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不当老婆41【结尾新增300字】
四十一章
小王爷胡搅蛮缠得如此理直气壮, 谢柏峥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从霍靖川说出“王妃”这两个字起,就注定不是多正经的话。
谢柏峥哭笑不得:“你这是赖上我了?”
霍靖川此时终于换了个姿势,他身上那些散漫的气质仿佛一瞬间就被收了起来, 坐姿一下子板正得比幼年时长胡子老头们担忧地围着他劝诫的时候还要板正,恐怕连康元帝都未见过他如此拘谨的样子。
霍靖川就着这样的姿势问:“你不嫌我烦吧?”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霍靖川其实都并不烦人。
霍靖川或许不是京里的那些老学究们想要的那种谨守礼法的皇子, 可他其实一直很有分寸,
哪怕来去自如, 也没叫谢柏峥觉得自己被过分打扰。
仔细想想,他甚至没有什么皇亲国戚的臭毛病。
哪怕谢柏峥一文不名时,也相信他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把长安县的科弊案查清,甚至相信他可以揭露“私卖度牒”这样的大案。
尤其是庆王殿下现下这幅样子,乖得像个学堂里的小学生。可见他实在很会持靓行凶, 很懂得利用自己的脸, 知道怎么让人心软。
即便知道霍靖川至少有一大半演的成分, 谢柏峥还是妥协地同意了庆王殿下继续缠人的不合理要求。
谢柏峥叹息似的:“不烦你。”
谢柏峥觉得自己简直昏头了, 这时候分明应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好好找一找霍靖川究竟是为什么不能离开, 这和他莫名其妙的穿越又有什么关系。
可一对上霍靖川那仿佛除了他什么也看不见的、专注得叫人心惊眼神。谢柏峥要说的话因此顿了顿,连他的思绪都被打断, 就这样胡乱囫囵地认下了还要继续和庆王殿下纠缠的事实。
活像是只要不开口,那些横亘在他们之间需要解决的、无穷无尽的麻烦都不存在一样。
霍靖川在说出那句话时,原本是想用一种他惯常的轻佻玩笑的语气, 讲那些小心翼翼的试探都藏在深处, 可他面对谢柏峥的时候, 却无法那样从容,开口时自然就带着一些难以抑制的真心。
因此轻佻变成了紧张, 玩笑变成了认真。他甚至在开口的瞬间,担心自己这样是不是太过于霸道,无理闹三分的样子也很不让人喜欢。
他将自己的每一分都拆解开,生怕惹得谢柏峥不喜欢。
由此可见,即便是尊贵的庆王殿下,在渴望某个人的喜欢时也是会畏惧的,他对于天下人来说的高不可攀的皇亲国戚,但也是对方说不喜欢就可以不喜欢,不想理他就可以不理他。
因此霍靖川听到谢柏峥的回答时,微妙地松了一口气。他终于从那一瞬间里恢复正常,在黄昏时刻的静谧里,压住微妙活泛的心思。
这片刻间不约而同的沉默,像是刚沐浴完的热气全都笼罩起来一样,谢柏峥深吸一口气,端正地坐在床上,眼神比宣誓时还要更坚定。
天色转暗像是转瞬间的事,谢柏峥意味不明地说:“我不想点灯。”
“那就明日再说吧。”霍靖川下是无法拒绝什么的,只是他还不甘心地想多再说说话,他试探着问:“那我能给你讲个话本故事听么?”
谢柏峥几乎整个藏在被子里,柔软蓬松的被子包裹性却很好,他的声音显得有些闷闷的,“嗯,你过来来讲。”
霍靖川闻言,无声地笑起来:“好。”
谢柏峥探出一点点头,问他:“你要说什么话本故事?”
霍靖川刻意压低了声音:“我年幼时,总拿着话本叫长辈们念给我听。只是后来都被我父皇没收了,说起来都不是什么正经故事。你是想听读书人觅得良缘,还是想听江湖侠客快意恩仇?”
谢柏峥笑:“你随意说,我随意听。”
霍靖川他刻意放缓语调,一个快意恩仇的故事说得跟吟诗一样,实在不是个好的说书先生。谢柏峥听得昏昏欲睡不说,他把自己也说困了。
原先还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没多一会就往床上一趴。那一阵花田似的香气虽说已经很淡了,但是靠这么近很难不清晰可闻。
霍靖川慢慢收了声,静静地看着谢柏峥,直到谢柏峥似有所感似的要睁开眼,他伸手盖住谢柏峥的双眼,“睡吧,我不偷看你了。”-
第二日。
天气尚有一丝寒意,手边添一个煮茶的暖炉却是正好。
谢柏峥躺在摇椅上,手里虽拿着一册书,却只是时不时翻一下,一点也没有读书人寒窗苦读的急迫感。
霍靖川在也有一张竹编的躺椅,过分悠闲地问:“谢教谕今日怎么不催着你读书了?”
谢柏峥放下书,从炉子上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香沁鼻,他心情颇好地分享起便宜爹的烦心事:“他近日可没工夫管我,府试眼看就要到了,可黄知府这个主考官却被人当堂状告舞弊啊,现下还不知道新任的主考是谁,他正在县学与先生们商讨应对之法呢,哪有功夫管我?”
霍靖川问:“你倒是不着急自己?”
谢柏峥道:“我县试没考过,本次府试又考不成,这泼天的热闹也与我无关了。”
霍靖倒也不是操心他的学业,只是好奇:“那你还在看长安县的县志是为何?前几日的案件都交给通州府与三法司审理了,你时还有什么别的发现?”
“我只是好奇,如果有人能凭借一个坟寺赚下几千亩良田,他真的会甘心看着自己的经营毁于一旦吗?”谢柏峥道:“尽管陈县令已经尽力平衡,但他仍是损失惨重,真的会就这样什么都不做?”
“你是觉得太平静了?”霍靖川问。
“不好说。”谢柏峥重新拿起那一卷县志,随手翻开一页:“我也只是随意看看,未必真能有什么发现。”
“打发时间罢了,前几日过得太过繁忙,闲下来反而不习惯了。”
霍靖川从没这个烦恼,不太同意:“京中时,闲杂人等太多总是吵闹,现下这样倒是很好,你是怎么想到要烤橘子吃的?”
谢柏峥正要回一句“因为橘子原本就该这么吃”,可他还没开口,值舍小院的门就很突然地被打开了。
许久不见的张挽舟入室抢劫一样闯了进来。
谢柏峥:“?”
张挽舟一开口就是:“ 峥哥儿,出大事了!”
他说完这一句,起到一个先声夺人的效果之后 ,就很惊讶地问:“我还当你在家里勤苦读书,都不敢来打扰你,没想却这样自在?”
谢柏峥笑笑,请张挽舟坐下。
霍靖川只好让开,在身后的窗边靠着听两人说话。
谢柏峥问:“是县里出了什么事?”
张晚舟语出惊人:“不是县里,是李三家!李妹儿又出事了!”
谢柏峥震惊,李妹儿已经洗清冤屈,入土为安,还能出什么事?
张挽舟表情一言难尽:“李三每日都要去她妹子坟前,今日一大早发现坟上的土被人动过,挖开一看才知道人被偷了。”
张挽舟沉痛:“挖坟掘尸,实在太缺德了!”
谢柏峥:“……”
李妹儿这姑娘真是生前死后都不太平,怎么入了土还能遇到这种倒霉事。
“李三还在那座空坟前头哭呢,乡亲们都帮忙找了,周围都没见李妹儿的踪迹。”张挽舟道:“你给算算,人到底在哪儿?”
谢柏峥:“……”这是把他当算命先生了?
张挽舟:“你也不知道啊?那要不然,你再好好想一想呢?”
自古以来,被挖坟掘墓的第一人选都是皇亲贵胄,多是为了陪葬品。可李妹儿陪葬的也只有拿一支素钗,挖这可怜姑娘的坟肯定不是为了求财,定是私人恩怨。
李妹儿生前还是个半大孩子,她的恩怨总共也就那一个。谢柏峥问:“查过赵天明他家人的动向么,他们有没有来长安县?”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听说这事之后,立刻就去县衙报了官。“张挽舟苦着脸道:”可他家人知道赵天明闯出祸事,正忙着分家分赃,他爹和他大伯每天一睁眼就是盯着对方,生怕对方携款潜逃,根本没人关心李妹儿是谁!”
“我与李三白跑一趟不说,倒给陵安县的捕快白送一件功劳,将赵天明家私藏的二十两黄金给收缴了。”
“这不是因为这事,李三又去坟头哭了么!”
谢柏峥默了默,忽然有一个猜测——赵天明的家人对他不管不顾,但是并不是所有家人都是如此,比如那个花重金从和尚手里求冥婚的。
既然是冥婚,自然对生辰八字的要求更为苛刻,就这样失去了重金求来的李妹儿,那家人真的甘心吗?
谢柏峥神色变了变,问道:“你晓得陵安县高主簿房中小妾的娘家兄弟的外甥,到底是哪家的,什么来头?”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很奇怪。
高主簿那个人怎着叶不像是什么古道热肠的,由他出面为一个小妾的娘家兄弟的外甥聘冥婚,实在匪夷所思。
一则,冥婚到底好说不好听。
二则,办这事的多是亡故幼子的父母,为何会找到七拐八绕也沾不了多少亲的高主簿来办这件事,就不怕传得人尽皆知么?
因此要么是这父母有什么缘故不便露面,要么是这七拐八弯的来历本就是一个托词,高主簿愿意从中牵线是有别的缘故。
谢柏峥说了自己的猜测,张挽舟也无计可施:“照你这么说,岂不是大海捞针?若是本县,还能打听打听,可是陵安县我也无处打听啊!”
“这倒未必。”谢柏峥思索道:“既然这个冥婚要合八字,定良辰,你猜他们会不会请媒婆?”
张挽舟:“他们可真敢啊!“
谢柏峥想了想,又道:“虽说这样的生意官媒不爱做,但是即便找了私媒,也仍是要去官媒处登记。”
张挽舟领悟:“媒婆的登记簿上有男方的生辰八字和姓名来历!事不宜迟,咱们立刻去官媒署!”
张挽舟着急忙慌地出门,谢柏峥只好与他同行。
才一出门,便遇到了一行吹打热闹的队伍,中间抬着一口比正常尺寸多出一半的棺材,分了六个人才稳当抬起来。
一行人吹吹打打,却都穿着孝衣。
远远看着便叫人慎得慌。
谢柏峥拦住张挽舟,看着前方道:“不必去了,李妹儿找到了。”
“你莫非是想说李妹儿在那口棺材里?”张挽舟抬头,眼神中充满震惊愤怒:“偷盗尸体还敢这么嚣张,竟还敢往县衙去?……最前头那个男人拿着的,是状纸?”
县衙门口闹出这事,自然会有衙役出来询问。人还没到衙门前,听见动静衙役就已经出来察看了。
因着本月已经有李三敲过一次登闻鼓,县衙的县丞大人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再出大案。班房的衙役见到这样大的阵仗,还没开口就已经在心里暗暗叫苦。
眼见围观的百姓们都聚起来,他心中恼火,态度便很差地责问:“哪家办丧事,在衙门闹腾什么?”
衙役话音刚落,那口大棺材被放到了县衙门口。
为首的中年男子举起手中状纸,大声疾呼:“草民年富贵要状告慈恩寺和尚印慧毁人婚姻!那是我……是我苦命的儿子在地下等了十五年,才等到这么一段八字相合的姻缘!”
“印慧玷污了我儿的姻缘,挡了他轮回的路!请大人务必要将那和尚处死!也要……也要将儿媳还给我家!”
第42章 不当老婆42
四十二章
“我的天爷, 你说得竟然是对的……”张挽舟惊呆了,在人群中低声嘀咕:“那棺材里竟然真是李妹儿啊,可是为何那棺材那么大?”
谢柏峥也低声:“那是合棺。”
张挽舟又惊:“夫妻才同棺而葬, 李妹儿她……”
他说着说着收声,方才看到的那副瘆人情景,难不成是冥婚?
谢柏峥也不再说话, 抬头看向那告状的中年男子。
虽说这男子披着麻布孝衣,但他内里原本穿的衣服却一眼就能看出是好料子。能用得起这样的料子的人家, 在整个长安县也并不多。
谢柏峥问:“你看他是本县的么?”
张挽舟眯起眼仔仔细细瞧了一番,不大确定道:“看起来,是有些眼熟。”
“年轻人怎地连他也不认识了?”旁边围观的百姓中,有位年长的老伯主动与他们搭腔,言语中有些微自豪:“他可是咱们大柳村有名的年大善人!”
“前阵子慈恩寺施粥, 年大善人可是整个长安县的富户中, 出米出粮最多的!不想他的爱子竟遭遇了这种事啊……”
围观的其他百姓们也都惊呆了。
连那高声恶气的衙役一时都不敢再蛮横阻拦。他正犹豫间, 又从县衙里出来另一个衙役:“外头怎么回事, 推官大人在里头都听见了。”
那衙役苦着脸:“这刁民带着棺材闹事,恐怕不能善了……不知县丞大人可得闲见一见人?”
两个衙役背过身互相打了几句商量, 却都不敢擅做决定将人领进衙门。
这倒不是他二人故意要渎职,其中另有一个缘由, 出在长安县衙之内。长安县如今没有正式的主官,正在等新县令上任,此事说来话长:
前任县令李荣斌因县试舞弊那一案被免了职, 近日正在家苦哈哈地收拾行李准备上路去更偏远的小县做典史;
虽说朝廷临时任命了陵安县县令陈元安兼任, 可陈县令到任第一日就在长安县衙审出了陵安县胥吏上下沆瀣一气、借由朝廷徭役生事受贿一案, 因此县试成绩一张榜,陈县令便灰溜溜地赶回陵安县整顿风纪去了。
这样一来, 长安县令一职又空了下来。
原先朝廷直接指派陈元安兼任其实是内阁插手的结果——主要是因为叶小侯爷急等着用人,按照常例,县令补缺应当是由通州府上报吏部,再由吏部选派官员上任,这期间多则需要数月。
长安县近来多事之秋,原本通州府也应当上折子催一催,叫新知县早日上任。可通州黄知府自己身上还有一桩陈年旧案在身,不说有巡府巡按在盯着他,三法司也是虎视眈眈,哪还有闲情去请求吏部派官。
换句话说,通州府也正乱着呢,无暇理会长安县!
不过倒也不是完全没理会,在新县令到任之前,通州府派下一位推官来代为管理政事。这原本也不是什么苦差事,可偏偏黄知府就是亲临长安县时被人告了!
长安县丞冯芳担忧通州府派下的推官大人因此对长安县有成见,特地下达了要求衙役们加强夜间巡逻的通知,千万不要在推官大人面前闹出大事,最好叫乡亲们的鸡都不要丢一只!
结果推官大人是昨晚到的,县衙门口的棺材是今日上午放的,这是连一天太平日子都没过上!
两位衙役还没商量出一个结果,李三刚好在这时过来找人。
三人刚站到一处,李三正要为李妹儿的事开口向谢柏峥讨个主意,谢柏峥却抬手阻止了他,并且就将他与张挽舟两人使劲往前推,边走边与张挽舟耳语了几句。
张挽舟听明白之后便拉起李三的手,一边继续往前挤,一边高声道:“乡亲们让一让!我是状师!我也有冤情要诉!平谷村村民李三家人坟墓被人盗挖,丢失一具女尸,请衙门派人将女尸找回来!”
李三虽然不明白用意,但是他知道这一定他们想到办法了!于是,他也跟着张挽舟一起叫嚷起来!
围观的百姓们更惊了,怎么又来一个?
两位衙役小哥也终于不再商量了,这事啊还是麻利地报给县丞大人定夺吧!-
通州府派下的推官名叫黄梁山,是个闷头做事的实干家,否则也不会被派下来接长安县这个烫手山芋。
他上任之前就已经对长安县略有耳闻,知道这是个是非之地。短短几日之间,已经折进去了一个知府、两个县令,他这个推官也不知道命够不够硬。
因此当冯县丞恭恭敬敬地请他去开堂审案的时候,他甚至有一种“终于来了”的感觉。不过也好在他是推官,在通州府审案和在长安县审案想来也没有什么区别。
推官大人开堂审案,堂下泾渭分明地站了两拨人。按着先来后到,依次陈情,第一个便是大善人年富贵,上前为他儿子年显民诉冤。
其实说起来,真正叫年显民失婚的其实是陵安县令陈元安,是他当庭判决年显民与李妹儿的婚姻无效,这才使得官媒将这一笔记录勾销。
可年富贵想来也是经状师指点过,知道民不可告官。因此他才将矛头对准了此案的第三人,将责任统统推给印慧,并要求官府还他公道。
年富贵说完陈辞,黄推官就叫他暂且退到一边。另一边,推官大人再问李三:“你又为何事告官?”
李三原本乍见这堂上的高官又换了一个人,心中很有一些畏惧,可听了黄推官说话又觉得这位大官人面目和蔼,并不疾言厉色,倒叫他并不心生惧意了。
李三还没未及知道李妹儿很可能就在县衙门口的棺材里,他开口便是原原本本地将一早上的遭遇都说了个遍。他家中屡遭波折,好不容易替妹妹申冤又好生安葬了,可却不想又遭遇这样的横祸,说到伤心处止不住哽咽,几乎泣不成声。
张挽舟听得也是心中感慨,少不得替李三告饶几句,求推官大人不要介怀这可怜人的不敬之罪。
黄大人倒不介意这个,甚至还好言宽慰了李三几句。黄梁山在通州府任的就是推官,审案的本事比前头两位知府高出不少。他虽只是简单看过印慧一案的卷宗,却也很快意识到堂下诉的这两案之间是有联系的,且能料想出几分其中曲折。
黄推官先问年富贵:“你所说的八字相合的儿媳妇,姓甚名谁,说与本官来听。”
年富贵的回答甚是巧妙,他先说自家是诚心娶媳,早便在官媒的登记簿上挂了号的。若是县中有未定亲的女子身故,自有他家请的媒人上门请说,若是两厢里都有意,且八字相合,便能成一段天赐的姻缘。
他家愿意给女方家里送上十两黄金作为聘礼。
两个月前,媒人终于上门告知,婚事已经说定了平谷县一户姓李的农户家刚去世的幼女,
男命天干女命地支,是难得的天干地支相生、夫妻相合的八字。
于是他家按照承诺给了十两黄金,办成了这一桩婚事。
冥婚虽不比寻常婚事张红挂彩,但也是天地姻缘,怎能随意就出尔反尔?
女子既已出嫁,哪有说不算了,就不算了的道理?
年富贵这一番话,是有一些巧词夺理在的,原本是他家花银钱买通印慧和尚为自家早夭的儿子私下配冥婚,并没有问过李家人愿不愿意做这种吃人的勾当,可经他的嘴一说,却成了李家人收了钱却不知足,还要借陈县令的势悔婚!
李三这个老实人还没听出这一层意思,只听出这人说的是她家李妹儿。李三顿时义愤,恼恨地上前要与人理论,只是今日堂上的衙役警觉,察觉不对就立刻动手将人拉回来,不叫他扰乱公堂。
黄推官敲了一下惊堂木,还是问年富贵:“你所说的,可是李三之妹李妹儿?”
年富贵答:“正是。”
黄推官并不会被他前头那一番巧言令色蛊惑,直截了当地问他:“如此是你私自盗挖李妹儿的坟墓?”
年富贵虽然被李三的突然状告打个措手不及,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准备,他当即跪下道:“大人容禀,我那幼子八字不好,是个天生短命害财的。他去世的这十五年,我日日忧心他在地下过得不好,只盼他找到契合八字的女子结成冥婚,才了却这一桩心愿。”
“虽是我自作主张叫他们合葬,却也请推官大人法外容情,怜悯草民对幼子的这一点舐犊情深!”
年富贵说完,向下俯身,颤抖着说:“请大人法外容情,也成全我那幼年亡故的幼子,最后的这一份孝心!也彰显我通州府的老爷们治下有通,我通州府的子民孝感天下!我愿自掏腰包为本府的孝子贤孙立传建碑,以彰显孝道!”
可以说年富贵这番话,摆在这个案子里其实是很有水准的,其背后定有诉棍出谋划策。
其一,这番话很符合庸朝打官司的风气的——不占理的时候,就开始往大道大义上面靠,
孝道那可是人伦的根本,皇帝尚且都要孝顺太后,何人敢不敬重孝道?
其二,年富贵主动说要为花钱立碑,这是地方官任上教化百姓的政绩——若是坐在堂上的不是通州府推官,而是本县的县令,恐怕很难不心动了。
只可惜,年富贵这一番话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黄推官这样的临时主官素来是求平稳的,政绩不政绩的,他是一点也不关心。
至于孝道这种大事大非的高帽子,难不成就你儿子的孝道是孝道,别人家女儿的孝道就不是孝道了?
黄推官在通州府时,就见多了这样油嘴滑舌巧言令色之徒,丝毫不为所动道:“立碑就不必了,本官且再问你,你说奉上十两黄金作为聘礼,李家可收了?你们两家可说定了这十两黄金是聘礼?”
年富贵口干舌燥:“回大人,十两黄金被拿去还了姑娘那去世的父亲借的印子钱,算起来比十两黄金还多五百钱呢!草民原本不想计较这些,只因这银子是他家早年为治病才借下的印子钱,过了这些年也仍未还清。想来,这事大人还不知道吧?”
这年富贵果真是有备而来,孝道这一面旗子扯不起来了,竟还开始污蔑了!李三见他如此颠倒黑白,实在觉得好生荒唐:“你胡说,我家何时借过印子钱?我娘治病的钱,那都是跟族中乡亲们借的。当时借了十六两二钱,如今已还了十二两,每一分钱都记得清清楚楚,根本就没有印子钱!”
“这位小兄弟,你娘病时,你还年幼,家中的情形恐怕不是全都晓得吧?”年富贵那眼神像极了笑面虎:“你说没有借印子钱,那十二两银子又是如何还上的?”
李三心中怒恨至极,他父亲为给娘亲治病才将家中仅有的五亩地抵给了地主老爷钱六,此事村里许多人都知道,拿到公堂上问是什么意思?李三喘着粗气,没好气道:“卖地还的!”
“既是族人亲眷借的钱,怎么有卖地的道理?族中父老们见你家困难自然会宽宥一二。”年富贵端着一脸奸猾皮相,逼问道:“若不是借了印子钱还不出那九出十二归的利息,又如何论沦落到去卖田地,成了佃农?你父亲去世后,你不是还去寺里做了长工么?”
“我没有!”李三下意识反驳:“我……我是说没有借印子钱!”
“大人自可派人去查问,李家欠的钱已经还清,用的正是那十两黄金!”年富贵从怀中掏出一张凭据:“大人请看,这便是李家小子的父亲李四欠下印子钱的证据!”
黄推官高坐堂上:“呈上我看。”
年富贵呈上的,的确是印子钱的凭据,上头还有李四按下的手印。可李四半年前便死了,是不是他的,总不能开馆验尸比对!
年富贵说是,即便李四的家人亲眷也难证明不是。
李三急得慌了神,他在乡间见太多因印子钱家破人亡的例子,他娘更是在重病时都再三叮嘱不许家人碰印子钱,他爹怎么可能瞒着家人去做这要命的事!
堂下的百姓也是议论纷纷,的确如果不是借了印子钱,哪里需要十两黄金还债!那可是十两黄金啊!
谢柏峥也在堂下的百姓之中,看到这里也微微蹙眉。一旁,霍靖川道:“这套路,怎地有几分眼熟?”
谢柏峥点点头,他自然也想到了。
这一出无中生有的套路,与当初地下钱庄借给原主的一千两银有何区别?都不是为了逼着谁还钱,只是为了泼一盆脏水。
于原主,是县试舞弊。
于李三,则是为了还债将自家妹子卖了个好价钱!
真是好歹毒的计策!
谢柏峥抬眼看向坐在堂上的黄推官,见他面沉如水,似也是有些为难。只因年富贵打的这是一个舆论战,他巧舌如簧地叫所有人都在将十两黄金和印子钱的存在划了等号。因他又是县中富户,没人会觉得他拿不出这一笔钱。
可事实上,这并不是本案的重点,黄推官问的后一句话才是重点——即便这十两黄金存在,但是两家是否说定了这十两黄金是聘礼?
谢柏峥思索一番,从人群中退出去,找了一位县衙中眼熟的书手借了纸笔,快速地写下几句话,再将这纸揉成团丢到了张挽舟脚边。
张挽舟本就心里着急,频频向外张望,当即便发现了这个纸团。
他捡起来一看,上前道:“推官大人,学生恳请传证人上堂!”
黄推官道:“哦,是何人?”
张挽舟答:“回大人,正是年员外所说的媒人!大人也曾问过,两家是否将十两黄金说定为聘礼,此事自然要问媒人这个中间人!自古成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李妹儿父母双亡则长兄如父,媒人没道理不认得李三这个李妹儿唯一的兄长。”
“故而请大人传媒人上堂,另外再请大人在堂外的百姓中请来十位与李三年纪相仿之人,再请那媒人辨认。若辨认得出,媒人的话才可信!”
年富贵听他这样讲,当即阻止道:“公堂之上,岂能有你们胡闹!”
黄推官却他们不觉得胡闹,他放下了手中那一张烫手的凭据,惊堂木一敲便允准了!
只是……
他允准的时候,似乎有意无意地往谢柏峥的方向看了一眼。
霍靖川也似有察觉,笑道:“这通州府的推官眼力倒是不错,公堂之上替人打小抄被发现了,怕不怕?”
谢柏峥:“……”
他是在吓唬八岁小孩吗?
公堂之上。
赫然并立,站着十位与李三年纪相仿的青年男子。张挽舟自己也混在其中凑数,他指挥:“这位大哥与旁边这位换身衣服!……还有劳烦这位大哥,你与李三换一身衣服罢!”
黄推官默许,众人就又花了些时间换了衣服。
不仅如此,还有人别出心裁,那笔墨在脸上点了痣,每个人都有两个大黑点。一旁的年富贵看得气不打一处来,可是推官大人允准,他自然也没有办法力挽狂澜!
等十个人都规整好,媒婆也被带到了堂上。
媒婆姓吴,是个私煤,平日不常见官。乍然在公堂上,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等推官大人与她分说清楚时,她已经冷汗都要下来了。
吴媒婆抬眼看向堂上十位青壮年,感受到极其强烈的压迫感,她脖子都抬得酸了,却仍是不敢开口辨认。
黄推官敲响惊堂木,催促道:“堂下刘家吴氏,你可看清了?”
吴媒婆在黄推官的威压之下,勉强打起精神,他早听说这李三家贫,想来应当是瘦弱的、衣衫破旧的。
她在这十人中,指出了其中一位。
满堂寂静,堂下百姓们也都不说话,纷纷和相熟之人打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张挽舟此时站出来,拱手道:“如此便可证明这十两黄金并非是聘礼了吧?”
年富贵自然不服:“如此破案岂非儿戏?”
“别急,还没完。”张挽舟再次拱手 ,作最后的结案陈词:“回推官大人,李四爱女之心拳拳,曾经给李妹儿留下一件遗物充作嫁妆。李三,不如你同大人说说,你父亲在临终前将簪子交给你妹子的时候,是如何说的?”
李三想起当日,便觉得鼻酸,他强忍着道:“我爹说,我妹子哪怕是没了娘,也不比别家姑娘差!她买了簪子作嫁妆傍身,将来妹子就不会被婆家磋磨欺负。”
“李四如此爱女之心!”张挽舟说完,看向全场:“试问这样的真心疼爱女儿的父亲,会同意李妹儿配给个死人结冥婚吗?”
“请大人还李氏一门清白,为将来也不再有别的宵小觊觎,请大人允准为李妹儿立女户,自此再无人能作她的主!”
李三闻言,赶紧跪下:“请青天大老爷明鉴!”
堂上如此,黄推官也是神色一松。为表公允,他也仍旧问了年富贵:“你可还有话说?”
年富贵自然无话可说。
黄推官惊堂木一敲,允准了李三与其状师的请求。
众人面色都是一松,只是年富贵诉李三一案已经审结,李三诉年富贵偷盗尸体一案却仍需继续审。
黄推官继续问:“年富贵,盗挖尸体一罪,你认是不认?”
年富贵自是哑口无言。
黄推官转瞬间,又审结一案。他虽是通州府推官,但如今却是在长安县的公堂审案,因此要参照县令的量刑。
在县这一级,主官最高只能判仗刑,黄梁山自然也不会破例。大庸律例中又有纳钱粮赎刑的规定,想必这年富贵也不差这几个钱,定会花钱脱罪
只是生死乃是大事,死者为大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因此,黄推官在判了年富贵三十仗之后,又与李三说了一番话:
“李三,你现在便能将李妹儿接回去好生安葬。若是因这一番破坏了风水,需要做一些道场法事,你只管将银钱报到县衙!这钱由年富贵家出,你也不必亲自去要,本官自会叫县衙替你要来!”
“年富贵。”黄推官在堂上道:“本官所言,你可听清楚了?”
年富贵恨得咬牙切齿,面上却仍是恭谨道:“是,草民听见了。”
黄推官最后一敲惊堂木,宣布:“退堂!”
围观的百姓们自又是叫好声一片,推官大人却在这一片欢腾之中,独独叫了张挽舟上前。
张挽舟不明所以,上前露出一张疑惑不解的脸:“推官大人,您叫学生何事啊?”
推官大人朝他伸出了手。
张挽舟愣愣张开双手,露出左手手心里的一张纸团。
推官大人将那纸团拿起来,取走了。
站在案前的张挽舟:“啊?”
公堂外看到这一幕的谢柏峥:“……”
一旁还有个看热闹的霍靖川,火上浇油地说:“王妃你看,先生们讲课时传纸条这样的事,你做起来还是没有本王熟能生巧啊。”
第43章 不当老婆43
四十三章
前往京城的官道上, 驿站。
庆王殿下嫌弃叶文彬回京过于墨迹,无论是出发还是赶路都慢吞吞的,此事实在是冤枉叶文彬了。
叶小侯爷这么一个被公主娘捧在手里长大的京城贵公子, 其实是巴不得早日回京的,根本没有心思在这种“蛮荒”之地沿途吃喝玩乐。
至于为什么赶路到一半还要在驿站喝茶,其实是为了与叶家军另一半人马会和。几日前, 叶文彬派了十人去宝丰县,调取十六年那一场县试的考试名录及学生答卷, 如果有当年县学的学官在,也顺便一并带来问话。
按理来说,这十人应当在叶小侯爷坐下喝茶之前就到了,可却偏偏等到傍晚也不见人影,实在十分蹊跷。
叶小侯爷这一次奉旨出京, 一共带了二十家将沿途保护。
虽说是家将, 但都是叶将军亲自挑选, 自小就在叶文彬身边保护的, 虽说比不得军中精锐能以一当十,但是好在衷心可靠。
毕竟叶文彬不是个去战场吃沙子的命, 在京中能遇到最大的危险也就是一群子纨绔少爷喝醉了酒打群架。
可是这一队人也实在不至于废物到找不到回来的路。
叶文彬又派出五人沿途去找,结果人又没回来。叶英勇急得团团转, 一边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一边是要舍命保护的主人。
他尽忠职守地劝:“小侯爷,要不属下先护送您回京城?等您安全回了京, 我再向叶将军要来令牌找当地驻军求援,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叶文彬面沉入水, 并不同意。
同行的严徵听这两人一番话差点没被吓出个好歹,他只是一个文臣, 实在没想过有一天能过上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
严徵连忙跟着劝:“小侯爷要先爱惜自身,此处尚在陵安县与长安县交界处,还未到通州府,若真有不测也搬不来驻兵相助啊!”
叶文彬正拧眉思索,外头亲兵来报:“小侯爷!叶森回来了!”
话音刚落,叶森这一队人便完完整整地回来了,他一见人便请罪道:“小侯爷恕罪,因在宝丰县耽搁时日久,日夜兼程赶回来也迟了半日。”
叶文彬如今却顾不得计较这个,而是问:“你没遇见派出去找你的人?”
叶森道:“回小侯爷,并未。”
叶英勇一时有些懵:“你的意思是,你们这一路都没遇到危险?那派去找你们的五个弟兄,怎么天黑了还没回来?”
叶森的表情也严肃起来,可他生性话少,因此在这里也就只有一个沉默以对的作用。
严徵试探着问:“小侯爷?”
“严师兄不必担忧。”叶文彬解释道:“如今夜已深,想来只是夜间迷路。”
叶文彬虽然这样说,心中却仍然有些疑虑。他挥手叫叶森下去,转头吩咐叶英勇:“今晚你带人值夜,叶森他们几人日夜兼程赶路,今晚先叫他们休息,天亮再去找人。”
第二日一早,严徵与叶文彬告别。
黄知府一案还急等着审理,无论如何也要在府试之前有个结果。因此严徵实在不好继续耽搁,只能先行一步,不能陪着小侯爷继续在此处找人。
他临行前再三叮嘱,小侯爷一定要爱惜自身。
他说一句,叶森就下意识地醒一醒手里的刀。
严徵在内心发出了与陈县令相同的感慨,军中人,好野蛮啊!
两人分别后,叶文彬不顾劝阻,带着所有人一起去找人。
他虽是金尊玉贵的大少爷,但却自小耳濡目染,没有不把属下的性命不当回事的毛病。他自己带出去的兵,一定要自己带回去。
找人自然不能坐马车,自然是要骑马。
可才出发没多久,叶文彬便感觉到不对。他知道通州府多丘陵,可却没想到往南这条路,两岸全是山谷只有一条道可通行。
叶英勇跟在叶森身后,听见他小声嘀咕:“这地形若是有人在此处埋伏……”
“你是担心有山匪?”叶英勇大咧咧地说:“咱们就这几个人,也没法剿匪啊!”
话音刚落,他们便听见了不寻常的动静。众人抬头看去,发现竟然真是一帮流民悍匪直冲他们而来!-
另一边,长安县衙。
张挽舟眼睁睁看着手里的纸团被推官大人捡去,又眼睁睁看着推官大人扬长而去。
他呆愣了一会,一脸呆滞地看向谢柏峥。
他是不是闯祸了?
谢柏峥自己丢的纸条,自然也没法责怪什么。他朝人招招手,案子审完了,回来吧。
两人一起走出公堂,和围观的百姓们一同四散开。
公堂之外,又是一桩官司。
李三看到摆在衙门口的合棺又结结实实地哭了一场,好在衙役们早已得了黄推官的叮嘱在一旁威慑着,年富贵等人也并不敢再生事。
李四临终前送的那一支素钗,再次在公堂上成为了李妹儿能够重获自由的某种佐证,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某种巧合,让李四即便在死后也能为女儿提供某种庇护。
……
李三要回平谷村重新安葬李妹儿,谢柏峥与张挽舟好生送了他们一路。回来时,张挽舟道:“今日还好有你,否则我还真担心推官大人叫我去辨认那手印是不是李四的。李四去世已经大半年,我哪里能有办法?”
谢柏峥笑道:“其实也不是不行,李四既曾经做过长工、卖过田地就一定按过手印,推官大人自然有办法比对。”
张挽舟恍然道:“确实如此!那你当时为何不说?”
谢柏峥摇头:“自然是因为那不重要,连年富贵都未必真的是想拿什么印子钱做文章,只是为了逼迫李三认下那一桩婚事罢了。”
张挽舟一惊:“这事不会再有反复吧?”
谢柏峥道:“推官大人已经答应为李妹儿立女户,此事李三未必晓得怎么做,恐怕还得你多费心。本朝女户不再嫁人,年富贵哪怕再想为自己儿子配冥婚,也不会再打李妹儿的主意。”
“好说好说!总之今日事情顺利解决,还是多亏了你!”张挽舟说着又觉得不放心,话音一转道:“要不我现在就去县衙办了此事,不然总觉得不安心!”
张挽舟话音刚落,便一阵风似的跑了。
谢柏峥刚点了点头,还没说话:“……”
一旁,霍靖川问:“事情既已顺利解决,为何我瞧你还是一副担忧的模样,难不成真的担心那黄推官时候找你治一个藐视公堂的罪?”
谢柏峥自然不是为了这个。
谢柏峥解释:“我是在想,年富贵在公堂上那番话不像是他自己能想得出来的,句句都往当官的心上戳,背后定有讼师指点,且这个人与当初指点林秋笙的有没有可能是同一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长安县背后定有一股势力,且年富贵也在其中。”
“讼师至今不肯露面,又说明年富贵不是多重要的角色,可他又为何敢在这个时候跳出来?”
如今朝廷摆明了要清查慈恩寺的寺产,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连讼师都藏头露尾不敢露面,年富贵却敢,为什么?
霍靖川认同:“他必是有所倚仗。”
县城西北角的一个集市中,有一家小茶肆。
因位置藏得靠里,不像那些茶摊一样是给行脚商人歇响的,但是胜在便宜大碗,一文钱能打一大壶香茶,便是想喝酒也只需要一文钱便能买上一大碗散酒,因此吸引了一大帮本县的闲汉。
谢柏峥原本只是路过,却忽然变了主意,掀开茶肆的门帘入内。
小茶肆只摆了五六张桌子,谢柏峥进来时便已经坐满了,只剩下最靠里的一桌还有空位。茶肆里只有掌柜一人忙活,他这小本买卖素来都是薄利多销,直接热情洋溢地把谢柏峥带到唯一的空桌上与别人拼桌。
茶肆众人都是熟客,全然不介意拼桌。
谢柏峥点了茶肆的一壶茶,又付了双倍的茶位费。掌柜惦着手心的铜钱感觉重量不对,正要提醒他多付了钱,谢柏峥低声道:“另一个位置也留给我,不要领旁人来了。”
掌柜的心说这书生讲究可真多,不过面上却还是很好说话:“这是自然,自然的!”
霍靖川第一次进这样的地方,却自然地在谢柏峥旁边的位置坐下,只是看什么都新鲜,连破了口的茶碗都能让他多看一眼。
两人才坐定没一会,便听到有人议论年富贵一案。
婚丧嫁娶总是很能叫人聊上几句,闲汉们说得天南海北东一句西一句的,其实没有多少正经话,只是其中有一段对话却叫谢柏峥很在意。
一人问:“这年大善人今日闹起来为的是哪个儿子,怎么从未听说过?”
一位穿着旧长袍的老者,坐在正中间有些唏嘘道:“十多年前就去世了,说来这娃娃也可怜,他没的时候年大善人还只是个走街串巷替人送货的,头年却不知怎的突然发了家,可是却从此再没生出儿子。”
有人插嘴说:“咱们私下都说,是年富贵这辈子的福运都换了财运了,便不走子女运。”
“是啊,他那年大善人的名号是怎么传出来的,不正是他为自己早夭的儿子积德行善?好叫前头那个顺利投了胎,才能老来得子啊!”
谢柏峥从吵闹的小茶肆出来,还在琢磨那一番话。
至少有两件事值得注意:
其一,是本县的乡亲们竟然都不晓得年富贵是如何发家的。
其二,是年富贵之子的死因。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再深想其中的联系,便听到有人在叫他。得亏是谢柏峥近日在长安县衙走动多,否则他还真认不出来眼前之人,竟然是亲自来找他的长安县丞冯芳。
谢柏峥不知所为何事,正要抬手行个学生礼,结果冯县丞一把拉起人就要走——
“谢郎君你就不必多礼了,天塌了,推官大人正等着您力挽狂澜呢!”
第44章 不当老婆44
四十四章
严徵虽独自先行去通州府, 但这也是职责所在,没有办法。
可他毕竟担任过永寿帝的展书官,是真正的天子近臣, 知道宫里那位是极看重叶文彬的,所以到达通州府时,特意绕路去了一趟千乘卫。
千乘卫乃是地方驻军, 受五军都督府统领,没有军令他们也不爱管闲事。你说京城来的贵人丢了家将奴仆?那就自己去找啊!他们是驻军, 不管治安问题。
可凡事都有例外,严徵官运亨通到二十多岁就能做一省提学官,自然不会主动去吃闭门羹。严徵敢上门,是因为千乘卫指挥同知廖如山曾是叶老将军麾下骑兵,叶家军算是他的半个娘家, 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廖如山是个粗人, 半大孩子的年纪就在战场上滚过一轮, 小病小灾的事他根本不放在眼里。
严徵这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他也只会嫌弃这帮子文臣实在是太能操心,夜里走丢几个家将而已, 这就算大事了?找到人,抽一顿不就好了?
不过想归想, 事情既然发生在他的地盘上,他自然也要尽一尽心意。廖如山亲自点了十二人,出发去找叶文彬。
严徵将这事交给廖如山, 便放心地回去收拾他自己的那一摊子。
两人各自出发, 廖如山很快便到了叶文彬下榻的驿站。他原本只是打算聊表心意, 问候一二,可没想到这一查竟然真的出事了!
四散查探的士兵们一个个回来, 各个都是四顾茫然,还有一个牵回来一匹在山林间瞎耗子似的乱窜的马。
廖如山看着眼前明显的打斗的痕迹,当场就疯了。
他问:“没找到人?”
随行的千户答:“回同知大人,方圆五里内都没有小侯爷的踪迹!”
廖如山听这话都牙疼,距离官道不过五里,他千乘卫的辖区内,竟然让叶小侯爷就这么丢了?亲娘嘞,这可怎么跟他老领导交代啊!
廖如山脸色难看得如丧考妣,又听那千户道:“同知大人,您也知道此处两岸丛林间只有一条蜿蜒小道,曲折得厉害!这山丛别说里头别说躲着人,就是躲着猛兽也未必不可能啊!叶小侯爷一头钻进来,要是遇袭了被虏了去,这……是不是得报给通州府啊?”
“来不及了!”廖如山顶着一脑门子官司说:“此处隶属长安县,咱们就去长安县衙要人!小侯爷是替他们查案来的,人丢了不找他们找谁?”
千户:“……”
他还是这么不讲道理。
半个时辰后,长安县如今的临时主官——通州府推官黄梁山得知了这个消息,他如遭雷劈:“什么丢了?”
“丢了谁?”
“他怎么能丢了呢?!”
黄推官方才顺利判决一个盗尸案、一个冥婚案,正想着长安县这一关他是不是已经过了,从此以后是不是可以高枕无忧?
可万万没想到,一山更比一山高,丢一具女尸竟然还算不上大案,现在竟然丢了一个钦差!
这还不是普通钦差,还是宛承公主独子,皇亲国戚!
黄梁山感觉这世道可能是在逼他上梁山。
他口干舌燥地张了张嘴,但是面对廖如山又实在说不出话,他其实想问:钦差丢了,怎么是你这个卫所同知发现的?
不过事已至此,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黄推官不仅是长安县的临时主官,他还是通州府的推官,跑得了谁也跑不了他。
廖如山见他面团子似的没有反应,在案前拍桌:“姓黄的,你倒是说话啊?”
黄推官这个临时主官对长安县里的地方民情还不了解,根本想不到究竟什么人敢劫钦差——这与谋反同罪啊!
他找来县丞问话,县丞除了一脸“天塌了”的怂样,没有一句建言能用上。
千钧一发之际,黄梁山灵光一闪地想到了他今日在堂上没收来的纸团。他死马当活马医地叮嘱冯县丞,叫他务必亲自去把谢郎君给请来。
冯县丞屁滚尿流地去了。
再回来时,带回来一个不知所为何事的谢柏峥。
黄推官还没来得及开口,廖如山先不干了,他还当这姓黄的找来什么重要人物,结果就带来一个年轻小崽子。
叫他来干什么,吃奶吗?
谢柏峥进衙门时便觉得奇怪,县衙内怎么还有穿盔甲的?霍靖川也怪道:“照装束来看,当是本地驻军。”
谢柏峥更疑惑了,本地驻军为何与长安县衙有往来?
谢柏峥满腹疑问地进到堂中,迎接他的便是焦头烂额的黄推官,和廖如山的大嗓门。谢柏峥不认得此人,便看向黄推官。
既是推官大人找他,自然是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不过会是为了何事呢?
黄推官对姓廖的“有眼不识泰山”十分无语,这军痞真是什么都不懂!黄梁山本职是推官,通州府的官员中没有人比他看卷宗更详细,因此他知道长安县试舞弊案能破的关键,就在于谢柏峥。
当然了,除了县试舞弊案,还有私卖度牒、印慧和尚□□幼女这些大案能破的关键也都在于谢柏峥,甚至连今日他自己判的那两个案件也是……
所以他这个对长安县民情两眼一抹黑的临时主官,要是能侥幸找回叶小侯爷,大概八成也许只能靠他了。
黄推官不理会廖如山,态度极好得把谢柏峥叫到跟前来,十分和蔼地丢出一个爆炸消息:“叶小侯爷在官道旁遇袭,如今下落不明,你可有什么主意?”
谢柏峥人虽然站在县衙的明镜高悬牌匾下,却恍惚有一种被拖上贼船的感觉。
他一无功名,二无官职在身,只是一个普通书生而已!
叶小侯爷不见了,怎么会找他?
霍靖川本来还是一副闲散姿态,闻言震惊地直起身:“什么?叶家军怎么能废物成这样?那我皇兄……十分敬重的宛承公主可怎么办啊?”
谢柏峥:“……”
怎么觉得他还是在幸灾乐祸。
谢柏峥尽可能表现得稳重,可看见黄推官那一张“你一定有办法吧?”的脸,他的表情依旧有一丝崩溃:“推官大人,您还是先说说小侯爷是怎么丢的吧?”
“哦是是是……”黄推官再一时情急,这会也反应过来介绍:“这位是千乘卫所的廖同知,正是他发现小侯爷遇袭的踪迹,找了过来。”
最后几个字说得难说没有一些哀怨怒气。
谢柏峥闻言客客气气地同这位军爷见了礼,心中却想着:卫所指挥同知原本不管这些,肯这样尽心力料想是叶家军旧部,应当可信,也可用。
廖如山本来以为是这推官在胡闹,叫这么个小白脸来能有什么用?可黄梁山对人的态度如此,他便猜测这小子可能真有点东西,也顾不上怀疑姓黄的是不是在故弄玄虚,上前倒豆子似的把这事三两句说完,等不及地问:“你给算算,咱该去哪里找人?”
他是什么账房先生吗?
谢柏峥想了想,要来了县衙的勘舆图,指着图问:“叶小侯爷是在何处遇袭的?……哪个驿站?”
他这话看起来是在问廖如山,事实上却在问霍靖川。霍靖川仔细看过后,指了其中一处。
谢柏峥对照这个地点,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开口道:“推官大人,廖同知,这事恐怕要请县丞大人一起来看。”
冯县丞疑惑地探头,啊?他吗?
谢柏峥指着这地方说:“学生闲来无事,曾经看过本县的县志。县志中记载,叶小侯爷遇袭之处——也就是舆图中形如笔架的这个地方,左右两座山峰都于十五年前被慈恩寺出钱赎买,可有此事?”
廖如山一听就急,书生误国啊!他着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和尚念哪座山的经?”
冯县丞看了推官大人一眼,黄推官更着急:“问你就说!”
冯县丞这才上前答话:“谢小郎君说得没错,那是十五年前,慈恩寺的主持还不是普智大师,而是本朝一位有名的得道高僧。他勘查过本县风水后,认定这笔架岭是龙脉所在,只是两山并立不是好兆头,反而聚起世间浊气,故需要日日诵经才能使龙脉恢复原本应有的保龙之相,成其毓琇隆中之名!”
“从此以后,这两座山只需和尚念经,连一棵树都不许砍伐。”
“只是周围的百姓们还要上山砍柴、挖野草充饥,未免民怨沸腾,当时的县令便出了个官赎之策。县令大人感念民生艰苦,捐出了自己半年的俸禄,城中的富户乡绅们感沐县尊大人恩德也都跟捐了不少银子给慈恩寺,慈恩寺便把两座山买了下来,如今地契也还在慈恩寺主持手里呢!”
谢柏峥默默无语了一阵。
他可算知道慈恩寺是怎么在这二十年间发展如此迅猛了,原来是有地方政府支持,合法念经啊。
黄推官虽然没做过父母官,但是对于基层这些事也多少知道一些,若是本地百姓多信奉风水,这事倒也不算太出格。
只是,谢郎君为何要问这个?
谢柏峥解释道:“此处山岭绵延不绝,若是贸然进山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学生以为还是要先找出匪首,不知县衙可还存着当初为慈恩寺捐纳钱粮的富户名录?找到匪首,方可擒贼先擒王。”
谢柏峥言下之意,叫黄推官惊出一身冷汗。
可仔细想想,谁又会不长眼地去劫钦差?叶小侯爷初来乍到,除了办了慈恩寺这个案子牵涉到当地豪强大户以外,还能因为什么?
廖如山已经被这么长一番话绕晕了,抓住人使劲摇晃:“冯县丞,我说你倒是动起来啊!”
黄推官见这情景,觉得自己简直是犯了太岁!小侯爷好好的官道不走,去走那蜿蜒曲折的小路做什么?
上山打兔子吗?
片刻,黄梁山认命般地拎起已经被吓懵了的冯县丞,脚底生风地去架阁库翻档案了,一时县衙内忙得人仰马翻。
就连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帮上什么忙的廖如山也一脸跃跃欲试地带着属下冲了过去。
堂中无人,谢柏峥便不避人地看向了霍靖川,两人对视片刻,霍靖川便福至心灵地猜到了谢柏峥的意图。
谢柏峥:“虽然距离太阳落山只有不到半个时辰,但你一定能在黄昏之前找到人的对吧?”
霍靖川:“……”
他此刻十分后悔自己交友不慎,他这辈子怎么就认识了叶文彬这个糟心玩意!
霍靖川不甘心地问:“所以你刚才说得信誓旦旦,其实是为了拖延时间对吧?”
谢柏峥:“恰恰相反,是为了不浪费时间。”
霍靖川:“从哪里开始找?”
谢柏峥转身回到案前,打开勘舆图,指着笔架岭西南处:“此处顺流而下可连通清溪镇,河网密布,乃是水上要塞。如果笔架岭中有人,定在此处。”
霍靖川看向谢柏峥,总觉得这书生还有别的发现,但是没告诉他。霍靖川正要问一问,却听见谢柏峥眉头微蹙:“你就这样看一眼,能记住吗?”
霍靖川立刻炸毛。
什么意思!……这是把他当成什么不学无术的败家子了?
霍靖川应激:“只是一张舆图,怎会记不住!”
谢柏峥怀疑:“真的?”
霍靖川满脸不高兴,一副奇耻大辱的样子。
谢柏峥虽然很难相信,但他还是问了一句:“所以你当初说不一定要与叶小侯爷同行也能回京,是因为你看一眼就记住了回京城的路?”
霍靖川的气终于顺了,谦虚道:“也不是只看一眼,舆图这一课先生们都教过的。”
谢柏峥:“……”
那也很恐怖好不好!
霍靖川在谢柏峥崇拜的注视下——霍小王爷单方面以为的,像一只开了屏的孔雀一样,骄傲地飞走,去替王妃做马前卒了。
谢柏峥还在震惊当中,现代地图他看着都费劲,竟然有人能记得住古代舆图?
这真的科学吗?
谢柏峥缓缓地走到堂外,一脸怀疑人科学的表情看着前方,直到黄推官捧着一摞公文进来:“谢郎君找到了!一共三十七户!”
这么多?
谢柏峥意外地拿起名单翻看,却摇头:“光有这个名单不行,要把富户乡绅们的背景都整理出来,对比才能看出结果!”
这又是一项繁重的工作,即便黄推官与县丞亲自上阵也需要时间。
可是对照整理结果一出来,众人都哑口无言。黄推官已经出了满脑门子的冷汗,如果是这个阵容的话,叶小侯爷遇袭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黄推官一眼看过去,谢柏峥拿起笔勾出的是以下几位:
林家,官拜布政使司副使。
王家,官至太府寺寺丞。
宁家,背靠礼部侍郎钱常知。
谢家,盐铁转运使赵元德家的姻亲。
……
谢柏峥拧眉思索,总觉得这一口气提上来,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回去。他先前试图猜测过的,由慈恩寺而交织起的这一张由地方通往中央的大网,或许就要露出它狰狞的真面目了!
就在这时,黄昏日落。
谢柏峥握着笔的手一紧,下意识抬头,霍靖川再次从天而降!不辱使命,霍靖川道:“我找到人了!”
谢柏峥却只是看向他,没有动作。
霍靖川后知后觉地察觉读到此时的氛围,他皱眉:“你们这一会功夫,查到什么了?……绑架叶文彬的人,看起来只是流民而已啊?”
那恐怕只是看起来。
谢柏峥深吸一口气,问千乘卫指挥同知:“同知大人,不知您今晚能调动多少人马?”
廖如山呆愣地数了数:“三百。”
谢柏峥微妙地松了一口气,合上那一份糟心的名单:“勉强够用,都调来吧。”
一旁的千户:“什么?”他怎么敢说的!
廖如山却没有立刻反驳,他虽是个粗人,但毕竟是沙场厮杀过的,对危险有种敏锐的感知。他抓起千户道:“你去,拿我的令牌调五百人来!只要平安过了今日,一旦小侯爷毫发无伤地回来,老子保你升任卫镇抚!”
那千户顿时一个激灵,站直溜道:“是!同知大人!”-
笔架岭前。
五百兵力集结,廖如山看着漫山丛林满是担忧地问:“郎君,咱们从何处开始搜查啊?”
此时天色已经开始擦黑,谢柏峥举着火把蹲下查看。他掰开野草找出藏在石缝中的一株花,摘起来,苦笑着问:“廖大人走南闯北,您可认得这是什么花草么?”
廖如山已经服了,他哪里懂这些花花草草,直截了当:“不认得,我说您就别卖关子了!”
黄推官也是满脸求知欲。
谢柏峥道:“如果我没认错的话,这是铜草花。古书中有记载,铜草花生长之处,极有可能有铜矿。”
“廖同知,您手下的兵平时操练勤快吗?”谢柏峥竟还有心思说了这么一句玩笑话,他看向霍靖川道:“叶小侯爷遇到的恐怕不是普通的流民悍匪,而是造反的矿工。”
廖如山:“……”
黄推官:“!”
黄梁山觉得自己实在是命不该如此啊,他只是一个小小推官,怎么就到这步田地了?还有,这笔架岭何时有铜矿了?
黄推官看向冯县丞,语气却要麻木了:“你不知道?”
冯县丞都快哭了,他是真不知道啊!
他平时也就只是收一些富户的贿赂钱粮,做的最出格的事也就是丈量田亩的时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天下何处不这样?
可是铜矿,这里竟有私矿?!
冯县丞不可置信:“谢郎君,此话可不能瞎说啊!”
谢柏峥也不与他争辩,举着火把向前。他轻声道:“一会看见就知道了。”
这可使不得啊!廖同知两条眉毛都快长到一起了,这里唯一身临其境地知道矿工的战斗力的,也就只有他了!
这自古以来的矿工都有两个特点:
其一,身强体壮。否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下了矿又能干什么?
其二,这一条尤其重要,就是能吃苦。这不用解释了,天下人谁不知道下矿苦,要不是被逼得没办法,哪个愿意下矿干活。
一群既身强体壮又能吃苦的,而且数量极有可能非常多的矿工要造反,廖如山倒吸一口凉气问:“郎君,我就问问啊——你确定他们是真要造反?”
那他可不一定打得过啊!
本朝的地方驻军都是军屯制,军户数量虽多,但是都要自给自足!细算起来恐怕种田的时间比练兵的时间还要长!
他这一卫所的军力全拉来,打两座山的矿工也未必能有十分把握。
谢柏峥举着火往前走,带着一种敌军阵前的淡定:“廖大人,劫钦差与谋反同罪,如今不是有没有人想造反,而是他们已经这样做了。”
廖如山低头琢磨了一会,差点爆粗口,抬头再看眼前这书生竟也不害怕,当即做出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老子以后再也不说书生误国了。”
谢柏峥哭笑不得,想起什么似的说:“哦对了,廖同知。我刚才忘记说了,这山里或许没有矿工,但是必定有武僧。”
廖如山:“…………”
他说的莫非是那种从小练武,拿着棍子见谁打谁的那种?
他的命途,究竟为什么如此悲惨?
叶小侯爷到底为什么非挑他在的辖区来做钦差?!-
此刻与廖同知一样觉得自己命苦的,还有被绑架的叶小侯爷。从早到晚,他滴水未进,生死未卜。
他睁开眼一看,乌漆麻黑。
他深吸一口气,臭不可闻。
他这样从小娇生惯养的准世子爷,被蚊子盯一下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他嘴里还被塞了一团破布。
实不相瞒,即便没有塞破布,他也不会破口大喊,因为他丢不起这个人!
入夜,山岭更显得安静。
“有人说话?”叶文彬心道:“在说什么?有本事大点声啊!”
门外。
两名矿工打扮的壮汉正在对话。
一个壮的说:“咱们把他绑来,到底有什么用?”
另一个更壮:“不知道,二当家听说朝廷要来清查,必然搜山,那咱们的财路不就断了吗?”
壮的又问:“听谁说的?咱们可从来不下山!”
更壮的答:“当然是听能下山的人说,也没几个吧,也就是姓年的、还有姓陶的那一家子。”
壮的再问:“可是抓他有用吗?朝廷当官的那么多,万一这个不重要呢?”
更壮那个:“不可能!他骑的马那么壮,肯定是大官!”
门内。
贴着墙根听清这段对话的叶文彬,痛苦得闭上了眼。
他竟然被这样的无知之徒给成功劫持?
他虽然没有号令三军的志向,但好歹是将门之后,但是犯在这种宵小手里,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定要想办法跑出去!
叶小侯爷燃起斗志,愤怒地伸腿一踢,刚好提到了某个属下的脸。
“嗷!”
“里面人醒了?”外头说。
“不应该啊,要不再加点迷药?”
“行!”
外头话音刚落没多久,从窗户透进来一阵迷烟。
叶文彬:“……”
怎么会这样?-
半山腰。
谢柏峥对着舆图,与廖如山分析道:“同知大人,您看这山势——再往上二里路就是最高点,往东是慈恩寺,往西便是绵延的腹地。我不懂挖矿,但想必是从低处进入,且要方便运往山岭之外,通往清溪镇。”
谢柏峥道:“所以再往前走,我们要熄灭一半火把。”
谢柏峥说着熄了自己火把,廖如山横下心,也跟着熄了火把。顺延下去,身后黑了一片。
往前又走了一阵,刚翻过这座山岭的最高处,谢柏峥忽然停了下来。他在霍靖川的提醒下,借着地势指向前方:“那是……”
廖如山也伸长脖子,眯着眼,骤然严肃道:“有火光!”
在此之前,廖如山还在心里犯着嘀咕,他总觉得自己一定没这么倒霉!可是这视野望去,简直是漫山遍野的人啊
廖如山低声:“我们被发现了?”
谢柏峥静静摇头:“那不是火把,那是在炼铜。”
廖如山:“……”
他的点真寸啊!
更糟糕的是,进了这山岭才发现,地势比他们料想更复杂得多,再往前逼近,指不定哪里就有埋伏!
而且这可是十多年的经营,密道都能挖出迷宫来了!
廖如山一个头两个大,与谢柏峥道:“咱们兵分两路,我带人去会一会这帮要钱不要命的,叶小侯爷就交给你了!杨千户,你带一百人跟谢郎君走,”
谢柏峥默默同意,他道:“同知大人万事小心,千户老爷,咱们走吧。”
杨千户正静等着吩咐,乍听见谢柏峥这样称呼他,忙道不敢:“谢郎君您别客气,叫我老杨就行。”
“别废话了!”廖如山急得嘴角起泡:“快去吧!”
杨千户忙问:“谢郎君,咱们往哪里走啊?”
谢柏峥看向霍靖川,对方借着距离好几步的火光,在这暗藏危险的山岭之中道:“跟我来。”
霍靖川说话时,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谢柏峥垂下的一只手。
他的袖子那么长,偷偷拉一下手,应当也不会被发现吧?这样的话,至少能亲自保证他的安全。
可现在他谁的手也握不住。
霍靖川只能等人靠近时,提醒道:“丛林多遮挡,小心些。”
谢柏峥点点头,紧跟霍靖川走向山岭更深处。山路崎岖难走,谢柏峥不慎踩到一段枯枝,脚下险些打滑——
他勉强站稳起身,便见眼前火光轰然而起!霍靖川一看方位,忙道不好:“叶文彬就被关在那里!”
第45章 不当老婆45
四十五章
谢柏峥亲眼看着火苗窜起, 心中暗骂一声——接着认命地拔腿就跑,上一次这么拼命还是学校体测!
杨千户除了救人还要保护谢柏峥的安全,于是也带着人拼命狂奔。
这一段距离实际不到半里路, 可是山火速度极快,谢柏峥近前时火已经烧得有半个人高了,谢柏峥这时也顾不上其他, 直接抬腿一踹。
关押叶文彬的地方,在一处山洞边的茅屋, 原本矿上的人没那么讲究,可毕竟时间长了,也有一两个讲究人。
于是渐渐的,在聚居的山洞边,屋子越盖越多……
茅屋大门被踹开, 扑面而来的浓烟喷涌而出。
周遭充斥着女人和孩子呼救声, 在仿佛能够吞噬所有的大火中, 他们心中的恐惧都化为了声嘶力竭的哭喊。
——但是不能直接进去!
谢柏峥迅速看了一眼四周, 找到了几步开外的一个小水缸,他果断地从袖口往里撕下里衣的一截棉布, 打湿了捂住口鼻。
做完这件事,谢柏峥转身抓起杨千户, 用一种极其强势的语气道:“看清楚了吗?”
在确定对方朝他点头之后,他只来得及对杨千户说一句“分头救人”,便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火海。
浓烟之中看不清方向, 全靠霍靖川在火场里依旧能“片叶不沾身”, 两人才因此顺利地找到了人。
叶文彬手脚都被捆住, 昏迷在地——不知道是被打晕的,还是被这大火熏的, 谢柏峥这时也顾不上他是不是小侯爷,直接连名带姓喊:“叶文彬,快醒醒!”
叶文彬全无反应。
谢柏峥只能尽量保持冷静,拿出事先从廖如山那里要来的匕首将绑着叶文彬的绳子割断。这时,外头杨千户也带着人冲进来了。
谢柏峥这一副柔弱书生的身体已经差不多到极限了,他正要拿着匕首继续割开下一截绳子,一旁抵达士兵们主动道:“郎君,我来背!我有力气!”
谢柏峥并不逞强,退开几步。他还没短暂地松一口气,却因为火星迸溅而踉跄了一下——但是这不对劲,即便燃烧再剧烈也不该这样剧烈晃动!
谢柏峥猛然意识到,这一场火根本不是什么偶然意外,而是塌方引起的连锁反应,地面已经凹陷近一掌的深度。
谢柏峥立时愣住,破壁残垣之上的火灾还会有多少求生的可能?那位距离谢柏峥最近的士兵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惊恐地抬头看向谢柏峥。
谢柏峥在这一瞬间里,甚至没有时间产生什么退缩或害怕的情绪,他只想着——要出去,所有人都要活着出去!他回头看了一眼救人的进度,还好大家几乎都已经站了起来,只要没有人倒在火场,那就还有机会!
他看向霍靖川,两人对视间是相同的坚定和冷静。
火场中各种声音交杂在一起,霍靖川看着他的表情,将那些安慰鼓励之类的废话都咽了回去,清晰而快速道:“刚才被你一脚踹倒的门在地上烧得只剩下一个门框,从那里走!”
谢柏峥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身旁的那位士兵不解其意,正想问问他们还能不能出去了?可才张嘴就被浓烟呛了个彻底,只能再重新捂住口鼻。
这时谢柏峥已经在往外走,直到在噼啪作响中顺利地跨过那个门框走出火海。过度的体力消耗令他没什么力气,只能往后一指,叫那士兵赶紧走不要挡在门口!
谢柏峥在原地机械地指挥着,直到最后一个叶家军被抬出来,他才跟军户们一起到远处避火。他原本还担心森林火灾不好灭,现实也不允许他烧出一条隔离带,可事实证明这些都不需要——
一整排茅屋都随着塌方而彻底倒塌,茅屋本身成了止火隔离带,随之而来的是塌裂、燃烧,以及更加撕心裂肺的嘶吼与哭声。
铜矿上生活的人们,或许真的把这里当成了家。
他们奔走呼号。
谢柏峥甚至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还有在火场中爬出来的最后一个幸运儿也是一个半大孩子,他低低地啜泣:“大年哥,我在这里,我没死……”
而后,又被其他声音湮灭。
谢柏峥回过神来时,那一排茅屋已经几乎不剩下什么。廖如山连滚带爬地赶来,一掌拍在他肩上,“谢郎君,发什么呆呢!”
谢柏峥抬头看他,面露疑惑。
廖如山道:“你这一起火,矿工们也顾不上挖矿了,扔下家伙就四散奔来。老子还没开始打,直接赶过来一锅端了!”
“你说他们也真是,干这事怎么把一家子全带来!这下好了,完犊子了!”
“对了,叶小侯爷!”廖如山说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房子全塌了,我家小侯爷呢?”
谢柏峥体力不支,连抬手都嫌累,他歪头看向后方。
廖如山大大松一口气,竖起大拇指:“郎君,您是这个!看这火势,咱们来晚一时半刻,恐怕只赶得及给小侯爷收尸了!”
谢柏峥闭了闭眼,在嘴里尝到了一些血腥味,大概是因为在火海中过于紧张而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耳边充斥着的声音太多,精力实在有些难以为继,他用硬挤出来的声音道:“廖大人。”
廖如山:“哎!”
谢柏峥:“求你了,闭嘴。”
廖如山:“……”
廖如山还要再说话,久违的推官大人出现解救了谢柏峥。他带来了干净的水,打开水囊递过去:“小郎君,这是最后一壶水,你先喝!”
谢柏峥接过水,用尽力气猛灌了几口,才觉得恢复了一些体力。
黄推官十分贴心道:“谢郎君今日辛苦了,本官这就亲自为你挑选一个最强壮的士兵,叫他背你下山。你先歇着,我去去就来啊!”
谢柏峥点了点头。
黄推官心满意足地带着剩下的水和喋喋不休的廖如山走了。他边走边数落:“廖大人这就是你不对了,你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将这匪窝端了是托了谁的福?人家谢小郎君是功臣,他要休息,你在那闹腾什么?怎么没有点儿眼力见,你在叶老将军麾下时也这样?”
黄推官这话说的,虽说带了一点个人情绪,但是占据了道德高地。
他说完就把水壶塞给廖如山,“给你,你家小主子也该醒了,尽你的孝心去吧!”
廖如山:“那你呢?”
黄推官指了指这一整片山的狼藉,崩溃尖叫:“这不都是我的事?”-
谢柏峥总算有力气挪动,在一旁的石块上坐下。
霍靖川被他吓到了,已经围着他转了好几圈,一直怀疑他受伤。谢柏峥为了让他消停点,抬手撩开袖子露出伤口。
他道:“只是擦伤,没事。”
霍靖川仍旧不太放心,毕竟谢柏峥看起来是个柔弱得过分的书生,一点擦伤对于庆王殿下来说不算什么,但放在谢柏峥身上总觉得很叫人心疼。
他这样的文弱书生,不该在这种荒山野林救火救人,就应该在富贵温柔乡里好好养起来,哪怕只是擦破一点皮,也要好生哄几句,再叫太医来把脉。
可现在……
却只能在没有完全扑灭的大火中,在山风呼啸之下,坐在一块破石头上。
霍靖川无助地坐了下来,忍不住骂:“叶文彬简直是个废物点心,就这地势还敢一头钻进来找人,上门给人送菜啊?”
“他不是会告状吗?怎么不知道先搬救兵啊!”
谢柏峥失笑:“嗯,我同意你说的。”
霍靖川:“啊?”
谢柏峥:“多骂几句,我爱听,骂狠点。”
霍靖川:“……”
他的王妃别是被叶文彬气出好歹来了吧?
霍靖川想了想说:“叶文彬有不少好东西,古玩字画玻璃摆件这些就不说了,他在京郊有一个庄子,等回京了要来给你!”
山风飘过,吹散了一些烧焦的味道,凉意迎风送来。谢柏峥疲惫地闭了闭眼,在这一篇废墟中问:“那个庄子里有什么?有梨树吗?”
霍靖川想也不想:“可以有!”
谢柏峥闻言低声笑起来,这时候才堪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霍靖川只想知道这个人怎么连坐在破石头上都这么好看,念头转了又转,又问:“为什么是梨树?”
谢柏峥睁眼,那一点泪痣在忽明忽暗的光亮里熠熠生辉。
这一双好看的眼睛,望着人说:“因为梨花衬你。”
霍靖川原本因为猝然的对视而漏了一拍的气息,瞬间乱得不成样子。他兵荒马乱地想,什么意思,他想和我一起赏花?
谢柏峥注视着霍靖川故作镇定的神情,无声地笑起来:“小王爷会舞剑吗?改日梨花树下,舞剑给我看好不好?”
霍靖川:“只有我们两个?”
谢柏峥没有回答,在这个近在咫尺却无法触碰的距离里反问:“你在山顶的时候,是想牵我的手吗?”
霍靖川试探地点了点头。
谢柏峥低低地笑了声:“怎么想的,说给我听听?”
霍靖川:“……”
他伸出手,毫无知觉地碰了碰谢柏峥的指尖,而后缠绕在一处。他用的力道很轻,像是真的会触碰到皮肉那样,甚至在动作间还有细微的颤抖。
他轻声问:“可以吗?”
谢柏峥柔和地笑了笑,接着问:“只牵手?”
霍靖川:“!”
霍靖川喟叹似的,有一种气急败坏的咬牙切齿:“你这是仗着我不能……等等,你方才的意思是不是答应陪我去京城?”
谢柏峥依旧笑着,抬头:“这还要看叶小侯爷的意思。”
霍靖川皱眉:“跟他有什么相干?”
谢柏峥无奈:“自然是要请叶小侯爷带我一起去京城啊,你说他会同意吗?”
霍靖川:“……”
叶文彬同意了,那就要一起回京。他自己一个人还能忍一忍,可万一叶文彬天天来找谢柏峥说话怎么办?
要是叶文彬不同意的话……但他凭什么不同意?
霍靖川想到刚才谢柏峥在火场救人,还觉得有些后怕,叶文彬这个祸害真是好有福气!便宜死他了!-
他们这边闲话,另一头却又闹了起来。
廖如山带来的兵还没血刃,立即警觉。他刚拔出刀来,正好与察觉不对的慈恩寺僧人面面相觑。
廖如山:“……”!
这山里怎么真有武僧啊!!
黄推官才从焦头烂额里把这满地狼藉收拾好。他叫人将矿工们全部捉拿候审,再将火场里救出来的女人和孩子也全都一起带走。
好不容易收拾出一个章程,抬眼一看怎么又来一群人……
不过任是谁一晚上经历这么多事,也麻木了。黄推官甚至找来谢柏峥一起观战,中途又指着廖如山的一个手下说:“谢小郎君,你看那个怎么样?”
谢柏峥:“嗯?”
黄梁山:“今晚就让他背你下山吧。”
谢柏峥默默无语,推官大人大概也是被刺激大发了,这话说得跟“今天就砍这颗头”似的,有一种尘埃落尽的破罐破摔感。
谢柏峥婉拒:“不必了,我可以自己下山。”
黄梁山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谢柏峥面露困惑,今日的头一桩要事不是已经解决了吗?叶小侯爷虽说还昏迷着但是据他的属下推测,这会还没醒来多半是因为靠窗边太近中迷药太深的缘故,应当没事了。
可黄推官这脸色,怎么活像叶小侯爷救不活了一样?
谢柏峥问道:“叶小侯爷,有什么不好么?”
黄推官愣了愣,他都差点忘记今晚这一出原本只是为了解救钦差。可看着眼前满目疮痍,这大火、这私矿,还有涉嫌劫持钦差的矿工……
黄梁山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眼看着前方战局稳定,他也该去忙后勤工作了。
谢柏峥倒是能猜出一些黄推官的为难,这案子太大了,他这个通州府的小小推官,一个没搞好可能仕途身家性命都交代在这了。
谢柏峥想了想,叶文彬不能再继续昏迷下去了!
谢柏峥起身,走向了临时为叶小侯爷搭的草棚。
他还没靠近就听到一阵嘹亮的哭声,叶英勇在叶文彬左边哭,叶森在右边皱眉捂耳朵。
叶英勇看见他来,抽着气说:“谢小郎君来了?可是我家小侯爷他,还没有醒……”
谢柏峥面露担忧,配合地点了点头。
谢柏峥道:“我听闻黄推官已经将劫持你们的矿工抓住了,要不你二位去审一审,万一这迷药有什么不好,也好早做准备?”
谢柏峥补充:“小侯爷这里,我替你们看着。”
两人一听有理,干净利落地就走了。
谢柏峥捡起一个小凳坐下,心中很是疑惑这小侯爷到底为什么没醒,可别是受了什么不好发现的内伤?
谢柏峥刚点起一个火折子,正要靠近细看时——
叶小侯爷猝不及防地睁眼了。
叶文彬经典一问:“我在哪?”
谢柏峥:“慈恩寺后山。”
叶文彬经典二问:“你怎么在这?”
谢柏峥灭了火折子,“自然是来救你的,小侯爷没问发生何事,那就是还记得?……外头还有千乘卫指挥同知廖如山——也就是你祖父的旧部,以及通州府推官黄梁山,现暂时代为主持长安县政务。”
叶文彬意识到不对,对付普通流民悍匪不需要这么多人,外头少说有几百人的动静。叶文彬问:“此处……”
谢柏峥直截了当:“私矿,约有十多年了。小侯爷,此事背后牵连恐怕比前两桩官司更广,黄推官一人恐难主持大局。”
叶文彬头疼得做起来,笑也不是气也不是:“你是来叫我去干活的?”
谢柏峥表情有片刻僵硬:“小侯爷若是不方便,尽管吩咐我就是,学生愿为小侯爷鞍前马后。”
叶文彬:“……我看你是想狐假虎威。”
谢柏峥:“小侯爷这就狭隘了,您为国为民之心即便天下人不知,皇上也知道啊,要不怎么派您做钦差呢。”
叶文彬:“……”
叶文彬:“那这样说,你不是为国为民,又是为的什么?”
谢柏峥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小侯爷见笑,学生听说京城很大,所以想去看看。您放心,只是去看看。”
叶文彬:“……”
他最好是!
霍靖川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十分钦佩地说:“我怎么感觉你在威胁他?”
谢柏峥悄无声息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会是威胁,定然不是啊!
他只是感佩小侯爷的为国为民之心,所以愿为小侯爷驱使罢了!
谢柏峥轻轻拍了拍叶文彬的肩膀,体贴道:“小侯爷,那我去替你将廖同知与黄大人叫来商议要事,请您在此稍候!”
叶文彬额头跳了跳:“……等等。”
谢柏峥转身:“小侯爷还有什么吩咐?”
叶文彬开口前顿了顿,像是做了一些心理准备:“我的人,他们……”
“这个啊。”谢柏峥道:“您放心,叶家军二十人一个不少都从火场里救出来了,受伤的也都不重,托您的福现在活蹦乱跳的。不过就是您几位骑的马一时还找不回来,听说还在林子里乱窜呢。”
叶文彬糟心地挥手:“……你去吧。”
那些马就不用提了!
叶小侯爷醒转的消息从千乘卫所到长安县衙无人不知,廖同知与黄推官争先恐后地来给小侯爷请安。
叶小侯爷遭受了一波热烈问候,整个人都不太好。
他在廖如山诉说叶老将军是如何对他恩重如山的时候,走神瞥了谢柏峥一眼,他十分确定此人现在的眼神实在看他笑话。
叶小侯爷怒从心起,廖如山话音一转说起了他是如何焦急地冲到县衙拿人,谢柏峥又是如何算出匪首所在位置,如何英勇无畏冲进火中救人的。
叶文彬:“……”
怒火熄灭。
黄推官见到了叶文彬,便如同有了主心骨。虽然叶文彬年轻资历浅,但是他身份够高,有他在才能镇住这案子背后的魑魅魍魉。
黄推官听廖如山说半天也没讲全乎,立刻加入战局,补充细节。总而言之,要叫小侯爷知道一句话,这些事都是那群狂徒干的,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只是一个有过一些办案经验的推官,小侯爷指哪,他就打哪儿!
叶文彬被这两人念得头疼,但也能听出黄推官微言之下的艰辛无奈,原本以为只是有人劫钦差——虽然已经是大罪,谁能想到还有挖私矿?而且是已经经营了十几年的私矿!而且这里头怎么又有慈恩寺?
叶文彬沉吟片刻:“如此说来,这私矿的来龙去脉如今全然不知?”
“这,这个……”黄推官想说这当然不知啊,他到这长安县一共不到两日,过得是水深火热,他上哪里知道去?不过眼前这个是钦差,他也只能一边看了谢柏峥好几眼,一边支支吾吾:“下官初来乍到……”
叶文彬终于放过他,抬眼问:“谢柏峥,你说。”
谢柏峥点头,上前道:“回小侯爷,今日下午黄推官与县衙诸位已经将当初为慈恩寺花钱赎买笔架岭的富户整理出名录,其中不乏朝中大臣及其族人姻亲。不过其中有一个疑点,学生不明——”
“富户名录中,并无曹家。”
叶文彬皱眉:“曹家?”
谢柏峥解释:“小侯爷有所不知,这慈恩寺原是曹家的坟寺,供奉的是曹氏族人的先祖。可他自己的后山自己却没花银子,这不可疑么?”
叶文彬抬手:“你继续说。”
谢柏峥点头:“另外按照冯县丞所说,是一位得道高僧算出此地乃通州龙脉所在,当时的县令急民生之所急这才有了官赎之策,将这两座山交给慈恩寺作念经礼佛之用——当然了,这是明面上的说法,实际上干什么我们已都知道了。可这两座山给了慈恩寺之后,为何那位主持高僧反而不见踪迹了?”
“而我翻遍县志也没有找到任何曹家后人的记载,难不成曹家那位礼部侍郎的后人都死绝了?”
叶文彬拧眉:“你是说……”
谢柏峥一锤定音:“我是说如今的普智和尚就是曹家后人,至于那个什么得道高僧龙脉之说很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假的。事实上,真正的起因可能是先发现了铜矿,才有了所谓的龙脉之说。”
众人都惊呆了。
黄推官半响才反应过来:“那这铜矿又是何人发现的呢?”
谢柏峥的确有一个猜测,但是口说无凭。黄梁山急道:“你想到什么,就先说说?”
谢柏峥沉吟道:“黄大人,您应当记得年富贵。若我猜测不错,那他今日就应当混在矿工之中。”
黄推官:“?”怎么跟他还有关系!
黄推官朝叶文彬行了礼,忙出去叫人一一排查。
廖如山等人未经历过上午的两个案件听得一头雾水,他怪道:“什么富贵?你和姓黄的小老儿在打什么哑谜?”
叶文彬也朝他看过来。
谢柏峥只能三五句话把上午年富贵的案件说了一下,才刚说完,黄推官就进来回:人找到了!
谢柏峥猜测:“在塌方之处找到的?”
黄推官点头如捣蒜,十分好奇:“你怎么知道?”
谢柏峥表情变得有些难以形容,一言难尽地说:“因为我怀疑他那个死了十五年的儿子,就是死于塌方。在这一点上,他可能还撒谎了,他儿子很可能死于十六年前而不是十五年前。”
“这是为何呀?”黄推官问。
“因为我看过他搬到县衙门口的棺材,里面只有李妹儿的尸体。他既然为他儿子要合棺,哪有只葬一具尸体的?”
谢柏峥道:“所以只能是因为,他儿子的尸体因为某种原因找不到了,才用衣服代替,而那件衣服是个五岁幼童的尺寸。”
黄推官疑惑:“你是说十五年——哦不,十六年前也发生过塌方?”
谢柏峥点头:“正是那一次塌方,才叫慈恩寺误打误撞地知道了原来这地底下藏着铜矿。”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同一县的乡亲们,竟然无人知晓年富贵是如何发家的,他又为何年年都要打着亡子的名义施粥,因为他用儿子的命换来了荣华富贵。”
“——年员外,我猜得对吗?”谢柏峥说着转身,看向跪在地上的年富贵。
年富贵被五花大绑地捆着,这时才有人扯下他嘴里的布。他一日之内连遭两次打击,神志已经有一些恍惚,喃喃自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谢柏峥看他这样,大概不会配合审问。可事已至此,他只能再加一把火:“年员外,你儿子被埋在地下的时候,已经死了吗?他在地下的时候,有没有向你求救?”
“午夜梦回,你可曾后悔过?”
年富贵那双仿佛淬了毒的双眼睚眦欲裂,满眼通红!他这十多年来最深埋地底的秘密竟然就这样揭露了出来!
谢柏峥看他这个样子,却很难同情:“即便后悔过,你悔的是不该活埋了那个孩子,还是悔你这辈子再也没生出别的儿子?”
年富贵:“……”
年富贵似乎想说什么,但是声音只在他喉咙里发出怪声。他在地上扭动挣扎许久,才慢慢找回自己的声音,仰天痛哭:“报应啊!这都是报应!阿福,是爹爹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啊!”
谢柏峥这才往后退了半步,提醒黄推官:“推官大人,叫人将他拖出去吧。若是年富贵口中问不出,您还可以问问他夫人。”
这样说来,方才还毫无头绪的案子,一下子就又柳暗花明了?
黄推官还没从那丧尽天良的故事中回过神,又被突如其来惊喜砸得找不到北,愣愣地答:“哦,哦哦。”
第46章 不当老婆46
四十六章
黄推官慌里慌张地带人把年富贵押了下去, 紧接着这个临时搭出来的草棚忽然就闹中取静了。谢柏峥奇怪地回头,怎么大家都不说话了?
廖如山感觉自己长见识了,这简直是在战火纷飞里遇到了料事如神的军师, 就差拿一把羽毛扇子了!
他抬手掐指,一脸肃然起敬地问:“小郎君,你是这么算出来的?”
谢柏峥因为疲惫, 没有力气解释一大堆,简而化之地说, “猜测而已,或许是我运气好。”
叶文彬却好整以暇地插了一句:“果真?”
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捉襟见肘之时,四两拨三斤地把府县主官们指挥得团团转,这如果真是靠运气, 恐怕大庸朝的国运都系在他身后了。
谢柏峥实在太累, 连说话都费劲, 继续敷衍地点了点头。
叶文彬:“……”他就这么敷衍人?
叶小侯爷觉得自己可能是水土不服, 这人现在难道不该好好表一表自己的功劳与衷心?可他既不提救命之恩,看起来似乎也不在意自己屡破大案的功劳……叶文彬不由自主地就开始操心, 他这么恃才傲物可怎么行?将来庙堂之高,万一吃了亏怎么办?
那也没有办法, 既然他承了对方的救命之恩,往后自然少不得要多提点照看。只是廖如山还在旁边杵着,有些话不好明说, 因此叶小侯爷提醒道:“廖同知, 下山之事可安排好了?”
廖如山正朝谢柏峥使眼色呢, 意思是——在小侯爷面前你要抓住机会啊,不说肝脑涂地吧, 你至少也得殚精竭虑,这样一副淡定从容的样子可不行啊!
“啊,”廖如山拉了个调才把脑筋转回来,十分尽忠职守道:“小侯爷您要是没什么不舒服,咱们要不现在就走?下官亲自护送,就是山里藏着个把耗子也不害怕!”
叶文彬点头,“也好。”
廖如山紧接着:“……谢小郎君不如一起下山?你也不必等黄大人了,天不亮,他且忙不完呢!”
谢柏峥闻言,也点了点头。
廖如山于是就这样心满意足地去准备了,叶文彬把人支使走了,转头对着谢柏峥却怎么也说不出什么苛责的话,不管怎么说他也算是尽心尽力了。
谢柏峥见叶文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奇怪道:“小侯爷,是还有什么吩咐么?”
叶文彬被他这副“不谙世事”的样子打败了,在谢柏峥的注视下,他只能生硬地说出:“无事,你很好。”
谢柏峥:“……”
叶小侯爷真是个好难懂的人,不过还好他也不是很想懂,于是就开始眼观鼻鼻观心地专注等待下山。
不过片刻,廖同知便脚底生风地来通知他们下山。
廖如山可能是把叶文彬当成了什么野生大熊猫,硬是从紧张的兵力中分出三分之一来护送他下山,可见他希望小侯爷全须全尾地离开他的辖区,并且永远别再需要他救了这件事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渴望。
连带着,谢柏峥都成了重点保护的一员。
他们行伍中人,可能天生就容易对能写会算的读书人产生某种崇敬之情,这一趟下山路,走在谢柏峥身边的人越来越多,甚至隐约超过了叶文彬那一头。
廖如山大概是为了逗乐气氛,省的大家半夜里走路犯困,于是经过某处时大声嚷嚷着说:“谢小郎君真有本事,在山脚下捡起一枝草,就能推测出地下有铜矿啊!这要是放在战场上,岂不是连敌军的动向也知道得易如反掌?”
谢柏峥有些不懂这种玩笑,他干笑道:“哪里哪里。”
廖如山带的这一卫的本地驻军,军纪原本就没那么严格,当下就有手底下的兵接话:“将军是眼馋了吧?小郎君可不止有找铜矿的本事,找人也很行啊!这么大的两座山,他看地图就晓得该去哪里找人,还敢只身冲进火场救人!郎君若是将来愿意做个教书先生,我定要将家里不成器的小崽子送去做弟子,能沾上谢郎君的一点文曲星的运道也是好的!”
廖如山哈哈大笑,取笑道:“你家小崽子比谢郎君还大两岁呢,你也不怕人笑话!”
军户们插科打诨,倒是叶文彬听出了一些门道,他打趣道:“谢小郎君深藏不露,是怎么看出这地方有铜矿的?”
谢柏峥这时候是又累又困,但是他毕竟做过高校讲师,回答学生问题已经形成肌肉反应:“铜钱草,偶然在书中看见过。”
——虽然是历史书。
谢柏峥见叶文彬颇感兴趣的样子,又补充解释:“小侯爷想必听过‘橘生淮南’,可见植被的生长习性各自不同,这南北气候、地势高低都有影响,地底下有什么影响地上长什么,想来也不足为奇。”
叶文彬将他这话思量一番,真觉出几分道理。
先前严徵猜测谢柏峥有一位世外高人的老师,叶文彬原先是并不相信的,通州府历来学风不盛,哪来好老师?
可他如今真就好奇了,难不成此地真有高人?叶文彬试探问道:“谢郎君博闻强识,不知师从何人?”
谢柏峥:“……”
实不相瞒,是九年义务教育。
实话不能说,只能浑说:“说起这个,我进学的那书院听说夫子都跑光了,也不知道书院何时能再开学。”
叶文彬:“这是为何?”
谢柏峥一脸无奈:“因为书院里出了一个县试舞弊的林秋笙,名声就不大好了。”
叶文彬:“……”
这是名声的事情吗!
不过读书倒是大事,先前严徵也提过谢柏峥应当去京城读书,能叫严徵亲自过问,可见其天资过人。只是不知道谢柏峥他自己是怎么想的,京城自然是不缺名师,只是那些大宗师们都各有各的脾气,也得找个对脾气的。
叶文彬正想问一问,却听谢柏峥在一旁叹道:“……也不知束脩能不能退。”
叶文彬:“……”
合着他担心的竟是银子啊!
叶文彬正满心为他筹措,却不想他自己竟全然没放在心上?叶文彬一腔真心被错付,十分不解地问:“你就不是怕耽误学业?”
谢柏峥:“……”他没办法担心不存在的东西。
谢柏峥默了默,“小侯爷低声些,我的学业没什么可被耽误的。”
叶文彬猝然间就想起了严徵拿给他的那一份县试答卷,的确写得有些,不似有高人指点的样子。他倒还知道该低声些,他也知道不光彩?
小侯爷皱起眉,不由自主又开始操心,是该先替他找个先生好好恶补一番,只是找谁呢?不能找那些迂腐的,又不能找自视过高的……
等等!
叶小侯爷就这么绞尽脑汁地操心了一路,才反应过来——他怎么就这么爱操心?他在京城就位霍靖川那个不让人省心的操心,到了长安县又要操心谢柏峥,难不成他这个小侯爷是个天生当老妈子的病?
叶文彬顿时收敛思绪,成为了一个冷冰冰的小侯爷。
谢柏峥倒是一无所觉,他看见了熟悉的路,十分欣喜地与人告别:“小侯爷、廖同知,我家已经到了,就不与两位同行了。”
叶小侯爷:“嗯。”
廖如山到底还是不大放心,亲自点了一个兵护送谢郎君回家。谢柏峥没有拒绝这份好意,总归也就几步的路,不至于耽误什么。
叶文彬却莫名有些不痛快,怎么看起来愿意替谢柏峥操心的人还不止他一个?
谢柏峥粗略行了个学生礼,拐一个弯,轻手轻脚地进了县学的值舍。此时已过丑时,家人们早已熟睡,谢柏峥正担心烧水洗漱会不会吵到人。
进了庖厨,却发现早已有人帮他将热水烧好了。
灶间炉子上的火也还没完全熄灭,刚好温着一壶水。谢柏峥十分熨帖地拎着水壶回房间,开始沐浴洗漱。
他过于疲惫,便在浴桶中多泡了一会,直到全身的疲乏洗去大半才从浴间出来。
霍靖川又坐在他的书桌前,不知道在想写什么。谢柏峥一边单手擦着头发,一边问:“又怎么了,我的小王爷?”
霍靖川转身看向他,发觉这人换一身寡淡里衣又是另一种好看的样子,连现在这个因为劳累而说话懒懒的语调也很好听。
霍靖川的目光似有些痴,回过神又添几分患得患失,他望着人说:“你好像同姓叶的很有话说。”
小王爷高兴时叫人叶文彬,不高兴时他就只是姓叶的。
谢柏峥擦头发的手顿了顿——怎么小王爷无理取闹的花样又多了一种,无奈地问:“所以这是你一路上不说话的原因?”
“自然不是!”霍靖川否认,声音渐小:“只是因为你累得路都要走不稳,我不想你一边敷衍叶文彬,还要来应付我。”
谢柏峥在床上坐下,尾音轻挑,“哦,心疼我?”
他说着朝着人勾了勾手。
霍靖川很自然地就看了过去,他要听听谢柏峥怎么解释。
谢柏峥却只是避而不谈的,就着原来的语调说:“你再多饶我一晚上,花言巧语我明日睡醒了再说给你听可好?”
霍靖川:“……”
这就是兵书上说的美人计吗?
第47章 不当老婆47
四十七章
霍靖川顿感自己这辈子可能就栽在这儿了, 这么一个敷衍了事的“美人计”他竟然也能心甘情愿地中计。
不过好在美人也不是一点良心都没有,临睡前还补了一句:“你放心,将来庄子里要种的梨花, 我亲自陪你去挑。”
这话虽说还是在敷衍人——毕竟那个庄子现在还是叶小侯爷的,但谢柏峥也的确超常发挥地把小王爷给哄住了。
可见在庆王殿下的耳濡目染之下,他学会花言巧语也是指日可待。
谢柏峥大概是实在熬得太晚, 以至于眼尾有一些泛红,灯下看美人又添一分趣味。比起在断壁残垣之上蛊惑人心的那一点泪痣, 简直分不清哪个更叫人想入非非,霍靖川看着他,脑中逐渐生出这样一个念头——
“他当时的态度究竟算什么呢?是在死里逃生之后偶然生出的一些慰藉,还是真的愿意耳鬓厮磨地同他厮守呢?”
不过小王爷也就只敢想一想,并不敢开口问个清楚。
他既不愿意谢柏峥继续敷衍他, 又担心把人逼急了连敷衍都不肯, 他不想经历心上人变负心人的心伤, 于是半真半假地回了一句:“你就会这一招么?”
可是哪怕只是这一招, 霍靖川其实也很受用,因此哪怕再有怒气, 再要喝醋,也只能缴械投降。
他喟叹似地:“睡吧。”
霍靖川脸上的神色看似淡了下去, 心中的欲念却似才起了头。可他如今这样,却也只有心驰神往这一个下策,看来还是得早些回京城——
这样才能身体力行地叫人不再随意拿话搪塞他。
谢柏峥还不知道自己将来要招惹什么样的“危险”, 他只晓得眼前闹人的狸花猫总算消停了。因为实在是太过困倦, 几乎沾上床就睡, 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慢腾腾地从床上坐起来。
前一晚发生的事情太多,醒来时还觉得有一些头疼, 外头又传来闹哄哄的声音。谢柏峥往窗外瞥了一眼,皱眉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霍靖川正坐在他的书桌前,对着眼前的窗户发呆,听见动静回头:“你醒啦?……没什么事,只是你家人在吵着议论要不要把你叫醒,看起来你父亲暂落下风。”
谢柏峥:“……”
谢柏峥因昨日被困在笔架岭上,所以不晓得这里边的事。长安县的县丞冯芳,是个极其体面谨慎的人物,做事不求有功,但求细致,因此知晓推官大人带着谢柏峥上山找人,就十分周到地亲自来这值舍小院通知了谢家人。
冯县丞传达的意思大概是这样,你家小郎君今日恐怕回不来了,因为推官大人有用得着他的地方,至于是为什么事那就不能透露了,朝廷机密不方便说。不过人肯定是安全的,大家可以放心。
他不提最后一句还好,提了反倒叫人提心吊胆。
苏氏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自家儿子到底哪里被推官大人看上了,谢教谕硬着头皮和冯县丞应酬半天也没问出个所以然,结果倒被冯芳那一张满脸不可说的脸差点憋出内伤。
不过面对家小,他也没露出担忧来,只是的确不方便说,人明天就回来了。
第二日一早。
一家人就趴在谢柏峥房间的窗户前往里张望,发现人踏踏实实睡着,总算是放心了。只有苏氏纠结,她昨日特地给谢柏峥留的一碗素面竟然没吃,不会饿着吧?
祖母瞧着那一碗一点荤腥不沾的面,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忍了,就这淡出生天的面,从前病着的时候吃一两顿就算了,好好的人谁爱吃这个?
确认过谢柏峥的安全之后,家人们便开始各忙各的。今日刚好县上有集,祖母与苏氏早便定好了一同去逛集市,谢教谕去县学继续为府试发愁,直到“慈恩寺昨晚又出大事了”这件事在县里被传开,一家人才惊慌失措地齐聚在院子里。
谢教谕毕竟是县中官员,知道得比在集市中道听途说更多一些,比如县衙里昨晚灯火通明,黄推官连夜审了几百号人,现在县衙的大牢是人满为患,县衙烧饭的婆子是到处找提神的茶叶,只为泡茶给黄推官和县衙胥吏们提神。
总而言之从昨晚到现在,整个长安县衙都杀红了眼,路过的狗都显得格外眉清目秀。
……
谢家人也终于在事发后,得知了前一晚的艰险。
谢教谕原本一直嫌弃儿子没出息,但是这人一旦支棱起来,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撑不住,他回到家就径直往谢柏峥房中去,他要好好问个明白!
只是他才沾到门边,就被老娘亲一把拽了回去。祖母怒目而视:“你做啥?”
谢教谕被血脉压制,还没张口辩解几句就被数落:“你没听说昨晚那又是大火又是塌方还鏖战一整夜?我孙儿定是累坏了,你不许吵闹他!”
谢教谕百口莫辩:“……娘,我就想找他问几句话。”
“你来不及等他睡醒了再问?”祖母丝毫不买账,骂人非常高级:“你这做爹的,从前就知道跟在他屁股后面嫌他没出息,自从他开蒙以来天天没个好觉睡!现在孙儿眼看着比你有出息,你还是不让他好好睡,你是他亲生的爹还是亲生的仇人啊?”
谢教谕小声反驳:“我这不是怕他不知深浅地去得罪人。”
“你老糊涂了,还是我老糊涂了?”祖母冷笑一声,“昨日是推官大人叫他做事,连你这做老子的尚且不能拒绝,他还能不干啊?你与其有时间担心他得罪人,不如反思为何推官大人放着你这举人出身的官不用,非要用一个毛头小子?你近日县学不是很忙么,那就赶紧做事去,别平白无故来过做爹的瘾!”
谢教谕一下子被骂懵了,因为过于扎心而一时没接上话。他本来就是爹啊,当爹竟还错了!
苏氏在婆母的攻击下插不进嘴,但是她到底心疼丈夫,这时才小声地嘟囔一句:“相公也是担心峥哥儿,叫他起床吃了饭再睡也不迟。”
祖母冷笑一声,都懒得说她。
……
谢柏峥隔着窗望了一眼,只看见模糊的一团,刚好没听见在吵什么。于是他也就暂且没有理会,洗漱完换了衣服才出门。
打开门一看,祖母已经叫王婆替他准备了早点。一碗面皮汤,两张肉饼,都是新鲜热乎的,另外还有煮好的一壶红枣茶。
谢柏峥原本还没什么感觉,看见食物才想起来他自从那小茶肆出来后就没吃过东西,果然封建主义比资本家剥削起来更狠心。
他们是真既要马儿跑,又不给吃草啊。
谢柏峥食指大动,十分感动:“多谢祖母!……方才好像听见父亲的声音,今日他休沐么?”
“你自吃你的,不必管他。”祖母满脸堆笑,语气温和可亲地说:“你父亲今日不休沐,他是朽木。”
一旁的苏氏,欲言又止地看向了丈夫那一间小小的书房。这么下去,可别被气出个好歹来?
谢柏峥:“……”
这话家里也就祖母敢说,还没人敢反驳。
谢柏峥舒服地吃了早餐,又想起昨日李三的事,便问道:“祖母,从前替我诊过脉的那位赵郎中,可否请他来替李家妹妹再做一场法事?”
祖母一听,这根本不算事儿。祖母哈哈大笑道:“孙儿,祖母说得没错吧?赵圣手可了不得哩,这红白喜事、小儿夜啼,就没有用不着他的地方!你且放心,今日祖母就帮你把人请来!”
她这话听着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不过确实也是事实,于是谢柏峥从善如流地道:“……好,多谢祖母。若是今日能请来,下午便去平谷村!”
书房内。
谢教谕生着闷气偷听,越听越着急——怎么半天也没说上正事,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啊?
他真想出去好好问问昨日之事,可是他想起来自亲娘的炮火,又觉得不如还是再等一等,等谢柏峥吃完了再问总行了!
毕竟当着亲儿子的面被亲娘骂一顿这种事,实在是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谢教谕深吸一口气,决定还是忍一时之气。
只是谢柏峥吃个饭的功夫实在太慢,一边要吃,一边还要与他祖母说话。这一头应付完了,他跟苏氏也有话说,连前日夜里替他烧一壶水都要提起来谢一谢。
谢教谕忍了又忍,才终于听到苏氏喊来王婆子收拾屋子。他才从书房出来,在院中坐下,又被迫听王婆子与谢柏峥闲话,商量响午饭吃什么,要不要多煮一壶甜水给他带去平谷村。
谢教谕听得满脑门子官司,实在想不通哪来这么多闲话。
他脸色不大好地看过去,谢柏峥却好似天生不晓得什么叫着急似的:“父亲在家,是想问昨日平岭山的事吧?”
谢教谕原本还要摆一摆父亲的谱,这会也不装了直接问:“听说连钦差都被惊动了,究竟发生何事,推官大人从哪里抓来这许多人?你别是因嫌先头的衙门料理慈恩寺那和尚不干脆,故意生事吧?”
谢柏峥听他问得情急,没忍住拿起茶杯喝了一碗茶。他理了理思路,将谢教谕那些主观臆测的指责忽略之后,才简略地说明昨晚之事,他没特地彰显自己的功劳,只说因钦差被劫持才无意中发现后头这些事,并非有人故意找事,应当也不至于给家中带来麻烦。
谢教谕听完,总算放下一半心,另一半在于:“这般要事,推官大人为何偏偏找上你?”
谢柏峥哪怕脾气再好这会也有些没耐心了,跟儿子说话怎么跟冤家似的。他放下茶碗,二一添作五地说:“不知道,我没问。父亲若是好奇,不如改日去问推官大人?”
谢教谕:“……”
他要是能问至于回家盘问半天?
谢柏峥也不作声,默默低头拾起茶杯继续喝茶。
总归他也不能说是因为……
他在公堂上悄悄给张挽舟传纸条不慎被发现吧?-
祖母很快便将赵郎中领了来,刚好张挽舟昨日办妥了李妹儿立女户一事,那就刚好一同作伴去平谷村。
谢柏峥请赵郎中,倒并不是为了什么风水之说,而是想着对付年富贵那样的人,恐怕还得以其人之道还治以其人之身。
既然他信奉和尚替他牵线的冥婚,那他只有官府文书是不够的,叫道士来做一场法事来彻底剪断这场孽缘,才是治本之道。
赵郎中不愧是医道双修的复合型人才,听到谢柏峥这个要求,他表示一切都好说,只要给够钱。
谢柏峥在得到李三首肯之后,付了这一笔银子,权当是他的一份心意。
赵郎中掂了掂手里的银子,觉得甚是满意,不由得便多说了几句:“这冥婚其实也有讲究,按照生者的规矩去算姻缘也未必准,毕竟不是阳间事。因此秃驴们算出来的姻缘谱,基本没多少靠谱的,所以要解也并不难。可若是天地姻缘相配,那便是神仙来了也难解!”
谢柏峥似有所感道:“敢问先生,这是什么说法?”
“小公子不信这个吧?”赵郎中掐指给他看,“这其一,天地姻缘是生来就带的缘分,老秃驴们算不出来。其二嘛,这是月中仙子亲自牵的姻缘,生死也不能分开。”
谢柏峥抬眸,看向霍靖川,两人都不约而同。他想起自己手腕上那一根看不见的线,一时有些着相:“真有这样的事?”
“自是有的,不过嘛……”
赵郎中伸手:“这得加钱。”
谢柏峥:“……”
他差一点就真信了。
赵郎中摸着胡子笑笑,“你给钱,我给你找人。这世间若有人能画符牵线,恐怕也只有我师兄了。”
谢柏峥不自觉紧张起来:“你师兄,不会是本朝的国师吧?”
赵郎中“唔”一声,心中盘算着若是那位国师真要算作他师兄,中间得弯弯绕绕出几个道门的亲戚,结果就见谢柏峥从怀里掏出一张符——
问道:“先生说的是这种符吗?”
赵郎中:“…………”
他怎么还真有?
赵郎中伸手在道袍上仔细擦了好几遍,才满脸虔诚地接了过去,在阳光下细看。他越看,他越沉默。
此刻连霍靖川都紧张了起来。
谢柏峥问:“先生可是看出了什么,这不是个平安符么?”
赵郎中缓慢地点了头,脸色认真起来。
他指着这道符中一笔朱砂,“小公子你看,关键就在于这一笔。这一笔往下勾,便是一个普通平安符,可偏偏这一笔之后乱了平安符的章法。”
“不过也不要紧,小公子不必惊慌。”赵郎中道:“若是没有高人开坛作法,也找不来精灵鬼怪,不会招来女妖精缠你。”
赵郎中自以为说了个极好笑的笑话,当即大笑起来。
谢柏峥:“……”
呵呵,笑不出来。
谢柏峥想起野史上记载的那个格外信奉神佛,又格外心疼小王爷的太后,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一脸“不是吧”的表情看向霍靖川。
霍靖川眼神不自在地飘移,半响点了点头。
谢柏峥认命地闭了闭眼,虚心地求教:“那若是已经招来了呢?”
赵郎中沉吟半响,也未想出什么好主意,于是信口胡说:“那就好好处,别辜负了月上仙子的一片心意。”
谢柏峥听得满脑门子官司,封建包办果然跟婚姻自由没有半点关系。
谢柏峥心累地:“您还是快跟李三去吧,李妹儿在坟头等着你呢。”
赵郎中:“。”
他们读书人真是会说话啊。
谢柏峥低头看那一道符,怎么看都觉得不大对劲。张挽舟也凑过来,瞎出主意:“贤弟你真担心招来什么精怪么?那不如将这道符烧了?”
谢柏峥:“……”
霍靖川也凑过来,他竟然还有心思说笑:“王妃这么快就要始乱终弃了?”
谢柏峥十分无语地把那道符收了起来,整个人都蔫巴了。他感受到十分强烈的冲击,所以难道唯物论真是假的么?
要不然谁家野史上写真事啊。
他过往的人生,他辛苦积累的学识和一切美好的品质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了,他想起曾经在网络上对野史嗤之以鼻的自己,实在是恍如隔世。
哦不对,确实隔世了。
谢柏峥坚强地深吸一口气,也得亏他向来无不良嗜好否则现在手里没有一支烟都站不稳当。他从钱袋里掏出所有的银宝铜钱,忍痛数了一遍。
回程路上,他把钱全都给了赵郎中。
赵郎中惊喜地接受,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原来天上真的会掉银子啊。谢柏峥道:“劳烦先生,您再去查一查那个天地姻缘的事。”
这对他很重要。
赵郎中收了钱,笑呵呵地问:“小郎君想知道什么?”
谢柏峥默默看了霍靖川一眼,十分操心地问:“若是招来了游魂,岂不是平白夺人性命?”
赵郎中满口答应,好说好说。
谢柏峥总觉得这人不甚靠谱,但还是多问一句:“若是真招来了,又该怎么回去?”
不管是霍靖川,还是他。
霍靖川只是好歹还是土著,可他却是穿越了时空。
赵郎中仍是满口答应,可见这银子的确是花到位了。谢柏峥见他这一副笑得牙不见眼的模样,真是觉得一万个不靠谱,糟心得很。
谢柏峥曾经坚定地认为自己绝对不会被骗买保健品,然而现实却狠狠地告诉他,或许那只是因为还没有遇见为他量身定制的骗局。
尤其是,张挽舟还拿一脸“你小小年纪竟然能被这种伎俩骗到果然人还是会有缺点”的表情看着他时,就更糟心了。
……
谢柏峥正糟心着,可是更糟糕的事情却毫无预兆地发生了。尽管霍靖川立即提醒他——
“小心,有埋伏。”
这时却也已经来不及了。
谢柏峥在告别了张挽舟、赵郎中后,还要独自走过两条街才到县学,而就在这一段路里,他要穿过一条小巷。
热闹的街道就在旁侧,小巷中却只有他孤身一人。
谢柏峥抬头,只见几位穿着家丁衣服的壮汉堵在小巷两头,而领头的是一位书生模样打扮的中年人。
这想必就是那位状师了。
藏头露尾这么长时间,慈恩寺背后之人也终于坐不住了吗?
中年人似乎并没有立刻动粗的意思,他觑着谢柏峥的表情,十分省口舌地说:“小友果然聪慧,看来已经知晓在下的身份,在下邵良志。”
谢柏峥警惕地看着他。
邵良志意味深长道:“可是我却猜不出,小友究竟是何方妖孽?”
谢柏峥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不由得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些人,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他的?
——或者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原主的?
谢柏峥手中没有趁手的兵器,更没有过硬的身体素质,面对七八个壮汉完全没有胜算。谢柏峥轻轻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快速地判断状况,并且在邵良志的眼皮子底下给霍靖川递了一个眼神。
好在霍靖川很快明白了他想问什么,简单道:“人都在这,没有后援。”
谢柏峥微不可查地松了一口气。
——这些人不想杀他。
如果要杀他,不会是这个阵仗,也不必跟他废话。
只要不打打杀杀,一切都好说,或许人的底线就是这样慢慢变低的。
“邵先生客气了。”
谢柏峥完全将七八个壮汉的威胁视为无物,轻飘飘地当了回去:“妖孽不敢当,只是任谁被无辜牵连,都会有些脾气。先生也是读书人,应当懂的吧?”
邵良志呵呵一笑,抬手挥退了家丁壮汉们。他客客气气道:“小友,我家主人有请,不知可否望鹤楼一聚?”
这根本不是邀请。
谢柏峥无奈地回:“我有别的选择?”
邵良志倒不介意他的态度,他只管将人带去就是了,方才的剑拔弩张似是全然消逝。谢柏峥内心其实极不愿意走着一趟,想也知道会是怎样不欢而散的场景……
望鹤楼坐落在长安县南北角,刚好在地势最高的地方,倒也的确“望”得十分名符其实。虽说不至于雕梁画栋,但在长安小县却已经是个了不得的销金窟。寻常百姓家,恐怕要拿出两三年的花费,才能在这里摆上一桌酒。
谢柏峥被带到了二楼的雅间。
邵良志替他开了门,请他一人进去。谢柏峥虽然不理解不法分子为什么爱搞神秘主义,但是在别人的地盘,他也只能入乡随俗。
雅间中已经备好了一桌酒菜,两侧还站着四个美貌丫鬟——她们的主人,是一位打扮得很鲜亮的女子。
这女子看起来约莫二十多岁,上半张脸长得明眉皓齿,下半张脸却遮了个严严实实。她的目光锐利,自谢柏峥进门开始便一眼不错开地盯着他。
女子道:“请随意入座。”
谢柏峥在她对面坐下,等着她的下文。
“郎君是第一个发现我是女子却未面露惊讶的,你们读书人不是最迂腐不过么?”那女子说话时,慢慢笑起来,活像是糊了一张美人皮。
谢柏峥本就对这群人的藏头露尾没什么好感,淡淡道:“哦,那你是女子么?”
那女子面色一滞,只是她那长年累月可以训练出来的下意识却仍叫她翘起了兰花指,一边翘着一边说:“……我夫家姓王。”
谢柏峥顷刻间想起了谢若婧同他提过的王员外,他略点头,“既然是夫人请来,那就不用做自我介绍了吧?夫人找我究竟想做什么?”
女子抬手,四个美貌丫鬟一起动起来,各自端起一个托盘——加起来约莫有百两黄金,看起来很大手笔。
庆王殿下却鄙薄道:“美色与财气一起上,有些俗套啊。只是这美人不够美,财帛不动人,恐怕有人的算盘要落空了。”
谢柏峥虽然也没有被收买的打算,但是以永寿年间的购买水平,一百两黄金实在已经很多了,至少如果谢柏峥的梦想是去江南买地做土财主,那么这百两黄金已经足够实现梦想了,也就只有掷果盈车的庆王殿下才会全然不放在眼里。
女子见谢柏峥不为所动,便又使出一招。她拿出一封书信放在桌面上,递了过来,“郎君果然是读书人,清高得很。可惜屡试不中的失意人多,能封侯拜相之人却没有几个,郎君想必也不愿意在县试上磋磨到老吧?”
“若是郎君看不上那些臭钱,不如拆开看看这封信吧。”
谢柏峥拆开信封。
霍靖川也好奇地挪过来看,片刻惊讶道:“这是云锦书院的荐学帖?倒是还算拿得出手。去年秋闱这家书院考出了五个举人,因此名声大噪。”
谢柏峥听了却笑不出来。
看起来,对方是势在必得啊。送金银不成,便送前途,总归利益权势天下没有人会不动心。
若是他连这个都拒绝,恐怕就要自食其果了。
女子见谢柏峥似乎有迟疑,心中想着——这书生也不过如此,面上却笑盈盈地劝着:“小郎君想必是年纪轻,因此不晓得官场厉害,你还未入仕便一头扎进去,将来怕是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谢柏峥冷笑一声,“所以你的主人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要叫我远远地滚出通州府?”
女子:“……”
什么意思?
谢柏峥将荐学帖收回信封,重新放到桌面上。他面露无奈道:“自那一桩县试弊案开始,你们想必也留心我许久了,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了解我?”
“我素来也没有什么封侯拜相的心愿,只想好好过我的日子——你们当初为何非要把我给扯进去呢?”
谢柏峥的语气,除了无奈,甚至还有一些无可奈何。
女子未料到他拒绝,眼中蓦然闪过一丝不快,而后却又笑起来:“小郎君如此固执,这样教不乖实在是太可惜了。”
“听说小公子昨日火场救人格外英勇,不知今日还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谢柏峥早该料到:“县衙有你们的人?”
女子灿然一笑:“小郎君心直口快,没听说过太聪明容易活不长吗?”
谢柏峥轻轻点了点那一封荐学帖,无计可施道:“总归今日我只能二选一就是了。”
“我其实很喜欢跟聪明人说话。”那女子神情古怪地看着他道。
“县衙有你们的人,但通州府没有。”谢柏峥目光平静:“或者说,黄推官不是你们的人?他虽只是个搞刑名律法的,你们当初不该看不上他。”
“太聪明了也不好。”女子古怪的神情一送,“我现在不觉得可惜了——”
女子的语调骤然一变,怪腔怪调地耍狠。
谢柏峥抬眼注视她,思索着自己究竟要因此面临怎样危险的境地。
霍靖川却倏地出现在他面前——谢柏峥从未见过霍靖川这搬张皇失措的样子,他从窗外一跃而入,急切地朝他吼道:“往西跑!”
下一刻,爆炸声轰然而起!
谢柏峥在那一瞬间里甚至还想——哦,原来是火药,是用来炸铜矿用的么?不过很快他就因为一股强烈的热力冲击,而生不出任何念头了。
霍靖川迎着那一股热浪冲了上来,徒劳无功地试图抱住他。可是他们仍旧完全无法互相触碰,谢柏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失败。
不要再试了,没有用的……
谢柏峥试图阻止他,却发现自己使不出什么力气,他的指尖从霍靖川的衣角划过时,对方甚至捕捉不到他微乎其微的努力。
炸药的冲击令谢柏峥听不见、也说不出任何话,他只能顺着这股力倒下去。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看到自己藏在身上的那一张符骤然飘了出来,在半空中被烧成了灰烬。
与此同时——
霍靖川的整个人从指尖开始,一点点地消失在他面前。这个过程应事实上是十分短暂的,只是因为亲眼目睹却无力阻止,而显得格外痛苦漫长。
谢柏峥看见霍靖川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说些什么,但是他一点也听不见,甚至连视线也逐渐模糊。
闭眼的瞬间,他想——
原来如此。
原来被召来的游魂,会以这样的理由,这样的方式消失。只是太突然了,早知道分别会来得这样快,至少昨晚也该好好说一说甜言蜜语。
……那么他呢?
是会魂归故里,还是会就这样和霍靖川一起归于灰烬?
谢柏峥失去意识的瞬间,叶文彬带着一群人冲了进来,在摧枯拉朽之下稳稳地接住人,声嘶力竭地喊:“快,找大夫来——”
第48章 不当老婆48【结尾修文1000字】
四十八章
·
叶文彬从京城出发前, 宛承公主财大气粗地给他装了整整一车的名贵药材叫他带着上路,还把府医院子里的小药童给塞进了车。
正是多亏了这一车名贵药材,才堪堪吊住了谢柏峥的命, 让他等到了第二天夜里才赶来的御医。
御医们原本是永寿帝的内廷医生,这一次是来给“据说被造反的刁民劫持”的叶小侯爷请平安脉的,本来只是出一趟闲差叫永寿帝安心, 可没想到快马加鞭赶来的夜里就来了一个大的。
两位御医使出浑身解数,将叶文彬带来的家底掏了个干净不说, 连同他们自己带来的药材也用了个七七八八,这才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
谢柏峥再次恢复意识时,正赶上小药童往他房中搬炭盆,满屋子中药味直冲鼻尖。他皱了皱眉,却拎不起一点头绪, 仍然没有完全苏醒。
谢柏峥费劲地睁开半只眼, 只见两个老头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可他一句话也听不清, 还没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就又晕了过去。
不过两位御医不愧是当代圣手, 察觉他应当是快醒了,趁热打铁地施了一套针, 给他提提神。这一回谢柏峥是真醒了,醒来吐了一口血, 把刚好端着药进来苏氏吓得够呛,从这天起一天哭三顿。
谢柏峥彻底清醒的那一瞬间,听到的就是苏氏的哭声。
谢柏峥想开口说些什么, 才用力喘一口气, 便觉得五脏六腑都连带着剧烈的疼痛。这一下又给他生生疼迷糊了, 缓了好久才回过神,费劲力气地喊了一声:“母亲。”
你压着我伤口了。
苏氏这几日眼看着他一直醒不来, 还以为谢柏峥快没命了,冷不丁被叫着一声一下子人都傻了。她语无伦次地开口:“儿啊是你在叫我妈?你睁开眼了,你真的醒了,母亲真高兴,但我该给你点什么呢,要喝药吗?”
“自然要了!”两位太医鏖战多日,终于见了曙光,中气十足地吩咐药童:“将今日改好的药方拿去熬药来!还有昨日半夜灌不进去的半碗药再重新倒来!”
谢柏峥醒来半个时辰,就不由分说地被喂了三顿药。可他现在这个样子,每喝一口都是受罪,简直跟上刑没什么区别。
好不容易喝完了药,苏氏又端来她亲自煮的面。
谢柏峥原本被震伤了肺腑,低烧高烧反反复复折腾,这一会又被苦药灌了个饱,实在承受不起这一份母爱。
可他还说不出话,他就只能又精神涣散地晕了过去。
苏氏见他又闭上眼,感觉天又塌了。她大惊失色地端着面碗哭:“儿啊,你不要吓唬娘亲啊!大夫,你们快看呐!”
御医与她解释:“没事就让他睡,那药里有安神的作用!”
苏氏听了,才慢慢从大惊失色变为小声啜泣。
两位御医:“……”
他们习惯了。
这一回宫里派来的两位御医都姓陈,是太医院院判之子,家学渊源,妙手回春,只是都已经不年轻了。
谢柏峥这一好转,也叫他们大大松了一口气。
两位御医互相搀扶着走出房间,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也总觉得有什么要紧事没做。两人对视一眼——
他们,也该去给叶小侯爷请平安脉了-
叶文彬十分客气地接待了两位御医,但是平安脉就不用了,两位御医只要把那位小郎君救活了就是大功一件。
至于要多么活,就跟从前一样活泼就可以了。
两位御医:“……”
实不相瞒,难度是不是有一点大?
叶文彬要求虽然高,但人是十分和蔼的。他特意叮嘱御医不必担心这一趟的差事,他已经亲自给皇帝陛下写信报了平安,叫他们只管放心在长安县救人就是,需要什么药材珍宝直接开口,不必担心银子。
难不成他们不必回京复命了?大陈试探着:“多谢小侯爷,只是我兄弟二人还有官职在身……”
“这你们就更不必担心,”叶小侯爷体贴道:“你们只管安心救人,宫里的差事也不必记挂着,陛下那里我自会交待的。”
大陈小陈:“……”
听这位的意思,他们这是治不好就不用回去了?
“可还有什么难处?你们只管说就是,往后的调养也要多费心。”叶文彬说着又扯了一通圣人之言,大致意思就是:“你们诊治时有什么困难都要说出来,哪怕是你们医术不精,也不能藏着掖着。”
大陈小陈疑惑地看着他。
叶小侯爷道:“如今他伤情真的稳定了?当真不需要将二位的父亲陈院判一起请来?”
大陈小陈连连拒绝,不必了,他们一定能将人治得跟从前分毫不差!
他们的院判父亲已经年过六十,可经不起这折腾了!
……
叶小侯爷接见过太医,得到了两位一定能将人治得生龙活虎的保证之后,心满意足地又将人请了回去。
叶英勇小声嘟囔:“谢郎君从前也不曾生龙活虎啊,小侯爷真是为难大夫。”
叶文彬假装没听见,一脸冷酷矜贵地说:“去县衙。”-
长安县衙,这几日也是水深火热。
笔架岭上的案子还没个着落,一转头县城中的酒楼竟然被火药给炸了。黄推官听说此事时,正在大牢审年富贵,听完顿时感觉眼前一黑。
他也顾不上年富贵,赶紧赶去望鹤楼——尽管那时已经只剩下一片废墟,廖如山正指挥手下的军户们救人,救人一命胜七级浮屠,这两日官兵们的功德簿都要写出火星子了。
廖如山看见黄推官那一张写满了“吾命休矣”的脸,十分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与他道:“这酒楼有两层,火药是从厨房炸起来的,一楼的客人们能活命的不多,二楼的雅间倒还好,一共只有两位客人——”
黄梁山听见只有两位,正要松一口气。
紧接着就听廖大人说:“其中一位是谢郎君,看着伤得颇重,方才被小侯爷抱走治伤了。”
黄梁山当场尖叫,他说谁?谁?
这世道怎能如此不公,官场怎么如此艰险,厄运为何专挑他这苦命人?
黄梁山当场肾上腺素急剧飙升,是何人干的,何人主使的?为何偏偏炸伤了谢柏峥?这究竟是为何啊!
虽说火药用量并不多,但这毕竟是火药,没被炸死的人不少,但是没被炸伤的人是真没有。
黄推官再是心急如焚,也只能将当日去过望鹤楼的客人们叫来,问问有没有异常。这些没被火药炸到的人都是一脸惊魂未定的样,一问异常都说有,可说出来的都是一些诸如“今日一起床便感觉眼皮跳,果然左眼跳是大吉,我死里逃生”这种于案情毫无作用的证词。
黄推官耐着性子听了两天,越听越上火。
可是刑讼毕竟是他的本职,最后还是审出了一些名堂。这望鹤楼原本有一位案头师傅,在这酒楼中勤勤恳恳十多年,原本手艺也很不错,可去年因为意外伤了手,望鹤楼的掌柜就给了一笔银子将他打发走了。
原本收了钱签了契,倒也两清了。
可那案头师傅丢了活计之后,又染上了赌瘾,将银钱输光了不够还要将女儿也卖了,他娘子不肯,便将此事闹了开来。
案头师傅觉得丢了面子心中不快,思来想去就恨上了望鹤楼的掌柜,决心报复。
他在望鹤楼做工十多年,对后厨就更是熟悉,混进去再悄悄放些什么自然也是轻车熟路,不成问题。
那一日所有的客人们,便成了他泄愤的牺牲品。他自己赌鬼一个,却害了十几条人命,连累几十个户人家。
黄梁山二话不说,立刻将人押入大牢。
那案头师傅知道自己酿成大祸,人已经吓傻了,还没动刑他就迫不及待地认罪画押,这案子就这样顺利地破了。
叶小侯爷拿到这一份证词,沉吟不语。
他不信这案子真有这么简单,却一时想不出有哪里不对,只能疑问道:“他从前不过是个案头师傅,从哪里搞来的火药?”
黄梁山是推官,刑讼经验丰富,案子告破得太顺利他也有疑心,可是却没有疑点!在案头师傅招供之后,他将相关不相关的一排、甚至一甲的里老、百姓们都找来询问,可前头说的所有事都是真的!
至于火药哪里来的?
那案头师傅的大儿子就是做炮仗生意的,还真能弄来火药!
这一桩案子,其实没有再继续查下去的道理。可黄推官给上级的申详改了一遍又一遍,又实在不敢草草结案。
甚至于,连二楼雅间的另一位客人他也查了。
那是一位深居简出的妇人,手里有些铺面在县中做生意,偶尔出入望鹤楼——这也是她家的产业,也没有什么疑点。
发生意外时被四个丫鬟拼死相护,虽然人没事,但听说受了很大惊吓。
说来此事虽是她家私人恩怨引起,但也算是半个苦主了。
黄推官一问完话,这妇人便主动提出会赔偿伤患及家属,都没等到第二天,当天夜里钱就已经送到各家手里了。
她这般仁至义尽,连官府都不好苛责什么。
……
黄推官那一份申详迟迟交不上去,主要还是叶小侯爷不同意,他坚持这案件另有隐情。
若是真有疑点也就罢了,偏偏这案件来龙去脉都清楚得很,这种境况下,即便黄梁山再有刑讼的本事也使不出来!
因此冯县丞每日播报“叶小侯爷来了”的时候,黄推官都十分害怕,他不会因为无能被小侯爷扫地出门吧?
第49章 不当老婆49
四十九章
太医院的药方里总是免不了有安神的成分, 宫里的贵人们都金贵得很,哪怕是昏睡不醒,也不能叫他们痛苦辗转。
谢柏峥几乎是在漫长的昏睡中度过了最难熬的几天, 这以后御医们才慢慢减少了安神的药物。可即便如此,谢柏峥也是又多睡了两三天,才改掉不分白天黑夜睡觉的习惯。
这一日, 天气格外好。
公主府那位小药童是个勤快人,他将房中的窗户都打开, 再多放了几个炭盆保暖。屋子里那一股经年入味似的中药味终于冲淡了一些,谢柏峥也终于不必把药当饭吃,能够喝得进一点稀粥。
小药童高兴地坐在廊下与他说话:“郎君可不晓得,您这几日间在鬼门关来来回回几十次,咱们公主娘娘珍藏的百年野参用干净了不说, 什么灵芝鹿茸天山雪莲那也是要多少用多少, 郎君以后可定要好好珍重身体, 您的命可值钱呢!”
小药童财迷似的, 一边说着,一边掰指头数钱。
谢柏峥想也知道能这样大手笔的人, 也就只有叶小侯爷了。他问道:“叶小侯爷,还没有回京吗?”
“没有呢, 估计是要等郎君好全了,或是等这案子破了再回京。”小药童原本是笑呵呵,说到这里又有些讪讪:“……听说县衙的推官大人已经找到那日炸酒楼的凶手了, 只是小侯爷不认, 日□□着黄大人再审呢。”
谢柏峥捏着勺子的手顿了顿, 困惑道:“……找到了?”
“是啊,听说是个厨子!”小药童将这几日道听途说来的一股脑全说给了谢柏峥听, 跟说故事似的 ,最后又绕回来:“说来您与咱们小侯爷真是有缘了,您救他一次,他也救您一次,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救命之恩是这样还的!”
谢柏峥无声地苦笑,这也真是“一报还一报”了。
“郎君这几日一直睡着,还没见过小侯爷吧?估摸着他也该从县衙回来了。”小药童道:“案子的事我也就知晓那么多,一会等小侯爷来了,您再问他!”
谢柏峥失笑,点了点头。
其实也不必谢柏峥主动去问,叶文彬听说谢柏峥都能坐着自己喝粥了,立即就将卷宗拿来了。
不过谢柏峥毕竟是伤患,叶小侯爷也没逼着他看,只是说:“你养伤这几日闲来无事,要不要看看卷宗?”
谢柏峥:“……”
叶文彬:“我并未要扰你清净,只是这火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是那帮挖私矿的宵小干的,可偏偏半路杀出来一个厨子,难不成他白日里在酒楼颠勺,晚上再去挖矿?”
谢柏峥将卷宗从头到尾翻了一遍。
这案子从表面来看是毫无破绽的,甚至连那厨子曾当街臭骂观鹤楼掌柜之事都有不少人亲眼目睹,即便是栽赃嫁祸,也并非是空穴来风。
谢柏峥的指腹在桌面上轻敲了两下,思索片刻,沉声道:“小侯爷,这案子推官大人查得并不错啊。”
叶文彬皱眉:“?”
谢柏峥道:“小侯爷关心则乱,我很感激,只是也不必再为难黄大人了。……既然人家有备而来,不如将计就计。”
叶文彬好奇:“怎么说?”
谢柏峥道:“不必去查别的人,只需将这位案头师傅查到底。既然火药是他儿子那里来的,就查他的儿子,声势越大越好。”
叶文彬了然:“你的意思是,声东击西?可是这西又在哪呢?”
谢柏峥身上裹着披风,身体却虚弱得连被披风压着都嫌累。他将披风揭开,露出一副更枯槁的模样,只是他自己却不在意:“在这卷宗提到的王夫人……”
谢柏峥说着轻咳了几声。
“她的身家背景已经查过,没有疑点。从前是鄞州府的官妓,因父亲获罪才没入贱籍,前年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她也因此被人花银钱赎出。”叶文彬说着从一旁的茶壶中替他倒了一杯茶:“来,你……你近日喝的竟都是参茶?”
“你这身子如今可比太后更尊贵,不是参茶就是燕窝,还好我出京时带的家底够厚实,否则都要养不起你。”叶文彬递了参茶,玩笑道:“这往后……”
谢柏峥敛眉喝了茶,却不动声色地打断了“往后”的话,说回了案子:“当日,是这位王夫人派人劫持了我。”
叶文彬:“啊?”
谢柏峥:“还有,我当日见到的这位王夫人,他是个男子。他虽蒙着面,不过我应当没有看错。”
叶文彬有片刻错愕。
他愣道:“你的意思是真正的凶手其实是那位‘王夫人’,他为了炸死你,不惜以身犯险?不对啊,可那妇人看起来弱柳扶风,完全不是男子的样子啊!”
“‘王夫人’平时不露面,没人真见过她。”谢柏峥说着稳了稳气息,气顺了才继续说:“你们见到那位王夫人,与我当日见到的未必是同一人。”
叶文彬琢磨了一阵,无果,谦虚问道:“那要从何查起?”
谢柏峥放下茶杯,“再去查一人,名叫绍良志,是一位状师。”
叶文彬默了默,“……这是化名吧?”
谢柏峥也沉默半响,“通常来说,人在作奸犯科的时候的确不太会用真名。”
叶文彬:“……”
他这是被嫌弃了?
谢柏峥在说完这一句之后,顿了顿才想起原来要说的话:“……可他既是状师,必定是在衙门留过名的,要查他的底细想必不难。绍良志与那位‘王夫人’听口音应当是同乡,从这个方向查应该会有线索。”
“除此以外,还有另一件事。”谢柏峥抬眼看向叶文彬,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叙述:“小侯爷,到了今日您还认为那一日笔架岭上的火灾是意外塌方导致的吗?”
叶文彬悚然一惊,什么意思?
谢柏峥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火药能炸了酒楼,自然更能炸山。如果今日酒楼这一炸能伪装成意外,那么叶文彬遭遇的火灾,乃至于十多年前年富贵之子所遭遇的塌方,真的都是意外吗?
“这……”
叶文彬词穷半刻以示尊敬,他难以置信道:“有一些耸人听闻了吧?”
谢柏峥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听说小侯爷这几日拦着黄大人不肯结案,你又是如何想的?”
“我自然猜测有人劫持我不成,再回头来报复你……”叶文彬说到这里,开始陷入沉默。
他发现自己的猜测其实与谢柏峥所说殊途同归,只是谢柏峥说得更耸人听闻一些。叶小侯爷毕竟是在锦绣堆里长大,日常往来都是连骂人都要引经据典的大学士,自然想不到有些人利欲熏心,能视人命如草芥。
几句话的功夫,叶文彬就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却偏偏反驳不了一点。叶小侯爷深吸一口气:“你知道为了救活你,我花了多少银子吗?名贵药材,还有这座养病的宅子就不说了,甚至连御医我都扣下了两个,你与我说话的态度就不能再尊重一些?不要总是用一副‘你怎么连这都想不到’的嘴脸相待?”
谢柏峥莫名:“什么意思?”
叶文彬表情凝重:“你让我觉得自己在养一个,虽然聪明但一点也不乖顺懂事的不肖子。”
谢柏峥想起小药童掰手指算出的数字,没有反驳:“那我治病花的银子,就不还你了。”
叶文彬:“……”本来也没打算让他还!
不过片刻,叶文彬又把自己哄好了。毕竟是谢柏峥先在笔架岭之上救了他,而后才被无辜牵连,甚至昏迷这么多天之后,还能丝毫不见怨怼地为这个案子提供新线索,已经十分仁义了。
叶文彬深刻反思,认为还是自己亏欠更多。
他好歹还是朝廷钦差,谢柏峥才是无妄之灾,人家原本在这长安县过得挺好的,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他才遭此横祸。
一个人在那种境况下被救起来,生死都未可知,却能在醒来之后立刻想到这么多,定然是在昏迷的几天里也记挂着这件事,这得是多么心怀大义啊!
谢柏峥注意到叶文彬的表情风云变幻,有些奇怪:“怎么了?”
“你……”叶文彬对着谢柏峥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充满想象力地问:“你昏迷的这些日子都在琢磨案子吗?你这是想了多久……”
谢柏峥莫名奇妙,把卷宗收拢递过去:“不是小侯爷你让我看的吗?”
叶文彬:“……”
叶文彬:“这都是你看完卷宗才想到的?”
不然呢?
谢柏峥想了想,自己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了,委婉地提醒:“听说你近日每天都去县衙?”
叶文彬表情倏地冷下来,端起高冷贵公子的面皮:“你又在催我干活。”
谢柏峥:“不敢不敢,我这不是身不能至嘛……”他说着又要咳起来。
“行了行了,你歇着吧。”叶小侯爷将那件披风大氅又给提了起来,强行裹到伤患身上,“我才是劳碌命,披风也别解下来,省得将来身子养不好再怨上我!”
谢柏峥被裹得差点喘不上气:“……哦。”
叶小侯爷没有什么照看伤患的经验,却固执地认为自己将人照顾得极好,心满意足地去找黄推官商议案情去了。
最终还是小药童发现不对,大惊失色地说:“要命了!小侯爷怎么在您脖子上系了个死结!”
谢柏峥:“……”
怪不得他喘不上气了。
小药童替他解开披风,关好门窗,端来了今晚该喝的药。谢柏峥却神色倦怠,没什么力气地说:“多谢,我一会喝。”
小药童担忧道:“郎君怎么了,是小侯爷找您说话,说太久累着了吗?那我明日拦着不叫他进来了!”
谢柏峥缓缓摇了摇头,他只是害怕这药的安神作用。虽说已经减少了药量,却还是喝了就犯困。多睡本该是好事,只是谢柏峥一闭眼就是噩梦。
从爆炸的那个瞬间开始发生的每一件事,那瞬间深刻的绝望,在他的记忆中分毫毕现。
霍靖川的徒劳无功,是在爆炸中十一次试图抱起他。
他的无能为力,是眼睁睁看着那一张符从他身上飘出来在空中化为灰烬,看着霍靖川在他眼前消失。
从分开那一刻起到现在,离别的时间甚至已经快要和在一起的时间一样长。霍靖川没有来见他,黄昏时也再没有“红线”将某个人牵到他面前。
那个人……他还活着吗?
谢柏峥不自觉地抬头望向夕阳,半响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叫住了无奈离去的小药童。
小药童转身看向他,谢柏峥平静的眸中似乎暗藏某种破碎,声音也因刻意控制的情绪而有些喑哑:“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第50章 不当老婆50
第五十章
京城。
庆王殿下惊马受伤一事令太后忧心多日, 照顾人的太监宫女都派去一大堆,若非皇帝陛下劝阻,只怕太后要亲自前去照看。
直到庆王昏迷不醒的第十日, 庆王府都终于传来好消息——庆王醒了,顺便把太后派去照顾他的人全赶回了宫里。
太后不计较这些,又是流水一样的赏赐送到庆王府。
庆王府的管事太监祝禧十分机灵地劝:“王爷, 太后娘娘这是要您赶紧好全了,进宫去给她请安呢!”
霍靖川躺在软榻上, 翘着腿,满脸不耐烦。
祝禧笑嘻嘻地说完话,抬头一看这位祖宗竟将他受伤的腿抬那么高,立即大惊失色:“王爷,使不得啊!陈院判说您这腿至少得养百日!”
霍靖川不信:“这是母后想把我拘在京城, 才叫人这么说的吧?”
祝禧那一张见人笑三分的脸, 当即愁眉苦脸。
霍靖川想了想, 没奈何。他估摸了一下自己的伤势, 百日他等不起,三五日还是要的, 否则骑不了马。
可三五日也足够长了,那么严重的爆炸, 谢柏峥一介文弱书生,他得受多重的伤?而且谢柏峥还亲眼看见他消失,一定吓坏了。
霍靖川焦急之下, 开始乱投医。既然他身体受伤了去不了, 那若是再成为游魂呢?霍靖川敢想, 也敢行动:“你,去找人把国师请来。”
祝禧迷惑:“来做什么?”
庆王殿下是什么要求都敢提:“他不是要给要开坛做法请神女降世嫁给我做王妃么?当日本王没见着, 叫他再开一次。”
祝禧不解:“王爷不是不信这个么?”
霍靖川一眼瞥过去:“现在信了,你快去绑人吧!”
祝禧缩着脖子摇头:“请不来,国师闭关了。”
霍靖川皱眉:“何时开始的?”
祝禧伸出一个手掌:“七日前。”
霍靖川:“……”
那不就是他落马昏迷那一天?
这老道士果然是个骗子!
这一头行不通,他只能再另想办法:“那你去锦衣卫衙门把顾子俨给我叫来。”
祝禧整个人五官都皱在一起。
霍靖川没好气道:“又怎么了,他也闭关了?”
祝禧怂道:“王爷,我是太监。我们做太监的,没有一个不怕锦衣卫的。”
霍靖川简直服了,从前怎么没看出这人话这么多?霍靖川也就是现在下不来床,否则也不至于跟他啰嗦。
霍靖川拎起手边的一卷书就开始砸人:“顾子俨去锦衣卫之前怎么不见你怕,现在知道怕了,晚了!快去!”
祝禧公公跌跌撞撞地去,带回来一个黑风煞气的锦衣卫佥事。
霍靖川一看这打扮,真是看一万次都不习惯。不过今日他有事相求,只能客客气气地叫人坐下。
顾子俨是霍靖川的伴读,是京中的那一帮纨绔子弟中格外有出息的,就是脑子不太好。他文采斐然,科举取士不在话下,可他却一声不吭地进了锦衣卫。
锦衣卫的名声自建立起就没有好过,真是不知道他图什么。
不过事到如今,却是刚好。
霍靖川大言不惭:“顾二,我有三件事要求你。”
“小王爷竟还有用得着在下的时候?”顾子俨一边说,一边上手检查庆王殿下的伤口,确定他今日应当是站不起来了,好整以暇道:“你且说来听听,帮不帮你再说。”
霍靖川先说他的第一个要求:“你想个办法,送我出京城。”
顾子俨简直服了,他这辈子大概要栽在交友不慎上,十分诚心诚意地说:“我祖父今年刚致仕,父亲上个月还病得下不来床,长姐如今怀着八个月的生孕。算我求你了,让我们全家过点安生日子吧!”
“这个不行,下一个。”
霍靖川退而求其次:“内阁首辅张南岳你认得吧?”
顾子俨一听见这名字,连神情都不由得严肃起来。他凑近,听霍靖川道:“这位张首辅有没有什么秘辛,能叫我威胁他替我做事?”
顾子俨:“……”
霍靖川:“怎么,你们锦衣卫不就是做这个的?”
顾子俨:“我们北镇抚司,不管这个。”
霍靖川:“也不用太过秘辛,我皇兄知道的也可以,出了事我替你担着。改日你外甥出生,我再备一份大礼。”
顾子俨抱着绣春刀:“你到底要做什么?”
霍靖川难得认真:“通州府之事,你在京城想必也听说了。这案子牵连朝廷官员众多,叶文彬容易瞻前顾后,得我亲自去。不过我主动提出要去总归费些周折,也只有首辅张大人举荐,朝堂上那帮老匹夫才能不啰嗦地把事情给办了。”
顾子俨:“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在跟叶文彬过不去?”
霍靖川:“这回不是为了针对他,我有必须要去的理由。子俨,除了你我没有人可以托付,也没人能帮我了!你我往日情谊,难不成连这一点小事也不愿意相助?”
顾子俨听得牙都酸了:“你收收吧!”
顾子俨的确听过通州府的案子,案件卷宗虽不经锦衣卫,但因为牵连多广,他亦有所耳闻。可是,霍靖川又是怎么知道的?
某些人表面看起来从不插手朝政,背地里怎么对朝中动向这么了解?
顾子俨问他:“你究竟要做什么。”
霍靖川自然道:“自然是查案啊。不过,你先跟我说说京中各方都是什么态度?我皇兄,没再往通州府派人?”
“没有啊。”顾子俨思索道:“前日大朝会上倒是议论过,但是朝中好些大臣都不同意查抄寺庙,怕冲撞了佛家清修之地。我猜测,顶多就是将账面上多出来的田产归还,也就是如此了。”
霍靖川缓缓摇了摇头:“不对啊。”
若只是如此,怎会有人劫持叶文彬,又怎么会有人要对谢柏峥威逼利诱带下杀手。那群人狗急跳墙,也总该有个理由。
“哪里不对?”顾子俨知道霍靖川素来不敬畏神佛,可此事几乎已经议定了。
霍靖川问:“我皇兄真的会这样心慈手软?”
顾子俨反问:“你觉得不会?”
“从前可能会,但现在肯定不会。”霍靖川语气古怪道:“因为那帮人动了叶文彬,差点将人活活烧死。”
顾子俨眉心一跳,“你怎么连这都知道?”
霍靖川横眉:“你难不成还想瞒着我?”
顾子俨否认:“那倒不是,我是担心你听见叶文彬的名字又不痛快,故而索性不在你面前提他。……急报是今日一早才传到大内的,听说圣上震怒,要派锦衣卫彻查,但是内阁不同意。”
霍靖川问:“我皇兄没把那群老东西揍一顿?”
顾子俨一本正经答:“没有。”
“不过……”顾子俨说到这里,也有些不吐不快:“不过听说皇帝派了两个御医去给叶文彬请平安脉,这事也实在是……”
霍靖川顿时:“你说什么?两个什么?”
顾子俨莫名:“御医!你耳朵瘸了?……你这一脸欣慰是怎么回事,你从前不也很看不惯圣上对叶文彬另眼相待么?”
“哈哈,没什么。”霍靖川干笑道:“我只是没想到,皇兄这保护欲过强的性子竟然还有今日这般好处。”
“那两位御医的医术如何?”霍靖川问。
“除了不能起死回生,听说医术不在陈院判之下。”顾子俨皱眉担忧:“你皇兄可真舍得啊,太医院医术最好的就是这两位了。”
霍靖川点点头,御医奉皇命出京自然要快马加鞭,估计第二日就能到。这时辰,也不知来不来得及救谢柏峥。
“我听人说……”顾子俨顿了顿,道:“太后给你选王妃是因为皇上没有子嗣,所以才着急给皇家留后?”
“你想什么呢,说着话你发什么愣?”
“你们锦衣卫名声不好,也真是不冤,但作死别扯上我行吗?”霍靖川瞥他一眼,莫名道:“再说我皇兄的身子骨又不是日日都离不得御医,太医院还有那么多人,你就别操心他了,还是操心我吧。”
顾子俨:“你又怎么了?”
霍靖川:“我方才叫你办的事,多久能办妥?不瞒你说子俨,我这也是为国为民之心,你要是不帮忙,我可去找你祖父下棋了!”
顾子俨默了默,没明白:“这跟我祖父有什么关系?”
霍靖川一脸恨铁不成钢:“这你都不知道?你祖父与张首辅是同年,有过一起在翰林院做侍讲的情谊,想必能替我想想办法。”
顾子俨大怒:“你还是人吗?我祖父这辈子可都没求过人!”
霍靖川:“……也不是非得求人,威胁恐吓也行。你到底帮不帮我?”
顾子俨没好气:“我哪回没帮你?”
霍靖川“嗯嗯嗯”点头:“但这回不一样啊,我着急。张首辅本人的秘辛找不出来,他不是还有个儿子吗?”
顾子俨点头,“给我三天时间。”
霍靖川讨价还价:“实不相瞒,有点久。”
顾子俨:“嫌墨迹你找别人去,人家可是内阁首辅,你皇兄尚且还要客客气气,你倒是想着支使别人了。先帝在时还好说,现在……”
顾子俨自知失言,缓了缓语气:“不是说有三件事,第三件呢?”
“替我送一封信。”霍靖川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信封,“密信,送到长安县。不过要八百里加急,最好是今晚就能送到。”
顾子俨:“……”
他上辈子是欠了这混蛋多少钱,怎么张口就来啊?
顾子俨把信拿过来随手一塞,霍靖川这时才装得大尾巴狼似的:“子俨你今年多大了?十八了还没娶上媳妇,你不反思一下吗?整天在锦衣卫,穿得黑漆漆,看着凶神恶煞的,京中哪家小姐愿意嫁给你?”
顾子俨冷笑一声,“我说庆王,这件事上咱俩是不是彼此彼此?”
霍靖川虽然负伤,躺下的姿势也不甚优雅,但是他愣是用一种微妙且怜悯的表情看向顾子俨。
顾子俨心中陡然升起一种难以置信的猜测,如遭雷劈地问:“你的信,是送给谁的?”
霍靖川生怕他不问,眉目含愁道:“自然是我的心上人。他如今身受重伤,你又不肯送我出京城,就只能写一封信以寄相思,也报个平安。”
顾子俨嗓子都快劈开:“你昏迷这些日子脑子坏了?你哪来的心上人?”
“国师算的,天上掉下来的神女。”霍靖川一脸神秘道:“你这种凡夫俗子不懂的,还是赶紧替我送信去吧,人家等着呢!”
顾子俨:“…………”
堂堂亲王殿下,这都什么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