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赶慢赶过了半个时辰,马才停到神武侯府前,萧楚卸了护腕和外袍,一群仆役凑上来手忙脚乱地接东西,他头也不回直接迈进了膳厅。

    他真怀疑自己不是活回去了五年,而是昏死过去五年,饿得惨绝人寰。

    膳厅的房梁上果然悬着一根草绳,一个中年人正站在圆杌长吁短叹,他身边站着个清瘦的少年,眉目温和,正好声好气地在旁劝慰着。

    明夷连连叹道:“不妙不妙,弈非的火气都窜了三丈高了。”

    萧楚瞥了一眼,转了转腕,随口说道:“他不是笑着么?”

    明夷摇了摇头,说道:“主子,你太不懂他了。”

    他确实不太懂弈非,但他很懂自己的胃,它已经快要绞成丝了。

    侯府的厨子已经端上了午膳,萧楚是雁州人,除了四碟干果四品酒,桌上几乎不见素,若非酱炙羊就是椒醋鹅。

    可他今日见了这么一桌荤腥,反而皱起眉来。

    上辈子在裴府蹭吃蹭喝,吃惯了南方菜,如今竟有些不对口味了,再加上有个王管事在边上嚎丧,更是倒人胃口。

    但萧楚眼下只求口腹之欲,还是提筷吃上了。

    神武侯府在京州有自己的谍网,里边的人大多是他从雁州带来的,最初还像模像样,但随着在京州的日子变长,萧楚三天两头地在勾栏瓦肆浪荡,府里上下多多少少都心中不齿,逐渐也没了分寸,三天一小闹五天一上吊,这是常有的事情。

    瞧见萧楚的目光扫了过来,王管事顿时开始哭天抢地:“我这寿数如今到头了,谁成想为雁州卖命了一辈子,最后竟要客死他乡!”

    弈非好脾气地笑着,说道:“王管事,不过是一些碎银,何须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

    王管事继续扯着嗓子哭:“一些碎银,说得轻巧!雁州的同袍们苦着日子,我哪有脸面去挥霍!”

    明夷腹诽了句,指桑骂槐的本事不小。

    萧楚嫌弃地四处拨弄了两筷子,只觉得哪个菜吃上去都腻歪。

    站在管事边上的弈非也听出来了弦外之音,虽然还挂着笑,但脸色显而易见地黑了下去。

    他松开手,平和地说:“事在人为,财库就算见底了,不是还有你一条狗命么?大不了让侯爷和你们这群草包一起在东街的秦楼里卖身子。”

    明夷顿时悚然,而后心虚地瞟了眼萧楚。

    萧楚倒不以为然,解嘲道:“本侯这幅皮相,你觉得一日能接几个客?”

    明夷尴尬地笑了笑,不作声,心道:你跑去秦楼不像接客的,像宰客的。

    暑气蒸得人烦闷,老东西的哭闹声更是像蚊蝇一般乍起乍落,话里话外还要讥讽着萧楚耽于享乐不堪大用,越说胆子越大。

    弈非叹了口气看向萧楚:“主子你看……”

    萧楚扬了扬筷子:“让他去死。”

    这话王管事就不爱听了,立刻手脚并用从圆杌上爬了下来。

    他站回了地面,冷笑道:“侯爷纵是要杀我,也切莫让这阴阳脸动手。”

    弈非知道这句“阴阳脸”是在骂自己,面不改色,却暗自捏紧了拳。

    萧楚看了他一眼,说:“今天你在府上闹,不就是因为弈非问你要账,你给不出来,驳了你的面么?”

    弈非也是顺着他说:“我们都是从雁州来的兄弟,你若是有难处,就张口说来,莫要打碎了往肚里咽。”

    王管事冷哼了声,说道:“我哪里算得上侯爷的兄弟了,有难处不都是奴才的难处么?不劳烦主子费心。”

    这话已经是摆了明地拿乔,讲得还颇是难听,明夷心说这管事的心气也忒高了,随后不禁偷瞄了几眼萧楚的神色。

    “兄弟你不愿当,非得当奴才,本侯成全你。”

    萧楚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虽是个闲散侯爷,但几个奴才的命我也不必疼惜,今儿个我喊你去死,你去是不去?”

    王管事瞪着眼睛,料定他不敢动手,立刻抬了萧楚他爹出来,说道:“我是王爷亲自……”

    “我还是王爷亲生的呢,”萧楚打断道,“倒是你,我听闻这些年你爱收些薄敬,数目大概要抵得上雁军一个营半月的军饷,怎么不拿出来给咱们侯府解解难?”

    这话直接噎住了王管事,他嗫嚅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来。

    他的确私下收了不少贿赂,只是没想到萧楚对此一清二楚。

    萧楚搁了筷,倚在桌上,继续揶揄道:“五年前我在天秋关把北狄打趴下一回,跑来京州封了个杂号将军,做个了挂牌提督,你觉得好不威风,是么?”

    王管事嘴硬道:“……没有!”

    “你当我是个纨绔,我认,可你是什么好货色?”

    萧楚随手敲了敲桌,外头的喧闹似乎也被按了下去,气氛紧张着,叫人屏气慑息。

    “你做管事的,府上需用过度你不管,滥支冒领你不论,竟也不晓得几时点卯几时换班,就这半吊子还想回雁州替我爹当家——”

    他前倾了些身子看着人,眼神狠戾着,却是笑意深深。

    “你也配啊?”

    王管事的面色霎时一白。

    平日里他见惯了萧楚插科打诨,说话掺真带假,心里头就不把他认作主子,萧楚每回令他做事也是打个哈哈敷衍过去,可他谅是再愚钝,这会儿也知道萧楚没在开玩笑了,他是真要自己死!

    王管事猝然跪了下去,额头“咚”地一声砸上了地面,磕出了血,看得明夷面色一苦。

    萧楚说:“这会儿磕头又是什么意思了?”

    王管事声若蚊蝇:“主子……我有罪,我给萧家人当一辈子的奴才,没有怨言!这条命是大帅给的,还到您手里,我也不恨!我死也就死了,只是……只是我一家妻小尚在雁州,还请主子饶过……”

    萧楚没应声,管事就一直跪着,脸上的汗水都滴成了个小水洼,明夷这回很识相地没说话,弈非也就干站着,几人都等着萧楚的发话。

    萧楚盯着管事看了不多时,脸上的神色这才化开,扫了一圈,笑说道:“都这么紧张做什么?”

    说罢,他就起身去扶起了管事,很是随和地说道:“往后还是各当各职,我也不是不信你,只是这荒唐事儿还是少做些,别吓着别人了。”

    萧楚说完朝明夷丢了个轻蔑的眼神。

    管事愣愣地看着萧楚,几乎腿软,差点没站住,随后反而憋不住泪了,捣蒜似地点着头,哭声道:“主子待我们仁厚,小的真是昏了头了,我这就去刑堂领罚,这就去……”

    后边的话混着管事的哭腔含糊不清,萧楚愣是没听见一个字,不管他说什么都挂着一副“仁厚”的表情,一应“嗯”过。

    话没说透,点到为止,管事的被他这一通打个巴掌给颗枣感动得涕泗横流,抹着眼泪退走了。

    萧楚舒了口气,坐了回去,明夷见人走了,这才凑到他边上问道:“主子,就这么,放过他了?”

    “那不然呢?”萧楚揉了揉额角,阖上眼,有些疲累地应道,“得饶人处且饶人,懂不懂。”

    话是这么说,可萧楚压根就不是喜欢饶人的主,但这回的确不好拿罪。

    王管事做的事情的确缺德,但他收的贿赂没进自己的口袋,是悄摸着送去雁州补贴军饷的,他虽然对萧楚颇有微词,但心里还是向着雁州的,心中憋着委屈不能说。

    萧楚今日没点破,因为他显然是没把萧楚当正经主子,如此一来,只能敲打,一来往后令他收着性子,二来也是让他看看清楚,官大官小,都是他主子。

    明夷打了个寒噤,说:“主子,你怎么好像一幅,大彻大悟的样子啊,还怪瘆人的。”

    跟死了一回似地

    萧楚不理他,问弈非:“阿姐去年入京,管户部要的账给了吗?”

    “还没有。”弈非面泛愁色,“户部还在打太极,说去年给工部的预算超支太多,这笔账没清算,司礼监就不给批红,军饷的事情还要往后推,主子,咱们要不要,跟朝廷说说?”

    弈非替他管内事,年俸和田产租佃,还有东一长街几家铺子的营收,多半都往雁州去,依然是泥牛入海。

    雁州的境况很不好,侯府上下也着急着。

    萧楚叹了口气道:“说了也没用,这事儿归阿姐管,她催债厉害,况且我人已经离了雁州,咱们现在去管裴广要钱,也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他如此说了,弈非自然没有后话,笑着点了点头。

    一提裴钰,明夷这才想起事儿来,心下不禁有些担忧,犹豫着问道:“主子,你不会真和裴钰……”

    “扯淡。”萧楚瞪了他一眼,“我是瞎了眼还是缺根筋,能去贪图他裴钰的身子?”

    明夷有些赧然,挠了挠头说道:“我还没说什么呢。”

    萧楚踹了一脚明夷的小腿肚:“你在想什么,路边的狗都知道。”

    明夷赧然说道:“昨夜主子吃多了酒,在白樊楼正巧遇上裴钰,直接就拦着人不让走,还说什么‘再要暗箭伤人就操.得你爬不起身’,还和他打起来了,打着打着你就把人拽进了官房里,我还以为……”

    得,这么一说全想起来了。

    萧楚嘴角抽了抽,抄起桌上的鹅腿塞进了明夷嘴里,把他的话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