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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4章 嫁谁

    众人面如土色, 震惊得久久没回过神,甚至险些怀疑耳朵出问题了,杯中的酒无意间颤颤洒到了外面, 纷纷不?知所?措, 呆若木鸡,噤若寒蝉。

    郎灵寂亦瞬间冻住,带有几分不?可思议, 缓缓地侧过头。

    鸦默雀悄。

    真正?的主角文砚之已被请上来?,从容不?迫地掀袍与王姮姬并排跪在一起, 挺直身板接受陛下赐婚。

    郎才?女貌, 佳偶成双。

    “……好, 朕便应允,择日?为你们赐婚,贺尔等天赐良缘。”

    皇帝声?音朗朗,金口?承诺, 片刻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婚事竟已一锤定音。

    皇帝不?为王小姐选谁为婿负责, 他只?是?龙椅上的傀儡,负责赐婚颁旨。

    他流畅说出的每一句话,为王小姐选新婿预先排演好的,即便新婿人选临时改变。

    按照章程, 过几日?王小姐和新婿亲自入宫, 在太极殿内正?式受陛下的赐婚, 领受盖玺的圣旨。

    王姮姬与文砚之双双纳头拜下, 看上去是?一对璧人,宜室宜家。

    他们彼此互相望了望, 心?有灵犀,秘密只?有对方知道。

    皇帝的承诺是?一道强有力的保护屏障,生米煮成熟饭,尘埃落定,任何人再不?能更改婚事。

    司马淮眺向二人,五味杂陈。当初在田野间结义为兄弟时,三人约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哪曾想到他那两个结义兄弟会结为夫妻。毕竟时过境迁了。

    章程过于丝滑,合情合理,没半分停顿之处,好像事情本?身就该这样。

    这时,震惊过度的众人才?迟迟回过神来?,新郎竟不?是?郎灵寂。

    有人窃窃问:“这位公?子是?……?”

    显而易见,这位姓文的新婿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平民。原来?王小姐倾慕的一直都?只?是?个平民,与琅琊王无半点关系。

    甚至有人认出来?,文砚之是?御史台大夫陈辅的关门弟子,支持科举考试制度改革,曾经公?开聚众诋毁过琅琊王氏,谤议朝廷。

    前些时日?闹过流言,王小姐在野外骑马时被一寒门使卑鄙手段玷污了清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无可奈何只?能委身下嫁。

    当时王家力压此谣言,人人都?以为捕风捉影,谁料又发酵起来?了。

    王氏那等豪横之户竟不?计前嫌收一个寒门为婿,定然因为小姐已然失贞,甚至腹中珠胎暗结……

    众人不?由自主盯向角落处的琅琊王——王小姐的原定未婚夫,疑问,怜悯,嘲讽,炙烤的目光犹如火烧。

    这寒门好恶毒的上位手段!

    琅琊王忍得?

    王氏忽然更改女婿人选,正?常人定然勃然大怒,当场掀桌理论,与那个杀出来?夺妻的寒门对峙。

    琅琊王与琅琊王氏向来?是?朵双生花,亲密无间,关系俨然裂出了痕。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忧心?忡忡。

    郎灵寂沉默如一尊石像,好似被无形的箭刺中,如同被遗忘的影子。

    一切那么突然,陌生,超脱了轨道。

    他慢慢抬起首来?。

    许久,他无声?,似无言以对了。

    王章波澜不?惊,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切。其余王氏子弟表情各异,大多?佯装饮酒或夹菜,看样子皆通悉内情。

    族中古板的老辈如王慎之等人已看不?下去,满脸怒容,眉头紧绷,借着更衣的由头拂袖而去。

    王戢拳头紧攥,眼睛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场面僵滞良久。

    毕竟是?王小姐选未婚夫,众人愣了片刻,便心?照不?宣道出恭贺的话语,暂时忘记贵贱不?能通婚的规矩。

    恰如冬天的太阳,光罩在身上,感受不?到丝毫暖意。

    气?氛诡异,场面凝冻,喜庆感烟消云散,倒像肃穆的灵堂。众宾犹如被雨打的鹌鹑,疑惑颓废,意兴阑珊,各自无话,宴会没持续多?久便支零破碎了。

    长久以来?,琅琊王一直以王小姐的未婚夫自居,从今以后换人了。

    月夜,两片乌云笼罩。

    众宾离去后,王氏内部清点礼物,收拾善后,又忙碌了很长一段时间。

    王姮姬和文砚之已订了婚,二人腕间各自簪了纯洁的山茶花,象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坚贞爱情,不?灭不?渝。

    王家子弟有的托病回房休息了,有的还留下。王戢、王绍、王瑜等人提前都?知道九妹婚事有变,平稳接受了。

    陛下已承诺赐婚,文砚之正式成为王家赘婿,今后入王氏族谱,之前王章提出的那几点条件,文砚之该当履行了。

    要?娶九小姐,文砚之需以入赘的身份,放弃仕途,放弃原本?的信仰,一辈子效忠王氏,踏踏实实在王氏当赘婿。

    王章万般不?放心?,一遍又一遍地逼问:“答应老夫的事,你可还记得?”

    文砚之紧咬牙关,毕恭毕敬说:“小生记得。”

    王章捋须点点头,“若你违背诺言,老夫随时会把你扫地出门,到时莫怪老夫无情。今日?已晚便先休息吧。”

    王章虽抛弃了琅琊王,对文砚之没什么太好的脸色。寒门与士族的阶级差异犹如鸿沟,一切都?是?为了女儿罢了。

    王章年过六旬,本?是?知天命之年,却为女儿做了这辈子最离经叛道的事。

    有时候他自己都?想笑,到下面见了列祖列宗,他定然会被骂溺爱女儿,置家族前途于不?顾。

    可他这辈子平流进取,就做过两件离经叛道的事,这算一件,另一件事纵容王戢失手杀了先帝……

    有什么罪,让他老骨头来?扛吧。

    文砚之听罢训话,缄默退下。王姮姬与他一道,送他回阁楼去。

    “文兄,爹爹是?心?肠最好的人,只?是?嘴上严厉些。你心?里不?舒服吗?”

    文砚之苍白地勾勾唇,苦笑道:“我本?是?一介草民,能入你们王氏大宅已三生有幸。”

    这话夹杂自嘲的意味,听起来?像反话。他本?有追求有理想,被迫放弃仕途委身王氏当个窝窝囊囊的赘婿。

    王姮姬沉吟道:“若文兄不?方便,今后我们一同搬出去也是?可以的。但是?为人子女,我必须早晚侍奉爹爹喝药洗漱,让他晚年恣意快乐些。”

    文砚初摇头拒绝,“我懂,父母在不?远行,小生只?求及早为郑蘅兄研出的根治毒素的药方,万万不?敢有此奢求。”

    王姮姬弯唇道:“你总是?礼貌得过分,其实有什么话直说就好了。”

    未婚的两人牵着手释然笑笑,缓步吹着夜风,走一路谈心?了一路。

    文砚之潜有隐忧,不?知陛下是?否起驾回宫了,如果有可能他想趁今日?与陛下私下里见一面。郑蘅毕竟是?王家人,有些心?事无法对她明说。

    庭院深深深几许,王氏宅院仿佛吞噬人的坟墓,暮色中层层叠叠,困人牢笼。

    月上中天,明亮如雪,蝉鸣阵阵。槐树张牙舞爪的浓黑树影随风摆动,深蓝色的夜空上一颗星星都?没有。

    一层夜雾缥缈着,乌鸦栖息在弯弯曲曲的枝桠上,人间恍若变成黑与白,不?是?月亮的惨白,就是?万物的纯黑。

    肃杀凛寒的夜晚。

    王姮姬和文砚之抱着几件称心?的新婚礼物徐徐走过来?,言谈之间甚为和谐,商量着大婚的吉日?。

    石桥边上,郎灵寂半倚半靠着,懒散地喝着一杯酒,酒中盛满了月光。

    他一身鸦色轻缎长衫随风浮动,满身霜寒之气?。墨色的发,冷色的眼,似乎整个人也融入到黑暗的夜幕中一同沉沦。

    许是?醉了缘故,闻她,“过来?。”

    文砚之愣在当场,这些日?以来?他一直避着帝师,就怕狭路相逢发生争执。

    青筋暗暗暴起,唇死死抿成直线,既然避无可避,便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然而文砚之被当成了空气?。

    王姮姬笑容亦凝固,与郎灵寂狭路相逢,并不?想和他多?说,尤其是?文砚之在场的情况下。

    擦肩而过时,郎灵寂拦住了她。

    王姮姬被他笼罩,脚步微沉。

    文砚之怒色升腾,本?着正?面交锋的准备,欲上前救人,呼喊巡逻的侍卫。

    郎灵寂平静地乜了眼,如漆黑的天幕,漠视一只?卑贱的蝼蚁。

    这眼神,太熟悉不?过。

    前世她执意拒绝许昭容进门时,他就曾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王姮姬走夜路遇见疯子发疯,怕连累了旁人,哑声?道:“文砚之,你先退下。”

    郎灵寂拦在她面前的手,月光下呈苍白的冷釉色,仿佛一具尸体,平静中夹杂几分癫狂暴风雨的毁灭意味。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先别叫人。”

    文砚之不?肯,被王姮姬再三勒令,才?勉强退到槐树后,警惕着这边动静。他黯黯然捏碎了拳头,在这王氏大宅,他永远是?手无寸铁的寒门。郑蘅是?他未婚妻,此刻被遣走的人居然是?他。

    湖畔月色下,只?剩下两人相对而立,浓黑而朦胧的影子像一对旖旎的恋人——彼此相互诅咒的昔日?恋人。

    “紧张什么?”

    郎灵寂似怜似厌,“那么着急支他走,还怕我杀了他?”

    王姮姬定定,“你当然不?敢。”

    “可你杀了我。”他轻声?幽怨着,漫不?经心?,“九小姐高高在上轻飘飘的几句话,便杀人诛心?。”

    杀了他多?年辛苦钻营,杀了他日?复一日?的盘算谋划,杀了他对未来?的一切,使他所?有的所?有毁于一旦。

    “多?残忍呐。”

    王姮姬瞪着他,目光如箭。

    失去情蛊的控制之后,她与他站在了平等的位置,不?必再有任何顾虑。

    “琅琊王,你醉了。请别挡路。”

    不?叫侍卫不?是?因为她怕他,而是?念在他辅佐王氏多?年之恩德,不?愿把事情闹大,使双方鱼死网破。

    毕竟他对琅琊王氏还有残余价值,父兄在朝堂上还要?与他合作。

    郎灵寂目光流淌得很慢,犹默默浮现?于黑暗的夜月清辉,隔着三尺的距离,他第一次这般认真地看她,似把她身上每一寸都?看千千万万遍。

    素来?稳坐钓鱼台的他,定定问,

    “姮姮,再说一遍,你嫁给谁?”

    王姮姬微微扬起了下巴,“文砚之。你白天也听见了,何必多?问废话。”

    他冰冷的鸦睫眨了眨,置若罔闻,“退了吧,我原谅你,就当没发生过。”

    王姮姬愕然张了张嘴,不?知他怎么大言不?惭地提出这种?无理请求的,“不?可能。”

    说罢就要?越过他离开。

    “七月十五,我们成婚吧,”他从后面静静地说,有种?可怕的偏执,“春和景明,风和日?丽,是?你之前亲自选定的。”

    王姮姬不?怕他恼怒发疯,只?怕他日?夜纠缠,像影子似地黏着,闹得所?有人都?不?得安宁。

    “郎灵寂,你听不?懂话吗?我不?喜欢你了,好聚好散,似这般纠缠有何意义。否则待我告诉爹爹和兄长,你失去的只?会更多?。”

    她森寒的语气?犹如一根根钢针,狠狠扎入心?脏。

    郎灵寂的酒意终于被唤醒了几分,道,“……以前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王姮姬:“不?算数了。”

    “你变心?了。”

    她理了理衣襟,“就当我变心?了吧。”

    他问,“那寒门书生究竟有什么好?”

    “哪里都?不?好,我却偏偏喜欢。”

    郎灵寂闻此终于冷笑,平日?那稳坐钓鱼台的气?质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却偏偏喜欢”。

    所?以呢,他算什么?

    他在外面为王氏卖命,而王氏内部密谋退婚,连他救过数次性命的王戢都?欺骗他,敷衍他。

    明明他再三强调过,他的条件只?是?王姮姬,只?要?一个王姮姬。

    扪心?而问,自从入仕以来?他做的桩桩件件,全是?为了琅琊王氏。

    九品官人法,积弊已久。

    豪门右族,肆意占有田地,侵占国家财富,使国之户口?少于私户。

    琅琊王氏,更篡逆弑君。

    桩桩件件早已触怒了皇室,他一直昧着良心?帮琅琊王氏。

    眼见如今江州战场已定,皇帝已在掌控之中,天下再无顾虑,王氏便露出本?来?面目了。

    琅琊王氏将他的一生拴住,要?他当牛做马,却因王姮姬一句“喜欢”,轻轻易易将婚约给了另一个寒门。

    琅琊王氏,还真是?对人用罢就丢。

    “好个我却偏偏喜欢。”

    他道,”既然以往都?不?做数了,作罢便作罢,便祝王小姐和那书生百年好合,今后再也不?打扰王小姐了。”

    王姮姬好容易摆脱了纠缠,难受得紧,决然离开。

    “但愿殿下你说到做到。”

    郎灵寂指骨攥得发抖,寸寸睨着她的背影,几乎凝冻成冰。

    王姮姬立即脚步踏出,离他越来?越远,不?再应声?,背影坚韧。

    郎灵寂却又将她拦住,咫尺之间呼吸交织。

    王姮姬再度一震,浮起怒意,“你这么快就出尔反尔?”

    他呵呵,“不?是?你们先出尔反尔的吗?”

    她耐心?已耗尽,咬牙切齿下最后通牒:“别再纠缠,否则我真要?喊人了。”

    郎灵寂那柔淡的声?音若深山流泉,雪化为水,尽了此生最大的柔情,“别闹了,玩笑已经够了。收回白日?的婚约,我和你以后好好过吧?”

    前世今生,他从没这般挽留过她。

    她想让他低头,他低了。

    王姮姬毫不?犹豫打断,“做梦。”

    郎灵寂黑渗的眸顿时比最黑的夜色还深。

    王姮姬趁着空隙,再次将他推开。那边的文砚之闻声?,立即伸手将她牵住,意态是?那样亲密,默契深深,两人相携快步远去,如避豺狼虎豹。

    “你再多?耽搁一刻,我便要?喊人了……”

    “府邸是?该加强戒备。”

    文砚之对王姮姬说着悄悄话。

    郎灵寂沉然阖上眼睛,良久良久静若石像,心?头恍若雷电劈过,骤然将定亲的巨锁斩断了。

    她当着他的面,和另一个男人牵手,对着另一个男人笑。

    他睥睨着粼粼月光浮现?湖面,醉意朦胧,活着没甚意思,跳下去算了。

    王姮姬,行,真行。

    琅琊王氏,也够行。

    春日?已经正?式来?到了,春夜却没有任何温暖,反而漂浮着饱蘸风雪的寒气?,伤口?被冻得隐隐作痛。

    王宅内照亮夜路的明灯,在夜雾的弥漫下宛若黯淡摇曳的火苗,摇摇欲坠,充满了无力感,让人半醉半醒地游荡其间。

    王姮姬走后很久很久,郎灵寂依旧在原地呆着,他今日?这么一身纯黑的素服,仿佛在为自己的命运披麻戴孝。

    他想到了前世的事。

    前世,她也是?这么倔强。

    不?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非得自己选婿,而且相信一见钟情。

    新婚时候,他们相敬如宾,是?贵族圈里的模范夫妻。只?不?过后来?他们因为某事发生了一场巨大的争吵,离心?离德。

    她怄气?了半年,过世了。

    他按礼节按部就班地料理了她的后事,坟头草青青,也没想到她那么脆弱,因为这点小事就过世。

    人死不?能复生。

    他遣人在她坟前种?了两棵红梅,每年隆冬都?开花结果,在地底下百无聊赖之余,可以欣赏欣赏。

    他确实不?爱她,却承诺过守护她。

    意外让她英年早逝,是?他的错。

    重来?一世,她记恨上了。

    对于这种?随心?所?欲的高门贵女,郎灵寂没什么办法。对于同样过河拆桥的琅琊王氏,也没什么办法。

    ……

    清晨晶莹剔透的露珠挂在钩子般的枝叶末端,要?坠不?坠,氤氲着潮气?。

    这等季节天色最是?要?命,寒气?侵入骨髓,黏糊糊,阴云压抑地笼在低空之上,混混沌沌,万物都?进入一种?低靡的氛围中。

    郎灵寂在家主王章的院落门前,在黑夜中伫立了一夜,冷雾吸入肺腑深处,玄黑的衣襟被清晨的露水打湿。

    起早洒扫的丫鬟们见了几分唏嘘,帝师哪曾有过此刻这般狼狈。

    发生了那样的事,谁也受不?了。

    帝师哪哪都?好,为王氏做事良多?,却说抛弃就被抛弃了。

    丫鬟们回禀道:“琅琊王殿下,家主近来?疾病缠身,不?见任何人。”

    郎灵寂垂眼道:“多?谢。”

    却不?走。

    他情绪上一如既往的平,眸中寒色浮浮,比天边的北极星的还冷。

    看来?是?不?见太尉不?罢休。

    良久,门终于拗不?过打开了。

    王章头上系着抹额,病体缠身,昨夜饮酒引发了病根,休息得并不?好。见了郎灵寂,请他坐下,沏了壶龙井暖暖身子。

    “雪堂身上还有伤,这么早便在外面,仔细着了风寒。”

    郎灵寂木然坐着,未曾饮茶,开门见山道:“伯父该当知道我为何而来?。”

    两人很早以前就在一块互扶互助了,可以算是?忘年交。多?年的交情,同仇敌忾,彼此都?晓得对方的心?思。

    琅琊王氏,门高非偶,毁婚弃约。

    王章抿抿唇,缓慢喝了口?茶,意味悠长地说:“雪堂,这事怪我没提前知会你,姮姮和你不?合适,若是?硬凑了这桩婚事,才?是?毁了你们二人的一辈子。”

    郎灵寂犹如死水,“所?以呢?”

    王章道:“她自小就是?脾气?执拗的,看中了谁便更改不?了,同样,看不?中谁也是?永远看不?中的,你应该也明白。”

    “既然你们双方都?不?心?悦彼此,莫如及时止损,各自婚配,我王氏女儿那么多?,殿下可随意另挑选一位,权当补偿。”

    郎灵寂神色不?动如山,反问道:“太尉当在下是?什么,配种?的猪狗么?随意更改新娘人选。白纸黑字的契约写得明明白白,太尉却纵女悍然毁婚。”

    王章亦微微板起脸,“王氏当年之所?以与殿下订立那道契约,全建立在小女一心?倾 慕您的情况下。如今小女既执意更改,契约便不?存在了。殿下若实在气?不?过,就此断了与我王氏的联络也罢。难道自视江州一役有功,便想威胁我琅琊王氏吗?”

    郎灵寂这次连冷笑都?欠奉,他被王氏当牛做马使唤了半辈子,背弃皇室,将朝臣得罪个精光,手里沾满了血腥。

    如今王氏一句“断了联络也罢”,一脚将他踢开,从前他做出的种?种?努力,殚精竭虑的心?血,王氏可也会如数奉还吗?

    他稍内敛了情绪,沉沉吸气?道:“伯父,雪堂已无路可退,请您慎重考虑。”

    右手缠着绷带,饮不?了茶盏。

    覆水难收,换不?了站队。

    人入绝路,无可回头。

    “即便在下与姮姮不?合适,她与那位文公?子也是?不?合适的。”

    “那一位可是?帝党。”

    王章难以理解他的执着,郎灵寂以往总表现?得冲淡澹然,很少坚决争过什么,就连给他一个帝师的地位而没让他任尚书监,他都?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如今,死死咬着姮姮的婚事。

    当初是?姮姮主动追慕郎灵寂的,郎灵寂是?被动者,两人私下里也是?姮姮主动的时候居多?,郎灵寂比较冷漠。

    此刻是?怎么?反过来?了?

    事情当真有些诡异,可越诡异越不?合常理,证明王家之前忽略的细节越多?,姮姮做的预知梦越有可能是?真的。

    为了保护女儿,为了不?让噩梦成真,王章宁可错杀一百不?肯放过一个,若真冤枉了郎灵寂只?能冤枉了。

    王章道:“虽然文砚之是?寒门,但姮姮喜欢。老夫亦与他约法三章,保姮姮此生幸福,就不?用琅琊王殿下多?担心?了。”

    话已至此再无转圜的余地,王章咳嗽连连,还要?回榻上去养病。

    送客。

    郎灵寂默然,不?声?不?响一句,“这么多?年,在下可有对不?起王氏过?”

    王章脚步一滞,漠然回答,“殿下,过度执著只?会害人害己。”

    留郎灵寂独自一人在桌边,茶水冒出轻淡如雾的烟。

    鼎盛的琅琊王氏,溺爱女儿的父亲,圣旨赐婚,这是?一个死局,天衣无缝固若金汤的必胜之局。

    不?知她和文砚之暗中谋划了多?久。

    如今生米煮成熟饭,即便是?他也破不?了。

    他被前世业障的锁链连着,如在梦中而实堕入彀中,一梦黄粱。

    明明晴天白日?,却让人处处黑暗在蠕动,遮挡视线,望不?见前路。

    郎灵寂太阳穴很疼,有种?浑浑噩噩的感觉,失去了一贯冷静清醒的头脑。

    王姮姬和王章父女俩就像摇篮中的幼稚婴儿,态度固执,拒绝协商,也根本?听不?懂话,任凭怎样轻声?细语吟唱谣言曲,都?不?能阻止婴儿的哭闹。

    所?以呢,就这样了。

    ……

    郎灵寂在王宅那片种?满芭蕉的八角亭边,约到了王氏小一辈中最有话语权、最有希望未来?当家主的王戢。

    天凉如水,芭蕉肥大的叶片遮挡了大部分视线,亭子周围显得古朴静谧,时而一二鸟雀的啁啾声?,找不?见鸟雀的影子,阶上爬着墨绿色零零星星的青苔。

    王戢这段时日?避着他,郎灵寂晓得,可他必须找上门。

    面对昔日?同袍,郎灵寂请求王戢劝说父亲和九妹,挽回这一段婚事。哪里做错了,他可以改正?。

    王戢闻此深深地被刺痛了。

    何尝不?知王氏对不?起琅琊王,何尝不?知爹爹和九妹的翻脸无情……可王戢在这个家只?是?小辈,根本?插手不?了。

    九妹不?喜欢的人就是?不?喜欢,她外表虽柔弱,内心?清骨铮铮,大有主意。

    “雪堂,”王戢歉然叹息,满脸灰败之色,“抱歉,我亦无能为力。”

    “九妹只?是?个小姑娘,爱玩爱闹,芳心?有变是?常有的事。她是?我们全家的掌上明珠,她不?喜欢的婚事,我们绝不?会逼她的……即便是?你也不?行。”

    人心?肉长,哪有均齐。

    王戢咽下满腔血腥气?,一狠心?将腰间匕首拿出来?,递到郎灵寂手上,道:“你在皇宫和江州两次救过我性命,我背信弃义,辜负于你,你便将我这条性命拿走吧。”

    这段时间一直深居简出,处处躲避,王戢无颜再面对友人。

    郎灵寂指骨微屈抚过匕首,有种?时过境迁的静寂,“我要?仲衍你的性命作甚呢,十条性命又能换回什么。”

    王戢越发难受,青筋暴起着紧抿着唇角,将跌落在地上的匕首捡起。

    “九妹与你的婚事不?成了,但王氏仍与你风雨同舟,相互合作共就大业。”

    郎灵寂摆摆手,琅琊王与琅琊王氏风雨同舟的时代已然过去,今后怕是?只?剩分道扬镳。最高兴的,大抵是?他们的陛下吧。兰因絮果,王郎两家最终的结果竟然是?这样……多?么无趣的落幕啊。

    可惜了前几日?他为琅琊王氏设计的一番蓝图。

    可惜了从前他焚膏继晷投入的那些心?血。

    “不?必了。”

    建康城虽富贵,他怕也不?能继续待下去,及早收拾了包袱回琅琊郡去。

    “雪堂……”

    王戢内心?滋味难熬,刚与父亲发生了一场争执,被批评哥哥不?向着妹妹。

    本?朝以孝治天下,爹爹的决定在王氏没有任何一个儿子能违背。

    如今爹爹疯魔了,宠爱九妹无边无际,谁对九妹好谁就能当家主,连姮姮要?寒门入赘也满口?答应。

    他呕心?沥血操练武艺多?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当上家主,光宗耀祖,绝不?能在这节骨眼儿上功亏一篑。

    即便是?他,也不?能忤逆九妹的意思。

    “雪堂,真的抱歉。”

    说罢,王戢再不?愿在此尴尬氛围中多?逗留,捡起了匕首匆匆离去。

    郎灵寂站在太阳底下很冷很冷,一片孤簌,西风飒飒吹得长袍带猎猎。

    求告无门的滋味,今日?是?见识了。

    他凝了会儿,又喟然笑了。事情真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吗,明明才?一夜,几个时辰的时间,就从天堂掉到了地狱。

    他井然有序的人生,忽然被搅合得一团糟。

    除王戢之外,另外几个王氏子弟也对他退避三舍。王瑜事事听王戢的,一直以一种?怜悯的眼神看他。

    其余关系比较疏远的,如王绍、王崇、王潇之流,因九妹的退婚直接与他断绝了联系,之前的合作统统取消了。

    老辈的王慎之劝道,“世事无常,琅琊王殿下另觅佳偶吧。九丫头固执,与她的婚事你别想了。”

    郎灵寂听了。

    雨色濛濛,天空犹如一泓碧琉璃,氤氲着阴郁的气?息,凉凉的风吹得人发寒,裹挟着雨点,潮湿又黏腻。

    藏书阁,文砚之正?在翻阅一卷有关蛊术的古籍,废寝忘食地研制解药,忽然间一片阴影笼罩,抬头,帝师在他面前。

    郎灵寂道:“能谈谈么。”

    文砚之神色凛然。

    这是?两个男人第一次平静平等地谈话,从前,寒门连仰望贵族权利都?没有。

    文砚之难抑烦恶之情,见了郎灵寂脑海就浮现?老师血溅三尺的惨状,本?着读书人的礼节,才?勉强落座。

    郎灵寂不?多?废话,径直推出一张薄薄的纸张,上面是?房契、地契、田地,以及几辈子也花不?完的金银钱币。

    文砚之皱眉,“什么意思?”

    郎灵寂,“您说呢?”

    撬墙角的意思,不?就为了这吗。

    文砚之身为贫穷寒门被人瞧不?起,这些田地金钱却可以让他一夜之间跃为富人,坐拥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

    “如果文公?子您主动放弃婚约,这些便都?是?您的,不?够可以再谈。”

    文砚之耻笑,“帝师想收买我?”

    郎灵寂并不?否认,“这桩婚事对我极其重要?,对您却可有可无,甚至屈心?抑志,彼此交换何乐而不?为。”

    文砚之凛然将房契地契悉数推了回去,“区区黄白之物,你以为凭这些就可以收买我,大错特?错了。”

    郎灵寂淡淡唔了声?,进一步加大的筹码,“还会在九品中正?考校中会定您为一品,使您重返官场,领受太常博士的要?职。”

    宦海中辅佐帝室的名臣,和入赘王氏窝窝囊囊当个女婿,孰轻孰重怎用多?说。

    文砚之仍然不?为富贵权势迷眼,坚定拒绝道:“九品官人法是?小生所?反对的,小生不?愿被这种?落后的制度评级。况且小生与王太尉有约在先,会一生一世照顾好王小姐,绝不?会舍她而去。”

    他拒绝和郎灵多?寂说话,后者浑身透着世故和金钱的臭气?。

    郎灵寂慢掀了眼皮,“……那如果,我说可以考虑试行科举考试制呢?”

    文砚之怔了一怔,怦然心?动,没能立即反驳。

    科举考试,那是?他的梦。

    如果是?旁人提出这样的条件,他会纳头相拜,会千恩万谢,可眼前之人是?血敌,是?一条披着华丽外表的毒蛇。

    中了诱惑,会万劫不?复。

    这一点他十分清醒。

    而且,无论多?么丰厚的条件,他又怎么能拿王姮姬交换?

    “帝师请别白费力气?了,任何条件小生皆不?会答应退婚。”

    说罢,他决然起身。

    郎灵寂微微提高了音量,“我在此诚心?恳请文公?子您退婚,任何条件好商量,希望文公?子三思,识时务一些。您坚守的所?谓清骨,有时候真的很可笑。”

    文砚初双唇紧咬,知道这件事是?他鸠占鹊巢。但事已至此,婚事已板上钉钉,他需要?对蘅妹以及王氏负责。

    “若我不?答应,你待拿她如何?”

    郎灵寂不?可思议。

    这话问得不?可思议。

    她有强盛的琅琊王氏保护,琅琊王氏百年风雨不?倒,宛若一座坚固的堡垒。

    他能拿她如何呢。

    只?是?人生在世,谁也别把谁逼到绝路了。

    “文公?子志在匡扶社稷,本?该翱翔于九天一展才?华,而非明珠暗投困在王氏的门墙之中,当一个赘婿。”

    “有些东西只?在特?定的人手里有特?殊用途,即便您抢过来?也无用武之地,所?以还是?莫要?损人不?利己的好。”

    “您可以冷静想一想。”

    顿一顿,郎灵寂补充道,“您恩师陈辅撞柱,我当时在朝堂的确始料未及,并非故意加害,今后愿登门拜谢致歉向陈公?赔罪。”

    文砚之听他提起瘫痪在床的恩师,右眼皮狂跳,恩师被他累成那般模样,岂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可以弥补的。

    郎灵寂失去了琅琊王氏的支持,果然成为落败的凤凰,全无能耐了。

    当初陛下所?料,果然没错……

    既然他们拆开了,决不?能让他们重新再聚拢在一起,哪怕半点苗头。相信琅琊王氏落单之后,独自撑不?了多?久。

    文砚之重新坐下,义正?言辞道:“退婚之事不?必提了。但若帝师登门致歉向恩师致歉,并且重新考虑科举制,我们或许可以原谅你。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郎灵寂冰凉柔腻地失笑了,“退婚的事不?提,那还有谈的必要?吗?”

    文砚之一凛,心?想此人曾经下蛊毒害郑蘅,并非善类,三言两语绝不?可能劝其向善。郎灵寂现?在事走投无路,才?这般低声?下气?地好说话,一旦翻身便会露出真面目。

    王姮姬好不?容易解除了婚约,若再落在此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郎灵寂道:“文公?子您的那篇文章我看过,写得甚好,可以在朝中先小幅度地实行,多?给寒门子弟一些机会。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您愿意放弃婚约的前提下。”

    文砚之宛似不?闻,坚持初衷,“我也说过退婚之事绝无可能,无论帝师开任何条件。小生还有医书要?看,帝师请吧。”

    气?氛陷入了寒冰冻结中。

    交易谈崩,文砚之不?再说一个字。

    郎灵寂吸了口?气?。

    立场迥然相反的两个人,似乎从最开始就没有谈的必要?。

    王氏每个人的态度,都?固若金汤。

    这场婚事阖棺定论,一个定要?嫁,一个定娶,同心?同德,加上皇权圣旨的加持,即便神仙来?了也无法逆转。

    ·

    小王宅竣工了。

    原本?王九小姐与琅琊王成婚的新房,而今被一个寒门光明正?大住了进去。

    可惜琅琊王从图纸到竣工全程尽心?尽力负责,最终却与这座新宅无缘,全然为他人做嫁衣。

    谁是?笑话,琅琊王是?笑话。

    成箱成箱琅琊王送来?的聘礼被遣退了回去,连开封都?未曾。

    别人家都?是?送聘的队伍喜气?洋洋绵延十里,琅琊王被退的聘礼也绵延十里。

    丢人现?眼,每一刀都?好像在凌迟。

    豪门王氏,羞辱人真有一套。

    当然王氏并不?是?故意的,他们只?是?要?速战速决地把聘礼退回去而已,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郎灵寂撑伞站在雨中,静藐着那些自己悉心?挑选的聘礼,如一株落满雪的松木,失去了任何人世间的感情。

    火红的聘箱被王氏仆人随意丢下,暴力拆卸,又摔又扔,珍贵的瓷器、玉器、茗茶、绸缎等物,已凌乱地散在泥地里,和雨水一同化为烂泥。

    琅琊王和王小姐定情的那把巨锁前些日?雨天被雷电劈坏了,已没有修复的必要?,被王家下人直接丢出去了。

    这便是?弃子的待遇。

    下人问郎灵寂这些退回来?的损坏聘礼如何处理,郎灵寂道:“扔了吧。”

    下人们遂扔了。

    不?扔,摆着也确实膈应人。

    对于王氏来?说,琅琊王只?是?昨日?黄花。腾出来?地方,留给未来?新姑爷文砚之送聘之用……虽然文砚之是?个赘婿,送聘仅仅走个章程。

    王氏作为豪门大族,抛弃谁支持谁都?是?常有的事。

    各路贵族亲眷明里暗里对琅琊王冷嘲热讽,王氏的走狗,如今没有利用价值了,王九小姐一句不?喜欢,琅琊王便像垃圾一样被王氏弃如敝屣。

    为人走狗的下场。

    王氏曾扶持过许多?藩王,那些人得势时自以为掌握天下,却无不?是?昙花一现?,失了王氏助力后便飞快凋零,琅琊王自然也不?例外。

    官场上惯会拜高踩低,琅琊王被王家九小姐退婚后,比他下位的臣子也纷纷见风使舵,流露倨傲不?恭之意,甚至墙倒众人推,刻意上奏弹劾于他。

    琅琊王这碟子菜,就快凉了。

    今日?王氏门中热闹,老家主王章要?拿新的婚书给姑爷签,择定婚期。

    宅中里里外外挂满了大红灯笼,盆景里移植九小姐最喜欢的红梅花,换上绛红的低地毯,一派吉祥喜庆的海洋。

    王家虽然只?是?招一个赘婿,但该有的三书六礼还是?不?能省。各种?繁文缛节得做得齐全,王小姐婚事必须要?大张旗鼓,做足面子,风风光光地嫁给文砚之。

    宾客之中大多?是?王氏的附庸,见主家都?对寒门女婿无意见,便也纷纷随大流,送些贺礼,对新婿谀词如潮。

    正?堂内,王章身着一身暗红褂,拖着病躯拿出崭新的婚书来?,给女婿签押。

    其余条款还好,主要?是?今后文砚之不?得入朝为官。这是?王氏的底线,王氏自不?会容许一个政敌迎娶自家女儿。

    文砚之亦是?一身斯文喜庆的红袍,迟疑挣扎了片刻,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是?在婚书上按上了手印,鲜红的颜色。

    此刻起,他正?式成为王家的女婿了。

    王姮姬将他扶起,按理说今后他们不?能叫夫妻,而是?妻夫。

    入赘的女婿要?事事皆以妻子为尊,服侍妻子羹汤,在妻子面前不?能坐着。

    王氏之前招徕过几个赘婿,规矩都?是?这样定的,几个赘婿现?在也遵从得很好。

    王姮姬一非刻薄之人,二来?她和文砚之乃患难之交,蛊毒之所?以能清全依仗文砚之,便不?遵守这旧规矩了。

    很快有人上前调侃恭贺,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云云,堂上热闹非凡,人人似都?习惯了王小姐的新女婿,细看这文人细皮嫩肉的,长得还甚是?英俊。

    文砚之不?喜这等浮华热闹,左支右绌,几个王氏子弟冷眼旁观着。

    只?有性子和蔼的王瑜帮忙搭腔道:“各位叔叔婶婶,我家妹夫脸皮薄,便不?要?调侃他了。”

    但不?调侃是?不?可能的,文砚之是?王氏掌上明珠九小姐王姮姬的郎君,力压琅琊王的人,炙手可热,众人的目光不?把他烧透才?怪。

    文砚之身处热闹之中,如坐针毡,难受得紧。他与王姮姬紧紧牵着手,作为即将新婚的夫妇,手指颤得厉害。

    此时他方知琅琊王氏的人脉,盘根错节,绝不?是?普通暴发户可比的。

    王氏的每一寸,他都?极不?适应。

    王姮姬伏在他耳边悄声?,透着安慰和鼓励,“文兄你若是?不?喜欢可以先回屋里去,这里有我和爹爹应付。”

    两人咫尺之距,她吐气?如兰,珠唇几乎触上。文砚之呼吸窒滞,嗓子发紧,立即摇头:“不?,我和郑兄在一起吧。”

    王姮姬莫名笑,“早跟你说了别叫郑兄,你怎么还是?这样。”

    文砚之这才?捏捏她软糯的手,沉声?道:“蘅妹。”

    ……

    热闹之外。

    郎灵寂一个人在幕后。

    他们相亲相爱,他们签订婚书,他们甜蜜与共,他们共挽鹿车,他们眉目传情,他们羞涩娇羞。

    普天之下的欢喜都?聚集在了王家,未婚的新郎和新郎犹如罩了一层金粉,光鲜亮丽,接受高朋好友的溢美之词。

    只?闻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他拥有的一切一夕之间被无情地撕碎了,谨慎布局经营的人生猝然碎成满地渣滓,碾压成泥。

    又隐隐觉得,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绝不?该如此,本?来?一切好端端的。

    这人间怎么了?

    好一个她爱文砚之,她只?爱文砚之。

    他冷笑。

    她懂爱吗?

    从前不?也爱他爱得死去活来?的。

    第025章 温情

    王家?有?喜, 王姮姬和文砚之定情之后,常待在一块,形影不离。

    她和他喜欢在藏书阁古朴的书房里呆上一下午, 研究药方, 研究孤本,同时?也研究些西洋新奇别致的小玩意。

    年轻人志趣相投,不愁没有?共同语言, 哪怕一块木头都能?玩得?不亦说乎。

    春天里东风正好,他们在藏书阁下的梅林里放风筝, 累了便就地坐下酿梅花酒, 喝不了的挖坑埋进土里, 待两个月后的盛夏再取出?来冰渗渗的,又甜又爽。

    梅林荫凉下,文砚之盘膝而坐对着一朵梅花发呆,王姮姬悄悄捂住他的眼睛, 他笑着扯下来,“蘅妹……”

    王姮姬道:“看什?么呢?”

    文砚之指着梅花的花蕊和花瓣, 出?神地说:“梅花冰清玉洁, 花瓣形状更是优美,如果?在大?婚时?你的凤冠融入一些些梅花图样?,更衬花容悦色。”

    王姮姬嫣然一笑,傻瓜, 凤冠那样?精细的物?件是半年前就打?造好的, 哪里需要他费心琢磨。

    “嗯, 文兄镶几片梅花在新郎官的帽子上, 无伤大?雅。”

    文砚之茫然,“那成什?么样?子, 好看么?蘅妹你耍我。”

    “好看啊,”王姮姬说着摘了朵梅花插在他鬓间,捧过他细皮嫩肉的脸蛋来细细端详,“多看啊,多俊俏的新郎官。”

    文砚之气息滞了滞,后知后觉她在调戏自己。对于从小到大?连姑娘的脸都不敢直视的他来说,心脏砰砰狂跳到极速,血液逆流,俨然忘记了呼吸。

    “蘅妹……”

    她的唇珠微动,一触即吻。呼吸交织间文砚之脑子有?些断片,恍恍惚惚意识到了她的意思,却不敢吻她。

    许久什?么没发生。

    他本能?地侧过了头,避掉这一吻。

    王姮姬尴尬地直起?身?子,自顾自拂去一身?梅花残瓣。

    文砚之暗暗吸了几口气,他无法?吻她。说实话他对她是爱戴,保护,往深了说还?有?些……敬畏。

    王氏门高非偶,王家?除了她之外每个人都高高在上,掌一方生杀大?权,让人情不自禁滋生对抗的情绪。

    他自从跟着老师陈辅开蒙以来,追求的是铲平门阀,为天下寒门谋福祉。

    如今,他却自己加入门阀为赘婿。

    为什?么郑蘅偏偏出?身?于豪门呢?

    如果?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贫门女孩,他二人举案齐眉,共挽鹿车,男耕女织,平淡的生活多么美好。

    可惜她是高高在上的王九妹,整个琅琊王氏的核心,身?份遥不可及。

    文砚之埋头,“对不起?蘅妹。”

    王姮姬打?断,“没事。”

    是她太莽撞了。

    他是个蕴藉儒雅的读书人,脸皮薄。

    文砚之轻捏她裙带,算是隐晦地道歉。王姮姬反过来捏捏他的手,告诉他不必介怀。

    许多时?候,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走吧,地上凉。”文砚之十分难为情,主动邀请王姮姬酿酒,“我给你酿酒赔罪,酸酸甜甜的。”

    之前研制的捻蛊药方剩最后一味药,文砚之苦思冥想数日,仍毫无进展。

    此药关?乎能?否彻底驱除王姮姬体内的情蛊,至关?重要。

    文砚之甚是焦虑,担心情蛊会白白损耗气血,给人的身?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王姮姬没那么心重,左右现下毒素驱逐个七七八八,自我感觉良好,劝文砚之也出?门走走,散散心,走访走访民间药师,没准水到渠成了。

    “文兄,我真的已经好了,剩余那点微不足道的毒素完全不影响了。”

    文砚初望向天空,有?几分文人骚客的惆怅,“不行。太尉叮嘱我必须完全治好你的病,才能?与你结为夫妻,而我迟迟找不出?来药方。”

    他不希望自己的妻子体内种着别人的情蛊,感觉怪怪的。

    情蛊的控制能?力他清楚得?很,蘅妹绝不能?再和那人死灰复燃。

    “蘅妹你放心,我这几日捋出?了一些头绪,彻底破解此毒是迟早的事。”

    王姮姬自然相信他的医术,论起?博通坟典的做学问精神,恐怕世间无出?其右。

    世间能?解情蛊者唯有?他和婆婆两人,与其说她嫁给了他的人,莫如说嫁给了他的医术。

    “我当然放心,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文砚之涩然笑笑,腼腆。

    天青如碧,日白风清,二人约定一块去王氏草场。

    当初她和他在这处王氏草场中结缘,故地重游,愁云惨雾一扫而空,恣意非凡,青草仿佛更绿了些。

    文砚之脑子被药方填满,外出?骑马兜风还?随身?携带纸笔,痴痴思忖着解药的事。

    王姮姬将近一个来月不骑马,瘾性犯了,率先纵马畅跑了三圈。

    呼呼的风吹得衣裳兜帽鼓囊囊的,张开手臂就能?飞,自由自在。

    她在风中一边摇动着彩旗,一边愉然长啸,串串笑语犹如银铃之清脆。有时候张开手臂,活像洒脱恣意的精灵。

    “文兄,过来骑几圈!”

    文砚之体力弗如王姮姬,安静坐在篱笆外为她作画写诗,记录下她一身?红衣如风中精灵般驰骋的秀美英姿。

    他的笔追随她的脚步,挥舞得?极快,浓墨重彩落于纸上。

    湖水潺潺流淌着,倒影纯净的天空,一伸手掬蓝天洗脸。自由纯净的空气填充肺部,滋润人心,洗涤了灵魂。

    “蘅妹,”文砚之挥臂招呼着,“休息会儿吧,看看我为你画的。”

    王姮姬欣然诺之,从马背跳下。

    文砚之伸手帮她擦着细汗,画上的她写意而不写实,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她的轮廓,与她本人骑马的仪态一般无二,与风同行不受羁绊。

    王姮姬嗔,“你将我画得?太美了,我本人哪里有?这样?……”

    虽是怪罪,她面容流露悦色,颊犹如翩翩飞霞,美目流盼,欢喜得?紧了。

    文砚之不敢多看亵渎于她,只埋头蘸墨汁涂抹瑕疵之处,微笑着说:“蘅妹的神韵,纸笔哪里能?画出?十中之一。”

    王姮姬想请人将这幅画裱起?来,挂在小王宅的新房里,丹青水墨,比放些花瓶玉器的贵重死物?有?活气多了。

    转念一想,命运姻缘的红线一旦连上便不会断开,文砚之以后会在她身?边时?时?作画,成百上千幅,岂独这一幅画为然。

    文砚之又在画作边上题诗,由他写下前两句,王姮姬写后两句。两人诗风迥异,拼凑在一起?竟出?奇的和谐。

    “蘅妹好文采。”

    “文兄也好文采。”

    二人互相夸赞,席地坐在软绵绵的草地上煮茶,欣赏着画和诗。

    湖光天影,绿草如茵,白云在蔚蓝的天空中缓慢地飘动,春风淰淰,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

    “你知道吗。”她懒懒靠在他的肩头,出?神痴痴,“其实这样?什?么都不做,安静宁谧的日子我就最喜欢。”

    文砚之道:“我们每天都是这样?的日子,我已经答应了你爹爹放弃仕途,以后可以游遍山河,有?的是时?间。”

    王姮姬微有?所感,坐直身?子:“你甘心吗?”

    文砚之避开她的眼睛,没有?直接答,浅叹了声,藏着郁郁不得?志的悲哀。

    骨子最深处,他确实屈心辱志。

    但和郎灵寂做交易,他又深恶痛绝。

    “甘心不甘心,人生也就这样?了。”

    王姮姬正色道:“文兄,我会把你当亲人,尽量让家?里人都接受你。”

    文砚之瞥着她羊脂玉似的脸颊,“嗯。我也会为你奉上情蛊的最终解药,让你今生今世永远摆脱情蛊的阴影。”

    王姮姬唇角弯起?一个弧度,继续伏在他的肩头。他的肩头很清瘦,骨头甚至咯人,却莫名给人以安全感。

    天很清,云很淡,他们永远这样?平安无事地依偎下去,时?光甜如新蜜。

    她前世朴素无华的愿望是寻一个专心之人,夫妻和睦,共挽鹿车,岁月静好,经历了这么多风波终于实现了。

    ……

    在马场蹉跎了甚久,回到王宅后,还?没来得?及梳洗,王家?管事的就请文砚之过去学规矩。

    王姮姬问:“什?么规矩?”

    管事的道:“九小姐,一些礼仪家?史,咱们家?新女婿全要学的。”

    文砚之本是寒门新郎,之前又诋毁王氏,王家?长辈的意思是要叫他好好学学规矩,免得?日后做出?有?辱门风之事。

    这相当于许多平常人家?的女儿出?嫁前,被关?进绣阁的那一段时?间,意在磨性子。文砚之既为入赘也是同样?。

    王姮姬迟疑道:“算了吧,郎……”

    她想说当初郎灵寂也没学,那人还?不是想干什?么干什?么,只手遮天,对待文砚之怎能?双标。

    管事的似乎早猜出?她要这么说,搪塞道:“九小姐,琅琊王殿下乃天潢贵胄,自不是寒门可比的。而且琅琊王是正常婚娶,并非入赘。文公子必须得?学礼仪和规矩的,这一切都是老爷的命令,您别为难奴才了。”

    王姮姬一时?无法?,只好交出?文砚之。文砚之出?身?儒家?重视礼法?,从来担任教导别人之责,如今竟反过来被教导。

    文砚之听管事的将自己和郎灵寂比较,自尊心被针扎得?疼。

    赘婿赘婿,每一句淌着血。同样?是女婿,他偏偏就低人一等。

    那人不复存于与王家?,阴影仍如游魂游荡在王家?大?宅之间,笼罩在他这新婿头上。

    王姮姬知文砚之乃清节之士,不以高卑见色,这种事会影响他的自尊心,跑去王章房里,求其免除。

    王章这几日实在病得?厉害,脸色枯槁得?犹如树皮,缠绵病榻,偶尔还?呕血。

    王章道:“吾女不可过于偏心,文砚之本是寒门卑族,因医术才侥幸进了王氏门。身?为赘婿,规矩必须要学的。”

    王姮姬请求道:“爹爹日后可以尽量少提‘赘婿’二字吗?砚之听了会不舒服。我和砚之是两情相悦的。”

    王章道:“区区卑族还?挺有?骨气,爹爹才不相信你和他能?这么快有?感情。”

    “爹……”

    王姮姬语塞。

    其实经历了前世之后,她早厌倦了情情.爱爱,处于一种麻木状态,选婿充满了利益和算计。

    与文砚之牵手,吻,成婚,这一切做了就做了,没什?么特殊的感觉。

    换个人来也是如此,都一样?,她甚至觉得?文砚之太内敛了。

    只要不是那人,她和谁都可以。

    除掉了情蛊之后,她仿佛落下了后遗症,也失去了爱人的能?力。恰如一颗葡萄被放在冷窖中酥冻后,再解冻也恢复不了原本的口感,葡萄的果?肉和核已被冻坏了。

    一段足够安全却无爱、且居住在自家?的婚姻,能?让她内心深处感到安全。

    她就想要这样?的婚姻。

    王章剖析道:“爹爹知道你的心思。他本性纯良,是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能?治你的病,又和你谈得?来,虽然外面的人多有?鄙夷,对于你来说这桩婚事就是最合适的,对吧?”

    王姮姬叹道:“瞒不住爹爹。”

    王章拉过她的手来,将沉重的家?主戒指与戴在她手上,来回比对。

    王姮姬一惊,“爹爹……”

    王章道:“别动,试试。”

    他原本想着姮姮有?一个强大?的女婿,他闭眼之后便可以放心将王家?交予她们夫妻俩。

    如今她找了个寒门,远远担不起?家?主的重担,只能?另作打?算了。

    “姮姮的手指还?是太纤细秀气了些。”

    这般纤细,怎担家?族的重任。

    王章心事辗转叹了又叹,“跟爹 爹说心里话,你到底有?几分中意文砚之?”

    王姮姬真心流露:“我当然爱砚之,但我更爱我自己。我对砚之的爱待,和对几位哥哥是一样?的……更像亲人。”

    不是什?么爱人。

    这般自私的话她只敢对王章说,因为前世她爱出?阴影来了,真的爱怕了,今生再也不想爱人了。

    谁知道枕畔亲密无间的郎君会不会心底藏着一个忘不掉的白月光,在人生某个时?段白月光忽然冒出?来,可怜巴巴地跪下流着泪,领着孩子恳求你收留。

    王章摸摸她的鬓间,“傻孩子,你这么想并不自私,你这么想爹爹才放心。”

    这世间没有?任何人值得?深信不疑的,哪怕是亲生父母兄弟,所以王家?才给文砚之设置了那么多条件。

    让文砚之入赘,目的不是要故意羞辱他,而是制衡他的壮大?,让他不敢背叛姮姮,终生只能?依附于琅琊王氏。

    同样?,让文砚之放弃仕途,也是最大?程度上避免琅琊王氏和皇权的冲撞,保证姮姮未来的安全,多上一道保护锁。

    王姮姬略略惭愧,自己终究不如爹爹想得?那样?长远。

    她对文砚之怀有?惭愧,他那样?尽心竭力地研制药方为她解毒,如今快成婚了,她居然还?怀疑他,防着他。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前世她因为完完全全相信一个外表看起?来很好的人,吃了大?亏。今生表面上说着深信,实则内心信不过任何人。

    “总之,我会珍惜现有?的生活,和砚之好好过下去。我和他很好。”

    王章点点头,“你能?想得?明白就好,为父怕你太过感情用事,太过专注,爱上一个人就把自己的全部投入进去了。”

    “女儿心中有?数。”王姮姬服侍王章喝药,吹吹凉,一口一口喂进嘴里。

    前世她没赶着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终生大?憾,如今亲人尚在,她尽心竭力侍奉在父亲身?边,弥补前世的缺憾。

    “爹爹的病,一定要赶快好起?来。”

    王章道:“人老了哪有?不病的,放心,爹爹身?子骨好得?很,即便为了你也得?活到一百岁。”

    王姮姬心想若能?得?爹爹福寿绵长,宁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换。与爹爹的沉疴相比,自己这点小病不算什?么。情蛊虽恶劣到底有?法?可解。

    “女儿不出?嫁也好,日日伴在爹爹身?边。”

    王章爱怜横溢,恨不得?把心脏挖出?来给她,“吾女本来就不出?嫁。”

    经王章这一番谈心,王姮姬没能?为文砚之成求情成功。

    文砚之学了一下午的礼仪和规矩,对于赘婿来说,当然免不了鄙薄和羞辱。

    暮色,流水小宴。

    前来贺喜的宾客三三两两站在堂上,王姮姬与文砚之手挽手,均身?着暗红喜庆的订婚吉服,向宾客们敬酒。

    郎灵寂也在。

    他作为帝师,与王氏联系紧密,起?码现在还?有?权利出?现在王氏的宴会上。

    只是他形单影独,分外孤寂。

    王姮姬与文砚之挨个敬了酒,没法?独独略过他,并肩靠近过来。

    “琅琊王殿下,我们……”

    “敬你一杯酒”几字还?未说出?来,郎灵寂便生冷地走开了。

    他从前如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气,事事稳坐钓鱼台,现在充满了戾气和孤僻,遇见人就厌烦。

    他似乎再不愿扫她一眼。

    郢水钟神,荆山孕秀。

    独来独往。

    继续保持着遗世独立不染尘。

    他是不可能?纡尊降贵的。

    王姮姬与文砚之面面相觑,左右是个不重要的人,就此作罢。

    文砚之满是防备,悄声提醒:“蘅妹,以后不要再搭理此人了。”

    王姮姬以为文砚之吃醋了,正要调侃两句,见他一脸清正,襟怀坦白,盯着郎灵寂的背影大?有?仇视之意。

    她顿时?调侃不下去。文砚之的授业恩师陈辅,被郎灵寂害得?撞柱自尽。此等血仇非偿命不能?肃清,岂是寻常儿女情长的吃醋。

    他恨郎灵寂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政治原因。

    王姮姬甩掉杂念。

    开宴后,一家?人其乐融融,觥筹交错,分桌而坐。

    王家?人都坐在内间,王章、王戢、王潇、王瑜、王实、王慎之等人皆在,也给郎灵寂留了位子。

    不过郎灵寂并没有?出?现在饭席上,早就走了。

    文砚初是寒门,则和一些散客和王家?女婿们被安排在了外间。

    文砚之低头盯着盘缘上的青花出?神,入赘者,拜堂成亲夫妻交拜时?,头要低过妻子一筹。

    妻子的书房不能?随便进。

    走路,要落后妻子半步。

    用膳时?,妻子撂下筷子,丈夫也必须撂下筷子。

    并非所有?王氏女婿都这样?,只因他是入赘的,条件才如此苛刻。

    他一开始答应这桩婚事时?,没想到娶王氏女需忍辱负重如此之多,几乎到了剥削的地步。

    寒门活该受欺负吗?

    这般窝囊,他如何做个问心无愧的七尺男儿立于天地之间?如何为恩师报仇?如何匡扶帝室,诛杀奸臣?如何声名籍甚,名动当世,实现少年时?的抱负?

    里厢内隐隐传来王姮姬的谈话声,“……砚之是读书人,账算得?好,我想把沿海几条街的庄子和田地交给他,授给他驸马都尉的头衔。”

    王戢反对,肃然道:“庄子和田地乃家?族立足根本,岂能?儿戏,交给外人?若给至多给一条街。驸马都尉的虚衔太大?了些,爹爹明令禁止他参与仕途。”

    “二哥……”

    王姮姬拉长音调,不大?高兴。

    “姮姮,这么安排确实太草率了些。”另一个略显粗糙的声音是王慎之,“给他田地可以,但地契要记在你名下。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叔父,这么做不妥,区区几块地皮斤斤计较,显得?我族抠唆小气。”

    “姮姮你别固执了,最多给城南的两条街铺子,否则那寒门翅膀硬了便会趾高气扬,将你甩掉……”

    ……

    文砚之听到此处不忍再听下去,掩饰地重重呷了口酒,掺杂赌气的意味。

    哗啦,水花四溅。

    王家?人内部人讨价还?价,他像被买卖的骡马一样?,随意定价。

    他固然知道蘅妹这么做是好意,可他根本不稀罕俗世的那些田地铺子,哪怕再大?的富贵。这么做只会令他难堪。

    他和她阶级阻隔着,很多时?候难以理解对方,他志向根本不在于此。

    如果?他真重视那些阿堵物?,当时?就和郎灵寂交换了,何必坚守良心到现在。

    他在意她,喜欢她。

    因此郎灵寂拿诱人的太常博士和科举考试制度来换,他都不答应。

    文砚之味同嚼蜡,一口饭菜没吃下去,郁郁寡欢形于色。

    片刻用罢了膳,王姮姬急匆匆出?来,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文砚之,兴冲冲将田地铺子的分配情况告知。

    “文兄,我的就是你的,我名下的资财你同样?可以料理。至于你驸马都尉的官衔,我会再求爹爹开恩,帮你料理好,绝不会少了你。”

    两人私下里相处亲密无间,文砚之实在忍不住,直言相告,“蘅妹,你知道我不在意那些东西,驸马都尉的虚衔纯属自欺欺人,你没必要给我。”

    王姮姬解释说,“我知道,但我想给你最好的,免得?你被别人轻看了去。”

    之前种种因为不可控的因素,她已经很对不起?文砚之了,现在能?为他争取的利益一定会争取。

    文砚之见未婚妻一片赤诚的脸,微微触动,不好多说什?么,一切悉听她的安排,内心纠结又悲哀。

    他衰然道:“蘅妹,我先走了,我去藏书阁等你。”

    说罢先行离去。

    王姮姬本待挽留他,见诸位父兄叔伯都在,或许他不在场更好些,命冯嬷嬷送他。

    王章老病复发,由叔父王慎之先行扶会房间休息。王姮姬留下来继续面对诸位宾客,直快要午夜,宾客才散尽。

    夜色如墨,天上无月,王宅内只有?厅堂发出?暖黄的光线,渐渐冷暗了。

    王姮姬终于料理完了所有?宴会事仪,披上斗篷,匆匆拿了一盏灯笼准备回房,想先顺路去探望探望文砚之。

    夜风有?些凉飕飕的,吹进人骨头缝儿里去,让人下意识捂紧了衣裳。

    却猛然见郎灵寂倚在青墙之间。

    他眸中染了轻微的春寒,好似冷水溅星,春夜的星子,似等了她许久。

    对视,不带情愫的无形拉扯。

    “九小姐。”

    “再谈谈吗?”

    第026章 谈判

    王姮姬微怔, 本?以为他早就走了,没想到他还在这。

    一别数日犹如经年,再度私下相处, 陌生而疏离, 又?显得不合时宜。

    除了宴会上出于礼貌的?敬酒外,她和他早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已是别人的?未婚妻。

    默了半晌,王姮姬沉沉问, ”你有什么话?”

    冷月浮墨云,掀起?一丝丝星星和风的?涟漪, 倒影在人的?眉眼间。月色太盛, 衣裳上犹如积了很厚的?霜。

    郎灵寂邀她在鹅颈长廊边坐下细谈, 王姮姬却始终隔着三尺远的?距离,摇头拒绝道:“不必了,我还赶着回去,有什么话直接说吧。”

    疏离的?氛围似一堵厚厚的?墙, 弥漫在二人之间,压得彼此都沉滞窒息。

    孤男寡女漏夜独处, 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尤其二者还刚刚退过婚,残余旧情,昏黄的?灯烛仿佛是死灰复燃的?光。

    郎灵寂遂平静地道:“姮姮,因为你退婚, 已经让我走投无路了。”

    这话嗓子沾着些微哑, 不似幽怨, 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所以你帮帮我。”

    王姮姬蹙眉, 他性子内敛极少有流露喜怒的?时刻,况且还是示弱。稳坐钓鱼台的?人也会说走投无路么?

    虽然她退婚了, 王氏赐予他的?官位和权力并没有变,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帝师,让人不懂走投无路在哪儿。

    “琅琊王殿下说笑了。”

    “我不曾说笑。”他望向漆黑天幕中明?月的?漏洞,仪范清冷,仿佛无知无感,“这场游戏你赢了,赢得彻底。”

    “而我输得一败涂地。”

    “从前?也与人博弈过那么多次,玩权力玩胆色玩人心从没败过,自以为掌控一切,没想到败在你的?手?上。”

    “认赌服输。”

    “所以我求姮姮,从指缝里漏出一点点慈悲施舍,让别人好过一些。”

    他语气中那种隐藏的?锋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风平浪静的?谈判。

    阻隔在他们中间的?空气墙,是他们无形的?谈判桌,他们各自坐在谈判桌的?对立面。

    王姮姬无言以对,他稳坐钓鱼台还好,越是这般温声细语谈话,越有种山雨欲来风满的?感觉,于平静中酝酿着癫狂,令人警惕。

    她知道他不是善茬儿,这件事情绝不会那么轻易的?善罢甘休。

    可她同样?要守护来之不易的?幸福,不允许任何人破坏践踏。

    他们各自都不会逾越底线。

    “那你想怎样??”

    “和文砚之退婚。”他点出。

    “不可能。”她决然否决,“这种荒谬的?话以后别再提了,如果你想说退婚的?事,请允许我失陪。”

    郎灵寂似漂泊不定的?一爿影,略有失望,“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王姮姬眼潭深处泛起?反感,“事已至此我与砚之婚期已定,决计不会更?改,还请殿下您好聚好散,切莫纠缠。”

    他道:“砚之,叫得可真亲热。你们才认识几?天便互相唤小字了?”

    “与您无关。”

    王姮姬漠然说,“无论认识几?天都是父母兄长同意了的?婚事,不劳您操心。”

    郎灵寂道:“仗着家族的?庇护胡作非为,九小姐就这点本?事了。”

    王姮姬秀发?微扬,“我仗着家族庇护,想退婚就退了又?怎样?。”

    琅琊王氏给得起?她这个底气,无论她想要什么,哪怕天上的?星星,都有无数人宠溺着她,飞上深空给她摘。

    拥有这样?幸福恣意的?生活,除非傻子才会想回到前?世?去,重?蹈覆辙,在深闺里做个帮夫君养外室的?怨妇。

    郎灵寂妥协了。

    也是。

    “那便祝你和文公子夫妻和睦,宜室宜家。美好的?爱情是珍贵的?,能体验一遭也不容易,尊重?你们,祝福你们。”

    他没有阴阳怪气,以正常宾客的?口吻,“你既真心爱他,那么我也不强人所难。如果你答应条件,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会消失在你面前?,再不叨扰。”

    “三年。”

    他轻轻竖起?三根手?指,“你和他在一起?,拜堂成婚,相亲相爱,生儿育女。”

    “我帮你们在朝中打点,实现你文公子心心念念的?科举制,让他有官可做,一腔抱负有施展的?余地。你和他在一起?,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三年以后,你们和离。”

    “……然后,你嫁给我。”

    这相当于把原本的成婚期限推迟三年,他甘愿节外生枝,接受文砚之,帮忙养她和文砚之的?孩子。

    这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也是息事宁人的?最后底线。

    “意下如何?”

    王姮姬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人怎么能面不改色说出如此荒谬之语。

    “真是个完美大度的计划,您觉得您很幽默吗?”

    郎灵寂摇头,肃然凝重?,“我是认真的?。三年时间很长,做什么都够了。相信到时候你们已过了热恋期,相看?两?厌了,再和离,对你们夫妻之间没什么损失。”

    “等你玩够了,再嫁给我。”

    “……但你必须要嫁给我。”

    王姮姬神色峻然,“殿下的?条件,看?似合理诚心,实则荒谬得离谱。”

    “首先,我与文砚之成婚是一辈子的?事,除非我们自己想和离,任何外人无法?介入。”

    “即便和离,我也不会嫁给您。”

    “您觉得如今的?您,还有资格和筹码跟我谈条件吗?”

    她真是觉得他可怜可笑,大言不惭命令别人,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外面传琅琊王是王氏一颗废棋子,虽然难听了些,事实确是如此。

    如果她不愿意,爹爹和兄长们会很快抛弃一个过气的?藩王。

    他以为,他还是前?世?那个不可一世?的?家主吗?他还能快活地和许昭容相亲相爱,摆着个她撑门面?

    早已时过境迁了。

    郎灵寂长叹了声,“所以是求你帮忙呢,姮姮。”

    她道,“这忙我帮不了。”

    他道:“你不用急着答复。”

    王姮姬眸子愠色,“别无理取闹了。”

    即便是在最艰难的?情况下,她没未曾对他动过半分屈服的?念头,遑论如今。

    “如果琅琊王殿下您识趣,父兄为了朝政考虑,或许还有您一席之地。”

    她言出如山,说罢不愿多和他费口舌,揽了揽斗篷离去,决然、不留半分余地彻底拒绝。

    “姮姮要撕破脸吗?”

    郎灵寂忽然在背后说,音色清晰而阴冷,“我从未对不起?你琅琊王氏半分。”

    “出生入死,两?次救你兄长性命。”

    “焚膏继晷,思索你王氏在皇权压迫下的?出路。”

    “指鹿为马,颠倒先帝的?死因。”

    “为臣不忠,背叛皇帝。”

    “为皇帝师,袒护早已过时的?旧政,掩盖你王氏子弟欺男霸女的?罪行,前?半生都在为你琅琊王氏谋划。”

    “而你们王氏,却欺我至此。”

    “契约上唯一的?条件,你们趁着我在江州给你们家卖命的?时候悍然撕毁。”

    “我帮你们对付江州叛乱的?寒门,你们却行背刺之事,反聘寒门为婿,之前?的?牺牲全变成了笑话。”

    郎灵寂轻扯了下嘴角,神色寂寞得犹如一面平镜,“便是用一条狗也没这么过分的?吧?”

    王姮姬绷着唇角,指甲深深嵌入掌纹中,腮边的?软肉不受控制地颤。

    “你到底想怎样??”

    他微微靠近了她,带着几?分暧然气息,“我甚至答应帮你和他养孩子,你要我还怎样?。做人给彼此留一分余地,别把事情做太绝了。”

    王姮姬不耐烦撇开?他,“留余地?当初琅琊王做那件事时给别人留余地了吗?”

    她掀开?自己的?衣袖,露出藕白的?一段手?臂,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

    “这条手?臂的?血管里曾经浮现着一条金线,每当我动情之时,浑身冻结,又?痒又?痛,失去行动能力。”

    “我知道不能拿你怎么样?,这点证据根本?微不足道。”

    “但你,欺我至此。你记得。”

    这句话,她原封不动地还给他。

    给她下情蛊,让她认主,操控她的?人生,纳妾,冷战,最后害得她在断药半年的?情况下油尽灯枯而死。

    “你最好识相一点,不要逼我。否则撕破脸就撕破脸,鱼死网破便鱼死网破。把情蛊之事公之于众,我自然丢人现眼,你同样?玉石俱焚。”

    她素日来温敛性淡,待人处事偏向内敛,这次却动了真格。

    说罢不惜得再赏半分眼色给他,扬长而去。

    郎灵寂独自一人,久久凝固。

    冥冥长夜冷月窥人,他长睫颤了颤,湖边倒影着树的?黑影。

    王家是铁板一块,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向着女儿。有王家这座坚固的?围墙保护着她,她完全可以籍由己欲。

    感情胡乱纠葛了一通,她全身而退了,留他收拾不尽的?烂摊子。

    月色如利刃刺进夜色中,他阴郁地笑了声,百无聊赖,挺没意思的?。

    他人微言轻,又?不能贵女怎么样?。

    那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既然如此,便既然如此吧。

    ……

    那日之后,郎灵寂再没找过王姮姬。两?人谈崩了,彻底撕破了脸。

    整个王宅和往常一样?,甚至比往常更?和谐安宁几?分。小摩擦小剐蹭,全是几?位兄长们对这位寒门新郎的?不满,片刻就烟消云散了。

    清晨,冯嬷嬷为王姮姬沏了一碗热茶,道:“小姐猛然换了女婿,还以为琅琊王会纠缠不休,老奴担心了好几?日。这下子琅琊王自己退出,老奴放心了。”

    王姮姬不欲提那人,只道:“爹爹呢?一会儿我服侍爹爹喝药去。”

    冯嬷嬷一拍腿,道:“哎呀,老爷今日可不在家,一早和入宫见陈留王去了,估计晌午才归来。”

    陈留王司马玖便是之前?的?定亲对象,此人乃地方?强藩,兵强马壮,聪明?睿智,是个很好的?盟友。

    只因先帝驾崩时发?生了点隔阂,王氏与司马玖才久久不联络。如今后者要入朝做皇太弟,应该要与王氏重?修旧好。

    王氏亦有意和陈留王靠拢,官场上就是如此,你方?唱罢我登场,尤其是门阀世?家,支持谁反对谁有很大的?不确定性。

    至于琅琊王,被遗忘在脑后了。

    “二公子耿耿于怀,不大同意王氏更?换新的?盟友。”

    王姮姬知二哥和那人的?交情,二哥心里惭愧也说得过去。

    不过,时间会冲淡一切,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二哥被爹爹寄予厚望,很大可能是未来的?家主人选,定然会顾全大局的?。

    她自己没心情参与到波诡云谲的?官场争斗中,想过好简简单单的?日子。

    如今蛊毒尽除,一身轻松,无忧无虑,婚契在手?,正是享受人生的?好时候。

    栽花,逗狗,骑马,写诗,还有和文砚之一起?研究药方?。

    她痛痛快快当一回纨绔子弟,人生能得几?回恣意。

    第027章 赐婚

    琅琊王沦为琅琊王氏的弃棋后, 王氏选择了新?的盟友——陈留王司马玖。

    此人血统高贵,被封为皇太弟,割据一方, 忠于帝室, 有自己的野心,并不像琅琊王一般完全效忠于门阀王氏。

    盟友的突然变动?,使王氏内部发生了一些?动?荡。几日来族中人心浮躁, 似铁板裂出了缝,被越扯越大。

    夕阳的阴影笼罩在王氏豪庐之上。

    ……

    皇宫。

    辰时, 皇帝司马淮跪于祠堂之中, 虔诚向列祖列宗三炷香。

    香烟从左到?右次第增高, 丝丝缕缕云纹一般,极为漂亮,乃吉祥预兆。

    司马淮深吸了一口?气,辛辛苦苦经营了这么久, 忍辱负重?,终于搬回?了一局。

    趁着帝师不在, 司马淮仍以微服的形式出宫, 探望卧病在床的陈辅。

    其实不用避着帝师,帝师自与琅琊王氏关系破裂后已许久不来皇宫。

    即便郎灵寂来,也不会再像以往那般监视皇室,为琅琊王氏忠心耿耿服务。

    琅琊王和琅琊王氏一旦拆开, 本来成倍的力量各自被削弱成了半份。一桩联姻破碎, 解决了两桩心腹大患。

    司马淮龙颜大悦, 脚步甚是畅快。

    陈宅, 陈辅之前撞柱落下?的伤已痊愈得?七七八八,整个人能小幅度下?榻走动?, 告别了完全瘫痪的日子?。

    闻司马淮到?来,陈宅下?人立即封闭了前后院,给二人留出一个私密房室。

    陈辅远远察觉司马淮面带喜色,“陛下?许久不来找微臣,可是朝中有好消息了?”

    司马淮纳头便拜,“老师您是朕的恩人,对于朕无亚于再造之恩。”

    陈辅急忙搀扶,如何受得?起皇帝之拜。说?来上次见面时君臣对泣,神州颠覆,奸佞横行,这次便迎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守得?云开见月明。

    司马淮坐定,嗓音略有激颤,“朕按老师指导的,设法使琅琊王氏与琅琊王内讧,如今初步见成效。”

    陈辅点头喜色问:“王氏之所以与琅琊王结盟是因为一桩联姻,陛下?用什么办法拆散的?”

    “朕用了……一个卑鄙的办法。”

    司马淮稍显犹豫,但不乏坚定地说?,“但为了荡清朝野,克服神州,计较不了那么多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司马淮遂将在民间如何找到?梅骨先生文砚之,又如何结识王家九女王姮姬,三人结拜的奇遇说?了一遍。

    他本想以天嶷山竹林为基,广纳人才,培养心腹,却?不想折在了郎灵寂手中。

    “既然郎灵寂烧毁朕的竹林,朕便夺他的姻婚。那夜朕和文砚之谋划了一个通宵,最终决定由文砚之去勾引王姮姬,使王姮姬移情别恋,退掉与郎灵寂的婚事。”

    “郎灵寂深爱王姮姬,这样?一来,必定与王氏反目成仇。”

    “老师,所幸朕成功了。”

    陈辅闻言久久凝然。

    文砚之便是他在民间的关门弟子?梅骨先生。此番文砚之破坏掉了王郎两家婚姻,虽襄助了皇帝也当了出头鸟,如果豪门反击,首当其冲的便是文砚之。

    看司马淮单纯清澈的眼神,似急于求得?夸奖的孩子?,显然没想到?这一层。

    “破坏了婚事便好,”陈辅说?,“豪门水浑,如今既功成,陛下?叫砚之速速抽身而退,最好找个深山草野归隐起来,短时间内不要再问世。”

    司马淮不明缘由,解释道:“老师,文卿与王家小姐联姻只是缓兵之计,待大婚之后朕还是要他回?归朝堂,助朕一臂之力的。”

    陈辅啧然长叹,糊涂啊糊涂,只恨自己这双腿残废着,不能亲自去王宅拉文砚之回?来,让文砚之越陷越深。

    “陛下?和砚之不该这么贪功冒进,合该留些?余地,给自己也给对手。”

    正是穷寇莫追,人被逼到?极处之时,往往会脱离善恶和道德的束缚,做出一些?他本不欲为之的事。

    司马淮面色不豫,他本兴冲冲和老师分享胜利成果,遭到?劈头盖脸一顿指责,当真扫兴。

    “老师何出此言,是怜悯了琅琊王氏,还是怜悯了您的故交郎灵寂?”

    什么叫给对手留余地?

    让他们得?以喘息,东山再起?

    “老师,您知道朕在宫中装疯卖傻,担了多少心,受了多少苦的。”

    司马淮声音幽怨。

    陈辅的话打击到?这位有志于匡扶天下?的年轻帝王了,可是,听到?用第三者插足的办法拆散婚姻,他非但感受不到?高兴,反而有种惴惴的恐惧感。

    这胜利像暂时偷来的,感情是这人世间最虚无缥缈的东西,尤其是男女之间的感情。

    常言道,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那人失去了一切还有什么可忌惮的,一旦下?手必定是狠的。

    “陛下?,老臣无意冒犯,但是……”

    “老师。”

    司马淮打断。他隐忍了那么多年,生生看着自己的皇兄被琅琊王氏杀死,恨毒了王氏,恨毒了与王氏助纣为虐的人。铲平门阀势在必行。

    “老师放心,您的提点朕会记得。”

    他自会小心翼翼,步步蚕食王氏。

    “朕下?一步考虑科举改革,把?选拔人才的权利夺回?到?朕手中。若有进展,朕会再来问您的意见的。”

    说?着,年轻的帝王起身拜别。

    陈辅老病在床,意识到?了潜在危机,却?无法改变新?一辈的政治搏斗。

    长叹了声,唯望诸事顺利。

    ·

    王宅这边,风雨如晦。

    王章病入膏肓,连连呕血药石罔极。王氏在京做官的子?弟纷纷回?宅探望,悲伤之余,暗暗盯着下?一任家主位子?。

    为王氏家主者可获三样?宝物。

    首先是代代相传的家主戒指,一块以陨石打造的蔚蓝色宝石。

    其次是一柄佩刀,当然不是实际杀敌砍人的宝刀,而是摆在宗祠中象征王氏德业相继的,独有的徽记与身份符号。

    最后,两条家训与统摄全族的权力。

    如此登峰造极的荣耀吸引着每一个王氏子?弟。

    王章的病情每况愈下?,家主之位已被众子?弟暗中争抢了半年。

    好武善斗的王冲因为争抢军功锤杀族弟王登,文人出身王卓和王申又因为荆州太守之位,在皇帝面前互相弹劾。

    王氏,隐隐有阋墙之祸。

    朝政那边同样?棘手,王绍被帝党弹劾欺男霸女,好色成性,王崇则被弹劾利用裙带关系乱任官员,收受贿赂。

    这些?小事虽不足以动?摇王氏根基,但如苍蝇不停骚扰,王章病弱之下?内忧外患,力不从心。

    王氏的事越来越难料理了。

    时光辗转,岁月如梭,转眼来到?了夏末。七月流火,天气渐渐转凉。

    王姮姬这些?日来深居简出,常常侍奉在王章榻前伺候汤药,寸步不离。

    自那日拒绝琅琊王后,斯人再没出现?过,朝廷中亦没他的动?静。日子?如水般平静,让人恍然忘记了他的存在。

    聘礼送的代表双方两情相悦的巨锁,被丢在荒野里,锈迹斑斑,长满野草。

    琅琊王彻底遗忘在记忆里,成为人们茶余饭后都?不会提的闲话。

    过往那些?复杂的情感纠葛,犹如被水浸过的血迹,渐渐褪色淡化了。

    人是地面草芥一般的生灵,倏忽一下?子?就枯萎了。

    王姮姬适应了新?生活,每日照料王章之余,与文砚之谈论诗书,弹琴作画,感情融洽,越发像亲人。

    文砚之研究的克制情蛊的药方大有进展,经过多次试验后给王姮姬服用,王姮姬已基本摆脱了情蛊的控制。

    她如今的自由自在全倚赖他。

    距离七月十五九小姐大婚不足两月,王氏上下?忙里忙外,一片火红,所见之处皆有囍字和红灯笼。

    五月十八,良辰吉日,王姮姬与文砚之入宫受陛下?赐婚的圣旨,王章王戢等人也换作肃穆的官服,陪同在侧。

    王氏子?弟玉跪于太极殿的阶闼之前,犹如琳琅珠玉,彬彬济济,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位于正中心的王姮姬,便是王氏满门珠玉之间一颗最璀璨的宝石。

    家族就是她最大的底气,将她保护得?密不透风。谁摘取她,谁便能赢得?王氏。

    可最终她谁也没选,选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草草成婚。

    司马淮高高坐于珠帘之后,传旨内侍宣读赐婚圣旨,声音高亢而洪亮。

    天际一片片朝霞掩映,红彤彤的犹如玛瑙,鸿雁盘旋而飞,光满堂室。

    夏日悠闲的蛱蝶成双成对地飞过皇宫,安宁静谧,和风温柔地拂过。

    燕尔新?婚,才子?佳人,宜室宜家。

    王姮姬双手捧过圣旨,金灿灿的绸缎,摸在掌心有些?烫手。未婚夫妻齐齐叩首,谢过皇恩浩荡。

    新?房小王宅已然建好了,大婚请帖、拜天地的高堂、宾客席面,男女婚服皆已准备完善,只待良辰吉日。

    司马淮按章程说?着一些?训言:“今朕为你?们赐婚,望尔夫妇二人笙磬同音,互敬互爱,携手百年。”

    王姮姬与文砚之齐声道“诺”,郎才女貌,远远看去一对璧人。众人遥遥看着,抛开身份出身不提,他们是极般配的一对。

    两人博袖下?的手暗暗握住,王姮姬清丽如粉芙蓉,含光潋滟。文砚之泛着柔情,脸色微红,凝视自己的妻子?。

    她的绛唇颜色似火,软糯糯的,正为他而绽放。文砚之心脏停跳,忽然感觉自己的人生变成了由缺而圆的满月。

    王章一脸病容,慈祥欣慰,亲眼看着自己女儿定婚。其余王氏子?弟亦保持着得?体,唯有王戢绷着脸沉默。

    九妹终于要嫁人了。

    在侧旁观的重?臣依次向琅琊王氏递上祝福,贺词如潮,新?郎新?娘浸在一片幸福的混沌中,晕乎乎酒不醉人人自醉。

    郎灵寂作为帝师,自然也在。

    他色调偏冷,与朱绂紫绶的众臣热烈庆贺格格不入,声貌如常。

    整个流程,他没有看她。

    长身如鹤,一尘不染的透色,态度不起波澜。

    王姮姬垂首谢恩,文砚之随之。

    事过境迁了。

    那一夜冷月下?的探案,郎灵寂对她说?的话,似乎从未发生。

    关系好像真的结束了。

    断得?干干净净。

    从前种种,似梅花,朵朵花开淡墨痕,终随着时间而消耗殆尽了 。

    她和琅琊王站站在彼岸的两端,犹如参与商,永远不会再有交点。

    郎灵寂作为本次大婚的证婚人,亲自将皇帝的赏赐交到?王姮姬手中,说?了许多宜室宜家的话,出奇的淡定大度。

    最后的最后,她在一片朦胧中抬头,分明看见他在冷笑。

    “姮姮。”

    他轻轻近在她耳边,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暧昧声音,如噬人的漩涡,沾着点可怖的笑意,落在耳畔异常平静,

    “你?给我?等着。”

    第028章 抉择

    文砚之此人的身世可堪玩味。

    他表面上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寒门, 实则在天嶷山竹林中讲学多年,信徒众多,人称“梅骨先生”, 乃是?御史大夫陈辅的关门弟子?, 陛下忠心耿耿的心腹之一。

    另外,他一身清骨,不为五斗米折腰, 是?朝中科举考试制度的首创人,曾帮陈辅写过檄文, 专门讨伐琅琊王氏。

    文砚之能?和王小姐结合, 纯属一个?意外。王小姐得?了一种怪病, 发作时,全?身血液寒冷冻结。

    满庭御医皆束手无?策,唯有文砚之凭借着祖传偏方,治好了此病。

    王小姐因此感恩戴德, 退掉了原本的婚事?,下嫁给了文砚之。

    据说, 文砚之的婆婆是?解蛊圣手, 文砚之耳濡目染,学了不少医术。文砚之和他婆婆,是?世上唯二两个?能?治好的王小姐病的人。

    郎灵寂翻罢了文砚之的生平卷宗,吩咐人去把?文家?那位婆婆找到, 眸似瘆人的幢幢鬼影。

    旁边, 陛下昨夜交上来的文章还没批改。虽然他这帝师已形同虚设了, 当一天帝师, 便要负起?一日的责任。

    他执起?墨毫。

    太极殿,照例讲解完了今日课业《儒经》《孟子?》后, 司马淮问道:“昨日朕写的文章老师看了吗,为何不提修改意见?”

    郎灵寂道:“微臣看过,无?甚修改之处。”

    文章是?一篇拟用科举考试制代?替九品官人法的初步设想,往常都遭到帝师的严厉批驳,今日竟毫无?回应。

    司马淮存心试探,“帝师也认为文章中朕的想法正确?”

    郎灵寂淡淡,“陛下所言,很有道理。”

    九品官人法靠裙带关系铨定九品,选人权力掌握在豪门世家?手中。

    而科举考试,凭一张试卷评判真才实学,不分贵贱,人才皆归帝室。

    两者究竟哪一个?对?皇权有利,不言而喻。

    司马淮暗嗤,到底是?被琅琊王氏抛弃了的无?根浮萍,丧家?之犬,态度转变如此之快。今我为刀俎人为鱼肉,即便郎灵寂有意投诚,他未必肯收。

    “哦?帝师何以这般认为?”

    郎灵寂平铺直叙道:“陛下想重振皇权,任用寒门是?善策。豪门子?弟有家?族依仗难以操控,而寒门全?无?根基,只能?效忠于陛下您。”

    这是?普天皆知的事?实,早在司马淮计划之中,自不用旁人多说。

    司马淮嘲讽,“帝师从前总向着琅琊王氏,如今口风竟变了。”

    郎灵寂亦心冷地笑了,“没有什么向着谁不向着谁的。”

    水火不容,黑白对?立。

    他与琅琊王氏,是?强烈的对?冲关系。

    司马淮又问:“那帝师以为朕具体该任用谁?”

    郎灵寂道出了那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答案,“文砚之。”

    司马淮故意道:“王家?的女婿?朕并不熟悉。而且那人身在豪门,并非帝师方才所说的‘寒门’。”

    “但?那人一身才华,人品卓绝,满腹经纶,堪为朝廷栋梁。在入赘王氏之前,他确是?陛下想要的‘寒门’。”

    司马淮当然晓得?文砚之的出身,此时却装聋作哑,“人人皆知文砚之即将入赘王氏,帝师此时提议任用,怕是?把?朕当枪使,蓄意对?付琅琊王氏吧?”

    郎灵寂澹静,“微臣不敢。任用与否全?凭陛下。不过……”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下,“文砚之入赘了王氏之后,似乎决定终生不仕呢。”

    司马淮猛然抬首。

    “什么意思?”

    郎灵寂轻轻道:“豪门的规矩,入赘王氏者必须一生放弃仕途,在后宅侍奉小姐。”

    司马淮难以置信,“怎么可能?,帝师你当初不也是?王家?女婿……”

    “可微臣并不是?赘婿啊。”郎灵寂道,“一介寒门娶了琅琊王氏嫡女,王家?爱护女儿,提出这要求合情合理。”

    他顿了顿,半真半假,“毕竟不是?谁都有福气娶王氏小姐的。”

    司马淮的计划本是?先让文砚之勾引王姮姬,破坏王郎两家?的婚事?,待这场风波过去后,再让文砚之入朝为官,助自己?一臂之力。

    谁料王家?来这么一手,直接断送了文砚之的仕途之路。

    文砚之……竟然答应了吗?

    文砚之不会入戏太深,真的爱上王姮姬了吧?

    司马淮疑云大作,“理虽如此,帝师刚遭退婚,就这般宽怀大度地向朕举荐昔日情敌,透露王氏的秘密?”

    “时过境迁了,何必在意。”

    郎灵寂云淡风轻,似最清白不过,“而且这也不算什么秘密,王氏满门皆知,连个?洒扫仆役都晓得?。”

    “陛下您一人蒙在鼓里罢了。”

    ·

    入夜,司马淮辗转反侧。

    脑中反复萦绕着郎灵寂的那番话,越想越心焦,呼吸跌宕起?伏。

    这是?他和帝师第一次心平气和谈话,就爆出这么一件大事?。

    司马淮无?法平定。

    琅琊王氏,真霸道,真狠呐。

    强硬要求入赘女婿放弃仕途,轻飘飘一句话,毁了寒门的终生。

    本朝素无?入赘者不能?做官之说,便是?公主的驸马,也正常享有官位。

    细究的话,王戢娶了皇姐襄城公主,也得?放弃爵位降为平民,当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本以为赘婿只是?名?头上难听些,没想到王氏的“赘”,是?有实际意义的。

    王氏一句话,搅乱了他所有规划。

    这样苛刻的条件,文砚之竟没跟他禀告过。八成文砚之也动了凡心,真的想娶王家?小姐。

    司马淮坐起?身,浓浓吐了口浊气,今夜注定无?眠。

    翌日,司马淮遣人赏赐王氏,并在礼物中暗藏纸条,要文砚之秘密出来一会。

    他们君臣暗中协作,万万不能?让琅琊王氏察出端倪,连王姮姬也要瞒着。

    面对?皇帝口口声?声?的质问,文砚之无?可辩驳,唯有叩首认罪,“微臣辜负陛下,求陛下微臣死罪。”

    “竟真有此事??”

    司马淮大为愠怒,“王太尉要你放弃仕途这么大的事?,为何不跟朕商量?你知道放弃仕途意味着什么吗?”

    若非帝师透露,他这皇帝还被蒙在鼓里。

    文砚之愧然道:“微臣出身寒门,人微言轻,如果不答应王太尉的条件便无?法娶九小姐,无?法完成陛下交付的使命。事?急从权,请陛下谅解。”

    他一开始接近王姮姬确实有目的的,拆散王姮姬和郎灵寂,使琅琊王氏与琅琊王无?法联姻结盟。

    王姮姬是?琅琊王氏与琅琊王之间的纽带,王姮姬如果退婚,两者必定反目成仇,一削为二,各个?击破便容易了。

    但?后来,他和王姮姬相处融洽,相谈甚欢,写诗骑马做梦……

    他瞧她一个?千娇百媚的贵女被毒害却有冤无?处诉,看似幸福,王家?人却无?一信任她中情蛊的。

    他开始怜惜她,理解她,设身处地为她考虑,甚至“多此一举”焚膏继晷地为她研制解药——虽然这跟他的任务毫无?关系。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沦陷了。

    他肃清了她身上的蛊毒,也萌生了爱意,再不舍得?放手。

    他想娶王姮姬为妻子?,共挽鹿车。

    他想守在她身边,一生一世这么走下去,不让任何人再毒害她。

    即便他只能?当个?地位鄙薄的赘婿。

    他萌生了过平凡日子?的念头。

    司马淮长?叹一声?,道:“罢了,朕理解你的苦衷。王氏霸道蛮横,门高非偶,这不是?文卿你的过错。”

    抬手将文砚之扶起?,“他王氏让你放弃仕途,朕可不答应。朕拟封文卿你为太常博士,掌礼仪、祭祀等规矩和传统,以儒生的身份襄助朕一臂之力。”

    文砚之正自愣神?,猛闻司马淮这般话,立即道:“陛下不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微臣已答应了王太尉和王小姐,一生再不入仕的。”

    司马淮脸色顿时沉下来,“文卿何以此言?”

    君子?一言固然是?驷马难追,可门阀不是?君子?,是?朝廷的毒瘤,过于重视承诺只会误人误己?。

    现在是?搬倒那些作威作福的门阀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当抓必抓。

    “当初文卿你归隐,养望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匡扶社稷、报效国家?吗?清清白白地坐朕的太常博士,比当恶臭的豪门赘婿好太多了。”

    想想王氏给他的那些凌辱,鄙视。

    堂堂七尺男儿,用膳不能?上桌,妻子?坐着丈夫站着服侍。

    王家?有什么秘密都背着赘婿,甚至将来生下的孩子?也姓“王”,没文砚之半分干系。

    而且,王姮姬内心深处真爱他吗?怕是?只把?他当研制解药的工具吧。

    大家?族永远是?人吃人。

    “豪门成婚只是?一场游戏,文卿别太上瘾了。”

    司马淮点出,“你的任务就是?离间王姮姬和郎灵寂,拆散琅琊王氏语琅琊王,如今目的已达,该抽身而退了。文卿满腹才华,不该沦落为赘婿,草草一生。”

    文砚之闻此,陷入深深的泥潭之中,纠结万分。

    出仕,必定万分对?不起?蘅妹。

    不出仕,又是?对?君王不忠。

    当官与娶蘅妹,必定要选一个?。

    文砚之担忧道:“可微臣与王小姐成婚在即,就算微臣有心离开,王家?不会放人。”

    司马淮道:“此事?文卿不必担心,由?朕出面给你加封,王家?不敢公然忤逆君王。”

    失掉郎灵寂后,王氏已呈现颓态。

    文砚之道:“可微臣一离开,琅琊王与琅琊王氏的联姻又会死灰复燃,如果再让他两家?在一起?,陛下您……”

    司马淮摇头道:“郎灵寂现在已与王氏反目成仇,恨不得?对?方死,两家?关系破裂,你觉得?破碎的镜子?还能?圆吗?”

    “陛下!”

    文砚之嘶哑恳求,“蘅妹这些年过得?很苦,落在她原本未婚夫的手里犹如身居火炭,如果我再走了,她太可怜了。”

    司马淮怔怔了甚久,恐怕这才是?文砚之不愿出仕的真正理由?。

    第一次听说有人可怜王姮姬,可怜谁,也不至于可怜王姮姬。

    “蘅妹也是?朕的结义妹妹,朕厌恶王氏,却不厌恶她。话说回来,你真的了解蘅妹什么身份吗?”

    琅琊王氏的第一贵女。

    而琅琊王氏,功高震主,半壁江山。

    可以说她只要小手指勾勾,满门王氏子?弟都会为她赴汤蹈火。

    她一句轻飘飘的不喜欢了,便使当朝炙手可热的权臣郎灵寂跌落神?坛,沦为王氏的废棋,委顿不堪,毫无?招架之力。

    豪门与寒门的鸿沟不可逾越,以往与寒门联姻的贵族都会被除以绞刑。

    而她一句轻飘飘的喜欢,愣是?大庭广众之下就招徕寒门为婿,贵族圈里的人没一个?敢提半句反对?意见的。

    “蘅妹真的不可怜。你可怜她,莫如可怜可怜朕。”

    山河破碎,神?州颠覆,沦为傀儡,权臣纨绔——他这皇帝才是?最可怜的。

    “文卿,朕替天下苍生求你。”

    文砚之彻底无?语了。

    君王的托付如泰山重重压在他肩头,使他无?论找不到半分推辞的余地。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同样,君要臣入仕,臣焉能?不入仕?

    “微臣……晓得?了。”

    他五味杂陈,“微臣听陛下吩咐。”

    一想到即将发生的事?,文砚之眼底湿润了。从前要他放弃文人的尊严去勾搭王姮姬,他是?千不愿万不愿。如今要他离开王姮姬,他又千不愿万不愿。

    文砚之缓缓从贴身衣袖的最深处掏出一物,道:“此药方,乃是?情蛊的根治之法,请陛下您收好。”

    司马淮微疑,“蘅妹的情蛊不是?已撵清了吗?”

    文砚之道:“是?撵清了。但?微臣仍想留给陛下一份,日后万一我朝百姓有遭蛊害者,可以以此方治病。”

    司马淮迟疑片刻,接了。

    蛊毒是?一种很生僻的毒物,除了王家?女儿外没听说别人中。不过,留在宫里当个?底方也是?好的。

    “朕知道了。文卿博爱。”

    文砚之切切叮咛道:“此事?绝密。”

    司马淮道:“一个?药方而已,也要绝密吗?”

    文砚之坚定地点点头。

    虽然他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但?隐隐的第六感告诉他,绝密,一定得?绝密。

    否则,不好的事?就会发生。

    ·

    拜别陛下,文砚之失魂落魄地回了王家?,脚底绵软,恍惚惚地仿佛踩在云端。

    放弃仕途这件事?,陛下不知则已,一旦知道,平静日子?到头了,他和蘅妹短暂的幸福像偷来的。

    陛下要他背叛对?王太尉的承诺,入朝为官,趁热打铁再给琅琊王氏一记沉重打击,彻底肃清门阀当政的局面。

    他心中万般纠结,一旦这么做,彻底和蘅妹走上陌路。

    王姮姬正在房檐下和桃枝等人制梅花香,闻文砚之归来,“去哪了?”

    文砚之勉强笑笑,从心底里发虚,“没事?,随意到镇上书局出去走走。”

    王姮姬洗去满手的梅花瓣,好奇地道:“还有什么书是?王氏藏书阁没有的,文兄也给我看看,我定给你补齐全?。”

    一缕青丝滑了下来,映衬她窈窕秀丽的面容,人如梅花,比梅花更美。

    文砚之痴了,本能?地上前帮她将青丝别到而后。手指触摸在她柔腻的肌肤上,激起?颤意,似心底漾起?了圈圈涟漪,留恋着久久不愿放下。

    王姮姬抬首,眼波流转,“今日为何……”

    文砚之怔怔道:“没事?,就是?想帮蘅妹拢头发,这辈子?每日都帮你。”

    王姮姬柔然一笑,“当然了。”

    他们很快就要成婚了,日后他日日都可以帮她拢头。

    “蘅妹,你真好。”他喉咙里带着几分酸,“能?伴在你身边,便是?当一朵安静不会说话的梅花,亦是?极致快乐。”

    王姮姬讶然,他这是?在说情话吗?

    他生性清白腼腆,从未说过情话。

    “文兄也好,我很愿意伴在你身边。”

    文砚之怦然,欢喜中夹杂着悲哀,温醇的嗓音淡淡的愁意,“哪怕我背叛了你?”

    “什么?”

    文砚之喉咙干涩,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一截子?话全?部咽了下去,“……没事?。我读书有些入迷了。蘅妹,可以……可以抱抱你吗?”

    声?细如蚊有些结巴,这是?个?他从未提出过的请求。

    王姮姬懵懂,任他拥抱。

    直觉告诉她今日文砚之不太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他今天犹豫迟疑,说些似是?而非的话,模模糊糊仿佛生离死别一般。

    “今天到底怎么了?”

    她在耳边问。

    文砚之沉溺地将头埋在她清香的头发间,湿了眼角,久久不愿抬起?。

    或许,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抱她了。

    他即将为了责任,踏上一条不归路。

    但?他不是?蓄意背叛她的,绝不是?。

    他……爱慕她。

    蘅妹……

    蘅妹……

    他在心底啜泣,蘅妹。

    为什么你是?豪门的女儿?

    天生和他做了敌人。

    第029章 一吻

    五月末, 王氏老家主王章再度病入膏肓,卧床不起。

    王家子弟轮流侍疾,王戢、王瑜、王潇等后一辈中优秀子弟也来?到父亲床前?, 悲伤之余, 亦等待接任下?一任家主。

    王姮姬闭门不出,着了魔似地整日整日地泡在?医书中,医书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标注, 与众御医议事,竭尽全力找出延长父亲衰老身体的房门。

    她疯了一般挽救父亲的性命, 甚至去寺庙求佛, 希望以自己的寿命换取父亲寿命, 然无济于事。

    冯嬷嬷和桃枝桃干几个直要落泪,小?姐是真心?爱父亲啊,她自己生病时都不见这般对自己上心?过。

    大婚在?即,王家半点喜气也无。

    ……

    于此同时, 朝中发生了一件大变故。

    陛下?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提拔了一位新的太常博士, 专司官员选拔、考试、改革之事, 监察百官。

    据说这位太常博士才高八斗,满腹经纶,儒家法家双修。此人“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不隶属于任何机构, 直接听命于皇帝。

    因?他的建议, 陛下?发动了改革, 彻底废除九品官人法,以后凡当官者须得通过朝廷一年一度组织的考试。

    同时, 这位神秘的新太常博士还让陛下?一改王章执政时的“无为而治”,改用法家的“刻碎执政”——即定下?各种琐碎严苛的法令,事情无论大小?,皇帝皆要过目。

    皇帝变成了唯一的决策人。

    此改革一出,群臣顿时炸锅,议声如沸。

    别的不提光考试一项便使世家子弟无法白白拾官,刻碎之政更?将权力完完全全收拢到了皇帝手?中。

    长久以来?,陛下?一直温吞痴傻,与世家大族维持着共治的局面。随着这位新太常博士一到,这种局面好像被打碎了。

    世家大族和皇帝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首先世家进行?了反制,考试一连数次无人应考,连鬼影都无的考场,空余一张张精心?编纂的试卷。

    另外,许多豪门官员直接罢朝,托病数日不露面。少数入朝的官员对那位新太常博士弹劾,言辞激烈。

    满朝文武,竟无一员支持新政。

    本朝之所以能立国,靠的就?是以琅琊王氏为首的世家大族的扶持。将近九成九的官员都出身门阀右族,皇帝实行?这样?的新政,完全侵犯了他们?的利益。

    人人都看得出来?,这场来?势汹汹的改革对准的是琅琊王氏。皇帝似乎有?意制衡,处处打压,甚至剥削王氏应得的官位。

    那位引起一切事端的太常博士却始终没露面,没有?任何人知道身份。他暗中化为皇帝的一把利剑,指向所有?人,对谁谁便大祸临头。

    人人自危。

    在?这位新任太常博士的指导下?,陛下?让群臣在?早朝公开议论政治得失,名为罪己,实则让心?腹之人指出琅琊王氏的种种罪行?。

    太常博士弹劾王氏子弟王绍利用裙带关系登临高位,数年来?欺男霸女,好色成性,引得百姓怨声载道。

    陛下?拿到了铁证后,将王绍流放外地,并勒令其永不许归京。

    其余几个被劾奏的王氏子弟亦得到了或轻或重的惩罚,贬谪免官者大有?人在?。

    从前?王太尉康健时,武有?王戢在?外征战沙场,文有?郎灵寂在?内运筹帷幄,文成武德,整个王家宛若被罩在?一层坚不可?摧的保护罩中,任风雨摧残纹丝不动。

    而现?在?祸起萧墙破金汤,王家与郎灵寂的婚事取消,坚不可?摧的保护罩千疮百孔,来?自于帝室的毒箭便如流星嗖嗖射来?,每一箭都给王氏深重的打击。

    王氏新的盟友司马玖是尊贵的皇太弟,为人拘泥犹豫,端端是个墙头草,哪方强大就?押注哪一方。

    琅琊王氏陷入了政治漩涡中,或许,将迎来?家牒上有?史以来?最危险的一页。

    如今的天下?大势处在?一种微妙而危险的平衡中,一触即碎。

    王章病入膏肓,王家暂时由王戢主事。

    王戢见五弟被流放,急得火冒三丈,恨得牙根痒痒,但王氏家训有?云:永世不行?篡逆之事,永不登基为帝。

    王戢再恨也只?能忍,不能直接将龙椅上的司马淮拉下?来?。他刚刚开始征战,兵力还很弱小?,不足以夺取天下?。

    郎灵寂当初给出的建议是,先夺取长江的门户江州,再以江州为基地,依次夺取荆州、湘州、交州等六州,向北驱逐匈奴,逐鹿中原,问鼎天下?。

    可因为九妹的退婚,郎灵寂不在?了。

    王戢为自己不能妥善保护家人而深深羞愧,毅然决然入宫求见陛下?。

    他带着自己江州的战功,以及名单上牺牲王氏子弟的名字,求陛下?收回成命,与门阀和平相?处。

    王戢骨头硬,皇帝不肯见,他便在?太极殿前顶着烈日足足跪了三个时辰,跪得汗水顺着遒劲的肌肉往下流,依旧腰板直挺,铿锵然面不改色。

    内侍看不下?去,劝道:“王将军,您先回去吧,这会儿新任太常博士大人正在?里面,陛下?是不会见您的。”

    王戢鄙然蔑视:“太常博士,一介寒门,奸佞惑主的小?人!”

    说着双手?抱拳,朝太极殿朗声喊道:“陛下?!我琅琊王氏有?辅佐您的先祖南渡之功,平南方士族、平苏峻之乱,一心?一意支持您的先祖!先祖皇帝践祚时,曾邀我琅琊王氏共升龙床。如今,您违拗祖训,屡屡听信奸佞小?人,打压正直的臣子,是置国家朝廷于不顾吗?”

    他中气十足,瓮声瓮气,长风浩荡,一番慷慨的喊话下?来?震得太极殿屋瓦上的尘埃都滑落下?来?,耳膜阵痛。

    这番看似大逆不道的责问,以臣子之身质问君王,也就?只?有?民间童谣“王与马,共天下?”的琅琊王氏才敢做出来?。

    奇怪的是,王戢的逆反言论并未引起其他世家大族群臣的诛伐,相?反许多人支持他,跟他一块下?跪。

    琅琊王氏是士族之首,王氏的利益代表了所有?士族的利益。大家谁都不想要科举考试制,谁都不想皇帝独揽大权,破坏了“世家与皇帝共天下?”的格局。

    “求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诛杀奸佞小?人!!”

    群臣声声。

    太极殿中的皇帝,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俨然被扣上“违拗祖训的”高帽子。

    然任凭重臣如何规劝央求,皇帝依旧不改初衷,心?似铁石。

    众人清楚,王绍此番被流放,就?是被那个新任太常博士构陷了。若非此人蛊惑,素来?憨痴的皇帝如何做出这番盛气凌人的举动?

    新任太常博士,当真该死。

    襄城公主见夫君被烈日晒得黢黑,喊得喉咙冒烟,怜惜不已。

    她为王戢擦汗,见他的皮肤都被晒伤了,整个人腾腾蒸着热气,前?些日在?战场刚愈合的伤口浑然欲崩裂开。

    “本宫陪你一起!”

    王戢立时阻拦,不容置疑地将她推走,道:“夫人,不可?!你金枝玉叶,娇嫩肌肤,如何受得了日晒之苦?快快到阴凉处去,为夫在?家中地窖为你准备了冰块和冰酪,请自行?享用!”

    襄城公主更?加舍不得走,“莫如夫君先回去,再慢慢为五弟求情?流放岭南也不是什么大罪,使些手?段将五弟调回来?。”

    王戢铮然摇头,“今日无论如何得求陛下?赦免五弟。”

    老五王绍一人的事是小?,王氏全族是大。一旦撕开了处罚琅琊王氏的先例,后面的王氏子弟便会如下?饺子一般挨个被惩罚,谁也跑不了。

    到那时,岂非百世公卿,一朝而坠?

    唇亡齿寒,任由他们?拉下?五弟去,王氏全族都得倒霉。

    “夫人!你金枝玉叶,莫要再为我担心?,速速回吧!晚上为夫再向夫人请罪,帮夫人卸钗环。”

    襄城公主心?里急,苦劝王戢不动,一咬牙去了太极殿与司马淮当面对质。

    她以皇姐的身份进入,侍卫自然不敢阻拦,“陛下?!本宫要见陛下?!”

    殿内,司马淮正在?龙椅上与一人议事,闻公主忽然闯入,两者皆始料未及。

    司马淮急道:“皇姊,没有?朕的传召私闯御殿,您这是做什么?”

    襄城公主怒意四溢,“陛下?,您为何听信谗言针对琅琊王氏,污蔑忠心?耿耿的臣子,本宫倒要看看罪魁祸首是谁,胆敢蛊惑了您……!”

    随即看见了太常博士。

    那人青衫博带,文质彬彬,手?持卷牍与毛笔,面目极为熟悉。

    襄城公主惊呆了。

    那挑起一切争端、对抗门阀的太常博士,竟是九妹的寒门新婿……文砚之。

    ·

    王家老五王绍——此次被弹劾的核心?对象,早就?知道文砚之是新任太常博士。

    此寒门子心?怀不轨,鬼鬼祟祟,一开始勾搭九妹就?藏着预谋。爹爹病重,这人果然出仕,仗着皇帝的庇护,狠狠地构陷琅琊王氏。

    可?惜了爹爹对他的宽容与恩德,力排众议,将家里最宝贵的九妹嫁给她。

    王绍之前?虽爱在?花柳巷子混迹,但世家子弟的通病,算不得什么大毛病。

    抓住此由头便上纲上线,将他流放去岭南,皇帝摆明了针对琅琊王氏。

    王绍怒不可?遏。

    他不仅是一个好色成性的纨绔子弟,更?一个爱耍下?三滥的纨绔。

    之前?有?人传谣言污蔑九妹和文砚之有?染时,他就?曾拔过造谣者的舌头。

    如今九妹遭此寒门玩弄背叛,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他自己被流放倒没什么,但是为了九妹,豁得出去一切。

    王绍秘令手?下?死士找出文砚之的家人来?,准备用其威胁,釜底抽薪。看看新任太常博士的骨头硬,还是爹亲娘老子的脖子硬。

    手?下?禀告文砚之无父无母,家中一贫如洗,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婆婆,常年以卖药为生。

    王绍遂准备带人绑了文婆婆,若文砚之就?此退出仕途,迷途知返,便相?安无事,否则拿文婆婆开刀。

    没想到刚顺藤摸瓜找到文家破烂的茅屋,便目睹了一起惨烈的凶杀案。

    茅屋内飘荡着血腥气。

    门板子四敞大开着,一片狼藉。

    文婆婆僵挺挺地倒在?血泊中,瞳孔涣散,杀手?的长剑滴答淌着猩红的血。

    药材纸张混乱地散落一地。

    触目惊心?。

    两个黑影杀手?站在?逆光处,持着长剑,瞧不清面容。杀了人之后,他们?还守株待兔,迟迟不肯走,似乎等什么人。

    从对方谈话的只?言片语中,只?知道他们?奉了主人的命令行?事。

    追杀两个人。

    ——世上两个精通蛊术解法的人。

    文婆婆算一个。

    另一个……

    文家养的那只?白狐狸在?院中打盹,鸡鸭在?啄虫。杀手?持剑在?房檐下?,只?精准地杀文婆婆,其余生灵不碰半分?。

    琅琊王氏贵女遭情蛊控制,被这两个人治好了,文砚之和他婆婆管了不该管的闲事。

    这并不是一场灭门,只?是一场私人精准的谋杀,唯要名单上人的命。与其它飞禽走兽无关,文家篱笆里的花草甚至都种得好好的。

    王绍躲在?门扉之后,勒令随从不准出声,隐约猜到了杀手?的“主人”是谁。

    这半年来?九妹一直诉说着身体不适,怀疑遭到了毒害,可?看了无数大夫也诊不出什么来?。

    原来?是蛊毒!

    王绍心?惊肉跳,死死捂嘴嘴巴,手?臂上青筋暴起,被欺骗的滔天怒火似乎要把全身焚为灰烬,内心?暴怒如雷。

    没想到,没想到。

    她琅琊王氏的掌上明珠!

    那人怎么敢的,怎么敢的?敢给他的九妹下?情蛊?

    王绍得此大秘,心?脏咚咚跳,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在?逆流,忍无可?忍,发了细微的一声。

    杀手?们?的耳力何等敏锐,瞬间察觉,回头朝这边投来?凶煞的寒光。

    剑光森森。

    “谁?”

    ……

    七月最后一日,王家老五王绍意外身死。死得很干净,心?脏被利器一线穿过,只?留下?薄如纸张的细微伤口。

    他双目犹自微微睁着,露出愤怒震惊的神色,像临死前?察觉了什么秘密,但再也来?不及说了。

    王氏满门,低糜悲伤。

    白灯笼挂在?了豪庐门户上,子弟皆素服带麻,灵柩停厝在?侧堂正中央。

    稀稀疏疏的白纸铜钱,飘扬在?这座古老而显赫的豪宅之中,黄昏的阴影下?似一头暮年死气沉沉的巨兽。

    天地为之变色。

    王绍虽平日行?为荒诞些,却是王章最宠爱的一个男孩子,生性热烈潇洒,很得兄弟姐妹们?的好感。

    他在?外面荒唐却最护短,家中兄弟姐妹有?困难的,没有?他不仗义出手?的。

    他最爱九妹,平日总想着法逗九妹玩。遛鸟,斗狗,耍蛐蛐……都是他和九妹一块玩的。

    王姮姬哀毁骨立,神色恍惚。

    她来?到棺椁前?,最后看了一眼面目灰白的五哥,如骨鲠在?喉。

    “五哥……”

    她眼睫颤着,大颗大颗的泪珠滚下?,砸在?王绍沉寂的身体上。眼前?发黑,险些就?要一同跌入棺材中。

    王戢迅速抱住妹妹,让她有?肩膀可?以倚靠,免得悲伤过度晕过去。九妹身体最柔弱,怕是受不了这样?强烈的噩耗,消耗气血太大。

    “快将九妹扶下?去!”

    冯嬷嬷和桃干连忙过来?,暂时将王姮姬扶回闺房休息。

    襄城公主亦面露哀色,主动随着王姮姬去了,“夫君,你照顾好公公,我去开解开解姮姮,她这样?子不太好。”

    王戢颤抖的声音咽进嗓子眼儿,深深一拜:“多谢夫人——”

    小?厮凌霄匆匆跑过来?,王戢右眼皮挑了挑,问:“爹爹好些了吗?”

    凌霄沮丧地摇摇头,“二公子,不行?了,老爷闻此噩耗伤心?欲绝,呕血成升,如今就?悬着一口气在?了,怕是……”

    王戢目眦欲裂,飞奔而去。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一团憋屈的大火球燃烧在?胸膛里,他好想哭,好想仰天长啸!他受过 多少伤流过多少血都没软弱过,此刻却眼前?发黑。

    不行?,不行?,他不能意志软弱。

    目前?王氏群龙无首,皇室虎视眈眈,他必须得坚持着撑门面。王瑜、王潇、王崇等族弟们?沉浸在?悲伤中,还等他拿主意。

    朝中,害死王绍的第?一嫌疑对象成了新任太常博士文砚之。

    文砚之为王家赘婿时,曾与王绍发生过口角。王绍鄙夷他寒门出身多次轻辱,文砚之一直心?怀狷恨。

    如今文砚之成了皇帝身边大红人,下?此毒手?报复,逻辑十分?自洽。

    而且文砚之前?几日刚刚蛊惑皇帝,弹劾王绍,不怀好意地将王绍流放去岭南,可?作为佐证。

    文砚之狼子野心?,手?段毒辣,表面上斯斯文文的书生,实则暗地里捅阴刀子,要人一口要人命。

    朝臣纷纷认为,文砚之暗中买了杀手?刺杀王绍,连同害了王绍身边侍从十几条的性命。

    王家人全死了,文砚之对付琅琊王氏的目的不就?达成了吗?都不用通过复杂的政斗。

    天下?直接变成科举制了,寒门的天下?了。好一个新任太常博士!

    众臣幸灾乐祸者有?之,忧心?忡忡者有?之,义愤填膺者有?之。

    文砚之出尔反尔,不顾琅琊王氏的扶持之恩,入朝为太常博士,蛊惑皇帝,恶意改革,弹劾王氏,害死王绍……如果这样?王家仍然把女儿嫁给他的话,那可?真是软弱到极点,蠢到无可?救药了。

    其他事情或许还可?调和,王绍的一条人命,是血海深仇。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今生无法调和。

    王宅,王姮姬昏昏沉沉睡了几个时辰,精神略微恢复一些。

    她起身换上缟素,桌台上精心?准备的火红嫁衣和凤冠,被丢进火盆。

    熊熊火舌很快舔噬了嫁衣上精致的缠枝花纹,变成一对黑黢黢的灰烬。

    红与白的冲撞,一时分?外阴森。

    婚礼骤然变丧事,转变得太快,让人恍惚,有?种置身噩梦的感觉。

    嫁衣烧了。

    几日前?她还幻想着穿上这件嫁衣的样?子,挽着新郎,期盼一场盛大的婚礼。

    而今,她再也披不上这件嫁衣了,王绍五哥的死,将一切推上了无可?逆转的最危险境地。

    虽然文砚之背弃了入赘王氏的诺言,但她仍不相?信文砚之会杀五哥。

    因?为……稍微了解他的人就?知道,这根本不可?能。无论从文砚之的实力还是人品来?说,都完全没有?成立的理由。

    一箭穿心?。

    普通人能做到吗?

    文砚之只?是一个斯文书生,腰细腿细,爬山摘草药都会摔得浑身挂彩。

    他要帮着陛下?对付琅琊王氏,流放五哥,目的已然达到,为何还明目张胆地去杀五哥,让众臣群起而诛之呢?

    五哥是朝廷命官。

    事情太过匪夷所思。

    而且,还有?一个微小?细节被众人忽略了——文砚之的婆婆在?同日也死了。

    一个乡野老妇而已,被解释为寿尽自然死亡,没有?任何人留意,也没有?任何人惋惜,死得尚且不如一只?蝼蚁。

    王姮姬知道,婆婆是世上唯二的解蛊圣手?。

    婆婆妙手?回春,是情蛊的克星。

    ……不知碍了谁的眼。

    她手?中怔怔握着纸钱,也为婆婆少一些。火苗幻化为爪子般诡异的形状,往她这边飘,映在?地上阴森森的黑影。

    冷风呼呼从窗子灌进来?,阴沁沁的,让人骨髓生寒,宛若跌落冰窖。

    黑压压,乌沉沉的,被云雾遮掩的冥冥长夜,深陷无边梦境。

    永远忘不了赐婚之日,那人近在?她耳畔轻轻而冰冷的一句——

    “姮姮,你给我等着。”

    ……

    王绍之死,使王章的病雪上加霜。

    老人风烛残年,精神气所剩无几,丧子的噩耗几乎掏干了王章所有?的生命力。

    王姮姬侍奉父亲床前?,王章握着她的手?,满脸灰败尽是遗憾,“文砚之狼子野心?,爹爹想陪你一起赌一次,结果还赌输了。”

    在?她和忠诚皇权之间,文砚之毅然选择了后者。本质上文砚之和她是同一类型人,被阶级所束缚得太深,他们?都是先忠于所在?的阶级,然后再做自己。

    王章就?怕文砚之将来?做出背弃王氏的事来?,才定下?他永为赘婿、永不许入仕途的规矩。

    文砚之当初也答应,瞧着挺诚心?,可?最终结果仍是这般。

    文砚之,并非良配。

    “姮姮,很遗憾,即便你再爱文砚之,再坚信他是清白的,你和他的婚事爹爹也必须要取消。从他选择皇权背弃我王氏之日,我们?就?与他是敌非友了。”

    由于文砚之出仕了太常博士一职,门阀与寒门的对抗史无前?例的激烈。

    王氏是天下?士族之首,所有?士族都在?看着琅琊王氏的反应。

    王姮姬婚事代表了王氏的态度,她嫁给谁,就?代表王氏选择谁。一旦处理不好,可?能引起士族的反噬,闹得个众叛亲离的结果。

    “爹爹身为家主,必须要为整个家族负责。”

    王姮姬懂得。

    她现?在?接近麻木的状态,仿佛针扎也不疼,没有?什么所思所感。

    她不怪文砚之,他只?是在?苍生和她之间选择了苍生而已。他惯来?如此博爱。

    兜兜转转了半天,还是回到了原点。

    她身披缟素,也似给日后前?途无限黑暗的日子带孝,幻梦之支离破碎,只?在?瞬息。

    从王章的只?言片语中,似乎也不太相?信王绍是文砚之害死的。

    害死五哥的幕后黑手?,不言而喻。

    王章哇地呕出一口血,想为家族子弟撑腰,残破的身子骨却再也做不到了。

    灵堂,黑色的棺木。

    黄白二色的永生花摆在?两侧,散发着淡淡的清幽。

    香案上,香烛静谧地燃烧着。

    悲哀之景充斥着整个房室,肃穆凝重,昏沉沉的似在?地狱。

    长久深处其中,会让人窒息。

    暮色四合,王姮姬一人守在?灵堂,王戢等人在?后院照料病重的王章。

    宾客依次过来?吊唁,面容礼敬。王姮姬一身白色丧服,头簪白花,远远地站在?角落,清素得宛若褪了色的透明人。

    来?一个宾客吊唁,她便谢一位。

    郎灵寂也在?宾客中,他亦是一身白袍,杳然遗世,如崇山之巅的雪松,又如悄然浮现?在?夜空的冰冷清月,干净到骨子里,沾一点点尘埃都似玷污了。

    他近前?为亡者插了三炷香。

    王姮姬象征性地矮身回礼。

    她对所有?宾客都面无表情地矮身,容貌毁悴,极疏远的姿势,仿佛灵魂被抽干,哀伤都已经流淌尽了。

    表面越干净的人,内里越脏。

    她甚至懒得抬眼皮看他,厌恶极了他那副衣冠楚楚的模样?,冲口欲呕。

    整个灵堂都是黑与白的沉重静穆,棺木似一只?巨兽的尸体,躺在?花圈正中央。

    郎灵寂注视着她,道:“节哀。”

    王姮姬不动如山,一别数日,她和他更?疏离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黑森森的死者棺木之前?,不适合任何叙旧,或者说任何其他的话。

    她不和杀人凶手?说话。

    过于冷淡的态度表明了送客之意,从前?王姮姬的情绪也淡漠过,却不似此刻这般从骨子里透出死寂。

    “今后有?什么打算吗?”他问。

    王姮姬依旧漠然,抬首逐渐亮出了锋利,直直剜向他。

    “与你无关。”

    郎灵寂看她也似一个死物,不过是会出气的。

    静默了一刻。

    他毫无征兆地伸手?,两根修长白净的长指,掐住了她的下?巴。

    就?在?灵堂之上。

    两人咫尺距离,逃无可?逃。

    她双目暴睁,大出意料,连连后退反抗,却被他不偏不倚地提握住了腰,囚在?他为她设计的寸余空间内。

    她越畏畏缩缩,越让人有?摧毁欲。

    郎灵寂静静旁观着,他缓慢加大了力道,迫使她仰起头,印下?一记轻车就?熟的吻,玩弄着她的上唇,吻在?她白色的孝服上。

    王姮姬顿时感到巨大的羞辱,剧烈挣扎,难以形容的暴怒。

    “啊……你!”

    暧然而危险的氛围在?彼此之间流窜,郎灵寂观赏她微肿的唇,“喜欢吗?”

    王姮姬如欲喷出火来?怒瞪着他,悲愤至极,几乎使出了十足十的力气来?挣扎。

    可?惜她的喉咙被他刻意掐住了,嘶哑闷顿,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白色的孝服,更?加深了耻辱。

    “你……找死吗?”

    她咬牙切齿的一句,恨不得一口口将他嚼碎,唇上犹沾着他的味道。

    文婆婆是他做的,五哥多半也丧于他手?,她的人生整个都是他毁的。

    郎灵寂游刃有?余地抚着她长似天鹅的颈,“我说过,我们?注定要成婚的。”

    王姮姬铮铮然藏着不共戴天的怨恨和仇雠,“我也说了,绝不嫁给你。”

    他道:“我娶你就?够了。”

    王姮姬咒,“你就?不怕遭天谴?”

    他拍拍她的脸,“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天谴。”

    如果有?,背信弃义的琅琊王氏怎么还好端端地存在?于世。

    王姮姬气息起伏,暴怒的千万根钉子钉在?他身上,“我一定会揭穿你,叫你下?地狱,千刀万剐,不得好死。”

    他神情柔冷地笑了,“好啊,奉陪到底。”

    王姮姬深深阖上双眸,幻想手?里正有?一把刀,狠狠捅上他的心?窝。曾经朝思暮想追慕的人,变成了无尽噩梦。

    “你娶我,会后悔的。”

    她从牙缝儿里挤出。

    当枕畔人正好啊,方便她日日夜夜地思考复仇计划,送他下?地狱。他死的时候,她一定会很痛快的。

    “你今生别想睡一个安稳觉。”

    只?要他阖上眼睛,身上就?会被戳七八个透明窟窿。

    “那我也一定要你。”

    他微微弯唇,夹杂几分?有?恃无恐,恰如其时地说,“因?为我,太爱姮姮了。”

    除非她舍弃姓名,不再是王姮姬,否则她即便是骨灰也得是他的。

    王姮姬仰着头,眸中溢满血丝。

    正在?此时,窗外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猛然见王章捂着心?脏,显然是目睹了这一幕“郎灵寂……你……!”

    目眦欲裂,直挺挺地栽了下?去,气息全无。

    第030章 伤逝

    王家老家主一病不起。

    许是因为?五子王绍的离世打击太大, 王章再也没有回春的迹象,药石罔极,病情急转直下。

    整天睡着, 清醒的时候瘫在榻上呕血成升, 目光浑浊,喉咙里甚至失声。

    王章悲愤的眸中血丝缠绕,老人似临终前有什么话要说, 却说不出?来了。

    王姮姬衣不解带地伺候王章汤药,几乎不离开病榻。找了多?少大夫, 灌了多?少药, 王章的病仍然回天乏术。

    前两天, 她和?郎灵寂在灵堂,被爹爹看?见了……

    她伏在王章床前,颤着肩头?痛苦,从?未、从?未感到这般无助过。

    她像落入蛛网中苦苦挣扎的虫儿, 一开始就是旁人的猎物,无论怎么努力, 终究逃不脱宿命。

    王氏子弟纷纷披缟素, 泣泪如血,伤逝之意飘荡在萧瑟的风中。

    王绍的意外惨死,王章眼看?着也不行了。棺木已?备好,王家很有可能要面对晦气至极的双重丧事。

    位于北方的河东裴氏听?闻噩耗, 不远千里前来奔丧。裴氏原是王姮姬母亲裴夫人的娘家, 裴夫人死后, 两家一直保持着联络。

    表兄裴锈一身缟白, 对着棺椁上过香后,帮忙主持丧仪之事。

    他见王姮姬容颜毁悴, 原本一张芙蓉面人气全无,甚为?怜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表妹要节哀啊。祖母得?知你家出?了事,整夜整夜地难眠,特意派我过来支应。”

    顿了顿,又劝道,“表妹莫如去我河东裴家住几天,免得?触景生情,徒增悲伤。”

    王姮姬颔首,谢过表兄好意。

    裴锈是个?温润的君子,青梅竹马,从?小到大一直对她暗藏情意。

    去裴家住几天,在平常来看?或许是个?好选择。但王氏此刻风雨飘摇,多?事之秋,爹爹更病入膏肓,她不能在关键时刻抛弃家人。

    “表兄,谢谢你,也多?谢裴老祖母的关怀……”

    裴锈摆摆手?打断道:“当?然不是要姮姮你现?在去,想清楚了再答复我,我裴家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他表妹王姮姬血统高贵,父家琅琊王氏,母家河东裴氏,无论哪一方都是她坚强有力的后盾。如果两家能亲上加亲,最好不过。

    王姮姬淡淡唔了声,身心麻木。

    雾濛濛的天空,阴翳萧条的灵堂,摇摇欲坠的太阳,很给人一种豪门夕晖的感觉,琅琊王氏百世公?卿一朝而坠。

    当?年先?祖衣冠南渡时,曾预言“淮水尽,王氏绝”,而今淮水依旧川流不息,琅琊王氏却遭遇了百年来最大的难关。

    家风家训依旧在,祠堂中象征荣耀的宝刀依旧闪着辉芒,王氏进入了中衰时代,大厦将倾。

    王章这一代,虽无大功也无大错,王氏子弟倾向于温吞内敛,平流进取,被讽刺是“仰赖先?祖冢中枯骨”苟且富贵。

    王章一死,王家连这点苟且的富贵都保不住了。

    老家主奄奄一息,新家主人选未定,王氏满门子弟虽能文能武却群龙无首,一盘散沙,端端是最薄弱的时期。

    陛下偏偏选择在这时候发难,怕是看?准了这一点,要将以王氏为?首的门阀一网打尽。

    朝廷中,有文砚之制定各种有利于皇权的礼仪制度,有司马玖墙头?草游离于王氏与?帝室之间,有陈辅一干老臣对王氏口诛笔伐……王氏处于十面埋伏之下,内忧外患,四面楚歌。

    王绍的意外惨死,成了云淡风轻的茶余饭后笑料。皇帝支使文砚之杀了王氏子弟,这笔屈辱的血账竟不了了之了。

    王戢因有江州的战功在身,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许多?王氏子弟暗地里听?他的意思,以他为?家主,寻求庇护。

    五弟意外惨死,王戢连日来心力交瘁,悲伤愤怒,有种找不到方向的茫然无力感。

    整个?家族的未来被乌云罩住,漏不见半丝天光。

    王戢当?然想保护弟弟妹妹们,庇护王氏所有族人。可他擅长的是武功,是上阵,是杀敌,是攻城拔寨,是指挥千军万马。蓦然要在心术权谋上和?帝室内较量,以己之短对旁人之长,必输无疑。

    文成武德,文武合并才能定天下。

    如今他虽驰骋沙场于外,却少了运筹帷幄于内的人,相当?于两条大腿被砍断了一条,连走都费劲,遑论跑了。

    王戢好像拥有千钧力气却被绑住了双手?的壮汉,空有安定天下的武功,兵权被皇室收回,无法施展。

    回想起来,整个?家族走下坡路,正是从?爹爹不计后果地答应九妹任性退婚开始的。

    九妹引狼入室,看?错了文砚之,与?文砚之定婚,使整个?家族危如累卵。

    贵族子女的婚姻,岂能自己决定?

    他当?初娶襄城公?主,也是父母之命,政治婚姻,成婚之前两人都没见过面。

    一步错,步步错。

    文砚之那样清高的一个?酸腐书生愿意入赘王氏女并非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搅黄姮姮与琅琊王的婚事。目的一达到,斯人立即不装了,脱离王氏回归朝廷。

    姮姮被利用了。

    因为?姮姮的悔婚,琅琊王与?琅琊王氏分道扬镳,各自的力量都被削弱了一半,渔翁得?利者是龙椅之上的皇帝。

    文砚之一开始接近姮姮开始,便是怀有目的的,王氏落入了别人的彀中。

    好生恶毒的诡计。

    遥想当?初在江州战场,他和?琅琊王氏一武一文,要兵力有兵力,要权谋有谋权,琅琊王氏的地位固若金汤,天下是囊中之物。

    而今祸起萧墙,王郎两家从?内里开始烂,内讧、猜忌、分道,破了这金汤。离了紧密合作,无论王氏还是琅琊王都无法与?皇权抗衡。

    文砚之和?皇帝竟用了第三者插足撬墙角的龌龊办法,拆散琅琊王氏与?琅琊王的合作,居心之毒,令人恶寒!

    为?了王氏象征荣耀的宝刀能传承下去,为?了对付朝廷那些?叫嚣的杂碎,为?了挽救王氏摇摇欲坠的大厦,为?了报五弟王绍的血仇——

    王戢再度找上了郎灵寂。

    谢他来灵堂吊唁。

    一别数月,关系邈若山河。

    从?前并肩作战无坚不摧无话不谈的同袍,相对而坐,却无话可说。

    因为?姮姮的悔婚,两家撕破脸了。

    郎灵寂没有想象中那般冷血无情,客既来,命人上了一壶水色至清的茶。

    “请用。”

    王戢托着莲瓣盏不是滋味,内心比茶水还苦。当?初王氏对琅琊王弃如敝屣,如今遇上困难,又苍蝇似地找上门了。

    退婚之事其实他根本不同意,是爹爹和?姮姮被那寒门书生迷惑,一意孤行。

    王戢心中憋屈,将茶一口饮尽。

    “雪堂,可憎恨于我?”

    那日郎灵寂放下身段,求他规劝九妹,莫要退婚,否则会?落入皇帝的圈套中——王戢却坐视不理。

    “有些?。”

    郎灵寂声色平静地承认,“不过终究因为?我和?陛下的基本国策有分歧,我才遭贬谪,怪不得?王氏。”

    他现?在确实是半朝半隐的状态,周围是荆条搭建的篱笆院,这些?日他一直寡居此处像个?林栖谷隐者,朝廷再无他琅琊王一席之地了。

    王戢深深吸一口气,愈发惭愧。

    “能说给我听?听?吗?”

    后半句王戢没好意思说——朝廷现?在也无他王氏的一席之地了。

    郎灵寂道:“陛下准备采用法家和?儒家的手?段治理国家,而我一直遵循伯父所定下的黄老之术,无为?而治。”

    无为?而治讲究的是不扰百姓,说白了就是不干涉豪强吞并土地、包容门阀各种逾矩行为?,豪门中有作奸犯科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陛下现?在正在实行的严刑重典截然相反。

    王戢听?不懂这些?高深的治国之论,但听?到他还管爹爹叫伯父,鼻头?蓦地一酸,“我们两家,还能回到从?前吗?”

    郎灵寂一贯柔韧幽深,有什么话不喜明说。

    “陛下为?难琅琊王氏了?”

    王戢黯然将实情相告,“爹爹病危,宵小之辈一股脑地涌上来,我独自一人实在难撑,家中族弟还要依赖我发号施令。”

    “陛下科举改革,摆明了要任用寒门,将我等门阀世家边缘化。陛下更行刻碎之政,处处制定法令,蚕食我世家的资产和?田地。新任太常博士更是将我门往死里弹劾。五弟的惨死,压得?我合族喘不过气来。”

    事到如今他不怕郎灵寂笑话,琅琊王氏虽外人看?来满门珠玉,却败絮其中,再出?不了像先?祖导那般经天纬地的杰出?人才了。

    “找不到破局之法!”

    郎灵寂听?了王戢的描述,道:“科举改革不必担忧,空有理想,实行不下去。刻碎之政蚕食世家,得?罪的也不只有琅琊王氏,迟早会?把世家都得?罪光。”

    除了琅琊王氏,还有陈郡谢氏,河东裴氏,九州大大小小的士族数不胜数。

    “……所以不用怕。”

    王戢闻此骤然似遇一缕天光,拍桌子茶水四溅,“当?真?”

    一欣喜连过往隔阂都忘了,追问,“具体该怎么做?”

    郎灵寂说,“本朝南渡后,凭着世家大族的扶持立国,如今刚过去几十年,天下大势还掌握在士族手?中。”

    豪门士族掌握着极端财富,存在并不合理,或许将来有朝一日会?被底层人推翻,但远远不是现?在。

    王戢道:“那位新任太常博士该当?如何对付?”声音有些?发闷,没有直接提文砚之的名字。

    郎灵寂道:“出?头?鸟罢了。”

    皇帝要改革,必须要有个?人充当?敢为?天下先?的角色,替皇帝道出?心里话。

    自古以来主动改革的商鞅、晁错,都是被当?枪使,牺牲的对象,哪一个?有好下场?因为?他们将世族得?罪光了,自己也走上了绝路。

    王戢听?得?似懂非懂,但隐约感觉抓住了一缕契机,能使家族翻身。

    “雪堂……”

    王戢攥紧了拳头?,青筋暴起,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从?牙缝深处挤出?,

    “可否回归王氏,重新襄助于我族?”

    天知道他说出?这句话费了多?大的勇气,打碎镜子简单,重新修复太难了。

    郎灵寂凝了凝。

    事实上,他内心一直保持着清醒镇静,缜密布局,将逝去的东西圈回来。

    现?在,主动权终于在他手?上了。

    他细细品味了片刻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的感觉,良久,才不咸不淡地道,

    “可以。”

    王戢心脏停跳,欲欣喜而呼。

    “但,”

    郎灵寂食指转动,眼底藏着不被察觉的私欲,“我要你王氏给两样东西。”

    “王姮姬。”

    “……以及文砚之的一条命。”

    ·

    秋日即将来临之时,老家主的病情急转直下,迷糊得?几乎没有清醒的时间。

    满庭黑色乌鸦转来转去,在房檐下嘶叫徘徊,似预示着极不祥的征兆。

    王章大限将至。

    宫里的御医跪在屏风之外,随时待命,一个?个?沉默如鹌鹑。

    众子女守在老家主的榻前,等待着老家主什么时候清醒,交代最后的遗言,满堂悲声。

    除了王氏子女外,还有许多?其他士族的内外亲眷守在庭院中,形神惨顇,各自穿着纯白一色的肃穆丧服。

    王戢的棺椁还在灵堂停厝着,转眼间老家主就不行了。

    郎灵寂也在,不过他远远地在外面。

    堂内,王姮姬与?王戢跪在离王章最近的位置。

    这一双儿女是王章亲生,比其余王氏子弟地位高些?,临终时自然要继承父亲的遗训,完成父亲未竞的愿望。

    王姮姬容色枯槁,紧紧与?父亲的手?相握,萧索的眉目间充满哀意。

    王戢竭力忍着泪,死死垂着头?。

    王瑜、王潇等人 ,一片灰败菜色。

    下午时分王章才醒过来,比平常清醒些?,不呕血了,喉咙也说得?出?来话了,回光返照。

    那枚代表家主无上荣耀的戒指还戴在王章老树皮般的手?指间,闪烁着与?周遭惨怛衰病格格不入的熠熠光辉。

    给了谁,谁便是下一任家主。

    众人都不由自主看?向王戢,王戢有战功,有担当?,年龄又最长,向来是兄弟姐妹们中的主心骨,适合当?家主。

    最重要的他是九妹的亲哥哥,血脉相连,今后绝不会?欺负冷落了九妹,老家主最疼爱九妹,可以瞑目放心。

    王章缓缓睁开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似要开口。

    众王氏子女不约而同地靠近了一步。

    “爹……”满是啜泣声。

    王章默默攒了会?儿气,虚弱地说:“姮姮,王家的家训,你领着哥哥姊姊们重复一遍。”

    王姮姬已?泣不成声,慢慢地举起右手?,庄严地发誓,就像她从?前无数次代父亲领着族人在祠堂训话一样——

    第一,扬名显亲,兄弟怡怡,孝之至也。无恭皇族,式救尔后。

    第二,王氏子弟永世不行篡逆之事,永世不得?登基称帝,克制权力欲的膨胀!

    王氏子弟需遵守族训,尽力实现?祖宗的期望,永生永世不得?违背!

    众族人含泪说出?每个?字,有的嗓子已?经嘶哑了。这两条伴随历代王氏子弟走过朝代更迭的箴言,是祖宗留给他们的珍贵财富,长盛不衰的法宝。

    “好啊,好。”

    王章混浊的双目失焦,长长地叹了口气,恨只恨一辈子太短,遗憾太多?。

    随后,他颤巍巍地摘下了代表家主的戒指,戒指在阴雨天仍然泛着圆润的光。

    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

    “这是代表家主的戒指……”

    所有王氏子弟不禁屏息敛气,等待老家主念出?下一任家主的名字,连王戢都微微抬起了头?。

    “我王氏祖宗规训,得?此戒指者为?王氏家主,号令全族,违背者人尽可诛之!”

    王章耗尽最后一分气力朗声说罢这句,然后决然拉过王姮姬的左手?,将戒指戴在了她的食指上。

    小小的圆环,沉甸甸重似千钧。

    众人瞳孔地震。

    有冒失者已?轻呼出?声,以为?老家主在垂危之际神志不清,连男女都混淆。

    “爹……!”

    九妹只是女子啊。

    九妹……只是,女子啊。

    女子怎么能当?家主?

    爹糊涂了!

    这绝不可能。

    王姮姬亦惊,虽然父亲之前流露过这般意思,没想到他真的这么做。

    前世她领着众人念过家训后,这枚戒指明明传给了二哥王戢。

    重来一世,事情的轨迹发生了改变。

    “爹爹?”

    王章固执地将戒指戴在王姮姬指根最深处,并且死死握着她的四根手?指,不让她摘下来。

    他不容置疑地将王姮姬拉到与?自己同等的位置上,撑着身体振作起来:“王姮姬为?我琅琊王氏第二十一代家主,都听?清楚了吗?”

    满庭鸦默雀静。

    王戢震惊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他指尖空荡荡的,显得?格外的缺少了什么,爹爹居然把家主职位传给了九妹。

    ……传给了九妹。

    与?王章衰老的双眼对视的一刹那,王戢才恍然明白,原来爹爹不相信任何血缘关系,只相信权利和?至高无上的地位。

    所以爹爹才把家主戒指给了九妹,让她以女子身份作王氏第一把交椅,保证她今生幸福荣华无忧。

    依附权力,不如自己就是权力本身。

    作为?家主,她可以修改家训,有权处置任何族人,可以驾驭族中政事,可以不受任何人逼迫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在琅琊王氏的门庭里,俨然她就是人人不可仰望的女王。无论在京做官还是在外的王氏子弟,皆要听?她命令,拥她为?主。

    这是一道比任何口头?承诺更牢固百倍的、绝对的护身符。

    只此一份。

    王章把这份礼物给最宠爱的小女儿。

    去吧。

    追风,做梦,写诗,逆风骑马——

    无忧无虑的青春年华。

    她作为?家主,有最高的保障,王氏子弟无论如何都要效忠她,保护她。

    王章用他作为?先?一代家主的死来祝福王姮姬。

    王戢眉目肃然,深深埋下了头?。

    父亲怕他当?了家主后,为?了所谓朝廷政治利益,逼九妹做她不喜欢的事。

    可血溶于水,九妹亦是他的亲妹,他到任何时候都不会?逼迫九妹的。

    爹爹,您放心!

    众王家子弟一时难以接受九妹当?家主的事实,要辩驳争执起来。

    王戢拿出?了做哥哥的样子,当?先?拦在了王姮姬身前,道:“九妹是新家主,今后王戢赴汤蹈火,听?九妹号令,光耀门楣!”

    他是家主最有争议的候选人,他既已?认了事实,余人抗争的火焰顿时熄灭了不少,变为?窃窃私语。

    女子当?家主,这太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

    ……这不可能吧。

    王姮姬久久没适应这个?新身份,家主的戒指太大,太沉重,套在她的手?指上绰绰有余,一放下手?就会?垂坠。

    作为?新任家主,满堂伯父、叔叔、哥哥还有许多?比她大上许多?的白胡子族人都俯首在她的面前。

    “爹,爹——”

    泪水如泉从?她眼帘喷涌而出?,她不想要戒指,不想当?家主,只想爹爹长长久久地陪在她身边。

    一辈子的时间太短了,重来一世还没怎么团聚,怎么就走到了最后?

    难以形容此刻的情绪,好似心脏被戳了十几个?透明窟窿,悲伤至极。

    王章安详地阖上了眼睛,紧握女儿的手?骤然松开了。极度残破的身体已?不容他交代太多?的遗言,最后的最后挂怀的,只有女儿和?琅琊王氏。

    女儿,他传了家主之位。

    琅琊王氏,他亦提前安排好了。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侧。

    秋,百草凋零,茎叶凋沮,空气中有明显的凉意,忧思催心肝。

    人死如灯灭。

    王章咽了气。

    那一日天地同悲,王家彻底失去了族长的庇护,女儿也彻底失去了爹爹的庇护。王太尉卒。

    王家老家主下葬队伍浩浩荡荡,随行的棺椁还有王家五子王绍的,丧仪过后,都葬在王氏祖坟中。

    苍茫天空,山清水秀。

    从?此以后,再没有爹爹,再没有女儿。

    女儿成了家主,爹爹成了枯骨。

    凛冬将至,待来年开春,长眠底下的人还能听?见二月里第一声山乌啼。

    死后万事皆空,没有快乐没有忧伤,只剩族谱上一行死气沉沉的文字。

    王姮姬作为?王章嫡女和?新任家主,扶着父亲和?兄长的灵位走在最前,浩浩荡荡的送丧队伍延绵十余里,犹如人间一条白练,纸钱纷飞,丧乐飘荡。

    天边一线淡青,风吹起路边褶皱的湖面,王姮姬依旧流着两行清泪。

    嘴里哼着儿时父亲哼的童谣,滴答滴答滴滴答,快快长大……

    她哀哭撕心裂肺,快要把心呕出?来了,不知往后该怎么面对这恐怖陌生的世界,独自一个?人。

    郎灵寂亦在送葬队伍中。

    他旁睨着他们的父女情深。

    风吹透了白色的衣裳,流泉得?月光,仿佛一溪流动的雪。

    人间的任何喜怒哀乐,都与?他无关。

    王章生前曾经找过郎灵寂一次。

    两家亲密过也隔阂过,人之将死,那些?恩怨也变成过眼云烟了。

    兜兜转转,琅琊王氏离不开琅琊王,琅琊王也离不开琅琊王氏。

    郎灵寂当?时伫立在病榻前,“没想到伯父会?再愿意见我。”

    王章道:“老夫也没想到到头?来还是栽在了雪堂手?中。”

    就在昨日,王章在灵堂看?到了郎灵寂吻姮姮,两人举止亲密,姮姮显然是被迫强迫 的,他气得?一时急火攻心晕了过去。

    王章最初确实暴怒。

    可冷静下来,算着自己所剩不多?的寿数,再生气也无济于事。

    他这一撒手?走不要紧,王氏需要一个?遮风挡雨的庇护伞,几百号族人需要一个?能力出?众者引领着走上正轨。

    他知道自己死后,自己的一双儿女必定沦为?旁人的掌中物。戢儿自不必提,素来信任依赖郎灵寂,而姮姮恐怕也会?被迫卷入到政治婚姻中,痛苦一辈子。

    他再也无法保护子女们了。

    在极度无奈之下,王章选择与?郎灵寂和?解,两家恢复合作的关系。

    王章拟将家主之位传给王姮姬,却叫郎灵寂今后好好辅佐王戢。

    姮姮这个?家主毕竟只是表面上的,今后保王氏实打实地族祚永昌还得?看?王戢。

    “如你的愿,我恐怕得?将王氏托付给你了……但有两个?条件要你发誓承诺。否则我宁可毁了琅琊王氏,也绝不让你染指半点。”

    “戢儿勇武而无谋,你今后要辅佐他成就一番事业,保我王氏永在权利富贵之巅。”

    这是第一条。

    “你应吗?”

    郎灵寂发誓诺之。

    王章道:“第二,善待姮姮。”

    对于姮姮,王章没提过多?要求,因为?他知道提了也无济于事。自己死后,姮姮就是一颗柔弱的小草,郎灵寂不逼迫她是不可能的。

    唯有让郎灵寂发誓善待姮姮。至于姮姮具体嫁给谁,她会?当?家主,尽可能掌握主动权。路已?铺好了,今后造化如何全凭她自己。

    郎灵寂一双狭长明亮的眼掩了掩,这个?要求似乎很值得?斟酌。

    善待是个?很难被定义的词,存在许多?灰色地带,如何才是善待呢?

    如果说事事不忤逆、事事依从?她就是善待,那么她一定会?想嫁给别人。

    他已?被王氏舍弃过,再次签订契约,一定是不侵犯他自己利益的前提下。

    赔本的生意是没人做的。

    他遂轻咳了声,“我不一定保证您说的‘善待’——即无休止无边际地纵容,但我可以保证今生今世永不抛弃她,依照您的意愿扶持她当?‘家主’,任何困难帮她克服,直到最后的最后。”

    “换句话说,我会?永远以她为?第一顺位。”

    “好。有你这句话就成了。”

    王章闻此疲惫地阖上眼,知此人城府深沉,想靠一纸虚妄的契约制住他是不可能的。

    “请琅琊王永远记住今日的话。”

    郎灵寂想要的是王氏的扶持与?合作,唯有郎灵寂实实在在答应了善待姮姮,王章才能放心闭眼,否则死后之事谁知道。

    王章瞳孔涣散,难以自抑地粗息,这人世间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放不下。聪明了一世,最终为?了家族,无奈地妥协了。

    “你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