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禁欲
公主府。
夜晚, 司徒清潇正在书房里低头书写,突然一个小脑瓜在门口探了出来,“姐姐!”
无人前来通报, 司徒清潇有些惊喜, “蕤儿?”她撂下手中的笔, “你不是去了武林大会么?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武林大会路途遥远,来回也要几个月的时间,算来, 白蕤并未在江南停留太久。
“想姐姐了,便回来了。”白蕤苦笑。
“来坐。”一见面司徒清潇便发现了白蕤的变化,“怎么消瘦了?可是江南的吃食不合胃口?”
白蕤避而不答, 反而燃起了八卦之心, 坐在司徒清潇对面,偷偷瞧着司徒清潇的表情, “姐姐, 别说我了。你与摄政王殿下, 还好吗?”自从知晓了两人的感情, 白蕤消化了许久, 为之感叹, 亦为之感动。
自从上次, 两人之间隔阂消除, 感情日渐升温,越发浓稠甜蜜,司徒清潇露了个清浅的甜笑出来,连眼眸都波光潋滟, 带着笑意,“很好。”
冰山融化成了春水, 是真正陷入爱情的模样。
白蕤看到司徒清潇的模样,心中大石落下,也甚是欣慰,她好奇,“姐姐,那你此时,怎么不在摄政王府呢?”既然已经在一起了,那便应当住在一起吧?白蕤自打从江南归来,还未回白府,便想径直来找司徒清潇,却不确定司徒清潇身在何处,还是先来公主府碰碰运气,没想到司徒清潇果然在这里。
司徒清潇闻言顿了顿,桃红瞬间染上了双颊。
司徒云昭自从受伤过后便从宫中回了王府,司徒清潇便也去了王府,一来二人已然和好如初,二来更是方便照顾,直到昨夜——
换过药后,司徒云昭在书房批阅奏折,司徒清潇沐浴更衣之后,去书房送党参乌鸡汤,益气补血,利于恢复伤口。
沐浴之后的司徒清潇如出水芙蓉,身上的栀子花香愈加浓郁,扰得人思绪纷乱。
在司徒清潇低头放汤的瞬间,茭白的锁骨若隐若现,司徒云昭再压抑不住,差点弄洒了那碗汤。
不知是司徒云昭的桃花眼太过魅惑,还是她迷离间呼出的气息太过炙热,司徒清潇无力推拒,轻启双唇,拥住她,默许她,回应她。
天旋地转间便转移到了床榻上,就在纱衣将要掉落前,司徒清潇勉强找回了理智,在诱惑中记起了张汶特地叮嘱的话,“不可剧烈活动。”推开了她。
她轻喘着气,眼神迷离,双唇被碾得红肿,脸上泛着粉红,半支着身子,就这副模样推开了她。
司徒云昭昨日受伤,在走动中伤口都间或会痛,今日面色才不那么苍白,更遑论如此激烈的动作,必定会引得她痛。
司徒云昭看着她的锁骨,再往上,国色天香的面容,喉咙动了动,声音低沉,“可是本王,难受……”
司徒清潇已经趁此间隙理好了衣衫,她知道,以司徒云昭的性子,倘若住在王府,今晚必定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司徒清潇笑着安抚她,又看着她喝完了汤,笑的温柔如春水,在她耳畔落下一吻,“等你伤好。”便离开了王府,回了公主府。
白蕤看到司徒清潇的面色,笑得暧昧,“姐姐,快与我说说!”
司徒清潇掩饰下了甜蜜,又是对着妹妹的娴静模样,“还是你先与我说说吧,这几个月过得如何?”
司徒清潇一身素雅,温柔美好,是白蕤回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亲人,她忍不住喉咙哽住了,“很好啊。”
司徒清潇嗔怪地看了她一眼,随口问道,“嘴硬,望月砂呢?她没有与你一同回来么?”
冷不防又听到了这个名字,白蕤绷不住了,微微红了眼眶,“她……我们分开了。”
司徒清潇闻言也微微蹙起了眉,“怎么回事?”
“她与一个青楼女子在一起了。”
司徒清潇有些震惊,问,“这其中可有误会?”当日在酒楼只是匆匆一面,但望月砂为人处事很是成熟,虽然爱玩爱闹,可是看白蕤的眼神不似作假,真诚而热烈。司徒清潇相信了那眼神,否则也不会放任白蕤的任性,放心白蕤与她一同下江南,去那么遥远的地方。
“没有误会。”白蕤低下头,抹了一把脸,“是我亲眼看见她们两个……在床榻上。那女子,是江南的头牌花魁,我有一次好奇,让她带我去那里玩,没想到,反倒是让她们看了对眼。”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笑。
“开始,她对我真的很好。好到我总以为我是特别的那个。可是后来,许是腻了,每一次,酒肆献唱的弹琴姑娘,路上走过的漂亮姑娘,她总忍不住侧目,即便她牵着我。她告诉我,她就只是喜欢看漂亮姑娘而已。以她的性子,我当真信了她。”
白蕤终于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这次,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带上门,悄悄出来了。她也没有再找过我。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我不想再给她机会了。”
“我说想看武林大会,她便到我家去,想尽办法说服我父亲,带我下江南,和我一起骑着马,走过繁花。江南的饭菜不合我胃口,她便亲自下厨去做,我喜欢哪里,她都会带我去。她的爱的确是真的,可是她的爱,可以分成很多份也是真的。”
“这一路上,我一个人骑着马走走停停,一边赶路,一边看风景,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以为已经忘了她的……”
望月砂就像是永远长不大,而白蕤,明明年纪还小,经此一遭,却像是突然长大了一般。
“姐姐,你真的很幸运。”她泪眼婆娑,抬起头来,“倘若这世间之人,都如摄政王殿下,成熟又有担当,该有多好……我真的以为我们可以在一起许久的,可是她为何如此令我失望……”
司徒清潇看着白蕤眼泪汪汪的模样,站起身来,将她搂入怀中,让她靠在自己腹间,温声细语地安慰着她,“你只记得,家人是你永远的后盾,你走之后,舅父舅母时常念叨着你,擦干眼泪,今夜好好歇息,明日回去看看他们吧。”感受到长姊的温暖,想到家人,白蕤哭的却更凶了。
“我也会,好好珍惜她的。”
有的人失去了爱情,但家人会是她永远的后盾,也有的人,会代替父母亲人,排除万难,来爱你。
笠日,平南王府。
天刚蒙蒙亮,不似茯苓冷面,爱笑爱闹的半夏笑将着带领张汶进府,道:“这么早把张医正请来,主上伤口还未痊愈,昨夜批改奏章几乎不得安眠,今日又一定要去上早朝,只好麻烦医正早上来给主上换药。”
“无碍的,这本就是张汶分内之事。其实主上的心疾近来不好,如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还请姑娘转告茯苓,仔细侍候主上玉体,按时进药,不得劳累。”
“医正放心,这两日主上虽然辛苦,但有长公主照顾在侧,主上一直都有按时进药。”
“那便好。”张汶笑着应和,转移开了话题,“还未向半夏姑娘道新喜呢,这几日御医院的事务实在繁忙,未得有幸参加半夏姑娘的成亲礼,实在遗憾。姑娘和重楼,主上的左膀右臂,天造地设,真是般配啊,祝贺姑娘的新婚之喜。”自从张寅乞骸骨,张汶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接班人,准备走马上任接管御医院,事务繁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更要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应付人情往来,不觉间,竟也不得不从当初那个青涩的小姑娘,开始变得巧舌如簧了。
半夏笑意盈盈,“多谢张医正了。”
说话间,已经到了司徒云昭的书房前,半夏隔着门汇报:“主上,张御医到了。”
司徒云昭磁性的声音轻浅地传来:“进来。”
司徒云昭坐在檀木书桌前,已经束好了发,戴好了玉冠t,只是身上依旧只着中衣,闭目养神,在等候换药。
室内焚着浓重的安息香,安息香一般用来礼佛、清净堂室,或是禅坐,是提神醒脑,闻之使人清醒冷静所用,张汶闻到这股浓浓的味道时有些忧虑。
茯苓上前侍候,解开衣带,司徒云昭露出茭白的后背,换药时,司徒云昭微微蹙眉,依旧在闭目养神。
换药完毕,茯苓整理好衣衫,张汶劝道:“主上伤口未愈,宜休养 ,今日还是不要去上早朝了。还有,主上,焚香宁神虽有效果,可是时间过久,香量过重,对身体也是有害无益的。”
司徒云昭虽然只停了昨日一日早朝,但昨日早上仍旧与孟太尉等人在书房中谈话许久,他们走后,又批改奏折彻夜未眠,直到今日早上,闭目养神之时,已是最大的休憩时间了。
司徒云昭睁开眼睛,明艳的脸上是沉稳之色,“不过停了一日早朝,那些老臣已然坐不住了。若是多停几日,他们恐怕就要逼宫而来了,今日,还不知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茯苓,传话下去,早朝时令重楼带领骁骑营三百精兵在城外待命,以备不时之需。”
“是,主上。”
第142章 设计
乾阳殿。
直到上朝, 天都是蒙蒙亮的模样,夏末半明半暗,可见时候有多早, 一来为了处理政务, 二来也为了重楼带领的精兵在城外有藏身之处, 不至引人注目。
今日起早,不乏几个朝臣模样困倦,新科状元方思南轻轻拨了拨身旁的大都护姜瑶, 提醒她。大都护一双乌黑眼圈,被吓了一跳,醒了醒神, 她侧头看了看身边的方思南, 内心深处叹了口气。不知什么时候,这个人无声无息地闯入了自己脑海, 掠夺了自己的睡眠, 大都护看她认真的侧脸, 用力摇了摇头, 大业当前, 不宜多思。
朝堂前排的人, 连平时一向吊儿郎当的孟太尉今日都一脸苦大仇深, 司徒云昭的贴身侍卫山瑾也一反常态地进了大殿, 站在角落里,神情严肃地严阵以待。
司徒云昭一身墨色的王服,上面绣着祥云暗纹,腰间简单地系着玉带, 脚蹬着金蟒黑靴,身姿窈窕, 纤细艳丽,眉如墨画,明媚得如夏季最鼎盛的璀璨,神采飞扬。
她威严地扫视了一下群臣,群臣方打起精神。她随即笑言:“怎么了?各位大人,莫不是今日起得早,看起来怎的没精神些?”
即便有人困倦,也仍旧应和司徒云昭的话。其他人皆是一派严肃,平时一些反对司徒云昭的王爷朝臣更是一脸肃然,有几个花甲古稀的更加精神矍铄,年纪越大,睡眠反而越少。尤其是魏岚,年近七十的人,目光炯炯地盯着司徒云昭,仿佛势必要在她身上看出什么错处来,否则便不甘心。
“本王昨日不适休朝,不过也还是在御书房召见了几位重臣,将紧急的事情处理了一下,虽说如此,还是堆积了一日的政务,须尽快处理。本王等得,你们也等得,但百姓可等不得,所以,只能辛苦各位大人起个大早了。”司徒云昭话说的圆满,言语真挚谦让又不乏威严,各位大人自然什么晨起之气都没了。
“摄政王早朝晏罢,当然是我等社稷之福。”陆子鸿一双丹凤上吊眼,眼里尽是旁人看不懂的深沉心机,面上虽然带着笑意,但总让人觉得语气是阴阳怪气地嘲弄,“那摄政王身体可康复了?摄政王一向玉体康健,励精图治,即便生病也不曾罢朝,除非像上次一般,中箭受伤,不得不休朝。莫非是什么人让摄政王受伤了?”此言一出,群臣交头接耳,前日司徒云昭受伤,已经下令封锁了消息,封闭了永阳宫,虽然司徒云昭受伤是司徒清洛造成的,可是不能究其原因,无论如何,流言是对司徒云昭不利的,司徒云昭更不允许此事牵扯出司徒清潇来。原因是无人可知的,不过她受伤之时正在宫中,当下侍卫们慌乱时,也惊动了一些人,连永阳宫前那四个守卫的小太监也看见了,人多口杂,难免走漏风声,一传十,十传百,有些消息灵通的大臣不听到一些风声是不可能的。
司徒云昭却不在意,只是笑笑,“本王得空时习武练剑,难免磕磕碰碰,大伤小伤,早已习惯了,各位将军应该深有体会。”
“摄政王说的是。”无论是在上过战场的将军,还是在军营的将士,无论年纪大小,皆是伤痕累累,自然对此深信不疑。
司徒云昭扫视间,看到陆子淮的位子空着,便看向陆太傅,“今日陆将军也未来上朝,陆太傅,怎么回事?”
陆太傅皱眉瞥了一眼陆子鸿,责怪他太过心急,胡言乱语,镇定自若地把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回摄政王,陆将军昨日骑马时不慎跌落马背,扭伤了脚踝,请假的奏折今日早朝前已经呈到摄政王龙案上了。”
“哦?需要本王派个御医前去瞧瞧么?”
“不劳烦摄政王了,已经请郎中看过了,没有大碍的,只是需要休养一段时日,可能近些日子都不能来上朝了。”
龙案上,明黄色的奏折合着,摆在眼前,司徒云昭的纤细玉白的手在龙椅上点了点,似笑非笑地看着陆太傅,沉默了片刻,就在满殿寂静中,陆太傅低着头,本来镇定自若的模样在无人处开始逐渐现出慌乱,额头上的汗几乎要滴下来的时候,司徒云昭才一笑置之,还与群臣说道,“你们瞧,身为武将,受伤是常有的事,这不,陆将军也受伤了。”才如常与陆太傅道,“既然如此,就让陆将军好生休养着,朝堂的事情就不必挂心了。”
看似是毫无怀疑的模样,陆太傅悄声吐了口气,抬了抬头,挺着胸脯,又拿出一副沉稳的老臣态度,站在群臣之首,还带了几分隐约的傲慢,“臣替犬子多谢摄政王隆恩。”
孟太尉作为执掌军政事务的官员,瞥了一眼陆子鸿,“陆中书一介文弱书生,想必是不能体会。”
陆子鸿却不当回事似的,一笑而过,像是很宽宏大量,没有多余的反应。
孟太尉本还想追着他刺他两句,却见司徒云昭坐在九龙盘踞的金黄龙椅上,神色自若,只是轻轻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便立刻偃旗息鼓,不再多言。
司徒云昭回归正言,“此月十七就是夏宴了,不宜太过铺张,礼部尚书,还是你们去办,大体上如往年一样便是。”
礼部尚书手持玉笏,弯腰称是。
刘将军出列,“启禀摄政王,这里有幽州致远将军加急修书一封,于昨夜到达宫中,请摄政王过目。”刘将军又补道,“致远将军在信封上注明,一定要请摄政王亲自过目。”
“呈上来。”
“是。”
司徒云昭身边的女官端着玉盘,将信笺呈了上来,司徒云昭戴着玉扳指的纤细白玉的手指拆开信笺,司徒云昭过目之后将信笺放回玉盘,女官看懂眼色,将玉盘端下来,给群臣传阅。
司徒云昭言信中大致内容:“幽州流寇已除,大部分流寇已经击杀,剩余几个没有抓到的流寇,也自大齐边境赶回了北国,致远将军任务完成,向本王上书请求回都城来,如今已经夏末,很快便要初秋,致远将军一行人马,倘若回城,路上也要三两个月,想必各位大人也知道,致远将军的父亲上个月突发中风偏瘫在榻,致远将军希望能在入冬新岁前,回朝侍奉双亲,和妻儿团聚。”
致远将军之父,亦是一名老将军,如今已经年过九旬,年轻时曾跟随先先帝南征北战过许多地方,那时四方并不太平,北国屡次三番来犯,先先帝也是英雄人物,致远将军之父一生也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官至二品抚军大将军,先平南王司徒益小时候作先帝司徒文泰伴读,致远将军之父甚至还曾教习过二人骑射,为二人武学开蒙,只不过司徒文泰懒惰又天资浅薄,没有学成。而司徒益却学习了不少兵法知识,收获了不少致远将军之父南征北战,尤其是攻打北国的经验之谈,受益良多,也为后来司徒益征战北国彻底解决北国的骚扰奠定了基础。
先先帝去世后,致远将军进朝效力,他年轻时受过不少伤,身体也每况愈下便退居府中养老,声望依旧还在,一直都很得朝野上下尊敬。后来司徒清洛继位,司徒云昭剥了他二品抚军大将军之位,赐他太子太保之位,司徒清洛还年少,还未纳妃,自然太子更是遥遥无期之事,太子太保一个文臣之位,也只是虚衔,但也看得出司徒云昭的一分留情。后来他中风在榻之后,有不少朝臣都前去探望了,其中也包括司徒云昭,如今致远将军也知t晓了这个消息,必定心急如焚,想要侍奉榻前,赤子孝心可见一斑,在场朝臣敬重太保,闻言皆是悲伤同情。他们无一不有家有室,即便还未成亲的,也懂离家在外,不能与双亲团聚的苦闷,父母生疾,不能侍奉在侧的难过。
她指尖点了点龙椅,表情有些肃然,“致远将军的父亲是三朝元老了,致远将军此行也是为国效力,前些日子,太保突发恶疾,本王还曾亲自上门探望,本王体恤致远将军,所以前几日,想召致远将军回朝,不过,魏大人当日所言有理,既然陛下不在,此事还是等陛下痊愈,由陛下来定夺。”
不少人看向魏岚的目光变为愤怒,可也不好说什么,在他们看来魏岚不过是墨守成规的刻板之人。
“这一来二去又要耽搁不少日子,董老将军只有致远将军一个儿子,他想尽孝却不得,魏大人,这就是你们文人的风骨么?”不知是谁讥讽了一句。
司徒云昭手肘撑着龙椅,转了转玉扳指,在无人注意时低头哼笑。
魏岚没想到司徒云昭会给自己这样一击,自己用舆论逼迫她,她便用舆论回击,魏岚深谙舆论之道,一向以正统文臣义士的形象孤高自傲,中原又一向讲究仁义孝道,于是面上有些挂不住,自知理亏,只好让步,“此事紧急,事出从权,臣自然也赞同由摄政王先行做主。”
司徒云昭淡然地瞥,“来人,拟旨。致远将军驱逐流寇有功,特召回朝,听候封赏。八百里加急,送到致远将军手中。”
“摄政王军令已下,不知摄政王可否告诉臣等,陛下现在是否还安好?”魏岚一字一句,明显话中有话,他恭敬地说,却抬头与司徒云昭对视。
第143章 信服
魏岚眼见着司徒云昭亲手颁布军令, 召致远将军回朝,倒也不惧他人目光,很是清高自傲, 面上还是无比恭敬, 叫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摄政王,虽然此事事出从权,摄政王有人情味是好事, 可军政大事,自然还是该由陛下定夺,至少要让陛下知晓, 总是如此, 实在不合乎情理,更不合规矩, 还请摄政王告诉臣等, 陛下究竟得了什么病, 何时才能痊愈呢?”
没想到魏岚同样利用舆论倒打一耙。孟太尉讥讽道, “此话你应当去问御医, 魏大人, 摄政王难不成是华佗在世么?掐掐脉便知你还有几日活头?魏大人想知道, 不如请御医上来。”
魏岚白发白须, 看了司徒云昭一眼,倒也不恼,才看向孟太尉,“御医也未必什么都知晓, 御医也许也会有医错病的时候,御医也未必不会成为他人喉舌, 不是么?”
“你这话什么意思?”孟太尉又要跳脚,却被身旁人按住了。
魏岚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良臣模样,“摄政王明鉴,如果陛下不是太过严重,尚且能看能说话,不如让陛下批阅奏折,处理政务,而不至像现在这样,如此名不正,言不顺!”
有几个朝臣也开始交头接耳,觉得有理,甚至心中附和魏岚,但也不敢说的太过明了,只敢小心翼翼地进言,“不如请皇上与摄政王一同处理政务,一同下令,这样便绝再无人有异议!”
司徒云昭眼中阴暗渐深,吐出一句,“陛下得了重风寒,缠绵病榻,无法见人。”
“就算陛下不能见众人,不能上朝,哪怕陛下只召见太傅,几位王爷,几位军机重臣进永阳宫,让太傅大人将此事禀明陛下也好!”
司徒云昭言:“此事你不必多虑,朝堂之事,本王自会告知陛下。”
大都护气不过发言:“摄政王多年来为我大齐呕心沥血,鞠躬尽瘁,没有摄政王,摄政王与陛下共掌天下,若无摄政王英明决断,何来我大齐今日?怎么如今离了陛下的命令反倒不行了?”
魏岚跪拜下去,无比的深明大义,“摄政王赤胆忠心,一心为国为民,无人否认!从前先帝老迈,新帝年少,摄政王辅佐在侧,就算代替陛下下旨,陛下知情,也无不可。况且陛下知恩图报,更是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摄政王之位晋封与摄政王,如今陛下已经长大,是时候可以独自处理政务了。还请各位大人不要本末倒置,摄政王辅佐有功,纵使有通天的功勋,那也是臣子之功,这天下说到底是陛下的,你我都是陛下的家臣,在场的皇亲国戚,皆是陛下的叔父伯父,怎能偏帮着外人说话?”他特地咬重了外人二字。
魏岚的一番话确实煽动人心,尤其是司徒家的皇亲国戚,他们昔日惧怕司徒云昭的势力,敢怒不敢言,只求不引火烧身。魏岚的话却将他们煽动起来,如果司徒清洛倒台,他们哪里还有荣华富贵的日子过?以司徒云昭的手段,他们何尝又不是下一个司徒清源?
文人手无寸铁,却惯会用言语蛊惑人心,魏岚在官场打滚五十年,历经三朝,保持着不上不下的官职,在斗争中中立多年,却可以丝毫不露出马脚,没有惹得一个人注意。司徒云昭握着玉玺的指尖泛白,脸色也阴沉了下来,“你们的意思是,本王日后拟旨,都颁不下去,是么?”
看司徒云昭变了脸色,目光阴鸷,她从不想用血来祭奠自己的皇位,可是旁人就仿佛在逼她用刀刺向自己。众人皆低下头去,即便有怒火也不敢言,司徒云昭的党羽们也是面色各异,有的皱眉,有的紧紧盯着魏岚,孟太尉也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担忧表情,而山瑾握了握手中的剑,蓄势待发。
“如果摄政王代为监国,得圣上之命,自然事事也可以做主。只是,各位大人怕不怕挟天子以令诸侯?其实陛下根本什么都不知情,昌王,您说呢?”
明眼人都看得出,司徒清洛是被司徒云昭实实在在地软禁着。昌王双鬓斑白,他面色凝重,“本王昨日与吉王,端王想去探望探望陛下,不料被摄政王的人层层挡在外面,摄政王,我等都老了,经不起大风大浪,只想知道陛下还是否安好。”昌王双鬓斑白,昌王、吉王,端王等都是司徒文泰的堂兄弟,是司徒清洛实实在在的叔父伯父们,虽然他们平时不言不语,但说出口的话还是有不少分量的。
从来无人敢反抗司徒云昭,称帝绝非易事,将此事摆到台面来说,对于朝野上下,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这时朝堂几乎已经炸开了锅,每个人都心思各异,窃窃私语。原来是有人证在,陆太傅和陆子鸿交换了一个眼色,十分得意。
魏岚见势单刀直入,“请让我等今日见到陛下,确认陛下是否安然无恙!否则,陛下究竟是生是死,我们绝不会为他人做这个嫁衣!”
司徒云昭目光森然,狠狠地盯着前面,紧咬着牙,手指紧紧抓着龙椅,指尖泛白。
魏岚知道自己将司徒云昭逼到角落了,但她太过阴险,心狠手辣,此时一定巴不得乱剑刺死自己,不将她架在火上烤是绝不行的。于是带着即将得逞的微笑,带着假意的真诚言:“先秦王与先祖皇帝亲如兄弟,先平南王劳苦功高,是名垂千古的社稷之臣,王妃也是聪慧温柔的名门闺秀,摄政王承袭先秦王和先平南王衣钵,又为王妃之女,想必一定不会为先祖丢脸,一定同样的赤胆忠心,摄政王一定会护圣上周全的。”
此话一出,在场人皆惊。如果只提起先平南王便还好些,毕竟先平南王战功赫赫,难免在前朝有人怀念,可刻意提起王妃就显得别有用心。谁人不知王妃之亡是司徒云昭不能揭开的伤疤,当日先平南王下冤狱,王妃四处求告无门,刚诞下司徒云晚便在冰天雪地里受苦受冻,最后在收到先平南王身亡的消息之后,绝望地自缢而亡。如果父亲因权谋斗争而死,是给了她重重的一击,那母亲的亡故就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压得她绝望而崩溃地倒下。
魏岚知晓司徒云昭的底线,她那么在乎父母的名声,世人都知晓先平南王一世清誉,难道司徒云昭会亲自画上污点么?今日不是自己死,便是司徒云昭亡,何不搏一搏?
司徒云昭只觉得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额间冒起了虚汗。
魏岚几乎是胸有成竹,果然如自己所料,司徒云昭的脸色变得苍白,变得越发难看。
“摄政王自会如此。”
魏岚脸色一僵,大殿内众人都诧异地向声音来源的方向看去。
“长公主金安。”众人行礼道,他们诧异之余更是好奇,没想到来人竟是一向不太参与前朝政治的司徒清潇,只有陆太傅和陆子鸿对视一眼,虽然诧异,但似乎并不算太过意外。
司徒清潇一身白色宫袍,头上的步摇在走动间没有t丝毫摇动,可见其端庄金贵,白色的衣袍,司徒清潇清冷的五官,在淡雅处又添了几分出尘绝艳之气。
两人的目光相触,只有一瞬间便分开了,却在这一瞬之间,读懂了对方的心思。
司徒清潇一步步走上大殿高处,在龙椅旁转身时,在衣袖的遮挡下,轻轻握了握司徒云昭冰凉的手。
她神情严肃,一双眼睛又深邃,“各位大人,今日早朝不议事,在这里争论什么?本宫在外面都听得见。”
自然司徒清潇来了此事便好说了。似乎有人可以主持公道了,马上有朝臣来问,“长公主倒是来的正好,敢问长公主,陛下现在是否还安好?”
司徒清潇不明所以地看向他,“陛下自然安好,”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浅浅笑了笑,“各位大人可是担忧洛儿的病情?各位大人放心,陛下只是偶感风寒,发热,有些严重,有御医在侧,倒也不打紧,本宫也是刚自永阳宫回来,陛下才服药睡下。”
“怎么?各位大人是担忧陛下这朝会才开不下去么?”
还是有朝臣疑惑,“那为何——永阳宫前有那么多人把守?”
“自然是防止有人过度担忧,惊扰了圣驾,陛下想静养,不愿见人,再者,近日风寒频发,不少大人也都身体抱恙,一来二去的,可别传染才是。”司徒清潇身后的宫女端着托盘,上面放着金黄色的圣旨,司徒清潇拿过来,“传陛下手谕,朝中事宜一切交由摄政王处理。”
宫女拿着托盘将圣旨传阅,的确是司徒清洛的手笔。
司徒清潇端庄尊贵,是先帝最宠爱的孩子,而且是皇上的亲姐姐,自然可以代表着皇家意志,在司徒清洛登基前后也教导扶持他,让人不信服都难。
“摄政王与陛下共掌天下,名正言顺,从前政务也多是摄政王在处理,其实本该如此的,怎么各位大人今日好像突然不适应了似的?还请各位大人为了我大齐的江山社稷,好好配合,不用过度忧心陛下的身体。摄政王是我大齐的不世之臣,玉体有伤还坚持上朝处理政务,”司徒清潇看向脸色已经灰白的魏岚,眼神深幽,语气变得冰冷了一些,“各位大人要多多体谅摄政王才是,更莫要在朝会上提起不相干的事宜来。”
有了司徒清潇主持,朝臣们有的相信,有的依旧半带疑惑,无论是什么想法,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司徒云昭挥手退朝,便也都散了,留下的只有司徒云昭的心腹还等在大殿门口。
“昭儿——”司徒清潇面露担忧神色,弯腰拿着手帕轻拭她头上的虚汗,她看到司徒云昭虚弱的面庞上,眼中的阴鸷和淋漓的恨意。
她带了点温热的手抚在她的手上,“昭儿,现在还不是时候,千万莫急。”
第144章 痘疫
司徒清潇方才走出大殿, 一个宫女脚步加急,火急火燎地快步走过来,面带急色, 走近了司徒清潇才认出这是柔嘉身边的贴身侍婢如兰。
司徒清漾的侍婢如兰走到司徒清潇跟前, 连忙弯腰行礼, 语气面色都是急切,“奴婢参见长公主,长公主金安。”
司徒清潇看她急切, 心中也有隐约的预感,猜想是出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否则柔嘉很少会来找自己, 也不由得蹙起眉, “不用多礼,出了什么事?”
如兰带着哭腔, 在乾阳殿门前, 也不敢高声喧哗, 压低声音低泣, “长公主, 荣王殿下病了, 已经高热几日不退了, 也不进食, 所有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公主实在没办法了,本来派遣奴婢去求见摄政王的,如今遇见您实在太好了, 求您随奴婢去看一看吧!”
司徒清潇也甚是担忧,一边与如兰行路一边听她言司徒清淙这几日的情况。
红墙长廊里, 散了朝,挥别了其他朝臣们,陆子鸿和陆太傅并肩走着,陆太傅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非要逞这一时口舌之快做什么?跟那个孟太尉斗斗嘴有什么用?木仓打出头鸟,看到今日魏岚的下场没有?我看这个魏岚也活不了多久了。”
陆子鸿揣着手,哼笑一声,“我自有我的考量,父亲。人人都知道司徒云昭阴狠,我们就要讲究个张弛有度,既不能像魏岚一样拿命去搏,也不能让其他朝臣忽视我们陆家的存在,而且,我们今日也并非毫无收获,不是么?”
陆太傅左右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你看长公主今日的表现,她们二人有私情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不止如此,你看长公主今日的所作所为,是不是全然已经站在那人那边了?”
说到这里陆太傅来了气,“亏我还想让淮儿做驸马,真是晦气。也不知道你弟弟那边进行的如何了。”
“父亲放心。”陆子鸿眯了眯眼睛,“他必定会顺利出城的。”
不多时便到了司徒清漾的寝宫,司徒清漾的寝宫很是冷清,简约并不奢靡,司徒清漾在内室陪伴司徒清淙,司徒清潇免了门口太监的“长公主驾到”,在如兰的带领下直接进了内室。
司徒清淙躺在床榻上,小脸脸色苍白,额头上放着湿帕子降温,纱帘落着,司徒清漾跪坐趴伏在床榻边,很是憔悴的模样,听到身后开门关门的声音,回过头来。
司徒清漾看到来人竟是司徒清潇之后,脸色有片刻的僵硬,很快便恢复如常,起身来行礼,“皇姊金安。”仔细看,柔美的脸上还梨花带雨地挂着泪痕。
如兰对她解释:“奴婢本想去乾阳殿求见摄政王的,不过刚好在殿前遇见了长公主,正好便请来了长公主。”
司徒清漾怕司徒清潇多想,也跟着解释道:“其实是我急得有些糊涂,思虑不周了,皇姊这几日都不在宫中,我没有办法了,才想去求摄政王,既然皇姊来了我便放心了。”
司徒清潇关心道,“淙儿情况如何?”
司徒清漾清婉柔约,言语也是轻声细语,“从前日白天淙儿便说头痛,食不下咽,当日夜里又发了高热,直到现在都退不下去,喂进去的药也都吐了出来,请了几个御医,只说是伤寒之类的,退热也都束手无策。”
如兰看不过去补充了几句,“长公主,恕奴婢直言,其实这几日御医院只有两位资历较浅的御医轮值,来了也是开了两幅药,匆匆看过就走了,其余的御医都不在御医院……这两日,只有我们公主衣不解带地日夜守在床榻前照顾小皇子……”
司徒清潇把身上的令牌交给苏叶,交代她,“到御医院找沈御医,告诉她是本宫的吩咐。”
“是。”苏叶心领神会,接了令牌连忙跑出去办事。
司徒清潇脸上忧虑不减,“无论如何,御医过来也要一些时间,我先给淙儿把脉。”司徒清潇略通医术,对待一些小伤小病不在话下,就算判断不出缘由,心中也好有个底,究竟状况如何。
她正要走向床榻却被司徒清漾拦住了,她面露难色,“皇姊,御医说这阵子的伤寒传染性很强,万一传染上皇姊就不好了。还是我去照顾,等到御医来便好了。”
“放心吧,不碍事。”司徒清潇焦急的神色和缓温和了些,反过来安慰她。
司徒清潇掀起纱帘,坐到床榻边探脉,脉象浮缓,是很明显的风寒入侵之表象,难道只是普通的风寒?司徒清淙不过三岁半,虽然平日身体康健,但毕竟还是幼童,小儿突发风寒高热倒也是常事,但是整整两日连服药都没有作用,反而越发严重,这究竟是为何?
司徒清淙小脸惨白,眼睛紧紧闭着,看似是睡熟了,其实是高热下毫无意识了。完全没有了平日里活泼好动的模样,司徒清潇愈发担忧,将凉手帕重新换过,给他盖好被子,和司徒清漾一同去外室等待御医。
过了半个时辰,沈御医才姗姗来迟,而且还带来了御医院一位资历最深的郑御医,郑御医已经白发苍苍,他一向不争不抢,虽然级别不高,也比不过诸多后起之秀,尤其是张寅的天资,但胜在经历,他历经三朝,行医六十载,医术也很是高明,虽然他身体健壮,不过现在到底年纪已老,也已经隐退了。
许是性格的原因,郑御医鹤发童颜,虽然头发胡须全白,但仍旧面色红润,他许久不见司徒清潇,恭敬地行礼后解释,“今日恰好沈御医在御医院轮值,听说了此事便立刻到府上寻我来一同会诊,所以耽搁了些时候,还请长公主见谅。”
“哪里,有郑御医出山本宫便放心了,二位御医请。”司徒清潇和司徒清漾带领着两位御医进内室,如兰仔细地同御医描述了司徒清淙的情况。
郑御医闻言心中有底,拿出脉枕,将司徒清淙的手腕置于其上t,仔细一探脉,心中面上都是惊诧,再仔细重新探脉确认后,又示意沈御医再来探脉确认。
沈御医探脉后,蹙起眉头,抬头与郑御医对视一眼,“似乎是。”
郑御医又仔细查看司徒清淙的露在外面的手脚、手背上果然开始出现了痘疹的痕迹,他连忙提着青色六品朝服起身,“长公主,荣王殿下的脉象虚浮,高热的症状确为水痘前兆,手上也陆续开始出现痘疹的痕迹,确认应是水痘无疑!请五公主速速到外室隔离,以免传染!”
“什么?”司徒清潇闻言诧异,几个宫女闻言都惊慌地捂住口鼻退后,有的甚至打翻了手里的水盆手帕。
司徒清潇将人撤出内室,即刻下令,声音温和却有不容抗拒的力量,“封锁玉明宫,宫人分别去东西偏殿隔离,包括这几日来过寝宫的宫人,让他们都暂时留在住所,不要走动。还有你,柔嘉,你暂且去西暖阁住。”
“可是……皇姊,你怎么办?淙儿会不会有危险?”司徒清漾语无伦次,已经完全慌了神色,脸色苍白,满脸的担心忧虑。
“你放心,我小时候曾得过水痘。”
“什么?”司徒清漾惊诧地睁大了眼睛,“不是说此病会留下疤痕的么?”
“五公主且放心,长公主小时候曾得过水痘,水痘一经治愈,不会再得第二次。当初长公主便是老臣医治的,你看如今长公主一点疤痕都不曾留下,臣一定会尽力而为,荣王殿下必定不会有事。”虽然司徒清淙发现得更晚,情况比司徒清潇要糟糕许多,郑御医还是宽慰司徒清漾,又向司徒清潇建议,“长公主,不如召几个曾得过水痘的宫人前来伺候。”
“也好。”御医们去煎药,司徒清潇着苏叶去办,不过却另外交代,“只让她们在外室守着就是,内室这里我来照顾就好。”毕竟谁也不能百分百确认水痘不会在同一个人身上得第二次。
苏叶没有时间多想,连忙领命去办。
司徒清潇眼眸深邃,自己得水痘的时候还很小,不过两岁,那时候身边伺候的嬷嬷不慎在宫外染了此病,又不慎传染了自己,白皇后知道后也是即刻下令封闭消毒,好在发现的早,没有再多扩散,很快便消灭了痘疫,并且郑御医医术高明,又加自己年幼,很快治愈了,没有留下一点半点的疤痕。二十年来宫中都没有了痘疫,淙儿不过三岁,每天在深宫之中,怎么会无缘无故得了水痘?
司徒清潇眉头锁得更紧了。
所有人忙里忙外都按照司徒清潇的命令去做了,司徒清潇想要进内室看看司徒清淙的情况,司徒清漾却迟迟不肯走,本就柔美的模样,面上更是哭得梨花带雨,“皇姊,我同你一起照顾淙儿可以么?”
司徒清潇神情严肃,立刻拒绝,“不可以。”
司徒清漾梨花带雨,眼神凄切真挚,“可是,我真的放心不下……求你了,皇姊,让我一同去吧,我们从小相依为命,我没有离开过他一时一刻,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让我照顾他吧。”
司徒清漾母妃去的早,虽是公主和皇子,却丝毫不得宠爱,深宫中相依为命的姐弟,受尽了委屈和苦楚,唯有对方是自己的依靠。而自己和司徒清洛,同样是姐弟,占尽了宠爱与世间显赫,甚至不惜伤害爱人,亲手把他送上帝王之位,十八年的谆谆教诲,母后临终的所托,竟落得这般下场。
许是这样的对比触动了司徒清潇,她终是松了口,“进来吧。”
第145章 心防
“苏叶。”在进内室前, 司徒清潇叫住她。
“公主。”
“你和苏木出宫遍寻一下,都城中哪里有痘疫发生,痘疫的来源在哪里。”
苏叶领命去了。
外室只余沈御医和司徒清潇, 沈御医过来压低声音问道, “公主, 您是不是也觉得荣王突发水痘来之蹊跷?”
“怎么说?”司徒清潇也想听听沈御医身为医者的见解。
沈御医解释道,“据臣所知,都城内并没有或大或小范围的爆发痘疫, 倘若有,朝堂上不可能不上奏,更何况荣王殿下都不曾出过宫门, 从何染上水痘呢?”
司徒清潇蹙起了柳眉, 仿佛已经猜到了她的意思,“你的意思是?”
“恐怕是有人刻意为之。”她仔细看着司徒清潇的脸色, 停顿了再三, “恐怕此事和摄政王脱不了干系……”
司徒清潇当即变了脸色, 娇颜上带了点愠怒, 却又不好发作。她语气已经有些冰冷, “何以见得?”
不过司徒清潇素来清冷如斯, 冷淡至极, 沈御医没有抬头看她, 只是专心致志思索猜测此事的真相,她伸出手指一一数着,“赵王景王,各位公主, 还有陛下,都先后遭受陷害, 如今轮到荣王姐弟,也不稀奇,谁人都知柔嘉公主和荣王相依为命,荣王若有闪失,柔嘉公主必然也会一蹶不振……”
“公主恕罪……”沈御医抬头惊了一跳,从没有见过司徒清潇这样的脸色,“是不是臣失言了?臣不该妄议朝政的。”
好在外室只有两人,沉默了半晌,“罢了。”旁人会这么想,真的不足为奇。
平南王府。
夜已深,绛蓝色的天幕像是被泼墨晕染,时浅时深,唯有点点灭灭的星光闪烁,晦涩又压抑。
夜风微凉,司徒云昭站在白玉石阶上,在院中抬头望着星辰,单薄颀长,风袖飘飘,青丝飞扬,桃花眼中倒映着明灭的光亮,幽幽光华,闪闪烁烁,竟然有些出了神。
直到身后茯苓送披风的脚步声响起,她才眨眨酸涩的眼开口,带着一丝了然的失落,“潇儿还没有回来么?”
茯苓如实回答,“主上,长公主还留在荣王寝宫照料。”
她语气平淡,也落寞,“也不知她好不好。”
“长公主处理得妥帖,只不过玉明宫寝殿的院子都封锁着,见不到长公主。接触过的宫人都在院内的偏殿隔离,您派去的御医都在东暖阁候着,想必不会有事。”司徒云昭收到消息之后,几乎搬空了御医院,要他们到未央宫旁的东暖阁,务必治疗好司徒清淙,保护好司徒清潇。虽然水痘并非疑难杂症,但对于幼儿来说,一个不小心也是致命的。御医们提着药箱,抱着医书,一个个都害怕项上人头不保,匆匆进了玉明宫,玉明宫院外也有侍卫和宫人轮值守候,如今未央宫已经成为重点保护区域。
“潇儿爱吃马蹄羹,叫御膳房时时备着,精心些,按时送些有营养的膳食。”
“是,主上。”
“……”
司徒云昭叮嘱交代了个周全,仍嫌不够,突然回过头来,挑眉似笑非笑看着茯苓。
司徒云昭明艳的精致面庞露出这个表情,茯苓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寒战。
“主…主上请吩咐。”
“你去问问,咱们王府可有曾得过水痘的侍卫,传召来与本王一同入宫。”司徒云昭语气还是一贯的淡然,唇角却是勾起,露出一丝散漫不羁的邪气。
“主上,情况未明,您今日还是不要过去了,五公主的玉明宫已经封锁了。”
“潇儿的命令下得及时,本王自然不去玉明宫添乱,本王去御书房。”司徒云昭从石阶上下来,脸上带着隐约的笑意,“一墙之隔,陪陪她总行吧。”
“……是。”
玉明宫。
已近子时,内室燃着几根灯烛,昏昏暗暗,一个时辰前,喂的药水总算喝了一点进去,司徒清淙的高热也稍退了一些,他的手上已经开始陆续冒出痘疹了。两个人忙前忙后,至此还未合眼。
司徒清漾坐在床榻边看着,眼中伤感,口鼻前遮了纱巾,昏暗下看着更为柔美。
司徒清潇坐在一旁,深邃的眼眸幽然,她语气温和地劝说,“莫要太过焦急了,不会有事的,人说痘疹之症,只需熬过七天七夜即是,等淙儿康复,我们一同去拜一拜痘疹娘娘,以求安康。”司徒清潇的五官玲珑精致,仔细看去,两人的相貌确有相似之处,气质却相去甚远。
“皇姊小时候竟也曾患过痘疹么?”
“是啊,不过我那时还小,不曾有太多记忆,似乎也是母后拜了痘疹娘娘,后来宫中便再无人患病。”说起母亲,司徒清潇眼眸深处忍不住泛起涟漪。
司徒清漾仿佛也回忆起小时候,“白皇后对所有人都很温柔。”的确如此,白皇后就是传统的大家闺秀,后来又母仪天下,即便是对嫔妃所出的子女,也都视如己出。为天下交口称赞,无能昏懦的大成皇帝有七十二嫔妃,后宫之所以风平浪静,也都归功于白皇后。
司徒清漾看着她,其实白皇后宽容优雅,温柔平和,端庄持重的一部分投射在了司徒清潇身上。而她最疼爱的司徒清洛却不像她,反而更像是司t徒文泰。
白皇后温柔贤淑,对嫔妃所出的子女,也都视如己出,她最为严厉要求的,却是女儿司徒清潇。司徒清潇被迫陷入回忆。其实母后临终前,曾带着歉意向自己吐露心声,“潇儿,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怪我偏心洛儿,你是好孩子,即便你嘴上不说。都是母后的亲骨肉,母后怎会不疼……可是我还是无法控制地更偏爱洛儿,因为他保住了我的后位,只要有他在,我的后位才会长久,这样,我才能一直站在你父皇身边……”说到司徒文泰,她的眼中才有点点光辉。那是说起司徒清洛之时都没有的。
“母后总是严格对你,因为母后知道,你是个可塑之才,洛儿……他不像你,以后,只有你们姐弟相依为命,你护着他,他的太子之位才能长久,你父皇才不会有继后,这样,母后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说罢,白皇后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
她撑了许久,直到最后,司徒文泰也没有在她闭眼前来看她一眼。
直到她出殡,满宫都是白色,人人都在祭奠这位贤良的皇后,司徒文泰只是把悲伤到极致,整日都不进食的司徒清潇抱起来,笑着安抚了两句,“温宁又长高了。”接着,又从这个妃子的寝宫,辗转到那个妃子的寝宫,夜夜笙歌。
白家是传统的世家大族,三从四德,贤良淑德是刻进她骨子里的训诫,她用一生爱着,敬着,顺从着自己的丈夫。
司徒清潇刻意地,把这段回忆压藏尘封在心底。只因如今司徒清洛让人失望的所作所为,和司徒清漾突然的提起,才让她不得不回忆起来。她无法去评价母后的作为,这看起来对于一个女子,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也无法去责怪她对于自己的严苛,因为对自己的疼爱也是真的。所以她只选择把回忆尘封起来。
尽管她从不去想,可经历过的事情就是经历过,它无法控制地会对一个人产生影响,这么多年来,司徒清潇潜意识里都拒绝让自己陷入爱情,她不想让自己变得像自己的母后那样可悲。为了所谓的爱,连自己的女儿都能成为被利用的工具。母后这样的坦白又去世之后,这个宫中残存的最后一丝温暖也随之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宫墙和温宁公主的名字。
她真的很喜欢司徒云昭,那样美好的面庞,笑颜,漂亮的桃花眼,是她在这深宫之中见过最好看的风景。她一次次萦绕在自己梦中,仿佛是她的救赎。
如果没有司徒云昭,也许背负着责任,名声,顺从父皇的旨意,成亲生子,一生就这样草草地平淡如水度过了。
人不该有梦,因为有了梦之后,便再也不甘于曾经平淡如水的生活了。曾几何时,司徒云昭几乎成为她继续每一日的勇气和动力,她日日夜夜期盼的就是新岁宴上那短短的一面。
可是后来,上天似乎刻意玩弄她与司徒云昭的命运,然而司徒云昭从来不甘于多舛的命运,竟成为那权力顶端的王,司徒清潇却更怕了。不是惧怕权力,不是惧怕死亡,甚至不是惧怕亡国灭族,而是因为明明是站在对立面,自己的爱意却仍旧与日俱增。
后来知道了她喜欢自己,旁人求之不得的两情相悦,司徒云昭执着又深刻的爱意,令她欢喜,更令她慌乱。古来无论帝王或是女帝,皆是后宫万千,面首无数,无一例外。
若有朝一日,天下人不能接受,亦或者司徒云昭不想将这段感情公之于众,自己只能做个亡国公主,无名无份地留在她身边,像个金丝雀?不,她爱你时,你便是无名无份的金丝雀,她不爱你时,你只是个随时可以被一脚踢开的玩物。
若有朝一日司徒云昭迎她为后,她怕自己会走上母后的道路,看着帝王从一个寝宫辗转到另一个寝宫,而自己只能像个乞讨者,卑微地乞求帝王的爱意和怜悯。
她潜意识里本能地抗拒母后这样的生活,她不想这样可悲地活着。
但是日日夜夜,岁岁年年,司徒云昭证明了她的爱有多深刻,多专一,多么与众不同。
司徒清潇也在这样的日日夜夜中,逐渐卸下心防。
第146章 天机
司徒清漾看司徒清潇出神了许久, 神情还带着点伤感,贴心地没有吵她,最后才小心翼翼地问, “皇姊, 是不是思念白皇后了?”
司徒清漾也回忆起小时候, 母妃因不受宠而终日阴郁,而白皇后总是温柔以待,就像司徒清潇, 虽然她性情冷淡,但无论是兄长,弟妹, 她皆是温和相对。
司徒清漾眼中哀伤, 柔顺地言:“皇姊,逝者已矣, 白皇后良善温婉, 即便如今不在人间, 也必定会得保佑的。改日我们去拜痘疹娘娘的时候, 不如也去祭拜一下白皇后。”
司徒清潇嘴角泄露出一丝苦笑, 她自然也是爱母亲的, 可是她想, 希望她来世的身份不再仅仅只是一个妻子, 一个母亲,而是一个女人。
“好。”司徒清潇望向司徒清淙,眼神和缓着,语气带着对孩童的逗趣, 对仍旧在昏迷中的司徒清淙说,“希望淙儿也快些好起来, 这样我们才能早些出去,才能去祭拜痘疹娘娘和母后,是不是?”
司徒清淙仿佛能听到一般,轻轻转动了一下眼珠,阁着的眼皮也跟着动了动。
司徒清漾觉着神奇,破涕为笑,“皇姊,你看!”
司徒清潇也露了个浅浅的笑容出来,“淙儿自然能听到我们说话的,必定会及时康复,不会再叫我们忧心的。”
“长公主。”新召来的侍女也怕惊扰,推开内室的门小声叫道,“豫王和六公主在外头侯着,想要进来探望荣王殿下。”
司徒清潇干脆地回绝了,“让他们先回去,淙儿的病不宜探视。”
她顿了顿,神情凝重,又多言一句,“后宫重地,叫豫王懂得避嫌,还是少来少往些。”
他回忆起那日司徒清淳冒雨上门的事情,不知是他自作主张,还是遭人利用了。
按理黄昏之后朝臣是非诏不得入宫的,否则便要有正当事宜,向上递折子,批准后才得入宫,诸王分府邸之后,一样要遵守,但诸王毕竟身份尊贵,从小自宫中长大,母妃和姐妹们都在宫中,多少会宽松些。但即便是诸王,也要有所忌讳。侍女不敢多问,只是照实传达司徒清淳的话:“长公主,豫王说,是向摄政王递了折子才进宫来的。”
司徒清潇神情放松了些,“本宫知道了,告诉他们荣王暂时情况稳定,一切都好,叫他们放心。”
“是。”侍女福身行礼,领命去了。
司徒清漾守着床榻,自然也听到了门口的言语,与她闲话家常,“皇姊,自从那件事之后,沐儿一直被软禁在寝宫里思过,今日若不是淙儿的事情,想必她也不能出来。我前几日也去看过沐儿了,沐儿身体已经恢复如初了,如今心态上倒也转变了不少。无论太妃与景王皇兄千般不是,万般不是,也始终还是沐儿的母亲与亲兄长,我们姐姐妹妹,到底隔着一层,沐儿年幼,一时间失母失兄,难以自控也情有可原,皇姊就莫要再生她的气了。”
司徒清潇站在桌前,眼眸深邃,无奈中带着隐忍的自责,“万事皆有因果轮回,我又怎会责怪她。”
“我虽在深宫,多少也听过一些前朝之事,皇姊觉得,未来我等该如何自处?”
司徒清漾眼神闪烁地看着她,带着小心翼翼,无措地询问,司徒清漾自小不受宠爱,性格温婉隐忍,逆来顺受,皇宫是她的家,但她活在家里仍旧每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司徒清潇动了动恻隐之心,“我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等淙儿病愈,我便想办法寻个由头,分封府邸,你们先出宫去住,都城里到底比皇宫里安全。”
司徒清漾眼神哀伤,“大皇姊早夭,二皇姊远嫁,赵王兄景王兄接连身亡,万事皆是因果轮回,我们族人,亡的亡,伤的伤,还有的生不如死,倒也是报应。”
司徒清漾话锋一转,转过头来看司徒清潇,柔顺地言:“不过好在有皇姊庇护,这么多年,我们兄弟姐妹,最令皇姊操心了,皇姊辛苦了。”
司徒清潇轻轻摇头,“哪里。血缘乃天然纽带,你们与我本为一族,骨子里的牵绊,不是说丢便能丢弃,我也只是尽力保全亲人。”
“我们司徒家,一直是一家人。”司徒清漾说完,沉默了许久,久到屋子里的气氛仿若凝固了。到底是自己又转开了话题,“说些开心的吧,皇姊,这个月十七便是夏宴了,听说二皇姊要回来省亲呢。”
果然,司徒清潇的眼里总算充盈了一些浅浅的笑意。每年夏宴,虽不t如新年春日宴会排场讲究奢华,但外嫁的公主都会回来省亲,兄弟姐妹许久不见,聚在一起,推杯换盏,倒也难得的喜悦放松。司徒清潇的大皇姊出嫁之后没有两年便亡故了,那时司徒清潇还年幼,与她年纪相仿,关系最为亲近的也是这位二公主司徒清漪了。
“当年父皇执意要二皇姊前去北国和亲,无论谁来都劝不动父皇,好在后来摄政王,”司徒清漾提到司徒云昭时,眼神变了变,可在司徒清潇敏捷地想要捕捉到她眼神中的情意之前,就已经随波而逝了。
她笑着改了话头,“不,当年还是平南王,好在平南王从中阻拦,让二皇姊留了下来,后来这才又嫁得如意郎君。”
司徒清漪的夫君高恬,当年只是陵州的七品都事,官职低微,又长年在南方驻守,但他一次进京述职时,遇上了二公主,偏得了这位二公主司徒清漪的芳心。开始二公主母妃极力反对,可两相情悦下,司徒清漪执意要嫁,司徒文泰不看重的儿女,一向不管不顾不闻不问,就随她去了。可是顾及着面子,还是封了高恬一个四品陵州都指挥使司。婚后,司徒清漪随夫君驻守陵州,这两三年都不得空回宫省亲,连司徒文泰葬礼时都只能在陵州戴孝,不过平日来往的书信中,司徒清潇知晓,她倒是过得很好。
“皇姊,你说,一个人倘若有了心上人,像二皇姊一样,不顾身份,不顾世俗地追求,是否有错?”司徒清漾语气向往,她看着司徒清潇的眼睛,司徒清潇看得出,她的眼神中有真诚,有向往,不像平时柔顺温婉的她。
司徒清潇对着她的眼神,突然不知如何回答了。
“倘若有错,二皇姊却寻得了好结果,倘若无错,为何有那么多人极力反对。”
司徒清潇不是不知晓司徒清漾对司徒云昭的爱慕心思,可她只当柔嘉是少女怀春,时间一长,自然而然便会过去。但方才一向温顺的司徒清漾突然的所言,着实令司徒清潇惊诧,司徒清潇也不是听不出她接二连三话中有话,意有所指,她心中别扭,好似属于自己的东西叫别人觊觎了去,酸涩难忍。于是正色道:“人生在世,勇敢追爱自然也无错,不过倒也要顾全道德和礼仪。”虽然不知司徒清漾究竟是何用意,她性格温顺,年幼失母,情感之事必定无人引导,也许只是困惑疑问,自己却失了温和,无论如何都摆不出好气来。
司徒清漾又温婉地笑了笑,“皇姊说的是。”
突然,司徒清淙剧烈咳嗽起来,像一只脱离了水源,呼吸困难的小鱼来去扑腾。
两个人方才从谈话中醒过来,司徒清潇立刻抱起来帮他顺气,司徒清漾则跑去打开门叫喊,“御医!御医!!”
外室轮值的宫人立刻去东暖阁通知御医,三个御医来的也迅速,一个从司徒清潇手中接过司徒清淙,司徒清淙咳嗽得面色赤红,几人一同跪在床榻前查看,司徒清潇担忧地看着,一旁的司徒清漾更是焦急。
片刻后,郑御医起身,也脸色难看,焦急地叮嘱,“长公主,荣王的情况愈发严重了,药物的剂量必须重新调整,一会臣差人煎药之后送来,您再立刻让荣王服下。”
司徒清潇也担忧,但却稳住了心神,用自己懂得的医理询问,“可是需要改以清热解毒为主的药物?”
郑御医回,“是的。刚开始时,肺卫受邪,采用的是疏风清热为主,佐以利湿的方法,如今邪炽,气营,邪毒闭肺,邪陷心肝,而且荣王咳症加重,当治以开肺化痰,清热解毒。开始时选用了公英、连翘大青叶、紫草等药物,如今换为知母、石膏、黄芩、黄连等物调节剂量,也可以佐以牛蒡子、甘草,利咽祛痰。”他顿了顿,“长公主,恕臣直言,您最好做好最坏的打算,水痘病症一向是生死参半,更何况,荣王殿下还年幼,病症延迟了两日医治。”
司徒清潇看他,眼神锋利,“你们只管尽全力救治,其他的不必多言。”
郑御医年老,历经大风大浪,却陡然在这个眼神中体会到了皇家威严,立刻噤声退下了。
最后由御医去煎药,自己则是拿起手边上午差人在公主府找来的医书翻看,仔细阅读,想要寻找一些水痘相关有用的知识与药方。
室内只余两人,司徒清漾照看在司徒清淙身侧,看着他的模样,她本蒙着面,只余一双柔美的杏眼在外面,于是眼眶含泪,泪眼迷蒙,更显我见犹怜,“淙儿若是有事,我也无法独活了。”
司徒清潇的眼睛停在正在翻阅的那行医书上,她声音低了些,“人生在世,还是要为自己而活。”
“是么?”过了许久许久,直到司徒清潇目光已经回到医书上,以为这个话题早已过去时,那边才传来轻飘的两个字。
“那,皇姊,倘若摄政王不在了,皇姊可还会独活么?”
夏日暑热,司徒清淙咳嗽过的额头冒着虚汗,司徒清漾拿着丝绸团扇对着司徒清淙轻轻扇动,眼睛没有离开司徒清淙,她的侧脸在灯烛下忽明忽暗,声音轻轻的,开口却令司徒清潇瞳孔骤然放大,万分惊诧。
第147章 裂痕
司徒清漾看司徒清潇震惊又防备的眼神, 笑得纯真又无害,“皇姊莫怪我多嘴。柔嘉不及皇姊博学多闻,却也读过几本书, 倒也是有些眼力的, 实在是生了好奇之心, 一时嘴快,不想冒犯了皇姊,皇姊千万莫怪。”
“柔嘉可是听闻什么风言风语了?”司徒清潇并不觉得司徒清漾久居深宫, 更未曾多与自己和司徒云昭深交,便能有如此眼力。
“皇姊多心了。外面怎会有风言风语,如果有什么风言风语, 皇姊每日身在宫中, 又怎会不知。只是柔嘉见摄政王与皇姊相处,眉目含情, 不似寻常关系。”司徒清漾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单膝跪拜下来, “实在不是存心冒犯皇姊, 求皇姊见谅。”
司徒清潇神色没有半分放松, 眉头紧锁, 严肃又正色地看着对方的头顶。她不能松开这个口, 即便对方是自己的妹妹, 哪怕是一个久居深宫,不争不抢的妹妹,她也不能放松警惕。哪怕对方是一个对司徒云昭有所企图的妹妹,她也不能为了宣示主权而松口, 哪怕她想这么做。
窗外门外风言风语,自己一旦松了口, 就如同板上钉钉,司徒云昭走到今日离皇位一步之遥,因为身世与没有军功在身,已经承受着朝野上下不少非议了,如果与自己的事情传出,英名,清誉,这皇位之路,就真的毁于一旦了。
“柔嘉实在多心了,你我同为司徒一族,又怎会不明白摄政王与我们是何关系,何来你所想的那样。”司徒清潇的声音冷淡如常,看不出一丝破绽。
司徒清漾看司徒清潇沉默又肃然的冷淡模样,轻轻笑了笑,翩然站起身来,微微低头福身见礼,“看来的确是柔嘉多心了,既然是没有的事,也合该是柔嘉多嘴,皇姊,”司徒清漾抬起眼来,语气柔顺,“柔嘉久居深宫,见识短浅,心直口快,皇姊莫怪。柔嘉觉得,即便如今大齐民风开放,摄政王也到底还是未嫁的女子,皇姊还是要注意,千万莫毁了女子的清誉。”
司徒清潇葱白的玉指收紧,搭在医书上的指尖泛白。
七日后,御书房。
许都督坐在椅子上,目不斜视。而孟太尉支棱着脑袋,啧啧称奇,“瞧瞧,主上,您这眼底的青黑,您这几日怕是还未有长公主休息得好呢。究竟是长公主去照顾荣王,还是您去照顾荣王了。不过好在,这小荣王总算脱离了生命危险,水痘也消了大半,您也别总担忧着长公主了。主上,这长公主虽好,您可不能醉心沉溺于情爱,不管我们了。”孟太尉官至一品,与司徒云昭多年相交,时而还是敢调笑两句的。即便身边不少人都反对,但孟太尉还是很看得上司徒清潇的,一句劝谏反对之言都不曾说过。自然也因为他也对许子期一往情深,他自己清楚,情感之事,旁人多说无益。
司徒云昭手里把玩着通透的翠色佛珠,不咸不淡地反击回去:“说起耽于情爱,谁比得上你呢。”比起司徒云昭作为上位者的喜怒不形于色,司徒云昭自然更为了解他,孟子衡是性情中人。
“呃……”孟太尉一张黝黑的脸庞立刻浮上红色,他转过身去看了看许子期,他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自己连忙转移了话题,认真询问,“主上。您和长公主的事情,万一泄露,您不怕被陆太傅张扬出去,弄得人尽皆知么?”
司徒云昭眼神淡淡睥睨,向来是运筹帷t幄,肯定道:“他不敢。”她补充,“如果所有人都知道了,他手中反而没了把柄,他会比本王更害怕那一日。”
孟太尉缓缓点头,似乎在消化这件事,思虑陆太傅等人的动向。
“说吧。”司徒云昭一直坐在龙椅里,闭上眼睛,眉心轻微地皱了皱,“陆子淮是不是没抓到。”
司徒云昭并非问句,而是肯定的语气。孟太尉也恢复了正经的模样,带着一丝害怕责怪的躲闪,“主上,……如何晓得?”
“否则你们两个个今日也不会来了。”司徒云昭睁开眼睛,掠过他,幽深的眼眸看着许子期,“负荆请罪是么?”
许都督站在龙案前面,面带沉色,仔细汇报:“启禀主上,下官和子衡,再加大都护姜瑶,方思南方大人,下官四人这十日,日夜轮守在城门处,方大人和子衡轮值白日,下官轮值夜间,下官与子衡不能缺席早朝,所以都护大人这几日没有参加早朝,补全早朝时间下官两人不在的时刻,但是一直都不曾发现陆子淮有出城的踪迹。”
孟太尉掌管军事调动,大至军令调动,小至城门守卫,再加许子期几乎是几人里最沉稳能干的一个,而姜瑶也是最有灵气、年轻心细的一个,所以司徒云昭把此事交给他们去办,然而陆子鸿却更加奸诈狡猾。陆子淮要出城必定经过城门,城门自从陆子淮没有上朝的前两日便开始加派了人手,更加严格的审查,然而十日过去了,始终没有发现陆子淮的任何痕迹。
孟子衡言:“主上,我一早说过,城门内外人流极多,一日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如果陆子淮成心躲避,根本不可能发现。不如这几日直接关闭城门,实在要出城的百姓,需要到官府用户籍申请出城令,有官府的官印方可放行,这样任他陆子淮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过去。主上您又偏说不行。”
司徒云昭看向孟太尉,“你也知晓,城门内外一日来往成千上万人,难道陆子淮一日不出来,我们就一日封着城门么?申请出城令效率低下,百姓的作业、生活该如何解决?”
许子期附和,“主上说的是。都城虽说繁华,也有不少人白日里出城贩卖东西,晚上归来,以此谋生,养家糊口,只是为了抓陆子淮,对于贫苦百姓来说,断人财路如同断人生路,如此实在不合适。”
司徒云昭神色沉静地看着许子期,“子期,你一向是本王的左膀右臂里最沉稳的,无论如何,此事本王交由你去办,你却办砸了。”
司徒云昭威严外露,孟太尉见势不好,生怕许子期受责罚,“主上,陆子淮的兄长,陆子鸿阴险狡诈,其聪慧不比子期差,他如果在背后出谋划策,存心帮助陆子淮伪装出城,我们拦不住他也属正常,主上明鉴。”他音量提高了些,急于争辩,“而且,而且,虽然此事是子期负责,可是,并不一定是子期的过失,说不定是阿瑶守门时不小心放走人的!”
“荒唐。”司徒云昭声音冷厉,面色沉郁,眉眼间散发的气场威严,“子衡,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么?”
“你们彼此共事许久,阿瑶年纪小,聪颖有灵气,但却很稳重,你应该比本王更清楚,同为本王的左膀右臂,你知道本王一向最忌讳的就是互相猜忌,互相推诿。”司徒云昭蹙着眉,几乎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
孟子衡面色晦暗,第一次私下里向司徒云昭下跪,诚心道,“对不起主上,我当真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了。”
坚硬的堡垒往往自内部攻破。司徒云昭之所以有今日的成就,很大的缘由是司徒文泰无能多疑,自从将司徒益下狱杀害,也有不少功臣人人自危,朝廷人心涣散,而司徒云昭的出现,就如同旭日初升,对臣下分甘共苦,所领的麾下群臣,亦是朝气蓬勃,同心同德。然而一群人,并非一个人,身在权力的浪潮中,连亲兄弟都是彼此反目、彼此猜忌的存在,更何况只是同僚而已。没有任何关系是坚硬如磐石,经久不衰的,司徒云昭一早便能想到,如果有一日,内部出现裂痕,后果会是怎样,只是不曾想到这一日来的如此之快。
孟子衡为人性情,忠诚、耿直,然而用情太多,也许他今日是无心之言,但下意识地为了维护许子期,不顾同僚道义,甚至可以将错误尽数推到一个共事几载,二十岁的小姑娘身上,也是他的缺憾。
直到司徒云昭走了,许子期和孟子衡,一个站在那里,一个跪着,两人皆低着头,孟子衡面色更是颓然,静默了许久。
长乐宫院外,两个守门的宫女脸上遮着巾帕,见司徒云昭的步辇停在门前,远远便下跪见礼。
司徒云昭一身王服,青丝挽起,束在脑后,头上插着玉簪,带着几分慵懒,朱唇皓齿,黄昏下明媚美艳,行至门前,司徒云昭手中的白玉折扇轻轻扬了扬,茯苓向前吩咐守门宫人:“开门。你们先退下。”
“是。”两个宫人不曾见过司徒云昭,但当司徒云昭下了步辇,映入眼帘时,她们却是清楚,眼前之人便是司徒云昭,所以不敢耽搁,也不敢多问,开门便退到了两侧。
司徒云昭站在门前,面色稍有不自然,理了理领口,在茯苓探究的目光中,侧目而视,别扭地吐出一句:“正衣冠,见良人。”
茯苓低下头去,等司徒云昭走进院里,两个小宫女才敢看过来,正巧瞧见了一向不茍言笑的茯苓嘴角带笑的模样。
落日斜阳,司徒清潇站在院中,一身素白,墨黑的青丝及腰,弱柳扶风,只看背影就知晓转过身来将会是怎样的花容月貌。
七日不见,似乎又瘦了许多,司徒云昭心中发酸发软。
司徒清潇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异动,转过了身来,夕阳洒落在司徒云昭颀长的玉姿上,她说:“潇儿,我来接你回府。”
第148章 倦鸟归林
司徒清潇眉心蹙起小山丘, 眼神里却有掩不住的一丝惊喜,让她暂时忘却了烦忧,嘴上带着嗔意责怪:“你怎么来了?痘疹还未消除干净, 你快回去……”
“别担心, 早上已经烟熏灭菌一次了, 况且,我不进内室,我知道你在这里。”司徒云昭走过去, 眼中盛起笑意,她已经逐渐学会透过司徒清潇别扭的话语,看到她的内心了, 她细细解释, 令她放心。
司徒清潇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司徒云昭明媚艳绝, 昏黄的阳光映衬着她漂亮的容颜, 她笑着, 声音清清浅浅, 桃花眼中泛起温柔的涟漪, “七日了, 你不让我来见你, 难不成, 还不让我知晓你的动向了?”
司徒云昭握住对方纤细嫩白的手,低下头去想浅浅亲吻,司徒清潇陡然间想起司徒清漾的那句“摄政王也是女子,皇姊莫毁了女子的清誉”, 一瞬间手心泛起凉意,面对着司徒云昭绝色的面庞, 长身玉立的仙人之姿,对方是那样干净、珍贵、完美无缺,还有着雄霸一方的能力和毅力,倘若她名声有损,又该落人话柄,自己已经深陷泥潭,破落的家族也是个个身怀异心,自己不能再给她增加阻碍累赘了。
她想和司徒云昭好好相爱,不想将这些示于众人。
她往后收了收手,自司徒云昭手中收走了自己的手。
司徒云昭以为是她不喜欢备受监视,眼里含了点柔情,看着她,柔声解释道:“你不准本王来看你,总要本王知道你是否按时进食饮水,是否健康平安,是否好好照料自己了。本王只知道你几时进食,知道你每日黄昏都来这里透透气,别的可一概不知。”
司徒云昭不想司徒清潇觉得在宫中还备受监视,喘不过气,前朝正是危机时刻,也不想分散人力在后宫,所以一早将人撤走了,否则她也不会错过司徒清漾对司徒清潇所说的这些话,
“我……不是,昭儿。”司徒清潇深邃幽然的眼眸望着她,饱含的情意让司徒云昭看得清清楚楚,那胜过任何肢体动作和千言万语。
她压低了嗓音,像一湾春水,潺潺动听,“你只管按你的安排行事,我从来不怕活在你的视线里,我喜欢你注视着我,我也愿意我的一举一动被你知道。”
她温柔地解释:“你没有得过水痘,自然不能准许你来,现在也不宜久留。”
司徒云昭自然知道她的心思,处处为自己着想,于是桃花眼扬起来,喉中含了一点笑意,闹她,“未曾想,我们潇儿竟然得过痘疹,我看这脸上,竟是一点痕迹不曾留下,还是这般绝色。”
司徒清潇被她盯得粉意爬上来,“我们潇儿”落在耳中既是甜蜜又烫耳,她白皙的耳t朵都泛了粉,连忙逃离视线,她知道司徒云昭不在意,但还是提醒她,也提醒自己,“东暖阁里御医们都还在,”别扭道,“晚上回府再说……”
司徒云昭眼中聚起笑意,看着她的耳朵在自己的视线下越发变红。她向来只在意皇位与司徒清潇,只要司徒清潇愿意,她明日便能昭告天下,迎娶司徒清潇做摄政王妃,哪怕朝野上下都反对,她向来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只要能遂了自己的心愿,血流成河也无妨,踩着尸骨,旁人的血染红她的吉服,迎娶司徒清潇,改弦更张,坐上皇位,才是司徒云昭的人生。
但她知道,司徒清潇不会让她这么做,司徒清潇就像是一根线,让她这只风筝,有处可归,就像是一根缰绳,控制着她,就像是司徒云昭的理智和底线,牵绊着她,在司徒云昭杀伐决断的果决之外,少牺牲几个亡灵,多积累一些福泽。
“那我们回府吧?”
司徒清潇眼波也柔情,“我还有些东西在内室,你等我片刻。”
在这里住了数日,自己乍然来接,或许司徒清潇有东西要拿,临别又要与荣王姐弟叮嘱两句,于是体贴道:“好。我在外面候着,你有什么尚未办完的,去吧。”
司徒清潇目送着司徒云昭离开院落,看着司徒云昭挺拔如松背影的眼波也柔情,转过身来下一瞬间,眼神便凝结了。
她只觉得司徒清漾站在那里,眼中流露着直白又深刻的悲伤。随即对上司徒清潇的眼眸,她又恢复了常态,福身温婉地唤了一声,“皇姊。”
她视线越过司徒清潇,去望院落门口,不过司徒云昭的背影早已消失了。
她视线又回到司徒清潇身上,“皇姊,淙儿吵着找你呢,一定要我出来寻你。”
连日来,司徒清潇每日伏在桌前翻看医书,寻找治疗方法,与御医共同探讨,提出的建议、方案都被采纳,自然也见效果,司徒清淙的情况也如愿越来越好,最后驱逐了病魔,连御医也对司徒清潇的坚韧聪慧交口称赞。又将司徒清淙照顾得无微不至,司徒清淙也越发依赖她。
司徒清漾眼眶泛红,真诚道:“皇姊,多谢你这几日悉心照料,连我这个亲姐姐也自愧不如了,如此,淙儿才能好得这么快。而且,当日若非皇姊伸出援手,淙儿还不知会怎样。皇姊大恩,实在不知从何处说起。”
司徒清潇也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你我姐妹,血脉相连,何苦言谢。”
司徒清潇走过来,擦过她的肩,进了寝宫,司徒清漾突然出声叫住她,“皇姊!”
司徒清漾转过身来,像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半跪下请罪:“前几日,是清漾口无遮拦,希望皇姊不要往心里去,原谅清漾一时失言。”司徒清漾本就性子温和,说话也是缓慢柔和。
司徒清潇上前搀扶起了她,莞尔一笑,“淙儿康复得差不多了,二皇姊回来省亲,别误了三日后的夏宴,本宫这两日事情多,应是来不及再来探望,你安心照顾淙儿,迁府的事情本宫自会找机会与皇上提。”司徒清潇避而不答,反倒轻轻揭过了此事。其实司徒清漾所言女子的清誉很重要,也并无过错。她从不奢求旁人能理解自己的感情,只求这些闲言碎语不会影响到司徒云昭。
说罢,司徒清潇进了内室,拿过几本医书,与司徒清淙话别,剩下的东西自有宫人收拾,司徒清漾一身红衣,孤身站在寝宫,柔美温婉的脸上凄然。
恢宏雄伟的平南王府,碧瓦朱檐,层楼叠榭,入了夜,不像未央宫院落里的一方墨黑,狭小窒息,夏夜的微风吹进来,平南王府的夜,竟很是适意。
更也许,是因了身边这个人。
前几日在未央宫的沐浴都是匆匆清洁之用,唯有今日,沐浴之后的司徒清潇,仿佛洗去了连日的疲惫,她走近卧房,司徒云昭站在窗前,只着单薄的中衣,长身玉立,皎洁的月光洒在她身上。
只是夏夜的风也吹不散司徒云昭眉间的沉郁,她半转过身来,青丝散落,眼眸微眯,白皙的皮肤在月光下如玉,唇色殷红绯丽,端的实在是一副美人架子,在骨,也在皮。
即便冷淡如司徒清潇,也不得不承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一双柔软白皙的双臂缠上她,那人身上散发着熟悉的淡淡的栀子花香。
这股栀子花的气息缓和下了她眉间的沉郁,司徒云昭唇边露出笑意,抬手将窗关得严丝合缝,沉下声音问:“今晚可有药浴?”
“有。”司徒清潇窝在她怀里,久违的怀抱,令她舒服放松得几乎想要流泪,她又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
司徒云昭抬手也圈住她,将她护在怀里,圈得紧紧的,仿佛要为她挡去一切纷扰寒冷,“御医的药,要按时用。快入秋了,天气冷了下来,不过,今年有我在,不会让你再受寒气侵扰了。”
司徒清潇从来未有一刻如此相信一个人的话,也没有一个人令她如此安心,信任,平日里做惯了长姊、长公主,司徒家的江山、兄弟姐妹,一切的一切都要靠她一个人支撑,压得她几乎窒息。终于,她遇上了司徒云昭,她想通了,她卸下心防,放任自己依靠在这个怀抱里,这时候才真切地感受到这个怀抱原来是如此温柔、温暖。
她知道,这个人可以为她遮挡一切的风雨,阻隔一切的烦忧。她有这样的能力,亦有这样的坚定。她竟还时时刻刻记挂着自己的身子,明明是日理万机、权势滔天的权臣,却连自己进食饮水这样的小事都关注着。仿佛自打母后去世,再没有一个人这般牵挂自己,
司徒清潇也一样记挂着司徒云昭,她知道司徒云昭身边人才济济,有张汶诊治,有多少人左右服侍,却还是放心不下,今晚刚进府时,便仔细询问了她身边的侍女,又细细查看了伤口,复元得很好,才放下心来。可她仍觉得愧疚,司徒云昭朝堂正是多事之秋,还受了伤,而自己却不在她身边。
司徒清潇眼眶发烫,圈着她精瘦的腰,如月光清亮娓娓动听的声音染上沙哑,“都是我不好,你的伤还未复元,我就不在你身边照顾你,而是去照顾淙儿,一去便是七日。”
像是忍住什么,静默了片刻,她抬起脸来,幽深的眼眸里悲伤得令司徒云昭心惊。她看着司徒云昭,声音发涩,“可有时,我没有选择,你知道吗?昭儿。”
司徒清潇第一次摊开来,将自己的难过、悲伤、纠结、痛苦、愧疚毫无保留地给对方看,司徒云昭知道,眼前之人还是司徒清潇,但也却不再是以前那个司徒清潇了。
“我怎会怪你?不要再想那些,你只需留在我身边,闭上眼睛,好好休息。”
司徒云昭轻抚她的后背,安慰着她,而司徒清潇也在这样的温柔安抚下慢慢平静下来,闭上眼睛,享受片刻的安宁。司徒云昭亲吻她的发丝,她要她像倦鸟归林一样,一直留在自己的怀抱里。
“好好休息,等夏宴之后,我们一起去寒山寺,求一道符,保佑我们永远在一起。”司徒云昭轻抚轻言,是从来不相信鬼神之事的人,可是现在她为了司徒清潇愿意去相信。
天空的墨色越来越深,两个人衣着单薄,许久了,单是站在窗前都有些凉意了,司徒云昭的手,透过单薄的中衣,触到她温热的肌肤,慢慢地,有些灼热了。
司徒清潇自是感受到了,从她怀里抬起头来,情丝缠绕的眼神对上对方的目光,司徒云昭捧着她的脸,灼热滚烫的手指轻抚她的脸颊,“不知道我的潇儿原来曾经得过痘疹。”
司徒清潇目光羞涩得撇开,猜想她是要继续黄昏时在未央宫外的话题,又要说什么登徒子的浪言。
却没想到,司徒云昭眼中情深似水,“潇儿,你受苦了。”眼中有掩饰不住的心疼,手上是蚀骨的温柔。
司徒清潇几乎愣了,自从母后去世后,这世界从未有一个人如此将她放在心尖上疼爱。没想到那么多年前的一场病,连自己都早日忘记了当日纠缠病魔的感觉,她却在默然心疼。即便是母后,也不是只爱她,也不是最爱她,也并非是这样无条件地爱她。
只有司徒云昭,将她视为,只爱,最爱,唯一的爱。
从十四岁,司徒云昭的桃花眼一次次出现在她的梦里开始,她知道自己被这个人吸引,对这个人迷恋、倾心,渐渐的,一天又一天、司徒云昭用深情,将这样缥缈的爱变为了具象。
司徒清潇再也忍不住眼眶发热,发烫,用尽力气,吻上眼前人红润的朱唇。
司徒云昭抱着她,只一瞬,也闭上眼睛,回应着她的主动。
渐渐的,红烛t灯光昏黄,落下的影子斑驳陆离,司徒云昭打横抱起司徒清潇,司徒清潇紧紧搂住她的脖颈,两个人交叠间,一起陷入绵软的床榻里。
司徒清潇眼神越发迷离,司徒云昭将自己圈在她与玉榻之间,这里给了自己无上的安全感。
司徒清潇紧紧勾住她的脖颈,献上自己。司徒清潇的羞涩、情,动是最让司徒云昭心动的反应、司徒云昭偶尔睁眼间,眼尾像点了朱砂泛红的桃花眼,眼中是溺水般的深情,手下是蚀骨的温柔。潮水袭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桃花如愿落进了夏夜晚风的怀抱里。
第149章 夏宴
夏宴如期而至, 虽不是一年中最盛大的,和着夏夜的晚风,却也是难得的轻松时刻。司徒清淙的水痘好了去, 在宫中也未扩散, 司徒家的诸王公主们也为此松了一口气, 连日来心气浮躁,恰好借此机会扫去一些阴霾。又加二公主司徒清漪自出嫁后多年来第一次回来省亲,二公主未出阁时人缘便好, 又讨长辈欢心,以往常年在府上休养,不参朝政的老王爷郡主们也来了不少, 今日皇亲国戚倒是来的比往日更多些。
天色渐浓, 待皇亲国戚,文武重臣齐聚, 司徒云昭的玉辇才驾临重华殿, 轿辇上玉石琅琅, 金丝帏帘, 宫中无人不识。
文武群臣等在门口恭迎王驾, 轿辇渐行渐近, 司徒云昭坐在玉辇里, 朱红玄黑的王服, 上面绣着团章金蟒,青丝在脑后盘起发髻,头上插着几支金步摇,人常说玉靠人养, 司徒云昭的肤色就如同她腰间常年戴着的价值连城的羊脂玉一样瓷白,眉骨高挺, 朱唇如火,如芝兰玉树,美艳绝伦。比历来年轻的皇后更美丽,比帝王更威严尊贵。
司徒家的诸王,无论亲缘远近,多年不参政事,看到司徒云昭如此在宫中大行其道,大有鸠占鹊巢之势,竟还要文武大臣,诸王公主恭迎王驾,心中不满,却也不敢发泄出分毫来,只能私下里念叨几句,在旁敲侧击地寻朝臣打听几句司徒清洛的真实下落,企图来日掌握证据,凭着氏族王位联手寻司徒云昭讨要个说法,他们人多势众,又是王族,司徒云昭再如何权势滔天也要忌惮几分。
反倒秦王一支的老郡王们,早年被司徒文泰打压,司徒益去世后,这一支更是失去了主心骨一般涣散,后得蒙司徒云昭庇护,生活安稳,不少儿女皆得司徒云昭提拔,其势力早已超过了司徒家的旁系,不过到底司徒家如今还是天下之主,表面上还是君臣有别,他们见了司徒家的诸王,少不得要卑躬屈膝地问安,司徒家的诸王也拿捏着高高在上的架子,他们内心厌恶,于是对于司徒云昭所为,甚至于改朝换代,他们心中倒是乐见其成。
心中无论是愿还是不愿,终究要下跪行礼,“摄政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群臣跪伏一地。司徒云昭眉目凌厉,眉眼威压,“平身。”
众人的焦点皆在司徒云昭的王驾上,却没注意到王驾后同样跟着一辆尊贵的皇辇,是直到司徒云昭下了玉辇,亲自走到后面皇辇旁,竟伸出手来,想要搀扶司徒清潇下车,人们才惊奇地发现。
司徒清潇的微凉的玉指轻轻捏住司徒云昭手心,并对她展颜一笑的时候,司徒云昭的眉眼突然像多情的春水泛起了涟漪。
人们虽然惊奇眼前的一幕,但在大部分人看来,见今日之势,司徒云昭与司徒清潇的关系并非水火不容,相反还十分融洽,既然如此,司徒清洛又怎会是被司徒云昭所软禁?必定是真的卧病于榻了。
司徒清潇身着朱色宫裙,袅娜纤腰,冰肌玉骨,面若夹桃又似瑞雪出晴,目如明珠又似春水荡漾,与司徒云昭竟是相得益彰地般配。两人携手来到重华殿前,司徒清潇一眼便看到了等在殿前的司徒清漪,眼眸亮了亮,连握着司徒云昭的手都忍不住使了使力。
司徒云昭墨黑的眸子冷淡,瞥见司徒清潇太过开心的架势,心中微微不悦。
司徒清漪年近三十,已是外命妇,身着回宫省亲的诰命夫人宫装,很是端庄,两年未见,细看去,眼角竟有了两条细纹,不过司徒清漪眉梢眼角都带着笑,看得出过得很好。
司徒清潇一见她,眼中的点点笑意突然化作酸楚,下一秒便感受到了手心里传来的温度,身边人满心满眼都是她。
“二皇姊……”
“潇儿,好久不见了,怎么,见到姐姐不开心吗?”司徒清漪心中也是感触万分,她是兄弟姐妹中最是了解司徒清潇的,也是真心疼爱她,怎会看不出司徒清潇的鼻尖泛了红,连忙逗她。
“辛苦二公主一路舟车劳顿。”司徒云昭听司徒清潇嗓音都泛着沙哑,于是接过话头来。
“不辛苦,不辛苦。”司徒清漪的表情耐人寻味,看着司徒云昭,“两年不见,平南王果然成了大气候。”
几年前,北国好战的先可汗在世时,自从司徒益身亡后便不断试探骚扰大齐边界,两年前,又向大齐修书请求和亲,请求将大齐皇帝的嫡出公主嫁与自己,彼时北国先可汗已经年逾七十,名为求亲,实为绝顶的凌辱挑衅,即便如此,司徒文泰因为太过畏惧,害怕皇位被动摇,还是决意将二公主司徒清漪远嫁北国和亲,二公主自小人缘便好,多少人劝说,司徒文泰都没有改变主意。
司徒云昭那时还在军中,即便知晓此事,也是冷眼相待,仇人的儿女与她何干?除却司徒清潇,她倒乐得见司徒家每个人都下场凄惨。后来,就在这道圣旨颁布的前一日,司徒云昭突然拦截下了这道圣旨,下令集结精兵在大齐边境严阵以待,北国先可汗开始深觉面子挂不住,司徒益已故,司徒文泰懦弱无能,正想要借此机会攻打大齐,可是看对面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又知颁布此军令的是司徒益的女儿,权衡再三下,还是放弃了攻打与和亲之事。
谁也不知道,两军交战之间,两国和亲与否之间,亲人别离之间,只是因为司徒清潇的一滴眼泪。
无论谁人劝说司徒文泰都不肯改变主意,司徒清潇因为即将别离司徒清漪而不舍,也因家国女子备受凌辱而绝望,靠在窗前流下的一滴清泪,恰巧滴在了司徒云昭的心上,令她灼热疼痛。
因此事,司徒清漪绝了对司徒文泰本就不多的父女之情,反之,心中也对那时解救了自己的司徒云昭倍加感谢,直到去年,司徒清漪与高恬两情相悦,司徒文泰非但对当年和亲之事没有半分愧疚,依旧对女儿不闻不问,甚至嫌弃高恬职位低下,司徒清漪这个女儿令他丢了面子。
司徒清漪那时开始,对司徒文泰心中便唯有恨意了,她那时觉得,离开都城,或许是一件好事,因为司徒云昭日后必定大有作为,都城的以后或许不会再那么平静了,自己作为外嫁的女儿,或许会少受些波及。
自从外嫁之后,司徒清漪和司徒清潇常有书信往来,却从未给宫中寄过一封信笺,只有陵州官员来往时言明几句二公主的情况,一直到今年,司徒文泰驾崩,司徒清漪都未曾回宫奔丧,可见其心中早无半分情分。
司徒清漪是典型的外刚内刚之女子,直爽豁达,虽不及司徒清潇心思精巧剔透,却也是八面玲珑,自小便讨长辈喜爱,兄弟姐妹也备受她照顾,如今成亲两年,远嫁陵州,陪夫君镇守陵州,更见成熟。
“二公主哪里的话,二公主久不回都城,也许不知,陛下如今缠绵病榻,本王只是代为监国,臣子本分,可是半分不敢逾越。”司徒云昭眼眸冷淡,声音却听似真心。
这话说给在场所有人听,诸王公主,朝野上下,明日便会有人为平南王歌功颂德,街头巷尾传唱她赤胆忠心,为国呕心沥血。
当然,在有些人眼中,不过是以退为进,奸臣孤相的表演罢了。
而且司徒云昭慵懒,漫不经心,连表演都只演一半,让人看着三分似真,七分作假,却不能奈她如何。
重华殿宴起,司徒云昭坐在大殿上首的尊位,一旁是长公主司徒清潇,司徒云昭体谅她们姐妹许久未见,便将司徒清漪也安排坐来了上面。
司徒云昭提起青玉酒盏,照例讲了几句客套之言,令他们不要拘束,歌舞升平,音乐丝竹声不绝于耳之时,众人也就推杯换盏,放松了起来。
司徒云昭双手十指交叉搭在腹间,慵懒地靠在龙椅里,看上去兴趣缺缺。
司徒清漪坐的近,看着司徒清潇,意味深长地笑,“潇儿如今可是得偿所愿了?”
司徒清潇脸颊泛起桃红,“皇姊……”
司徒清漪脸t上笑意更浓,打趣她,“旁人不知道,我还不了解你么。”司徒清漪为人豁达直爽,一直以来与这个妹妹是无话不谈的。即便司徒清潇的心事不言明,爱意也是无可伪装的东西,除却当局者迷,司徒清漪这个玲珑剔透的旁观者还是猜了个一二。她看了看司徒云昭,“看得出,她是真心待你,顾着我们姐妹许久未见,有话要谈,宁愿不合规矩,叫我这个外命妇坐到上首来,也要将你放在身边拘着。”
司徒清潇沉鱼落雁,也只有在姐姐面前才显出几分女儿家的娇气神态来,“她是常离不得我,不过也是她一向不在乎什么规矩的。”司徒清漪也愣了愣,从未见过三妹这样的神态,竟像是新婚小妇人言语中抱怨丈夫,实则是娇羞开心的模样。
随即笑开了,欣慰道:“你的幸福一向是我最担心的,如今我也就放心了。”司徒清漪从前的担心有许多,自己出嫁之后,也就到了司徒清潇的出阁年纪了,她怕妹妹性子刚烈,不肯司徒文泰的指婚,更怕她牺牲自己的幸福,为了家国天下逆来顺受,抱憾终生,与司徒云昭对立,伤了自己……好在,如今一切都好。
司徒清漪顿了顿,语重心长,“潇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何不如同我一般,活的潇洒便是,谁对我好,我便对谁好,何必为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伤了自己,伤了真心待你的人。”
司徒清漪看向下首的丈夫高恬,“潇儿,亲缘是天生注定,无可选择,他们未必真情,没有亲缘却爱你的人,才是在万千个选择里坚定选择你的。”
高恬坐在下首,面对着青玉盘,琉璃杯,见所未见的珍贵佳肴无从下手,莺歌燕舞偶尔间有些女子露出胳臂,小腹,他都涨红了脸瞥开眼去,这些落在司徒清漪眼中都觉得万分可爱。
司徒清漪眼角已有了时光烙下的痕迹,可是看得出来是因为笑意常在而致,高恬内向,司徒清漪豁达开朗,即便很多人说高恬官职低微,能力有限,更有甚者嘲笑他“吃软饭”,可司徒清漪知晓,她仍旧珍惜眼前的幸福。
第150章 端王
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席间觥筹交错,言语欢畅,看似其乐融融间。
“在聊些什么?”司徒云昭看上去索然无味, 甚至眉间忧郁不减, 只有在转头面向司徒清潇时, 眼里才带了点光彩。
司徒清漪忍不住发笑,抬手指了指下面手足无措的高恬,“我与潇儿说, 瞧高恬这笨手笨脚、如坐针毡的模样,不小心露了怯,可别叫平南王笑话了。”
“哦?”司徒云昭打眼看了看, 高恬生的人高马大, 皮肤黝黑,虽不算俊朗, 但也模样周正, 确实左顾右盼, 一副满不适应的模样, “驸马难得进宫, 可是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莫不是本王不周到了?”
“不是不是, 是平时我总拘着他, 歌舞升平的地方, 从不让他去,他也不敢去,一时半刻啊,怕是适应不过来了。”司徒清漪笑得爽朗, 看得出平日里在陵州多是她来主事,家中也是驭夫有道。
司徒云昭倒是新鲜, 又看了看司徒清潇,想到她平日清冷,在自己面前却羞涩的模样,眼眸如水。司徒家这几个女儿性格各异,倒是有意思。
司徒清漪看着二人眼神缠绵,趁热打铁地问:“平南王,我好不容易回宫省亲,与潇儿都两年未见了,不如今夜让潇儿留在我寝宫里,好好让我们姐妹话话家常,不知道平南王肯不肯放人呢?”
司徒清漪显然话中有话,一时间司徒云昭目光如剑,眼中阴鸷浮起,充满了戒备。
司徒清潇的手轻轻覆上她的,司徒云昭对上她的眼眸,里面泛着涟漪,温柔又楚楚,司徒云昭的火一下子被熄灭了,她读懂了她的眼神,明白眼前的司徒清漪并无恶意。
于是四两拨千斤,“如若驸马没有异议,本王自然也无妨。”
不觉间,宴会已至高潮,几个朝臣郡王醉酒间举起酒杯向司徒云昭敬酒,嘴里也满是些恭敬吹捧之词,恨不得对司徒云昭三跪九叩,以示诚意。司徒云昭面色平淡,懒得回应,只是眉间更加压抑了。
旁人感受不到,可是司徒清潇感受得到,她在桌下悄然握住司徒云昭的手。
多杯酒下肚,司徒云昭已是微醺,茯苓进殿来伏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司徒云昭放开了司徒清潇的手,对一旁的司徒清漪稍加点头,示意自己要离席。
“那你把披风穿着些。”司徒清潇轻声叮嘱。
司徒云昭一向政务繁忙,大殿中的人倒也不太奇怪,起身叩拜恭送之后,也就继续把酒言欢了。只有司徒清潇望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出了重华殿。
司徒清潇总觉得担忧,又对一旁的司徒清漪解释,“她公务繁忙,皇姊别见怪。”
司徒清漪叹了口气,“你可觉得平南王今日兴致不高?”
司徒清潇轻蹙起了眉。
“许是想起了往事。”
司徒清潇疑惑,“往事?”
“潇儿,你可还记得端王?”
司徒清潇回忆着,端王是司徒文泰的堂弟,深得司徒文泰宠信,印象中在司徒文泰面前能说会道,却为人飞扬跋扈,一介卑劣小人,皇亲国戚太多太多了,其中这样的人也并不少,司徒文佳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一个。司徒清潇不曾见过这个皇叔几面,连他的脸都在印象中模糊了,她不明白司徒清漪为何突然提起他,却本能地心中一紧,觉得一定是坏事。
几年前,司徒益去世,那时司徒云昭承袭王位,进了军营,然而世家子弟多纨绔,即便再英明的王爷,家族中也并不都是能继承父母英明的,更何况司徒云昭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年轻女子,人们起初并不相信她,至多只是因了司徒益,对她有几分怜悯,因了这个王位,对她有几分敬重。
司徒益亡于冬季,司徒益去世后的第一个夏宴,司徒云昭奉召参加,那时秦王一族势力垂败,平南王一支更是堕入深渊,司徒云昭坐在下首靠后的位置,在一众亲王之中,尤不起眼,谁也没有将这个年轻貌美的少女放在眼里。
司徒文泰特地下旨将此次夏宴操办奢华,重华殿莺歌燕舞,靡靡之音不绝于耳,几乎是穷奢极欲。
司徒云昭跟着朝臣郡王山呼万岁,入座之后,不抬眼,也不多言。
年轻的少女,容貌灼灼,浓密的睫毛垂下,在瓷白如玉的皮肤下投下一片阴影,因为太过消瘦的身姿而穿着不大合身的紫色王服,形单影只地藏在一群中年的亲王之中,伴随着的孤独,落寞,令人心碎。
酒过三巡,歌女舞女退场。左下首的端王司徒文佳,看了看上首的司徒文泰,两人对视了一下,司徒文佳发出了几声笑,“今日夏宴开心,不如我们共同举杯,敬陛下一杯?”
“好,好。”各位郡王朝臣自然连连应是。
司徒家大多都生的模样周正,也许是相由心生,司徒文佳眼神奸滑,看着众人将要倒酒,阻拦道,“哎,等等,各位王爷”,他抬起眼来,提议道:“我建议,不如,让这位新晋平南王来为各位王爷斟酒。”
大宴上斟酒一向是低等的奴才才会做的事,即便是伺候皇帝、为皇帝斟酒的,也不过是宫人之首的太监总管,无论如何,从不会有堂堂郡王在大宴上挨个为人斟酒。
大殿里寂静了,多数人沉默着,还是有两位王爷尴尬地道,“这……不太合适吧。”不过看到尊位上的司徒文泰,自在地饮酒,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下面的事情,也就明白了司徒文泰的态度,默契地闭了嘴。
虽然说是提议,但司徒文佳紧紧盯着司徒云昭,不像是盯紧一个猎物,事实上,比起司徒一族,秦王一族是臣子,没人会将一个臣子中承袭王位的十几岁少女,视作什么政敌,费尽心机地应付,而是更加侮辱人地,将她视作一个玩物,极尽讽刺和嘲笑,眼神、动作,分明是势在必行的得意和满眼的嘲弄。
“有何不可?秦王后代虽说是臣子,但我们如今都姓司徒,一向是亲如一家,我们也算是小平南王的叔伯,小平南王作为晚辈,为我们斟一杯酒,又如何?”司徒文佳笑容里皆是飞扬跋扈、傲慢无礼。
正值壮年的司徒文泰刚刚解决了司徒益这个心头大患,正神采飞扬,独揽大权,左侧下首的秦族郡王们,知道这是司徒文泰默许的下马威,看着刚刚失了父母,这个消瘦白皙的少女,却也皆是敢怒不敢言,只有几个郡主尚且投来了怜悯的目光。
司徒云昭只是平静地站起来,走到右首,半跪下来,白皙娇养的手提起酒盏,“能为各位叔伯斟一杯酒,是云t昭的荣幸。”连语气都平平静静。
司徒文佳看着司徒云昭低眉顺眼的模样笑了笑,却在下一瞬陡然变了脸色,伸手用力把司徒云昭手中的酒盏打出去,酒盏飞到大殿中央朱红色的地毯上,碎裂成几块,里面的酒也将地毯染成深红色。
司徒文佳突然站起来,面容扭曲、狰狞,涨红了脸咬着后槽牙,“废物!连酒都不会斟?你父王母妃是怎么教的?”
说罢,他又嘲讽般地轻巧一转,“哦,本王忘了,你父王母妃都死了,一个孤儿,无人教你,也情有可原。”有不少王爷、朝臣闻言还哈哈大笑了起来。
司徒云昭面色平静,甚至还在嘴角扯出了一抹浅淡的笑容,走到大殿中央,半跪下,一片一片地拾起酒盏碎片,“端王叔父莫气,是云昭笨手笨脚,惹得叔父不快了。”
司徒文佳和司徒文泰对视一眼,冷哼一声坐下来,“你本是罪臣之女,司徒益欺君罔上,人人得而诛之,好在陛下宽厚,念在旧情,怜悯你一门孤儿,让你承袭王位,你可别不知好歹。”
“陛下之恩,臣必定没齿难忘。”
司徒云昭稚嫩,天真,白皙玲珑的像一个瓷娃娃一样易碎,跪在司徒文泰面前,逆来顺受。
司徒益去世半年,司徒云昭承袭王位以来,一向在军中练兵,司徒文泰派人日夜监视司徒云昭,发现她安静本分,偶尔进宫上朝,司徒云昭也是平静如斯,直到今日,司徒文佳一向不满司徒益,又脾气暴躁,司徒文泰才顺水推舟,默许他当众现这一出,借此机会试验司徒云昭。
其实司徒文泰自己清楚,司徒益从来没有半分分权之心,他一直本本分分,没有半分逾越臣子本分,可是他就是厌恶他那逆耳忠言,厌恶他的贤良,让自己显得平庸。
直到这一刻,司徒文泰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个似乎一碰就碎的,逆来顺受的懦弱少女,实在不值得浪费任何心力。
司徒清漪叹了口气,心中感慨万千,“你从不参加夏宴,或许不知道这些事,皆是我亲眼所见,后来的事情,你也多少知道些了。”
自从司徒益去世,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司徒云昭,自那年开始,司徒清潇变得很少参加皇室宴会,常小住在白府陪伴外公,即便心中思念疯长时,也只在司徒云昭偶尔进宫上朝时,站在转角处悄悄驻足一忽儿……所以她从不知道这些事。
第151章 转折
没有司徒益在侧劝谏, 司徒文泰独揽大权,亲佞臣,远贤臣, 朝堂几乎是一团浑水, 每个人都在这片宫殿里争权夺利。司徒文泰皇子众多, 又不懂教养,诸皇子见太子懦弱,其心各异。时间久了, 司徒文泰纵情声色,越发力不从心,而司徒云昭不断地招揽门客, 练兵习武, 壮大实力,如初生的朝阳, 焕发生机, 逐渐掌握着朝堂上的话语权, 不过依旧没有越过臣子本分, 就在两方势力拉扯时, 突然发生的一件事, 几乎颠覆了整个大齐——司徒文佳私自冶铁, 事情败露了。
司徒文佳勾结江湖山庄, 私自命人大量冶铁,几位在朝中颇有分量的大臣联名上奏,大量冶铁目的无非是大量制造兵器,这也证明了司徒文佳有反心, 司徒文泰一样震怒,当即下令命人将他打入大牢, 听候发落。
刑部按程序办事,冶铁之事无可抵赖,审讯中更是发现了司徒文佳的诸多罪状,贪污受贿、强抢良田、强抢民女,诬告朝中与他不睦的朝臣,诸如此类,条条款款,证据确凿。但司徒文佳毕竟是皇亲国戚,还是需要皇帝的最后圣旨裁决。到最后,司徒文泰又有心护短,想要小惩大戒,留他一命,可证据确凿,平日里司徒文佳又嚣张跋扈,得罪了太多人,众大臣早已心生不满,非但无人为其求情,甚至跪伏一殿请求司徒文泰即刻处置司徒文佳,司徒文泰不敢驳回那么多朝臣的请求,只得一拖再拖,不做裁决。
有一日夜里,永阳宫中只点着一两盏昏黄模糊的灯烛,司徒文泰正要睡下,门外传来响声,司徒云昭出现在内室门口,手中端着一个木盒,“臣参见陛下。”
司徒文泰吓了一跳,不悦道:“宫门都下钥了,你怎么进来的?”从今年伊始,司徒云昭设计将太尉一职加身,趁自己不备,势力竟已扎根,朝堂混乱,又出了端王的事情,自己焦头烂额,一时也不知从哪里开始拔除,司徒云昭虽然从来没有逾越臣子本分,可是却令他倍感威胁。
“臣深夜造访,必是有急事向陛下禀报。”
司徒文泰从床榻上起身,不耐烦地穿上龙靴下了地,坐在了书桌前,“这么晚了,也不通传,有何事?”
彼时司徒云昭已经成长了不少,从一个易碎的纤瘦少女,变得劲瘦挺拔如松,能撑起合身的紫色王服,五官完全长开了,美艳的脸上多了些英气、阴鸷,像是蛇蝎美人,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拿捏得恰到好处,完全叫人看不透。
“回陛下,端王司徒文佳已于子时一刻斩首了。”
“放肆!”司徒文泰当即变了脸色,重重地拍桌,站起身来指着司徒云昭,“朕还没有下令,端王是皇亲国戚,没有朕的最后圣旨,你们竟敢自作主张?”
司徒云昭语气平静地劝告,“陛下节哀。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是刑部审讯的端王罪状,共十二款六条。这是端王临行刑前留下的遗言,请我们一定要转交陛下,请陛下过目。”
这些年端王所作所为,他也清楚,倒也不想再看什么罪状,所以司徒文泰直接接过了木盒,一边打开一边不耐烦地问,“什么遗言?”
“啊——!!”
木盒打开了,里面摆着的,赫然是血淋淋的,司徒文佳的项上人头,皮肤已经泛了苍白,他的嘴巴大张着;眼睛还睁着,像是死不瞑目,司徒文泰惊声叫喊,一下摔倒在了地上,颤抖着双腿,用手撑着身子向后退,魂不附体,惊恐万状,手中的木盒也掉了,司徒文佳的人头滚到了朱红的地毯上,散发着血腥腐臭的气味。
“来人……来人——”司徒文泰抓着床榻的边缘,像溺水濒死的人,大口喘着气,嘴里却叫不出声来。
司徒云昭的脸一半隐在黑暗里,如鬼魅骇人,“陛下怕什么?你看,端王临死前还在叫皇兄,只可惜,还没有说出口,那一刻就已经人头落地了,所以这遗言,臣务必要给陛下看看,以抚慰端王的在天之灵,否则,端王就是死,也不会瞑目的。”
“你——你,你竟敢……”
“对了,谁说陛下没有下旨?”司徒云昭笑了笑,从宽大的袍袖里抽出明黄色的圣旨,捡紧要的念道:“端王罪行累累,削官夺爵,处斩首,抄没家产,全府十五岁以上的儿女皆斩首,其余妻族、妾族携其年岁不足的儿女废为庶人,永世不得进都城。臣,只是奉皇命行事。今夜,这只是第一步。”
上面的确明明白白盖着皇帝玉玺,司徒文泰第一次自眼中升起无限的恐惧。
第二日端王府便按照圣旨,被斩首、废庶人,抄没家产,这些年来,端王贪污受贿无数,良田千顷,家中的桌椅竟是金银打造。百姓痛恨端王已久,见端王落得如此下场,心中大快,恨不得举国欢庆。端王党羽,端王的妻妾母家统统受了牵连,有的被罢官,有的被降职贬黜。那夜过后,司徒文泰便大病了一场,缠绵病榻了一月有余,都不曾上朝,身体彻底垮了下来,大齐百年来从未出过王爷被斩首诛灭全族的事情,旁人只当是皇帝一直宠信的堂弟有谋逆之心,而皇帝又不得不办,一时无法接受而病入膏肓。
太子年幼,皇长子不在朝中,司徒云昭身为郡王兼太尉,顺理成章地监管朝政,军事,稳固根基,也开始着手清理朝堂,罢黜庸臣昏官,安插亲信,仅仅趁司徒文泰生病的一月有余,朝堂又开始焕发生机,恢复清明,同时,她的手也开始从朝堂伸向内宫,首个便是御医院,其次便是皇帝身边侍候的宫人,由此,司徒文泰的身体状况越发恶劣,再无复原的可能。
皇帝病倒了,端王被枭首示众,全家落得如此下场,没有了皇帝和端王作保护伞,一个月里,其他稍有与端王相勾结的诸王也陆续被捕入狱,罪行或大或小,百姓不知晓其中缘由,但诸王见此情形,多少心中能够觉察到一些,立刻想法设法向家中求助。诸王家中妻女纷纷到平南王府前跪伏一地求情,接连几个日夜都不肯走。
这段故事开始和司徒清潇的回忆慢慢重合。
司徒云昭下朝回府,停了玉t辇,见诸王妃携了几个世子郡主还跪在府前,茯苓道:“属下无能,三天了,王妃们无论如何都不肯走。实在坚持不住了,回府歇息一个时辰,又继续回来跪着,看来不见到主上,她们是不会走的。”
司徒云昭翻了翻手上的奏折,彼时的司徒云昭不过二十岁,紫色的衣袍终于换成了独一无二的深绯色的王服,历经了大风大浪令她气质沉淀得更加内敛,连自己眼中的阴鸷都藏进那双桃花眼中,滴水不漏。
她下了车辇,王妃们见了她都纷纷过来,言一些求情之语,有的言辞恳切,求情之间还伴随着哭哭啼啼。
司徒云昭却被跪在地上的一个小姑娘吸引了目光。小姑娘不过四五岁,瞪着水晶葡萄般的黑眼睛,跪在那里,脸上充满好奇,似乎根本不明白大人们在干什么。
因为那双眼睛,那眉眼之间,实在和小时候的司徒清潇有几分相似。
茯苓看司徒云昭目光停留了片刻,凑近了些说:“这是裎广王的小郡主。”
“姐姐,你可以放了我父王吗?淇儿会谢谢姐姐的。”小郡主说话间眼睛眨动。
也是,都是司徒家的人,怎会不像呢。
司徒云昭心中突然生出一股悲悯,这样的世代仇恨何时休止呢?可自己自问并非圣人,无法替自己的父母原谅,无法替弟妹原谅,无法替秦王一族原谅,更无法替自己原谅,她做不到天下大同。
她只想要权力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样才不至于向仇人卑躬屈膝。
她抬起眼来,负着手,脚步没有停留,径直进了王府大门。
“主上,人是否要放?”
司徒云昭眼中阴鸷浮起,斩钉截铁:“不可能。”
“她们乐意跪,就叫她们跪着。”她顿了顿,“那几位小郡主,给她们各自送回府里去吧。”
司徒云昭靠在窗前,无心手里的奏折,只望着窗外。
那时司徒云昭的暗卫体系还未形成,平南王府守卫还没有如今那么森严,否则也不会让司徒清潇擅自闯进来。
“温宁公主,未有通传,您不能进——”山瑾在一旁紧跟着拦,却又不敢碰到司徒清潇,如何拦得住。或许是能揣摩到几分上意,他们倒始终都不敢与司徒清潇无礼。
那时的司徒清潇清冷、孤傲,意气,还未有如今的沉稳矜贵,对待司徒云昭,也并非后来在对立的局面下,依然情感越来越深刻的温柔和退让。虽然情根深种,可是她选择性地忽略了。卧病的父皇,司徒家颓然的局面,眼前的人,几乎是她眼中的敌人无异。她一身白衣,手中拿着一把剑,一双冰冷的眸子直射过来,令人心生寒意。
连日来,司徒云昭终于露出了一个浅淡却真挚的笑,“好久不见,三公主。”
下一刻,司徒清潇就挥剑相向,直直地抵住她的脖颈。
第152章 失意
前一个时辰。
永阳宫中, 司徒文泰已经卧病一个月了,不时在床榻上噩梦惊醒,糊涂着呓语, 蜡黄的脸色, 似乎老态了许多, 皇子公主们轮流侍奉着,几个年纪小的公主默默垂泪,司徒清潇也侍候在床榻边, 望着病态中的司徒文泰,眼神似冷漠,又似关怀, 她收好司徒文泰的外袍、香囊、随身令牌、玉玺, 交给信任的内官。
如若万不得已,随身令牌可以调动所有大内与都城兵卫, 保护皇宫。才处置妥当, 不巧, 司徒清漾急匆匆赶来, 带来了又一个坏消息——有六位王爷又被接连下狱了, 天子近臣、其他宗室王人人自危, 六位亲王的党羽、家人、王妃母家都受到影响, 人人心中慌乱, 身有军功的皇长子赵王蠢蠢欲动,现下朝廷天翻地覆,又乱了套。
司徒云昭不动,眼角瞥了瞥抵着自己脖颈的剑, 弯了一下嘴角,“一大早, 三公主好大的火气。”
“端王的事情,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对不对?”
“我知道,端王的事情证据确凿,罪无可恕。可是即便端王罪有应得,此事也不该这样解决,端王是皇亲,他的子女都是司徒氏的后代,如此一来,牵扯到近百人,朝堂大乱,动摇国本,端王血脉不留,皇室颜面何存?”自古以来,皇室子弟即便是冒犯皇权,罪无可恕的情况下,也至多是被圈禁,赐自尽,不会过多追究,现在如此处置端王府上下,朝野上下都以为是皇帝的决定,已经开始议论纷纷,皇帝是否太过冷血,对自己同胞兄弟,侄儿侄女都如此杀戮无情。
端王的事情过去之后,又有六位亲王被下狱,本来尚未完全平息的朝堂私下已经开始暗流涌动,朝堂乱象横生,这影响根本不是一时半刻能消除的。
她平日里清冷深邃的眼眸如今像寒霜一样凛冽,手中的剑也是毫不留情,“你不必告诉我你只是奉旨办事,这一套糊弄旁人可以,糊弄本宫就不必了。”周身全是冷然淡漠的气息,很熟悉,又很陌生。
眼见着锋利的剑抵着她瓷白如玉的脖颈,她只要稍稍退开就能躲掉,自己也不会再追,可是没有,司徒云昭就站在那里,不进也不退。
司徒云昭桃花眼中泛起一点涟漪的水光,望着她,像一潭幽深不见底的湖水,甚至在颊边弯起了一点淡淡的笑意,不急不躁,吐字温和,“许久不见了,三公主想与我说的,只有这些吗?”
皇宫里,前朝内宫现在一片混乱,端王已故,端王党羽、妻妾族人的母家,动辄牵扯近百人,多少官员被撤换,几乎动摇了稳定的国本,司徒文泰卧病,每日拉着自己说一些糊涂话。众皇子公主只会侍奉在内宫,无人能担当起朝廷中事,偏偏方才,又听说几位皇叔皇伯被下了大狱,就像是变了天一样——这一切几乎压垮了她。理智拉扯着她来寻找、怪罪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偏偏对方又是这样温和平淡、不躲不闪的态度,她理智的弦几乎就要崩断了,她的爱意又开始令她想要退缩。
司徒清潇心中艰涩、委屈迸发,越发紧咬着银牙,害怕泄露一丝的情绪,维持着冰冷的态度。
司徒云昭看着如今的她,依旧还是那么动人。面若含冰,眸若星河,目光冷冽,眉如远山,深邃的眼底充满了冷若冰霜的平静,一点一毫,都细细描摹在心里,留着夜深人静时,慢慢抚摸。
司徒云昭想到了她们会在这样的场景下见面,但又没想到,没有别来无恙,只有刀剑相向,剑拔弩张。
“我向来要做的,就是自盘古开天地都不曾有过的事情,如果三公主有意见,尽管,杀了本王。”司徒云昭面不改色,眼神坚毅,甚至捏住剑尖,抵住自己的喉咙正中间。
倘若有分毫控制不得当,那剑就会刺破那瓷白如玉的肌肤,司徒清潇握着剑的手心都在发凉,剑柄冰冷刺骨,却还用力握住那沉重的剑。
司徒云昭彼时还尚未完全成熟,咄咄逼人的阴狠劲儿却已有个七成,“怎么?三公主不敢了?那不如本王来帮帮三公主。”她捏住剑尖,手上使了力,司徒清潇慌了神,慌忙抽开剑,离开她的喉咙,可还是在她指尖上滑过,留下一道血痕。
司徒清潇反应过来抽去剑的速度很快,可是剑太过锋利,还是伤到了司徒云昭。她葱白的玉指流出了点点鲜血,滴在了书案的明黄奏折上,一滴两滴,晕染开来。
司徒清潇将眼睛从那处伤口上撇开,将剑收进剑鞘,“司徒云昭,我给你三日时间,放了六位亲王。”朝廷中皇帝病倒,一位亲王连同家人被处斩,先后又有六七位亲王被捕,可想而知旁人悠悠众口会如何议论,皇室颜面何存,人心惶惶,这是动摇国本根基的事情。
司徒云昭面无表情,毫不在意,从怀中扯出一只手绢,摁住了伤口,纯白的手帕上也洇出了血迹,鲜红刺目。一边道:“恕难从命。三公主,六位亲王与端王相勾连,此事已经交给刑部彻查,什么罪行都由刑部审讯,他们若无罪,自然不会有人冤枉了他们。”
于理的确如此,但是于情,朝中臣子家人若被捕入狱,臣子求求情,君王尚且能念及往日恩情,有网开一面,从轻发落的可能,何况是皇室近亲。但显然司徒云昭是铁了心不松口,来一个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让天下人眼睁眼瞧着,这皇室宗亲犯法,与寻常人没什么不同,甚至更甚,等于将皇室的面子放在脚下踩踏,不在意朝堂乱象横生。
司徒清潇静静地望着她许久,司徒云昭觉得这眼神混合着悲凉,伤痛,半晌,司徒清潇终于开口,声音轻飘飘的,“你倒是变了不少。”失望,又很冷漠。
“上一次见面,还是父王在的时候,连父王t的丧葬礼上,三公主都没有出现,的确许久了。时过境迁,人心易变。”司徒云昭轻轻叹息,又意有所指。
司徒清潇的心狠狠地撕痛着,她转过身去,紧紧地咬住下唇,“你若太恨,就且恨我、恨我父皇吧。如今父皇已经病倒,时日无多了。旁人是无辜的,你看那跪在门口的王妃、郡主,受到牵连的朝臣,他们家中都有白发苍苍的父母、祖辈在担忧啊。”
司徒云昭坐下来,压了压眉眼,看着桌面上明黄色的奏折,漫不经心道:“这些话,大抵不会对我有何触动。三公主,我可以放了他们。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作为交换。”
“什么?”
她翘起嘴角,看着司徒清潇的背影,露出一个看似由衷的笑容,“陛下的随身令牌。”
她不急不慌地补充,“你也知道,现下皇帝病倒了,朝中无人主持大局,一团乱象,赵王年长,蠢蠢欲动。如今我虽为太尉,手中却无兵,两块虎符也都在边疆的将军手中,手中唯一有些兵卫的只有赵王。你将陛下的随身令牌交给我,六位亲王放出来之后,我才好主持大局,安抚朝堂。否则,太子年幼,赵王鲁莽,赵王一旦得势,局面可就并非如此了。”
“当然,我不是在与公主商议,公主不答应,我也有一万个方法拿到令牌,只是,想卖个面子给三公主。毕竟,日后太子能否即位,你我还是要合作。”
司徒清潇越听心越凉,“你是铁了心,要争权夺利,改朝换代。”
司徒云昭望向窗外,“人一旦从心里最深处渴望权力,需要权力,一旦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就戒不掉了。”她尝过了低到尘埃的滋味,所以害怕,所以需要、渴望权力。
“难道在你心里,没有比权力更重要的事情么?”司徒清潇想知道,司徒云昭的变化,对权力的渴望是否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自己合该如何计划下一步。
却没想到,她斩钉截铁地,“有。”她眼神飘远,似乎在看湛蓝的天,又像在看宏伟盛大的奢华王府园林,“可是这一生都不可能了。”
“如果能回到十六岁,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包括生命。”父王母妃还在,每到新岁,平南王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而自己,也可以毫无束缚,看着那个清冷孤傲的三公主,等她展露笑颜,自己可以开口唤一声姐姐。
司徒云昭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听到司徒清潇嗓音微哑,“下午,令牌我会着人送到府上,朝堂一干事宜,就劳烦平南王殿下了。”
说罢,便出了门去。
室内重回寂静,司徒云昭久久不能回神,许久,她握着手中的手帕,才出声,低沉又轻哑,“尽管恨我就是了,至少这样,还能把我留在你心里。”
大殿宴散,人几乎也走尽了,司徒清潇像被生生钉在原地,明明是夏夜,手却是冰冷的。
司徒清漪叹了口气,“现下你还想与我走吗?”
“对不起,皇姊,明日再叙。”司徒清潇出了大殿,几乎是奔跑在这皇宫里,深夜里人少,却还是免不了有宫人侧目,一向端庄的长公主这失态的模样。
第153章 飞驰
夜色当头, 市井还繁华,一向顾忌太多的司徒清潇这次也不顾旁人目光,选了最快的一匹骏马, 在市井繁华中穿梭, 一路骑马飞奔, 只为了快些,再快些,来到她身边。
等她来到王府, 身上还穿着大宴时繁复的衣裙,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点点细汗,平日里规整端肃的司徒清潇, 连额发掉落下来一缕都不曾顾及, 茯苓守在门外,见之震惊, “长公主?长公主今夜不是留在宫里么?”
司徒清潇见司徒云昭卧房黑暗着, 喘、息还未平静下来, 带了点沉重焦急的呼吸, 没有回答茯苓的话, “昭儿呢?”
茯苓如实道:“二公主回宫省亲, 听说长公主今夜要宿在宫中, 主上疲累, 方才服了安神药就早些睡下了。”
茯苓一人守在门口,房内暗着,静悄悄的,司徒清潇紧绷的身子才放松下来, 眉间紧蹙也见松弛,望向卧房里的墨色静然眼神也平静温和。
“长公主可要进去?”
卧房悄然, 司徒清潇在卧房里轻手轻脚地前行,没有点灯,生怕惊醒了好不容易入睡的她。
她借着月光,看到了书案上的瓷瓶,里面的药丸也只剩几颗了。尽管是安神所用,可毕竟是药三分毒,吃了总归是不好的,久了还会产生依赖,她将瓷瓶小心收到柜中。每每两人一起入睡的日子,她从未见过司徒云昭服用安神药,也并未见她入睡困难、常常醒来。
难道不在一起的夜晚,不能陪伴她的日子,她时常都在靠安神药入睡吗?
司徒云昭侧着身子,面对着床榻里面,闭着眼睛,呼吸清浅,睡着了,又像是睡得不太安稳。司徒清潇摸一摸她的手,触手是一片冰凉。
她蹙眉,又出了卧房。
回来后,司徒清潇脱去外衣,只着中衣,放下了帏帘,躺进了锦被里,从背后拥住她,沐浴过后,身上的栀子花香反而更加浅淡了,是司徒云昭最熟悉和心安的味道。
司徒云昭的身子冰冷,即便如今是夏日,还盖着锦被,也没有丝毫缓解。
司徒清潇本身寒气入体,无法提供太多热量。所以司徒清潇方才特地用了比平日更烫的水沐浴,几乎将肌肤都烫红了,才保留下来这些热度,她从背后紧紧拥住她,用手包裹着她的手,想把自己身上仅有的温度传递给她。
她始终侧着身子抱着她,把脸贴在她的背后、脖颈,从眼眶温热,到泪水滴落在枕上,又慢慢干涸。感受着她怀中的身子从冰冷直到温热。
她有太多的、太多的心疼、酸楚,翻涌在心里,却表达不出来,只能贴着她,抱着她,紧紧地,将那些心疼,爱意,都透过体温传递给她。
司徒云昭仿佛在这样的温热和熟悉的味道中更熟睡了些,感受到了司徒云昭的变化,司徒清潇也慢慢地在困倦中入了眠。
光怪陆离的梦境。
上一秒还在朝堂中,下一秒就来到了悬崖峭壁前。
“司徒云昭。”端王司徒文佳还是那副凶神恶煞的嘴脸,他携着千万兵马追踪司徒云昭到一处山谷中,直把她逼近悬崖。
司徒云昭的随从侍卫不多,早在逃跑途中与战斗中丧生,追到此处,就只剩司徒云昭单枪匹马。
司徒云昭身披金甲,胯下一匹白色骏马,手中提着长刀,刀尖上鲜血淋漓,走过的地方,都滴着点点鲜血。
司徒云昭脸颊上都沾着血迹,数不清是几个人的鲜血,但却没有一滴是属于司徒云昭自己的。
“我瞧你还要往何处逃?我追你百里,你随从已不剩一人,你可以杀十个人,百个人,难道还能杀一千个,一万个么?双拳难敌四手,我劝你还是乖乖降了,免受皮肉之苦。”
司徒云昭在梦境中也是一样的清醒理智,她握紧了长刀,“你究竟是谁?司徒文佳当日早已死在我的刀下了。”
司徒文佳奸笑,“我如何会死?司徒云昭,我奉皇命捉拿你,死到临头了,还满口胡言?”
面前的司徒文佳面容开始变得扭曲,他一声令下,千军万马也扭曲如鬼怪,都骑马持刀向她扑来,司徒云昭奋力抵抗,却渐感吃力,好似真的逃跑了千百里,逐渐失去了力气。她能感觉到自己似乎又陷入梦魇,因为这样相似的噩梦有过太多次,她知晓这似乎是梦魇,于是像溺水挣扎着寻找出口,拼命让自己醒过来,可是每次都找不到出口,也清醒不过来。
光怪陆离扭曲变形的千军万马在前,司徒云昭就快要被逼入悬崖,突然间有一双温暖的手在她背后揽住她。
司徒清潇一身白衣,自悬崖山谷里腾空而起,一排毒针撂倒了一片,解了司徒云昭的困境,又揽住她的腰身,扶住了将要掉下山谷的她。
司徒云昭愣住了。这究竟是梦魇,还是梦境?还是现实?人群光怪陆离,唯有司徒清潇的脸和身姿,如往昔动人。
她带来了上百黑衣侍卫,留下这些人与兵马缠斗,而司徒清潇将司徒云昭带上自己的赤兔马,从背后揽着她,紧紧地护着她,一起飞驰进入这丛林之中。
司徒清潇始终只出现在她可望不可及的迷梦中,而从未出现在她的梦魇之中,可这触感实在太过真实,这被她紧紧保护的感觉也太过真实。她分不清虚幻和现实。
司徒云昭突然间熟悉的心口一阵绞痛,她从梦魇中醒了过来,坐起来大口呼吸,额头上满是虚汗。
司徒清潇一向浅眠,又记挂着她,也立刻跟着醒了过来,看见她捂着心口,慌忙中赤着下榻,“我去拿药……”
司徒云昭梦魇的t情况,她早已从张汶那里了解了,虽然司徒云昭与她同榻而眠的日子里,不曾梦魇过,司徒清潇也还是时时备着药,不敢放松。
司徒云昭拉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了上来怀里拥着。
她哑着声音,“我没事。”
两人相拥,司徒清潇见她呼吸逐渐平静下来,才放下心来。
司徒清潇把她拥得更紧了些,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她的背,语气温柔得像是能揉出水来,“昭儿,做噩梦了是不是?”
她始终拥着她,一句一句诱哄着,“不怕,告诉我,梦到什么了?”
司徒云昭平静下来,放松下来,将下巴倚靠在她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将梦境概括给她听。
说到梦中她骑马带她逃离时,还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顿了顿。
屋里黑暗着,只有月光洒进来,斑斑驳驳,司徒清潇听到那里时,发出一声轻浅的笑。
搂着她吴侬耳语着,“别怕,知道么?那是假的。端王早已不在了,没有人能伤害你的。”
司徒清潇眼神变得锋利,唇间还是轻柔的软语,“即便有,我也会保护你的。”
“我再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她的体温也透过躯体,进入了司徒云昭的梦境里保护她么?
“我的梦魇许久了,这些年来,断断续续,梦中什么都有,有时是父王母妃,有时是我被推下悬崖,无一例外,都很可怕,因为次数太多了,所以我有时清楚地知道是梦魇,却醒不过来。”
“现在有我。”如果这样紧抱着她,能让她感受到温暖和被保护,能进入她的梦魇保护她,那司徒清潇愿意每夜都如此,只要能进入她的梦中保护着她。
司徒清潇的怀抱舒适、安宁,像是温暖的巢,她躺在里面,无比放松,第一次不靠药物,缓过了这个梦魇。司徒云昭白日里日理万机,太过操劳,不一会儿睡意又慢慢袭来,她带着困倦,躺进了司徒清潇的臂弯里,问,“你今夜怎么回来了?二公主呢?”
“皇姊住在宫中了。以后日日夜夜,我都陪在你身边,哪儿都不去。安神药,也不许再吃了,”司徒云昭在她耳边轻语,“以后我做你的安神药。”
“真的么?”司徒云昭困倦着,拉着她的衣角,闭着眼睛,轻声问。
“真的,昭儿,我不走。”她把司徒云昭轻轻放在床榻上,让她躺好,自己侧着身子,用手肘支在她旁边,为她盖好锦被,望着她,软声哄着她。
“睡吧,昭儿,明日醒来,我还在这里。”
司徒云昭闭上眼睛,似乎已经沉沉入梦乡。
司徒清潇握着她的手,轻柔地在她额头留下一吻,像是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想把所有珍藏的爱意和温柔全都给她。又慢慢移到脸颊,带着疼惜,满腔的爱意,轻轻地吻。
“皇帝的事情,任凭你去处置,从今而后,你做什么都好,我都站在你这边。”
“先前我们约定一起去寒山寺礼佛,过两日就去,给我们昭儿求一道平安符,再没有人能伤害我们昭儿的。”
“我保证,这天下也会是我们昭儿的,那至尊之位,也一定是我们昭儿的。”
“我的昭儿。”
月光照不进牡丹帏帘里,司徒云昭的眼角流下的一滴泪。
第154章 静玄
寒山寺不似冬日时, 悬崖峭壁,冰天雪地,山间的树也光秃秃的, 处处是冰痕雪迹, 这次再踏入此地, 已然是艳阳高照,溪流蜿蜒,树木之茂盛, 可遮天蔽日,处处是春夏。
一转眼,竟已半年过去了。
冬日里梅花旁, 唇红齿白的女子一直深深刻在她的心里, 又想起那时的她,冷淡又刻薄地待她, 要她主持朝政, 又要她庇护皇帝太子, 还要她暂时放弃皇位。实在是不怎么好的回忆呢。
像是“报复”般的, 司徒云昭忍不住眉目间也冷淡起来, “朝政繁忙, 实在不必今日就前来。”
司徒清潇听她语气冷淡, 有些疑惑。转过头来看她, 入目便是那张故作冷淡的小脸,随即眼睛弯了弯,两只手挽上她的胳膊,见她脚步慢了下来, 跟着也停了下来,不理她的冷淡, 反而柔柔地问,“是不是累了?”自从夏宴过后,因为那夜司徒云昭心悸的缘故,司徒清潇总是格外小心地照料。
回忆起这几日司徒清潇无微不至的照顾,司徒云昭再看她,早已不是曾经横眉冷对的司徒清潇,如今无微不至担忧着的模样竟很是可爱,忍不住笑了笑,“没有。我身子早已没事了,你不必如此担心。”明明她比自己身子更弱些。
“此事如何能耽搁呢,我想为你求一道平安符,保佑你出入平安,健康顺遂。”司徒清潇嗔她,“况且,你也该出来散散心了。你忧思甚重,日夜劳心伤神,又加心悸,我怎会不担心?”
司徒云昭神情严肃了些,目光如炬,直看到她眼底去,“是不是二公主与你说了些什么?”
司徒清潇知道有些事情她未必想让自己知晓,她抚了抚她的脸,“不是。只是我自己想这么做,我发现一直以来,是我爱你太少了,照顾你太少了,连你的心悸我都不甚清楚。”
温柔熨贴入心,她抚了抚她的手,笑意直达眼底,“那是因为有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心悸从不曾犯过,如今你日日在我身边,我怎会不好?”
的确,有司徒清潇在身边时,司徒云昭总是睡得安稳,不曾噩梦惊醒,也不曾犯过心悸,司徒云昭的身体状况,也算是密辛,不得为外人所知晓,所以在此之前司徒清潇一直不知道具体状况。
“所以,”两人面对面,司徒清潇为她整理着衣领,“你从今以后,必不会再犯心悸,我会日日在你身边,但愿我真的有这样的作用。”
寒山寺上,佛门清修之地前,两人面对而立的温柔模样美得像是一幅画卷。
几个侍从跟在后面不远处。苏叶摇头晃脑地道:“当真是只羡鸳鸯不羡仙。”连茯苓从来不起波澜的眼中都泛起了一丝涟漪。
山瑾也感叹:“日子过得真快,还记得上次随着主上来这里的情形。”冬日新岁前,当日冰天雪地,两人尚且剑拔弩张,如今半年过去,暮春时节里,两人柔情相对,终成眷属,数年的思念和爱恋终究是有了一个完美的结果。
两人一言一语,不善言辞的茯苓始终没有开口,苏叶望过去,自己上次在这里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呢?
大概是半夏,也因了半夏皆不喜平南王府的人,后来却单单对那个人有了不一样的感情,对平南王府的一切,也改观了不少。
回忆是伤感的,但所有的一切,并不是过不去的,只有眼下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一行人走走停停,来到了佛堂寺庙,规模宏大,红墙黄琉璃瓦,黄色为五,为土,红色为九,为火,寓意九五至尊,是真正的皇家寺庙。佛堂里宏大的佛像排列,令人心生敬畏。
司徒清潇突然发出一声轻浅的笑音,“你还记得你当日在佛前,许了什么愿么?”
“本王要改弦更张,要你司徒一族永无宁日。”司徒云昭一字一句。
“那你如今,可还这么想?”
司徒云昭又一次抬头看着佛像,似是离经叛道的宣布,又像是承诺,“只要他们不妨碍本王的皇位,那他们是生是死,本王倒也不必去一一计较。”如今她已改变了要将司徒家无论是否无辜,都要人人被置于死地的想法了。
有罪的人应当惩罚,无辜的人应当放过,司徒云昭一向忧国爱民,福泽于民,无辜的人,即便生在了帝王家,也依旧是无辜的。
她已经把对这个姓氏、皇族的恨意,转变为了对于某些有罪的人的恨。
司徒云昭低头蹙眉,“你当日一定心里厌恶我这句话吧?”
“没有。”司徒清潇眼睛闪着细碎的光芒,“我当日在想,你可真是离经叛道,在佛祖面前都敢妄言。”她在其中拉扯纠结,可却没有厌恶她的话,甚至还觉得她天不怕地不怕、站在权力之巅,离经叛道的模样,甚为动人。
司徒云昭似是不相信,转过头来看她,却只看到她眼中闪烁的光亮与爱意。“你当日……也是这般,喜欢着我么?”
“是。”司徒清潇明明白白地承认,“每一刻,我都喜欢着你,只是如今,更确定自己能够一直陪在你身边。”
司徒云昭盯着她美丽的侧颜,有些愣怔,“那日在这里,你许了什么愿?”她记忆犹新,当日三公主的第三个愿望,留给了自己。
司徒清潇闭上眼睛,念出了这句话:“一愿大齐风调雨顺,二愿父弟身体安康,三愿自己早日了却心中夙愿。”她睁开眼睛,也转过脸来,“如今你必定知道,我的第三个愿望是什么了吧。是愿你平安顺遂,即便我t知道,这个愿望与第二个愿望是相悖的,但我还是为你许下了。”
司徒清潇看她沉默着,于是笑着调侃,“如今我得偿所愿,想必是心诚则灵,或许我许第三个愿望的时候,心更诚些。”
或许不是自己想明白了,而是自己心里的天平已经无数次倾斜向司徒云昭了,只是直到现在,自己才敢承认。
“潇儿……”司徒云昭语气有些艰涩。
“昭儿。”司徒清潇却平静地言:“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必去考虑任何人。”
司徒清潇跪在软垫上,闭上眼睛,向佛祖重新许愿,又求得一道平安符,亲手放在司徒云昭的袖中,皱皱眉,又有些不放心,轻轻笑了笑,道:“今日回去我还是给你缝在袖中吧,若是个不小心,丢了,那便不好了。”
司徒云昭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这个人们称之为玉面阎王的蛇蝎美人,眼眶却不自觉泛了红。
二人要离开时,遇到了佛寺住持,住持行了佛家之礼,“摄政王,长公主安好。”
住持高深莫测:“摄政王,长公主,静玄大师修行归来,两位可愿一见?”
静玄大师是司徒清潇皇祖父时的寒山寺僧人,后来因天赋异禀被江湖中最有名的佛学大师云清子大师看中收为徒弟而出山修行,直到如今,静玄大师已经在外修行六十六年有余,不但继承了云清子衣钵,还在外收录了五十四个弟子,平日里修行与讲学,人人敬仰。却没成想,为何会突然回到寒山寺来。司徒云昭与司徒清潇相视,默契点头,自然应下。
两人在住持的引领下来到偏殿,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静玄大师盘腿坐在一众佛像正中间,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却并未发出声音。他眉须全白,老态龙钟却仙风道骨,一看便知其绝非普通人。
“二位施主来了。”静玄大师依旧闭着眼睛,“贫僧等您许久了。”
司徒清潇语气柔和,“大师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
“王气日盛,恭喜。“
司徒云昭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何喜之有?此话怎讲?”
静玄解释道:“身有王气必定为帝王之命,天下之主。皇帝坐拥天下,身有王气,可如今皇宫之中,王气渐弱,甚至几乎消亡,贫僧便卜了一卦,大齐下一位国主,是女主天下。如今,这王气最盛的,也就在我们这一方偏殿中。”
司徒清潇的眼神也变得戒备了起来,王气之事她曾见过古书有记载,却从未相信过。
静玄显然是有备而来,司徒云昭上前了一步,将司徒清潇挡在身后,“大师可是有话要同我讲?”
“倒也没有。只是大成皇帝曾对贫僧有恩,如今将要改朝换代,女主天下,即便出家人不问世事,可贫僧自问做不到坐视不理。”
“你要如何?”
“可卦中讲,新主励精图治,忧国忧民,爱民如子,我又有何阻拦的理由呢?”
自始至终,静玄大师都闭着眼睛。
“既然如此,那便最好。”司徒云昭笑了笑,桃花眼弯了起来,眼里却毫无笑意,“静玄大师声名在外,游学修行,听说还有五十四个徒弟?闲云野鹤的日子还真是令人称羡,大成皇帝已去多年,还望大师莫要留恋了。”
“摄政王果真是伶牙俐齿。”
第155章 王气
静玄鹤发童颜, 仙风道骨,声音沙哑悠远,回荡在大殿里:“大成皇帝故去时, 贫僧未能回朝祭奠, 只能为大成皇帝上三炷香, 祝他早登极乐。阿弥陀佛。贫僧一介出家人,本不应过问红尘中事,但涉及天下苍生, 黎民百姓,贫僧就不能不多言了。”
静玄叮嘱:“施主既是王气绕身,便是天命所归, 为了苍生百姓, 还请施主到时莫要推脱,一心励精图治。”
静玄大师盛名在外, 在大齐几乎是人人敬仰, 又从来不过问红尘中事, 让人不得不信服。司徒清潇问, “既然如此, 改朝换代便是注定了?”眉眼中却并无不快。
静玄大师道:“天命不可违。”又补充道, “新主身有王气, 自是上天的选择, 天命所归。也许对于天下苍生来说,这是个好结果,新主若能英明神武,体恤民生, 勤政爱民,何乐不为?”
司徒清潇蹙起了眉, 慢慢思考。
司徒云昭开口,“如若改弦更张,那大师以为,是放生,还是赶尽杀绝更好?”
“阿弥陀佛。”静玄轻声念道,终于睁开眼来,“出家人以慈悲为怀,自然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大师了悟真禅,平等慈悲,普度人间。所言自然站在出家人的慈悲角度,而本王想问的是,对于新主稳坐天下来说,该当如何?”
静玄潜心修佛几十年,盛名在外,桃李满天下,在大齐几乎人人敬仰,无论是否采纳,司徒云昭自然也想听他一言。
“贫僧看破红尘天地宽,名不贪婪,利不贪婪。除去天下苍生,不为任何人而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前朝遗孤又何尝不是百姓,阁下也需相信风水轮流转。”
司徒云昭看着他,声音清冷,“大师又何尝知晓今日不是风水轮流转的结果?”
静玄大师虽然雪鬓霜鬟,却眼中万分清明,带着慈悲与超脱世俗的坚定,是数十年修行养性的沉淀。而二十三岁的司徒云昭一身玄色衣袍,负着手站在那里,眉间带着邪气,眼中是君临天下的威势,与静玄对视间,竟丝毫不落下风。
司徒云昭轻轻笑了起来,似乎方才咄咄逼人的对视根本不曾发生。她挑眉,“既然未来是女主天下,那依大师所见,可会有女后?”
司徒清潇从思考中回过神,侧头看她,眼神中带着娇嗔,微凉的手轻轻抓了抓她的手指,责她所问,却也不是真的责怪。
静玄大师又闭上了眼睛,高深莫测:“未必会有女后,只是另一位,必定亦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司徒清潇不好意思再听下去,道过谢便匆匆拉着司徒云昭离开了大殿。
“你都在问些什么呀?”司徒清潇和她面对面,拉着她的衣袖嗔她,眉目含情。
一向清冷美丽如月亮孤傲的司徒清潇何曾露出这副模样,司徒云昭带了点故意,凑近她耳边,“你没听到静玄说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特地咬重了一人之下几个字,带着热气的话语铺洒在耳边,司徒清潇一瞬间从耳间红到脸颊,“你——”作势要捶打司徒云昭,却被司徒云昭灵巧地躲开了,她眼中的笑意终于到达了眼底。
两人打闹笑闹着,也许是因为消除了隔阂,也许是因为在宫外,脱开了暂时的枷锁,像最寻常的爱侣一样,原始地展现出最温柔绵软的爱意。
大殿中,住持从后面出来,看到正在念经敲木鱼的静玄,道:“师父,摄政王与长公主可是先告辞了?”
“嗯。”静玄敲敲木鱼,没有再多言。
住持终于将心中疑惑问了出来,“师父千里迢迢赶回都城,就是为了见摄政王与长公主一面么?”
静玄停下手中敲打的木鱼,“是。人当知恩图报,现今陛下的皇祖父大行皇帝,于我是天大的恩人。若无他,我恐怕都无法活到今日,哪来的命遇到师父,更遑论如今云游天下,修学讲行。大成皇帝是他的爱子,那年我回寺中看望先住持,也曾见过大成皇帝一面,那时的大成皇帝还是太子,那时候的他尚且年轻单纯,我虽然看出他的性子或许不能成为一位好帝王,可却不想闹的如此难以收场。这次,就当是贫僧为大行皇帝做的最后一件事。”
“况且这次,涉及到黎民苍生,我不能不挂心。大齐,要变天了……”
寒山寺有一片合欢树林开的茂盛,合欢不结果,却树形高大,虽说夏天是热闹鲜明的季节,但它的花朵却带着几分柔情,成羽毛状的花朵娇羞美丽,开在枝头,甚是好看。
“一转眼已经过去半年了。”两人牵手漫步在合欢树林,慢慢地走着。
“那日的你,倒是令我印象深刻。”
司徒云昭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哪日的我,不令你印象深刻了?那必定是我还不够用心。”
司徒清潇转过身来,温柔的眼眸注视着她,“每一日的你,都镌刻在我心里,永不褪色。”从她小时候软软绵绵,直到长大坐上王位。每一日的她,都令司徒清潇无比心动。
司徒云昭也回望她,眼眸含水。
“夏季了,上次的梅花都已经不开了。”司徒清潇看着遮天蔽日的合欢花叶,忆起半年前,若有所思。
冬季里,所有的花树皆谢了,上次漫山遍野的洁白无瑕中,灼灼开放的红梅让司徒清潇印象深刻。
司徒云昭停下了脚步,“你不知道,当日里,明明有比灼灼开放的红梅更t摄人心魄的东西。”
司徒清潇转过脸来,睫毛轻闪,“是什么?”
司徒云昭扶住她的腰,将她抱进怀中,朱唇凑上去,贴住了她的。
司徒清潇愣了愣,似乎有些惊讶,睫毛抖了抖,又想到这里是寺庙,众神佛在上,于是推了两下她的肩膀,却不知道是力气太小还是推不开霸道的司徒云昭,最后只能由着她胡来,闭上了眼睛。
司徒云昭抱着她,加深了这个吻。
“我当日就想这么做了。”司徒云昭放开了她的唇,依旧环着她的腰。
司徒清潇从耳尖红到脖根,嗔她,“胡闹,这里是寺庙。”开口却语气只剩绵软,根本没有太多威慑力。
司徒云昭眼神迷恋,“你知道我司徒云昭向来不信神佛,我只做你一个人的信徒。”
第156章 左都御史
能够得空停留在宫外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无论是谁,一旦踏进这红墙内,便又要过上日日忧心, 处处小心, 如履薄冰般的日子, 低位者想的是如何存活,高位者则思虑的是如何保住手中的权力。人人心惊胆战,身不由己, 却还依然要在其中沉沉浮浮。
不知怎的,是夜,天上忽然降了倾盆暴雨, 天空是稀薄的深蓝色, 迷雾重重,恍恍惚惚, 叫人迷蒙着看不真切。
合宫里暗了灯烛, 宫中长街, 两个掌灯的太监在头前里挑着灯笼, 躬着身子步履稳健, 后头的侍女恭敬地给主子撑着伞, 伞下站着的人被油纸伞遮挡住了半张脸, 只露出了高挺的鼻梁, 朱红的唇,如玉莹白的下巴。一个身着紫色官服的女子撑着伞跟在她右后面。
偌大的皇宫,四下里就唯有这么一点亮光。
司徒清漪回宫省亲,昨日司徒云昭不在宫中, 便堆积了不少奏折,直到深夜方才处理完毕。不知是因为身子还未痊愈, 还是天气的缘由,司徒云昭的声音带了点暗沉,“魏岚的事情都办妥了?”
“一切都办妥了,主上放心。”
司徒云昭漫不经心,“升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以后,可还适应?”
“适应的。只是承蒙主上抬爱,属下心中不安。”原本的大都护姜瑶年不过弱冠,如今升至三品,成为了本朝年纪最小便穿上了紫色官服的女子,朝中也免不了起了一番口舌之争。
“本王说你当得,何须不安?倘若太在意他人之口,本王这个摄政王岂不是一日都当不下去了?”
司徒云昭以一种调笑的口吻说出来,姜瑶却眉心跳了跳,自己不过升官几日,就像被架在火上烤,朝中几十几百双眼睛盯着,而近年来司徒云昭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可司徒云昭只不过比自己年长几岁而已,该是如何的煎熬?权力是一把双刃剑,让她尊贵,让她顶天立地,也让她失去了很多东西。
“你从前是六品都护,如今连跳三级,那几个老迂腐,不过因为本朝未有先例和你年轻资历不足而有所异议,但你足够机敏周全,能够胜任,”司徒云昭轻笑,“不过说来,我们所做的,本朝未有先例的事还少么?”
“是,属下谨记主上教诲。”
“都察院那边情况如何?”
姜瑶正色汇报道,“属下升任三日,已在逐渐接手都察院事务,只是右都御史的确如传言中,不是个好相与的。前左都御史一直与右都御史分庭抗礼,只不过他似乎斗不过这只老狐狸。”
“倘若他还是不肯配合,改日寻个由头,料理了他就是。”司徒云昭的言辞温和平淡,却无比缜密细致地筹划着每一步,“从前我们一直将心思放在了掌握兵权上,都察院里,一直任他二人相互制衡。如今既已兵权在握,魏岚的事情在前,本王也不得不考虑言官在这个时段举重若轻的地位,如今将你调任到都察院,关乎到我们下一步的动作,你要尽快在都察院站稳脚跟。”
“是,主上。”都察院上谏诤君王之失,下弹劾群臣之过,姜瑶机敏聪慧,做事周全,自然无人比她更合适这个职位。
一将功成万骨枯。当年司徒云昭势力初生,正在蛰伏,等待机会发展,彼时司徒文泰尚且康健,独揽大权,司徒文佳无恶不作,不断在司徒文泰旁煽风点火。司徒文泰本就多疑,在司徒文佳的推波助澜下,司徒云昭等人更是惹的司徒文泰格外忌惮,司徒云昭当年的十二谋士,有的入朝为官,便在司徒文泰的打压猜忌中下了大狱,最后安了名头罢官斩首,有的只在司徒云昭背后出谋划策,也被司徒文泰派人在漆黑的夜里抹了脖子。司徒云昭想让他们死后极尽哀荣,可根基未稳时为了避人耳目却连像样的丧礼都无法操办,司徒云昭只能安排好他们家人的后半生,最后再在深夜里为他们上一炷香。还有人见势头不妙,自请归隐,司徒云昭体谅他们或许有父有母,或许有家有室,从不怪罪他们,放他们离去。十二人死的死,伤的伤,被贬为庶人的被贬为庶人,到最后竟只剩下了许都督一人。司徒云昭何尝不明白自己是踩着旁人的血肉如何走到了今日。
在司徒云昭还是太尉那年,天降大旱,难民流离失所,司徒云昭亲眼看着村镇的百姓挖树根,啃树皮,更有甚者易子而食,而司徒文泰两耳不闻窗外事,稳坐龙椅,一心猜忌着那些忠臣良将,欲杀之而后快。
一路走来的每一步她都不会忘记。
“对了,”司徒云昭换了副神情,言语间带了点调笑出来,桃花眼顾盼流转间熠熠生辉,“你与那位方状元……”
姜瑶毕竟年轻皮薄,闻言登时有热意泛上来,闹红了耳朵,“主上,主上……我和她……”其实二人进展不错,在一起不久,倒也安稳,只是乍然被问,况且对方是司徒云昭,姜瑶一时打了磕绊,说不上来。
“好了,”司徒云昭也只是借机提点,并不是真的要问个究竟,“有人相伴自是好事。”
司徒云昭身着锦衣华服,披着玄色披风,袖口的金线绣着流云纹,抬手落下间,时隐时现,被风吹斜的雨丝有些落进她的衣袍里,消失不见,“只是千万莫要用情太深,否则终成祸患。”
姜瑶看不清楚她的情绪,只听到她的声音低低的,抿着唇,平白让人觉出几分凉薄的味道来,“像子衡,像本王,可都是前车之鉴。”
主上和长公主的事,她自是清楚。“太尉与都督可是不和睦了?”
“本王想大约过些日子便能窥见一二了。”
“主上如何知晓……”姜瑶咬唇止住话头,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方才说到自己的事的时候,只顾着羞怯,不曾反应过来。直到现在,她后心发了凉,她知道司徒云昭手眼通天,可没想到连这些内宅家事,司徒云昭也知晓的一清二楚。她们为司徒云昭监视着满朝文武,自然说不定也有人时刻监视着他们。
司徒云昭似是听到了,又似是没有听到,反而挂了个浅笑在唇边,在暴雨中如春风和煦。
言行间,路过一间宫殿尚且亮着微微烛火,夜太深,合宫里都灭了灯,只有这里还留着一丝亮光,格外与众不同。
司徒云昭负着手,往那道光亮看去。即便这皇宫已经快要改了姓,但司徒云昭公务繁忙,如今后宫住的依旧是司徒皇族的人,司徒云昭到底不常来,姜瑶解释道:“这边是二公主出嫁前的住所,出嫁的公主回宫省亲,便相当于皇室的外人了。按理应当随夫婿住在驿馆,不过考虑到二公主与长公主姐妹情深,又许久未见,所以礼部特地安排二公主回宫居住,想必此时长公主也在里面。主上可要进去瞧一瞧?”
司徒云昭自然知晓这一切,却脚步不停,“不必了,不日二公主便要回陵州了,让她们姐妹好好叙旧吧。有亲人在身边的时日,”她从鼻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叹声,“到底是不多了。”
姜瑶也跟着叹了一声,却叹出了悲哀的味道,“白皇后早亡,先帝与陛下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昏懦寡情,大公主早夭,赵王景王不识好歹,也先后亡了,五公主也不与长公主亲近,六公主倒是自小与长公主亲厚些,但如今又犯了错。司徒皇族风雨飘摇,长公主毕竟血脉相连,一个人扶持着这些人,倒实在是不易。人都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长公主福泽深厚,得主上钟情,只是这亲情血缘上,实在福薄了些。”也许世事难两全,上天将福泽均匀地撒向人间,太深厚的福泽无法落到同一个人身上,才貌、财富、亲情、友情、爱情,或许每个人都无法拥有得太齐全,不是缺了这个,便是少了那个,若是悲天悯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满足,但若是t惜福,倒也了了。
姜瑶不由得叹息,司徒清潇出身高贵,才貌过人,当之无愧的金枝玉叶,天之骄女,她坚韧、善良、有傲骨,却因为血缘被紧紧牵绊,才与主上诸多坎坷。尽管孟太尉他们都因司徒清潇的身份与司徒云昭用情至深等等缘由,而对司徒清潇怀有许多不满,但姜瑶站在女子的角度,却十分欣赏甚至敬佩司徒清潇。
司徒云昭深邃宁静的眼波流动,眼尾扬起,笑起来和风霁月,“无妨。她只需有我,就够了。”
两人一路走来诸多不易,姜瑶都看在眼里,如今看主上幸福,心中也欣慰,又想到前日二人的寒山寺行,“依主上所见,静玄的话,有几分可信?”那日司徒云昭归来以后,便遣人将事情告知了他们,又派人去将静玄的一切背景、行踪调查清楚。
“静玄一介出家人,声名在外,想必不会被金银收买,只不过,怕有人以恩情邀买人心。”
姜瑶分析,“如果他刻意此言,那他目的何在?而且静玄的法力未必如此通天,当真能够感应到王气所在。”
“即便他当真能够感应,”电闪雷鸣,狂风骤雨,司徒云昭的玉颜隐在伞下,衬着月光,半明半暗,“况且那日在大殿中的,又不止本王一个人。”
夏日里,姜瑶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第157章 女主天下
姜瑶只觉得太阳穴突地跳了一下, 她咬紧了牙关,紧皱着眉头,才开口, “主上的意思是……”
然而司徒云昭接下来的话, 才让姜瑶背后一凉。
司徒云昭眉目淡然, “长公主也在那日佛殿中,若说女主天下,长公主莫不是比本王更名正言顺些?”
姜瑶回想起司徒清潇清冷绝尘的模样, “可是以长公主的性子,哪怕是有此机会,也必定不会与主上相争。更何况, 还有主上与长公主的感情在。”
“这权谋斗争中, 感情是最不值一提的,无论是亲情友情, 还是爱情。前朝太女登基, 是亲手弑父才登上皇位, 七王夺嫡, 一奶同胞的骨肉至亲尚且能相残。千钧一发之际, 千万莫提感情。”司徒云昭语调浅浅, 姜瑶却不知怎的听出了一丝落寞来。
姜瑶牢记在心, “是, 主上。属下必定加紧调查,这一切还是要等调查完毕方才能有定论。”
“自从本王接过了长公主递来的摄政王印,便想到了步履维艰的今日。从前本王是平南王,权力王位是世袭罔替。从那日开始, 本王成了摄政王,这权力是陛下, 是他司徒皇族给的,本王摄政,是因为陛下年幼,本王只是辅佐。如今陛下不在,本王这手中的权力便名不正言不顺起来,你瞧瞧,”司徒云昭语气轻轻柔柔,话里带着笑意,“长公主当日精心为陛下谋划了多少,这小皇帝反倒不知好歹起来。”姜瑶一听,方才主上还提醒自己莫提感情,可自己这如今听着,主上反倒心疼起长公主费力谋划,司徒清洛不知好歹来了。
暴雨如注,墨黑的夜色下,司徒云昭唇角微扬,漫不经心,“他们会用舆论挟持本王,本王难道不会么?接下来,这一盘棋的最后一招,便该是以退为进了。”
雨声打在纸伞上,红墙金瓦、雄伟辉煌的皇宫依旧庄严肃穆地伫立着,它见证了数代明君贤相,见证了一个庞大的家族从兴起到陨落,见证了大齐的兴衰,承载着百年来的变迁。
伴随着雨声,司徒云昭温润如玉的声音在空旷的皇宫里响起,或许落在这座皇宫的主人耳里会十分刺耳,“走完这一招,就该收网了。”
瑶华宫里灯烛微亮,司徒清潇剪下一截灯芯,烛光亮了些,姐妹许久不见的闺房夜话间,司徒清潇难得一见的带了些妹妹的娇气出来,“皇姊怎的不多留些日子呢。”
司徒清漪本就开朗外放,善于交际,比起清冷不近人情的司徒清潇,更受兄弟姐妹和宗室的喜爱,如今成婚以后,更添了成熟的风韵,调笑着,“潇儿莫急,我还要再留上几日呢。我若是留的日子多了,潇儿夜夜陪着我,摄政王合该着急来找我要人了。”
司徒清潇脸上染上薄粉,抿着唇,浓密如蝴蝶振翅的睫羽动了动,美得不可方物。
她竟不知这个冷清清的妹妹也会露出这副神情,好奇之余,却更加欣慰,她露出些慈爱的笑意,“我这次回宫来,只为看看你,潇儿,只要知道你好便是了。陵州虽不是什么军事要塞,倒也一刻离不得他这个指挥使,况且这一来一回,路上也要耽搁些日子。怎么,一年多载,潇儿长大了反倒粘人了些,竟如此舍不得姐姐呢?”
略微明亮的烛火映着司徒清潇精致的面庞,明亮的瞳仁,司徒清漪感叹,“潇儿的确长大了,已经出落得如此美丽了。我在陵州便常听人谈论,长公主天家娇女,百姓将你奉若圣女,那是我自小看着长大的妹妹,我听了心里不知多骄傲。”
司徒清潇微微笑言,“承蒙旁人抬爱,许多话,听过便算了。”
“那倒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今日他们能把人抬进云里,一不如愿,明日便能把人踩进土里。”司徒清漪叹了口气,“说来,我瞧着,摄政王如今的态势,可不太乐观。”
司徒清潇眼睫抖了抖,没有接话。司徒清漪坐在榻上,伸手迎司徒清潇过来,两人紧挨着坐,她瞧着妹妹,“你总也是报喜不报忧,咱们来往的家书里,你也是只字未提司徒家的情况,直到后来都城来了使官报,我才知晓盈太妃和赵王景王,竟都先后薨逝了。盈太妃母子死得那样不体面,那悠悠众口,私下里,不是猜测下一个死的是司徒家的谁,便是说司徒家要亡国灭族,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
“皇姊远嫁,陵州的事情尚且需要你料理,宫中的事情,如何能再来烦扰你。”司徒清漪自小生在宫中,虽不是矫揉造作的性子,可毕竟是一国公主,下嫁陵州,开始难免有诸多不适应的地方。高恬虽不是王孙公子,家族也是累世官宦,府中也是大宅大院,需要操持应付的事情不少。司徒清潇实在不愿多令她费心宫中之事,只盼姐姐的日子能够过得好。
司徒清漪直爽,知道宫中事故频发,想到司徒清潇应付不来的时候,头一次后悔嫁给了高恬,“怪只怪我嫁到陵州,山高路远,宫中的事插不上手,也帮不上忙。”
司徒清潇的手覆上司徒清漪的手,她温和道:“姐姐千万莫要这样说,你不也是一样的报喜不报忧,在陵州身子诸多不适,你那婆母可还好相与?”其实司徒清漪在陵州的一举一动,司徒清潇都时刻派人关注着,帮衬着。
说到此处,司徒清漪眼中的光灭了灭,也维持不住了脸上的笑意。那高恬虽是听话乖顺,一心一意,可也懦弱愚孝,他本是妾室所出,可他的嫡母膝下无子,前些年,他外出做官,父亲去世之后,没过多久,嫡母也去了,他继承了宅院,他亲生的小娘便入府作了大娘子,作威作福。
司徒清漪刚刚下嫁时,他那母亲像是捡了宝一般,逢人炫耀,对待司徒清漪恨不得将其奉为神明。直到司徒文泰缠绵病榻,司徒云昭独揽大权,朝野上下流言蜚语越发多了起来,高恬的母亲便开始变了脸,逐渐摆出了婆母的架势来。后来,司徒文泰宾天,人人皆知懦弱单纯的太子司徒清洛绝非司徒云昭的对手,似乎司徒云昭登位指日可待,只看她会否心慈手软让司徒清洛过过这帝王瘾,高恬的母亲几乎变得尖酸刻薄,动辄以家法惩罚,高恬愚孝,只会从中和稀泥,司徒清漪没有城府,为人直来直去,也有时反抗,可毕竟孝字当先,长辈的身份压在这里,她也无法太过。若是旁的改朝换代,前朝公主或许能落得个郡主的虚名,也不至于太难堪,可人人皆知司徒云昭恨极了司徒皇族,倘若真的亡国灭族,那时,司徒清漪不仅在这宅院里再也抬不起头,还会成为陵州的笑柄。
后来,司徒清洛还是顺利登基了,又有圣旨到陵州,大行封赏,高恬的母亲自然能领会其中深意,司徒清漪的日子才勉强好过了些。
“现在身子好了许多了,你从中帮衬着我,我都知道。”司徒清漪低着头,手覆在司徒清潇手上,眼眶控制不住地有些发红,“辛苦你了,潇儿,咱们司徒家,几乎全靠你一人挑着,前朝后宫,我不仅帮不上忙,”司徒清漪一向爽利,可此时却变得默然,面对着最好的妹妹,自己虚长她几岁,下嫁到陵州,连后宅内院的事,还要靠她维护着,心中甚至带着羞t愧,“我这个嫁出去的姐姐,还要让你操心着,真不知是何道理。”
司徒清潇看着一向开朗活泼的姐姐,实在不敢相信亡国公主这四个字落在她身上后,她的生活该变成什么样。司徒清潇也被带的湿了眼眶,安抚她,“姐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只肖过得幸福便是,无论姐姐在哪里,我都记挂着姐姐。”
过了一忽儿,司徒清漪收拾好了情绪,也露出了真心的笑,“姐姐心里又何尝不是记挂着潇儿。”
司徒清漪虽远在陵州,但也时刻关注着朝野上下的情况,这次她回宫省亲,大宴上皇帝并未驾到,其余诸王公主们也只有几个到了,她心中也能估摸出个一二,于是询问了一下司徒家其他人的情况,心下便了然了。
司徒清漪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又关心起司徒清潇,“如今摄政王虽是大权在握,我眼瞧着,外头流言蜚语,如今局势倒是对摄政王不利的。”
“历来改朝换代,何至于如此简单,就算父皇荒唐了些,可咱们司徒一氏,百年来根基深厚,朝野上下,宗室百姓,到底是民心所向。”
司徒清潇说话虽然缓慢温和,可眉眼间分辨不出情绪,司徒清漪接道:“的确,比起女主天下、改朝换代的未知恐惧,他们大多更希望一世安稳,习惯地安于现状。”
虽然如今不少锐意改革的读书人支持司徒云昭,可大多数依旧是平民百姓,在司徒文泰前,司徒氏的帝王多是明君,司徒家的先祖皇帝,更是英明神只一样的存在,对于百姓来说,宅心仁厚、单纯年少的司徒清洛身上流着司徒家的血脉,会比权势滔天、心狠手毒的司徒云昭更能给予他们安全感。
“不过,无论如何艰难险阻,昭儿都能化险为夷,无论如何步履维艰,她都能做到。”
句句倒也是客观所言,司徒云昭手眼通天,没什么做不到的。司徒清漪问:“潇儿,你告诉姐姐,你如今心里究竟是怎么个想法儿?”
司徒清潇只是反问:“倘若是你呢,皇姊?”
司徒清漪一向爽利,看得开,她握着司徒清潇的手,“姐姐知道你心中的负担,可姐姐心里没那么多家国大义,谁对我好,我便对谁好。当日若非摄政王,我如今已经远到北国和亲,当日北国请旨和亲之后没多久,年逾七十的先可汗便去了,按北国的风俗,我不是要嫁给新可汗,便是为人驱之如婢,过着生不如死的屈辱日子。哪怕如今的日子并不那么完美,却是我自己所选,愿意过的。父皇虽与我血脉相连,可他可曾为我谋划过什么?甚至因为他的懦弱无能,还要推我入火坑,而摄政王与我毫无关系,甚至有世仇在,况且她比我年纪还小些,却能救我于水火,岂不是更难能可贵?”
司徒清潇握紧司徒清漪的手,不卑不亢亦不紧张,手也很温,似乎在表达着她的决心:“是啊,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过了今日,便不知明日会发生什么,何苦在意那么许多。往日,我于司徒家,已经尽力了,我所能再为司徒家做的,只有为余下的人尽量盘算好未来。日后,我只想对昭儿尽心。”
司徒清漪看着她云淡风轻的模样,不像是在为此百转纠结。于是眯起眼睛,喜笑颜开,“这就好,这就好……”司徒清潇实在太过自苦,最尊贵的一国公主,过得却朴素自律,无欲无求,她太了解司徒清潇了,妹妹自小便是如此,超脱世俗,什么皆可以有,亦什么皆可以没有,与司徒云昭在一起,或许是她这一辈子唯一一次改变,唯一一次,从内心深处想要什么。无论是好是坏、司徒清漪最希望的便是司徒清潇能够想开,不再压抑自己,为自己而活,真正地快乐。
到底话再难以启齿还是要摆到台面上来,司徒清漪紧紧拉着司徒清潇的手,“以司徒云昭手眼通天、杀伐决断的能力,司徒家的江山不过是倾颓的大山。接下来的,恐怕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不过,潇儿,你可要想好,她一旦登基,这万里江山都在她手中,她便是女主天下的千古一帝,倘若她真的昭告天下,迎娶你做皇后,你该如何?”司徒清漪也担忧这流言蜚语会令她承受不住。
司徒清潇只是凄然一笑,“亡国公主,何以得配新帝。”美得令人心惊,却也苦涩。
“你也知晓,她是未来的新帝,开天辟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哪怕你愿意信她,可无论男女、这史上可曾有后宫无人的皇帝呢?”
司徒清潇果然手心发了凉。
她走到窗边,眼眸倒映着暴风骤雨的漆黑的夜,“姐姐,其实我心里,真的在害怕。”
第158章 民怨
夜幕降临, 城里夜市繁华,明灯错落,千灯万火, 辉夜通明。汴河穿城而过, 游船不绝, 盈盈流光,路边的茶坊、酒肆屋宇星罗棋布,行人如织, 皆是一片欢腾之色。
晚宴正是热闹非凡的时刻,醉仙阁楼阁亭榭连绵相接,飞檐画角, 酒楼中也是奢华无比, 达官贵人喧闹非凡,琴奏舞曲甚是美妙。
只有一人身着月白华服, 坐在二楼雅阁里, 冷淡慵懒的气质与周遭氛围格格不入, 旁边的女子一袭白裙更是出尘脱俗, 似仙人之貌, 矜贵非常。两人衣着相得益彰, 抬眼弯唇间柔情蜜意, 一个灿如春光, 一个皎如秋月,珠联璧合,般配得紧。
对面的姜瑶、孟太尉与镇南将军坐定许久,看司徒云昭自从坐下迟迟不开口, 只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品茗,他们便也不敢出言。最机灵的还是孟太尉, 漆黑的眼珠转了转,揣摩出了上意,碰了碰左右两人,带头嬉皮笑脸地对司徒清潇道:“长公主金安。”
孟太尉与姜瑶倒是圆滑,镇南将军直来直往,虽跟着请了安,脸色却一直不太好看。司徒清潇也不在意,宽和一笑,声音温和,“在外面就不必拘礼了。”
店小二进来上菜,孟太尉瞧了瞧,方才与公主虚与委蛇了几句,茶碗倒还空着。于是叫住小二,“倒茶。”
“我来吧。”司徒清潇突然开口,店小二便自觉退下,她亲自站起身来为三人斟茶。
她身量纤细,眉目灼灼,姿容胜雪,倒茶间手腕细白,端得一副高贵雅致的模样,却温柔如水。
姜瑶和孟太尉连忙站起身来推辞,“这如何敢劳烦公主,臣实在不敢当啊。”
“无妨,三位大人皆是难得的忠臣良将,辅佐昭儿劳苦功高,自然当得。只是近日里朝堂上繁忙,昭儿也越发辛劳,又不肯休息,各位大人替我左右。多劝着些。”说罢,她看向司徒云昭,眼中温柔似水,司徒云昭更是扬着眼尾,拿起玉著,夹起一块酥放进她的盘中,声音像白玉一样清润:“这里的红豆酥尚可,尝尝。”
“这个自然,自然。”他们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起来。话毕,孟太尉面带疑惑:“对了,主上,我们来这里作何?”
此处人多口杂,倘若有事商议,显然像平日里在宫中或是王府才是最好的选择,而且也绝不会带长公主同来。也绝不仅仅只是为了让公主与他们等人拉近关系吧?
司徒云昭端了一盏上好的云雾茶,目光只在茶上,拢着月白色的宽袖浅酌一口,不咸不淡地开口:“看戏。”
看戏?
一楼觥筹交错,气氛正浓间,说书人与戏班子上了台。
灯光变暗,一个尖嘴猴腮的男戏子上了台,戏一开场,他便左歪右斜地倒在地上,胡言乱语,与路过的狗都要叫骂几句,醉态百出。此人在戏中名为李功。
另一戏子扮作路人,大喝一声:“官府出巡,还不肃静,速速回避?”
李功像听不到似的,并不回避,而是继续叫骂,“什么大官小官,通通与我无干。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扰我在此饮酒,还不速速滚开?”
路人见状,又喝:“圣上驾到!”
李功依旧不动,还笑呵呵地醉语道:“圣上还在病中,不知此时是清醒还是糊涂呢!”
李功两次不动,路人又喝:“摄政王驾到!”
李功一听顿时脸色发白,扑通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小人死罪!小人死罪!”
路人只问:“为何我叫官府出巡,你不避让,我叫圣上驾到,你也毫无惧色,为何一听摄政王竟跪地求饶了呢?”
李功答:“我只知天下有摄政王,不知有圣上!”
好一出讽刺权臣当道、天下乱象的戏码。
戏一落幕,酒楼中掌声不断,间或大声呼好,每桌席间交头接耳,讨论不绝。
更有甚者,一个穿着绫罗绸缎的男子,喝得酩酊大醉,双颊酡红,手里还拿着酒盏,摇晃着站起t来大喝:“司徒云昭阴毒腌臜,哼,人面兽心,奸佞小人,挟持圣上,祸国殃民,前几年带兵平西番时为何不死在西番!”
听到这句刺耳的话从下面传来,司徒清潇脸上的血色一瞬间褪了个干净,整颗心像被紧紧挤压住一样,她急急地去找司徒云昭的身子,直到握住了她的胳膊,冰凉的手甚至微不可察地发抖,直到实实在在触碰到了那片温热,才有所缓解。
“你不要命了?”他身旁的人醉意不浓,将他按下去,自己站起来,侃侃而谈,用词显然文雅了些:“权臣当道,必将如戏中所演,天威折损,无知无畏之者藐视官府,藐视朝廷,藐视律法,朝野上下必定会乱象丛生,天子年少单纯,怎敌手眼通天独断专行的权臣?权臣挟持天子,把控朝政,我等身为大齐子民,绝不能装作看不到!”
有不少人连连称是,拍手称快,远处还有一人跟着附和起来,“是啊,摄政王阴狠毒辣,抽肠剥肚,毁家灭室,什么手段没用过?在她手下过过的人命何止千百条?摄政王以权谋私、独断专行、草菅人命、祸国殃民,况且她还是女子,你们敢让她来做天子么?不要命啦?”
一楼的宾客群情激昂,也有看起来书生模样的人开口,“可摄政王二十岁时便平西番,立下赫赫战功,咱们百年来与北国不断交战,国库空虚,摄政王在朝内又修水利、定学制,轻徭薄赋,广募人才,休养生息,令国泰民安,又与北国建交,一下子结束了百年来的征战,这桩桩件件,都该是载入史册名垂千古的不朽功勋。况且摄政王才不过二十三岁,比许多帝王一生的政绩还要突出。”
方才的人反驳道:“我等身为大齐子民,忠于的是大齐江山,是圣上!就算摄政王做了好事,也只是臣子辅佐之功。莫要忘记,我大齐这三百多年来的安居乐业,是谁给予的,是司徒皇室!是打天下的太祖皇帝!是大穆皇帝!他们都是何等的英明神武,我们当今圣上,生性纯良,是少不更事,遭人挟持,他身上流着的是皇室的嫡亲血脉,日后必定是一样的英明神武!”
“我大齐三百年来从未有过女主天下,先帝子嗣众多,何时轮到外人鸠占鹊巢?臣子功勋卓越也只能辅佐。圣上从前年少,有摄政王辅佐并无不可,可绝不能允许存了私心僭越,陛下眼看将满十八,该是还政于陛下的时候了。”
果然,在场不少人沉默了,大齐三百年来,能君辈出,尤其是一统天下的先祖皇帝与司徒文泰的父亲大穆皇帝,可大穆皇帝子嗣稀薄,只能传位于嫡子司徒文泰,好在司徒文泰年少时性情温和,当年也是他知晓司徒文泰能力不足,便看中宗亲中能力卓著又忠心耿耿的司徒益辅佐。大穆皇帝去世时,长街百里百姓相送,在场不少人也都念及他的英明神武,虽则有些帝王不够英明果决,但也没有暴行,三百年来,人们早已习惯性地忠于司徒氏了,他们听多了坊间传闻,摸不准司徒云昭的性情,害怕如若改朝换代,甚至女主天下要面临的未知。
上头的孟太尉忍了许久,骂出了一句粗话,也顾不得金枝玉叶在面前什么得体不得体了,他怒火冲天,黝黑的脸庞上泛了红,一拍桌子,“妖言惑众!全都是胡说八道!”
姜瑶倒是隐而不发,抿着唇,不知在想些什么。镇南将军一张英挺的面孔死死板着,手中的剑越握越紧。
孟太尉劈手夺了剑来,站起来,拔出剑扔掉剑鞘,“老子砍了这几个妖言惑众的戏子。”
姜瑶立马起身拉住他,“太尉,不能去。”
孟太尉甩开她的手,“怎么?我堂堂太尉,杀不得几个造谣生事,污蔑君王,蛊惑人心的下九流戏子?”
姜瑶连忙把雅阁的门关起来,“如今的情况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你杀了戏子是小,可这里人多口杂,今日若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他们,旁人更能抓住我们的话柄了。”
孟太尉怒火攻心,哪里肯听,“你们文官御史净想些没用的,就是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老子今日砍了一个,我看明日还有谁敢造次!”
姜瑶也急切,“你知不知道外面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越是如此越会民怨沸腾,你堂堂太尉,动用私刑,明天他们就敢围了顺天府尹抗议!”
镇南将军看了看司徒云昭的脸色,也站起身来,“太尉。”
“连你也拦着我?”
“不能冲动。这一看便知是有人从中作梗,你今日去了,就是中了计!”
孟太尉当然也知晓轻重,但却咽不下这口气,“那怎么样?难道由着他们在外面胡说八道?!”
司徒清潇蹙着柳眉,担忧地看着她。而司徒云昭手里端着青瓷茶盏,依旧的云淡风轻:“子衡,坐下。”
孟太尉脸上不甘不愿,听到司徒云昭开口,还是坐了下来。
姜瑶耐心劝解:“太尉,我朝向来连御史言官都不杀,今日若因一出戏,杀了戏子,旁人必定会扣一顶帽子,说主上阻塞言路,如今朝野上下,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多,若是火上浇油,明日在朝堂上,他们岂不是更有理由兴师问罪了。”
孟太尉还是觉得憋屈,“主上!”
司徒云昭气质矜贵疏淡,看向楼下七嘴八舌百般不利的局面,眉目间镇定自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可岂能因言获罪?本王叫你们来看,是为了知己知彼,如此方能应对。”
孟太尉自然听得教诲,与姜瑶对视一眼,“那主上,眼下该如何?”
司徒云昭的桃花眼慢慢抬了抬,“堵不如疏。”
第159章 鸳鸯
司徒清潇沐浴之后, 只着中衣,赤着脚踩在房间厚重的羊毛地毯上,而司徒云昭站在窗边, 背对着自己。
直肩窄腰, 身姿挺拔却单薄, 宽大的袍袖垂着,就是这样的清瘦纤细的身子撑起了大齐的一朝繁华。
看得她心尖发酸。昏暗的房间,只有月光洒下来, 司徒清潇突然出言,“我想今日这出戏,应非巧合, 而是有人刻意操纵, 在背后推波助澜,在百姓间掀起波澜。”
像是生怕爱人误解, 也怕自己的身份令她不安, 主动提起这个话题。
司徒云昭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没有转过头, 可是声音带了点笑意出来, “哦, 是么?那你觉得, 幕后主使是何人?”
答案显而易见。
这段时间司徒云昭在休养身子, 朝堂表面风平浪静,陆太傅一行人背地里却从未停下脚步,于内,在宗室间奔走, 于外,将司徒云昭的事情掐头去尾, 添油加醋地传播开来,以司徒清洛的年幼单纯和大齐历届帝王的英明神武煽动百姓,司徒家从前君王的功绩使得民间对于司徒氏本就忠诚,司徒文泰与司徒清洛父子虽然昏懦,却并非暴戾恣意的暴君,百姓对于他们,并没有太多异议,而司徒云昭不但是个女子,更手段狠厉,如此一来,舆论越发不利于司徒云昭。
司徒清潇沉默了,她心知肚明,陆太傅左右逢源,兴风作浪,归根究底也是为了司徒清洛。而司徒清潇身为长姊,怎么也说不出口那个答案。
自己的亲生弟弟,利用天下人之口,攻击自己的爱人,自己到底是处于怎样的身份立于她身侧?
可是没想到,司徒云昭转过身来,轻轻地拥住自己,清润温柔的声音环绕在耳边,司徒清潇听到她说:“潇儿,我今日带你去那里,并非想听到你说这些。”
突然被拥进怀里,司徒清潇一时有些愣怔,手悬在半空,还未及抚上她的后背,就听到她所言,瞬间便哽了喉咙,酸了鼻尖,很快,又蔓延到眼眶。
司徒云昭垂下眼睫,眼神温柔地抚着她的发丝,一下一下,“本王想让你听一听,我司徒云昭在天下人眼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你倘若怕,或是不喜欢,还来得及……”
下一刻,司徒云昭便止住了声音。
司徒清潇吻在了她的耳畔、耳鬓,又慢慢移向耳廓,耳垂,一下一下,蜻蜓点水,又轻又温柔,带着柔情满腹、带着溺爱,甚至慢慢探出一截粉嫩的舌尖轻舐,弄湿了她的耳尖、耳廓,满意地感觉到司徒云昭的耳尖在月色的照耀下变了颜色。
司徒云昭能感觉到那温热的气息扑洒在耳边,令人心颤。司徒清潇的手慢慢向上,环住她的脖颈,从她的耳朵一路吻向她的唇角,带着心疼和委屈,“那些污言秽语,如何配入你的耳。”
声音是连自己都不曾想到的颤抖和沙哑。
司徒云昭眼睛里又带着一层模糊的水雾,有些不明所以,直到司徒清潇再去吻自己的耳畔,她才明白了司徒清潇的意图。
她t想一遍遍安抚她的耳朵,覆盖那些入了她耳的污言秽语,让那些东西被自己的柔情代替。
“潇儿。”司徒云昭抚了抚她的腰,想让她停下来,可是司徒清潇仿佛固执的,一定要完成这件事,一遍又一遍吻她的耳朵,在她的耳畔厮.磨。
司徒云昭似乎真的暂时忘却了那些话,只剩耳尖的烫意。
司徒清潇闭着眼睛,靠在她的肩头,轻蹭她的脸颊,“这样的话,莫要再说第二次了。无论你在外人口中,是神是魔,我皆不在意。”
这下反而是司徒云昭沉默了。自从她继承王位,在朝堂取得一席之地,步步掌权,朝野上下关于她的传闻从来便不少,她在旁人口中,亦正亦邪,亦神亦魔,也被冠以了玉面阎王的名头,她虽家国天下万事为民,却并非史书上或先平南王那样高风亮节的肱骨之臣。她手段狠厉,也为自己争权夺利,手中掌着万千权利的人,脚下怎可不踩着千万白骨呢,单凭这些,也实在与仁慈二字扯不上干系。
家丁侍卫保护她,是因为先平南王与王妃的嘱托,和他们的忠心使然,宗室支持她,是因为自己可以令他们扬眉吐气,孟太尉与那些臣子们追随她,是因为她贤明能干,才华斐然,或是能许给他们需要的荣华富贵,又或是有些臣子惧怕摄政王一派的实力才投靠过来。将士追随她,是因为曾跟随她出生入死,百姓之中支持她的,是因为她所做之事于民有利。
只有眼前这个人,她是嫡亲的司徒皇室血脉,本是超脱世俗、不屑于争斗之人,本是外人口中最圣洁高贵、无人不称赞的女子,却靠在她怀里,靠在外人口中她这个佞臣怀中,告诉她,不在意她究竟是神是魔。
“倘若你真的如同他们所言,只手遮天,祸国殃民,他们恐怕无法光明正大地在外头说出这些话来,便是说出来了,现在人也应当在官府了。”
是了,司徒云昭没有阻塞言路,甚至亲耳听到这许多肮脏阴毒的话语,也没有怪责谁。
“他们不清楚这许多风波是非,只要你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就够了。”司徒清潇凑到她耳边,轻言软语,“即便你真的是魔,要靠嗜血为生,你也可以吸我的血而活。”
司徒云昭为之一颤。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样的话出自司徒清潇的口中。
她去看司徒清潇的脸,司徒清潇的眼神深邃清澈,望着她的眼神就像那是自己的全世界。
直到感觉司徒云昭那浓烈的眼神望过来,她才垂下去眼睛,有些害羞。
那轻轻忽闪的睫羽就像蝴蝶的翅膀,轻轻拍打在她的心上。
司徒云昭本就被她吻得、蹭得周身欲、火,这一刻,墨黑的眼眸里有什么燃得更凶了,连桃花眼的眼尾都起了一层靡艳的红,像是用朱红的笔点上去,又沾了水轻轻晕开,显得她明艳的脸庞更加漂亮。
烛光盈盈里,司徒云昭拥着她,温柔地跌进了蟠龙飞凤纹绣锦被里。
司徒清潇忽然侧身环住司徒云昭,轻吻她的唇,环着她,像是将什么稀世珍宝搂在怀里,不肯松手。
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她一向内敛,平日里清冷的司徒清潇不会如此,一定是有什么事搁在她心里。
司徒云昭回应着,温柔绵长地结束了这个吻,顺势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竟然感觉到了细微的颤抖。
她轻轻地问:“你在害怕,对么?”
司徒清潇终于绷不住了,眼眶不可抑制地发了酸,睫毛泛起了湿意,眼睛看着司徒云昭,手上环着她,抚摸着她的脸,温柔又怜惜,感受着她的温度,像是一定要确认她的存在,才安心。
“凭什么。”
她眼中有泪光闪烁,泪珠盈睫,眼看着便要滚落下来,眼神里带着浓重的痛意。
她几乎崩溃、失控,开口竟是语不成句的哽咽,“凭什么他们能如此轻飘飘地说出,要你当日死在西番。”
却不曾想,是因为此事,此话。
司徒云昭入朝堂不久,西番起了乱,几小股叛军从各地而起,开始时虽构不成威胁,但叛军到西番集结在一起,起了不小的影响,一时间西番百姓几乎民不聊生,奏折不断,让司徒文泰犯了难。如若是曾经,无论南征北战皆由能征善战的先平南王带领,可是,先平南王已遭自己诛杀,无有像先平南王的将军带领,群臣也恐慌,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司徒文泰自然是不会御驾亲征,赵王当日又在边关,其余皇子尚且年幼,他便想要派遣弟弟端王司徒文佳,可司徒文佳无比惜命,如何敢去上战场,于是闻风称病推脱,一时之间,此事陷入僵局。就在此时,司徒云昭自请带兵出征。
司徒云昭毕竟是先平南王的女儿,司徒文泰并不想令她手中有兵,可朝中又无其他人选,司徒文泰犹豫之际,司徒文佳一瞧终于将烫手山芋扔了出去,连夜进宫,忙不叠劝谏司徒文泰,“她一个十九岁的女子,懂何用兵?手中有兵也无妨,便是打不了胜仗,也能拖上些时日,说不准到时候死在西番,便再等赵王回来,一举收拾了叛军就是。”
司徒文泰深觉有理,即刻下旨,令司徒云昭带兵出征平番。
连壮行酒都没有。等到司徒清潇知晓时,司徒云昭已经带兵出了关外。她骑马追上去,只看到司徒云昭坚定的背影。
除了苏木苏叶,无人知晓那几个月司徒清潇是如何过来的。在不惊动皇帝的情况下,公主府能调用的护卫统统被派出去在暗地里保护司徒云昭和汇报战场状况,她要时时刻刻知道战场状况。
她几乎每日都食不下咽,睡不安稳,还常常在夜里惊醒。若是有战场情报来的那一日,她便睁着眼睛到天明,无论几更天,总得看了信件,知道她暂且安全,才能将信件握在手里,勉力睡一会。
司徒清潇日渐苍白纤弱,时间久了,竟整日连一口饭都不食,只能靠御医的药进补维持,苏木苏叶急得双双落泪,司徒清潇却成日里只在佛堂祷告。四个月后,司徒云昭得胜归来,司徒清潇闻言终于展颜,连日的精神疲惫,让她身子难以负荷,终于在司徒云昭还朝,宫中为她接风洗尘的那一日倒下了,她连她回来的第一面都不曾见到。
她的泪像断了线,“他们怎么能,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四个月,对于我来说……像是无穷无尽的地狱。”
“我后来想,怎么都好,只要你留在我能看到的地方……我只要你平安。”
第160章 消弭
也是那个时候, 司徒清潇知道了司徒云昭心中有苍生大义,此生不会拘泥于王府宫墙,听过了远方传来的消息, 她隐约觉得, 更也许, 司徒云昭也不会只甘居于王位。
“可我却连你回来的第一面都见不到……”司徒清潇也说不清有多少种心疼、委屈、不甘在心中,她只知道,那人说出司徒云昭当日为何不死在西番时, 那种恐慌感又一次袭来,她只有赶快握住身边的司徒云昭,感受到她实实在在的温度, 才能消弭一些恐惧。
司徒云昭静静地听着, 又震撼又心动。那时她上阵杀敌,分不出太多心想什么, 只在营帐每夜入睡前, 怀里紧紧揣着那方手帕。原来对方也在想着她, 念着她, 期盼着她。而且她不曾想过那段日子对于司徒清潇竟是那么难熬。那一滴滴泪, 就好像砸进了她心里, 扣人心弦。她为她轻拭眼泪, 也哑了声, “想要我死的人太多了,这些话我也听过太多遍了。如今我不还是好好地在你身边么?”
可这似乎并没有很好地安抚到司徒清潇,她的泪落得更凶猛了。司徒云昭心中又酸又软,还带着被怜惜的酸楚, 她如今知道这个人这些年来也时刻惦念着她,把她放在了心上。
“可我不在意天下人之口, 只要你爱我、信我。”
司徒云昭心疼,但也轻翘着唇角,拿她没有办法,看着司徒清潇梨花带雨的娇嫩脸庞,爱意盛满了心间,只好一点一点轻轻吻去那眼泪,又欺身吻她的唇。
司徒清潇被突如其来的吻夺去了理智,慢慢平复下来,没有力气推拒,衣衫一件一件落地,脸颊上也逐渐染上了桃色。
司徒云昭离开她的唇,带着些喘息,“过几日就是陛下的生辰了,也是时候该解了他的禁了。”
司徒云昭轻抚她的发丝,轻声呢喃,“我倒真有一事想问。”
司徒清潇眼神还迷离着,眼眸里像盛着一汪水,“嗯?”
司徒云昭转而吻她的脸颊,一路到嫩白的脖颈,“你可曾想过留下景王的命?”
司徒清潇咬了咬唇,强忍着喘.息,如实回答:“想过。蔺儿他们身亡之后,我心中t是有过愠怒,那时我接到密报,太傅想要利用他人之口算计你,我只能先进景王府,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救下来,先撇清你的嫌疑。我曾想将他送出城,至少这一脉能够留下一命,随他日后去何处逍遥自在,只要不再出现。可直到最后一刻,我才愿意相信他狡诈多端,如若不除,日后必定是你心腹大患。”
司徒清潇反问,“那你呢?当日我如若放了景王,你也必定要他的命么?”
“是。”
司徒清潇不解,“为何赵王府的人可以留下,景王府却不能?”
司徒清潇锁骨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发出了一声闷哼。
司徒云昭声音低哑,“赵王蠢,但景王却精于算计。赵王府孩童不多,赵王妃为人也忠厚温和,赵王岳家不过一介文臣,我相信赵王妃能将赵王府的孩子教好。景王府不同,盈太妃宠妃多年,在后宫根深蒂固,当日连你母后白皇后也没少受她的冷箭。景王更是个不安分的,他死前才薨了前王妃,立刻便迎娶了清风山庄这位新王妃,你说前王妃的死因惹不惹人怀疑?”
司徒云昭发出了一声冷笑,“景王能将枕边人都算计致死,这位新王妃一样不是省油的灯,难保日后景王府的孩子会长成什么样子,等到盈太妃母家联合清风山庄,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推举司徒蔺为帝逼宫本王的时候,本王后悔,还来得及么?所以凡是与景王有关的,赶尽杀绝,一人不能留。”司徒云昭话里不带温度,手上却是蚀骨的温柔,“当日你救走他,便救走了,本王自有千百种法子抓到他,他逃到天涯海角,本王便追到天涯海角。”
她说的话其实她字字句句都明白。可他们皆是自己的亲人,不到最后一刻,她不愿放弃他们任何一个。司徒清潇咬唇承受着,就是不肯发出声音来。
司徒云昭起了坏心思,放轻了力道抚摸她的腰肢,“我知道他们与你血脉相连。在此事上,我们无法达成共识。你要为司徒氏负责,本王也要为自己,为日后的储君,为千万跟随本王出生入死的将士负责。”
“一个人,只要有一丝可能的威胁,你便要他死,但只要有一丝希望,证明他不会威胁到你,我都不想放弃。”司徒清潇环上她的脖颈,翻身将司徒云昭压到身下,带着动人的娇俏,“你要杀人,本宫要救人,那,不如我们各凭本事?”
司徒云昭反应过来,随即眼中笑颜如花,倒是深以为有趣,桃花眼中满是宠溺,“好啊。不过,输了的人可不要说恨本王,再来逼迫本王妥协。”
司徒清潇心里酸软,又有些羞愧,她带着歉意吻她的脸颊,在她耳边吐气如兰,“我爱你,昭儿。”
渐渐地,司徒清潇的吻变了味道,不像道歉,不像哄,而是带了点情.欲。
司徒清潇将司徒云昭视作珍宝,怕吓到她,轻声细语地哄着:“可以亲昭儿么?”
司徒云昭眼尾的绯色越来越深,她揽住司徒清潇的腰肢,欺身上去,将两人的位置调转,清润的声音里带着戏谑的语气,“按长公主所言,各凭本事。”
……
永阳宫厚重的大门打开,里头不见一丝天日的黑暗被打破了,扮成宫人的陆太傅一进门,正对上门前的司徒清洛。
突然其来的阳光让他眯了眯眼睛。自从上一次他伤了司徒云昭,司徒云昭并没有杀他、打他,只是在每一扇金丝楠木的华贵窗户上都严严实实地蒙上了黑布,让整座宫殿变得暗无天日,司徒云昭对外宣称,“陛下抱病,不宜见光”,还免去了所有的探视,而司徒清潇也默许这一切,不再管他,这本是天子居所,却像牢房一般可怖。
许久不见天日,他面色惨白,两颊凹陷,嘴唇也毫无血色,只有一双与司徒清潇相似的,乌黑的眼睛,可与司徒清潇的清冷不同,而是透露着不寻常的阴森。长日积月里软禁在此,虽则每日都有服侍的宫人进来,一日三餐也有朴素的饭食,可到底没有那个心情,只着了简单的素衣,甚至袖口已经脏了,也未戴冠,斜靠在榻上,全然没有一个十七岁少年的意气风发。
好不容易,等到司徒清漪入宫省亲,在宗室世家里走亲访友,近日里宫宴又多,守卫撤走了大半,陆太傅想尽办法才扮成宫人溜了进来。
“陛下怎么将榻搬到这里来了?”陆太傅进门便见司徒清洛正对着大门倚靠在榻上,原本榻应该是在内室的。
“这永阳宫潮湿阴暗如地牢,朕想见见光。”陆太傅左右环顾,门窗都封得严严实实,只有这雕花朱红的大门,紧闭的门缝中能透出一丝光亮。
“臣知道皇上日子难过,可是再难过,也不能放弃,臣遣人知会皇上,让皇上在此阅读古书,修身养性,以备来日之战,皇上可曾照做了?”
司徒清洛用手支撑着头,“太傅,朕自小养尊处优,在这样的境况下,还不知何年何月能出去,你叫朕如何自处?”
“皇上,老臣不是叮嘱过么,切不可冲动行事。上次本来老臣打算与魏岚联名宗室一起上奏,可你却失手伤了司徒云昭,激怒了她,又得罪了长公主,好好的机会,便这样断送了。”
司徒清洛恨得牙痒痒,咬牙切齿,“朕看到司徒云昭那副高高在上的阴险嘴脸,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段!”
“既然一时半刻出不去,现下二公主回宫省亲,宫中忙乱得很,司徒云昭没有其他的动作,正是陛下壮大自身的好时机。”陆太傅叹了口气,“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太傅,你虽是朕的师父,可朕此时也不想听你背书。”司徒清洛烦躁不安地闭上了眼,“朕听说,二皇姊回宫省亲了?”
“是,已经回来了数日了。”
“二皇姊回来,宫里少不得要为她与驸马接风洗尘,朕堂堂的一国之君不在,难道她不会疑惑么?!还是朕这位好姐姐,也倒戈相向了?”司徒清洛眼里露出阴森的利光。
“驸马住在驿站,二公主由大长公主陪着,这几日一直住在宫里……”
话还未说完,司徒清洛抄起手边的白玉茶盏便扔到大门上,用极了力气,碰了个粉碎,司徒清洛粗粗地喘着气,眼睛里带着红血丝,紧紧盯着前方,面目变得扭曲阴毒。
陆太傅愣了愣,没想到司徒清洛会如此暴戾,安抚他,“二公主久不在皇城,说不准并不明朗城中形势,也不敢贸然询问……”
“混账!”司徒清洛紧咬着后槽牙,“公主省亲,堂堂一国之君不露面,你说她不明朗形势?朕这位二皇姊,一向圆滑世故,懂得趋利避害,她心里清楚得很,她一向与我姊同仇敌忾,司徒清潇自从被那个狗贼迷惑了心智,就疯了!我看,二皇姊恐怕也是随着她一同投敌求荣去了,呵。”
他勃然大怒,脖颈间的青筋都冒了出来,“贱.种!亏她们身上还流着皇室的血,。父皇,你的在天之灵该好好瞧瞧,你的好女儿们是什么样的赔钱货!不为司徒家盘算,竟想将朕的万里江山拱手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