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南荣篇番外
【一】溯
小平安是乞丐帮养大的孩子。
乞丐们告诉她,她是被人故意遗弃在脏旧是破庙外,因为那天下了好大好大的雨,他们几个乞丐都在破庙中躲雨,许是看到了火光,那人匆匆将她抛下,打着伞一溜烟就没了人影。
也有乞丐唾骂,丢弃她的人丧尽天良,是心虚见不得庙中神像,才会丢弃在庙外逃离。不管原因是何,小平安被人丢掉都是不争的事实。
据乞丐们推测,她应该是出生在大户人家,穿在身上的衣物用料极好,就连襁褓也绣着金线,怀里还揣了一块刻字的平安锁,故取名小平安。
乞丐们原本是不打算管她的。
见惯了世态炎凉,一群臭叫花子也没铜板养孩子,只待她冻死在雨夜,脱走她一身金贵值钱物件埋葬,谁知看着面前围成一圈的脏污乞丐,她不仅没哭,反而还咯咯笑了。
她身上所有的值钱物件都被卖乞丐卖了,包括那枚极可能刻了她身世的平安锁,可她没有冻死在雨夜,平安活了七八年。
小平安是个孤儿,可她又有一群乞丐爹娘,没有谁会特意关照她,但也没有让她饿死。
六岁那年,乞丐帮来了一个瘸腿的老乞丐,因牙口不好,经常将讨到的硬饼子偷偷留给她吃。老乞丐时常叹气,“天可怜见的,这么小的娃子怎么也出来要饭。”
小平安就将自己被遗弃的经历告诉了他。
兴许是没有亲眼所见,老乞丐听完当即反驳,“放他们娘的屁,既然你出身富贵,那你家人为何要遗弃你?我看他们就是贪你身上的好东西,故意编瞎话糊弄你!”
与旁的乞丐不同,老乞丐认定了她是被意外丢失,总有一天会被家人寻回,去住大宅子当金贵小姐,为此,他对小平安越发照顾,只盼她被家人寻回时,也能顺道带他去享福。
乞丐们都在嘲笑老乞丐,说他在做痴梦,可是小平安信了。
老乞丐说,大户人家的女儿都会读书认字,为了不被日后的家人嫌弃,小平安经常偷学识字。
老乞丐又说,大户人家的女儿聪慧有胆识,她又尽可能让自己显得聪明一些,不再怯弱胆小。
最后老乞丐说,她的家人会坐着大马车来接她,数百家丁跟在马车外,美艳的妇人一见到她就会抱头痛哭,从此她要什么就会有什么,天天都能吃饱饭睡好觉。
小平安开始等待。
她等了一日又一日,等到了老乞丐被醉酒的富家公子打死,等到了乞丐死了一群又来一群,等到王城兵乱,所有人逃的逃躲的躲,等到了她被一群戴着可怕面具的黑衣人抓住。
又是下雨天。
不知今日的雨,和她被遗弃那日的雨哪个更大,小平安躲在角落,浑身脏污满脸是泥,遥遥看到一辆马车驶来。
车檐上坠着叮叮作响的珠子,看起来又大又漂亮,符合老乞丐口中的富贵大马车。虽没有上百家丁随行,但两侧站满了可怕的鬼面人,小平安偷偷瞄着,看到马车停下,从车扇中伸出一只修长漂亮的手,下来的不是美艳妇人,却是比老乞丐口中描述的还要漂亮好看的……
小平安不知道该叫他什么。
他是我的家人吗?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盯着男子衣摆上的白鹤绣纹,小平安听到男子温和好听的声音:“抬起头来。”
小平安抬起了头。
雨幕连成线,滴滴答答在地面汇聚成水洼。
在短暂的对视中,小平安思绪空白双腿打着摆子,她忘了当时太多的记忆,唯独记得男子对她笑了,笑声漫不经心飘在雨中,那张脸比她见到的任何事物都要昳丽,让她至死都没有忘掉。
“就她罢。”
小平安没有找回家人,没有当成吃穿不愁的金贵小姐,她成了南荣乱局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少帝。
她知道了男子的名字——
慕厌雪。
知道了他的身份——
南荣最尊贵公主的驸马。
知道了他为何选她当少帝——
用完便杀的傀儡。
慕厌雪没想让她活太长久,她只是他夺权棋盘上一颗微不足道的小棋子,若不听话,随时人首分离,小平安知道了宫人都很怕他,也时常听到有大臣骂他狼子野心,狠毒没有人性。
为了不露破绽,慕厌雪很少让她在人前露面,还请了很多老头儿教她读书识字,让她每天都活在胆战心惊中。
小平安想逃了。
虽舍不得荣华富贵,但她不愿当谁的棋子,更不想死。
或许是慕厌雪对她太不上心,也许是觉得她一个孩子翻不出什么风浪,更可能是她聪慧过人,她真的从寝殿中逃了出来,可是迷失在了王宫中。
穿过一条又一条宫道,踏入一扇又一扇门,小平安没有找到王宫出口,走到了一个阴气森森的地方。
后来小平安才知,那是王宫的牢狱。
看到大门前的守卫,小平安没想过去,正准备离开,突然听到一声巨响,大门被用力踹开了。
“去寻医官。”
小平安吓了一跳,回头竟看到了慕厌雪。
玄色的衣衫染血湿漉,像被人捅了一刀,他的脸色苍白,是小平安从未见过的慌乱。血顺着衣衫滴落在地,他该是很疼的,可他却紧紧抱着怀中女子,抱到指骨发白,手背现出青筋,却一刻也不敢松手。
难道松了手,那名女子就会跑掉吗?
小平安注意到,慕厌雪怀中的女子瘦弱,衣衫凌乱横布鞭伤,她衣服上的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慕厌雪的,歪垂着面容埋在他的怀中,虽看不清面容,但明显是昏死状态。
她跑不了的。
最该跑的人是小平安。
可直到慕厌雪抱着人从她身边经过,她都没有迈开脚步。呆呆站在原地,她不知是慕厌雪没有看到她,还是看到了懒得管她,总之之后也无人来寻她。
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小平安才决定先不逃了。
她不想死,也不愿再回到乞讨生活,为了活下去,她决定讨好慕厌雪。
这真是一个极为荒谬的想法,因为在今日之前,小平安一直觉得慕厌雪无欲无情,是坚不可摧的野心家,可在今日之后,在看到他为了一个女子显露“生气”时,她觉得慕厌雪好像也不是那么无情。
既然他可以为别的女子有情,那应该……也可以对她留情吧?
结合宫人们私下传的流言,小平安推断出,慕厌雪从牢中抱出来的女子应该是他的妻,那位神秘高贵的岁安公主。
自小平安入宫以来,从未见过这位公主,她这位名义上的“姑姑”,可听到过不少有关她的故事。
时常有朝臣大骂慕厌雪时,会提到这位公主殿下,说他活该被厌弃羞辱,是个不得妻子喜爱的弃夫。也有宫人佩服公主殿下的胆量,整个南荣也只有她敢欺压慕厌雪,可惜因丧兄病重卧床,没有精力再管关压慕厌雪。
“笑死人了,你还真当公主病重?”
因为鲜少见人,很多宫人都不知小平安的身份,所以她装成小丫鬟混入宫婢中时,无人防着她,“难不成还有隐情?”
宫婢道:“岁安公主再金贵得势,也全是靠着陛下,没了陛下,她就是空有名头,手中无兵无权还不是要被慕厌雪拿捏?我问遍了姐妹,也没见谁在公主身边当差,难不成慕厌雪亲自伺候?”
“怎么可能?”另一人笑,“谁不知道两人水火不容,慕厌雪如今握有大权,以他的行事作风,没杀了殿下都算仁慈了。”
“我听说啊……”一群人聚紧了些,小平安也探头去听,听到宫婢小声道:“公主殿下其实被慕厌雪关到了刑牢,日日折磨打骂,已经快没命了。”
……亲耳听到和亲眼看到的,似乎不一样。
小平安暗暗观察了几日,发现慕厌雪并不是传闻中对公主憎恨已久的样子,恰恰相反。
公主被他安置在了岁安宫中,大抵因伤得太重,昏迷了多日不醒,期间御医院去了很多医官,奇怪的是,却无医官再出来。
许是慕厌雪将精力都放在了岁安宫,所以小平安自由起来,逐渐识得了王宫的路。
她胆子大的跑去了岁安宫。
寝宫中,女医官正跪地为公主换药。
大半衣衫退落,露出公主后背的鞭伤,慕厌雪将人横抱在怀中,为了方便医官上药,将她的衣服直接拉至腰下,修长的指骨箍在细白腰身,不时安抚轻揉。
他全程没有说一句话,面容低垂也谈不上忧怒,只是在医官提醒伤口最好沾衣时,淡淡嗯了声。
“她好像在做噩梦。”医官离开后,小平安轻轻出声。
慕厌雪正在为长穗褪衣衫。
轻薄的衣料看似一拽就落,却在长穗无意识的挣扎下,系带打结缠在了一起。长穗的脑袋软趴趴枕在他肩侧,呼出的气息时重时轻极度不安,就算小平安不开口,他也知她在梦魇。
大抵是又梦到了他罢。
硬扯会牵到她腰侧的鞭伤,刚刚涂过的药又不能沾榻,慕厌雪只能耐着性子解系带,偏偏怀中人没什么意识,软趴趴的不扶就歪,慕厌雪只能不时将人往怀中捞。
他没有理会小平安,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
小平安有了退意,只犹豫了一瞬,便冲到榻前,弱声道:“你抱好小姑姑,我来解吧。”
慕厌雪动作一顿,“你叫她什么?”
“姑、姑姑。”小平安大着胆子问:“我可以叫你小姑父吗?”
慕厌雪抬头看向了她。
这是小平安第一次近距离与他对视,男人好看到宛如画中仙,不,应该说比画中仙还要空灵精致,小平安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惊悚美感,明明慕厌雪清凌凌的眼瞳那么漂亮,望向她时,却无端让她心生寒意,喘不上气。
“嗤。”男人似乎轻轻笑了声,很短促,又可能是小平安的错觉。
慕厌雪垂下眼睫,碰了碰怀中昏睡人的面容,像在同她说话,“听到了吗,你有侄儿了。”
不太温柔的语气,好像还有些凶,像是在激怀中人醒来给他一巴掌,矛盾的是,他抱她的动作很温柔,不顾自己肩胛上的伤,还帮她撩开了颊边碎发。
真是好奇怪的人。
抓着机会,小平安解开了打成死结的系带,没了衣衫的遮挡,白花花的肌肤暴L露的当瞬,就被宽大的玄袍挡住,占有扣在了怀中。
“滚。”语气更凶了,添了刚刚没有的危险。
小平安眨了眨眼睛,只看到玄袍下露出的一点点白皙肌肤,撇了撇嘴。
当了多年的乞丐,她极会看人眼色,乖乖转了身就要走。只是临出门时,她想到了什么,回头看到慕厌雪正将人往锦被中塞,补了句:“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慕厌雪从未问过她的名字,也没询问过她的意思,直接塞给了她新的姓氏名字。
撩开长穗背后的长发,慕厌雪将锦被小心盖至腰侧,让她裸背趴在榻上。摸了她肩头的温度,思索着她会不会着凉,对于小平安的问题,慕厌雪依旧没有回应。
小平安只能厚着脸皮自问自答,“我叫小平安!”
她刚刚听到了,慕厌雪唤了一声“岁岁”。
昏迷不醒的小公主名唤岁岁,她叫小平安,前两天学的一个新词不是叫岁岁平安吗?小公主合该是她姑姑!
留下这句话,小平安一溜烟跑掉了。
她开始盼着小姑姑快些醒,醒来她就有靠山了。
失望的是,她没有等来小姑姑醒来的消息,而是得到小姑姑又被关回牢狱的噩耗,晴天霹雳,她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竟跑去质问慕厌雪,“你凭什么把小姑姑关起来!”
应该是还没适应这个称呼,慕厌雪微微颦了下眉。
小平安觉得,慕厌雪是个相当奇怪的人,事实上她也相当奇怪,竟因相似的名字对小公主生了亲近感,将人家当成了亲姑姑。
事后,小平安回想起来都觉得后怕,她竟大着胆子跟慕厌雪去了牢狱。
对比其他牢房的阴暗脏污,小姑姑所在的牢房干净宽敞,狱门外还挂了帐帘,远比她乞讨时住的破庙舒适。见人还昏睡不醒,她担忧问道:“小姑姑到底什么时候醒呀?”
慕厌雪站在铁栏外,语气轻漫道:“醒不了了。”
小平安疑惑看向他,听到他似真似假道:“一会儿我就弄死她。”
像是听到了慕厌雪的胡说八道,侧卧在薄毯上的人颤了颤眼睫,小平安惊喜道:“小姑姑要醒……”
话还未说完,她被知柏提了出去.
小平安时常觉得愧疚。
因为她看出了慕厌雪对小公主的不同,所以故意同小公主示好博取慕厌雪的好感,她好像成功了。
尽管她的手法拙劣,情绪漏洞百出,但她确实靠着关心小公主长久存活了下来,她不知小公主在牢中过得好不好,也不懂慕厌雪对她究竟是什么感情,但这不妨碍她对小公主心生好感,也不妨碍她的利用之心。
从小乞丐成了南荣的傀儡少帝,小平安每日都在提防自己的“暴毙”,她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靠赌。
她活下去的赌注,都压在了小公主身上,所以当得知慕厌雪要将人凌迟处死时,她的整个天都塌了。
若小公主死了,没了束缚的慕厌雪,为了登帝必定第一个除掉她。
她要想办法活下去,可她想了整夜,发现自己根本毫无办法。她只能祈求天地,祈求小公主能平平安安活着,她愿意为此献上一半寿数。
她的心愿达成了。
小姑姑又被慕厌雪从牢中抱出来了。
远远的,小平安藏身在朱柱后,看到小姑姑靠在慕厌雪怀中,说着说着睡着了。
慕厌雪的表情原本很凶,凶到小平安不敢靠近,可一见人晕在了自己怀中,脸色难看吓得知柏急忙去请医官。她小跑着凑上前,“小姑姑怎么了?”
她太矮了,只能垫着脚仰头看,惊呼了句:“小姑姑怎么瘦了那么多!”
声音渐弱,她看到慕厌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
他冷冷扫了她一眼,警告:“别在她眼前出现。”
小平安心中泛凉。
虽然委屈不解,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好吧。”
慕厌雪只说不让她在小姑姑眼前晃悠,可没说不让她偷偷来看。自从小姑姑从牢房出来后,慕厌雪每天住在岁安宫中,看折子都不怎么勤快了。
没了管束,小平安反而变得自由起来,她多次偷偷往岁安中跑,有次被慕厌雪抓住,被他扔了一身折子,“身为少帝,也该为南荣分忧。”
小平安怀抱着比头高的折子,像是做梦,结结巴巴又畏缩,“让、让我来批折子吗?我不会啊。”
“装什么。”
隔着折子山,她只听到慕厌雪淡淡的语气,“太过天真,也会惹人生厌。”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小平安表情一变,抱紧折子没再装傻,“知道了。”
虽然接触不到重要奏折,但这已经是她拥有权力的第一步,为了协助他批阅奏折,楼长风来到了她的面前。
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小平安不再勤快地往岁安宫跑,但她还是不安心,想要在小姑姑面前露面搏一搏好感,可是慕厌雪防备的太严实了,她根本近不了身。
得知慕厌雪要带小姑姑出宫时,小平安抛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无用折子,跑去岁安宫外偷看。
她趴在角落,看到病恹恹的小姑姑气色好了很多,嘴巴张合不知在说什么,看起来表情不太情愿,根据躲闪的动作推断,应当是不想披斗篷。
不过没有太反抗,小姑姑很快任慕厌雪动作,她垂着手臂,腰板挺直盯着枝上的落鸟,慕厌雪垂着眼睑帮她整理衣服,像极了公主的侍从。
还真是让那群朝臣说对了,只有岁安公主能让慕厌雪听话。
看的太认真,她的身子越来越往外探,没想到小姑姑会突兀转头,只差一点点,她就要被小姑姑发现了!!
事情开始朝着小平安奢想中的发展,慕厌雪开始放权给她了。
一切都像做梦,他不仅放权给她,还开始教授她何为帝王之道,教她如何平衡朝堂云涌。到底是半大孩子,惊喜后产生不安的惊恐,她忍不住问:“你不杀我了吗?”
“你想找死,也不是不可。”
听出他的话外意,小平安心中一喜,索性鼓起勇气问个明白,“为什么不杀我了?你教我学会了如何做帝王,就不怕我以后夺权反而杀了你吗?”
像是听到了荒谬的笑话,慕厌雪弯起唇角,“我等着你来夺权。”
他说:“不要让我等太久,我的耐心不多。”
慕厌雪好像真的很想让她夺权上位,想要将她教成一个合格的女帝,一开始小平安不理解,后来她好像又明白了,是为了小姑姑。
慕厌雪开始频繁看一些稀奇古怪的书籍,寻找一条可以变化色泽的吊坠,他好像寻到了答案,脸色阴的吓人。
慕厌雪丢给她的奏折越来越多,他竟跑去枫林替小姑姑捡枫叶,看到她来,还问她哪片枫叶更好看。
她盯着他的脸,回:“破树叶子都不好看。”
慕厌雪点了点头,“知柏。”
……她被提出了枫林。
小平安有些羡慕曾经悠闲无忧的自己了,她的世界开始变得枯燥,每天都有看不完的折子,处理不完的朝事。
累极崩溃时,她也有跑去岁安宫乱逛,她不敢露面,只能躲在暗处窥伺,她看到过小姑姑坐在长廊里摆弄手链,看到过她趴在窗前看书,还看到过她靠在慕厌雪的肩头,欣赏墙外枫林。
她苍白的面容很少会有血色,安安静静很温柔的样子,可她笑起来时,弯弯的眼睛灵动又甜,看久一些,让人会不由自主跟着她笑。每当小姑姑笑时,小平安看向慕厌雪,他果然也笑了。
好像只有在小姑姑面前,他才是另一副模样,除了小姑姑,原本无人能见,竟让小平安窥看到了。
后来,小平安没时间天天盯人,只能托人盯,她得知:
——慕厌雪在王城热闹的街市买了府邸。
——慕厌雪频繁出入这座府邸,亲自布置。
——慕厌雪在宅子中种满了枫树。
慕厌雪……他在干什么啊。
小平安找去那座府宅时,慕厌雪正在屋中提字写着什么,听到来人,他头也不抬,语气冷淡,“你胆子越来越大了。”
小平安摸了摸鼻子,“我要是胆子不大,要就死了千百次了。”
“你在写什么?”她凑上前,看到白纸上凌厉大气的字体,忍不住念出声:“四季循枫居?”
“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慕厌雪不答,“趁我还有耐心,滚出去。”
这个时候,小平安手中已握有部分权势,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忠臣亲信,她也知道了小公主的名字,不是岁岁,是穗穗,名为长穗。
尽管有慕厌雪的悉心照料,长穗的身体还是越来越差了,小平安从萧祯口中得知,长穗中了一种很厉害的蛊毒,活不长久。
所谓的活不长久,在很长一段时日里,让小平安胆战心惊又开始日夜祈求,她以为长穗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因她的祈福,后来她才知,是靠慕厌雪的心头血。
“以命……续命。”初得知慕厌雪为长穗以命续命时,她震惊下心情复杂。
她不愿长穗死,竟也不想让慕厌雪死。在慕厌雪身上,她体会到了何为喜欢,也知道了慕厌雪对长穗的种种付出,是出于爱。
“小时候我听老乞丐说,将心想之事埋入古树下,会成真。”
小平安没有被慕厌雪吓到,也没有离开,她仰头看着院子里的枫树,问:“你要不要试试?”
她被知柏丢出了大门。
小平安想,这么幼稚的事,慕厌雪应该是不会做的。
不久后,楼长风查出慕厌雪与北凉勾结,拱手相让了两座城池。所有人都在骂他,也有不少人偷偷劝小平安除掉慕厌雪,小平安一言不发,因为她知道,慕厌雪是为了救长穗,他可以为长穗让出帝位护佑南荣安宁,也可以为了他背负骂名满身罪孽。
好像所有人都可以骂他,但深知他们的她,没有资格说什么。
后来,宫乱又起,慕厌雪为救长穗孤身要去漠北城,临走前,他将兵符交给了楼长风。
小平安不忿,“为什么不直接给我。”
慕厌雪道:“什么都白送你,倒不如我来坐帝位。”
她哼了声反驳:“若不是有小姑姑在,这帝位不早就是你的了吗,哪还有我的事!”
“说的也是。”慕厌雪弯了弯唇角,“你是该好好谢谢她。”
“想要什么,以后就自己去争。”这是慕厌雪最后一次教她,“没有人会一直帮你。”
他们都知,此一去便不会再归,在权势与感情的拉扯中,小平安终还做不到铁石心肠。她流露出最真实的情绪,哭着问慕厌雪,“可、可以不去吗?”
不要死。
别离开她。
“慕厌雪。”冲动下,分不清是什么感情占了上风,她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我……”
即将出口的话被扼住,慕厌雪掐住了她的脖子,他望着她的眼神极冷,带着她从未感受过的杀戾,“你最好不要让我认为,我挑回来一个蠢货。”
小平安明白了,硬生生将所有话吞回了肚子里。
慕厌雪对她下了死手,在他走后,她脖子上的掐痕多日未散,当楼长风领兵去往漠北时,她照着镜子,一遍遍确认:“一定要让慕厌雪死吗?”
楼长风道:“他活着,您的帝位将永远坐不稳。”
小平安明白了,再也没说一句话。
楼长风走了。
楼长风又回来了。
楼长风带来了慕厌雪的死讯,为了长穗,他连一具全尸都未留下。
小平安站在四季循枫居中,看到了枫树底下被挖开的土壤,在屋内角落寻到了慕厌雪丢弃的薄纸,上面写着:【吾亲手栽种枫树,愿与妻同看四季枫林,循生不灭。】
好幼稚。
小平安随口一句戏言,慕厌雪竟信以为真。到底该说他傻好,还是该说他真的爱惨了长穗。
通过短短一行字,她终于知道了四季循枫居的由来。
慕厌雪真的将心愿埋在了树下,只是临走前,他又将心愿从土壤中挖出,潦草添了两字:【罢了。】
“怎么能罢了呢?”眼泪险些落在信纸上,小平安擦掉眼泪,自言自语道:“你不是很爱小姑姑吗?”
“你怎么可以……罢了呢?”
将写有【罢了】的心愿放入盒中,小平安挖了很久的深坑,又恶意封存到树下。
她让楼长风带话给长穗,说慕厌雪给她留了东西,若长穗不肯来,或中途放弃不愿挖了,那她便祝慕厌雪心愿达成,从此以后,和长穗罢了。
若长穗挖到了,那她就诅z咒慕厌雪,咒他这辈子都无法和长穗作罢。
“你那么爱她,不该罢了。”
“……”
【一】洄
岁安公主消失了。
红雪停歇后,天地间重聚魔气,滋生出百年前的妖魔邪祟。
有人说,四季循枫居是座鬼宅,慕厌雪化为妖鬼阴煞守在里面,岁安公主被他永远宅中,有人说,好不容易摆脱了慕厌雪的纠缠,岁安公主去浪迹天涯了,还有人亲眼看到岁安公主得了高人点化,历劫飞升得道了。
小平安分辨不出何为真,何为假,她只能为他们留好四季循枫,守住南荣的太平盛世,她总觉得,她还会和他们再相遇。
回想此生,她竟从未在小姑姑面前现身说过话,好不甘心啊。
她以为,她为长穗多次祈福成功,甚至还许下了半生寿数,应该是活不长久的。可她活了一年又一年,看着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久到她头发花白身形佝偻,她竟还未死。
这算是……她为小姑姑祈福的福报吗?
小平安成了南荣最长寿的太上皇。
又是一年庆典,她着华服被人搀扶着踏上最高的城墙,居高临下俯视南荣。
活了太久,见了太多人,也经历了太多离别,小平安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也早就忘了慕厌雪和长穗。
慕厌雪是谁?
长穗又是谁?
她儿时是做什么来着?
小平安以为,自己全都该忘了。
嘭——
烟火升上高空,在夜幕绚丽炸开。
排排灯笼齐挂,街道上是拥挤的人流,小平安眼花耳聋,本不应该看清下方的人影,可她偏偏看到了,明媚的少女额心缀着幽碧花钿,一袭绿裙在人群中扬动。
“慕厌雪,你快看!”她好像听到了少女指着焰火在笑。
眼眶发热,顺着少女手臂牵着的方向,她看到了两人交缠紧扣的手指,少年微抬下颌,清俊的眉眼沾染火烛的暖色,与她同看焰火升空。
嘭——
黑夜碎裂在焰火之中。
她所思念的故人,终于回来了。
第92章 摆烂攻略01
近来的天气恶劣到离奇。
最开始是酷热难耐,紧接着是狂风呼啸、暴雨数日,雨停之后,天上阴云密布多日见不到阳光,现在又下起了雹子。
已经有不少道士掐指算过,种种异象乃是大妖出世,于是乎,游荡于北凉、南荣的道士们纷纷开始寻找作恶的大妖,都想趁其刚刚出世斩杀,一待妖魔成形化了灵智实体,再想除掉只会难上加难。
“那妖魔又杀人了!!”
“它化形了,我亲眼看到它化形了!!”
“它是何模样,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有小道士惊恐形容道:“通体雪白,长毛长尾金色眼珠,应当是只猫妖。”
“什么猫妖,我也看到它化形了,那孽障杀了我的师姐,那么凶残的妖魔,分明是只虎妖!”
“我也看到了,让我来画出它的狰狞面容,不管哪派先找到它,定要通知我清玄宗!”
啪嗒啪嗒——
本只是豆大的雹子,随着风雨的降临,来势汹汹大了几番,偶有拳头大的雹子砸破屋檐,噼里啪啦的响声像石子掉落,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出来找死。
……除了,长穗。
雪白的毛发已经被雨水打湿,它耷垂的双耳迅速穿梭在山林中,四爪扒着枝干皆有划伤,迟迟找不到躲挡之处。
她被那群臭道士追的失了方向。
啪——
斗大的雹子在她眼前砸地,压砸了一片花草。
长穗看的头皮发麻,不敢想这雹子砸到她身上会成什么样,护在身上的金光护罩已经出现裂痕,她加快速度朝着山林外冲去,总算找到了一座破庙。
……里面有火光。
长穗一个急刹车,转瞬化成人身,噼里啪啦的雹子兜头砸下,砸的她手背一阵发疼。顾不得查探庙中生火的是何人,她护着头撞开破庙门,跌跌撞撞冲了进去。
破烂的庙中潮湿脏污,雨雹顺着屋檐的破洞淅沥滴落,在地面汇聚成河。
长穗还以为庙中会有很多躲雹子的过路人,没想到冲进来后,第一眼竟没看到人。角落燃着啪啪作响的火堆,长穗甩了甩被砸懵的脑袋,看到了坐在草垛上的人影。
“叨、叨扰了。”沉眠数十载,长穗已经许久没开口说话了。
见庙中只有一人,她提着的心有所放下,生疏开口:“我可以……在这避一会儿吗?”
破庙无归属,她自然可以避,只是庙中脏湿到处漏雨,唯一干净能坐的地方已经被人占据,明显被精细打扫过。长穗顶着雨雹在山林中跑了太久,衣服被雨淋湿都是次要的,主要是又冷又累,想蹭个火光暖暖身体。
火堆升的有些高,那人又坐的太靠角落,长穗看不清他的相貌,只听到他轻轻嗯了声。
“多谢!”听到那人同意,长穗弯了弯眼睛,抖落一身水珠快步朝着角落跑去,只是一等靠近,她的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角落里坐着的,是个身穿灰蓝道袍的少年。
洗的发白的袍摆整洁铺在草垛,少年呈打坐姿态,身板修长直挺,身侧横放着法器佩剑。火光明灭间,衬的少年白皙的皮肤忽冷忽暖,如玉的下颌之上,覆着半张银质面具。
是道士!!!
又是臭道士!!!
长穗惊得险些化回兽身防御。
慕厌雪身死后,长穗恢复灵体用尽了办法,都无法回到灵洲界,没有暮绛雪的召回,她似乎被遗弃在了凡尘中。累极疲惫的她选择沉眠于山林,然而不过百年,就被一群群闯入山林捉妖的道士们吵醒。
任务失败,见不到暮绛雪回不了灵洲界,长穗无意参与凡尘纷争,本欲再寻个安静处休眠,谁知途径一处焦灼洼地,竟看到横七竖八的躺着数十尸骸,不等她靠近查看,就有道士冲来对着它一通施法攻击,大骂她是孽障邪祟。
长穗:“……”
她此刻的狼狈模样,都是拜那群道士所赐,尤其是那群胆大急性的小道士,不肯听她一句解释,仗着体力好对她骂骂咧咧连追带打,长穗无意伤人,反倒落入他们的陷阱被打成重伤。
太阴险了。
现在的道士都这么不讲礼数鲁莽冤枉人吗?
长穗已经数不清,短短几日在这群道士手中吃了多少暗亏了,导致她现在一看到穿着道袍的人就想应激呲牙,好在还没有道士看到过她化成人身,牙关紧咬,长穗唇角抽搐努力维持笑容,尽可能将自己伪装成可怜无害的过路少女。
“多谢小道长~”长穗再次道谢,这次故意软柔了声线。
她身上的伤实在太重了,也不知眼前少年的修为如何,不敢贸然异动。
听到长穗软软的道谢,少年面具后的眼睫微掀,冲着她轻点下颌算是打过招呼。见他态度冷淡,没有交流关注她的意思,长穗松了口气,拍了拍草垛上的灰尘,贴着火光缓缓坐下。
什么味道?!
鼻翼翕动,长穗闻到一股火灼过的花香,循着气味看向火堆,发现火中烤着东西,是穿成串的花糕。好像是桃花糕……闻着又像梨酥。
眼睛无意识睁大,看着烤在火中的糕点,长穗口干舔了舔唇,已经忆不起自己有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长穗不馋,她只是灵气亏损伤太过疲累,急需花草灵气的进补。眼看着花糕越烤越焦,长穗扭头偷瞄身旁的少年,发现他还在阖着眼打坐。
“那个……”长穗忍不住出声,在少年睁眸看向她时,指了指火堆,“要焦了。”
少年的目光随着她的手指落下,像是才想起来自己烤了东西,从怀中掏出干净帕子铺平在地,将糕点捡出放在上面。
“你不吃吗?”
见他没有要吃的意思,长穗抱膝歪了歪头,做出少女的天真无邪貌,“凉了就不好吃了噢。”
此刻的她实在称不上好看。
一身绿裙湿漉,发钗松散头发凌乱,肤色也因伤重苍白,整个人看起来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唯独眼睛明亮清澈。
先前没有细看,如今近距离观察,长穗发现眼前的少年像极了某人。哪怕是戴着面具气息清冷,也完美融合了她记忆中的暮绛雪,是前前世的巫蛊族少年暮绛雪。
是他回来了吗?
长穗一眨不眨盯着少年看,想要透过面具,看到他灵魂深处的真容。
被长穗长久盯视着,少年很难不察觉,薄唇微抿,他对上长穗热烈的目光,神情因面具的遮掩不够明朗,清凌凌的声线带着少年独有的磁性,“你想吃?”
长穗没听懂,“什么?”
她很快反应过来,少年误会了她的用意,“不是,我没想吃,我只是觉得你很像一个故人……”
“你叫什么名字?”
“你,你认识……”
少年静静看着她,黑黢黢的眼瞳如一汪清潭,沁着长穗不熟悉的漠然……这是她从未在慕厌雪或是暮绛雪身上看到过的,灼烫的心像被什么霎时浇凉,她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
“算了。”
越描越黑,总归已经被误会了,长穗索性自暴自弃,“对,我饿了,我想吃。”
时隔这么久,暮绛雪怎么可能还会出现呢?眼前的少年可是个道士。
长穗垂下脑袋,发髻上的珠钗摇摇欲坠,终是掉落在地,就掉在她与少年之间。
长穗没再看他,闷头去捡时,眼前横出一只手,少年骨节修长,指甲修的圆润干净,将裹在帕子里的糕点推到她眼前,“吃罢。”
他把烤热的糕点让给了她。
长穗愣在原地,傻呆呆盯着帕子里的糕点,听到头顶少年均匀的呼吸声,搭着庙外激烈的雨雹,莫名让人安心。
眼眶没出息的发酸,她愈发不愿抬头了,“都给我了,你怎么办?”
少年回答很慢,“我不饿。”
不饿为何要烤?
长穗觉得,少年是在照顾她的情绪,狼狈奔逃了这么多天,她总算遇到了一个善良的小道士。
“谢谢。”长穗抽了抽鼻子,抬手去抓帕子里的糕点,她的动作与少年的声音几近同步,“小心烫——”
“嘶——”长穗的手指被烫,抱住手指咬在口中,露出手背被雨雹砸出的青紫痕迹。
后知后觉明白了什么,她抬起湿漉漉的羽睫看向少年,“所以,是因为烫……”
不是不吃,不是不饿,而是他知道太烫,是在晾凉。
视线在长穗的手背扫过,少年默了瞬,回:“不是,我确实不饿。”
他还在照顾她的情绪。
从醒来就在倒霉的长穗,今日终于遇到了好人。
“谢谢……谢谢。”长穗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只能一口一个感谢,“小道长,你人真好,像你这般纯善温良的好道长,将来定有作为!”
有了先前的道士做对比,才能显现出眼前少年的可贵,长穗真的是太久没同人族接触了,沉睡太久还未理清现下是什么情况,不太敢贸然交谈。
吹凉手中的糕点,她双手捧着埋头啃了一口,不动了。
“怎么了?”注意到她的僵滞,少年出声询问:“不好吃?”
“不。”长穗摇头,“是太好吃了。”
同她记忆中的味道一模一样,长穗真觉得自己是着了魔,无时无刻都能想到那人,她必须尽快找到新地方沉眠了,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小口小口啃着糕点,长穗边吃边想事情,并未察觉到因自己太过体虚,灵气泄露现出了额心黯淡的法印。
当她再抬手摸糕点时,发现帕子上空荡荡的,只余零星残渣……她不小心吃光了少年的口粮。
“……对不起啊。”
毛茸茸的耳朵也从头发中探出,长穗毫无所觉,愧疚道:“糕点真的很好吃,我只是太久没吃过了,我不是故意的,我……”
越说越觉得尴尬,长穗摸遍全身,想从身上翻出些钱物赔给少年。看着她无所适从的样子,少年的眸光从她毛茸茸的大耳朵一扫而过,很淡扯起唇角,“无事。”
“我这还有花蜜水,喝吗。”少年从储物袋中取出水壶。
长穗摆了摆手,虽的确口渴,不过哪还好意思收,“不用了。”
“喝罢。”少年的手没有收回,清淡的语调随和又不亲热,“太甜了,我不喜欢。”
若是以往,长穗定不会收,可今日不知怎么了,她很难拒绝少年,长穗心想定是她睡了太久又饿又馋,脑子也不够清醒,而少年无论吃的还是喝的都完美符合了她的口味。
那可是花蜜水,喝了它,她亏损的灵力也能借此修复。
“那……好吧。”长穗心想吃也吃过了,也不差再喝点什么,见少年不是客气,长穗不太好意思的收下,取下发上珠钗递给他,“就当是我的谢礼。”
原本她身上还有别的值钱物件,不过都跑丢了。
看着掌中的精致珠钗,无论成色还是样式都非时下新潮,更像百年前的古物。少年没有推辞,手腕翻转收下珠钗,不动声色看着正在喝花蜜水的少女,淡声:“好喝吗。”
长穗一连喝了几口,点着头有些疑惑,“也没有很甜呀。”
又是喝人家的又是吃人家的,倒不是长穗对眼前少年毫无防备,而是她自换了慕厌雪的血后,已经是百毒不侵之体,寻常的药毒对她毫无作用。
大耳朵无意识动了两下,长穗又喝了几口花蜜水,忽然觉得眼前发白发晕,有些看不清东西了。
“奇怪……”长穗喃喃,并无中毒之兆,却感觉自己越来越晕了。
啪。
水壶掉落在地,甜水溅洒,打湿了她与少年的衣摆。
长穗的身体软趴趴倒在了草垛中,记忆的最后,是少年垂落的劲瘦腕骨,有细闪的链条在他袖中一闪而过,少年轻漫把玩着指间符纸,抬步朝她走来。
“好蠢的妖。”少年轻嗤。
无色无味的香符已经在火中烧成灰烬,打从一开始,他就知她不是凡人。
指间的符纸掷出,随着少年结印盖于长穗额间,草垛上的少女化为一只毛茸蓬松的白色小兽。
这是……什么东西。
雪十一动作一顿。
屈膝蹲到小兽面前,他低眸凝着这团毛茸茸的东西,许久之后,才缓慢拿出储物袋中的画像,看了眼画像,再看一眼埋入草垛中的云朵团子,他终于确定,眼前这只蠢妖便是道门四处通缉的祸世大妖。
真有意思。
单手抓起这只软绵绵的小云朵,雪十一扫过它受伤的爪子,微顿后拍落它脑袋上的杂草枝叶,塞入腕间的手链中。
这只小妖,
是他的了。
第93章 摆烂攻略02
“……”
长穗又梦到了暮绛雪。
男人起先是一身白衣,漫着大雪撑伞朝她走来,转瞬又变成摇坠玄衣,在她眼前碎裂成千百片。血腥的红雪染红地面,他于血水中重组化生,终是变成红衣罗刹。
他问:“两世失败结局,你可有悔?”
长穗怔怔看着他。
看到他额间血滴般撕裂的印记,那是她第一世亲手打入的双死杀咒;看到他脖颈手臂上的断缝纹路,是他第二世为她死无全尸的证明。
后悔了吗?
长穗想,她的每一世都该有悔,慕厌雪的狠话成了真,第二世让她最为悔彻骨髓。
【可以自私,但不能忘本,若为了活着便可不择手段失去本心,又和行尸z走肉有什么区别。】长穗想起她曾对暮绛雪的告诫。
多可笑,口口声声劝着徒弟放下执念,到来头她这做师尊的反而执念深重,面目全非。如今溯回,她竟比天生的恶种还要无情心狠。
可是,后悔又能怎样呢,长穗红着眼睛问他,“难道你还肯给我机会吗?”
暮绛雪没有回答,只是对她很轻很轻地笑了,随之消散在她眼前。
“师尊。”
在长穗清醒前,难得能听到暮绛雪唤她一声师尊,听惯了他喊穗穗,这声师尊灌入耳中竟无比陌生,他轻飘飘指引道:“机会……不是一直在你手中吗?”
他愿意再给长穗机会,可她,愿意给自己机会吗?
什么意思?!
长穗从梦中惊醒,下意识去摸手腕,然而上面空荡荡的已经没有了斩情扣,这是暮绛雪放弃她的证明。
“烧饼,香喷喷的大烧饼——”
“客官,刚下锅的汤面,要来一碗吗?”
坊市的喧闹回荡在四周,长穗轻动耳朵,还以为自己身置街景。然而眨了眨眼,视线只有一片虚无的白茫,长穗甩了甩脑袋,还以为是自己内伤太重出现了幻觉。
什么情况?!
再次睁开眼睛,眼前依旧是虚无的白茫。
它维持着兽身飘在空中,耳边依稀能听到小贩的吆喝声,逐渐恢复昏睡前的记忆……长穗疑惑,她现在不是该在破庙中吗?
雨雹,深夜,送她花糕的良善小道士,记忆在她喝花蜜水时戛然而止。隐约忆起少年夹在指间的符纸,长穗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好像被小道士算计了!!
还真是人心不古,世道浇漓。不过百年时间,这世间的修道者都这般阴险狡诈了吗!!还有没有王法管束!!
想到自己先前对小道士的夸赞信任,只觉自己愚蠢的可笑,心里霎时又凉又火大,长穗不顾伤势,汇聚灵力甩动尾巴,朝着四周重重砸去——
啪。
头顶上方裂开一条细长的缝隙,有光芒涌入,原本隐约的喧闹变得更为清晰起来。
“劳烦,汤面一碗。”雪十一行在街道,停在一处干净的露天面摊。
“好嘞!”摊铺的老板是位憨厚的年轻男人,他热情招呼着,“客官先找地方坐,汤面马上出锅。”
已过朝食,摊铺里没几个食客,雪十一挑了处僻静小桌,用帕子擦过桌椅,想到什么,他问:“可有盥洗的地方?”
老板忙中指了指角落的水池,大着嗓门道:“小店虽然简陋,但东西绝对干净,客官请放心。”
雪十一点头,起身去水池冲洗手帕,袖摆微撩,在他搓洗手指时,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在袖中探出,啪叽按在他的手背上,“放我出去!”
听起来气鼓鼓的很是愤怒。
雪十一的动作微停,诧异它竟能破坏封印结界,不过想想也是,倾道门之力都无法捉住的祸妖,怎可能没些真本事。
或许,这只小妖物没他想象中蠢笨。
“听到了吗!”凶巴巴的声音更恼了,尖尖的长指甲从肉垫中伸出,威胁性抓在了他的皮肉上。
低眸,看着小兽开花的爪子,雪十一发现它白如云朵的小绒毛上还有杂草碎屑,洁疾发作无视了它的威胁,抓住它软乎乎的肉垫按入了水中,“另一只,伸出来。”
他这是要帮她洗手?!
顺着裂开的缝隙,白茫茫的虚空显露出界外的景象,刚好能让长穗看清外面的情况。她一整只兽愣住,直到爪上的绒毛被凉水打湿,她才想起将爪子收回,恼火道:“你把我当什么了!”
因兽身不够凶猛,长穗在灵洲界时常会被人误当柔软无害的灵宠,下了尘世,更是多次被凡人当阿猫阿狗逗弄,小道士的行为,让她幻视它被暮绛雪养着的时候。
她忍不住训斥,“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吗?”
“枉你还是修道者,竟如此不顾忌的抓姑娘的手,我同意你碰我了吗,轻浮浪荡子!”
长穗试图让他羞愧惧怕,“你知不知道我已经成婚了,我有夫君的,他可是有三头六臂的大魔头,信不信他将你打成猪头。”
雪十一手中一空,见她骂骂咧咧没有再伸爪子的意思,慢条斯理洗净擦干手指,“你成婚了?”
他的语气极淡,不见丝毫畏缩,“不妨召你夫君前来救你,我帮你们夫妻团聚。”
长穗哪还有什么夫君,她那便宜夫君早就被她伤透心气跑了,真召来死的还指不定是谁。
被少年反噎,她觉得自己是亏在睡了太久话说不利落,不过输人不能输阵仗,所以她只能继续放着狠话,“小小年纪口气不小,你给我等着。”
虽恢复不了灵洲界的巅峰状态,但她现在的修为足以让那群道士束手无策,更何况是个独行小道士。
再给她一些时间。
灵力消耗太过,长穗被小道士气的心口疼,闷在结界里不吭声了。
汤面已上桌,对于长穗的耍横,雪十一也懒得理会。不远处传来食客的交谈声:“这天是真的怪,昨晚下了那么大的雨雹,今儿竟雨过天晴了。”
另一人接着话,“这天气怪的也不是一两天了,之前的风沙听说还卷走过牲畜,难道你没听说吗?这是有妖孽作祟。”
“怪不得城里近来多了这么多道士,还有不少人在结队抓捕白毛牲畜,说它们是妖孽化身,吓得我现在见到白毛的猫狗都躲着走。”
“小心些好啊。”老板也随着交谈,“现在世道不太平,城里总有妖孽作乱害人,也幸得有道长们捉妖除掉煞,不然真不知该咋过活了。”
长穗竖起耳朵听,云里雾里心中堆满疑惑。
她记得她沉眠时,北凉与南荣已经止战谈和,怎么又会不太平?灵力枯竭的凡世又如何妖魔横行,在她沉睡期间,尘世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长穗总算知道,为何凡世会多了这么多捉妖术士了。
“喂。”长穗打算同少年打听些情况。
雪十一垂眸搅着碗中素面,像是听不到她的声音。这时,老板端着一碟热腾腾的包子送上,雪十一颦眉,“我没点包子。”
“不是不是,这是送给客官的。”老板的面容黝黑,不好意思道:“前些天我媳妇险些被风沙卷走,幸有道长路过相护,打从那天起,来我摊上喝面的道长,都会免费送些吃食。”
“这包子是我媳妇亲手蒸的,小道长不要嫌弃就好。”
雪十一明了,因不愿多话推辞,点头道谢收下了。
摊上的汤面鲜香,这一整条街都是卖吃食的,隔壁似乎就是糕点铺子。甜腻的香气飘入,勾的长穗在虚空里接连翻身,忍不住又喊了他一声:“小道士。”
依旧没人搭理她。
长穗还从未被人这般无视过,虽气也知身处劣势没有谈判的资格,所以她放弃同他打听,转而弱下声音,“……我饿了。”
总归现在也出不去,见少年没有伤她的意图,长穗打算先示弱休养。
“小道士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迟迟无人应答,她忍不住催促,“我真的很饿,你是想饿死我吗?”
嗒。
有什么东西从裂缝中掉入,长穗伸爪去接,竟是个冒着热气的包子。
看来这小道士的本性也没那么坏,长穗打算探探他的底线,也好计划下一步的出逃,于是她开始胡搅蛮缠,“我要吃花糕!”
人又不理她了,长穗只能降低要求,“那你给我找些花草也行。”
她需要借此修补灵力。
毫无意外,依旧无人理会。
“算了。”长穗现在既不是一国国师,也不是什么尊贵公主,没了虚名挂身反而轻松自在,不必天天顾及脸面身份。
小道士给她的是肉包,哪怕已经时隔很久,她那一身蛊毒早已消解,但依旧食不下荤腥。咬了两口包子,她看着白面中的肉馅思绪发飘,很难不想起那个害她忌肉戒荤的罪魁祸首。
她闷闷出声:“我讨厌吃肉。”
低落的声线飘散在四周,再也不会有人逼迫或是哄她吃下。
雪十一已经住入客栈。
不算太大的简素客房开在三楼,随着门窗紧闭,隔绝了街道上的吵闹,很是安静。听到小妖物哀哀愁苦的抱怨,雪十一随手将佩剑丢到桌案,不知出于何用意嘲了句:“要求这么多,不如唤你夫君前来伺候。”
“……”心口的窒疼一扫而空,长穗恨不能钻出去撕了小道士的嘴。
“……”
长穗不知小道士是用什么法器困住了她,身处其中莫名让她觉得熟悉。
自认并不是多话健谈之人,若不是想从小道士嘴中套出些有用信息,长穗也不会装弱示好老实听话,谁知一整天了,她从小道士嘴里撬不出一个字,一开口还往她心窝子里扎,长穗被他气的牙痒胸闷浑身难受,顾不上养精蓄锐了。
她要离开这里,现在就要跑。
深夜,长穗积攒了整日的灵力无声炸裂,将原本的细小缝隙炸开巨大洞口,足以让它钻出。
“成了!”忍住心口漫上的腥甜感,长穗先是探出两只爪,又悄悄钻出脑袋,发现自己竟然是在小道士的袖口中。
房中漆黑无光,静悄悄的没有声音,雪白的小兽大半身子被袖袍包裹,它的脑袋枕在小道士的手背上,一时也看不清他挂在腕上的是什么法器,屏住呼吸悄悄抬头。
本以为小道士是在睡觉,不然也不会给她机会逃脱,然而一抬脑袋,在黑暗中竟对上一双黝黑冷淡的瞳眸,长穗惊得毛发炸开,“你怎么醒着?!”
雪十一靠坐在榻上,缓缓抬起被长穗扒着的手腕,语调平缓,“你说呢?”
小妖物确实有些本事。
这么强大的封印法器,竟被它毁坏的悄无声息,若非手链是贴身佩戴,若非它这一身绒毛蹭到了他的皮肤使他惊醒,兴许真要被它逃掉了。
“本事不小。”雪十一掐住了它的脖子。
长穗也不是好欺负的,甩动大尾巴用力劈向他,张开满口利牙咬上他的手腕。趁机甩开小道士的手,它朝着窗口撞去,不等跃出,就被小道士追来拽住尾巴。
“回来!”他的声音冷下,白皙的手指抓入它的尾根,激得长穗浑身抖了几抖四爪踢踹。
那是它兽态最敏感的部位,除了暮绛雪还无人碰过,长穗是真的有些火了,汇聚灵力再次击向他,恶狠狠一脚踩在他的脸上,“再敢追我,我真对你不客气了!”
长穗甩开他,猛地蹿入夜空。
这是一座长穗从未来过的城镇,入夜后,街上空无一人,就连灯笼都没几盏,家家户户闭门不出,整个城镇安静的听不到一声狗叫。
长穗向来方向感不好,又因被人追捕,更是失了方向四周乱逃。轻盈的灵体踩上砖瓦不留声音,它软白的毛发在月光下泛着粼粼光泽,高扬的大尾巴像绽开的灵花。
“那是什么东西?”
过路的道士们被高阁上的白光晃了眼。
几人人手一张祸妖画像,激动地结印发出信号,“我看到祸世大妖了,我们都看到祸世大妖了!它就在永泉镇,速来……大家速来围杀!!”
啪——
烟花信号在高空炸开。
看到下方奔来的道士,长穗暗道不好,折身钻入一处黑暗狭窄的胡同中,落地为人。虽兽态更为灵活易逃,但她的灵体已被打成妖邪,贸然奔逃只会引来更多人的围捕。
长穗整了整身上的衣裙,刚从胡同中钻出,一柄长剑横出阻拦,少年衣摆扬动,脸上的银白面具泛着冷冽光泽,先于其他道士追上了她。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显然,长穗的逃跑也惹怒了他。
少年周身灵光肆意,一手控剑一手捏着符纸,太过激烈的打斗只会招来更多人,所以他准备速战速决,直接用混着血的强大符术击向长穗的面门。
长穗被灵剑阻拦避无可避,也没想过抵抗,任由那张符纸拍在了她的额头。
风起,吹卷街道上的沙尘,远方有飞鸟振翅扑腾而起。风停,长穗抓下脸上的符纸,细细看了番道:“还以为你要使些诛邪灭祟的杀咒,这么大的阵仗竟只是想镇住我?”
长穗眨了眨眼睛,“你不想杀我吗?”
若是其他道士,必然会是各种杀咒攻击术法。倒不是说少年的灵术太差,相反,他使出的是高阶镇妖符,这种需巨大灵力操控的术法,多的是老道士承不住,可惜的是,长穗不是妖,这种纯粹的镇妖术法镇不住她,只会让她痒痛。
雪十一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微微眯起眼睛,“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长穗揉了揉被灼红的额头,不满道:“你才是东西。”
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她与少年萍水相逢,也没打算同他过多解释,将无用的符纸又抛掷给他,她转身就要离开,又被少年拽住手臂,“放开我。”
她不明白,少年为何执着于抓她。
被纠缠烦了,她聚灵将人击退,两人不可避免又缠打起来,就在这时,又一阵夜风刮来,阴寒的风中漫着浓厚血气,两人的动作同时停住,皆知这是真正的妖风。
有危险的东西过来了。
哗——
凭空出现一只黑手,席卷着妖魔之气朝着长穗抓来,熟悉的威压直逼面门,在那一瞬间,长穗似陷入了被摧毁覆灭的灵洲界。
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让她感受到暮绛雪的力量,是……暮绛雪来杀她了吗?
长穗僵立在原地,即将被魔手扼住脖颈时,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拦挡在她面前,替她挡下魔物的攻击。
“走。”雪十一飞身越到长穗身前,用灵术将她拉离至身后。
长穗跄踉了两步,没想到少年会救她,所以当魔物震碎了他的剑,将他卷入黑雾中时,长穗想也不想追了上去。小道士是为了救她而被抓,她不能眼看着他为她而死。
“啊——”一声声凄厉的惨叫传出,正是黑雾消失的方向。
长穗心中一慌,生怕小道士出了事,不管不顾化为了兽身追捕。越是逼近,血气越重,等她追至一处空旷地,只见血流成河,横七竖八倒着数十道士装扮的人,黑雾已经消失无踪。
长穗双腿一软,化成人身急忙奔过去,“小道士!”
地上的人都已被抽干养分魂灵,化为一具具枯瘦干尸,认不出原有的模样。眼前的场景,像极了长穗初醒时在山林遇到的情况,她无措站在尸体中,听到有脚步声追来,“师兄,在这边!”
……又有道士追来了。
若再让他们看到她,她就真洗不清妖魔嫌疑了。长穗匆匆扫过四周,正寻找着躲藏之地,一只手将她拦腰抱住,拉入窄小黑暗的胡同中。
第94章 摆烂攻略03
是谁?!
刚经历了一场打斗,长穗的身体还处在迎战状态,突兀的拦腰搂抱让她受惊,下意识反抓回击。
长穗的手指抓到那人面门,触摸到了冷硬面具,硬生生吃了她一击,黑暗中传来低弱闷哼,那人没有回击,而是收拢手臂勒紧她的腰身,与她贴的更为紧密。
“别动。”低哑的警告自头顶传出,似是不放心,又用染血的手捂住她的口鼻。
……他没有死。
听出是小道士的声音,长穗紧绷的身体放松,总算没有再挣扎攻击。
外面的道士已经追至此地,他们穿着不同宗派的道服,有二十人之上。长穗隐在暗处,看到他们身上佩戴的杂七杂八法器,庆幸自己躲了起来,不然被这么多人追堵,又要是场恶战。
“啊!”大抵是满地的尸体太过惊骇,有人惊呼出声。
一名老道人通过尸体衣服认出了自家徒弟,大受刺激怆哭跪地。死者共有十一人,皆是刚刚追捕过长穗的道士,他们与山林的道士死法相同,明显是死于同一妖魔之手。
“又是那只祸妖!”其他人也认出了枉死同门,愤恨道:“我定要杀了它为师兄报仇!”
也人已经心生畏惧,忍不住劝,“那妖魔残暴强悍,我们根本不是它的对手,道友切莫再冲动行事。”
“那要怎么办,难道就任由它继续残害生灵吗!”
砰——
积恨难消,又迟迟抓不到祸乱人世的妖邪,气急的年轻道士抽出腰间画像,用力砸到地上。画卷滚了几滚,滚到长穗与雪十一藏身的胡同口,由两侧展开露出完整画卷。
因距离太近,长穗看清了卷轴上的画,似猫非虎白毛大尾巴,长长的尖耳下是幽碧缠花法印。若只是这些,这幅画便与长穗的兽身有个五分相像,偏偏作画者非要给它加上满嘴獠牙竖血瞳,柔顺的毛皮故意画的杂乱脏污,四爪尖锐如白骨。
……说有一分相像,都是难为长穗了。
看着画像上血红的“祸世妖邪”四个大字,长穗心中又委屈又生气,不免发出细小的闷气,被少年完好拢入掌心。
感受到喷洒在掌中的热气,雪十一垂眸扫向她,轻抬指腹警告性按了按她的脸颊,没想到触感比他想象中还要细腻柔软。
“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啊!!”年轻道士还在发疯。
砸了画像还不够,蛮牛似又冲了过来,对着画中的“妖邪”连踩带踹,这一举动难免惊吓到躲藏的二人,一个睁大眼睛后缩,一个侧身把人往怀中压。
此时,他们距离发疯的道士不足三步距离,只是他们藏身的地方是个黑暗拐角,那人又是背对着他们踢打,所以并未注意到胡同里藏了人。
“啊——啊——”年轻道士当真是受了刺激,踩脏了画又拿起来撕,碎片散落一地,有几片悠悠飘到长穗脚下。
兴许是怕长穗憋不住,少年捂在她口鼻的手更紧密了些,不知该说他的手掌大还是长穗的脸太小,总归长穗被他捂得密密实实,发不出丝毫声音。
明明看着是清瘦少年,没想到贴在一起后,长穗才发现自己矮了对方一头。少年几乎将她整个嵌入怀中,一手捂在她的脸一手桎梏在她的腰身,修长的手臂紧绷用力,两人近到长穗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就喷洒在她的脖间……有些痒。
长穗快被小道士捂死了。
带着凉意的春夜里,她已经被闷出一身密汗,刚刚逃窜同人打这么久她都没觉得累,这会儿却觉得万分煎熬。好在,发疯的道士很快被人拉走,他们没有捡回地面撕毁的画卷,好言相劝将人带走,又留几人收尸善后。
一等他们离开,长穗最先扒开少年的手掌喘气,她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软着身体道:“……总算走了。”
为避免引起百姓恐慌,地面的血水也被他们用灵术清扫过,此地空旷再无一具尸体。长穗从胡同中走出,本以为少年会随她一起出来,然而长穗听到的只有一声闷响,回头发现人直直朝着地面倒去。
“你怎么了?!”长穗被吓了一跳,急忙回去扶人。
因长穗刚刚的攻击,少年脸上的面具碎裂,早已掉落在地。长穗将人从黑胡同拖出,借着月光,看清少年苍白染血的面容,仅只是一个模糊侧颜,便让长穗愣住原地。
这张脸……
他是……
“你……”手指脱力,随着长穗的放手,少年摔跪在地。
他还没有彻底失去意识,随着这一摔更是清醒了三分,捂住受伤的肩胛,他靠墙而坐又咳出几口血沫,无所谓用手背拭去,“你可以逃。”
雪十一清冷的声线没有起伏,“或是杀了我。”
长穗看着他,死死盯着他这张脸。
这张脸已经贯穿了几世沉浮,早已刻入长穗的血肉灵魂。他的眉心依旧留有那道撕裂魂灵的血色印记,无论他如何转世化生都无法抹去,长穗的眼眶漫上湿意,怔怔喊出那个名字:“慕厌雪……”
可是,慕厌雪早就死了。
对上少年漠然无波的黑瞳,长穗想,另一个名字也没有唤出的必要了,暮绛雪不会用这么平静冷漠的目光凝着她,他现在也不是暮绛雪。
那么,他是谁呢?
长穗蹲到他面前,裙摆铺地看起来小小一团,小心翼翼询问:“你……叫什么名字?”
雪十一回视她,对上少女圆睁清澈的眼瞳,若他没有眼花的话,少女瞳中湿透的水雾是泪。
她为什么要哭。
雪十一垂了垂睫,原本不想理会,但在沉默须臾后,还是吐出了两个字:“没有。”
“没有?”长穗随着他重复,模样有些呆,他怎么可能没有名字呢?
看出少女的疑惑,雪十一轻牵唇角,忍着伤痛又多解释了句:“老道说我与雪有缘,在道门排行十一。”
所以真要寻个名称代号,那便叫雪十一。
“雪、十、一。”长穗再次重复,几个字念得又轻又慢,像是在字中品味什么。很快,她弯睫笑了起来,凑近他喊出他的名字,“雪十一,我叫长穗,你也可以叫我穗穗。”
她说:雪十一,很高兴再次遇见了你。
慕厌雪没有死。
暮绛雪没有放弃她。
原来她的第三次机会,早在她苏醒时,就已来到她的身边。
“……”
雪十一伤得太重,不等回到客栈,便昏死在路边。
少年看着瘦长,没想到死沉,失去意识朝着长穗压来时,沉重如山遮天蔽日,险些将没有防备的她扑倒在地。好在长穗早已脱离第二世的凡胎,趁着天还未亮,变大兽身将人驮了回去,这还是她自化形以来,第一次让人坐在她身上,就连桓凌都没这待遇。
雪十一昏昏沉沉中,只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绵团中,脸颊脖颈枕着的是软白绒羽,软到他忍不住抬手去抓。
“嘶……别揪我!”长穗在街道上疾驰,精神高度警惕,生怕再遇上那群难缠道士。
被雪十一抓痛了,她冲着背上呲了呲牙,“别把你的血弄到我身上,听到了没有!”
雪十一发不出声音,就连长穗的声音也听不真切。他只知道自己在绵软中颠簸了很久,被人用力抬丢到了平地上,感受到衣襟的扯散,他颦眉按住,说不出话也睁不开眼睛,就只能用动作表达自己的抗拒。
看着他死死揪扯着衣襟,任由伤口流血也不撒手,长穗无言了。
……她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向来只有她的衣裳被扯,她还是第一次主动扯徒弟的衣裳,而且是出于为他疗伤的好意,没想到会得来他如此强烈的抗拒。
他这一世走的什么路子?纯良禁欲?正派道修?洁身自好?还是看一眼身体就要以身相许?
长穗看不懂他。吃了几世的闷亏,她也不敢再轻信他的表象了。
半天从他手中拽不出衣服,长穗都要怀疑他是假晕了,她开始回忆暮绛雪曾经是怎么对她的,扣住下巴?按住后颈疯癫索吻?!
看着少年苍□□致的年轻面容,长穗做不出这种无耻混账事,别开了面容。
垂下脑袋,她开始狠掐雪十一的手背,谁知她越掐少年抓得越紧,羽睫掀动还有被她掐醒的意思,长穗被他激起了胜负欲,蹭的站起身,“你以为我要对你做什么!”
她瞪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少年,放着狠话,“今天你这衣服,我脱定了!!”
双手结印,长穗直接用灵术剪烂了他那身染血道服,想起暮绛雪曾经对她的欺辱,新仇旧恨难免都算在雪十一的头上,将他死抓不放的衣服剪的稀烂。
看着少年无衣可抓,缓缓垂下的手臂,长穗感觉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你也能有今天……”
破碎的衣袍洒落在榻下,露出少年血肉模糊的肩胛,应当是被魔物的利爪贯穿所致,若非少年挡在她的身前,被利爪贯穿的兴许就是她了……长穗颦起眉头,看到他身上还有几道抓伤术法攻击,伤口往外渗着乌血魔气,显然还中了毒。
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拖着她在胡同躲这么久,真是难为他了。
长穗用灵术罩住他的伤口,探了又探,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竟真的是……”长穗不敢置信。
她先前的感觉没有出错,那黑雾中确实凝聚了暮绛雪本体的力量,这不是简单的魔气,而是源于上古的原始阴煞之气。当初桓凌被暮绛雪重伤,伤口处溢出的便是阴煞之气,只是,如今他们是在凡世,暮绛雪化生的雪十一就在她面前,黑雾中怎么会有暮绛雪的本体之力?!
长穗隐约记起,在第一世她帮女帝抵御石怪时,也看到了阴煞之力。
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快到长穗抓不住,心中有太多的疑问难以解释,而能解释这一切的人,至今昏迷不醒。
雪十一会知道缘由吗?
当时黑雾消失的速度太快,长穗并不知雪十一被黑雾掠走后,发生了何事,更不知他有没有目睹黑雾杀害十一名道士的过程,一切只能等他醒来再问。
如此严重的伤势,只能通过灵力灌注疗伤,长穗自己还受着内伤,一次性给不了他太多灵力,只能先帮他祛除身上的魔气污染。
这一世的他依旧百毒不侵,也算给了长穗少许安慰。长穗凑近,发现他的脖颈处有一圈细红血线,不像陈年旧疤,倒与他额心的血印相似,她忍不住抬手摸上去,这是……
过往的记忆一幕幕闪过,最终停留在漠北城门,长穗找到了答案。
心中酸涩难忍,她试图用灵术为他消抹这道前世疤痕,然而抹了一遍又一遍,血线依旧同他额心的印记一样红,明显显提醒着她,他前世遭受了什么。
罢了。
长穗再次凝聚灵力,为他医治身上的新伤,兴许是动用的灵力太多,长穗丹田虚空头晕目眩,强撑着帮他肩胛处的伤止完血,才一头栽倒昏过去。
期间,雪十一醒过一次。
身上浅显的伤痕都已被治愈,就连贯穿在肩胛的抓伤也凝血包扎过,他的一只手热一只手凉,热的那只,是被迫与人十指相扣握闷热的,雪十一吃力掀着眼睫,看到倒在身旁的少女睡得很沉,她浓密的乌发不知因何蓬乱翘起,让人忍不住想要下压帮她理顺……
为什么没有逃。
为什么没有杀他,反而还将他救了回来。
难道她不知道,捉妖术士与妖邪势不两立吗。
雪十一眼皮发沉,最后脑海中全是少女笑眯眯靠近他的模样,她说……她叫什么来着?
当雪十一再度清醒时,窗外天光大亮,温暖的光线透过窗缝洒在桌椅地板,窄小的简素客房一眼就能望到尽头……长穗消失了。
支起手臂,雪十一吃力从榻上坐起身,再次环顾房间,确认了房中只有他一人,小妖物不见了。
她确实该逃。
雪十一想,若她不逃的话,就算她救了他,他醒来也不会放过她。
忍不住低咳出声,若不是身上的伤口被包扎的太过精细,他都要怀疑昨晚半梦半醒看到的是幻觉。想到那颗毛茸蓬松的脑袋,雪十一薄唇紧抿,早知在看到她趴在他榻前睡觉时,就该收了她禁锢在手链中。
“客官,要为您备上早膳吗?”店小二敲响房门。
雪十一试图起身,奈何肩胛处的伤太重,一动就疼白了脸色。看着从纱布中渗出的血渍,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上身没了衣物,闭了闭眸打发走了人。
小妖物剪碎了他的道服。
他的储物袋也被翻乱了。
临走前,她还偷走了他的钱袋。
看着手背上青紫的掐痕,雪十一瞳眸微眯,苍白的侧颜隐现肃杀之气。
“你他妈的看什么看,没见过两口子亲热吗,再看小心你那俩眼珠子。”
“你不看我怎么知道老子看你,光天化日都不嫌害臊,昨晚就是你们睡老子隔壁吧,吵得老子一晚上没睡着觉!”
廊外传来聒噪的吵嚷声,有人开门看戏,有人劝架拉扯,不知哪方先起了头,两方直接在廊上打了起来,似乎还误伤了看戏之人。
“哎呦,两位爷别打了。”店小二和掌柜跑上来拉架。
雪十一的房门被重重砸了两下,险些被打架的人撞开,他阖眸靠坐在榻上,对于外面的吵闹充耳不闻,实在烦得不行,抬指间地面的碎衣突起,直直朝着门外涌去。
“两位大哥,衙役要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羽睫轻颤,碎衣滞住的同时,廊外人群纷纷四散,随之响起的是推门声。
吱——
老旧的木门发出刺耳声音,长穗抱着包裹迈步而入,迎接她的是空中四散的碎衣,随着她关门的动作,簌簌掉落,撒了满满一地。
这是什么情况?
长穗疑惑看向床榻,对上少年阴冷黢黑的瞳眸,无视了他的冷脸,“你在……做什么?”
雪十一冷冷凝着她,少年特有的磁哑嗓音凌凌如泉水,“你去哪儿了。”
长穗对他晃了晃手中的包裹,“你的衣服不能穿了,我去帮你买了件新衣,顺便去买了些吃食。”
长穗身上没有银票,唯一值钱的珠钗也抵了出去,只能拿他的钱袋去买。在凡尘的前两世,她从未独自出门逛过街,新奇之下不免逛久了一些,只是手中的钱袋里实在没几锭碎银,只够她买新衣和几块花糕。
“快换上吧。”长穗将新衣递给他。
明明昏睡时死抓着衣服不肯让她脱,这会儿却裸着上身不用薄被遮掩。少年模样的他体型并不比成年体瘦小,骨感分明的锁骨下包裹着纱布,腰线精瘦流畅,满满都是力量感。尽管这具身体长穗早就看过数次,还是快速移开了目光。
她又把衣服往他眼前递了递,催促他穿上衣服。
看着她抓着手中的玄墨缎料,雪十一没接,而是攥住了她细瘦的手腕,“你损毁了我的宗服。”
“看了我的身子。”
“花光了我的钱。”少年的嗓音极冷,一一列举着长穗的罪状。
长穗愣在原地,活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徒弟指责,没有防备,她被他扯得一个跄踉,前扑趴在了他的腿上。
“我只是……”长穗试图爬起来,不等解释,就被少年掐住脸颊。沉眠百年的身体复原康健,随着少年掐起的动作嘟出两块软肉,长穗的瞳眸睁的又圆又惊,“你……”
雪十一倾身靠近她,打断她模糊不清的解释,极为霸道的宣判,“还不起,你来抵债。”
总之,她是走不了了。
第95章 摆烂攻略04
“……”
长穗又被雪十一关了起来。
昨晚帮他疗伤时她才知道,他用来禁锢她的法器是竟是斩情扣。被老道人抢走的手链,兜兜转转竟戴回了原主人手中,细细一条银链悬挂在他的腕间,其上的冰花纯透无暇,依如长穗最后一次见它。
只是……斩情扣是如何到的他手中?雪十一知道这是什么吗?
想到那位神秘的老道长,长穗总觉得事情超出了控制,这场角逐之战不再独属于他们,兴许也超脱了暮绛雪的掌控。
长穗不喜欢这种蒙在鼓里的感觉,心中有惑便想着解答,被关在斩情扣中,她试探性追问了几个问题,得来的是雪十一的冷漠无言。
这一世的他,性子还挺冷。
长穗也并不是上杆着追求的人,尽管她不再摆出师尊的威严架子,但骨子里还是认定她为师他为徒,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哪怕他们的关系已经变了质,她也是要脸面尊严的。
两人就这么耗了两日,谁也没搭理谁。
长穗不是破不了斩情扣,纯粹是不知该如何对待雪十一,故意躲着不愿出来。不算灵洲界的祸患,这是他们纠缠的第三世,先前两世让长穗吃够了苦头,也看穿了一些事,灵台清明眼前豁然开朗,轻松了,也不轻松。
这一世,暮绛雪没有出现,也没有对她下达什么任务约定。
长穗最开始也是疑惑的,直到她又梦到了慕厌雪,玄色男人被禁锢在锁链中,深深凝着她问:“如果我换种方式来爱你,你会接受我吗?”
她会接受他吗?
长穗沉默看着自己的十根手指,低低轻喃,“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她当时回答他的不是不会,而是太晚了,那么重来一世,还算晚吗?
轻轻划开斩情扣内的结界,长穗看着靠坐在榻上休养的少年,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罢了。
那么偏执无畏的慕厌雪都肯为她罢了,她也该还他一次罢了,无论这一世的雪十一还会不会爱她、会以怎样的方式爱她,她都罢了,不抗拒了,随便他去怎么折腾罢。
魔障住长穗的执念已经散去,这一世的她,该帮助暮绛雪来度化执念了。
不阻碍不鼓励不拒绝,这一世,无论雪十一心求是何,长穗都愿任他而为。她也想知道,暮绛雪一世又一世的执念,究竟能不能成真.
雪十一没有穿她买回来的新衣。
他的储物袋中,有换洗的干净宗服,灰蓝洗白的袍服素雅简单,很不符合暮绛雪张扬艳贵的性情。穿戴齐整后,雪十一拿出干瘪的钱袋,倒拎轻甩,从中滚落出来几枚铜板,这是他身上仅剩的钱财。
“为什么要退房?”眼看着雪十一走出客栈,长穗憋不住提醒:“你的伤还未好。”
雪十一总算搭理她,只回了淡漠两字:“没钱。”
不是他不想住客栈,而是他没钱,住不起客栈了。就这几个铜板,连吃饭都成了问题。
长穗觉得,雪十一是在怨怪她。
虽活了几世,但她对钱财一直没什么概念,她也没想过这一世他会穷困潦倒到这个地步,就算是做人师尊,也不该不经同意花光徒弟的钱,长穗反思后理亏,决定把钱还给他。
“你且等着。”雪十一走到偏僻无人的地方时,长穗打破斩情扣的结界,从里面出来了。
休养了几日,她的伤势也有了好转,化成人身就要往人群里钻,被雪十一一把扯回,“你又要去哪儿。”
听着少年不太高兴的声音,长穗的语气也不太好,“去赚钱,把花掉的银子还给你。”
雪十一越发不高兴道:“你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不用你还。”
“怎么不用还,你现在不都吃不起无处住了吗?”长穗实在看不得他这张冷脸,直白道:“你不搭理我不就是气我花光了你的钱吗?我还给你就是。”
她说着就要走,却被少年死死攥住手腕,“我说了,不用你还。”
亮眼的绿裙与朴素道袍纠缠在一起,两人当街拉扯难免引人注意,已经有不少过路人投来戏谑的目光。长穗读不懂雪十一的心思,望向他的目光满满都是不解,她还想说些什么,被雪十一冷着脸往角落拉,“随我来。”
两人走到僻静无人的小胡同,长穗刚停下脚步,便感觉手腕一紧,一条无形的金光锁链缠在了她的腕间,锁链的另一头牵在少年修长的指中。
“你这是什么意思?”长穗愣了下,有些恼火道:“我都说了我不是妖,你们口中的祸世妖邪也不是我,那天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为何还要锁住她!
少年平静解释:“知道你不是妖,这也不是锁妖链。”
栓在长穗身上的不是捉妖法器,而是雪十一自己琢磨炼制的缚绳,它会随着缚主的身形变化而收缩,无论是人是妖或者旁的什么,只要被它缚住,便难以挣脱逃离。
长穗试探着扯了扯,发现这东西还会吸收灵力,就算是她,短时间内也难以挣脱。长穗心情难免复杂,她不得不承认,她这徒弟在各个方面都极有天赋,只是从不用在正途。
“身为修道者,你不把心思放在捉妖除害,何故炼制此等阴损法器?”长穗忍不住摆出师尊的架势,若雪十一是为了捉妖炼制法器,没道理加固这么多禁制,复杂麻烦且不提,还很容易误伤非妖灵物。
雪十一眸色沉下。
随着手指收力,缚绳突兀缩短拉近了两端距离,长穗被迫扑向少年。
额头撞到了坚硬胸膛,她被泛凉的手指扣住后颈,雪十一强行抬起她的下巴,覆面间语气满满都是轻漫,“你管我?”
一只非人非妖的灵物,有什么资格教训他。
她现在也算不得他师尊了。
长穗被他噎到,哪怕知道雪十一没有前世记忆,也被他不屑的态度激到了,“我看你就是恼羞成怒,心虚理亏。”
“好,我不管你。”长穗扯着腕间缚绳,“你把它解开放我离开,我走就是了。”
雪十一冷声:“你不能走。”
“我为何不能走?”他刚刚都亲口承认,她不是妖了。
见少年沉默着又不吭声,长穗脾气上来推了他一把,很是严厉的训斥:“你给我说话!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不尊重人。”
从哪里学来不理人的坏毛病。
雪十一被她推的往后撤了一步,背抵在狭窄的墙壁上,他抬了抬眼,大抵也被长穗逼问烦了,一把掐住她喋喋不休的嘴巴,语气又淡又戾,“你是我抓回来的,归属我,有问题?”
对上少年黢黑发狠的眼瞳,长穗缓缓停止挣扎,整个人像是被他的话吓呆了。
她就知道……就知道暮绛雪化生的少年,哪怕是道修也不会是什么温良善茬,她险些又被他骗到。
“我问你,有问题吗?”少年掐着她软嘟嘟的脸颊,语气里满满都是威胁。
直到长穗摇头,他才松手让长穗说话,长穗的脸颊都被他掐红了,不自知的往后躲了两步,倒不是被他吓到了,而是心中对他忽然强势崩裂的行为有了猜测。
“你……”长穗有些难以启齿。
见雪十一重新望来,她咳了声,不太自在的试探,“你不会是……喜欢上我了吧?”
不然她好端端一个自由身的灵物,怎么被他错抓了就成他的了?结合他先后的反差,再加上他前两世对她莫名的深爱,长穗只能想到这个理由。
这下换雪十一被她的话怔住了。
微微眯瞳,在短短刹那里,他的眼底涌现太多情绪,又转瞬被黑色的海焰扑熄浇平。他缓缓侧目,平静与长穗对视着,就连语调也恢复了先前的冷淡,“你在说什么。”
“人妖不两立,你是当真不怕死。”哪怕长穗是灵物,但在大部分人眼中,非人即妖邪。
所以说,他不可能喜欢她,更不能娶她。
“如此,甚好。”长穗舒出口气。
心中说不出是庆幸还是什么,她牵起唇角笑了笑,心不在焉道:“那你记牢你说过的话。”
“雪十一,不要喜欢我。”
暮绛雪,不要再喜欢她了。
他们的孽缘就终结在这一世,也挺好。
“……”
长穗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惹到他了,自这句话后,她得来雪十一数个时辰的冷脸。长穗乐观想着,兴许这一世他生性不爱笑,就喜欢冷着脸。
她不喜欢,不看他就是了。
短时间解不开腕上的缚绳,长穗心态放平也懒得去解,任由雪十一折腾。她陪着他在街上游荡,缚绳虽无形透明,但因雪十一过分的收缩,她只能与他肩膀贴着肩膀并行,稍稍走慢两步,就会被拽的跄踉闪送回少年身旁。
明明年岁都小了,怎么看起来比前两世还霸道。
“怎么了?”心思游荡间,身旁的人停了脚步,长穗只能随着他停下,发现他们走到了一处贴满奇怪布告的石玉墙。
并非是府衙前的公告栏,长穗瞥了眼不远处的高门建筑,看到匾额上写着“道门”二字,疑惑发问:“那是什么地步?”
雪十一一目十行,搜索着有用信息,他心中有郁,原本是不想理会长穗的,不过考虑到她身份的特殊性,还是开口解释:“世间现妖邪,立百宗,统称为道门。”
拆分细讲,便是世间妖邪横行,有能者为守护天下太平,成立了各大宗门,广召有灵根的弟子修道除妖。每年,都会有学成的弟子下山游历除妖,为了镇守各个区域的太平,也为了更好的管控捉妖术士,宗门在每处城镇都设立了道门,相当于捉妖术士的官府,无论出自哪家宗派,都要听从道门的指派诏令。
长穗明白了,“所以,你也是下山游历的弟子,那晚你带我躲的道士们,也都是道门的人。”
雪十一呼吸滞了瞬,面无表情看向她,长穗眨了眨眼,“怎么?”
是她有哪里说错了吗。
看不出少女是有心逗弄还是真的犯傻,他掐了掐她的脸颊,警告道:“不想死,就离道门远点。”
四处通缉追捕她的皆是道门之人,他们可不管她是不是被冤枉的,只要非人便会诛杀。
长穗当然知其中的危险,她拍开雪十一的手,没好气道:“若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接触到道门。”
若不是为了躲雨雹撞到了他手中,她早就找到地方躲起来睡觉了,哪还有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又有三三两两的捉妖术士结伴来了此处,其中一人惊讶道:“怎么溪山狐妖这张除妖令还在?”
其余不知情者追问缘由,捉妖术士道:“两个月前我来此接令,便看到了溪山这张除妖令,当时还不知是狐妖作祟,除妖令也是最普通的白令,没想到两个过去了,溪山的妖邪就还未除灭,还升成了高阶黄令。”
长穗不过沉眠了百年,没想到世间的捉妖门派竟有了这么多复杂规矩。想到她前前世所掌管的咸宁阁,长穗有心学习,不由开口发问:“听道友的话,除妖令也分等级?”
“这是自然。”以为长穗是新下山的女修,他们热情解释,“道门的除妖令共分白青黄赤四阶,阶级越高,妖邪便越凶煞难灭,道友可千万不要冒行。”
白令是最普通的山精野怪,一般刚下山游历的弟子都接白令练手,差不多斩怪过百,才开始接需要修为道行的青令,黄令是属于嗜血棘手、手握人命的恶妖,赤令更是属于祸世妖邪,至今也只出了一张赤令。
长穗不用问也知,那张赤阶除妖令用在了谁身上,她有些心虚的笑了笑,看到雪十一单手结术,在那唯一一张的高阶黄令上留了印记,一旁的道士惊呼,“小道友,你这是要接黄令?!”
雪十一轻点下颌,“去试试。”
“这哪里是随便可以试试的,搞不好可是要人命的!”有人劝说道:“你可知有多少道友,成了那溪山狐妖的……”
又有人咦了声,不确信的念出黄令上的印记标识,“雪……十一?你是雪十一??”
长穗眼睁睁看着这群捉妖术士转了态度,两眼放光的挤过来,“原来您便是衡老口中的道子,果然是年少有为俊秀无双,我等今日能与您一见,当真是……”
长穗听得一头雾水,“什么道子?衡老是谁?”
等雪十一拉着她从包围中挤出,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雪十一脸色难看,是难得的情绪外泄,“哪有什么道子,不过是老头拒收我为徒的借口。”
……收他为徒。
长穗心中一咯噔,本还想追问,但见他脸色实在不好,想来问了也不会多说,便又把话憋了回去。
长穗在心里告诉自己,他毕竟转生成了道宗子弟,会有新的师尊宗门也属正常。他们二人早已不是纯粹的师徒关系,若能有更尽责的师尊管教好他,是好事……她没道理自己教不好,还不准旁人去教。
“我们现在要去溪山吗。”长穗将杂七杂八的心思赶出心海。
雪十一淡淡嗯了声,心不在焉的模样似也在想什么。
溪山就在永泉镇中,因狐妖作祟,原本靠捕猎为生的百姓已经不敢踏入,山脚附近荒僻冷清。这么大的山林,若狐妖有心躲藏,没个十天半月很难捉到,路过糕点铺子时,长穗吸了满口甜香,拽了拽他的袖子,“你要不要先备些干粮。”
雪十一扫了眼旁侧的铺面,见长穗站在原地未动,他刚要说什么,就被长穗捂住嘴巴,“好了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没钱,不买就算了。”
说出来他大概也不信,她真的是在为他考虑,不是在馋什么糕点吃食。
长穗是灵物,十天半个月不吃五谷杂粮饿不死的,而雪十一虽是道修超脱了凡胎,但依旧需要食物进补。
两人就这么什么也没准备的进了溪山,刚一踏入,便感受到林中瘴气,等走到深处,天色已晚,林中昏暗无光,不时传来野兽的嚎叫,却始终未见狐妖的影子。
长穗跃上高树,随手摘了几颗野果,看着雪十一在下方忙碌的铺设阵法,她坐于枝干双腿晃动,丝毫没有帮忙的意思。
听到上方啃果子的声音,雪十一忙中抬眸,淡淡道:“林中野果,多有毒。”
长穗啃了满口酸涩果香,笑眯眯回着:“可我百毒不侵。”
本以为雪十一不会再理她,没想到少年眉梢微挑,不知出于何用意接了句:“巧,我也是。”
咔嚓——
长穗塞了满口的果子,忽然不怎么香了。
愣愣看着树下少年,她几口啃光果子跳下高处,雪十一问她,“去哪儿?”
他好像总爱问她这句话,生怕她跑掉似的。
长穗指了指不远处的溪水,不去看少年的脸色,“去沐浴梳洗,你也要跟吗?”
第96章 摆烂攻略05
长穗虽是非人灵物,但再怎么说,人身也是个姑娘。
她心中能分清楚,暮绛雪虽是个厚脸皮的混账,不代表他转生的雪十一也这般无耻没有规矩,长穗走到溪边,褪去衣衫时没有丝毫犹疑,甚至都未回头查看雪十一有没有跟随。
他跟来又能怎样呢?
长穗没入水中,缓缓闭上眼睛。
历经几世,她与暮绛雪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已经做了,前世甚至还认他做了夫君,若是雪十一想同她做些什么,她不会拒绝的,直接摆烂到底。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受了老道人的点拨,长穗现下想开如释重负,感受到前两世从未有过的轻松自得。自醒眠后,她面对雪十一时,大多数能保持寻常心态,只有偶尔会感到心闷疲倦,就像此刻,因雪十一随口的一句话,她保持的好心情便瞬间消散,只想躲去无人的角落静静待一会儿。
原因是何,长穗心知肚明。
溪流涓涓流淌,山间的夜晚弥漫着薄雾,远处偶有若隐若现的兽鸣。弯月高悬于空,暗沉的夜晚使山林陷入危险的静谧,长穗将身体蜷缩入溪水,静静感受着凉意浸透皮肤的触感。
忽然,有什么凉软的物体缠上她的脚踝,四周静的越发诡异,就连飞鸟振翅的微响也消失无踪,长穗缓缓睁开眼睛,看到水面泛起涟漪气泡,荡出丝丝缕缕的墨色丝线,像海藻,又像发丝,慢悠悠缠着长穗缠绕而来。
墨丝中出现一张脸。
白皙如冰雪的皮肤,黢黑深邃的眼瞳,高挺的鼻梁下,弧度完好的薄唇似笑又好似没有笑容,他自水中望着长穗,额心血色的印记如锋利剑痕,缓缓朝着长穗靠来。
这是一张属于暮绛雪的脸。
但“他”是慕厌雪。
长穗一动未动,清晰并理智的知道慕厌雪不可能再出现,是溪中养出了水魅,试图迷惑吸取她的精气。长穗没有失去对身体的控制,也知晓此刻该一爪子拍散这只水魅,可她更清楚,水魅无面,只会幻化成心中思念之人,水魅所有的行为,都是在折射她内心所求。
所以长穗没有出手,她静静看着那张脸朝她靠来,想知道慕厌雪对她的报复究竟深刻到了何种地步。
啪——
就在水魅圈上她的脖颈,即将吻上来时,一枚爆发力极强的石子冲来,硬是将无形无面的水魅震碎成水泡,溪水如落雨般扑了长穗满脸,让她毫无防备吞了一口。
“你做什么!”长穗被呛到了,吐着溪水瞪向岸边。
雪十一立于树下无光的角落,看不清面容,声线比溪水还凉三分,“帮你恢复清醒。”
“还真是谢谢你了。”长穗呵了一声。
水魅是水中化生的精怪,需要吸收大量的精气才能修成实体,只靠蛊惑引y诱,没什么杀伤力。长穗本就是净煞驱邪的灵物,这种蛊惑手段自然入不了她的眼,无需雪十一出手,她也可以毫发无损。
“如此,倒是我扰了你的好事。”雪十一语气淡淡,静立在树下没有靠近,像是随口发问:“你所思之人是谁。”
水魅的幻化只有受它蛊惑之人可见,雪十一看到的只是无面水怪。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溪水在月光下泛着银光,长穗的身影被月色笼罩看不真切。她搅了搅溪水,试图捞出稀碎的水魅,“你是想知水魅化成了谁的脸吗?”
水面荡动作响,长穗转过身子,趴在石岸看向树下,存了逗弄的心思,“我看到了……我那短命的夫君。”
清浅的呼吸似是凝滞,隔了瞬才有声音传出,“他死了?”
“死了。”
“怎么死的。”
“我杀的。”长穗垂着眼睫挑捡岸边石子,敷衍轻漫道:“我不喜欢他,就斩了他的头,断离了他的四肢,让他尸骨无存死无葬身之地,他死前一直嚷嚷着要报复我让我后悔……死后却都不敢入我梦中见我……”
说着说着,熟悉的窒闷感再次袭来,长穗不由停了声音。就在这时,一声突兀的笑自暗处传来,太轻太短,像极了错觉。
可长穗的耳朵没有听错,她确实听到雪十一笑了,“你笑什么?”
一般人听到她这么说,不该被吓到了?长穗莫名恼火,“他死了,你很高兴?!”
“世间少一妖邪,我自是愉悦。”
雪十一毫无遮掩的承认,嚣张至极,是对长穗十足的挑衅不尊重,哪怕知道他们是同一个人,她还是很难不生气,捡来的圆润石子尽数朝着树下砸去,她忍不住骂,“你缺不缺德!!”
只要一想到慕厌雪四分五裂破碎的模样,她就很难压住情绪,话没过脑,她张口就训,“小小年纪毫无同理心,你这道子是怎么当的,你师尊又是如何教的你。”
“哪天你心悦之人没了,我也跑去你面前哭丧道喜行不行?!”
砰——
数枚石子回掷落入水中,激起百层浪席卷长穗,冰凉的水意兜头浇来,长穗霎时清醒,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蠢话。
“不是,我……”不等她说些什么补救,岸边少年阴冷的质问袭来,“既然心悦为何要杀,你亲手杀了你夫君,我如何不能笑。”
他说:“比不得你,我没有心悦之人,也绝不会手刃爱人。”
长穗怔住,看到他转身朝着林中走去,发狠又补了句:“这辈子,我都不会有心悦之人,你也别想为我哭丧。”
真是好一个不会有心悦之人。
长穗在水中扑腾了两下,回敬道:“你最好说到做到。”
“雪十一,做不到你就是狗!!”
这个混账东西.
长穗反思,她就不该同雪十一提什么夫君。
半真半假的话憋屈了自己不说,还得来雪十一阴阳怪气的讽刺,不得不说,她确实有被他的话伤到。
【我没有心悦之人,也绝不会手刃爱人。】
脑海中一遍遍回荡着这句话,长穗耷拉着脑袋回了林中,在心中止不住问,“这便是你前世不肯杀我的理由吗?”
雪十一已经在附近布满了法阵,一等妖邪靠近会自动收阵,见人盘在树下打坐,长穗没有吭声,跃上一旁的高树靠坐休憩,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四周陷入压抑的沉闷。
许久之后,树下有了响动。
长穗微微掀睫,看到雪十一冷着脸往溪边走,半分招呼的意思都没有,长穗索性翻身背对着他,心想年纪轻轻气性不小。
无论暮绛雪还是慕厌雪,都不曾这般顶撞斥责过她,更别说是甩脸耍脾气。自相遇后,她不知吃了雪十一多少个冷脸,少年与前几世更为阴晴不定桀骜难驯,长穗真是欠了他的,才会跟在他身边受苦吃气。
走了算了,反正他也说绝不会有心悦之人。
长穗抬起手臂,扯了扯腕间的缚绳,决定费点心力把这东西绞碎,不然雪十一还真当她是吃素的受他所控。
正准备动手,林中起了脚步声,是雪十一沐浴回来了。
长穗闭上眼睛,背对着他全当睡着了,耳力极佳的她听到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至她所在的树下,突兀没了声音。
怎么不走了?
耳尖微动,长穗听到清浅的呼吸声,知道人就站在树下,不言不动……他在干什么?
如芒在背,长穗能感受到雪十一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过于浓烈的视线如有实质,恨不能在她身上灼出窟窿。手指微微蜷缩,长穗不由屏住呼吸,开始想些有的没的。
他是发现了她在破解缚绳吗?还是说,冲了个冷水浴他还是压不过火气,想要趁此杀她泄愤??
就在她胡思乱想间,腕间传来刺痛,缚绳毫无征兆的收拢凝缩,猛地将长穗扯下树枝。
“!!”裙摆扬动,长穗自树上跌落。
不等她施术自救,一双手臂稳稳将她托抱,长穗摔入雪十一怀中,对上他白皙放大的面容,人还有些懵,“你做什么。”
雪十一面无表情凝着她。
刚从溪水中出来,他的衣发潮湿沁着水凉寒意,水珠沿着他的额头缓缓滴落,浸透他眉心殷红的印痕,凝聚在鼻梁。他没有回应,而是将长穗悬空按在树身,掐起她的下颌覆面逼近。
“你……”长穗的声音被堵在唇齿中,雪十一吻住了她。
柔软的薄唇凉如溪水,经由多次辗转厮磨才能恢复温感,长穗在他口中尝到溪水的气息,清透寒凉,混合着他身上独有的冷香,密密实实朝着长穗包来。
“唔。”一声闷哼溢出,似惩罚她的走神,雪十一咬痛了她的上唇。
长穗攥住他的手臂,试图将人推开,反而被他压得更为紧密。好不容易才拉开彼此距离,她用手推开雪十一的脸颊,“你发什么疯!”
刚刚还说谁也不会爱,怎么冲了个凉回来就对她连亲带咬。
雪十一依旧不吭声。
长穗不让他亲,他便低头亲口勿她的掌心手指,就像手中抓入一条顽劣游鱼,凉软湿漉的鱼儿顺着她的手腕一路往内,长穗被他亲的又痒又麻,忍不住收手后缩,又被他抱着困入怀中,低头往她脖颈中埋。
当颈间细腻的皮肤被口允住时,长穗终于意识到他的不对劲儿。
“雪十一!”拽住他的头发,长穗用力扯开两人的距离,对上他幽暗无波的眼瞳,明显是受了蛊惑。
见人还要朝着她压,她毫不客气甩了他一巴掌,“醒醒!”
雪十一像是感觉不到痛,如同丧失理智的藤蔓,只知道贴附蚕食靠近之人,被蛊惑的神智放大了他的欲求感官,在两人的纠缠拉扯下,长穗甚至感受到了他的身体反应。
……这个孽徒。
长穗的嘴角抽搐了两下,一边攥着衣襟不让他扯开,一边施术为他净化被蛊惑魔障的神智,片刻之后,执意扒她衣裳的少年终于不折腾了。
长穗悬空的双脚落地,背抵于树,托住雪十一脱力栽来的身体,“清醒了吗?”
雪十一眩晕得厉害,一时间站立不住,那么修长的身体只能软趴趴压在长穗身上,缓了片刻低哑出声:“我……怎么了?”
溪水的凉气早已厮磨滚烫,长穗用小身板撑住他,没好气道:“你想变狗。”
“嗯?”鼻腔发出轻轻的质疑,雪十一阖着的眼睫颤动,意识在缓缓回归。
他想起自己去了溪边,和衣浸泡时,察觉到暗处的异动,看到一条柔软雪白的大尾巴。
雪十一以为,那是长穗。
他以为少女余火未消,是故意跟过来想要报复,所以当石子投过水中泛起雨波时,他没有抵抗,直到水雾散去,暗处现出一双鬼魅紫瞳,杂乱的世界消失隐退,他的心底眼底就只剩了……
绯色漫上耳根,雪十一想起了他刚刚对长穗做的事。
几个呼吸后,他缓缓吐字,“是狐妖。”
强行将身体的各方反应下压,雪十一试图恢复冷静,吐出的字语如在牙缝挤出,“是它引y诱了我。”
长穗没心思和他掰扯他究竟是怎么回事,身体绷直,她敏感察觉到周围气息的变化,有东西过来了。
山林中传来野兽的嚎叫,若隐若现,又好似近在咫尺。
弥漫在山林中的雾气渐浓,四周枝叶簌簌的响动,雪十一也察觉到靠近的妖气,与长穗默契保持着姿势未动,直到,那双紫色眼瞳出现。
就是现在——
长穗指间汇聚灵力,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妖雾砸去,雪十一后撤催动法阵,妖狐被逼得只能迈入阵中,发出凄厉的嚎叫。
“不是它。”雪十一颦起眉头,明显感受到被困的狐妖修为浅薄,远不足以到蛊惑他的程度。
这只明显只是刚开了灵智的幼妖,连化形都不会。
长穗看着四周浓郁的妖气,心下不安,“恐怕,不止一只。”
“啊——”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惊恐的嚎叫,有人大喊道:“师兄快躲开!”
同一时间,暗处有妖力朝着阵法砸来,几个来回便撞破了阵法,将被困的小狐妖救出。
“百年道行……是它。”雪十一作势要追,奈何不远处的呼救中还未止住,摇摆间,长穗替他做了选择,“你去救人,我去追……”
迈出的步子硬生生被扯了回来,雪十一拽着的后领推向相反的方向,“你去救人,我来追。”
行吧。
这种紧迫关头,最忌讳犹豫不决,尽管有些不放心,但长穗还是转身就走,以最快的速度奔向呼救处。
“万事谨慎。”身后传来雪十一渐远的声音。
长穗嗤了声:“该谨慎的人是你。”
至少她不会被狐妖蛊了心智。
“……”
山林中,除了她与雪十一竟还有其他人。
长穗赶到时,发现三名道士在围攻一只红狐,红狐生有三尾,几个甩尾间便将一人重重甩落,地面已经横躺重伤了两人。
竟还有一只狐妖。
“躲开。”长穗闪身替一名小道士拦下攻击。
为方便一会儿收场,长穗只能用符箓咒术,原本以她的修为,对付这只狐妖不成问题,没曾想这些道士会在此处布下陷阱,后撤躲避间,长穗只感觉脚踝一痛,有东西用力卡在了她的脚腕。
……是一只施了灵术的捕兽夹。
长穗疼的倒抽一口凉气,用力去甩竟没有甩开,受伤的小道士急忙朝着她奔来,慌张道:“道友别动,此法器需用灵术解开,你等等,我……”
三尾红狐龇牙咧嘴朝着长穗扑来,被长穗忍痛一脚踢飞,她推开扑来的小道士,“等会儿再弄!!”
“哦……好好。”因误伤长穗,小道士傻呆呆的都忘了躲闪,直至又被长穗挡身救下。
这几名道修看起来同雪十一差不多年纪,应该也是刚刚下山历练的新手,修为不高胆子却不小。见他们帮不上忙,长穗只能速战速决,不等小道士回神,就抽走了他攥在手中的黄纸,“借符一用。”
当雪十一捉住那两只狐妖寻来时,平坦的地面躺着一只半人高的三尾红狐,已然没了气息。
注意到地面溅洒的血迹,雪十一眼皮一跳,朝着众人微拢的树下大步而来。
树下,几名道士蹲守围绕住长穗,正在帮她解脚上的捕兽夹,一人吵嚷催促着另一人,“你到底行不行,不行让我来!”
施术的小道士脸色涨红,“催什么催,毛手毛脚的你还不如我!”
长穗忍着脾气看他们争执,见他们都不像会解的样子,正要说自己来,面前阴影覆拢,“怎么了。”
突兀出现的人吓了他们一跳,有人差点拔剑,看清雪十一的相貌,张执眸光一亮,“是雪道友!”
雪十一没有看他,屈膝蹲到长穗面前,看到长穗被夹出血的脚腕,又把话重复了一遍,“怎么回事。”
见他毫发无损,不像受伤的模样,长穗知道他那边进展顺利。反观自己这边……她沉沉呼出口气,感觉失了脸面,只能别过面容,故作轻松,“没注意,被夹到了而已。”
看出两人相识,张执急忙解释:“怪我,都怪我们……长穗姑娘都是为了救我……”
他们一行来了五人,为了抓住妖狐进行了周密的部署,没想到妖狐的修为会这么高,更没想到会有人冲出来救他们。地面的兽夹,是他们的大师兄布下,可惜大师兄重伤陷入了昏死状态,他们其他几位师弟不精通此法器,一时间也难以将兽夹从长穗脚上取下。
“我自己来吧。”
“我来。”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雪十一抬眸,对上长穗诧异的眼眸,一番打斗过后,少女衣发微乱,红肿的唇上印有细碎咬伤,显然不是她自己咬的。那只能是……
“你能行吗?”有了先前几人的添乱,长穗连他也不敢信了。
雪十一垂下眼睫,不敢再细看,只是轻轻“嗯”了声。
小心翼翼抬起少女受伤的脚踝,他理平衣摆放在自己膝上,垂眸研究着兽夹上的禁制,不过几息,他便结术注入法器中,只听咔嚓一声,咬紧的兽夹落地,几人皆松一口气,“可算解开了。”
“我来为姑娘止血!”一人掏出储物袋中的伤药,不等靠近,便得来雪十一冷淡一句:“别动她。”
在几人疑惑的目光下,他用帕子擦干净手指,才慢吞吞去撩长穗的裤腿。只是手才放到长穗的腿上,他便没了动作,抬眸看向围看的几人,“不回避?”
“啊对对……回避回避……”张执最先反应过来,拉着其余几人转了身,还不忘同长穗道歉。
不是他们不知礼数,而是刚刚的长穗太“威猛”,人又是因他们而伤,让他们一时间忘了礼数。
长穗歪了歪头,看到雪十一低眸撩开了她的裤脚,为她冲洗污血,她忍不住逗他,“你怎么不回避?”
雪十一头也不抬,“我避开谁为你疗伤。”
长穗说:“你可以闭着眼睛啊。”
话本上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雪十一静静听着,难得没有回击,他动作轻柔地为长穗包扎好伤口,莫名其妙来了句:“帮我疗伤时,你闭眼了吗。”
……竟还不忘这事。
长穗磨了磨牙,说:“我当然是闭着眼睛!”
“是吗。”雪十一表示明白了,用凉淡的语调陈述,“怪不得道袍都被你撕碎了。”
长穗:“……”
她当日就该先撕碎他.
随着妖邪除尽,山林中的雾气散尽大半。
张执这边还有两位重伤不醒的师兄,他们决定即刻出山,邀求雪十一同他们一起离开。
雪十一扫了眼长穗受伤的脚,微微颔首表示同意,见张执还站在面前不动,他微微颦眉,“怎么。”
张执的面容憋得通红,吞吞吐吐道:“长穗姑娘的脚受伤了,恐怕不方便再走山路……”
雪十一沉默着,看到张执犹豫了再犹豫,走到长穗面前,结结巴巴道:“姑娘是因我们而伤,若姑娘不介意的话,我、我可以背姑娘下山。”
长穗愣了下。
看了看还未止血的脚踝,她又抬头看向张执,最后将目光定在雪十一脸上。见他定在原地也在看她,长穗停顿了半瞬,回:“好啊。”
她收回落在雪十一身上的目光,看向张执,弯起唇角道谢,“劳烦你了。”
“不劳烦,这是我该做的!”张执也笑了起来。
在衣服上搓了搓手指,他将手搭在长穗的手臂,不等将人扶起,一只更为修长有力的手按在了他的手臂,雪十一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面前,“还是我来吧。”
“不用不用……”
张执摆着手,以为雪十一是在谦让,感动的解释:“我很有力气的,而且也没受什么伤,雪道友你不用担心,我……”
挣了挣,竟未能摆开手臂上的钳制,张执茫然抬头,看到雪十一面无表情凝着他,重复道:“我来背。”
“放开她。”
“……”这好像不是客套。
张执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迟疑松开了手。
第97章 摆烂攻略06
雪十一将长穗背下了溪山。
其实长穗没那么娇气,捕兽夹虽让她流了不少血,但没有伤到骨头,她完全可以瘸着腿走下山,这种痛,远不如她前世所中的生死恨,之所以还会答应张执的请求,是她故意为之。
妖狐蛊惑人心,是放大了心中欲求,并非只有盲目情欲,而雪十一被蛊惑后,第一时间竟是来寻她,说明那时他心底最想见到的人就是她,过于炽热的亲热与他口中的无爱相悖,在这之前,长穗天真的以为,雪十一真的对她没有好感。
所以,还是喜欢她吗?
哪怕她如今的身份是不容于世的“妖邪”,哪怕他转生成了除妖卫道的修士,他依旧对她生了好感,是少年的骄傲让他吐出的字眼与心中欲求相反,并非真的无爱。
妖狐的蛊惑让长穗看到了雪十一隐藏的一面,她想求证心中所想。
长穗知道,无论一个人再怎样转生变化,一些本性里自带的东西很难根除,就比如暮绛雪的偏执,他逆天的聪慧敏锐,以及骨子里的暴烈占有。若雪十一当真对她有意,大抵容忍不了她亲近张执,雪十一也看出了长穗对他的试探,所以他试图无视,试图沉默不在意,可当张执扶起长穗时,他还是按不住失控了……
只能说,小孽障还是那个小孽障,历经几世,他依旧是他。
“不用了,我……”验证了心中所想,长穗打算回绝雪十一,却被他毫不客气托起。
被迫趴在雪十一宽阔的后背,长穗先是一愣,最后无奈叹了声气。
“怎么。”雪十一扣住她的脚踝,特意避开了她的伤处。在对峙中落了下风,让他说话带刺,“我背你,很失望?”
手臂松松搂在他的脖颈,长穗唉声叹气,“是有一点点失望。”
但完全在预料之中。
毫无意外,扣在她脚踝的手力道收拢了,长穗想,若是可以的话,雪十一定是想掰折了她。
距离天明大概还有两个时辰,就算没有妖瘴,夜晚的山林依旧昏暗无光,土路崎岖不平。总归有人愿意背,长穗没道理在这个时候逞强拖慢行进,便老老实实趴在了雪十一身后。
她打了个哈欠,见人没有同她交流的意思,长穗也懒得没话找话,便软趴趴倒在了他的身上,闭着眼睛假寐。
林中静谧,一时只剩他们的脚步声,下山的路上,雪十一背着人走在队伍的最后,张执抓着掌明珠,时不时往后看,同行的师弟扶着伤重同门,见他心不在焉的一直往后扭头,忍不住戳他,“看什么呢你。”
“没,没什么。”张执面色复杂,说不出心中的奇怪感觉,他吞吞吐吐道:“你们有没有觉得,雪道友和长穗姑娘有点……”
想了半天也没想出适合的形容,他憋出不确信的两字,“亲密?”
“有吗?”师兄弟们闻言,也跟着他齐齐回头。
少年一身干净的灰蓝道袍,乌缎似的墨发被发带高束,留额前两缕荡在颊侧。哪怕身后背着人,他走路的姿态也依旧挺拔稳当,在艾绿的裙摆荡动下,少女的双手懒散搭垂,似乎埋脸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张执敏锐注意到,雪十一垂入身前的发丝,有一绺挂在了长穗指间,少女细白粉粉的手指与乌黑的发纠缠,是无法明说的暧昧亲昵,让人看得心里发痒难耐。
掌明珠散出的光亮实在难以让人忽视,白光刺目,长穗无意识将面容往他肩颈里埋藏,喃喃哝呢着什么。过分的贴近,让雪十一清晰感受到洒在后颈的呼吸,不适使他身体僵直,又很快恢复冷持。
察觉到前路投来的注视,雪十一撩起眼睫,眉心一抹殷红又冷又艳,听不出语气,问:“你们在看什么。”
好像是有点……
张执几人讪笑摆手,连忙将面容转了回去,张执听到他最小的师弟小声问了句:“他们不会是道侣吧……”
也没听说归元宗的道子有了道侣啊……瞧两人嚣张的做派,难不成是他们的消息滞后了?
凡世的道修因法道单一,并未有断情绝爱的规矩,哪怕是天赋极高可振兴道门的道子,也可缔结伴侣娶妻生子,只要道侣不是妖邪,就算只是个普通凡人,也会得到道门祝福,因此,大家对此事看得很开。
长穗并不知道,自己在旁人眼中已经成了雪十一的道侣,她懒洋洋趴在他的背上,呼吸到他身上清浅的雪海香,在一番折腾打斗下眼皮沉重,陷入昏昏欲睡的状态。
等他们下了山,天光已亮,街道两侧满是出摊的餐铺,在熙攘的人流中不时吆喝。
张执着急送伤重的师兄回道门就医,得知雪十一与他们不同里,疑惑道:“雪兄不回道门复命吗?”
若他没有记错的话,雪十一应当是黄牌九阶捉妖师,如今他破了溪山黄令,足以让他在道门中跃升至玄牌,他该是同年批中最快升入玄牌的年轻术士。
真不愧是衡老认定的道子,张执在心中感慨。
雪十一原本是这么打算的,但考虑到趴在他后背睡着的小妖物,安妥起见,他还是决定先寻个地方安置她。
“那……”张执吞吞吐吐,将目光落在长穗身上,见少女埋趴着面容未有转醒的意思,他无措揪了揪衣摆,在同门一声声的催促中,终是只憋出一句:“替我多谢长穗姑娘的救命之恩,还有……抱歉。”
雪十一轻点下颌,与几人自街口分别。
今日是早市,街上熙熙攘攘很是热闹,身穿道袍的少年背着绿裙姑娘漫在人群中,难免会惹人注目。有人好奇打量,有人冲着他们捂嘴笑,也有人热心询问是否需要帮助,雪十一客气婉拒,尽可能避开太多拥紧的人群。
“皮薄馅多的热包子——”
“糖葫芦,酸甜可口的糖葫芦。”
“客官,要不要来碗汤面。”
雪十一背着长穗路过一个个摊铺,感受到后背均匀的呼吸声,在这般吵闹的氛围中,她竟还能睡得安稳,真不知是心大还是太过信任他。
“不怕我把你卖了么。”垂下眼睫,他低低喃声,唇角牵起并未意识到的弧度。
在路过一家糕点铺面时,后背沉睡的人终于有所轻动,趴在雪十一耳边喃了句:“好香……”
是桃花的甜香,似乎还混了沙蜜,与晒干碾碎的花草搅在了一起。
雪十一停下脚步,扭头看向糕点铺子,忆起昨日长穗就是停在此处,问他是否要备买干粮……就这么想吃?
长穗又低低咕哝了几声,埋在他颈窝的脑袋轻蹭,甚至还用力嗅了几下。
雪十一微微偏头,像是被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拱过,被她蹭的又痒又麻,这么近的距离,她的鼻子近乎抵在了他的皮肤,当真还能闻到糕点的甜香?
雪十一被她蹭烦了。
想到钱袋中仅剩的几枚铜板,实在是有些碍事沉重,还不如拿出来花光了事。他没什么想买的东西,也实在有些累了不愿再走动,不如就近买些东西。
买什么好呢?
目光扫过附近的店铺,雪十一迈步入了最近的这家。
“……”
长穗醒来时,人已经躺在床上。
入目的是素色床帐,她从榻上翻身坐起,发现自己所处之地是间客房。
……竟睡得这般沉。
哪怕已经沉眠了百年,她也皆是游离在不安焦虑中,长穗按了按还有些发昏的脑袋,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睡过安稳觉了,是因为雪十一吗?
脚踝上的伤口又被重新上药包扎过,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她撩开帐帘往外走,忍不住唤了声:“雪十一?”
房中安安静静无人应答,雪十一并不在房中。
不算太大的房中,漫着甜腻的花香,长穗注意到桌边的油纸包,打开发现是几块桃花酥点,纸包下还压着一张字条,上面只有寥寥几字,【留在房中。】
隔了数行,又潦草补了两字:【等我。】
总算不再是“罢了”。
睡醒一觉,长穗的心情大好,看见花糕心情越发的好。她坐在桌前,捻起一块糕点塞入口中,没等品出味道,便拧眉嘶了一声,她唇上还有细小的咬痕未好。
当雪十一回来时,长穗正捏着铜镜摆弄,见桌上的糕点几近未动,他似随口一问;“不好吃?”
长穗回:“嘴疼。”
在灵术的治愈下,红肿破皮的嘴巴已经恢复正常,只余脖颈上还留有一块暗红口勿痕,可见当时少年亲的有多激烈,恨不能将她吞吃入腹。
在雪十一的注视下,长穗用灵术缓缓抹掉痕迹,只余极浅的一抹绯印,一会儿便可自动消褪。
等身上没了那晚的痕迹,她才重新捻起糕点,见雪十一立在原地未动,黑幽幽的瞳眸定在她脸上也不出声,吓了一跳,“你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
雪十一还在看着她。
目光从她白皙的脖颈落回唇角,像是又在脑海过了一遍昨夜之事,他开口:“我会负责。”
长穗愣了下,“你说什么?”
“我说——”雪十一迈开长腿,走到她面前,用手臂撑着桌面倾身靠近,“昨夜的事,我会负责。”
他并非胆怯不敢承担后果之人,既然做了便会认。
几缕碎发自背后滑落身前,在近距离的注视下,他看到长穗的唇角沾了桃花碎屑,心念一动抬手去抹,冰凉的指腹触碰到细腻温软时,长穗的眼睫颤动如翅。
好一会儿,她才理解了雪十一话中的意思,身子微微后仰拉开彼此距离,她试探着问:“你……准备怎么负责?”
雪十一反问:“你想我怎么负责?”
长穗气笑了,“你总不能娶我吧?”
“好。”雪十一像是听不出她话中的嘲意,自然而接,“那便娶你。”
长穗:“……”
是她的话让他误会了什么吗?
“其实……倒也不必。”长穗试图挽回什么,毕竟昨晚之事并非他的本意,若按他这般迂腐思想,那她先前看了他的身子,也该留下负责。
雪十一蓦地冷笑,“你以为,我为何控你不放?”
“还有。”
长穗猛地抬头看向他,听到他冷幽幽补了句,“不要拿我和你比。”
所以,雪十一那日的冷脸不是因她花光了他的钱,重点是在她扒了他的衣裳看了他的身体,却不肯承认负责???
小孽障何时变得这般守身如玉了?!
在此事的观点上,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要么是他对长穗负责,要么就是长穗对他负责,总之在雪十一手中,长穗是别想离开。
他不愿让她离开,她不离开就是,他愿意对她负责,也随他折腾,长穗懒得同他争执辩驳,软化摆烂的态度让雪十一挑不出错,对她也算有求必应。
打量着如今住的客房,远比先前的简陋客栈精贵,长穗疑惑,“你不是身无分文吗?哪来的钱住这么好的客栈,还能买得起花糕。”
雪十一只解释前半句,“这不是客栈,名唤渡道阁。”
渡道阁分散在世间各城各地,专供捉妖术士免费寄居,修士的除妖牌令越高,所能居住的房间就越精贵,且阁中挂满了低高阶的悬赏除妖令,捉妖术士可凭自身能力接令赚钱,来去自由。
“这世间还能有如此之地?”能建立如此庞大繁多的渡道阁,并且不图钱不图利,绝非一般财力所能达成,长穗难免好奇渡道阁的背后主人。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雪十一淡淡开口:“是南荣太帝。”
凡尘之所以灵气与魔气一同复苏,皆是因百年前的红雪降临,那时,北凉与南荣的战事初平,太帝还只是南荣少帝,据传,她是为了渡两位在战中丧生的亲眷,才会修建渡道阁海纳百川,也算是为他们祈福积善。
“南荣……少帝……”长穗喃喃,忆起百年前慕厌雪立为少帝的小姑娘,可惜她从未见过她。
“她还活着吗?”
雪十一瞥了她眼,“自然。”
长穗露出欢喜笑容,若她没有理解有误的话,那位太帝口中的亲眷,应该是指的她与慕厌雪。可惜,她已经无法带慕厌雪回去,却可以把雪十一带回去。
长穗忍不住问:“你愿意同我回南荣王城吗?”
雪十一没有拒绝,而是反问:“去见太帝?”
“对,我们去见见她。”话说出口,才发现有多荒谬,被雪十一清透黢黑的眼瞳注视着,长穗猛地清醒过来,眼前的雪十一并没有慕厌雪的记忆,于他而言,太帝只是陌生人,于太帝而言,他们甚至都不只是肖似故人的陌生人,她很可能还会把长穗当成妖物。
想起曾在北凉经历过的那场磨难,长穗心有阴影很难再信任谁,气馁道:“算了。”
她趴在桌面,脸埋于臂失了动力,已经打算放弃,忽听雪十一回:“可以去。”
长穗蓦地抬头。
对上一双晶亮圆睁的双眸,雪十一不自在的别开面容,看着窗扇外的街景淡声:“我刚好还未去南荣,就当去历练了。”
长穗的内伤已经大好,雪十一肩胛的伤也已经结痂,只是因背了长穗太久,有些拉伤。之后几天,雪十一休养调整的间隙去接了几单悬赏令,有了银票,他们去南荣的路途才不至于太拮据。
至少,某人不会因吃不起花糕,在梦里蹭着他喊香。
不过短短几天,雪十一便攒够了一袋银钱,每日回来都会给长穗带各式各样的花糕。长穗觉得,雪十一对她是有什么误会,她真的不是什么馋嘴之人,只是沉睡百年太久没吃,又恰好那时受伤,才会贪嘴吃了他的糕点。
若真要说馋,她更想吃雪十一在破庙烤给她的花糕,雪十一听后似怔了下,“你喜欢吃那个?”
也不知他在思考什么,半响后他憋出句:“那个暂时买不到。”
买不到就算了,长穗没有多问,也不是一定要吃。
因渡道阁往来复杂,住的皆是些捉妖术士,所以长穗很少出门,大部分时间都窝在房中打坐调养。阁中只按牌令给房,长穗是无牌修者,所以只能同雪十一挤一张房间,好在客房宽敞,还有一台小软榻,两人各睡各的倒也相安无事,林中之事,谁也没再提及。
雪十一并不是时常在房中,除了接悬赏令,他还需去道门复命。
这日,雪十一出门除妖期间,房门忽然被人敲响,长穗掀开眼睫未动,任由那人又敲了几下房门,才警惕出声;“谁?”
敲门的动作一停,紧接着是窸窣整理衣摆的声音,“……是长穗姑娘吗?”
门外的传来的声音有些耳熟,轻咳了一声:“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青阳派的张执,先前你还从溪山救过我……”
长穗当然未忘,毕竟她脚踝上的伤才刚刚好利索,活了这么多世,她还是第一次被捕兽夹伤到。
起身开门,门外只站了张执一人,他看了看房号,小声问了句:“雪兄……是住这间房吗?”
长穗反问:“你怎么知道的?”
张执不好意思道:“我托人打听的,实在是有事找雪兄,才会贸然前来……他不在吗?”
注意到被收拾齐整的软榻,张执意识到了什么,长穗倒了盏茶递给他,算了算时辰,“马上就回来。”
几乎是长穗的话音刚落,房门就被推开了,雪十一拎着几包糕点回来,看到房中忽然多出的一人,动作微顿。
“雪、雪道友……”张执茶水都没顾上喝,连忙站起身。
说起来也是奇怪,明明他是正经来访,要寻之人也是雪十一,却不知因何,等雪十一真正出现时,会莫名紧张心悸,像是做了什么偷窃的亏心事。
听着他磕磕巴巴的解释,雪十一反应不大,抬步朝着长穗走去。
“何事?”将糕点推到长穗面前,他坐到了她的身侧,随手拿起她刚刚喝过的茶盏。
张执将这些收入眼底,拽了拽衣袖,他观察着雪十一的表情变化,迟疑发问:“今日道门下达的指令,你……不知道吗?”
第98章 摆烂攻略07
道门的规矩繁琐,每日往来进出之人又杂又多,除非必要,雪十一并不会踏足道门。
张执口中的指令,是道门一个时辰前刚刚拟定下达,还未正式布放道诏,他之所以能提前得到一手消息,全因近来住在道门之中,又恰好符合指令要求。
“现在知晓此令的人,都已御剑赶往王城,我还以为以雪道友的身份,已经知道了……”说不上是庆幸还是如何,雪十一过分冷淡的态度浇熄了他的热情,让他后面的请求有些难以启齿。
长穗看向雪十一,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为了不让张执太尴尬,她只能做出好奇模样,“究竟是什么指令?”
半空的茶盏又被添满热茶,长穗将茶盏推给他,温声安抚,“别着急,你慢慢说。”
有了长穗的捧场,张执摇摆不定的心有所安平,捧着茶盏左右看了看,确定房门已被闭严,靠近二人神神秘秘问:“你们……可听过通仙子的名号?”
长穗表情微凝,“通仙子??”
这不是她在灵洲界的尊号吗?
想到什么,她试探着问:“是几百年前,被北凉圣德女帝尊奉为国师的……通仙子吗?”
张执眼睛一亮,点着头道:“没错,就是她!”
北凉百年前的史书早已焚毁在战火中,几乎寻不到有关通仙子的记载,除了流传于市的野史及无法证实的流言,就只剩圣德女帝亲批的那句“世有通仙,擎天捧日;首出庶物,万国咸宁”,依旧高悬在咸宁阁中,这是对通仙子的荣宠信任,也是覆灭的开始。
“她不都死了几百年了吗?”时隔久远,长穗以为自己早已淡忘那段过去,未曾想随着张执寥寥几语,那些惨烈狼狈的画面又重新浮现在脑海中。
低眸抓搅着裙摆缎带,她的语气里是自难察觉的低落,“一个死了几百年的妖孽,何至于被道门重提。”
没能察觉她的情绪变化,张执沉浸在从道门得来的消息,当即反驳,“若是她没死呢?”
“什么?!!”长穗以为自己听错了,猛地抬起头来,一时间又懵又心虚,引来雪十一淡淡的投视。情绪外漏的下一息,她便尽可能使自己平静,谨慎询问:“你们凭何得知她未死?”
“就凭这个。”张执从储物袋中掏出一幅画像,长穗打开一看,沉默了。
雪十一抽走她手中的卷轴,淡淡扫过画纸上獠牙丑陋的大尾巴白兽,很快将画像反扣,“这不是道门正在通缉的祸世妖邪吗?与通仙子有何干系。”
话虽是询问张执,他却微微侧颜,看向长穗。
长穗抬手去摸杯盏,全当看不见他的注视,低头间,大半面容埋在茶盏中,她听到张执认真道:“因为——”
“这只祸世妖邪,很可能就是通仙子!”
“咳咳……”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实在听不下去了,长穗将茶盏按在桌面,叹息,“张执。”
她尽可能平心静气,幽幽提醒他,“这些同道门下达的诏令有什么干系呢?还有,你不是说来找雪十一帮忙吗……”
说了这么半天,她至今不知道门究竟下达了什么指令,张执又来找雪十一帮什么忙。
张执也知自己扯得有些远了,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主要这件事有些复杂,我也是怕你们摸不清情况。”
背景差不多都交代完了,张执清了清嗓子,言归正传,“道门怀疑,隐匿失踪的祸世妖邪,很可能就藏在北凉王宫中。”
道门最后一次追踪到祸世妖邪,就是在他们目前所处的永泉镇,妖邪残忍杀害了数十道修,之后再无踪迹。巧合的是,在祸世妖邪失去踪迹后,远在北凉王宫的王储殿下无故昏迷,而他昏迷前最后去的地方,是王宫中早已荒弃列为禁地的咸宁阁。
“不得不说,这王储殿下真乃奇人。”张执说着说着,忍不住又偏移话题,“你们知他为何要去咸宁阁吗?”
长穗和雪十一同时望着他。
对面两人两双眼睛,一双明亮又疑惑,一双冷漠不关心,两人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看的张执似处冰火两重天,干咳了两声连忙回:“因因为王储殿下认为,百年前那位通仙子有冤,他频繁出入咸宁阁,是在寻找为通仙子平反的证据。”
长穗缓缓睁大了眼睛。
这是这么久来,她第一次听到有人替她喊冤。
原以为早就不在意,原以为早就释怀,可不受控制的,丝丝缕缕的酸涩漫上心头,长穗轻轻眨落眼睫,“怎么会有人,认为她是被冤枉的呢?”
长穗以为,前世身负国师之名的她,早就被钉在北凉历史的耻辱柱上。
“要不怎么说王储殿下是奇人呢!”张执摇着头,也表示不理解。
北凉王宫数百年的历史,历经战乱焚烧、风吹雨打,已有不少宫殿被推翻修缮,唯有咸宁阁高耸于王宫角落,迟迟无人敢动。
有关咸宁阁的传言很多,据说有一任新帝上位时,试图夷平这座高阁,但负责此事的宫人大臣皆出意外,疯的疯死的死残的残,久而久之,咸宁阁便被圈为邪异禁地,无人敢入。
据传,这位王储殿下出生时天现祥光,阴沉数日的王都顷刻天晴,还有传言说,王储殿下自幼聪慧,无需教习便识千字,还是根骨奇佳的修炼天才,曾得衡老点拨提教,总而言之,是个顶顶优秀厉害之人。
提及衡老,张执冲着雪十一笑了笑,“也算是雪道友半个同门了。”
雪十一抬了抬眼,没有应声。
总之就是这般厉害的人,在频繁进出咸宁阁后,无故昏迷了数日,期间医官束手无策,就连术士都瞧不出问题,至今是北凉一大蹊跷事。
“那他现在醒了吗?”长穗关心道。
张执点头,“醒是醒了,但……好像落下了病根。”
至于具体情况,张执也不清楚,“其实若只是王储无端昏迷,还不至于惊动道门下达大规模的诏令,重点是在于近期,王宫总有人无端暴毙,道门的人去宫中看过那些尸体,同先前死在祸世妖邪手中的一模一样。”
长穗呼吸一顿,下意识看向雪十一。
雪十一也抬眸扫了她一眼,手指轻轻敲打桌面,点明问题,“这不足以证明,祸世妖邪是通仙子。”
“若是只有这些证据,自然不会有人想到通仙子。”毕竟妖魔重现不足百年,而通仙子却是两百年前的古人,一个鲜少有记载,又被过分神化和魔化的人,至今连个姓名都未存留,很难让人注意。
张执说:“真正让道门关注到通仙子,还是因那位王储殿下。”
“有宫人说,王储殿下昏迷在咸宁阁大门前时,怀中揣了一幅画卷,道门的修士去看过那幅画了……同祸世妖邪的特征全部吻合。”
说到这,基本同张执最先讲述的背景对上了,他拍着心口道:“多可怕啊,这只妖邪竟活了数百年,现在正藏在北凉王宫肆意残杀!我怀疑王储殿下之所以昏迷,便是遭了这孽障的攻击……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他独自念叨了一大通,忽觉房间安静的诡异。
长穗已经汗流浃背了,她未曾想张执兜兜转转一大圈,竟又将问题引在了她身上。察觉到雪十一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她只能再次捧起茶盏,喝了口茶岔开话题,“你还是没有说,道门下达的是什么指令。”
张执嗐了一声,总算说到来此的正题,“为保北凉帝王安全,也是为了抓住妖邪还天下太平,道门命北凉境内,所有玄牌级以上牌级的捉妖术士,立刻赶往北凉王宫。”
永泉镇,刚好就属北凉。
雪十一表情微变,长穗也是怔住了,她很快反应过来,“北凉的高阶术士都入了王宫,其他地方怎么办?”
“南荣会派术士前来增援,这个无需担心。”
现在最重要的,便是抓住祸世妖邪还天下安宁,比起赤令祸妖的威胁,其他妖邪都不算是威胁。
捉妖术士共分为天地玄黄四牌阶,天字为最高等,世间的天字牌捉妖师只有衡老一人,行踪飘忽难以探寻,早已不问世事,地牌捉妖术士也不超百人,大多数都是无牌和黄牌捉妖术士,玄牌也属于高阶翘楚。
原本,这么危险的事,该派地牌术士出手,但如今北凉境内的地牌术士只有四十余人,还需留数人镇守各个区域道门,哪怕他们能力再大,也无法护住整个北凉王宫。
考虑到整个王城的安危,也是下决心就此除灭祸妖不让其逃出王城,道门才决意出动玄牌术士,无需参与最危险的灭妖行动,只需护佑王宫及其周边百姓的安全、协助地牌术士完成灭妖法阵即可。
见雪十一久久沉默,长穗出声:“你不会是玄牌捉妖师吧?”
不等雪十一点头,张执便抢话道:“雪道友可是刚刚升阶的玄牌,是我们同批下山术士中,最快入玄牌的捉妖师!”
托雪十一的照拂,溪山狐妖的黄令定级分了他一份,张执也升了玄牌,这也是他寻求雪十一帮助的原因,“师兄们要么伤重要么牌级不够不愿去,无人相陪,我来就是想来问问……雪兄可否允我一道入王城?”
其实张执的修为不差,他是同门同龄中修为最高者,不然他们也不会敢接黄令,奈何张执有一大短板,便是天生胆小容易慌乱,而北凉路途遥远,王宫中又危机森森,他实在不敢独自前往,这才想出搭伙组队的念头。
“可、可以吗?”张执又开始紧张了。
长穗也在等待雪十一的回答,而雪十一却扭头看向她,问:“你想去北凉王城吗?”
长穗愣了下,疑惑他为何要询问她的意见,“这岂是我能决议的?”
“是啊。”张执弱声:“道门的诏令一出,所有捉妖术士都要听其安排。”
违背诏令者,便是不敬道门不守道规,最轻的处罚也是逐出宗派。
话落间,两道灵光破窗而入,直冲着雪十一与张执而来,灵光在两人面前破碎成透明光屏,组成的诏令与张执所述无二,雪十一将目光定在诏令的最后一行,上面写着不得有违,要求他们即刻出发。
诏令注明,除了玄牌术士,有能自愿者也可主动赴往王城除妖,只是需经高阶术士推荐,术法够格才能留守王城,不然便是来白白送命。
这刚好给了长穗同去的机会,她凑过来一起看,“现在就要出发吗?”
“是啊。”张执提醒道:“提前得到消息的捉妖师都已经出发了,早些去还能求着地牌大能分些轻松安全的任务,去晚了就没得挑了……”
“那还等什么。”长穗去拽雪十一,“还不快去收拾包袱。”
永泉镇处于北凉最西,御剑不眠不休赶往王都也需四日,走荒僻无人的一带,可能连个野果也摘不上。总归道门给了六日的宽松时间,长穗觉得他们倒无需那么急赶,便拉着雪十一储备了些衣食,张执同行,直夸长穗想的周全。
等一切准备妥当,他们才御剑出发。
雪十一原本的佩剑,因救长穗断在了真正的妖邪手中,只能先随意购置一把。长穗身为灵物,与人修的修炼路数不同,无需御剑飞行,但因张执的加入,她只能装作不会御剑的模样,由雪十一带乘。
见到长穗立于雪十一身后,张执略有些惊讶,他张口想问些什么,又觉得逾矩,不过雪十一也没有给他问出的机会,率先化为一道剑光直冲凌霄。
长穗是在他们赶路的第二日,才隐约回味过来,雪十一为何会那么问她,她想起了他们的南荣之约。
她先提议的,雪十一答应了,并为此接悬赏令筹备银钱,若没有道门的诏令,他们现在已经在去往南荣的路上。雪十一之所以会询问她,是在尊重她的选择,而长穗满脑子被王城的蹊跷事占满,给了他一个最糟糕的回复。
难怪,这些天他对她都爱答不理的。
心中百感交杂,长穗没想到,暮绛雪竟真的会学会尊重,耳边霎时又想起慕厌雪那声低问:“如果我换种方式来爱你,你会接受我吗?”
并非口头说说,他是真的在为她改变。
初初入夏,高空的风流依旧凛冽。
身侧是漂浮不散的云雾,脚下是延绵不绝的山川河流,偶有飞鸟经过,扑扇着翅膀围绕他们盘旋,雪十一心念灵动间御行数丈,远远将鸟群与张执甩在身后。
“欸,雪兄——”张执本就疲累,眼看着剑光瞬远,发出痛苦的哀嚎。
长穗立在雪十一身后,看到他荡动的衣袍与她的裙摆系带纠缠在了一起。他的后背挺拔宽阔,长穗记得趴在他后背的感触,有着足以让她沉眠的安全感。
这般想着,她便歪头朝着雪十一靠去,少年的身体明显一僵,语气不明,“做什么。”
长穗回:“累了。”
得来意料之中的不予理会。
长穗发现,这一世的暮绛雪脾气是真的坏,动不动就冷脸不理她,总要她先开口。以她的脾性,她最惯不得这类人,势必要弄出个老死不相往来,可她想到了前两世的他,对比动不动就发癫杀人的小恶种,这一世他竟学会了隐忍。
不高兴了,只是憋着气不理她,虽冷淡心思难测,但情绪稳定不乱伤无辜,目前还是个匡扶天下的正道修士。为了避免他憋出内伤又疯癫魔化,长穗想,她也不是不能哄,何况,这次确实是她之过。
靠在雪十一的背上,见他反应不大,长穗又伸臂搂住了他的腰。将面容埋在他的衣中,她吸了一口灌入冷风的雪海香,低低道:“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耗着。”
雪十一不说话,听到长穗轻轻道:“其实,我已经很久没入北凉了,就算没有道门诏令,等咱们去过南荣,我也定要拉着你来北凉走一遭,如今不过是顺序颠倒了。”
她不是忘了她同雪十一的约定,也不是没放在心上,只是她习惯了以大事为主,默认了雪十一也会如此。
这并不是什么无法化解的误会,说开便好了,然而雪十一比她想象中难哄,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都没什么表示。
长穗问:“你还在生气?”
雪十一回:“我有什么好气的。”
长穗:“那你能不能不要总对我冷脸。”
“抱歉。”雪十一冷淡道:“天生不爱笑。”
真是好一个不爱笑,也不知前几世是谁总把笑挂在脸上,合着是在对她假笑吗?
“你还能不能好了。”长穗语气变了,再怎么说,她也是他师尊,哪有师尊天天低声下气哄徒儿的。
雪十一就知她对他的耐性仅此一点,感受到她站直身体不再靠近他,他心中郁燥加剧,忍不住呛声:“人妖有别,我怎敢与你这般大妖冷脸置气。”
“虽是我说负责,若你不愿认,我又岂敢强求,不如到此为止。”也好过日夜撩拨他的心绪又不肯表明意图。
“你什么意思?”长穗愣了下,有些没听懂,“你是在赶我走?”
她看不到雪十一的神情,只能看到他疏离冷寒的背影,挺拔孤傲。
“好。”迟迟得不到他的回应,长穗便当他是默认,求了几世的愿终在今日达成,她终于等来了暮绛雪的主动放手,却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高兴。
连道几声好,长穗睨着下方繁茂无际的山林,冷声:“那我们,便到此为止。”
“雪十一。”
长穗后仰身体,朝着剑下跃去,“你不要后悔——”
雪十一只感觉剑身一轻,偏头间只看到一抹幽碧绿影,如断翅蝴蝶自高空而落。
长穗并非寻死,她的灵身漂浮定能让她安然无恙,不过是想坠入山林隐匿行踪。雪十一大抵误会了她的用意,以为她是被他气到想不开跳剑,呼啸的风流直直灌扑满脸,长穗闭着眼睫下坠,听到上方撕裂一声:“穗穗!”
是错觉吗?她怎觉雪十一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近了。
颤着长睫睁开眼睛,在剧烈扬动的衣摆下,长穗看到雪十一弃剑朝她坠来。他探出手试图抓住她,纠缠的衣发遮挡面容,只能听到他惊慌喊着她的名字,“穗穗,抓住我——”
不是说人妖有别吗?不是说要到此为止吗?
长穗张开嘴巴,想要质问,却灌入满嘴的风,强忍着别开面容,无视了他伸来的手。
山林已经尽在身下,只需落地,她便能化为灵体逃离,定要离这阴晴不定的小孽障远远的。这般想着,腕上的缚绳忽然现形拉扯,硬是将她坠落的身体上拉,直直朝着雪十一冲去。
没有伸出的手,被雪十一十指相扣,牢牢抓住。
长穗被雪十一拥入怀中,紧紧环抱收拢,寒风吹熄了他的体温,让他的怀抱又冷又硬。长穗撞在他的胸膛,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觉雪十一在发抖,他将她死死嵌入怀抱,低低喃了句:“真是败给你了。”
砰——
在灵符的加持下,他们的身体还是重重砸上树干。
长穗本可以让他们稳当落地,奈何她被雪十一抱得太紧,毫无挣扎的余力,只能着急催促:“快放手……”
雪十一闷哼出声,不仅不放,反而用手臂圈拢的更用力。
伴随着一声从齿间咬出的“绝不”,雪十一的身体擦着枝叶而过,经历了数次颠簸碰撞,他以后背落地的姿势,两人狼狈落地。
“你……”听到沉闷的落地声,长穗着急着从他怀中挣出,不等看清他的情况,就被人按着后颈用力下压,鼻梁碰到鼻梁,长穗的嘴巴磕到了他的唇上,品尝出了腥甜的血气。
雪十一口勿住了她。
并没有被狐妖蛊惑,这次,他的意识是完全清醒的。
混着血气的口勿注定无法温柔,长穗在他的呼吸中品出了迫切,在他攻城略地毫无章法的深口允中尝出气急败坏。
大概真的被长穗吓到了,他捧在她脸上的手指一直在轻轻打颤,长穗被他堵得难以呼吸,试图退避,却被他恶狠狠咬了一口。
“好玩吗?”少年嗓音嘶哑,越想越气,翻身将人按在了身下。
干燥的土面并无太多落叶铺盖,没有雪十一的身体做肉垫,她才知地面有多硌人,可想而知雪十一落地时摔得会有多疼。
气息还没有喘平,她微微张开嘴巴,看着上方拢在她身上的少年,试图解释,“我没有玩,是你说,要到此为止……”
“我说到此为止,不是你不情愿让我负责吗?你不愿让我娶你,我不娶了便是,可我有让你离开我吗!”
向来冷静自持的少年,愣是被长穗逼得失了分寸,他紧紧扣着身下人,低哑质问:“是不是没有缚绳捆绑,早在那日街边,你就要离我而去。”
“长穗,你那天可以拒绝我的,你完全有机会拒绝我,可你没有。”
她默认了他所说的负责,他以为他们便是道侣,长穗以为,他的冷脸置气是因她忘了南荣之约吗?
并不是的。
沉默的间隙,他给了长穗太多开口的机会,可她未曾同他说起一句她与通仙子的干系,没有解释她的画像为何会出现在北凉王宫,“你知不知道,这场王宫之旅于你有多危险。”
她什么都不说,他如何护着她,他们算是道侣吗?说到底,长穗根本未曾将他放在心上。
直到此刻,长穗才知雪十一因何而气,是她太迟钝了,也总是忘了身边之人总在一世世重启,对于那些过去,他什么都不知道。
“我……”长穗不知该如何解释,毕竟这涉及了太多前生今世的重启。
看出了她的犹豫,雪十一眸色下沉,淡声打断:“算了。”
她不愿说,他不问便是。
将人从地上拉起,他拍掉她身上的落叶,“受伤了吗?”
长穗摇了摇头,她被雪十一护得严密,身上半分擦伤都没有,“倒是你。”
她上下打量着他,不太自然的开口:“你有没有事。”
雪十一的手臂和后背均有刮伤,苍白的侧颜也有一道浅浅刮痕,渗出些微的血。随意蹭掉脸上的血,他语气不善,“死不了,还能再陪你玩几次跳剑。”
“真的吗?”对上她睁圆的眼瞳,雪十一刚要掐她的脸,一只手先抚上他受伤的脸颊。
长穗的指腹温热,落在他冰凉苍白的皮肤又软又轻,只是轻轻扫过,他颊上的擦伤便消失无踪。雪十一长睫颤颤,看到那双明亮的眼瞳中藏满笑意,清晰映出他的身影。
心口重重一撞,不知出于什么念头,他抓住了她的手,在长穗疑惑的视线中,嘴巴张合,软下了声线,“不要再这样了……”
他算是陪长穗死过了一次,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眼下也没办法解释她并非寻死,长穗只能点着头承诺,“不会再有了。”
想到什么,她多问了句:“还要同我到此为止吗?”
瞳色凛沉,少年压抑的戾气有瞬间冲破身体,每个字似从牙缝中挤出,“你这辈子都别想摆脱我。”
“那你……喜欢我吗?”
唰——
与这句话一同响起的,是枝叶的剧烈晃动声。
先是一柄飞剑砸落,紧接着是身体落地的哎呦声,张执拼死拼活总算追上他们,看到两人平安无事,直接腿软坐在了地上,“吓、吓死我了……”
天知道看到长穗坠剑摔落时,他有多慌怕,没等他反应,便看到雪十一也弃剑随她跃下,两人双双消失在高空,吓得张执险些也从剑上栽下,急忙下落来寻。
“还好你们无事。”不然他八张嘴也说不清道子弃剑殒命的缘由。
有了张执的打岔,长穗不知雪十一有没有听到她刚刚的问题,之后也没有给她回答。经历了这番折腾,张执说什么也要休息调理心态,眼看着天色渐晚,三人决定在林中休整一夜。
去捡干柴的时候,长穗顺便摘了几颗野果,确定无毒,才抛给了张执。
张执窝坐在角落,看了眼正在生火的雪十一,小声问出心中疑惑了许久的问题:“你们……是道侣吗?”
长穗愣了下,看向他。
张执啃了几口野果,被酸的一口气差点没吐出来,被长穗盯得不好意思,他说话又开始结巴,“别、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你们……”
说不清索性不说了,他改口问:“你好端端的怎会在剑上摔下来?”
长穗模糊道:“没站稳。”
“可把我和雪兄吓坏了,我原本还想御剑接你,没想到雪兄会直接弃剑……”毕竟御剑的速度再快,也很难赶超坠毁的速度,唯有一同坠落,才有可能抓住不愿放弃之人。
张执承认,他先前确实对长穗有心思,毕竟他从未见过如此厉害又明艳的女修,早前想问这句话,是想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有了如今这遭,无论他们是不是道侣,张执都不会再对长穗起念头,因为他知道,自己永远做不到雪十一那般义无反顾的弃剑。
“长穗姑娘。”张执委婉道:“雪兄他是真的很在意你……”
火苗已升起,发出噼啪的焦灼声。
张执下落时砸死了一只野兔,刚好烤来吃,闻到肉香,他蹲到火堆旁,本想把最肥美的兔腿留给长穗,却听到两人同时来了句:“她不吃肉。”
“我不吃荤腥。”
两人对看一眼,雪十一将烤热的糕点递给她,“旁边有花蜜水。”
长穗坐到了他身边,小声道着谢。
没得到回应,于是她又重复了一遍,直到第三遍,才得到雪十一不太冷静的声音:“我听到了。”
长穗说:“听到了就要有应答,以后你不理我,我便会一直在你耳边念叨,直到你烦了肯说话。”
同样的,她做错了事或忽视了什么,他也该告诉她。
趁着张执没注意,长穗凑近雪十一低声:“就像你说的,人妖有别,物种不同注定难有感情。”
雪十一动作僵下,正要开口说什么,就听长穗下一句道:“我学了几世,始终难以学会你们人族的情感表达,我是迟钝不知如何爱人,可我不是不懂爱,我做的不好,你可以教我。”
倘若只有在一起才能化解暮绛雪的执念,那么她就此认命,再也不做口头上的无畏,情感上的挣扎。
一连几世,她步步后退他连连紧逼,每一次都是他对她伸出手,被她用各种理由回绝。就连这一次的误会,都是雪十一在义无反顾对她伸手,他求着让她抓住他,可她却是再一次放手,直到他强留才肯入他怀中。
若爱可以跨越生死,又怎会惧怕流言天威,暮绛雪用一世又一世的不可能,向她重复证明着他的真心,所以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任务攻略。
打从一开始,就是他在逆向攻略她,而她的任务,注定只能失败。
“你成功了。”
长穗疲惫靠在雪十一的肩头,看着自己细长的手指,莫名奇妙喃了句:“其实——”
“早在不知不觉间,爱意就已经漫过十指。”
“只是我胆子太小了,顾虑太多,从不敢认。”
所以,慕厌雪,“你听到了吗?”
风声沙沙——
大概没人听到她低低喃着什么,就连距离她最近的雪十一,也听不真切。
他只能到长穗最后那声轻问,想到她刚刚的训斥,他抓住了她的手,与她十指扣合,回:“听到了。”
第99章 摆烂攻略08
“……”
两日之后的傍晚,三人赶到了北凉王城。
长穗虽有两名玄字牌术士的引荐,依旧需要走流程去测修为能力,雪十一原要陪她同去,却得知试炼场不准道门修士入内,他不放心道:“你当真要以修士的身份录册入王宫?”
这个问题,他们在来的路上已经商讨数次,因长穗的特殊身份,雪十一始终不放心她搅入此局。
然而无论雪十一如何劝说,都无法动摇长穗的决心,她垂着眼睫敷衍点头,有些听烦了。
“放心,不会有事。”她身上并无妖魔气息,只要她不现原身,就不会被人察觉异样。
比起偷偷摸摸藏入斩情扣中查探,她还是觉得正大光明进入王宫最妥当,更何况这件事已经牵扯到她身上,这么大的污水兜头泼来,她必须要查明真相还自己清白。
看着眼前望不到尽头的队伍,长穗催促,“你们快去排队吧。”
他们来的有些晚了,上百号术士入王都,为避免有人浑水摸鱼别有用心,也是为了维护秩序方便安排任务,所有术士都要接受严密盘查录册,耗时极长。
张执已经等不及先去排队了,眼看着又有术士赶来,他连声唤着,“雪兄,快来!”
见雪十一站着不动,长穗只能抓着他的手,硬是将人拽到了张执身边,好笑道:“我又不是去赴死,你那么担心做什么。”
听到“死”字,雪十一眼皮微跳。
他没办法告诉长穗他的不安与焦躁,打从踏入王都,他就眼皮跳动浑身不适,总感觉会有晦事发生。所以当长穗抽手欲走时,他下意识反扣住她的手腕,就是莫名不想放她离开。
“你还有完没完。”长穗被他扯得一跄踉,被迫回到原点。
雪十一的眼皮还在跳动,因不适双瞳黑沉,盯着人看时会有种威压的冷感。知道长穗是真的恼了,他垂下眼睫遮掩眸色,“太过自负,会栽跟头。”
缓缓松开握在长穗细腕的手指,他低淡叮嘱,“万事谨慎。”
雪十一并不知道,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说长穗自负了。上次他说长穗自负,还是他身为慕厌雪时,以剑抵着她的喉咙,字句混杂着锋利冰霜告诉她,“太过自负,只会遭人厌烦。”
“知道了。”抬眸看了他一眼,长穗无端笑了声。
大抵就是因她太过自负,才会栽在他手中。
引路的小太监已经等的不耐,再不走就要误了时辰,生怕再被雪十一拉住,长穗转身大步跑开,没敢再回头。
张执在一旁看的发乐,经过这些天的相处,雪十一在他眼中早已不是高不可攀的道子。人一旦有了欲求软肋,便会神堕鲜活,更具“人性”,也只有长穗相陪时,张执才能意识到,道子也是同他一样年岁的少年,他也会恼火失控,心有忧虑。
比起冰冷没有烟火气的他,张执更喜欢此刻的他。道子又如何,还不是会为情所困,化身黏人絮叨的痴情儿。
以为雪十一是担心长穗录不入名册与之分离,张执大着胆子拍他肩膀,安抚道:“雪兄放心,穗穗很厉害的,我相信她绝对能被选录。”
雪十一还在盯着长穗的背影看,听到张执的称呼,他缓缓扭头看向他,“穗穗?”
两个字念的又轻又缓,尤其是搭上他那双过分幽沉的眼睛,看的人心里发憷。张执张了张嘴,想解释是长穗让他这般唤的,毕竟几人伴了一路,还唤姑娘显得生疏。
“是、是长穗姑娘。”他没出息改了口。
张执想,是他错了。
从高处堕下的神明不为众生,只为一人。道子还是先前那个道子,哪怕他有了软肋,他的喜怒哀乐也不会普度众生,只会留给心尖软肋。
他还是老老实实保持距离吧。
张执并不知道,雪十一哪里是忧心长穗无法录选,就是因知晓她的修为能力,他才会顾虑太过抢眼强劲的她被人盯上,毕竟,同她竞争试炼的大多数都是无宗派教引的散修,那群人修为参差不齐心性更为难测,就怕有心之人会追溯长穗的出身。
这一点,长穗也想到了。
她是来查案抓妖邪的,并非来出风头为道门卖命,无需夺得第一,只要能顺利录入名册,有个正当身份出入王宫即可。
根据小太监的指引,长穗来到一处临时搭建的演武场,巨大的高台上,悬浮着数枚贴有符纸的玉牌,已有不少人站在台上等待。
长穗大略扫过,发现除了路数繁杂的散修,台上还有不少并非玄牌的宗门捉妖术士,各派的宗服挤叠在一起,与穿着花哨的散修们泾渭分明,看到长穗上台,有人眼睛发亮,热情询问,“不知道友出自哪一宗派?”
长穗很想回一句神剑宗,但凡世没有神剑宗,灵洲界的神剑宗也被她那小孽障覆灭了,所以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师无派。
“散修啊……”那人的热情淡了,拍了拍衣裳喃了句可惜。
手臂一沉,有人将长穗扯到了散修群中,呸了一口道:“别理那群人,以为自己入了宗派就是人上人了,他们看不起散修,我还瞧不上他们呢!”
“真是什么小门小宗的猫狗都来充人了。”浓郁的花香漫来,耳边传来女子清悦的恼骂。
长穗站稳,发现扯住她的是位身穿粉裙的年轻姑娘,与长穗对上视线,她愣了下反应过来,急忙松开手,“不好意思啊,是我太激动了。”
长穗有些闻不惯这般浓郁的花香,她打了几个喷嚏,揉着鼻子道:“没事。”
女子名为花棠,也是一名散修。因大多数有天赋的女修都会寻求宗门庇护,所以散修中少有女子,看到长穗,她很是亲切。
同长穗交谈的过程中,散修中又有人同宗门子弟骂了起来,散修骂宗门子弟狗眼看人低不配为人,宗门子弟骂散修都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杂修,无宗门肯收便是天赋差心性劣,不配修道趁早改行。
长穗总算知道,为何两方各自挤着也不肯往中间站,没想到他们的矛盾会如此大。
“你们傲什么傲,别以为有宗派撑腰就有多了不起,你们要真要厉害,怎么升不了玄牌还要同我们抢名额!”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多清高,嘴上说着拯救苍生,还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求得好名声。”
有宗门弟子驳斥,“真是笑死人了,不靠我们除灭妖邪,难道要靠你们这些混子散修?”
“我们虽不是玄字牌,但我们好歹是正经宗门出身,你们呢?不过是躲在我们身后捡漏的混子,是不是一等祸世妖邪除灭,便要昭告天下灭妖有你们一份啊哈哈哈哈……”
这边哄笑成一团,惹得散修们红了眼,两边越说越过分,眼看着拥挤推搡就要打起来。
长穗看的直皱眉,果然是她天真了,她还当这群人是真心来除妖卫道的,没想到鱼龙混杂各有各的私心。
“你去哪儿?”长穗拉住身边的花棠。
花棠性情急躁,恼火道:“我要上去抽烂那群人的嘴!”
说着,她撸着袖子就要往人群里冲,又被长穗拽了回来,“有人来了。”
时辰到,今日试炼的修士均已站上高台,试炼即将开始。
台上人数过百,头顶悬空的符纸玉牌却只有十五枚,只有夺得十五枚玉佩的胜者,才会被录入名册获得护佑王都得资格。
“这么简单?”花棠眨了眨眼,不少人也都是这个想法。
长穗仰头观察着玉牌上的符纸,发现是控制系术法,画符的手法莫名让她熟悉。她提醒花棠,“不是什么易事,这些符纸背后有人在操控。”
“小心你的竞争对手。”
夺得玉牌还有个前提,那便是不被推搡坠落高台,花棠点了点头,直率道:“好不容易遇到合心意的朋友,我不想同你做对手,就只抢最后那枚牌子,其他那些你随意。”
长穗愣了下,随即笑道:“这么多玉牌,公平起见,还是以最中那枚做分界线吧。”
“好!”
有人听到两人的对话,嗤笑出声,嘴里嘟囔了句什么,想也不是什么好话。好在随着锣声敲响,试炼开始,所有人都一窝蜂朝着高空奔去,无人再想着生事惹麻烦。
每个玉牌下空都有一群人争夺,宗门子弟大抵提前商量过,开始时不争玉牌只针对散修,不少散修都被他们推下高台失去争夺机会。
“呸,就凭你们,还想和我们横!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一群卑鄙小人!”宗门子弟的行为惹恼了散修,两方从争夺玉牌到大打出手,长穗掩在人群中,看到有不少人捡漏去抓玉牌,谁知到手的瞬间,玉牌脱手而出,像是有了生命般又旋回高处。
果然如此。
视线扫出高台,长穗看到不远处的阁楼,知道操控符箓之人就在里面。玉牌被夺得的数量越多,他操控起来便越顺手,夺得的难度也就越高,要现在出手吗?
“我拿到了!”最先夺得玉牌的人是花棠。
她逮着一个玉牌一通追,想到长穗的提醒,很快便解了玉牌上的操控术,夺得了玉牌。
大抵谁也没想到,最先拿到玉牌的人会是散修,还是一个女散修,台上的竞争越发激烈,不少人都被推下高台,随着人数减少,她混在人群中也就越显眼。
眼看着玉牌还剩六枚,长穗跃空抓住其中一枚玉牌,故意松松抓拢留给它蹿离的机会,却发现玉牌像是失了操控,安静不动了。
这是什么情况?!
长穗下意识看向阁楼,未免引人怀疑,她装作抓不住主动松了手,在有人围来争夺时,她反身去抢另一枚,利落解了符咒化去符纸,将之牢牢抓入掌心。
“恭喜!!”长穗跃下高台,花香覆来,花棠跑来道喜,“看得我心惊胆战的,还以为你要争不过。”
长穗出神盯着手中的玉牌,心不在焉又看向阁楼。
“你看什么呢!”花棠随着她看过去。
长穗摇了摇头,“没什么。”
刚刚她近距离看到了符纸上的纹路咒术,一笔一划,几乎同她记忆中的人一模一样。
十五枚玉牌已全部夺落,胜者已出,败者自行离去。
头发花白的老太监领着胜出的十五人,依次进入阁楼登记入册,花棠第一个进入,出来时激动地去抓长穗的手,“你知道是谁为我们录册吗!!”
不等长穗接话,花棠就性急道:“是王储殿下!!”
“当真是王储殿下?”身后的人听到,凑过来追问。
“我还能骗你们不成!”花棠晃着刻有她名号的玉牌,感叹道:“当真是温文尔雅俊秀不似凡人啊,不过还是比我家……差一点。”
花棠的声音有片刻的模糊,长穗没有听清楚。
轮到她入阁楼了。
莫名生出紧张感,长穗握紧手中的玉牌,在心里默默重温需要盘查对答的问题。
阁中不算太大,内部老旧看起来有些年头,好在阁内光线明亮。一眼望去,阁中空荡只摆放了几张桌椅,老太监将长穗引到首桌,宽大的木桌后,男子一身锦袍面容俊秀,在对上长穗的目光时,含笑轻点下颌。
脚步猛地顿住,长穗有刹那的失控怔愣,这张脸……竟长的同她阿兄一模一样。
不。
只一眼对接,长穗便在心中确认,并非面容相似,这位王储殿下,就是她的阿兄。
“暮绛雪。”长穗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念了一遍又一遍。
这一世她迟迟没见到桓凌,还以为小孽障不会再让她与之相见,没想到竟是将桓凌投放到了她不愿再入的北凉王宫。
“姑娘?”见长穗一直盯着他家殿下出神,老太监咳了一声:“殿下唤您呐。”
长穗猛地收神,连忙道歉,听到桓凌温和道:“无事。”
这一世,桓凌名为还凌,起先听到这个名字,长穗并无往心里想,如今见到了桓凌本尊,她很难不多想其中的用意。
她把玉牌递到还凌手中,报上姓名,“我叫……长穗。”
“长穗?”还凌握笔的手一顿,低喃重念着这两个字,“可是取自岁岁常平安?”
长穗愣了下,点头,听到还凌温声赞道:“是个好名字。”
一般人听到长穗的名字,都会以为是常岁,而还凌写在纸上的却是无误的长穗二字,他抬头问长穗,“是这样写吗?”
他明显没有记忆,却能清楚写对名字,对上长穗诧异的目光,他弯起唇角道:“我也不知因何,就觉得该是这样写。”
还凌的身侧,是位地字牌修士,看到白纸上写下的名字,用灵术在玉牌刻下。与先前缜密的盘查不同,王储殿下对这位女修的询问温和随意,并未深究探查,所以当长穗拿着玉牌离开后,明镜颦起眉头,“殿下,难道这位女修也有问题?”
“不。”顺着窗扇,可以看到长穗离开的身影,绿裙在微风的吹拂下荡开,与身旁娇嫩的粉裙纠缠,他笑意温和道:“她很好。”
“……”
长穗从演武场出来时,雪十一那边的盘问早已结束。
他抱剑靠在树下,看到长穗同一名粉裙女修一同出来,花棠的声音没有收敛,很轻易灌入雪十一耳中,“怎么样,我没有骗你吧,那位王储殿下是不是生的极好看!”
她是第一次入王宫,难免好奇四处张望,说话的过程中,她用余光扫到树下的少年,瞪大眼睛的同时,突兀停了脚步。
“怎么了?”长穗疑惑看向她,同时也看到了雪十一。
当雪十一抬步朝他们走来时,她明显感受到花棠的紧绷,“这好像是道门那位道子,你别看他长得好看,咱们散修真惹不起,还是快走吧!”
说着,她拽起长穗就要跑,长穗没来得及解释,跟着她被迫跑了两步,不等叫停,另一只手也被大力攥住,少年的声线寒凉,满满都是不悦,“跑什么。”
花棠一个手抖,身形不稳的长穗便顺势撞入少年怀中,鼻梁磕在了他的锁骨。
“你能不能轻点。”熟悉的酸痛感袭来,想起前世数次的流鼻血,长穗下意识去捂鼻子。
前世咬过这对锁骨太多次了,长穗还记得它的弧线骨感,没想到化身成少年,竟还那般凸显,长穗不着痕迹扫过他的衣襟,有些牙痒了。
雪十一的衣襟收拢极为严密,并未让长穗如愿看到什么,没察觉她的目光,他也知自己下手重了,抿唇拉开她护在口鼻的手,见只是被撞地微红,才再次质问:“为什么要跑。”
“你,你们认识啊……”察觉两人认识,花棠松了口气,往后退了两步,“误会,都是误会。”
不需要长穗解释,花棠几句话糊弄过去,“那,你们聊吧,我先去任务堂了。”
任务堂是还凌设立的术士交接排领任务之地,每位拿到玉牌的修士都要去挂牌接任务。原本,花棠说是与她同去,谁知雪十一出现后,她自己先跑了。
看着她跑错的身影,长穗忍不住出声:“不是左,你往右拐!”
花棠冲着长穗摆了摆手,拎起裙摆又从左门折返,匆匆跑入右侧的门。
冒冒失失的。
身旁的少年有些过分沉默了,长穗扭头,发现雪十一也在盯着花棠看,动作不由一顿,“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雪十一收回目光,漫不经心道:“头一次见到惧怕我的散修。”
怕他的人还少吗?
长穗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大概对自身缺乏认知。”
“同为道修,他们是畏,并非惧。你知道什么东西会惧怕我吗?”雪十一偏转面容,少年白皙的容颜上额心印血红,瞳眸幽黑轻弯唇角,“是妖邪。”
身为道修,他活至今日从未杀过人,葬送在他手中的妖邪却数之不尽。
长穗表情微凝,“你觉得花棠是妖?”
可她身上并无妖气。
不过匆匆几眼,雪十一也无法断定花棠究竟是不是妖,只是从她的反应中察觉到蹊跷。
与花棠贴得太近,长穗身上也染了一股花香,她抽了抽鼻子,“先去任务堂吧。”
花棠是不是妖先不管,如今最重要的是接到王宫内的任务,顺利留在王宫中。
长穗的直觉告诉她,那只妖邪还藏身在王宫中,于某处阴暗不显之地注视着她。若长穗所料不错,这场王宫之行,是它故意在引她入局。
她倒要看看,它究竟想做什么。
第100章 摆烂攻略09
“……”
任务堂所在的位置偏僻,竟设立在咸宁阁附近。
长穗与雪十一并肩行在宫道,可以清楚看到破败高耸的楼阁,这里原是王宫重地,因来往人员杂乱众多,也是侍卫巡逻最频繁的一条宫道,没想到两百过年去,这里成了王宫偏僻荒凉的晦地。
“好像要下雨了……”天色已晚,乌云的压盖使得光线更为暗沉。
有同路的道士步伐匆匆,抱怨着,“为何要把任务堂口设立在这种鬼地方,阴森森的,让我浑身不舒服。”
“你还是知足吧!”另一人接话道:“我听说啊,王储殿下原是打算重启咸宁阁,那里本就是修士汇聚之地,什么任务堂口演武场啊居舍一应俱全,要不是有地牌修士死命相劝,咱们就得去咸宁阁里住了。”
“什么?!”从惊呼声中,就能判断听者的震惊,那人仰头看着鬼气森森的高阁,一连不可置信,“让我们住那里面……王储殿下怎么想的……”
“住里面怎么了,咱们不就是为了降魔除妖吗?我巴不得住进去会会妖邪,运气好说不定也能升上地字牌哈哈。”
“别做梦了。”有知情人透露,“据说殿下带地字牌修士进出过多次,就是为了破除谣言,里面根本就没什么鬼祟妖邪,这一点,地字牌修士也证实了。”
就只差一步。
因还凌的威望,很多人都已经相信他的言论并公开支持,偏偏就在咸宁阁即将重启前,还凌晕倒在了阁门大道。
嗒。
有水珠滴落在长穗的脸颊。
长穗抬头,看到乌云已经漫过头顶,越来越多的水珠砸落。
“怎么这个时候下雨了,还不跑过些。”几名道士遮着脑袋跑远。
长穗不喜欢淋雨,原本也要拉着雪十一跑,却被他拽住手腕,“有伞。”
他从储物袋中拎出一把墨竹油纸伞,撑起罩在了长穗的头顶。
伞身不大,护一人绰绰有余,两人难免有些拥挤,见雪十一大半肩膀都在伞外,长穗默默往他身边贴了贴,肩膀挨着肩膀,尽可能也让他身处伞中。
嗒嗒。
这场雨来的突兀,豆大的雨砸在伞面,发出沉闷声响。
平坦的宫道很快湿透,两侧朱红脱漆的宫墙苔藓成片,雨水顺着破旧的墙檐流淌,像是蜿蜒无声的血泪。这条宫道破败,脏旧,没有间隔几步就燃着的灯笼,也没有来去匆匆的宫人以及巡卫,全然看不出往日的繁盛。
“怎么了。”雪十一明显察觉到长穗的情绪变化。
应该说是从踏上这条宫道起,她就开始沉默寡欢。
长穗摇了摇头,不知该如何诉说自己复杂的心情,可若是什么都不说,她郁郁的心情也难以排解,于是道:“几百年前,我就住在咸宁阁中。”
雪十一静静听着。
“以前,这里每隔几步就有灯笼,一条路走下来,至少会遇上三轮巡卫,很多宫人大臣都喜欢走这条道,因为墙后就是咸宁阁,里面有众多厉害修士,是整个北凉最最安全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就成了人人惧怕的晦地呢?
长穗抬眸看向雪十一,身旁的少年静静为她撑着伞,依如几百年前,他以徒弟的身份数次折返赵元凌所在的宫殿,只为在雨天雪夜、在深冬撑伞陪她回阁,这条宫道,他们二人并肩走过了太多太多次。
很多事情,因时隔的岁月太过悠久,长穗都已经模糊了,可她偏偏能记得暮绛雪每次接她回阁的模样,记得她随口一句冷,他便会脱下绒氅包裹住她,记得他于伞下注视她时的笑容。
有的时候,长穗真的没办法不恨他。
哪怕他们已经经历了几世轮转,哪怕她已放下心中执念,哪怕她也爱上了他,可她还是会控制不住的去恨他。
原来,爱与恨真的可以并肩同行,长穗终于理解了慕厌雪对她的复杂感情,有多恨就能有多爱,有多爱就可以有多恨,恨无法杀死爱人,却可以用爱毁亡自身。
长穗感觉,自己现在在走慕厌雪的老路,只是她没有他的城府心机,没有他孤注一掷的野心,所以长穗无法预知,这条路最后会让她付出何种代价。
……随便吧,长穗已经不再奢求什么。
“雪十一。”垂下眼睫,长穗忽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她喊着身旁少年的名字,“我有些冷了。”
“冷?”雨声中,雪十一的声音有些模糊。
他还在等待长穗后面的陈述,没想到她会突兀转移话题,目光扫过她身上的衣裙,他单手往储物袋中摸。
“你在摸什么?”
雪十一看她,“你不是冷吗?”
可他的储物袋中,并没有女子的衣物,鼻音发出浅浅的哼声,长穗问:“你不会要给我穿你的衣服吧?”
古板没品味的宗服,丑的要命,最重要的是,和前前世一个德性。
雪十一听出她话中的嫌弃,眯了眯眸,语气也跟着发凉,“不行?”
“不行。”
雪十一脸色一冷,一甩袖子索性也不拿了,“那你就冻着吧。”
长穗原本就不冷,不过是心中有气,故意找他的茬。
她还是觉得不解恨,不顾雪十一的冷脸,忽然道:“其实我有一个徒弟。”
雨顺着伞身流出雨幕,少年面色冷淡像是听不到她的话,虽不理会,但握在手中的伞还是在往她身边偏。
长穗自顾自道:“几百年前,他同我一起住在咸宁阁,我们同吃同住,无论我走哪儿他都爱跟着,这条宫道,我们不知走过多少遍。”
“他也很喜欢给我撑伞,不过你比他差了些,我说冷时,他会把自己身上的披衣解下来给我穿,穿衣的品味也比你好。”
先是夫君,现在又蹦出来个徒弟,雪十一无法分辨她话中的真假,也懒得去辨。
哪怕极力保持平静,听着她一字字的追溯惋惜,雪十一握伞的指骨还是不由收紧。少年绷着下颌似在控制脾气,几个字似从牙缝中挤出,“长穗,现在是夏天,我没有穿绒氅,拿什么脱给你穿?”
长穗轻飘飘道:“你脱了我也不穿。”
说着,她伸手去接伞面的水珠,哼着小曲任由雨水打湿手指,很是悠闲自在的样子。哪怕她不去看雪十一的脸色,也能想象他此刻会有多气,他越是心梗火大,长穗便越舒坦解气。
这般想着,长穗噗嗤笑出声,她忽然反身抱住雪十一,手臂勾住他的脖颈,将湿漉冰凉的手指按在他的脸颊,笑眯眯继续刺激着他,“你这么凶做什么。”
“他可比你稳重,还比你温柔。”不发疯的时候,更不会凶她。
脚步猛地停下,雪十一面无表情看向她,脸色已经不是冷可以形容。
呼吸先是隐匿,紧接着是试图按压火气的深深吐息,那么好看俊美的一张脸,却有刹那显露凶煞狰狞之态。少年大概没受过这种挑衅,终是破了道心,有力箍住她的腰身,覆面吻上了她的软唇。
这种时候,很难掺杂情谷欠,雪十一没办法对长穗做什么,只能恶狠狠咬上她的下唇,掐住她的脸颊质问:“故意惹我?”
雪十一不是看不出,长穗在故意“欺负”他。
只是他不明白,“我得罪你了?”
下唇传来丝丝的疼痛感,但不影响长穗的好心情,她眨了下眼睫,圆润的眼睛半弯,还藏着恶劣笑意,“不过是说一些实话而已。”
真是好一个实话。
“可以。”胸腔发出一声凉笑,雪十一被她气笑了。看着她弯弯含笑的小脸,他轻点下颌表示明白了,忽然把伞柄塞到了她手中。
“你这是干什么?”长穗懵懵看着他。
大半雨水淋到雪十一身上,却没有阻止他褪衣的动作,扯开衣襟,他动作流畅的去解自己的衣衫,凉凉道:“把我的衣服脱给你。”
既然长穗非要揪着这件事气他,他也不是不能满足她。
雪十一的宗服缎料尚佳,其实并没长穗口中那么难看,窄袖修身的白衣外是飘逸垂落的雾蓝薄衫,收紧的腰身修长劲瘦,束着一条绣纹宽带,垂落的条饰摇动间,是一种倨傲肆意的少年气。
只是比起前几世的他,实在有些素雅简单……但前几世的他,也不会做出当街脱衣这种事。
既然要脱,只单单是一件薄纱衣怎能御寒,这条宫道随时会有修士路过,并非全然无人,而雪十一像是被她刺激的失了智,宽带扯落竟准备连中衣一起脱给她。
这和登徒子有什么区别?!
“你是不是疯了!”长穗连忙按住他的手。
好似当街褪衣的不是他,雪十一脸上的表情极淡,“你不就是想看我疯吗。”
他不介意疯给她看,她想让他多疯都可以。
不远处传来修士的笑闹声,有人马上就要拐入这条宫道,长穗的火气消了大半,用伞遮挡住他的身影,“行了快把衣服穿好,你不要脸我还要!”
她可不想听到明早宫中传遍,道子雨天当众对女子褪衣发癫。
“刚刚是我错了。”
在雪十一慢云吞将衣衫穿好时,听到长穗轻轻叹了声气,“有一点,你比他过之而无不及。”
“比如?”雪十一望向她的同时,一只盛着雨水的手拍在他的脸上。
啪——
雨珠四溅,沾了少年满脸,发出清脆声响。长穗的声音冷静无波,“你们都是不要脸的疯子。”
三个疯子。
也是同一个疯子.
两人赶到任务堂时,堂中已经聚了不少人,花棠和张执都已经挂好玉牌,等待任务分配。
看到他们出现,花棠先是一喜,在看到长穗身边的雪十一时,硬生生刹住脚,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同他们打了招呼。张执则热情凑过来,催促着两人快些去挂牌,无意间扫到雪十一泛红的侧脸,惊呼,“雪兄,你的脸怎么了?”
雪十一没吭声,长穗代他回答:“雨天太滑,不小心摔到了。”
张执疑惑,“摔到脸了?”
“是啊,还流鼻血了呢。”长穗还想在胡扯两句,被雪十一阴着脸拽走了。
张执挠了挠头,还是觉得哪里奇怪,这时,身后传来幽魅一句:“那好像是巴掌印。”
胆小的张执当即一个哆嗦,猛地蹦出两步,回头,他看到站立在身后的粉裙少女,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随即反应过来,“你刚才说什么?!”
巴掌印?!有人打了道子一巴掌?!怎么可能,谁有这胆子啊……
“我不会看错的。”花棠比张执观察细致,眼神也比寻常人要好,她抬了抬下巴,示意张执看向与雪十一并肩而站的少女,“谁和他在一起,就是谁打的呗。”
花棠觉得,她找到了靠山。
雪十一和长穗在路上耽误了太多时间,所挂玉牌也在最末,等了许久之后,堂中大半修士都已接了任务离去,才轮到他们接领任务。
结合长穗的身份和玉牌序号,她被指派的任务是子时巡夜,每三个时辰一轮换。趁着雪十一不在,花棠凑到她身边,高兴道:“太好了,我也是子时巡夜!”
通过馥郁漫出的花香,可以闻出花棠是真的高兴,“穗穗,能和你一起执行任务真好,你放心,我定会护着你。”
长穗打出个喷嚏,抿了抿薄唇对她露出笑容。
那边,地牌修士还在核对雪十一的身份,在看到玉牌上的名字时,他喃喃,“这不是衡老口中的道子么……”
桌后几个修士齐齐抬头,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对上少年无畏冷淡的目光,在漫长的等待中,他脸颊上的红印已经消散,不靠近仔细瞧看不出问题。
“不错,后生可畏……”地牌修士连声夸赞着他,因修为阶级的压制,大部分修士都不敢直视他们,很少能看到敢于同他们对视且稳当从容的少年人了。
他们是根据修士的能力安排任务,能力越强被指派的担子就越重,无可厚非,雪十一会被安排最重要最艰辛的任务,他领到的任务折是——
贴身保护王储殿下的安危,听从王储调遣。
雪十一皱眉:“我要换。”
地牌修士,“换什么?”
他已经知道长穗的任务,如何放心她同一群修士巡夜,不等花棠慌恐,就听地牌修士吐出两字:“不行。”
年龄大了,地牌修士也不是看不出雪十一的心思,他摸了摸胡子,目光在少年少女间游荡了一圈,哼了声暗叹果然还是太年轻。
气氛僵持间,又一名地字牌修士入堂,长穗认出,他是先前跟在还凌身边发放玉牌的修士,修士也认出了她,在了解完情况后,同长胡子修士耳语了几句。
“如此的话……”长胡子修士眉头先是一皱,紧接着看向雪十一,松口道:“殿下身边还差一人随侍,你的任务动不了,老道倒是可以将这位女修安排到殿下身边。”
虽提升了长穗的任务难度,但却将两人分配到了同一任务中。
……让她贴身去保护还凌?
长穗原本还有些不乐意,得知会接触到还凌,自然没了意见。
“我唔唔……”不等她出声应下,一只手捂在了她的嘴巴上,身旁的雪十一强行禁了她的声音,幽幽反驳:“不行。”
他的眼皮又开始剧烈跳动。
没有缘由,雪十一莫名不愿让长穗和什么王储有所接触,收下任务折,任由长穗如何拍打,他都没有将手放下,顶着在场人诧异的目光,他的语气严肃:“接领任务岂可随意妄为,保护王储的任务太重,不适合她。”
还是放她去巡夜吧,他再另想法子。
长穗:“……”
刚才还是打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