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墨镜,言息看见副导演对着电话说了什么,露出一脸敬畏的表情。
尽管副导演这人的性格,总是容易对什么事都大惊小怪,但言息还是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一丝不同寻常——
“言导!”果然,副导演大惊小怪地捧着手机过来了。
那声一惊一乍的呼唤后,副导演审慎压低嗓门,四下看看。当然,并没有人为副导演惯常的大呼小叫所吸引。
“怎么了?”言导还是很给面子,扬起脸来,墨镜从冷白的鼻梁尖滑下来。希望副导演接下来的话不会辜负他的期待。
“刚刚,星娱的颜副总跟我说,”副导演闹得一额头汗,“明总要来影视基地视察了!就咱们剧组!”
言息讶异地挑挑眉。
——倒不是为了星娱背后最大的老板、剧组背后最大的投资商来视察这种小事,而是据前方线人舒辞女士今早告知,今天应该是明总去相亲的日子。
什么叫工作狂啊?
言息在导演椅上战术后仰。
刚相完亲就来视察工作?
“您说这算怎么回事?”副导演从没有过接待大老板视察的经历,说话时,紧张得两只手挥来挥去,“明总怎么突然想起,来我们这种小剧组视察了……”
说到这里,副导演谨慎地觑了眼小魔王的脸色,见他对“小剧组”的说法并没有意见,甚至跟着点头,不由松口气继续说下去——
“怪得很啊!总不能是来探望言导您的吧?……哦,不是说明总与言导您关系不睦的意思,就是吧,以前也没探望过是吧?颜副总打电话过来叫我们好好准备准备,这叫人怎么准备啊?”
一面听着,言息一面颇觉有道理地颔首。
确实怪得很啊。
探望主角受?可主角受自从拿到明照衣名片后,还没有什么大动作的样子。
“也许是顺路呢?”言息细白的手指点着下颌,给出意见。
“啊哈哈哈,”副导演给面子地干笑两声,“您说得真有道理。”
言息散漫地起身,伸了个懒腰,职场反内卷第一人非他莫属,“大老板要视察就让他视察嘛,慌什么,咱们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来干什么?
当明照衣被以星娱总裁裴温韦、副总颜妤为首的一大票人陪同着过来时,言息礼貌问候,眼睛里却分明大写着这个问题。
“顺路看看。”
果然,明照衣这么回答。
言息心里点头。
我就说嘛。
裴总与颜副总一大票人自觉退了下去,副导演殷勤搬来一张舒适的折叠椅,放在大大的遮阳伞下,与言息的椅子并排着。
明照衣把手臂上搭着的那件西装外套递给解秘书,解秘书也自觉退下。在折叠椅上自如地坐下后,明照衣视线随意逡巡了一圈。
“你这儿环境倒是不错。”
“哥哥是想说,我在外面拍戏也这么懂享受吧?”
即使天气还算不上寒冷,长时间待在户外也难以称得上爽快。言息把小凳上摆着的那碗洗净的草莓移去一点,热情地问:“吃吗?”
“……谢谢。”明照衣拣了一颗,谨慎地用手掌托住下面,以防可能四溢的汁水。
看起来,他就不适合对付这样汁水黏腻的水果。
“喏。”言息又抽了几张纸递过去。
“谢谢。”明照衣的感谢听起来也不是多诚挚的口吻,但流程上总不会省去。
只是不幸的是,言息就是为了专门治这种人而存在的。
他拖长语调,比那颗草莓溢出的汁水还要黏腻:“哥哥好冷淡——我们之间,也需要这么客套吗?”
“……我们之间?”明照衣擦着指尖的动作一顿,重复了那句话。
他单薄的眼睑冷淡下压着,“严格来说,以我们目前的关系,你早就不该继续叫我哥哥了。”
“好无情啊——”
又是一个拖长音,言息故作受伤地捂住心脏的位置。
隔着墨镜,言息脸上具体的神情,明照衣辨不清楚,只有嘴上是很委屈的腔调。
“难道以前,哥哥就认可我们之间的‘兄弟’关系了吗?可那时候,我也是这么叫你的。现在就算名义上的关系不存在了,但我也可以这样叫你啊——不可以吗?”
很好,把问题又抛回给他了。
那么,以明照衣一向的习惯,应该是转移话题的时候了——
“你叫我哥哥——”
明照衣却面不改色地接了下来,深幽的眼睛注视前面结束这场拍摄后,正搬移道具的工作人员,“那么,我们现在应该是什么关系?”
啊。
言息有些错愕地在墨镜后睁大眼睛。
像只一直在饲主面前摇着尾巴逗弄的小猫咪,此刻突然被饲主反手抓住了尾巴。
什么关系?
言息真的答不上这个问题。
而且,他有着直觉地知道,明照衣的语气是很认真的,这个话题无法轻松转移。
可答不上来能怎么办。
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在言息喉咙里。
……说,你长得虽然不如我好看,但其实很符合我审美?
“明、明总您好——”
一声礼貌而小心的问候传来,言息偏了偏头,第一次觉得主角受的打扰多么地合时宜。
苏斐白还披着刚下片场的厚外套,两只冻得冷白的手纠结地在身前交缠着,半晌,下定决心般伸出去一只。
“我是苏斐白,这部电影的男主角。上次言导的生日宴您可能见过我,但抱歉,可能没有给您留下很好的印象……可以、重新认识一下吗?”
“你好。”
明照衣也颇有礼貌颔首,唇边甚至挂上一层浅薄的笑意。
“我记得你,印象的确很深刻。不过,也谈不上很坏。”
听他说话时,苏斐白是高兴的。
但从头到尾,他一点抬手的意思也没有。
等了半晌,那只手仍空空举在那,苏斐白紧抿起冻得惨白的唇,整个人肉眼可见低落下去。
怪可怜的,言息甚至都想叹气了。
不过,明总要是知道这位可是他那抹少年白月光,后面怕是得喜闻乐见地开启火葬场文学了。
苏斐白的助理在身后喊了一声,苏斐白垂着脑袋,拢了拢外套,朝言息礼貌地点点头便转身离开。
“这天儿,简直越来越冷了。”言息感慨了一句,把保温杯递过去,“多喝热水,对身体好。”
这回,明照衣没有客套地接过去再道谢。
“你和他——”他目光落在远去的苏斐白背影上,若有所思,沉声说,“关系倒是很和睦。”
“什么叫和睦?”言息没听懂一样,等墨镜滑到鼻尖上再眨巴眼睛。
“意思就是,很不正常。”
明照衣收回打量意味很深的视线,小幅度侧过头,淡淡落回言息脸上,像在观察他的表情。
“哪里不正常?我觉得正常得很——就像我和哥哥你一样,和睦着呢。”
言息漫不经心地打了个哈欠,一缕细碎的墨色长发垂在肩头。
即使是明照衣看来欠缺文雅的动作,在言息做来时依旧称得上好看。
这个类比显然让明照衣滞声了。
他沉吟片刻,正要再说些什么,被那边招手的工作人员打断:“言导——收工咯——外面冷的哟——”
两人这才察觉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渐渐黑了,室外的气温明显降了下来。
*
“白白,我想要的说法,不是这么苍白的解释……”
“可是,我真的做不到。”痛苦的声音说,“你知道的,我基本等于‘卖身’给星娱了,言息想要怎么整我都行,短时间内我根本不可能摆脱他……”
哇哦——
回休息室的路上,刚转过拐角,就听见角落信息含量巨大的对话。
言息赶忙一个回身,撤回拐角后面,顺便把仍面不改色往前走的明照衣拉回来。
“这种时候,”明照衣颇有闲情逸致地挑了挑眉,“正常来讲,不该捉/奸吗?”
“我这叫——”言息用气音小声哼哼,“掌握敌情。”
看来,在不知不觉间,主角受与攻二的感情已经发展到下一个阶段了。
——楚出野已经认出,苏斐白就是自己的白月光。
是的,严格来讲这是篇典型的洒狗血白月光文。
所谓高级的万人迷,就是能在童年到成年的各个阶段,机缘巧合地与无数优质男人们偶遇。并且都机缘巧合地,出现在这些男人们人生至灰至暗的时刻。
主角受与主角攻是这样。
与攻二也是这样。
如今享誉国际的影帝楚出野,在年轻时曾有过一段艰难的瓶颈期。
追求演技至臻至善的他,在那时一直被局限于旧有角色的窠臼之中,演什么都摆脱不了旧角色的影子,始终难以突破。甚至萌生过,自己是不是并不适合当演员之类的想法。
主角受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那时的主角受刚刚高中辍学,来到影视基地当群演——先忽略掉他为什么会不认识当时已经颇具名气的楚出野的,反正是主角受的一番鼓舞,还有他勇于追梦的执着,让楚出野重燃了对演员事业的初心和热爱。
在《海潮以南》剧组重逢时,由于主角受的年龄和相貌变化,楚出野只是觉得对他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没能第一时间认出他。
直到后来某次机缘巧合,见到主角受高中时的照片……
总而言之,现在这段剧情应该已经过了,楚出野也意识到自己对苏斐白的感情。
“再等上一段时间……”那道声音已经转为哀求。
听者果然不忍起来:“需要我帮忙的话,随时可以提出来。”
“不,”声音犹豫了一下,“我想,我已经找到办法了。”
脚步声一前一后离开。
退后几步拉开距离,明照衣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询问,口吻甚至含几分不悦:“所以,这就是你喜欢的人?”
“无所谓啊。”言息眉头微挑,语气是全然的不在意。
【宿主!】系统及时背后灵般提醒:【其他人面前就算了,主角攻面前请保持人设!】
“……是不可能的。”超长停顿后,言息补上一句。
为了不显得过于突兀,他略微歪歪头,“嗯……虽然有所谓,但其实也不是很重要啦。”扬起无辜的笑,“毕竟家养的宠物如果在外面受伤了,还是得摇尾乞怜地回到主人身边嘛。”
“……”
明照衣懒懒地抬抬眼皮,回他一道情绪明显的眼神。
如果有字的话,言息认为那该是“有病去治”。
“吱呀”一声推开导演休息室的门。
仿佛转瞬间就将刚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言息语气愉快,与身后揣着黑色大衣衣兜进门的明照衣单方面商量起晚饭的事。
“哥哥中午吃的什么?”他像是随口一问,将沙发上散落的抱枕捡起来。
“员工餐。”明照衣没有深想,停在沙发前一步的位置,四处打量片刻,“秘书帮忙点的。”
“啊——”
言息像得到了什么重大信息一样骤然转身,摘下墨镜后露出浓密的墨色眼睫,在情绪上扬时眨动,便如同振翅欲飞的鸟羽。
“所以,哥哥是推掉了中午和那位不知名小姐的相亲,特意来探望我的吗?”
当然不是这样的。
言息心里知道,只是看哥哥无语又懒得辩驳的表情不是很有意思么。
但明照衣脸上并没有出现言息期待的表情。
“如果我说是呢?”他这么反问。
那双眼睛在专注地注视一个人时,黑得欲滴一样,会吸走所有外界的光。
指骨同时在衣兜里悄无声息地蜷紧。
言息的确有愣住那么两三秒,像是因为那句反问,或是因为那双眼睛。
片刻后他眉目舒展笑了出来。
“噢——那我非常荣幸。”
那就是不信了。
明照衣在心里说。
“大衣——不脱吗?屋里有开暖气。”言息忽然这么说,然后上前热情地帮明照衣脱外套。
“我自己来。”明照衣反手摁住他的手腕。
言息撇撇嘴,但也不再动作。
来前明照衣穿的是西装,来到片场后便换成了黑色风衣,只有里面还是与西装配套的衬衫和领带。
单手摁着言息,单手松下领带是有些麻烦的,明照衣却没有浮现任何不耐烦,继续不紧不慢解着。
深黑的领带与白皙的手腕交缠着,言息目光渐渐定在那一点上。
——然后,情不自禁抬起另一只自由的手,轻轻往下一扯。
布料丝滑解开的声音。
那条领带就这么落在了言息手心。
明照衣垂眸,相近的身高让他轻易读到了言息的目光落点。
言息这个状态他是熟悉的——
酒店醉酒的那个晚上已经记不清,但生日宴那天晚上,言息痴迷地吻上他的状态还无比清晰印刻在他脑海里。
……有点像发病啊。
明照衣在心里自嘲地笑笑。
然后有所准备地,被言息轻轻一绊一提,两人一起摔进狭窄的沙发里。言息温热的气息缭绕在他耳畔,“哥哥……”又是这么暧昧的吐字。
暖气的确开得有点足了,太过舒适的环境往往让人觉得不真实。即使某种危险潜伏在这样的不真实里,也难以及时叩动思考的那根弦。
沙发还是太窄,明照衣感受到对方尝试分开自己双膝的举动。稍稍反抗了一下,对方便放弃了,改成面对面跨坐到自己大腿上,小腿蜷跪在两边。
现在言息稍高于自己,明照衣必须得微微抬头,才能继续凝望那张脸。
淡淡橘色的灯光也从头顶来,那张脸倾泻在光线下——从光洁的下颌,挺翘的鼻尖,清丽至极的五官,到长发晃动至两耳后露出的好看的额头。明照衣不得不暂时为这份美丽屈服头颅,沉醉心神。
“别这么看我。”
美神这时轻声呢喃了一句,有点不满地、又有点满意地,用那条领带缠上明照衣的眼睛。
视野被束缚,眼前的一切沉于黑暗。
……别这么看他?
所以,自己一直在用什么眼神看他?
对方的指尖像轻风,抚过自己的脸颊,从额头滑到下颌。
对方的亲吻像微雨,湿润地轻柔地啄弄,从鼻尖到唇尖。
陌生的黑暗伴随熟悉的安静,让明照衣终于有了一点余裕拨动思考的弦。
有些话是说了也没意思的。
比如,其实他连相亲对象的联系方式都没加,今天也根本没约,是和合作伙伴谈完度假村的项目才过来的。又比如,这个项目其实不需要他亲自出面,只是因为离影视基地不远他才过来的。
有些话却是一定要问清楚的。
正如明照衣对待人性的存在拥有执念那样,他对待一些已经决定想要的东西,也拥有执念。
“言息。”
他用食指止住对方打算深入的吻,轻声问。
“……你真的有喜欢过一个人吗?”
对方顿了顿,湿润的吻从指尖脱离。
但明照衣知道他在听,这不妨碍自己继续说下去:“如果你真的喜欢一个人,比如说苏斐白,就不会放任他处于所谓包养的非议之中,更不会毫不介意他对自己无意,而将心放在别人身上。”
言息动了动唇:“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明照衣隔着一层领带问他。
“你知道,喜欢是什么吗?”
“……”
言息直起身来,氛围已经没了,继续下去也没有意思。
他感受到了明照衣刻意放轻的声音里,隐藏着的尖刺。
“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哥哥还是小学生吗,一定要弄清谁喜欢谁谁又喜欢谁这种无聊的事——”
他话里的尖刺便很明显了,程度却比明照衣低得多。
因此明照衣一点也没受到影响,反而低低笑了一声。
明照衣扯下领带,那层笑意更加明显地虚薄于表面。
“所以我想跟你说,”
“我不会喜欢一个以自我为绝对中心、连喜欢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