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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13.梦魇

    白薇换上了干净的衬裙,钻进柔软的被窝。

    她仰躺着,将左手举至眼前。手背上有两个结了痂的小口子,看上去像某种动物的牙印。这是那夜在瓦多佛庄园的小树林里被咬的。彼时诺兰捂住了她的耳朵,阻断了她的视线,但她依然知道来袭的是一群吸血蝠。

    她摩挲着手背上的痂印,困意阵阵袭来。

    这半月来她一直没睡过安稳觉,今夜躺在这张陌生的小床上,她竟意外地感到安心。窗外不再有淅淅沥沥的雨声,空气里不再有潮湿的泥土腥咸之气,她不必担心一觉醒来又身在哪个泥泞的街角,也不必担心睁眼便灰飞烟灭。日复一日的飘荡,比死亡带给她的恐惧更甚。

    枕头干燥而绵软,窗外吹进来的夜风轻柔又温和。

    白薇的眼皮仿佛灌了铅,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十四岁的冬天。

    那天,她登上了那辆鎏金三叶藤马车。马车里飘着浓郁的熏香,那香味甜得发腻,像泡了水的罂粟混合着玫瑰干。她局促地坐上了天鹅绒坐垫,这足够容纳六个人的马车独独坐了她一人。

    白薇透过车窗往外看去,见贝拉夫人站在马车边,正和一位马车夫模样的人说话。女人红唇似火,身段袅娜,时而掩唇娇笑,时而将眼角的余光往马车上瞟去。那带笑的余光里蕴了几分讥诮,以及白薇看不懂的意味深长。

    马车缓缓向前行驶,雨沫从车窗缝飘了进来,蒙上了白薇的眼。视线越来越模糊,她看到贝拉夫人的身影越来越小,瓦多佛庄园越来越远。她依稀认出了莲夫人生前住着的那栋小楼。挨着小楼的窗子是开着的,不知那扇窗子后有没有她的小弟弟。

    马车驶离了白薇生活了十四年的庄园,载着她驶进了噩梦。

    一路颠簸,白薇于傍晚时分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幢十三世纪的哥特式古堡,坐落在荒郊,四面环绕着黑色的铁栏杆。马车从铁门驶入,穿过荒芜的花园,最后停在了城堡的正门前。

    白薇下了马车,由侍从领着走进了城堡。

    城堡内部比外头还要昏暗,大块大块的窗帘布垂下来,将本就微弱的光阻挡在外。大厅不燃灯,只有楼上的房间从门缝里泄了一丝光,才让这偌大的厅堂不至于漆黑一片。

    白薇适应了好一会才能看清城堡内的样子。她眯了眯眼,好似看到通往二楼的阶梯上有一团什么东西。她下意识走近几步,凑了过去。这一看令她浑身汗毛倒竖。

    铺着厚绒地毯的阶梯上,躺着一位死去的少女。

    少女尚有余温,花朵一般的脸上凝固着放肆的笑容,似乎死前一刻正登极乐。她的脖颈处渗出了大股大股的血。鲜血染红了她的衬裙,浸湿了她身下的地毯。

    白薇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却见领路的侍从正站在她身后。他面容平静,好似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白薇心下一凉,隐约明白了贝拉夫人最后那抹笑容的含义。

    正在这时,厚厚的地毯上传来了脚步声。有人从二楼拾级而下。

    白薇抬头,便见一个青年人背着光向她走来。他个子极高,肩膀宽阔,整个人劲瘦而有力。在这样寒冷的冬夜,他只穿着薄薄的亚麻衬衫,衬衫的前襟敞开,露出了大片胸膛,以及胸膛上尚未干涸的血迹。

    白薇的小腿肚子一颤。她咽了咽唾沫,抬眸看向走来的男人。她知道,这个人一定极度危险,但她也知道,现在跑已经来不及了。

    那人停在了白薇面前。他似乎很满意她此刻的镇定,于是伸手抚上了她的颈侧,微摩挲了几下。

    白薇觉得脖子一疼。她低头看去,原来弄疼了她脖子的是一枚嵌在戒指上的鸽血红宝石。

    “你的眼睛真漂亮,像暗夜里的星辰。”

    这是费舍尔对白薇说的第一句话。

    有风吹动了窗帘,城堡外的照明灯漏了一丝光到了室内,让白薇看清了那人的脸。那漂亮的,苍白的,叫人无法描述出的容貌,以及那双让人看了一次就不会忘记的,血红色的眼。

    突然天旋地转,光影交织。城堡,费舍尔,死在静夜里的女孩,甜腻的车厢,统统不见了。

    白薇尖叫着从床上弹起。

    眼前是一方小小的卧室,深夜静谧,夜风温柔。白薇喘着粗气,双手捂住了汗津津的脸。真是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哪怕她有了新的躯体,新的生命,他也不肯放过她。

    衬裙已经汗湿,粘在身上黏糊糊的。白薇掀开被子,准备换一条新的衬裙,突然她动作一顿,警觉地望向窗外。

    窗外静悄悄的。从半开的窗子可以看到外头的夜色,以及一只巨大的眼睛。

    白薇揪紧了被褥,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刻意。那只眼睛比整个窗口都要大,半开的窗子只能显露出它的半颗眼珠子。深色的眼珠在夜色的掩护下,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

    白薇不动声色地下了地,往柜子处走去。就在她要打开柜子时,她左手一错,迅速拧开门把跑出了房间,并在离开的房间的瞬间反手关上了门。

    她背靠着房门平复情绪,未料眼前的景象令她一愣。夜里熄了灯,小楼四面却有光。这些光不来自壁灯,而来自墙壁上镶嵌的夜光石。每隔五步便有一颗夜光石,墙面上的镜子倒映出夜光石,使得夜光石的数量翻了倍,蓝莹莹的光照亮了整栋楼。

    白薇往楼下大厅望去,厅内的鸟巢静悄悄的,黑莓应该已睡熟。她想了想,继而顺着二楼的走道往前走。黑莓说过,诺兰也住在这一层。窗外的眼睛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鸟居?她直觉有必要将此告知诺兰。

    然而下一秒她又犹豫了,诺兰值得信任吗?如果那只眼睛就是他的手笔呢?

    这个念头一起,她便觉得整个人泄了力。她从未觉得如此疲惫,像跑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到不了终点又回不到起点。

    怎么办呢?

    离开鸟居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窜起,可下一秒又被她否决。她走出了这幢房子,又该去哪里?鸟居甚至是独立于多伦的一个未知空间,门外的世界是她所不能想象的。

    她坐在了楼道的地板上,茫然又无措。她仰着头,后脑勺抵着护栏,望向小楼的穹顶。

    穹顶外,繁星漫天。

    满天星辉璀璨却照不到她这一处角落。

    怔然中,她左手侧的房门开了,有光从门内洒出,光中站着诺兰。他穿着睡袍,披散着头发,正向她看来。

    “怎么坐在地上?”诺兰问。

    白薇不答。这会是一个很长的回答,她不知从何说起。

    “诺兰,”好半天,她开了口,“我的房间外有一只眼睛。”

    诺兰看上去有些惊讶:“眼睛?在这里?”

    白薇点头。

    “不可能。”诺兰蹙眉,“那些‘眼睛’进不了鸟居。”

    白薇抿了抿唇,不说话。

    “你先起来。”诺兰向白薇伸出手。谁知她睬也不睬他伸出的手,兀自抱着膝盖,姿态防备。

    诺兰叹了一口气,索性将她抱了起来。小小一团,轻的像一只猫儿,看上去乖巧极了。可显然这只小猫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听话。

    白薇瞪圆了乌溜溜的眼,立刻挣着要从他怀里下来。

    “别动。”诺兰低声说。

    “你说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的?”

    白薇知道挣不过,于是别过头闷声道:“很大一只眼,半个眼珠子有窗口那么大,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诺兰沉吟半晌,抱着她走到了二楼的尽头。他单手推开走道尽头的窗,曲指敲了敲窗棂。不一会儿,窗外的空气一阵流动,一只半人高的大眼睛出现在了眼前。

    白薇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是它吗?”诺兰问。

    那大眼睛见了诺兰,似有些瑟缩,眨巴着眼不敢靠近。

    诺兰对白薇道:“这不是我们之前在瓦多佛庄园见过的‘眼睛’,它是我们居住的地方,或者我们该叫它‘鸟居’。”

    “你不是好奇为什么鸟居能随处浮动吗?”诺兰说,“因为鸟居本身就是一个会浮动的生命,不过它的年纪很大了,这些年浮动的时候不多了。喔对了,它也来自东国,在你们的国家,人们叫它‘蜃’。”

    蜃?白薇努力在记忆中搜寻了一番,隐约想起莲夫人曾与她说起过这种古老的生物。夏茵之北,有气名蜃,其形不定,变化多端,喜食梦境,天真烂漫。

    “整条街,包括我们所住的房子,都是蜃的一部分。”诺兰继续说,“你刚刚是不是做梦了?这些年,这里安静了些,我和黑莓是不做梦的,鸟居自然觉得寂寞。难得来了客人,还是会做梦的客人,它大概激动了,这才吓到了你。”

    白薇看了看窗外硕大的眼睛。此刻再看,这眼睛再无半分吓人,反倒像个气球,呆头呆脑。

    诺兰又敲了敲窗棂:“吓了人,还不过来道歉。”

    鸟居腼腆地往窗口靠近了几分,眼珠滴溜溜地转着,看向白薇。

    诺兰低头看向怀里的女孩:“你有没有什么想看的景和物?鸟居擅长化像,它见过的景,经历的事都能化成影像。它的年岁比你大得多,所见所闻也比你多得多,你想看什么景象,大胆说吧。”

    白薇愣了愣,继而脱口而出:“我想看看……夏茵。”

    夏茵,那个她出生却从未得见的地方。

    话音刚落,窗外的夜色陡然起了变化。墨色的夜幕淡开去,化作了雾霾蓝的水。轻纱一样的长河蜿蜒开,流水淙淙,涟漪朵朵。

    有莲花坞自拱桥下驶过,坞内女子面笼轻纱,倚舷而坐,眉眼轻挑便是一抹春色。桥上书生懵懵怔怔,红着脸往桥下掷了一枝裹着布帛的桃花枝。有燕飞过,衔走了桃花枝。卷着细枝的布帛散开来,飘飘摇摇落上了莲花坞。女子捡起一看,帛上一首七律情诗,墨迹未干。

    白薇看得正入迷,忽然幻象消失,窗外复归一片夜色。大概她眼底的失落太过明显,诺兰说:“今天太晚了,如果你还想看,往后有的是时间。”

    诺兰合上了窗子,却也不把白薇放下来。白薇心中的猜疑淡了,便也不排斥这样的怀抱,诺兰的怀抱温暖而干燥,很舒服。

    “想睡了吗?”诺兰问。

    白薇摇摇头。噩梦惊醒,睡意已无,她并不愿回到那个孤零零的小房间。

    诺兰听罢,抱着她转身往回走。他走到了自己的房间前,单脚推开门,走了进去。

    白薇第一次见诺兰的房间,不免有些好奇。诺兰的房间比她的那间客房大三倍有余,房间被分成了两个小隔间,稍小的一间是卧室,稍大的一间大约是起居室。诺兰将她放在了起居室的沙发上,自己坐在了书桌前的靠背椅里。

    书桌正对着窗户,窗子是开的。诺兰转头冲白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白薇不解。下一瞬,她听到熟悉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从这个人物关系图来看,费舍尔大人的嫌疑非常大。明天我们务必要去一趟费舍尔大人的宅邸,用什么理由都行,就说他丢失的东西有了线索,我们要再勘察一遍现场……”

    是卢克的声音。

    诺兰的房间里怎么可能听得到卢克的声音?卢克在摄岚街,而鸟居在坎顿街,两条街分明隔着不短的距离。

    诺兰眼里浮现淡淡的笑意:“是鸟居。鸟居现在正停在摄岚街警署外,他们看不到我们,也听不到我们说话。但我们可以通过他们的窗子听到他们的讨论,顺便了解案子的最新进展。”

    白薇巴着沙发的靠背,跪坐起来:“我们能看到他们吗?”她的语气里满是惊奇。

    “可以。”诺兰冲她招招手,“你过来。”

    白薇小跑着来到诺兰身边。她肩膀一沉,一件呢绒大衣盖在了她的肩头,扑面而来是诺兰的味道。

    “你看。”诺兰指了指窗外。

    从这里往卢克的窗口望进去,正好能看到卢克在一块黑板上写写画画。安普倒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边抬头看,一边往本子里记东西。

    卢克的黑板上贴满了各种照片、剪裁的新闻报道以及手写便签,黑板上的文字和箭头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有八张照片被贴在非常显眼的位置。前七张照片里皆是名流精英,想来是那七位死在马车里的老爷。第八张则是一位少女,正是白薇作为瓦多佛小姐时的模样。

    所有的图像、文字最后都由无数个箭头汇总到了一起。最终的箭头指向了三个张牙舞爪的大字——

    开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