到废了我的仙骨还不够,还要挑断我的手筋?
灵墟首座手持一柄羽扇,贴着唇瓣摇了摇:“说得对,谁挑的谁最怕你。”
委羽首座立刻大怒:“这是所有人决议的结果!我不过是药修至尊,才交给我动手罢了!”
灵墟首座立刻用羽扇遮住唇瓣,但嗤笑还是从扇后漏出。
他的笑声意思很明显:蠢货。
委羽首座自己露馅还浑然不知,三两步走到江荼身前。
委羽山居于密林深处,服饰充满异域风情,委羽首座更是如一尊异族图腾化形,身高九尺,站在江荼身前,影子将江荼彻底笼罩。
江荼下半身子跪着,上身却因被铁链锁住,而被迫挺直,失血过多让他的唇瓣惨白,但柳叶眼中的光彩,依旧让人惊心动魄。
委羽首座冷冷道:“灵墟首座,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灵墟首座摇摇扇子:“说得对,那我明日再来,希望你可以从曜暄嘴里挖出点东西来哟。”
委羽首座朝他的背影“呸”了一口,目光居高临下,投向江荼。
与之一并投下的,还有灵压。
他等待着修为尽废的江荼在他的灵压下颤抖,然而江荼的肩膀不断轻颤,好像有巨人站在他的肩骨处,但江荼竟然硬生生忍到肩骨折断,也没有出言求饶。
比起身体的疼痛,灵压才是更恐怖的存在。
委羽首座很确信,方才片刻,江荼的灵魂一定像被塞进绞肉机般不断挤压践踏,发自灵魂的剧痛早该让人发疯!可江荼却连表情也没有改变。
他早就痛不欲生,可竟然面无惧色。
甚至,他的眼皮颤抖着掀起,充血的、布满血丝的眼睛,还能与委羽首座对视。
江荼跪着,委羽首座站着。
江荼受审,委羽首座是审判者。
可一时之间,委羽首座竟然感觉自己被藐视,那冰冷刺骨的锁链,好像缠住的是他的手腕。
委羽首座不敢置信:“你——”
江荼仰起脸:“你怕了。”
“我…”委羽首座调整好表情,扯出一个狰狞笑容,“怕你?一个废人?曜暄,你可不止是一朝跌入尘泥,你现在连生活也不能自理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昔日你风光无限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自己还会有这一天?”
江荼没有反应,他强撑着不显露痛苦,并不代表他不痛苦。
没了灵力护体,委羽首座对他的折磨,全部都结结实实地施加在他身上。
江荼疼得眼前模糊,根本没兴致也不打算回应委羽首座的挑衅。
委羽首座却将之视作服软:“说吧,曜暄,你修炼速度如此之快,绝不可能只是因为天赋,对吧?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招数,此刻招了,我们还能给你一个痛快。”
江荼缓缓扯出一个笑容:“你真的想知道?”
委羽首座一惊,没想到会如此顺利:“果然有。真是让人恶心!”
江荼道:“…此法,不可为外人道,我若说了,你可不可以…给我一颗百愈丸?”
百愈丸是委羽山的妙药,药效如其名所示,千疮百孔,亦能治愈。
委羽首座笑得轻蔑:“过去你表现得孤高自傲,却也知道识时务了,甚好,曜暄,你做的对——只有向我摇尾乞怜,你才有可能活下去。”
江荼的喘息都很虚弱,因为至今无人替他止血,他的血已经汇成个小泊。
他唇瓣微动,然而或许是奄奄一息,耳聪目明如委羽首座,却也只能捕捉到零星几个音节。
委羽首座掐着江荼的下巴,将百愈丸塞入他毫无血色的唇间,又强硬地合起唇瓣,掰仰江荼的头颅,让那脆弱的喉结暴露出来。
江荼在他的强迫中吞咽着,百愈丸滚入喉管,迅速发挥作用。
对已经失去灵力的他来说,百愈丸的效用过分激烈,即便治愈了伤势,治愈的过程,也好像是将填补的沙砾塞入身体,江荼的腰腹抽搐着,硬生生不发出一声呻吟。
委羽首座收回手,将指腹沾到的血擦到衣服上:“说吧。”
江荼气喘吁吁,每一个字,都像在齿间研磨千万次。
委羽首座没有听清,蹲下,皱着眉凑近。
那双惨白的唇一开一合——
“你怎么敢,离一个魂修这么近?”
与此同时,委羽首座似乎感到自己的灵魂开始灼烧,那火一路烧到他的识海里,好像要吞噬他的神识!
怎么可能?难道江荼的力量,居然没有随着仙骨尽碎而消失么?!
委羽首座大骇,魂修的恐怖他早已知晓,更何况眼前的魂修是修真界最强者曜暄。
他快步后退,同时朝外大喊:“来人!!他根本没有被废!”
委羽首座惊骇下用了传声之法,几乎所有人都听到了他惊怒交加的咆哮,几乎眨眼间其余首座就纷纷莅临。
祁元鸿眉头微蹙:“怎么回事?”
委羽首座对祁元鸿还有几分尊敬:“曜暄仍能使用控魂术!”
“可这里只有你的灵力,委羽首座,”祁元鸿眉头皱得更紧,“曜暄的仙骨是我们一起出手才彻底废除,不可能还有残余。”
委羽首座呼吸急促,上前一把拽住祁元鸿的衣领:“他的灵力都烧到我识海里来了!你说有是没有?你——”
“哈哈、哈哈哈…咳咳…”
囚牢深处,被铁链紧缚,血迹斑斑的青年,忽然笑出了声。
他的伤势在百愈丸的作用下已然好转,面色仍旧是苍白的,每笑一声,就有几滴血喷到地上。
他就像即将燃尽的烛火,疯狂地撕扯着自己,要拉所有人一起烧成灰烬。
预想中因为灵力尽失而歇斯底里、苦苦哀求的场景没有发生。
首座们悲哀地发现,无论他们多么威名在外,却仍不能确定眼前的青年究竟还有多少底牌。
他们仍在畏惧这个叫做曜暄的青年。
或许只有让他千刀万剐、魂飞魄散,才真的能够从此摆脱他的阴影。
第096章 光兮曜暄(十四)
江荼仍在笑, 六山首座齐齐看向他,面露忌惮。
他们聚拢在门口,而江荼在最深处, 泾渭分明。
江荼看向他们, 视线一转一顿,落在所有人脸上, 似乎在欣赏他们的表情。
许久,久到委羽首座脸色发青,江荼才扯开一个残酷的微笑:“…你们真的很怕我。”
众人纷纷变了脸色。
沉默持续了很久,期间只有江荼嘶哑的咳嗽声,直到灵墟首座爆发出一阵狂笑。
他笑得捂着肚子, 身后鹤羽展开一瞬又收回:“委羽首座!你被骗了, 你刚刚被曜暄吓破胆了吧?哈哈哈哈…太有意思了!”
委羽首座怒火中烧,似乎想立刻杀了江荼泄愤,然而灵墟首座煽风点火后,又恰到好处地用羽扇拦住了他:“正好时间也差不多了, 现在是鄙人的审.讯时间。”
委羽首座狠狠瞪着他,明眼人都能看出灵墟首座有袒护之意, 但方才委羽首座大喊大叫让众人觉得自己颜面尽失,默认了灵墟首座的僭越。
他们退了出去,而灵墟首座留了下来。
灵墟首座毫不介意地向江荼走去,他的衣着飘飘如仙,长袍如道袍,底部藏着黑色鹤羽:“在你昏迷的时候,他们已经把昆仑虚翻了个底朝天, 可惜什么也没翻到,他们想知道, 你究竟靠什么修炼如此之迅速?”
江荼放慢语速重复:“他们?”
灵墟首座惊讶地捂着嘴:“你不会觉得鄙人和他们是一伙的吧?好吧,鄙人确实是。他们决定一人提审你一天,第一天是委羽那傻子…第二天是我。”
江荼冷笑一声。
六山首座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独享他所谓的修炼秘诀,才会想出一人提审一天的绝妙主意。
真是可笑至极。
灵墟首座弯腰看着江荼:“不过呢,我向来善于承认自己技不如人,我想你大概确实是天赋卓绝…所以我不打算向委羽那样要挟你,哎,毕竟他要挟不成,被你骗走一颗百愈丸,还出了那么大的糗…我可不愿意。”
江荼道:“那你想?”
灵墟首座是个笑面虎。
他是修真界的第三把交椅,实力仅在江荼和祁元鸿之下。
此前擒拿江荼时,灵墟首座出手并不多,但每次出手,都刁钻至极,几乎将江荼逼至绝境。
江荼不认为他有自己说的那么善良。
果然,灵墟首座突然叹息一声,狐狸眼直直盯着江荼:
“我是想告诉你,曜暄,你的昆仑虚没了…什么叫‘没了’呢?”
“就是方圆百里,没有一个活物。”
说完这句,灵墟首座的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江荼脸上。
他期待着江荼的反应,探究的视线里充满好奇。
半晌,灵墟首座挑了挑眉:“哦?”
江荼平静到让人惊讶。
就算对山间生灵没有感情,自己的所有物被破坏,大部分人——
九成九的人,也会感到愤怒。
江荼太平静了,平静得就像完全不在意。
灵墟首座仔细打量着他,可惜他的身影笼罩在黑暗里,看不真切。
“再告诉你一件事,曜暄,昆仑虚下的城邦——也没了。如果不出意外,眼下这些亡魂应该已经魂飞魄散了吧。”羽扇轻轻落在江荼脸上,灵墟首座手腕发力,将他的下巴挑起。
江荼仍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灵墟首座也不着急,似乎很是从容。
江荼懒得与他对视,垂下眼帘:“在无情道上,尔等难以及我项背。”
灵墟首座笑容愈发深邃。
江荼向来谦虚守礼,恃才傲物不过是旁人因嫉妒而生的冤债,从灵墟首座认识他起,江荼就没有如此狂妄的时候。
他看出江荼是在强撑了,不过,灵墟首座收回羽扇,没有揭穿:“这里太冷了,我要去外头睡一会,曜暄,希望回来后你可以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灵墟首座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直到江荼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他才终于忍不住似的,喉结抽动着,剧烈干呕起来。
他什么都吐不出来,这是必然。
但恶心的感觉太过严重,从胃部涌上肺腑,江荼根本控制不住作呕的冲动,直到——
一大口脏腑碎片随着咳嗽呛出喉管。
除了血水,还有更加湿润和滚烫的东西,和血水一起,沿着江荼的下巴滴落在地。
江荼泪流满面。
干呕声中,更加撕心裂肺的,是他的哭声。
没了。
昆仑虚没了。
昆仑虚下的百姓没了。
江荼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的自己。
灵墟首座每说一句,他就觉得自己的血液冻结一分,铁链的寒冷好像终于侵入他的躯壳,让江荼如坠冰窟。
他错了么?
或许他真的不该逆天而行,去痴心妄想,挑战苍生道。
苍生道掌控着一切,哪怕他已经穷尽计算,也终究功亏一篑。
甚至连累了昆仑虚。
那些草木生灵,他们早晨,还在他身边和怀里,看着蓝天白云,期盼着早日修出人形,祝他渡劫一切顺利。
——他们陪伴他百年。
那些昆仑虚下的百姓,为他建造雕像,不惜散尽家财,他们每人都亲手在雕像上凿了一刀,将自己的感激倾注上去。
——他们称他为恩人。
可他都做了什么?
他害死了他们!
他想救他们,想保护他们,可他们最终因他而死!
他是刽子手!
崩溃到了深处,江荼只能张着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他嘶哑地哀嚎着,挺直的脊背一点点弯折,长发贴着面颊脖颈,狼狈可笑到了极点。
恍惚中,江荼似乎看见无数阴影矗立在囚牢内。
他们是山间草木,是长尾山雀,是昆仑虚的百姓…
因他而死的亡魂聚拢在江荼周围,伸出死亡的手指,一根、一根、一根,齐齐指向他!
“是你杀了我们,”长尾山雀说,“你与白虎合谋,与勾陈离心,你戏弄了未来的太一帝君,还妄想戏弄苍生道!所以祂降下责罚,让我们因你而死!”
“是你杀了我们,”山间草木说,“你可知道我们死得有多惨?我们从未害人,只想修出人形,可却因你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是你杀了我们,”百姓们说,“你为何要一意孤行?谁求你建立鬼界了么?我们只想活着,你却将我们逼向死亡!”
江荼眼前的阴影层层叠叠,他快要听不清他们都说了什么,那些愤怒、悲痛、惨叫、哭嚎,都听不真切。
唯有一句。
——是你杀了我们。
江荼痛哭流涕,手臂抽动着,将铁链绷紧绷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死了你们…”
“我错了…是我错了…”
…
江荼不知自己是怎么熬过此后四个日夜。
他一睁眼就是审问,一闭眼就是梦魇,醒来时在牢内呕血,昏睡时便在梦里落泪。
他早就不知道谁跟他喂了什么药,是续命还是逼他吐露真话,一应下咽。
甚至,江荼开始渴望他们能够给他毒药。
锻造的武器,你们尽管拿去;
写下的剑谱,你们尽管学去;
炼制的丹药,也尽管拿去服用。
我只想要一杯鸩酒,我只想解脱。
求死的愿望是如此强烈,江荼甚至要脱口而出哀求,可笑的自尊却死死勒紧唇舌,将痛苦打碎了往嗓子里灌。
浑噩间,他看不清六山首座的嘴脸,却能看见最黑暗的角落里,昆仑虚的亡魂正注视着他。
他们仍是死时的模样,浑身焦黑,无一处完好,他们憎恶地瞪着他,身躯开始熔化,最终魂飞魄散。
而下一个夜晚到来时,他们又会重新出现,站在黑暗的角落里。
江荼的理智告诉他,他们都已死去,魂飞魄散,绝不可能站在这里,冷漠地注视着他在死亡边缘挣扎,再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
他们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江荼的梦魇成疾,夜以继日地纠缠着他。
是他应得的,他身上有成百上千条人命,应该被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脚步声响起。
这是有别于审讯的另一种声音,代表首座们又完成了一次交接。
“曜暄,”威严苍老的声音响起,“别来无恙。”
江荼缓缓掀起眼皮,干裂的唇瓣微张:“…元鸿前辈。”
祁元鸿摇了摇头:“这声前辈,恍如隔世啊…曜暄,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他挥手一扬,一面水镜浮现在江荼眼前,倒映出江荼此刻的模样。
灰白的脸,颧骨兀立,下颌极尖锐,是瘦到极致近乎脱相。
江荼在水镜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眸,像一叶枯败的柳片,弯折、凋零,扑簌不停,好像下一刻就会被彻底夺去生机。
镜中人哪里还有半分曜暄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更像一具尸体,尚未腐烂,但终将腐烂。
江荼收回目光,躲避着镜中自己的目光:“”
他对六山首座无话可说,尤其是眼前的祁元鸿。
问来问去,不过是修炼之法。
他前半生走在错误的道路上,获得的修为无情地将母族推向死亡;
后半生,他以为自己纠正错误,最终害死了更多的无辜性命。
江荼向来不是吝啬之人,如果能够帮助他人的,他必然毫无保留。
但,有什么好问?他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了。
祁元鸿却道:“他们轮流审问你五天五夜,也没问出所以然,老夫并不觉得自己能撬开你的嘴——曜暄,六人中,你该是最恨我的。”
江荼扯扯嘴角,默认。
祁元鸿也跟着他笑起来:“明日,苍生道将亲自审判你的罪恶,死刑犯被斩首前,尚且允许亲朋故友相见,是以,老夫也带来了你的故人。”
——随着他的话语,一道身影被拖拽着,重重摔在地上。
他双手双脚都被捆起,喜怒两张鬼面垂在身侧,其上布满裂痕,在崩裂边缘。
他不敢抬头,避开江荼的目光。
江荼看着神通鬼王。
他有很多话想问,比如,为什么出卖我?
我们这么多年的友谊,算什么?
你要放弃苍生性命了么?
可最后,只剩下一声叹息:“我在昆仑虚下遇到你,距今已有三十一年。”
神通鬼王剧烈颤抖起来,他猛地抬起脸,狼狈之相不输江荼。
“曜暄”神通鬼王张开嘴,眼眶瞪到最大,红血丝布满眼角,“我不想我不想”
他好像要证明自己的说法,双腿跪在地上向江荼靠近,又在看清他脸上的血痕后猛地顿住,解释的话语变成了一声声哀叫:“啊啊曜暄,你的灵力、怎么会这样”
这个干枯的、垂死的、眼中无光的青年,是谁?
神通鬼王歇斯底里地挣扎着:“祁元鸿!!你们对曜暄做了什么?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啊!?不是说好了吗,我告诉你们曜暄的计划,你们说好不会让他受伤!为什么言而无信?!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祁元鸿被他吵得皱眉,灵力穿透神通鬼王的肩膀,将他钉死在地上,像一条蛆那样扭动。
神通鬼王仍在歇斯底里地尖叫:“啊、啊啊…我要杀了你们,言而无信的人类!我要杀了你们…”
祁元鸿道:“老夫何时与你说好了?一个秽物的诺言,哪里值得采信。唉秽物就是秽物,永远也成不了人。”
第097章 光兮曜暄(十五)
神通鬼王好不容易聚集起的力量, 已经所剩无几。
他似乎也受尽折磨。
可江荼难以怜悯他一丝一毫,因为比神通鬼王所忍受的折磨还要痛苦千百倍的酷刑,正加注在他自己的身上。
江荼只有一句话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苦心孤诣数十年, 为了建立死者自由的鬼都费尽心血, 你却在最后一刻,倒戈向敌人的阵营?
神通鬼王, 我视你如知己,百年来我从未有过友情,你是我唯一的挚友。
为什么要背叛我?
为什么要背叛天下亡魂的期待?
为什么你分明背叛,却依旧悲惨,你究竟想要从背叛中得到什么, 又最终得到了什么?
神通鬼王眼里只剩空洞:“…我想你活着。”
江荼一愣, 不可置信的样子。
神通鬼王的唇角耷拉下来,又在抽搐中狰狞地扯起,又哭又笑:“我只是想要你活着!曜暄,我不想你为了旁人而舍弃自己!苍生道…我们抗衡不了苍生道的,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送死!”
“…”江荼从他的话中听出了症结所在,却不明白, “你见到苍生道了?”
神通鬼王一直在他的昆仑虚,怎么可能见到苍生道?
没想到这话一出,神通鬼王的脸上青筋根根暴起,眼里却是癫狂的恐惧:“祂无处不在,你知道吗曜暄,祂无处不在、祂一直都在看着我们!祂、祂…昆仑虚的草木、生灵,都是祂的眼睛…”
“祂一直都在…曜暄, 我没有办法,我要救你、我要救你啊!我还能怎么办?我不能告诉你, 我只能去找他们…可他们…”
神通鬼王疯狂地向着祁元鸿咆哮,身上的阴气却连翻滚也是勉强:“骗子!!你们人类都是骗子!!”
江荼听明白了。
正因为明白,更加痛苦而心伤。
祁元鸿让他的心伤无地自处:“它见到了苍生道的强大,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可惜秽物为苍生道所不容,否则知错就改,如此高贵的品质,实在难得。”
“而你,江曜暄,你不知悔改,一意孤行。祂赐你天赋与地位,你却想要忤逆祂?!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下场。”
江荼垂下头。
旁人看来,他或许在祁元鸿的诘问中感到羞惭而低头,但实际上,江荼只觉得恶心。
他的喉部不断抽动,干裂的唇角撕扯开,血都顺着唇角流下来,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
恶心,恶心…
好恶心。
他们相识数十年!
神通鬼王岂会不知他江荼所求的是什么?
若要苟且偷生,他怎会想要建立鬼界?
若在意自己的生死,他怎会入世救人?
我以为你懂我啊,神通鬼王。
可我竟然无法苛责你。
因为你做这一切竟是为了我。
…我。江荼忽然抬起脸,看向囚牢角落。
果然、果然,那些死去的亡灵,又出现在了那里。
他们看着他的丑态,尖声指责他:“你的愚昧害死了我们,你的狂妄让你受挚友背叛,你的猜忌将你与爱人离心,祂赐予你天赋,你却不知感激,现在——你一无所有!”
“忏悔吧,向苍生道忏悔!”
“什么?”江荼从喉中痛苦地挤出些许音节,“你说…什么?”
这些亡魂是他的臆想,他们诞生于他的愧疚与绝望,江荼知道这些血淋淋的话,不过是他临死前对自己的折磨和凌迟。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难道他的内心深处,已经想要像苍生道低头求饶了么?
“我说,”祁元鸿忽然开口,他的声音与亡魂们重合,“你若愿意就此忏悔,祂如此仁慈,会原谅你的一时愚蠢。”
你们…
神通鬼王努力地爬到江荼身前,每一张鬼面都变成哭泣:“低头吧,曜暄,你还能回头!你还能活下去!”
你们——!
被他拯救过的人们说:“向苍生道忏悔吧!”
与他相识数十年的挚友说:“向苍生道忏悔吧!”
将他置于囚牢酷刑折磨的仇人说:“向苍生道忏悔吧!”
如果叶麟在这里…
那个将苍生道视作信仰的麒麟,应该也会劝他忏悔。
江荼闭上了眼睛,两行眼泪混着血丝滚落:“我会…忏悔…我…向祂忏悔…”
…
委羽首座往江荼唇腔里丢入几颗颜色鲜艳的药丸:“这能保证他至少不在审判的时候就死掉,至于之后他还能撑多久…”
“这不在我们的考虑范围内。”祁元鸿道,“今日以后,曜暄之名,将永远钉在耻辱柱上…而苍生道,会将祂垂怜的目光,落在我等身上。”
他拖着江荼走出囚牢,第一缕阳光砸在江荼身上,而吸引了其他首座的目光。
灵墟首座啧啧出声:“你们把他折磨成这样,不怕其他人置喙?”
他已经说得足够委婉,事实是此刻的江荼看起来就像一团血块,他的白衣早就被彻底染红,是鲜艳的红色,长发像无数条纵横交错的黑蛇,紧紧缠住他的脖颈和脸颊。
祁元鸿不甚在意:“其他人?你是说那群渴望苍生道垂怜以至忘乎所以的蝼蚁么?”
江荼被一路拖行,血在地上留下长长的痕迹。
浑噩中,他听到祁元鸿的声音隆隆作响,像是闷雷,却听不到语句——
他的耳边是无数亡魂的尖叫:
忏悔、忏悔、忏悔!
江荼觉得自己就快疯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为何受尽折磨,他只知道,他要忏悔。
他是罪人,是伥鬼,他必须向苍生道忏悔,必须赎罪。
他没有名字,曜暄不是他的名字,而是罪人的代名词。
直到更多的光打在他的脸上。
江荼的脸火辣辣地刺痛着,光明掌掴着他的脸庞,好像拒绝他这样卑劣的生物离开黑暗。
江荼听到无数人的窃窃私语。
他艰难地迎着阳光抬起头,双眼刺痛得想要流泪,透过模糊的视线,他看到自己身处高台之上,台下皆是修真界的修士,他们依旧仰视着他,眼中却没了羡慕,只剩下欣喜。
他们为他即将死去而欣喜若狂。
江荼心想,是啊,他是该死的,他必须死,用死来赎罪。
突然,锁链碰撞声响起。
江荼的手臂被强行拽起,关节几乎要脱臼,他被凌空高吊在天与地之间,血染的红衣遮住身上遍布的伤痕。
台上,六座椅背足有两人高的石椅呈环状摆放,六山首座间决不出位次,但祁元鸿是当之无愧的发言人。
祁元鸿整理好长袍,走到最前,江荼就悬挂在他的头顶:“罪人曜暄,妄图违背苍生道教诲,背弃无情道!”
此言一出,台下悚然吸气声不断。
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口:“处刑曜暄!向苍生道证明我等忠心!”
有一就会有二。
修士们齐齐开口:“处刑曜暄!向苍生道证明我等忠心!”
台下群情激奋,江荼激动地呼吸颤抖。
他的脏器已很难正常运作,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刀片般剧痛,活着对他已是负担,精神的折磨更是让他时刻痛不欲生。
江荼渴望一死。
祁元鸿等的就是这一刻:“既然诸君请愿,我等必然如诸位所愿,曜暄已将所罪和盘托出,苍生道仁慈,在处刑之前,应当给予他亲口忏悔的机会。”
修士们齐声道:“苍生道仁慈!”
祁元鸿道:“曜暄,你且忏悔吧,在众人面前,在祂的垂怜指向,忏悔你的罪孽!”
江荼本想看看脚下,却好像有一股力量在逼迫他,让他不得不抬起头。
紧接着,他看到天空中,睁开一只金色的眼眸。
祂有着金色的睫毛,金色的瞳孔,祂的目光所及之处,光明普照。
江荼张开嘴,在这样震撼的神迹中,几乎说不出话。
他终于明白神通鬼王为何会倒戈,为何会说出那样的话。
我们抗衡不了苍生道。
祂,这只金色的眼睛,祂注视着大地、掌控着天空,祂主宰寰宇,又或许寰宇就是祂本身。
人类是如此渺小,他岂敢用蚍蜉之力,摇撼根植于这个世界千百年的巨树?
江荼在苍生道的威严下颤抖,为自己的不自量力感到可笑,他逼迫自己开口:
“苍生道,我要向您忏悔,我…背离您的旨意,辜负您的期待,我——”
“曜暄仙君!!”
台下,不知是谁破音的尖叫打断了江荼的忏悔。
江荼的声音太微弱,因命不久矣而不断颤抖,轻易就被这一声呼唤压了过去。
金色的眼睛动了动,江荼忽然发现祂的瞳孔缩起,虽然只有一瞬。
是谁…在叫他?
江荼本该继续忏悔,可他听到台下的呼唤一声比一声激烈:
“曜暄仙君!曜暄仙君!曜暄哥哥!!”
不知为何祁元鸿等人没有制止这扰乱秩序的人,更不知为何那些亡魂没再遮蔽他的耳目,让他得以听到这一声声呼唤。
江荼下意识看了过去。
他看到一团庞大的黑雾,无尽的阴气翻涌着,即便阳光劈砍进去,也在转瞬就被吞噬——
不,或许并不是吞噬,而是一旦光明有了破阵之势,就会立刻有亡魂用血肉之躯填补空白。
亡魂。
江荼惊讶于自己的判断,因为亡魂绝无可能在阳光下存活。
当年神通鬼王保护的那一村亡魂,也在不久后全部魂飞魄散。
当时,那最后一个孩子的魂魄,就是在江荼的怀里再次死去。
江荼忽然觉得眼前清明,不再黑黄交接。
他努力地看清了这些亡魂的面容。
——昆仑虚的百姓。
死于非命的人们怨气深重,阴气遮住他们的五官,他们却在江荼看过去时,将阴气都散去,用死去的脸,鲜活地迎接着江荼的目光。
有人在为他的惨状哭,有人在为他们的重逢笑。
却没有一人恨,没有一人怨,那梦魇与囚牢中千万次中伤江荼的诅咒,江荼难以从他们脸上看到分毫。
在亡魂的最前方,是一个一脸灰土的少年。
江荼在白虎爪中救下了他,给他取名云鹤海。
云鹤海站在亡魂前方,他被修士们拦住,只能远远看着江荼:“曜暄哥哥,我终于、我和大家终于…终于见到你了。”
“你千万、千万不要听他们瞎说!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在空明山就死去,是你给予了我们新生,…你没有错!你从来都不是罪人!”
江荼恍惚地听着。
六天六夜,这是第七天。
从昆仑虚到这里,他们走了整整六个日夜,云鹤海只有十岁,脚底磨出多少血泡,江荼都不敢想;
而那些亡魂,他死去的百姓们,他们在日光下经历了多少煎熬,才走到他的面前?
是什么支撑他们走到他面前?
是仇恨,还是失望?
云鹤海回答了他的问题:“大家都…想在魂飞魄散前,再见你一面。”
在云鹤海的话语中,祁元鸿大怒:“苍生道面前,你们发什么疯?一群死去的亡魂,生前掀不起风浪,死后何足畏惧?!还不快点拿下!”
修士们从震惊中回过神,纷纷祭出法器。
亡魂长途跋涉只为见江荼一面,执念已了,本就即将消散,哪里经受得住修士们的围剿?
然而修士们尚未动手,便有一道声音,将他们打断。
他们感到万钧之力压在他们的身上,竟然一个接一个瞬间倒地,动弹不得!
他们被迫听着高台上,那满身镣铐与枷锁,被伤痕与鲜血涂满的青年说话。
这次无人强迫,江荼自己抬起头。
他直视着那只金色眼睛:
“…我找到了。”
第098章 光兮曜暄(十六)
我一直找寻自己所求的道, 却最终一无所获。
我以为是我错了,我走在错误的道路上,做出错误的决定, 我的错误导致生灵涂炭, 百姓皆死,我是罪人, 应该忏悔。
可。
“我没有错,又何来的罪?”江荼直视着金色巨眸,“又有谁能定我的罪?”
苍生道的眼眸瞥向他,那写满慈爱的瞳孔下,一根根血丝开始浮现。
它似乎被激怒了, 就像一个伪善的父亲终于无法再掩饰对叛逆孩子的不满。
注意到金眸异常的不止江荼, 六山首座齐齐出手:“堵住他的嘴!”
六股当今修真界最强大的灵力就要化作六色绳索缠住江荼的唇舌。
然而早在他们能够触碰到江荼之前,赤红灵力就如蛇的血盆大口,尖牙狠狠刺入脖颈,将他们的攻击直接剿灭!
肉眼可见的恐怖力量在天与地的交界线膨胀, 以那血红的青年为原点,宛如日轮从地平线升起, 越来越亮,越来越灼烫,甚至空气都被烧得沸腾。
这是什么层级的力量?
今日应邀来观看曜暄行刑的,不乏各大仙门的掌门与佼佼者,苍生道慷慨赐予他们无穷灵力,几乎人人地阶,天阶亦是遍地。
但他们惊恐地发现, 自己在江荼的力量下,竟然完全不敢动弹。
是的, 不是无法动弹,而是不敢动弹!
就像草食动物与天敌正面相逢,刻在骨子里的被捕食的恐惧,让他们连呼吸都放慢了节奏!
膨胀的,恐怖的赤红灵力,在天地之间掀起红色云雾,很快遍布整座高台。
江荼注视着苍生道的眼睛:“你敢将无情道的真相告诉他们么?告诉他们神界根本没有无情道,修行无情道根本无法飞升,又或者——你从一开始就拒绝人类登神。”
你的恩赐只是欺骗,你的慷慨全是虚伪。
苍生道,为何你只有一只眼睛,而无唇舌?
是你不屑回应人们的哀求?
还是不敢回应人们的质疑?
你只是用讥讽的眼球,欣赏着人间的苦厄,然后——
将人们推入更深的深渊。
江荼的话语掷地有声。
距离他最近的台上首座,好像听到的不再只是一个青年温润的嗓音,而是动天撼地的海啸,正在冲撞着他们百年来建立的信仰。
惊怒交加之下,祁元鸿吐出一口鲜血:“胡言乱语!曜暄,你岂敢如此攀咬苍生道!!”
灵墟首座也被江荼的灵力摁在地上,好整以暇地换了个躺平姿势,悠悠道:“元鸿老大,你想想,他的仙骨已废,哪里来的灵力?!”
其余首座的瞳孔齐齐一缩。
苍生道赐予人修仙骨,辅助他们修行,人修因此对祂感恩戴德。
可事实证明,没有了仙骨,依旧能够调动灵力。
是他们理解错了?
还是…
苍生道在欺骗他们?
忽然,天边一阵巨响。
好像有迁徙的兽群从远方山头冲下,巨蹄踩得地面震颤,发出隆隆巨响。
又好像有巨兽自沉眠中醒来,敛起的羽翼抖开,为腾飞做着最后冲刺。
修士们以为是苍生道终于不再忍受江荼的污言秽语,要降下神罚,让这不知好歹的原罪之人闭嘴。
但很快,在场的所有人都回忆起了这种声音。
轰隆、轰隆、轰隆。
雷声。
雷劫!
是谁的雷劫?
答案不言而喻。
浓云瞬间侵袭整片天空,苍生道的巨眼像硕大的瘤,被挖去后在皮肤上徒留一个空洞,孤零零地被包裹起来。
六山首座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脸上的震惊与慌乱。
灵墟首座凉飕飕道:“苍生道怎么会允许曜暄这时候引来雷劫?他又要渡劫了,诸位,这回我们看来是束手无策了。”
祁元鸿咬牙切齿:“闭嘴!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但实际上,即便灵墟首座不说,他们也从这诡异的一幕,看出了端倪。
——雷劫不受苍生道掌控。
一声接一声的巨响,好像将天地都连接起来,裂隙般的紫电爬满天幕,将黑夜从沉睡中唤醒。
像是击打登闻鼓的鼓声;
像是升堂时杀威棒正在捶打。
它们鸣冤,它们正名。
清白者终获自由,而撒谎者将入囚笼。
江荼并不害怕来势汹汹的雷劫。
这些雷甚至比几天前昆仑虚上的还要庞大粗壮,数量也更多,但江荼并不畏惧。
甚至,也没有躲避。
他依旧被锁链束缚在半空,神雷劈打在铁链上,紫色的蛇在金属邀请中爬入江荼的身躯。
应当是很痛的,江荼的脸色比冥币还要苍白,柳叶眼却亮到惊人。
他看到苍生道的巨眸正在眨动。
几乎就在下一瞬,一滴金色眼泪从苍生道眼中流下,化作万千刀雨砸向地面!
祂并不在意亡魂四周还有动弹不得的修士,攻击又狠又凶,带着不可言说的气急败坏。
在修士们被削断手脚的哀嚎中,一面灵力屏障牢牢竖起,将云鹤海和昆仑虚亡魂包裹起来,接触到金色刀雨的刹那,就将来势汹汹的刀刃粉碎!
众人皆是一惊:
江荼此刻的力量,竟然能够正面与苍生道抗衡!
苍生道似乎也愣住了,眼眸眨动得更快,睫毛纷纷飘落,若漫天飞雪,落在修士们身上。
修士们周身立刻浮起一层金色羽纱,被刀雨刺破的伤口也开始愈合,他们欣喜若狂,视之为神迹。
然而很快他们就察觉到了不对。
他们的身躯迅速干瘪,像有人将精血从身体内抽出压榨,他们变得干枯如骷髅,眼睛暴突在外——
灵力却蒸腾向上。
属于无数修士的地阶、甚至是天阶的灵力,都开始向着苍生道汇聚。
祂赐予祂的信徒力量,而现在,祂要从他们身上取回恩赐。
——用以平息叛乱。
修士们在地上打滚,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干尸,临死的哀嚎响彻高台:“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
他们伸出手,却不再向着苍生道,而向着那被锁链束缚的、被他们唾弃的青年。
江荼仍未低头。
他阻止不了这场死亡的瘟疫,却要想办法切断瘟疫的源头。
苍生道从他人身上夺取的力量并不纯粹,每个人的灵魂都有着极不相同的光彩,混杂在一起时,就像油墨倒入湖泊,只会变得浑浊。
而那浑浊的对立面,赤红永远干净而热烈。
一道落雷从江荼与苍生道之间砸下,好像战争的号角。
赤红陡然暴涨,在雷雨飘摇中,接住了苍生道的全力一击!
“江曜暄。”
一个沉闷,却又高亢,像有千万人共同开口的声音在江荼耳边响起。
江荼觉得耳膜剧痛,竟生生在这声音中被震得耳道血流不止。
那声音又呼唤他,平和而安宁:“为何背叛我?为何污蔑我?为何忤逆我?”
江荼扯开一抹讽刺的笑:“为何不敢用你自己的喉舌发声?”
他看向高台下,灵力被榨干而死去的修士们,尸体竟翻身坐起,干枯的嘴大张着,声音汇聚成苍生道的话语。
苍生道回避了他的问题,又或者根本没有在乎他的问题:“你觉得你还能支撑多久?曜暄,你已是强弩之末,我自看得出来。”
似乎是为了证明他的判断正确,一道古树枝干那么粗的雷,轰然劈在江荼身上!
铁链猛然绷紧,江荼的脖颈上青筋浮动。
苍生道低垂眼帘:“你连铁链都挣脱不开,又为何要质疑我赐给你的自由?”
江荼吐出一口血沫:“奴役并非自由。”
苍生道眨动眼眸:“又有谁能定义自由?曜暄,我仍中意你。”
又有一道神雷劈下,铁链发出铿锵巨响。
要把人骨骼都踩碎的剧痛瞬间蔓延开来。
唯一没有被苍生道剥夺力量的六山首座,都仰起头看着江荼。
他们惊疑不定:
他还能坚持多久?
他为什么还要坚持?
苍生道明明已经让步!
江荼直白地拒绝:“可我不愿委身于你,装聋作哑。”
他已睁开双眼,谁又能让他继续沉睡?
苍生道叹了口气,目光似乎有一瞬间失焦:“你拒绝了无情道,你又知道自己要求什么道?”
旁人给予的捷径不走,为何要去攀登那悬崖峭壁?
恐怕你还未攀登至峰顶,就跌落而粉身碎骨。
——不,曜暄,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已经粉身碎骨。
江荼笑了起来:“我不知道。”
何谓道?
天生万物,万物生道,
生死枯荣为道,自然轮转为道,
长生可为道,无情可为道;
然强权非道。
——我不在乎粉身碎骨。
“道…该有各人自己追寻,我不能定义道,你也不能。”
江荼看向台下,那层层攒动的亡魂。
他们正在穿越干尸,在神雷的阻拦中,拼尽全力向他靠近。
江荼忽然收紧手掌,五指掐入肉里,铁链绷到最紧,似乎下一秒就会崩断。
他就像即将坠崖的攀登者,而铁链是拴住他的最后一根绳。
可江荼亲手斩断绳索。
他的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烈火颜色,映日的红霞在转瞬之间吞噬雷云,并将之同化。
江荼笑道:“你以为我,斩不断这镣铐?!”
咔啦、咔啦…
哐!!
铁链根根断裂,一半从空中坠下,一半仍锁在江荼手腕。
他的红衣化作最绚烂的火流星,金眸惊恐地发现,原来那些神雷并没有真正伤害到江荼,而是江荼在邀请它们与自己共舞。
神雷中蓬勃的阳气从江荼体内向四周蔓延,即便是金眸也被这绚烂的光照耀得想要阖眼。
与此同时,江荼大喝出声:“神通鬼王!!”
阴气回应他的呼唤。
从地底深处滋生的阴气,每向上攀登一分,就有厉鬼的哭嚎与尖笑更响一分,那消散于天地的亡魂,在此刻找到宣泄的出口。
它们已经消散,但它们仍能为后人开路。
自与江荼达成合意以来,神通鬼王从消散亡魂身上积攒的阴气,在此刻爆发出最深刻的不甘与对自由的渴望,井喷般如反向的雨点向上炸开。
轰——!!
阳气与阴气碰撞,在一瞬间厮杀,又在下一瞬融合。
天地间的阴阳达到绝对的平衡,而苍生道难以染指半分。
这是属于生命自己的平衡。
紧接着,阳气开始上浮,化作日圆;
阴气开始下沉,散入地里。
一个新的世界正在孕育。
苍生道怒不可遏:“曜暄!!”
无数浑浊灵力向江荼袭去,带着气急败坏,要将他粉身碎骨!
江荼已将全部力量贡献给鬼界,本应再无还手之力。
但他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力量不仅没有消散,甚至更加强大。
无相鞭迅速挥出,天罗地网的攻击在江荼眼里仿佛被放慢无数倍,眨眼间就被化解。
机会!
无相鞭向着金眸汹汹抽去!
——然而。
在无限放慢的视野中,江荼看到一丝狂怒后的愉悦,从金眸中一闪而过。
下一瞬,他感到小腹一凉。
一柄骨剑,贯穿他的腹腔,穿透他的金丹。
而眼前,出现了几缕青赤交加的长发。
第099章 光兮曜暄(终)
那是一双被漆黑夺去光芒的琥珀色眼瞳。
他身上披着一层厚厚铠甲, 镀银的金属光泽即便在深夜也绚烂耀眼,那是难以被甲胄阻挡的杀伐之气,源源不断从骨剑上, 灌入江荼体内。
灵力飞散, 江荼的黑发在眨眼间化作纯白,如漫天飞雪, 向下坠去。
苍生道开口:“勾陈,杀了他。”
勾陈神君眼底的黑暗更重,杀气四溢,他像最忠诚的将领,只听从王命, 无需自我。
他将骨剑又推入江荼的小腹几寸, 伴随血肉撕裂的声音,剑尖穿透江荼身躯!
“曜暄哥哥!”
“曜暄!”
“…”
人们的呼唤若即若离,江荼意外地在其中听到了六山首座的声音。
他在血雨中艰难抬眸,苍生道的眼底写满嘲讽笑意。
看吧, 曜暄,真正的至高神界, 仍是我阶下仆臣。
你以为自己逃离了我的掌控么?
你错了,是我不屑于分尔等蝼蚁哪怕一睨。
而当我的神旨降临,
就是你的死期!
神罚降下,不分敌我,苍生道要将江荼千刀万剐,也要将见到祂真正面目的人类抹杀干净。
江荼飞速向下坠落,无相鞭脱手, 化作一张巨网罩向大地,承接住苍生道的怒火, 在灵力碰撞中迸发火星。
所有的,活着和死去的人们,在这一刻共享来自人界至尊的庇佑。
而现在,无私的人界至尊伸出手,轻轻勾住了勾陈神君的脖颈。
他的指尖拽住了一根长线,长线牵引出一枚银锁。
长命锁。
江荼的长命锁。
在叶淮返回神界平乱时,江荼亲手系在了他的脖颈上。
江荼拽着长命锁,迫使勾陈随他一起坠落。
勾陈神君不知为何没有反抗,在长命锁漏出铠甲的刹那,他像被定住身形一般,琥珀眼里写满挣扎。
江荼张开唇瓣:“…叶麟。”
“想起我。”
这一声气息奄奄,却因为距离极近,足够被勾陈听到。
勾陈神君的眼里闪过迷茫,因为苍生道仍在发号施令:“勾陈!杀了他!”
他们就快一齐砸在地上,这样的高度一旦坠落,失去灵力的江荼势必摔成肉泥。
但他丝毫没有恐惧,只是看着叶麟:“叶麟,想起我。”
勾陈。
叶麟。
“这里是我的地盘,”江荼攥紧了长命锁,迫使勾陈低头看着他而非苍生道,“你得听我的。”
就像当年叶麟闯入昆仑虚,将昆仑虚弄得一团糟时,江荼对他说:“这是我的地盘。”
这个瞬间。
杀气消退。
叶麟的眼眸一瞬溃散又迅速聚焦,紧接着看清眼前场景,又是慌乱。
他伸手搂住江荼的腰,在二人即将坠地的刹那,唤来无数祥云托起他们的身躯。
叶麟抱着江荼,似乎不敢相信:“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本座、我…我做了什么?我…”
深凿入江荼小腹的骨剑回答了他。
诞生于江荼血肉的骨剑,最终成为碾碎他躯壳的利刃。
被叶麟亲手捅入。
苍生道眨动眼眸:“你做得很好,勾陈,曜暄死后,你将成为太一帝君。”
曾经让叶麟欣喜若狂的承诺,此刻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过去他没有去细想,是因为苍生道于他有养育之恩,父亲的指示,叶麟从不质疑。
可是…
父亲,您都做了什么?
您让我亲手杀死我的兄弟,
又操控我杀死我的爱人!
曜暄、曜暄…
您明知道我爱他胜过爱我的生命,您明明答应我可以与他成亲!
叶麟口中发出难以克制的野兽呜咽,他划开手腕动脉,要将麒麟心血喂给江荼:“曜暄,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本座、我…我们回昆仑虚…你带我回昆仑虚…”
他慌不择言,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江荼的时间不多了,他不能听叶麟说完所有的话。
江荼深深知道,金丹俱碎,他必将魂飞魄散。
他看到母族的亡魂,风霜雪雨中,围在他的身边,母亲抖开一件布衣,向他招手:“江荼,来,娘亲手为你做了这件衣裳,快来试试。”
师尊又是年轻力强的模样,抚着胡须拍他的脑袋:“曜暄,看来你已明悟,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了。”
长尾山雀落在他的肩头,昆仑虚的草木围拢过来:“曜暄,我们回昆仑虚吧。”
江荼微笑起来。
他或许见不到鬼界真正建成后的模样,但他的躯干会成为三途川的河岸,发丝会成为岸边的杨柳,他的血化作河水,白骨撑起过河的长桥。
那是地狱,亦是死者的新生。
——而现在,他要向生者告别。
江荼轻轻抬起手,沾满血的掌心,推开叶麟的手腕,抚摸向叶麟的脸颊。
摸到一手湿润。
威风凛凛的勾陈神君在他身前哭成泪人,江荼鲜少安慰人,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他只是轻轻揉着爱人的脸:“叶麟,我希望你自由。”
我死以后,就让我的名字淹没在时间里,旁人无需记得我,无需评价我;
我寻到了我的道,死而无憾。
唯一放不下的,只有你。
江荼用尽最后的力气,覆掌盖住叶麟的眼睛。
——今日以后,世间再无曜暄,但叶麟,我的爱人,我希望你自由。
…
可叶麟没有自由。
江荼的眼皮颤抖着,睁开眼的刹那,两行清泪先流了下来。
下一瞬,一只冰冷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温柔地替他拭去眼泪。
江荼猜到自己抬头会看见什么,依旧抬起头。
黑袍人,或说,叶麟,就这么眨动着浑浊的眸子,认真地注视着他。
江荼不知该怎样开口呼唤他,他终于想起了眼前的是谁,可那双记忆里明媚澄澈的眼眸,早已在浊息无穷无尽的浸泡里变得污浊。
更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身份、什么语气与他对话。
千年前叶麟在苍生道操控下杀了他,千年后阴差阳错,江荼让黑袍人魂飞魄散。
他们之间,以命换命。
而这最后的相遇,注定会在不久后化为泡影。
重逢即永别。
长久的寂静与沉默。
他们二人都穿着婚服,可周遭既无宾客,也无祝贺。
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正沿着台阶不断攀爬,马上就要将他们吞噬。
江荼先开口:“叶麟。”
叶麟笑了起来:“曜暄。”
江荼的眉头微微蹙起,强忍着控制面部表情。
他感觉自己此刻内心极为割裂。
江荼只是曜暄的三魂之一,一块碎片,而当他的天魂地魂回归,他应该是完整的“曜暄”了。
但实际上,江荼在地府历经千年,“曜暄”也不过是他的过去。
究竟是谁成了谁的一部分,又是谁在填补谁的缺失?
这样粗.暴的拼合,粘起的产物或许更加支离破碎。
江荼又沉默了,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男人。
他的生命太过荒唐,身为曜暄时他被迫修行无情道,死后又因魂魄不全而感知不到七情六欲。
即便此刻他无比确定曜暄爱叶麟,身为曜暄的一部分的江荼也必然继承了他对叶麟的爱,但江荼不知该如何表达。
又或者,他真的能够代替曜暄表达么?
叶麟似乎察觉到了他的为难:“你不喜欢本座叫你曜暄?那我仍叫你江长老,好不好?”
他小心翼翼地凑近江荼,眼睫低垂:“抱歉,江长老,我没有其他办法,祂一直注视着你,只有这么做…我才能将你的魂魄还给你。”
只有趁着肉身死去,魂魄离体的这片刻,叶麟才能短暂躲过苍生道的监视。
因为人死以后,魂魄归鬼界掌管,而苍生道对鬼界的制约最弱。
“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只有我才能救世,只是…”江荼反应很快,眉头微微挑起。
叶麟笑着承认:“是我让神通鬼王那家伙送你还阳。”
神通鬼王,鬼帝宋衡。
江荼长叹一口气:“…那么叶淮呢?你们最多在人选上做手脚,白泽的预言却不可能是假的。”
叶麟的表情有些变化:“是的,灭世预言不假。”
问题就在这里。
江荼瞥了一眼快要爬上他们所在的高台的黑暗,道:“叶麟,你实话告诉我,如果你才是麒麟,那么叶淮…究竟是什么?”
叶麟和叶淮如何能够共存?
叶麟忽然不说话了。
江荼觉得他似乎是有些不高兴,眉峰如刀般下压,麒麟尾也在身后略显烦躁地甩了甩。
叶麟道:“你能不能亲我一下?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江荼被他直白的索求惊到,却忽然想起一千年前他们就是这样恣意洒脱,从不在意旁人目光。
何况这里也没有旁人。
叶麟误以为他要拒绝,眼底湿润,鼻音深重,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我已经等了一千年,求你了。”
江荼到嘴边的同意又收回,开始谈条件:“你先告诉我,我就亲你。”
叶麟一愣,委屈得疯了:“你就这么关心叶淮?他不过是本座的一根骨头!”
骨头。
麒麟骨。
叶麟总算意识到自己被套话了,颇有些气恼,唇角却是上扬的:“你总是这样。那本座算不算已经告诉你了?”
说着,叶麟就低下头,俯身,一点一点将唇瓣送近。
江荼怔怔地看着他的动作。
换做平时,江荼必然已经后退,一鞭子将这样死乞白赖突破亲密距离的家伙抽飞,可他此刻只是像僵住一般,眼睁睁看着叶麟的唇瓣越来越近,即将与他纠缠相触。
他没有迎合,但也没有拒绝。
时间好像变得无比漫长,江荼的睫毛颤动着,十分紧张。
可叶麟突然停了下来。
紧接着,他直起身子,与江荼之间的距离,恢复成了原先的样子,不远,却也不是让江荼感到不安的接近。
叶麟深深地望着他,琥珀色的眼眸里沾染上怎么也洗不掉的浑浊:“…我不希望你是出于愧疚,才愿意吻我。”
愧疚…
他当然愧疚,他对叶麟的欺骗和利用是真实存在的,而叶麟杀他,却是因为受到苍生道的操纵。
江荼不知道叶麟为了留下他的魂魄、唤醒他的记忆,付出了多少,但那双不再清澈的眼眸、足以荡平整个阳间的浊息,已经能够说明许多事。
——而江荼也在叩问自己,千年前的曜暄,真的只把叶麟当做一个撬动鬼界的奇点么?
千年后的江荼,继承了曜暄的记忆,对叶麟又真的只是愧疚么?
江荼猛地一挥手,赤红席卷黑暗,一盏又一盏因黑暗而熄灭的灯笼再次亮起,将囍字的轮廓镀得耀眼。
记忆的回归让他的力量再不受钳制,鼎盛时期的江荼,以一人之力足可倾覆寰宇。
何惧黑暗。
在叶麟困惑的注视下,灵力在江荼掌心交织,一片红纱就这么轻盈地罩下来,覆盖在他们身上。
红纱与囍服交缠在一处,在不断崩溃的高台上,江荼踮起脚,吻上叶麟的唇瓣:“叶麟,我曾答应过你,此间事毕,与你成亲。”
现在,吉时已到。
叶麟笑了起来,在江荼耳边轻轻蹭着:“一拜天地。”
神界早已抛弃勾陈神君,苍生道恨不能将他们千刀万剐;
而地上的人们依旧愚昧无知,被蒙蔽双眼。
此乃天地。
江荼搂住叶麟的脖颈:“二拜高堂。”
勾陈神君无父无母,而江荼的母族早已死于苍生道对阴阳的制衡。
四周空无一人。
四周高朋满座。
此乃高堂。
无人在意的黑暗处、叶麟用自身建筑的秘境里,江荼躬身下拜:
“夫妻对拜。”
第100章 相思桥(一)
地府, 阎王府。
白泽在捣药,“笃笃笃”声不断。
黑狗卧在他脚边,吐着舌头, 时不时接住洒下来的药粉, 卷进嘴里吞咽下去。
院内的荼蘼花萎靡不振,一朵朵干枯着垂下头, 风吹来,也懒得挪动身子似的。
忽然。
小黑仰起头,鼻尖在空气里努力耸动着,发出一声吠叫:“汪呜!”
白泽被吓了一跳,古怪地看它一眼:“我的祖宗, 你叫唤什么?别叫了, 听话,等这药炼成,我得给叶淮送去——诶,你去哪?”
黑犬懒得理他, 一双狗眼亮得不行,撒开腿就往屋内冲。
白泽的动作一顿。
他听到吱呀一声, 谁推开了门扉。
——一袭红衣从门缝中漏出,然后是雪白的长发,江荼低垂着眼帘,脸色仍是久睡初醒的微醺,像一缕翩然而至的火红星子,轻轻坠落在地。
黑犬的尾巴摇成螺旋桨,在他脚边转圈。
江荼揉了揉它的脑袋:“乖。”
紧接着, 他掀起眼眸,一双不再凌厉的柳叶眼, 望向白泽:“宋衡在哪?”
白泽一愣,药碗也不要了,快步向江荼走去:“江荼!你醒了,你怎么会昏睡这么久?你可知道…你要做什么?!”
江荼不回答他,无相鞭在掌中燃起千万吨烈焰,几乎要将庭院都烧着。
他重复一遍:“宋衡在哪?”
白泽本能地吞咽了一下,江荼从不叫宋衡本名,而是恭敬地称呼他为“宋大人”或“鬼帝大人”。
在白泽眼里,江荼为人淡漠,不与旁鬼交往过密,虽然地府里所有鬼与他关系都很好,但称得上好友的,应当只有宋衡。
——但现在好像变成了仇家。
更让白泽没想到的是,江荼昏迷刚醒,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问叶淮,而是问宋衡。
他不知道该欣喜江荼真的冷心冷清,还是可怜叶淮彻底被他的师尊抛在脑后。
这心绪飞扬间,江荼已经越过白泽。
白泽三两步追上去拦他:“江荼,江大人!还不知道你在阳间死去是否会对你的魂魄产生影响,你先等一等,让我替你诊脉。”
没想到江荼竟冷笑起来:“魂魄?白泽,你生来通晓天地万物,不会察觉不到我的魂魄不全,至少现在,别出现在我眼前,不然本君也不会放过你。”
白泽悚然,羊耳耷拉下来:“你都…知道了?”
江荼不再回应,如一场烈火,破开阎王府大门,直接烧向鬼帝府。
砰——!!
鬼帝府内似乎正在开会,其他几方地域阎王正坐在席间,宋衡位于中央大殿,正说到:“人间的神君这十年恪尽职守…”
他注意到门口的赤色身影,微笑了一下:“诸位大人,实在抱歉,就说到这里吧。”
其他几位阎王纷纷起身告辞,他们都是鬼界建立后,在人间有大功德,而被留下的仁义之人。
阎王们知晓中央鬼都有一位深居简出的挂职阎王,却从没见过他本人。
但一眼,他们就确认了江荼的身份。
烈火熊熊,烧尽罪恶,匡扶正义。
眼前这位,看来就是江荼江阎王了。
他们与江荼擦肩而过,抱拳向他问好。
江荼收敛力量,亦向他们回礼。
直到最后一位阎王踏出鬼帝府门,狂卷的荼蘼花将府门重重合上!
江荼的无相鞭如雷电缠住宋衡的腰,没有丝毫怜悯,将他直接拽到身前!
宋衡被拽得踉踉跄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直到距离江荼极近,而无相鞭化作链刃抵在他的喉间。
江荼压下眉心:“神通鬼王。”
宋衡与他对视:“…曜暄,欢迎回来。”
回应他的是江荼陡然急促的呼吸。
江荼狠狠道:“告诉我,宋衡,为什么鬼界依旧在苍生道掌控之下?!”
他为之付出生命和灵魂亦不可惜,可为什么,为什么亡魂的转世轮回仍受苍生道约束,为什么鬼界仍能见到苍生道的影子,甚至你——
神通鬼王,鬼界帝君,你仍在效忠苍生道。
宋衡仍旧坦然:“只有这样,祂才会允许你的残魂留在地府,而不至于消散。”
他说得委婉,江荼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苍生道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但鬼界已经建立,祂要操作鬼界,必须有一个与神通鬼王谈判的筹码。
江荼的残魂就是筹码。
江荼感到一阵胸闷:“你说你做这一切是为了我,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做?你凭什么…将无辜者的自由,拉来给我垫背?”
宋衡面不改色:“是你给了他们容身之处,为你献身是他们的荣幸。”
“…死亡从来不是荣勋!”江荼只觉得可笑:“你最应该知道我不在乎是否魂飞魄散。”
如果在乎,我根本不会想要与苍生道抗衡。
而你,将我、我们,我们共同争取来的自由反变成束缚他人的枷锁,你口口声声为了我,却欺骗我一千年,将我困在地府这漂亮的金丝笼中。
宋衡忽然拔高了语气:“可我在乎。我知道你不在意我的感受,曜暄,你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我,没关系,我不介意,我愿意为你付出所有。”
他的话语超出了友谊足以容纳的范围。
江荼知道自己再不能和他理论什么。
凡事一旦沾染到了“情”字,就无法用理性来厘清。
他突然感到一阵无力,想吐又想笑。
江荼平静地撤开无相鞭:“宋衡,你真的是为了我么?”
宋衡反问:“那勾陈就是为了你么?”
说这话时,那个一向温厚的鬼帝似乎从他脸上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与江荼初见时,那张被情绪左右的狰狞鬼面。
现在,鬼面上出现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宋衡重复道:“你以为勾陈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么?!”
江荼道:“我从未要求过你们为我做什么。”
说完这一句,他随手撕扯开外袍,象征阎王地位的长氅被江荼随意就丢在地上。
宋衡在他身后,笑得宛如抽噎:“江荼,你知道叶麟为了留住你的魂魄都做了什么后,竟然还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句话么?”
江荼果然停下脚步:“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没有告诉你?”宋衡反倒惊讶,旋即自嘲地笑了起来,“真是个心机深沉的家伙。”
说着,他将袖袍一挥,无数阴气立刻呼嚎着聚合起来,在鬼帝府的庭院里拼凑出一幅幅图画。
江荼看到了记忆里未曾看到的画面。
他死以后的故事,以宋衡的视角。
…
天空中,苍生道的眼眸满意地眨动着。
青年的白衣被血染红,手掌垂落在地,他的身形正在溃散,消散从小腹向两端蔓延,血肉变得透明而虚幻。
魂飞魄散。
神通鬼王迅速将阴气编织成网,笼罩在江荼尸身的上空,然而江荼的魂魄宛如最纯洁的白色粒子,又或许是钻石的碎尘,穿网而过,一点一点在空中化为泡影。
“不,不!!”他崩溃地咆哮起来,一把揪住瘫倒在地的叶麟,“就差一点点!你这个混蛋,勾陈!你都做了什么?!就差一点、鬼界建成,曜暄的魂魄就能够留下…他会魂飞魄散都是因为你,你这个苍生道的走狗…!”
叶麟的眼睛还是湿透的,眼底却凶光毕露,冷笑着反问:“你不是?”
你出卖曜暄、害他落入囹圄,难道从头到尾,没有你的一点错处?
神通鬼王下意识避开了他的盯视,叶麟的目光让他想起丛林中的野兽,即便此刻他已经是鬼界之主,依旧本能地毛骨悚然。
就在他移开目光的同时,叶麟做了一个让他大惊失色的举动——
他调转骨剑,狠狠掏入自己的胸腔!
刹那间血色四溅。
叶麟却好像感觉不到疼痛,骨剑还在不断深入,随着创口涌出的血将地面都泡得血红,好像岩浆。
叶麟的身躯在颤抖,巨大的痛苦让他嘶吼起来,逃避死亡的本能让他数次做出拔剑的动作,可他竟然用另一只手压住了握剑的手,逼迫自己继续将剑捅入。
神通鬼王再讨厌叶麟到恨不得他去死,也无法坐视不理:“你干什么?!勾陈,你疯了吗,你要殉葬?我告诉你,曜暄一定希望你活着,你这样他会看不起你!”
如果殉葬能够换得江荼回来,神通鬼王早就自尽千万回。
可江荼回不来了。
叶麟已经痛到没办法回复他,他将全部力气都用在了凌迟自己上,骨剑将血肉纷纷割下,勾陈的强大灵力随之迅速消散,化作金色气团漂浮在天地之间。
神通鬼王扑上去夺剑,这时他对上叶麟强忍剧痛的双眼。
清醒的双眼。
叶麟的唇瓣一开一合,血比话语更快涌出。
神通鬼王艰难地辨识着他的口型:
“我有办法保下曜暄的魂魄。你带他去鬼界,保护好他。”
神通鬼王猛地瞪大双眼,他这才注意到叶麟的动作并非单纯地施虐,而像是在…
剔骨。
他生生将自己的血肉剜下,胸膛之后,是一副血淋淋的白骨。
——麒麟骨。
叶麟不断向外呛吐着鲜血,手死死攥着神通鬼王的袖子:“我要你…护好他,直到时机来临。”
神通鬼王想问,什么时机?
但苍生道的窥视仍未离去,他紧咬着唇瓣点了点头。
下一瞬,叶麟兀自抽剑而出!
他似乎做了无用功,江荼的魂魄依旧向天地间飞散。
光从叶麟的眼里消失,化作点点碎金追了上去。
即便徒劳,依旧飞蛾扑火。
苍生道的眼里写满戏谑,因此并未注意到,有一小块金色灵力,悄悄包裹着江荼粉碎的魂魄,极其微弱,却执拗地将魂魄困在麒麟骨上。
这只是很小的一块灵魂碎片。
勾陈神君用生挖脊骨为代价,也只能护住不过指甲盖大小的残魂。
与此同时,神通鬼王一声怒吼!
地面以下,一座森严府庙拔地而起,第一缕亡魂于此刻叩关,走向新生。
昆仑虚的亡魂们一拥而上,情急之下,相互撕扯踩踏。
他们的丑态更让苍生道发笑,于是苍生道再次错过了那斑驳阴气中,被亡魂们护在中央的麒麟骸骨。
回忆到这里就结束,宋衡收回阴气:“即便你不需要,…我们也确实是为了你。”
与此同时。
阳间,行云峰。
周遭安静至极,遍地无鸟兽动静。
白泽的脚步声显得尤为仓皇,他火急火燎地冲入一座洞府,潮湿的冷气瞬间向他袭来,冷入骨髓,将他冻得一抖。
白泽畏寒,可他顾不了许多,双眸在洞府内寻找着。
很快,他注意到洞府深处的身影。
用青年来形容他已经不再合适,虽然实际上他也只不过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在寿元百年的修真界是绝对的年轻人。
但他身上的气质,像在黑夜里浸泡极久的美玉,战斗与搏杀磨砺的肌肉勾勒出充满野性的躯体,他的胸前有着无数伤痕,或轻或重,将杀戮刻入骨髓般清晰。
白泽呼唤道:“叶淮!”
男人早就察觉到他的到来,此刻才睁开眼睛。
一双璀璨的琥珀眼眸,轻轻转向白泽的方向:“白泽大人,出什么事了?”
白泽气喘吁吁,惊魂未定:“地府、地府出大事了…你得跟我下去一趟,现在,立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