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兰襟将去(十二)
齐珩稍稍扬眉, 道:“对啊,为民谋福祉,是以, 顾昭容, 您都做了些什么啊?”
顾有容缄默不语, 唇边带着苦涩的笑容, 良久, 她轻声道:“既入泥淖, 我也脱不得身了。”
齐珩看向她,道:“能脱身,还有一个?机会。”
“这也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齐珩将?卷轴放至顾有容面前的案上,他垂眸,随后轻轻颔首道:“在卷轴上将?你与姑母做的事全都写下来, 给那些人, 一个?,可以昭雪的机会。”
顾有容的目光落在面前的空白卷轴上,兀地轻笑一下:“这便?是你的目的, 对么?”
知晓其他不可让她开口,便?来攻心。
齐珩含笑摇了摇头, 道:“这不是我的目的,而是你的机会。”
“你也是从下位者的位置上来的,没有人该比你更知晓他们的水深火热, 曾经?的你,信誓旦旦地说为生民立命, 可你扪心自问, 你何尝做到了?你本?可成为他们的救世主,可你却选了和她同流合污, 戕害那些你曾经?一心想保护的人,你难道就不悔?”
“顾有容,这是你欠他们的,该还。”
齐珩稍稍俯下身,一字一顿道。
顾有容目光呆滞片刻,她慌了神。
齐珩字字句句,直直打在她的心口处,她辩无可辩。
顾有容看着齐珩,不知不觉间顾有容便?笑了起来,须臾,她镇定心神,浅浅一笑,道:“让我见东昌一面,我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你。”
齐珩眉间微蹙,终究还是答应了她。
入夜后,寒风顺着齐令月单薄的长衫而入,齐令月微微蹙眉,继续由内臣引路,直入推事院长廊,血腥气味涌来,齐令月不由得攥紧手掌。
外面,寒蝉叫声凄切。
内臣带路至暗室,齐令月一瞧见顾有容那裙角,忙上前抓住那铁杆,她将?门?径直推开,扑到顾有容身上,痛惜地抚着她的鬓发,轻声唤道:“阿容。”
内臣侍于一旁,缄默不语,东昌公主觑他一眼?,怒声道:“还不滚下去?”
那内臣躬身揖礼,道:“公主昭容恕罪,臣奉命行事。”
东昌公主正?欲说什么,却不料被顾有容拽住了衣角,她笑了笑:“他也不容易,办不好?,没法子交差,也便?罢了。”
“让我好?好?看看你罢。”
齐令月听她如此说,心头微颤,忙掀起顾有容的衣袖,细细翻看,她含泪轻声问道:“他们是怎样对你的?”
顾有容朝她安抚地笑笑道:“他们没动刑。”
齐令月安心地点了点头,顾有容笑了笑道:“你那边怎么样?齐珩难为你了吗?”
齐令月摇了摇头,道:“他还不至于难为我。”
“倒是你,还被囿于此地,阿容,你信我,我定然很快救你出来。”齐令月抓着她的手背,急急道。
顾有容敛眸,笑道:“我信你。”
她稍稍挣开齐令月的手,轻轻抚上齐令月的面容,她笑笑道:“令月,取令月嘉辰之意。”
“是极美的名字。”
东昌公主抬眸看向她,有些懵然,顾有容为何骤然提起她的名字?
“令月,三十四年?了,我不想你还囿于当年?的噩梦中。”
“你说这话是何意?”齐令月握着她肩头的手一松。
“你该放下了,放过他们,也放过自己。”
谁料齐令月骤然起身,悲愤道:“不可能,这辈子都不可能,他们将?姨母和我害得这样惨,我怎么可能放手?”
“还有崔知温他崔家凭什么,凭什么让我放过?”
“可你已屠尽崔家嫡支了。”
“这样还不够么?”顾有容的眼?眶中已然有了一片晶莹。
齐令月怒声喊道:“不够!永远不够!用明火灼过的,永远都会留下伤痕,便?是用再名贵的创药也难以弥补,你告诉我,我如何能忘?”
“何况他们留下的伤痛,又何止这一桩?”
齐令月落下泪水,用手怒拍身子哽咽道:“我,我的道,我的初心,都叫他们毁了,我何曾想过这样?”
齐令月悲愤交加,涕泪俱下,她含泪嘶喊,将?这些年?隐藏于心底的所?有憎恨与遗憾一并诉说。
她恨他们,亦恨自己。
“阿容,我已经?毁了,我的道,我的初心,全都被他们毁了!”
末了,齐令月轻声道:
“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顾有容声泪俱下:“令月,可你不该是这样的啊。”
齐令月是高宗与杨后长女,本?就是璀璨明珠的存在,可为何偏偏明珠落泥淖?
齐令月摇了摇头,用手将泪水由上拭去,道:“不重要了。”
“阿容,现下最重要的就是救你出去。”
齐令月牵着她的手,肯定道。
“你为我在此处受苦,我欠你良多,我定很快就让你出去。”
顾有容摇了摇头,道:“令月,跟着你走这条路,我从不后悔,我只是遗憾,无法实现你我的初心了。”
齐令月还欲开口,然一旁的内臣匆匆道:“公主,时辰到了,臣送您离开罢。”
“怎么,这样便?要撵吾走了吗?”
“公主恕罪,此陛下吩咐,臣不得不为。”
“那吾若不走呢?”
那内臣道:“公主,得罪了。”随后轻轻抬手,即有金吾卫士持刃入来,
顾有容挡在齐令月的身前,她垂眸道:“不必如此,我送公主离开。”
顾有容转身,握住齐令月的手,强笑道:“令月,我很好?,你该安心的。”
“你快出去吧,省得齐珩不满。”
齐令月欲言又止,见顾有容轻轻推她,她只好?道:“你信我。”
顾有容微微颔首。
待齐令月要踏出门?时,顾有容轻声道:“阿月,保重。”
她微微一笑。
齐令月点了点头。
内臣躬身拜礼,见齐令月的身影消失不见,顾有容方?轻声道:“将?纸笔拿来吧,我答应陛下的,我会做到的。”
**
立政殿。
江锦书正?拿着秘书省刚送来的籍册,时不时偷觑齐珩的神色,齐珩盯着手上的劄子,笑笑道:“你若想看,便?直接看我,不必如此小心翼翼的。”
江锦书心虚地捧起那册子,道:“谁瞧你了。”
齐珩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边带着淡笑。
江锦书看着他的侧颜,心念稍动,勾住他的小指,轻轻说着:“你要不要转过来。”
齐珩闻言转过身子,笑着看她。
江锦书扶着肚子,稍稍往齐珩的位置挪了挪,齐珩轻轻扶住她的腰身,垂眸道:“还有三个?月。”
江锦书环住他的脖颈,凑近在他的双唇上留下一吻。
齐珩失神片刻,并未缓过来,江锦书笑了笑道:“你要不要与我探讨探讨高唐赋?”
齐珩顿然,不确定地问道:“什么?”
江锦书用手攀上他的膝头,一字一顿道:“要不要看高唐赋?”
她轻轻勾住齐珩绯袍上的玉带。
齐珩蹙眉道:“胡闹。”
江锦书撇了撇嘴,轻声道:“我近日胎象很稳,我也问过陈奉御的,不碍事的。”
“这种事不能开玩笑,万一有什么闪失”
“不会的,你只要轻一些就好?的。”
齐珩冷下脸来,沉声道:“不成。”
江锦书失落地垂首,喃喃道:“阿媞,你阿耶不要你阿娘了。”
齐珩被气得脸都红了,他急道:“你这说的八竿子打不着,我几时不要你了?”
江锦书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齐珩扳过她的身子,正?色道:“以后不许说这样的话。”
江锦书撇过头,不再看他。
见江锦书不理他,他轻轻拽了拽江锦书的衣袖,“不理我了?”
江锦书不动亦不语,齐珩又拽了拽,“真不理我了?”
江锦书唇角微扬,又默不作声地咬唇压下扬起的嘴角。
齐珩稍稍挪身,依稀见到她那扬起的唇角,不免笑道:“你再好?好?装一会儿,那唇角都要扬天上去了。”
江锦书闻言,更用力?地咬唇,只是眸中笑意甚浓。
齐珩笑得开怀,轻捏她的面颊,笑笑道:“别?忍了,想笑就笑吧。”
江锦书气得,只含笑往他胸口轻轻捶去。
齐珩抓住她的手,正?欲说些什么。
便?听常诺于门?外急声道:“陛下,顾昭容吞笔自尽了。”
齐珩闻言,唇边的笑容顿时凝结。
第092章 薤露易晞(一)
谢晏蹲下身子, 掀开那盖上的?白布,他伸手探着顾有容的?脖颈处,随后?他转身看?向齐珩, 朝他摇了摇头。
其中寓意已十分显然, 顾有容吞笔自尽, 回天乏术, 谢晏也救不得。
齐珩蹙眉不语, 他见顾有容有松口之意, 故让东昌公主?来?见她,此举是想让顾有容将一切吐露,未曾料到竟会如此,反倒加深了顾有容求死之心。
齐珩轻声问道:“顾氏如何自杀的??”
先前看?管顾有容的?是四名内臣,是哑人?, 说不得话。
后?来?顾有容欲书下罪状, 齐珩便?将那四内臣调走?,安排一识字内臣于一旁监事。
因那内臣亦会些拳脚功夫,更?兼外有白义掌管的?金吾卫掌控, 齐珩倒也不怕有何差错。
却不想,一支笔, 顾有容也能以此自我了结。
有一内臣俯身惶恐答道:“臣本?奉命,看?着顾氏将罪状写下,然顾昭容说书罪一事, 本?就自惭,有外人?于旁, 她心甚疚, 是以让臣离远些,臣见那顾氏已然动笔, 更?兼暗室之内,尽已周全,是以臣至暗室门口守候,却不料顾氏竟能吞笔自伤,臣有不察之罪,求陛下宽恕。”
那内臣诚惶诚恐地跪地,忙不迭地叩首。
待他缓过神?来?时?,只见顾有容握着木质笔尾,毫不犹豫地往咽喉处用力刺去,鲜血涌出,那内臣也慌了神?,忙让人?通禀白义与谢晏。
齐珩刚欲有斥责之意,见他如此,却是半句斥责之话都?说不出口,他轻声道:“你起来?吧,顾氏一心求死,你也是拦不住的?。”
“臣谢陛下宽宥。”
“那罪状呢?”
“在案上。”
常诺转身,瞥见桌案上顾有容书下的?卷轴,他上前一步将卷轴拿起,躬身递与齐珩,齐珩犹豫地接过,握着那木轴,顺势而下,卷轴被完完全全被打开。
昭陵谋刺之事,顾有容供认不讳。
斜封官之事,顾有容亦然。
卷轴上所书:“神?龙以来?,群邪作孽,法纲不振。”
“妾以擅权,因贵凭宠,卖官鬻爵。”
“朱紫之荣,出于仆妾之口,赏罚之命,乖于章程之典。”【1】
“妾乱纲纪,妃妾之门,有同商贾之家,实妾之罪过也,故妾以命自赎,无?颜堪求陛下万民宽恕,唯求藁席相?裹,宿于荒野,以践昔道。”
“妾,顾有容,顿首。”
齐珩看?尽卷轴上的?字迹,瞧见那卷轴纸面上豆大般的?水痕,默然片刻,谢晏觑了那卷轴一眼,叹息道:“可惜了,顾氏之才甲天下,临终了却如此凄凉。”
齐珩将卷轴卷起,他轻声道:“朝闻道,夕死可矣,顾氏将来?路与初心忘却,不想临终却为道而死,可悲可叹。”
【2】
谢晏垂眸道:“这卷轴,全然未提及东昌公主?,倒是将一切全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顾有容,是为东昌公主?而死的?。
“未提及,不代表无?罪。”
“继续查。”齐珩沉吟片刻后?,缓缓道。
才能对那些人?有一个交代。
常诺躬身问道:“陛下,顾昭容身后?事如何处理?”
齐珩垂眸看?着手中的?卷轴,淡声嘱咐道:
“便?依顾氏之言料理后?事罢。”
随后?大步踏出了推事院。
东昌公主?府邸内,
“你说什么?”东昌公主?骤然起身。
停云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说道:“推事院传来?的?消息,顾昭容她她罹难了。”
东昌公主?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不会的?,不会的?,这,这定然是齐珩使出的?障眼法,一定,一定不是真的?。”
“阿容不会的?,不会的?。”东昌公主?的?眼前渐渐模糊,她腿上一软,不禁跪倒于地,低语喃喃,停云双目含泪,忙上前扶住齐令月。
停云哽咽道:“公主?您要保重?玉体啊。”
“不会的?,不会的?阿容不会的?。”东昌公主?悲伤已极,将桌案上一切书籍茶具扫于地上。
东昌公主?大口大口地喘气,面颊上极红。
气血不同,猝然昏厥倒伏在小榻之上。
停云惊慌而喊:“公主?,公主?”
停云将狠狠推了身侧的?内人?一把,忙道:“快去找医官。”
须臾,医官将银针刺入东昌公主?的?手腕间,一阵刺痛传来?,东昌公主?不禁蹙眉,她的?眼前一片漆黑,光点汇聚成女子的?背影,东昌公主?想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
东昌公主紧紧盯住那抹身影,她不禁唤出了声:“姨母。”
那女子转过身,容颜依旧,衣衫颜色浅淡,杨文蘅轻轻一笑:“盖儿,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东昌公主?双目含泪,由眼角而下,萧章紧盯着东昌公主?的?面容,只见她双眼紧阖,然眼窝处有一汪清澈,萧章眸中有嘲讽之意,然无?人?注意他眸中的?异样神?色,只以为他关心公主?心切。
杨文蘅的身影如云烟般慢慢消散,东昌公主?惊慌地伸手去抓,妄图将那云烟重?新?拼在一起。
只是那云烟已然消散,东昌公主?再碰不到。
东昌公主?惊恐地前行,只见前路有另一女子守候此处。
背影极为熟悉。
那女子轻轻转身,含泪朝她一笑:“令月,我也要走?了,照顾好自己?。”
东昌公主?慌了神?,她不禁落泪哽咽道:“阿容,阿容,别走?。”
“别走?,姨母,阿容,求求你们不要走?,不要走?好不好,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们别抛下我,成不成。”
东昌公主?瘫坐在原地,哭喊道。
东昌公主?躺在榻上,指尖轻颤,她喃喃出声道:“别走?,别抛下我别”
齐令月转醒,缓缓睁目,她看?清了那浅青色的?帐顶。
停云欣喜道:“公主?,公主?醒了。”
见东昌公主?无?事,医官舒了一口气,缓缓道:“公主?是情急攻心,气血不通,是以晕厥,还望公主?保重?玉体。”
东昌公主?气血亏得很,此时?说话亦是有气无?力,她轻声道:“我知晓了,你已辛苦,先下去罢。”
待医官退去后?,内室仅有东昌公主?与停云萧章三人?。
萧章倾身搀扶着东昌公主?,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
东昌公主?看?向停云,她悲戚道:“阿容她,现在在哪?”
“陛下命人?以藁席相?裹,抛至荒野。”
齐令月愤恨地攥紧了拳,双目染上一层绯色,她咬牙切齿地问道:“藁席?”
停云垂首道:“是藁席。”
东昌公主?闻言,猛然将床头摆着的?瓷瓶掷地砸碎,愤愤恨道:“此獠欺人?太甚!”
顾有容是先帝亲赐的?昭容,何能以藁席草草裹葬?
顾有容已然身死,竟连身后?之事都?如此潦草。齐珩不仅是在欺辱顾有容,更?是在欺辱她齐令月。
齐令月缘何能忍?
“拿纸笔过来?。”齐令月沉声吩咐道。
待接过停云递过的?笔墨,齐令月恨恨地写下一封手书。
萧章觑见那字迹,讶然地看?向她,齐令月莫非疯了?此举有逆天下,她当真不怕被后?世戳脊梁骨吗?
数日过后?,东昌公主?的?寝阁内,纸张散落一地,远望去,浅黄色的?桑纸铺满整个阁中,齐令月瘫坐在寝阁中。
捧着那木牌,细细雕刻。
“大晋故昭容顾氏之灵位。”
齐令月握着那小刀,轻轻推去木片,随后?轻轻吹拂,将牌位上的?木屑吹散。
齐令月将木牌抱在怀中,唇边泛着苦涩的?笑容。
“走?那么快,也不等等我。”
齐令月双目含泪,意识到那酸涩的?感觉,她即刻转眸,看?向四周,将满地的?桑纸慢慢拾起,她一俯一起,将纸张都?收好,放于木盒中。
“你的?所有诗文,我都?收来?了,也抄好了。”
“过段时?间,我便?让人?全印出来?,这样的?诗文,不该落尘土,就像你这般的?才女,也不该落尘的?。”齐令月喃喃自语。
齐令月将那牌位放于桌案旁,她轻轻抬起镇纸,压覆在藤纸上,她淡淡笑道:“你知道的?,我才不如你,但如今,也唯我能为你写墓志铭了,你可不许嫌弃我的?笔墨。”
末了,她轻声嗔怒道,只是无?人?再应答她。
齐令月默然垂泪,泪水顺着面颊直直落在纸张上,绽开水花,她低语道:“时?春秋四十九。”
兀地,东昌公主?窃窃地无?奈笑道:“岁月不饶人?,你四十九,我亦四十七了。”
“日子过得真快呀。”
落笔良久,写完最后?一字后?,齐令月将手中之笔掷出。
墨在石砖上划出黑迹,齐令月痴痴地躺在石砖上,抱着那墓志铭,不去管那被墨水弄污的?裙摆。
只见齐令月怀中抱着的?纸张上,末尾有八句。
齐令月哽咽地喃喃:“潇湘水断,宛委山倾。”
“珠沉圆折,玉碎连城。”
“甫瞻松槚,静听坟茔。”
“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会记得的?,都?会记得你的?”齐令月黯然躺在冰冷的?石砖上,感受着那寒冷刺骨,她默默地落下一泪,泪水流过耳畔滴落在砖上。
“阿容,你那日是不是也这么冷啊”
【3】
不过数日,新?任礼部尚书便?捧着一本?《昭容诗集》亲至紫宸殿,礼部尚书字字犀利,直言斥责东昌公主?藐视君上,散布逆臣前作,实有不臣之心。
礼部尚书梗着脖子,说道:“陛下,顾氏主?导昭陵刺杀一案,实属罪恶不赦,虽已伏诛,然东昌公主?却为逆臣顾氏收集诗文并让民间书肆大量刊印,还为其书悼词,写墓志铭,毫不避讳地开悼会,此举实属悖逆,臣请陛下下斥旨。”
齐珩随意地翻了翻那诗集,淡声道:“顾氏之诗,清丽婉转,实非凡品。”
礼部尚书闻言,不禁沉声提醒道:“陛下。”
齐珩掩饰地笑笑,道:“算了,不过是悼念而已,让长主?别再印就罢了,朕还不至于心胸狭隘到非要下旨斥责。”
“陛下万万不可,顾氏谋逆之臣,如今她的?诗文被如此大肆传扬,天下该如何看?待她?又该如何看?待陛下,届时?逆风起,人?人?效仿,何以治理天下?”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陛下胸襟广阔,可纳百川,这是臣民的?福泽,但不该被东昌公主?如此利用。”
“臣请陛下严惩东昌公主?!”礼部尚书蓦然跪地,揖礼道。
齐珩微微叹气,顾有容虽是谋逆之臣,但毕竟于江锦书有师生之情,顾有容自杀,江锦书得闻此噩耗,虽口语中不曾埋怨,但他看?得出她心中哀伤。
已知数日闷闷不乐,悼词,东昌公主?写过,但江锦书未必没写。
昨夜,他刚踏入立政殿,江锦书一听那脚步声,便?匆匆将纸张收起,藏在了榻上被褥下。
她心绪低迷,他知道的?。
江锦书知道顾有容害齐珩的?所作所为,知晓自己?的?身份不该怜悯她,但她想到顾有容对她的?爱护之情,是以情难自已写下了悼词。
只是这悼词,她遮掩得极好,从未有人?见过。
入夜,见齐珩去后?室沐浴,江锦书才蹑声蹑脚地将那悼词拿出,直接抛至火盆中,火舌顺着纸张的?边沿儿燃烧,映亮了江锦书眸中的?哀伤之意。
待齐珩出来?时?,那纸张已然成为灰烬。
江锦书以为齐珩未见到那悼词,然齐珩却是知晓的?,他看?见了。
并非无?心,是有意。
他怕江锦书用火时?不甚伤了自己?,便?在角落处的?屏风后?一直站着。
直到那火盆中的?火光湮灭,齐珩才去了后?室。
他理解江锦书心中的?挣扎,知晓她的?为难之处,所以他从不过问。
是以对于东昌公主?的?一次次挑衅行为,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却不想,这滩浑水还是被礼部尚书拨开了。
“于卿的?眼中,东昌公主?与朕情谊如何?”齐珩不禁问道。
“公主?狂妄,时?时?挑衅陛下,依臣愚见,是公主?有负陛下。”
齐珩听了此话沉吟良久,让常诺带去了一句话、一封残卷,和一道旨意。
那句话与那张卷轴是私下的?。
那道旨意却是公之于天下的?。
东昌公主?默然打开那卷轴,所谓开缄泪涴,齐令月算是懂了,她抚上那抹泪痕,失神?地瞧着那泪痕周围的?墨字。
“此顾昭容的?罪己?书。”
她将所有罪过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常诺窥着东昌公主?的?神?色,恭谨道:“公主?,陛下有一句要臣务必带到,昭容,是为公主?而死的?,公主?该爱惜自身,而近日公主?所为是否愧对昭容?请公主?审慎思量。”
“陛下的?旨意,已然为公主?做足了颜面,也请公主?爱惜。”
“这句话,是臣想对公主?说的?。”
常诺看?得最为清楚,这是齐令月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那道抚旨上写的?:“退朝私谒,仍用家人?之礼。”
【4】
此诏书之意,天子下朝后?,公主?亦不必对其行君臣之礼,只以姑侄之仪相?处便?可。
此天下独一份。
这是殊宠,是在向天下面前展现天子与东昌公主?姑侄两人?情谊深厚。
也在对天下言明,顾有容之事,天子从不疑长主?,此事与长主?无?关,那些想弹劾长主?之人?做事前得好好思量。
这不仅是对公主?的?安抚,亦是对皇后?的?安抚。
今上爱惜皇后?,才会对东昌公主?容忍到如此地步。
这是不愿让皇后?殿下为难,只希望东昌公主?爱惜这次机会为好。
顾有容一死,算是切断了齐令月与内廷的?往来?,大大折了东昌公主?一翼。
“滚,谁要他的?假心假意,滚出去。”东昌公主?将那黄纸撕碎,抛掷在常诺的?身上,停云见状,忙将东昌公主?扶住,安稳住她。
停云喊道:“萧郎君,您快些送天使出去吧。”
东昌公主?气愤已极,瞪着双目,大口地呼气。
萧章忙带着常诺出了院门,萧章轻声道:“有劳天使,公主?情急,实不想伤及先生,唯愿先生勿以此为意,切勿将此事告知陛前。”
随后?萧章轻轻解下腰间所环的?钱囊,悄然递给常诺。
此举之意,不言而喻。
常诺轻轻摇头,正色道:“郎君高抬小人?了。”
“小人?常日受皇后?殿下照拂,公主?情急,小人?懂的?,自不会告于天听,郎君不必如此。”
他轻轻推拒。
萧章敛眸,淡笑不语。
常诺又道:“郎君既为公主?青眼之人?,还得多多规劝公主?为好,陛下的?抚旨,还望公主?感德,就算公主?不为自己?计,也该为郡王计,为皇后?殿下计,为皇嗣计。”
“先生所言甚是,我必将此告知公主?。”萧章轻轻颔首。
常诺点了点头。
萧章亲送常诺登上牛车,方进了院门。
听到那门内齐令月的?啜泣声,萧章不禁轻笑。
原来?她失去亲人?时?,也会伤怀。
***
江锦书盯着那琉璃香炉中冒出的?缕缕紫烟,沉默良久。
齐珩下抚旨的?事,她早已知晓,她也很惊诧,齐珩竟会做到如此地步。
是她欠齐珩的?。
身后?兀地被人?所抱住,齐珩头枕在她的?颈窝处,他温声笑道:“发呆呢?”
江锦书伸出手,抚着他的?鬓发,柔和地笑笑:“嗯。”
“她今日闹你了吗?”
江锦书垂眸看?向腹部,她笑了笑道:“没有,你不知道她有多乖。”
齐珩笑着伸出手抚上她的?肚子,带着爱惜与珍重?,他笑了笑:“阿媞该是和你一样的?,温柔聪慧。”
齐珩侧首,将耳贴近她的?肚子上,齐珩定下心神?,细细听着,便?是一丝一毫的?动静,那也是他所期待的?。
然而须臾,齐珩直起身子,无?奈笑笑:“她怎么都?不动啊?”
江锦书稍稍蹙眉,她抓着齐珩的?衣袍,给齐珩的?衣袍上添了诸多褶皱,她尴尬地笑笑:“她晌午时?还在踢我的?,不知道现在为何就不动了。”
齐珩眸中划过一抹失落,但转眼即逝,他掩饰地极好,然江锦书还是注意到了,她抚上齐珩的?脸庞,轻轻吻上他的?唇:“但她知道,阿耶是爱她的?。”
齐珩将江锦书圈在怀中,他吻着江锦书的?额间,温声道:“嗯,我爱阿媞,更?爱阿媞的?娘亲。”
江锦书抓着他的?衣袖,掩面偷笑。
齐珩摸索着衣袖中的?暗袋,摸到那锦囊,齐珩将锦囊中的?玉块拿出。
那是一块美玉,色若芙蓉,那样的?颜色很是温和,他知道江锦书喜欢这般颜色。
玉石又雕成了山茶花的?模样。
很配她。
江锦书枕着他的?膝头,抱着他的?衣袍轻嗅上面的?清香。
齐珩拿着那玉块,在她眼前轻轻晃了晃,江锦书起了兴致,忙抓住他的?手,将那玉石抱在自己?手中,江锦书欣喜地笑道:“这玉块好精美。”
“你从何处寻来?的??”
“这是先帝留下来?的?,一直收在库里,此玉存放于角落处,险些让人?忘了这块美玉。”
“美玉落尘,是可惜了。”江锦书轻轻叹息道。
“是以美玉配佳人?,才算不枉。”齐珩笑道。
江锦书将那玉块捧在手心,反复辗转,她细细打量,思忖片刻而后?道:“我想到一文。”
齐珩笑笑,欲听江锦书接下来?之语:“什么文?”
“《孔子家语》中的?《问玉》一篇。”
“此文我读过,尤其前面的?论玉部分为我所喜。”齐珩低头看?着她的?笑颜。
江锦书扶住他的?肩头,缓缓起身,在榻上与齐珩面对面坐着。
江锦书对上他的?目光,随后?垂眸看?着他腰间所环玉珏。
她忽然伸出手,将那玉珏抓于掌心,她定定道:“君子比德于玉,温润而泽,如仁。”
“缜密以栗,如智;廉而不刿,如义;垂之如坠,如礼。”
随后?江锦书轻轻敲着那齐珩的?那块玉珏,玉珏在烛火下显得极为清透,响声清脆。
江锦书悠悠道:“叩之,其声清越而长,其终则绌然,乐矣;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
【5】
齐珩喜欢佩玉。
玉也的?确很配他。
温润而泽,至善至美,他当得起。
剩下的?江锦书未再说什么,因为那篇文的?下几句便?是:
《诗》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故君子贵之也。
江锦书幼时?读此文,对此句犹有不解,那时?她自问,玉便?是玉,君子便?是君子,是人?而非物,二人?如何能一同相?比?
直至大相?国寺那日,她初见齐珩,方知“温其如玉”四字。
“我虽喜前面的?论玉之言,但我更?爱后?面关于六经的?议论之语,所言之简,却意极深,尤其那句:‘天地之教,与圣人?相?参’是我极爱的?。君王有德,可恩泽天下,故使天下之民得以教化。”
“圣人?贤君通晓礼乐,以此施政,民则有善,国则有安。”江锦书说着说着,竟愈发激动了起来?。
齐珩见她眸有点点星子闪烁,如此意气风发侃侃而谈,他不禁笑着赞赏道:“你书读得很熟,也不止是熟,还有很多自己?的?见解。”
他虽读过此文,却不能做到如江锦书般熟稔得说出。
尤其江锦书的?后?面几句,字字句句为自己?的?见解。
他喜欢江锦书的?博学。
她不是死板地将古籍中的?言语背熟,而是将其反复琢磨,得了自己?的?一番见解出来?。
江锦书忽然垂眸道:“是我卖弄了吗?”
世人?不喜女子博学,唯恐因此抢了男子的?风头,是以常常以“女子无?才便?为德”之言语妄图将女子束缚于皮毛套子中。
前朝便?如此,江锦书还很庆幸,自己?是生在了大晋盛世,虽有波折,却不如前朝那般严苛。
齐珩兀地一慌,忙抓着她的?手放在心口处,他笑笑道:“不是,我很喜欢,我只是觉着自己?很有幸,得了一至宝。”
江锦书垂首窃窃地低笑:“我知道你的?。”
江锦书攥着那山茶花状的?玉石,轻轻笑着:“那我就将这玉石收下了。”
“对了,今日抚旨的?事,我也已知晓了。”
“六郎,谢谢。”江锦书主?动环上他的?脖颈,一字一顿,字字清晰地吐露着自己?的?谢意。
齐珩舒了口气,他笑了笑:“不用谢的?,晚晚,不要谢我,也不要觉得欠我。”
他心中有江锦书,是以想和她站在同一高处上,她不要因为其他而觉心中亏欠,将自己?的?位置放在比他低的?位置上。
他要江锦书与他旗鼓相?当。
翌日风起,齐珩休沐,不必早朝,原齐珩是想留下来?陪她的?,但后?来?齐子仪来?了立政殿,请过了安,便?说白龙鱼服,巡视长安坊市。
江锦书虽有不舍之心,但还是推着齐珩的?身子,让他与齐子仪一同前去。
此巡视是体察民情,事关民政,江锦书自然不会推阻。
齐珩给她剥了橘子后?,便?很快更?衣出宫。
早去早回。
江锦书捧着竹简古籍偷笑,随后?她望了望窗外,快晌午了,齐珩离宫也已两个时?辰了。
说起来?,长安城坊市不大不小,齐珩与齐子仪都?有着功夫在身,若脚步快些,两三个时?辰应是可逛完的?。
江锦书腰间酸痛,她不禁蹙眉,捏着腰后?,将竹简慢慢卷起。
余云雁穿着青色衫子,翩翩入来?,屈身答道:“殿下,大长公主?来?了。”
江锦书闻言将书简匆匆放在那书堆中,道:“快让公主?进来?。”
七月流火,有些转凉,阿娘有腿疾,不可受冷。
江锦书身子快八个月了,快瓜熟蒂落,身子十分沉重?,漱阳搀扶着她缓缓起身。
东昌公主?原作为命妇是需递宫牌文书交由内侍省核验,方可入宫,然自齐珩下那道抚旨后?,便?不再以此为限。
东昌公主?入宫也便?如出入家中般毫无?限制,来?去自如。
阿娘能来?看?她,她自是欣喜的?。
江锦书欲屈膝行家礼,然却被东昌公主?冷语讽刺道:“皇后?殿下贵为小君,身份尊贵,恩宠优渥,妾不敢受此礼。”
江锦书咬着唇,低声黯然道:“阿娘,儿不敢。”
“你不敢什么?”
“不敢骄矜。”
谁料东昌公主?讽笑:“你不敢的?事还少吗?”
江锦书道:“儿若有做错之处,还请阿娘直言便?是。”
东昌公主?兀自笑笑道:“别,你哪有错?我若指了你的?错误,你那位好陛下,不将我剥皮抽筋才怪了。”
江锦书梗着脖子道:“阿娘此语,莫非将我视作獍枭之徒?儿虽愚钝,却也非如此不肖之人?。”
东昌公主?敛眸道:“既非不肖,那便?答应我一件事。”
“阿娘请说。”
“你兄长的?婚事,需要你这皇后?亲自下旨做媒。”
“阿娘还是想让宜城公主?出降江家吗?”
东昌公主?轻悠悠地问道:“不成吗?”
“不成。”
江锦书苦口婆心地劝道:“阿娘,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已身托紫极,兄长爵至郡王,江氏贵极,你为何非要兄长尚公主?呢?”
“你便?直说帮不帮,别的?不必再言。”
江锦书斩钉截铁道:“不帮。”
她虽敬畏阿娘,但也知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
此事她万万不能为。
“早知你如此无?用,我便?不该送你入宫,倒是我亲手养出了孽,如今恶果我算是吃到了。”
江锦书兀地被那一字“孽”所刺痛,她双目绯红,急急反驳道:“阿娘说我是孽,可曾认真想过,谁是孽,谁是作孽之人?,恶果究竟是谁种下的??阿娘当真用心无?愧吗?”
话到此处,江锦书的?声音愈加大了起来?。
齐令月气急,将案上的?茶盏掀于地上:“我无?愧,是你们欠我的?!”
江锦书嘲讽笑道:“阿娘总有那么多说辞。”
江锦书怒道:“当年的?济阳江氏,是晋朝开国辅臣,忠肝义胆,丹书铁券,世代相?传,何其风光,而今,还剩下了什么?你自私自利,将江氏一门的?清名,尽数毁尽,你对得起江氏的?列祖列宗吗?”
“还有顾姨,她为谁而死,你当真半分无?愧吗!”
“你住口。”齐令月怒极,手高高抬起却悬于空中。
她兀地想起那日,手却是如何都?落不下去了。
江锦书看?着齐令月那已然高举的?手,心如枯槁,眸中尽是失望,她悲戚道:“阿娘,你打吧,从此以后?,你我母女情谊,也算断了。”
齐令月胸前起伏不定,她大口地喘气,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子。
江锦书见齐令月手上颤抖,她声音愈来?愈高昂:“打吧,打啊,你为什么不打?”
“你悔了吗?”
齐令月扬起那手,作势要落下,江锦书心死般阖上双眼,等待她的?掌掴,也等待她与齐令月母女情分的?断送。
然齐令月的?巴掌并未如她料想般落下。
倏然,她听到了一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十分沉重?:
“姑母这是想打谁?”
第093章 薤露易晞(二)
齐珩握住东昌公主的手腕, 冷声问道:“姑母这是?想打谁?”
齐令月片刻错愕,显然是?未料到?齐珩会出?现在这里。
齐珩狠狠攥着?齐令月的手腕,随后?猛然向前一推, 齐令月不由得被他的力道推得连连后?退。
齐珩大步迈至江锦书的身前, 犹如铜壁般将江锦书牢牢护于身后?。
齐令月被停云稳稳扶住, 齐令月并未抬首, 她轻笑着?:“陛下来得好?早。”
江锦书攥着?齐珩的手臂, 齐珩以余光安抚她, 而后?讽笑道:“还成,朕若是?再晚些?,怕是?朕的妻子就要被姑母欺负了。”
齐令月闻言直直发笑,道:“皇后?有陛下相护,谁敢欺负她啊?”
齐珩攥拳忍怒道:“那姑母方才举动是?何用意?”
“息女不肖, 我这个做母亲的, 难道连管教的机会都没有么?陛下的抚旨上不是?说?了吗?退朝私谒,仍用家人之礼。”齐令月对上齐珩的目光,毫不胆怯地?说?道。
齐珩既下抚旨, 那她缘何不用,也算是?在用他自己的话来反驳他, 齐令月想想便心觉畅快。
谁料齐珩只是?淡淡一笑,道:“她是?姑母的女儿?不错,但亦是?朕的妻子, 朕的妻子,她若有过错, 该由我这为人夫君的去规劝引导, 若劝不成,是?朕之过错, 怎么说?,都轮不上由姑母来教训。”
话到?最后?,反倒多了份咬牙切齿的意味来。
齐令月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的底线,若非顾念她是?晚晚的母亲,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陛下这是?在斥责我越俎代?庖么?”齐令月淡笑。
“不敢,朕只是?在讲一个道理。”
“朕百般呵护的妻子,断断不能让外人给伤了。”齐珩冷冷凝视面前的妇人,沉声道。
“外人?”齐令月挑眉问道,随后?冷瞥向江锦书:“皇后?也是?𝔀.𝓵如此以为的么?”
江锦书敛眸久久不语。
齐珩悄然握住她衣袖下的手,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之中,他想告诉她。
有他在,她什么都不必怕。
江锦书已然感知到?那手掌处传来的温暖,她深吸了一口气,微微颤声道:“镇国东昌大长公主,身份矜贵,妾,不敢称亲。”
齐令月不由得一声嗤笑,“皇后?殿下,妾亦不敢与您称亲。”
“从今往后?,任海枯岳碎,我齐令月的生死荣辱,都与你?这皇后?再无半分干系。”
“你?便抱着?你?这冰魂,千年不朽罢。”
齐令月一字一句,吐露清晰,便这般尽数入了江锦书的耳,江锦书紧抓衣袖,双目有泪光,她犹豫着?,才勉勉强强如磨石般挤出?一字:“好?。”
齐令月拂袖而去,江锦书如被抽了魂魄般失神,脚下一软,幸得齐珩在身侧,连忙扶住她。
“晚晚,你?还好?吗?需不需要医官?”
“我无事,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齐珩见她面容惨白不自觉地?忧心起来,但江锦书如此说?,他亦不好?说?什么,只扶着?她入了内室,躺在榻上,留下一句:“我在外面守着?,你?有何事便叫我。”
见江锦书黯然点了头?,齐珩便离开了内室。
江锦书缩在榻上的角落里,如小兽取暖般蜷缩着?身子,她低着?头?,将面容埋入锦被中,重重的啜泣声被稍厚的锦被掩盖了大半儿?。
她明明已经做了选择,解脱了,为何还如此心痛?
江锦书泪沾前襟,她望着?那粉色帐顶,泪盈眼眶,她眼前模糊一片。
齐珩站在内室门外,听见那隐隐约约的啜泣声只觉心悸。
他不禁攥紧了拳,多次欲推门而入,将她抱在怀里好?生抚慰。
但他又悬崖勒马般地?止步,因为他知道这扇门是?江锦书留给自己唯一的挡雨伞、庇护所。
她需要可容自己独处的地?方。
她连哭泣都怕他听见,只敢自己一个人缩在床榻的角落处,用被子紧紧掩住自己的脸庞轻轻啜泣。
她的心意他从来都清楚,她不愿他为难。
是?以他只能装作不知,好?好?遮挡那独属于她自己的那避雨之所。
——
东昌公主府邸内,齐令怒而凝视面前的青年男子,她重声道:“婚书你?为何不签?”
江律掀起青衫衣摆,恭恭敬敬地?叩了一首,而后?跪直身子恭谨答道:“儿?不愿。”
齐令月适才刚刚饮了一口茶水,听闻江律如此说?,愤恨地?将茶盏抛掷于地?,浅青色的茶盏落地?瞬间便已破碎,化作残瓦,其中一片碎瓦迸溅到了江律的面容上,在他的眼角下几寸划出?一线痕伤口。
只转眼间,那伤口便渗出?血,慢慢汇聚成珠滴状,沿面容缓缓落下。
江律叩首道:“儿惹阿娘动气,是?儿?之不肖,但这婚书,儿?是?万万签不得的。”
这婚书,他若签了,江氏便彻彻底底毁了。
他不能看着?自己的家族便这般断送在东昌公主的手上。
“你?们?一个两个,忤逆不孝,是?当真以为我不敢动你?们?吗!”东昌公主怒声道。
“儿?愚钝,有逆母命,是?不肖之人,与獍枭无异,阿娘若罚,儿?甘愿领受,绝无半分怨怼之心。”
“好?一个甘愿领受,你?是?我的长子,怎就偏如此痴蠢?”
“难道昔日我教你的孝道,你?全?混忘了不成。”
江律梗着?脖子答道:“阿娘先前教给儿?的,忠孝礼义,儿?一日不敢忘怀,只儿?记得一件事,忠孝礼义,忠为先,孝为后?,儿?先是?天子之臣,而后?才是?阿娘之子。”
“你?,你?冥顽不灵,你?,你?是?要气死我吗?”东昌公主反倒火上浇油般愈加气愤,她将蝴蝶装的本子重重砸在书案上,恨恨起身,指着?江律怒骂。
“儿?不敢,儿?只是?在践行自己的道!”江律跪直身子,正色朗声道。
东昌公主怒声道:“将棍杖拿来!”
停云仓皇跪地?,忙道:“公主,不能打啊,郡王,郡王可是?您亲子啊。”
东昌公主道:“亲子,他可视我为亲母?我没他这个孽子。”
“勿再多言,快去棍杖来!”
停云跪地?,颤抖着?将棍杖递过去,东昌公主二话不说?便接过那棍杖,高高扬起,威胁道:“江长空,我再问你?一遍,这婚书你?只要签了,与我认个错,你?便还是?我的儿?子,你?签不签?”
“请恕儿?难从母命。”
东昌公主闻言,狠狠将棍杖挥下,便是?江律有了准备,还是?被这强大的力道所打得向前倒伏,江律脊背发痛,然他却强撑着?身子重新跪好?。
齐令月眸中底处已有泪光闪烁,她道:“你?是?我寄予了厚望的儿?子,为何偏要如此?”
“为天子之臣,当以忠君爱国为先,一己之私为次。”
齐令月连连发笑:“说?的好?,说?的好?!”
随后?齐令月又狠狠打了一棍,江律再次被打倒。
门口有仆役的目光隐隐投向此处,齐令月再次问道:“你?可敢再说?一次?”
“忠君爱国为先,一己之私为次。”
“江家祖训,我辈自当践行!”
“不肖之子!”齐令月再施数杖。
直至江律被打得头?晕目眩,再直不起身,齐令月才失神地?松开了棍杖,轻声道:“挪出?府去,我再无这样的儿?子,从此以后?他是?生是?死,与我毫无干系。”
细听去,齐令月的声音有些?许颤抖。
停云欲言又止:“公主”
“快去。”齐令月声嘶力竭着?。
直至入夜,萧章仍伴侍在东昌公主跟前,阁门被人骤然推开,江益带着?怒气入来,倒很有几分怒发冲冠的意味来,齐令月看着?面前的男子忍不住轻笑。
江益将那文书仍在齐令月跟前,厉声逼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齐令月反笑:“休书,还能是?什么意思?”
她言语间带着?对江益的羞辱与不屑。
齐令月懒散地?柱着?头?:“怎么,你?是?怕离了我,没了这些?荣华富贵么?”
江益怒极反笑:“你?以为,我当初娶你?就是?为了你?的荣华吗?”
“难道不是?吗?”
江益一声哼笑,道:“荣华,爱慕你?荣华的应该是?你?身后?的人!”
江益横眉冷指齐令月身后?之人。
萧章握着?银梳的手一顿。
“江益,你?少来管我的事,休书已下,你?已不是?驸马都尉,休在我面前做你?那套驸马架子。”
江益与齐令月这么多年,已是?貌合神离。
若非因为一双儿?女和身份之故,他二人是?断断不会再在一起的。
江氏需要公主下降来增长势力,公主亦需江氏来充脸面。
总归是?各取所需。
便是?如此,江益也已知足。
可如今齐令月要与他和离,他如何不恼怒?
“晚晚和长空都被你?抛诸家门外,如今你?也将我赶走,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做什么不用你?们?管!”
“拿上你?的休书,尽快给我滚出?去。”
齐令月掷出?自己手上的扇子,朗声唤人,阁外的侍儿?齐齐上前将江益围住,推搡着?他,将他挤出?了阁。
齐令月耳边的声音渐渐变弱,她轻轻叹了口气。
随后?他轻声问道:“他开口了吗?”
萧章闻言手指轻颤:“还未。”
齐令月轻嗤道:“倒也是?个硬骨头?。”
“那便由吾来亲自审他。”
府邸藏书楼后?有一小阁,墙以椒兰熏过,其上有两幅画轴,所画皆为女子。
齐令月轻轻抬起顾有容的画像,按了下暗格。角落处只闻咯噔一声,暗室门被打开,齐令月与萧章缓缓踏下石阶。
此阁连地?底,算是?极阔,石廊内有烛火映道,齐令月徐徐走到?那尽头?。
尽头?处,有男子被囚于十?字木架之上,赤着?身子,上身却是?不堪看的,密密麻麻的血痕,惨不忍睹。
那男子艰难地?呼气。
萧章站在齐令月的身后?,看那男子的眼神极为怜悯。
“你?的同党究竟是?谁?那个信匣你?究竟给谁了?”
齐令月按着?他身上的伤口,轻悠悠地?问道。
前夜,她放在暗格中的信匣消失,宅邸中混乱一团,只抓到?了他一人,然信匣却不在他身上。
是?以齐令月料定,他给了他的同党。
那信匣紧要,断不可显露人前,齐令月势必要追问出?下落来。
那男子垂首不答。
“谁派你?来的,齐珩吗?”齐令月按着?他的手力道愈重了些?。
那男子咬牙忍痛,依旧不语。
“萧郎,他不肯开口,怎么办?”
那男子稍稍抬眸,依稀窥见萧章的衣摆。
萧章笑道:“公主以为该如何?”
齐令月淡笑,看向面前之人,她道:“齐珩让你?来的?那我便替他考验考验手底下的人。”
“萧郎,我方才与你?说?的,都赏他罢。”
萧章闻言,手上一颤,心下不忍,低首敛眸,他拿起一旁的刑具,他狠狠攥着?那小刀,正欲动手时,停云进了暗室,与齐令月低声耳语几句。
齐令月点了点头?,随后?留了一句让萧章自行处理。
两人散去,暗室内只有萧章与那男子二人。
萧章不禁湿了眼眶,他泫然道:“许南……”
那男子气息微弱,道:“萧章,翠微院,玉兰树下,给陛下……”
“好?,好?,我省得的……你?……”萧章不禁饮泣道。
许南轻轻摇首,道:“陛下的恩情我还了,求你?给我一个痛快吧。”
第094章 薤露易晞(三)
月色溶溶, 长安一府邸内。
东昌公主淡淡瞥向面前相貌清俊的男子,从容道:“霰将军,思虑得如何?”
霰隽笑了笑, 道:“公主, 太心急了些?。”
“吾也本?不想如此的, 可这是不得不为之?了。我放在府中暗室的信匣失窃, 下落不明, 我怕一旦落入齐珩手中, 你,我,还有信匣中提及的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霰将军,你得想清楚了。”
霰隽垂首理着身上的衣袍,他轻轻一拂, 掸去残尘, 而后?抬首笑笑,道:“公主,此事太重, 请容,某细细思虑。”
“霰将军还要考虑多久?”
“霰将军, 平日你享尽我这儿的好处,那日我也没让你们?羽林军陷入神武军那般险境,可如今不同了, 上面时时有把利剑悬在你我的头顶之?上,若不取下这把剑, 你我焉能再高?枕楼阁?”
东昌公主见霰隽不答话, 唇角绽开一抹讽笑,徐徐又道:“莫非霰将军, 已然投靠崔氏那边了?”
“崔氏也好,毕竟令夫人的长兄,可是当朝中书令,素得今上爱重,霰将军谋取青云之?路,我也是明白的。”
霰隽出?身长安的名门士族霰氏,少?年?英才,迎娶青梅竹马清河崔氏之?女崔婉为妻。
彼时崔氏式微,空有美名,却?是不折不扣地花架子。
霰隽也未嫌弃,然数年?升迁无望,霰隽不免心生怨怼。
是以拜在东昌公主门下,图谋青云之?路。
如今能拜左右羽林军将军,全归功于齐令月提携。
他是齐令月埋在长安官场的最深一棋。
齐令月如此逼问,霰隽扼腕叹息,无奈道:“公主倒也不必如此刺我。”
东昌公主毫不客气道:“霰将军想上青云,我不拦你,但你也得好好思量,假使今上和崔知温知道你我做的那些?事,你觉得你还能孤身自?处?假使尊夫人知晓,那个孩子是如何没的,你觉着你还能做她崔家的东床佳婿吗?”
霰隽闻言,不禁攥住手掌,齐令月这是在威胁他,可他却?奈何不了她分毫,他沉声道:“五日之?内,某定给公主答复。”
齐令月轻嗤道:“那便好。”
东昌公主离去后?,房门被人叩了几声,霰隽朗声道:“进。”
一双素手轻轻推开木门,女子眉若柳叶,面容极为娇艳,般般入画,素白色的长裙上绣着海棠花样,其上有青鸾于白云间?穿梭。
发髻如云,上有珠玉点翠,腕间?环着金钏子,腰间?玉环轻动,有脆鸣声。
崔婉的样貌算得倾国倾城,更兼其从小于清河崔家这般的诗礼之?家养大?,瞧着像极了在卷帙浩繁中堆出?来的妙人儿。
远远望去,崔婉更像是她裙摆上的海棠花,清丽温婉。
“官人,妾想着您夜里还未用什么东西,便做了这冷蟾儿羹来,您用几口罢。”崔婉捧着红漆盘,屈身温声道。
“有劳娘子了。”霰隽笑了笑。
霰隽欲接过那描金碗,却?不料崔婉手上一滑,描金碗正正好扣在了霰隽的衣袍上,里面的汤羹弄污了大?片,崔婉忙用手帕拂去。
“妾”
霰隽稍稍不悦,他微微蹙眉,却?还是忍住了,他道:“没事,没事。”
“这朱紫袍贵,却?被妾弄污,妾真是惭愧。”崔婉赧然道。
“娘子为我操持府中各项事务,我知娘子的劳累,这也并非大?事,娘子切莫再愧疚了。”霰隽牵住她的手,貌似情深道。
崔婉帮着霰隽更衣,她轻声道:“刚才好似看见长主了,长主夤夜前来,夫君怎能不叫我?这让人见了怕以为我们?霰家失了礼节。”
崔婉将霰隽的衣袍上的扣子扣好,抚平他衣上的褶皱。
霰隽稍稍昂头,道:“本?不是什么大?事,想你身子不适,我便未让人去扰你。”
崔婉只淡笑不语。
末了,她才道:“郎君今夜,可还是在江娘子那里安寝?”
“她如今有孕在身,我自?是要去陪她的,娘子也早些?歇了罢。”
见霰隽离去,崔婉狠狠握拳,神情愤恨地望向霰隽离去的方向。
江娘子,是东昌公主保媒送来的平妻。
霰隽害了她幼子,又抬平妻入门,可怜她崔氏家门,偏受此辱。
如今还想害她崔家一族,崔婉焉能不恨他?
崔婉想到方才听到的一切,不禁冷笑。
今上,貌似便是那突破口。
第095章 薤露易晞(四)
如今将?入秋, 日落后多添了几?分萧索,翠微院内萧章将?信匣从玉兰树下挖出后,便?交给?暗哨, 转交至谢晏手?中。
谢晏捧着信匣, 由内臣引领着入宫, 谢晏回首一顾, 宫门缓缓阖上?, 他怅惘地扬首望天, 看着那天际悬在空中的夕阳,谢晏有些?伤感?。
他垂眸看着袖中的信匣,几?分犹豫。
他假使真?的将?这信匣交给?齐珩,他们,便?真?的回不去了。
可他真?的别无选择, 他是君之臣, 民之臣。
除了将?此?交给?齐珩,谢晏再不能做其他。
齐珩含笑看着面前之人,道:“你怎么了, 愁成这样?”
见谢晏面色凝重道,齐珩正色道:“你们都退下罢。”
左右侍臣揖礼而退, 高翁带着人严守紫宸殿内外。
齐珩沉声道:“怎么了?”
“许南,罹难了。”
齐珩错愕:“什么?”
“他落入长主彀中,长主欲施刑于他, 萧章给?了他这一痛快。”
“许南他”齐珩眼底有泪光。
“这是他,拼死拿到的匣子?。”谢晏的掌心中有一木盒。
齐珩眼前稍稍模糊, 他欲伸手?去接, 却不料谢晏的手?一退,他直视齐珩的双眼, 道:“齐明之,你想清楚,你一旦打开它,你便?真?的回不去了。”
齐珩蹙眉,道:“这是许南拼死拿到的,我必须要知道里面的东西。”
齐珩不再犹豫,手?掌张开,直接拿过那木盒,径直打开,木盒中有十一封信笺,木盒底有一名簿,齐珩瞧见那信封上?的名字,不免手?上?一颤。
一封看尽,齐珩抛掷在案面上?,他攥紧手?掌,闭上?双眼,隐忍着怒火。
良久,他徐徐睁眼,再次打开下一封书?信,齐珩咬牙切齿,将?手?上?的信随意置于一旁,他双目布满绯红色血丝,双唇翕动,他在隐忍自己心中的怒火。
谢晏看着齐珩身前剧烈起伏着,他沉默不语。
齐珩将?最后一封书?信看完,他颓唐地自嘲一笑:“这便?是,朕的好姑母。”
杨唯清伪造文书?案,柳治平自杀案,天子?大婚前的流言,监试一案,昭陵刺杀一案,江平楼一案,刺杀谢晏一案,卖官鬻爵干扰吏部铨选,还有挪用赈灾款一案,以次充好致使江南堤坝崩溃等等。
齐令月的罪状太多。
罄竹难书?。
光江南那次溃堤,便?致使数千人伤亡。
百姓是齐珩的底线,齐令月已然触碰了这道底线。
齐珩将?手?中茶盏狠狠掷于地,碎片散落一地。
书?信上?写的,不过是几?个数字,可这数字背后,又有多少百姓家的灯火熄灭。
“给?朕围了东昌公主府!”齐珩怒声道。
齐珩拿着剑,正欲夺门而出,便?被?谢晏拦下,谢晏忙道:“齐明之,你冷静些?。”
齐珩吼道:“冷静?伯瑾你告诉我如何冷静?那个毒妇,她害了这么多的人,她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上??”
谢晏拽着他的衣袍,匆匆道:“你想清楚,她是镇国公主,党羽无数,你便?是围了,也有人会?为她奔走,你得想个万全之策将?其一网打尽。”
“何况,她还是皇后的生?母。”
谢晏的这一话语算是提醒了齐珩。
见齐珩稳定心神,谢晏又道:“便?是东昌公主与她闹得难堪,但也是有着血脉于身的,你真?的以为皇后能不动悲喜?”
齐珩闻言,沉默良久。
“呵,这么说,我还奈何不了她了,是吗?”齐珩自嘲一笑。
眼瞧着天边夕阳将?落,空中蒙上?一层灰蓝色天幕。
齐珩在深红宫墙中踽踽独行,宫墙角落里挂着的灯笼,原是用瓦做的,便?是落了雨,倒也不怕浇灭了。
何况大明宫内侍灯的小黄门来来往往,里面的灯火一旦渐暗便?即刻换下。
各司其职,齐珩恍惚地想起这四字。
上?至天子?,下到黄门内侍。
均各司其职。
守门的金吾卫见齐珩踏入立政殿殿门,施礼道:“陛下安好。”
齐珩点了点头。
他缓缓踏入,身后金吾卫窃窃低语,偏一句不落地进了他的耳,那金吾卫士道:“陛下貌似有些?失神。”
另一金吾卫士应声道:“瞧着像是。”
齐珩眸中带着无奈与悲酸,他看着那倒映在窗纸上?的身影。
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推门而入。
江锦书?偏头侧椅在榻上?,余云雁将?汤羹收好,施礼告退,见齐珩悄然步入,余云雁一喜,还未开口行礼便?被?齐珩止住。
余云雁本因江山图一事被?白义那儿押着,后来江锦书?开口,齐珩便?让人放了。
齐珩摆了摆手?,余云雁迟疑一霎,随后稍稍屈身退下。
齐珩落座在榻沿,江锦书?瞧见他,面上?有些?惊讶,她笑了笑道:“你不是有朝事吗?”
齐珩笑得显得几?分牵强,道:“我有事想与你说。”
他答应过她,如果有不可调解的那一日,他先告诉她。
眼下那信匣就在他袖中的暗袋里。
他不想瞒她。
江锦书?笑笑,道:“我也有事想与你说。”
齐珩垂眸道:“那你先说吧。”
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去和?她讲这件事,这件事于她来说太过残忍。
江锦书?朝他笑了笑,随后牵过他的手?掌覆在她的腹间,她温声道:“她在动,你感?受到了吗?”
腹中的孩子?如心有灵犀般轻轻一动,她腹部的高起处稍稍移动。
那触动,齐珩的掌心可清楚地感?知。
那是阿媞在与她的阿耶问好。
“我这些?时日也睡不好,总觉着没精神,明之,你是想与我说什么?”江锦书?轻声问道。
齐珩身子?一僵,片刻失神,他看向江锦书?腹部的眼神极为柔和?,泪水朦胧了他的目光,他俯身侧耳贴近她的腹部,他想与阿媞再拥有如这般心有灵犀的触碰。
阿媞似明白他心中所想,江锦书?的衣裙之下,腹部渐渐有一凸起,那凸起轻轻移动,在齐珩的掌心间徘徊。
他指尖微微颤抖,他双唇翕动,情不自禁地阖上?双眼,将?泪水渐渐忍下。
他抬眸看着江锦书?言笑晏晏的样子?,他将?来时已准备的话尽数咽了回去。
他根本就说不出口。
他要如何告诉她,她的母亲,东昌公主便?是害了所有人的真?凶?
他又该如何与她说,他要治她母亲的罪?
何况,他刚刚感?受到阿媞的触碰,不出意外,他们会?有一个很可爱的女儿,这个女儿会?轻轻地唤他们阿耶,阿娘。
他可以带着她去放风筝、折纸鸢、给?她和?晚晚挽头发。
他们本该是这样的。
齐珩如临深渊,他不敢动,也不敢言语。
他心悸地收回手?,起了身,面对江锦书?的轻声问询,齐珩没有回答。
他强挤出笑意,道:“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我先走了,处理完便?来陪你。”
他临阵脱逃般地离开,慌乱地离开此?地,妄图在他处寻找一个可喘息之地。
江锦书?瞧着他仓皇离去的背影,只?觉一头雾水。
齐珩颓丧地走回紫宸殿,刚踏入殿门,他便?想被?人抽尽力气般,骤然半跪于地,谢晏连忙扶住他。
齐珩摆摆手?,低声道:“伯瑾,你让我静一会?儿,成吗?”
谢晏欲言又止,踌躇地说道:“明之,我不是要逼你,可你一定要做抉择的,明日,你给?我一个答复,可好?”
齐珩双目失神,他没有回答。
谢晏面色凝重,扶稳他便?离开了紫宸殿。
齐珩将?那信匣中所有物件取出,一样样地于案上?摆好。
他是君王,他的职责便?该是为民做主。
东昌公主所犯之罪十余项,条条死罪。
监试以权谋私,欺压庶民子?弟,江宁郡逼良为娼,买卖人口,偷动赈灾之款。
那些?人命,在她眼中如草芥般轻贱。
他如何能不管?
可管了,又能如何?
齐令月是江锦书?的生?母,他赐死东昌公主,又该如何面对江锦书??
江锦书?假使知晓,她会?如何去做?
晚晚素来温和?,她当真?能接受这件事吗?
他们的孩子?还有两个月便?诞生?了,那会?是粉雕玉琢的女孩,是他和?江锦书?的孩子?,他还不知阿媞会?像他,还是会?像晚晚。
他们该会?拥有他一直期盼的静好的。
可一旦,他将?这信匣公之于天下,他的静好,他的妻儿,将?全都随之而去。
他,当真?舍得吗?
齐珩走到那炭盆前,瞧着那炽热的火焰,他拿着信匣犹豫片刻,几?近欲将?手?中信匣抛之于火盆中,
信匣毁了,他便?装作不知此?事,堂而皇之地与江锦书?在一起。
那样,他可以与她一起期待阿媞的降临,去迎来他一直期盼的静好。
可当他真?要触及那火焰时,灼手?之痛又在提醒着他,他是君王,是唯一能为他们做主的人。
一旦,他将?这信匣投入火焰中,那些?人的唯一希冀也将?荡然无存。
他真?的能对得起十余年来自己一直遵循的道吗?他对得起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吗?
这上?面的,背后无一没有自己的家人、自己的亲族、自己的静好,他们的安好因为东昌公主的一介私欲便?支离破碎,难道她不该受到律法的严惩吗?
齐珩双目微红,眼前盈满泪水,他无力地瘫倒于地,无声地嘶吼,在宣泄他所有的无奈、心酸以及
犹豫。
齐珩知道,这是难解的题。
他留下信匣,便?是抛弃了晚晚和?阿媞。
他毁了信匣,便?是放弃了那些?冤死的百姓,还有为他尽忠的许南。
齐珩只?觉心口处狠狠作痛,他抚上?那里,那里,如抽丝剥茧般的抽痛。
长安夕阳已然颓尽,乌云渐渐蔽天,凛风起。
待乌云完全笼罩在长安城时,便?淅淅沥沥地落下雨来。
立政殿内的女子?稍稍抬手?,感?受雨丝落入掌心的清凉感?。
她微微出神,齐珩方才,有话未言。
紫宸殿的木窗未阖,风从窗口而入,吹散了桌案上?的信笺,信笺洋洋洒洒地拂于地面。
殿内,男子?颓废地枯坐在上?位。
因充爱彼之心,故愿助天下人爱其所爱。
他恍惚地将?这句写下。
一阵冷风从外吹来,齐珩望向窗外,那雨愈来愈大,秋雨一片清凉,凉到让他更加清醒。
不知多久,不知几?时。
他终于知道作何决定时,长安的雨,停了。
天亦已放晴。
齐珩冷静地将?殿门打开,面上?无喜无悲。
谢晏在门外等候已久,他道:“思量了一夜,你可否告诉我,选择为何?”
齐珩面无表情,抬首看向远处,冷声道:“朕为君父,自以百姓为先,齐令月罪无可恕。”
“朕自当正法。”
第096章 薤露易晞(五)
凉夜漫长, 崔知?温身着紫袍,撑伞缓缓迈入紫宸殿,身后?跟着一人, 那人带着兜帽, 身着墨色披风, 谢晏于朱门前等候, 金吾卫士见谢晏亲迎, 不敢阻拦。
谢晏行揖道:“崔中令。”
谢晏而后?看?向崔知?温身后?之人, 他转向那人,行揖道:“崔娘子。”
崔婉并未抬首,那兜帽完完整整遮掩住她的?容颜,只一双素手在外,细瞧着, 那指甲上还染了蔻丹。
那锦缎披风上还带着水珠, 落到灰色砖瓦上,形成浅浅的?水洼。
她轻轻颔首,随后?跟着崔知?温入了紫宸殿。
谢晏站在廊下, 望着那洋洋雨丝,心尖愁绪骤然而发?。
长安的?秋雨, 如此寂寥,不知?立政殿那里如何。
谢晏撩袍坐在台阶下,风雨大半被殿檐遮去, 秋雨带来一抹清凉,谢晏身上添了衣, 倒不至于觉着发?寒。
崔知?温与崔婉已然在紫宸殿内与齐珩交谈数个时辰。
眼瞧着, 已近亥时。
谢晏微微叹气,然转眼间便见两人撑伞而来, 江锦书扶着肚子往这边悠悠走来,余云雁在一旁为其撑伞。
谢晏心道不好,忙起身去叩门,齐子仪启门道:“伯瑾怎么?了?”
还未等谢晏答话?,齐子仪便见江锦书的?衣袍角,他便已知?晓其中缘由,忙向内走去。
谢晏转身,迎向江锦书,谢晏施礼温声道:“殿下安好。”
江锦书轻轻颔首,微笑?道:“伯瑾。”
“明之在里面?是吗?我?去瞧瞧他。”
江锦书欲前行,谢晏忙上前一步,阻拦江锦书的?去路,道:“殿下。”
江锦书步子一顿,抬眸看?向谢晏,道:“伯瑾还有事?”
谢晏尴尬地笑?笑?,道:“无事,只是臣想起,还未给殿下请脉。”
江锦书迟疑片刻,道:“那便先请脉罢。”
“请殿下移步至偏殿。”
谢晏搭上江锦书的?脉搏,而后?轻问道:“殿下近些时日可是安寝不善?”
江锦书惊愕,随后?点了点头。
谢晏颔首道:“待臣回去后?给殿下送去一些安神香。”
江锦书犹豫道:“安神香我?现在有着身孕,怕是碰不得香料的?。”
“殿下想错了,那倒不是香料,只是一些安神的?花果罢了。”
江锦书垂首笑?笑?,道:“原是我?多心了。”
余云雁扶着江锦书起身,谢晏告礼,江锦书刚踏入紫宸殿外殿,高季一见江锦书入便忙笑?脸迎上,道:“殿下安好。”
江锦书笑?笑?,颔首回礼:“高翁。”
“陛下在内室?”
高季笑?着点头,江锦书侧首朝余云雁笑?道:“云雁,我?自己进去就成。”
余云雁垂首应声,心头稍带失落。
江锦书闻听后?室有水声,刚欲步入后?室水池,便见齐珩于屏风后?缓缓走出,江锦书抬眼看?向他,只见齐珩笑?道:“你怎么?来了,该是我?去立政殿的?。”
只是他的?笑?容与往日不尽相?同,偏带了几分?掩饰与心怯。
江锦书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齐珩搭着她的?手臂一僵,江锦书随后?缓过神来,嗔怒道:“我?难道就不能来吗?”
“莫不是,你这儿藏了娇,不让我?去看??”江锦书巧笑?倩兮,偏头去看?他,高髻上的?凤钗步摇直晃,上面?闪烁的?金光有些刺目,齐珩没得心虚了起来。
齐珩迟钝地笑?笑?,道:“哪来什么?娇?我?不过是怕累得你罢了。”
“立政殿椒兰涂墙,藏住你便已足够,我?又岂会寻他人?”齐珩笑?道,随后?上前扶着江锦书,缓缓到书案后?落座。
江锦书笑?了笑?,随意?打量四处,不经意?间瞥到案角那抹绯红色。
目光一顿,再未移开。
齐珩站在她身侧,沿着她目光看?去,随后?问道:“瞧什么?呢?”
齐珩所立之处,是瞧不见那抹绯红色的?,他也只看?见那一堆劄子罢,是以他惑然问道。
江锦书敛眸笑?笑?,而后?匆匆道:“我?不过是看?你劄子如此多,担心你受累了。”
齐珩闻言,心头一暖,想及方才的?事,心头升起了愧疚来,他于江锦书有愧,今生都偿还不得。
他心怜地抱住江锦书,于她耳边郑重道:“晚晚,我?不累的?,我?只担心你累,十月怀娠,已属辛苦,女子生产,更?万般凶险。”
“我?感谢你,亦愧对你。”
“我谢你给了阿媞生命,亦谢你心中有我?,时时迁就,我?愧对你,你为我?受累之时,我?却丝毫不能帮你。”
江锦书被他此番衷心之语惊得一愣,她恍惚道:“你今日,怎么?说这样的?话??”
齐珩怕江锦书察觉异常,连连道:“没什么?,我?只觉着对你有疚。”
“我?与你说个交底的?话?,我?是害怕的?,害怕产子的?疼痛,亦怕在鬼门关的?那一遭,但我?却不悔。”
江锦书语气一顿,而后?道:“我?知?道,阿娘很早就离开了我们,你是极孤独的?,而我腹中的这个孩子是你的骨血,是你的?亲人,从?此,你也不必在那黑夜中独自前行了,这个世上,很快会多一个人来爱你了。”
江锦书低下头,看?着腹间的?隆起,她伸手轻抚。
江锦书牵着他的?手,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我?们的?孩子,我?很爱她,我?知?道你也是爱她的?,她带着我?们所有的?期待与遗憾,我?想到此,便再不害怕,是你与阿媞给了我?这个勇气。”
齐珩眼边泛红,他神情?呆呆的?,眼前不自觉地涌现了泪水,他紧紧抱住江锦书,抚上她的?背脊,心痛地阖上双眼,泪水自眼角而落,堪堪滴在江锦书颈窝上的?发?丝上。
“晚晚,我?是真的?爱你,也离不开你。”
窗外雨渐渐大了些,齐珩坐在榻边,看?着女子的?睡颜,他怜惜地拨开江锦书的?发?丝,而后?将被子向上轻抬。
他俯身在她额心如雨落点水般的?一吻。
随后?他去了偏殿,谢晏执子自战,听见来人的?脚步声,他抬首轻笑?,道:“要对弈吗?”
齐珩点了点头。
下至半局时,谢晏轻声笑?道:“闻道长安似弈棋,此话?果真不假。”【1】
“六哥,你说呢?”
一声“六哥”拉回了齐珩的?思绪,谢晏虽与齐珩亲近,却极少如旁人般唤他六哥。
今夜仅仅是第二?次。
谢晏初见他时,是先谢贵妃刚认他为子。
谢晏打量似地瞧他,眸中好似有惊讶,谢贵妃慈和地笑?着,随后?轻轻牵住他的?手,将他与谢晏的?手叠在一块。
谢贵妃笑?道:“六郎,这是我?侄儿。”
“大郎,你该唤他六哥的?。”
谢晏闻言,微微蹙眉,倒也未说什么?,只揖礼道:“六哥。”
齐珩想想,都有些恍惚了。
他低头看?着棋局,谢晏见他低头,道:“那黑子已然穷途末路,但它却仍想凭着最后?一口气反扑。”
“六哥,黑子的?反扑不容小觑,你若落此,它必将这大片棋子尽数吞并。”
谢晏随后?指向角落处的?两白子,徐徐道:“可你若不选择落此,那两枚棋子便是弃子。”
“你怎么?下?”
齐珩指尖一颤,他道:“先保住那些白子吧。”
谢晏静静地看?着他,而后?轻声提醒道:“六哥,那两个白子不该是弃子。”
“可别的?白子亦不该是弃子。”齐珩坦荡地对上他的?目光。
谢晏哑口无言,他苦笑?道:“是啊。”
“你,要告诉她这件事吗?”
齐珩心知?他意?指何处,抬首望向屋顶,苦涩道:“会的?,我?会亲口告诉她,但不是现在。”
***
因?崔婉的?故意?误导,霰隽心惧,提前与东昌公主互通飞书,言及宫变之事。
东昌公主与霰隽于府中交谈数日,灯火不绝,二?人以“宫车晏驾”为号,先由内人入紫宸殿以添了赤箭粉的?汤羹毒害齐珩。
霰隽将携羽林军自北面?,霰隽胞弟以南衙军自南面?起兵控制宫闱。一旦霰隽得手即传信长公主,彼时迎请长公主入宫主持大局。
齐珩于紫宸殿内室穿戴好软甲,再如往常般穿上白色常服。
齐珩轻声问道:“立政殿那边,可安排好了?”
齐子仪抿嘴,而后?道:“一切妥当,立政殿那边的?防卫比紫宸殿还严,恍若铁桶,六哥可放心的?。”
齐珩又道:“伯瑾嘱咐的?安神之物可给她用了?”
“给嫂嫂用了,谢伯瑾说,那安神之物,可让人安睡一日一夜,含章不知?情?,还傻呵呵地去瞧了一眼,嫂嫂和孩子一切安好。”
齐珩闻言,点了点头。
随后?还是不放心道:“再从?金吾卫找些好手给立政殿那边送过去,我?怕有人趁乱对她们下毒手。”
齐子仪无奈蹙眉道:“六哥,再这样,我?怕紫宸殿护不住了。”
齐珩已然打定主意?,齐子仪怎么?劝都不肯,只好照着齐珩的?吩咐,又将留守在紫宸殿暗处的?数名武士遣去立政殿看?守。
齐珩照常地在书案后?看?劄子,然不同的?是,今日他未做朱批。
或是说,他不知?如何做朱批。
他只是在静待那场宫变,就像先郑后?之乱一般。
唯不同的?是,先帝没有准备,可他是有准备的?,更?合适的?言辞是
这是他亲手策划的?。
殿门被轻轻推开,身着青色衫子的?内人翩翩而入,齐珩身侧的?常诺抬眼看?去。
那内人轻轻施礼,道:“陛下安康。”
齐珩挑眉笑?道:“免礼。”
“皇后?殿下心忧陛下操劳,故让妾拿了汤羹来。”
“皇后?殿中的??朕瞧你有些面?生。”齐珩淡笑?。
那内人谨慎答道:“妾是尚食局的?内人,原给皇后?殿下送汤羹,殿下思及陛下,故也让妾为您送一份,殿下来时还叮嘱了,必要妾亲眼见了您用尽,回去与殿下复命,殿下方安心呢。”
“殿下与陛下当真情?深。”那内人笑?笑?道。
齐珩勾唇笑?道:“原是如此,辛苦你了。”
随后?齐珩接过那内人奉上的?碗,金匙轻舀,齐珩用了几口,垂眸笑?道:“汤羹朕用了,回去与殿下复命时,记得传达朕的?话?,让她早些安寝。”
“妾领命。”
那内人出了紫宸殿门,但并未走远,反而在暗处守着,躲在庞大繁盛的?杏树下远远瞧着紫宸殿的?动?静,见紫宸殿那几个得脸的?内臣慌慌张张,那内人便已明晓其中境况。
但她仍留了份心,悄悄跟在内臣后?,听着内臣涕泗道:“陛下待我?们这般好,万万保佑谢郎君能解了陛下的?毒啊。”
内人闻言,唇边带笑?,悄然而去。
只是她未尝见到那两内臣唇边的?讽刺之笑?。
霰隽得闻此信大喜,忙传令诸将,照先前安排行事,另遣人请齐令月入宫主持大局。
齐令月得讯,不禁发?笑?,登时启程入宫。
霰隽方入虔化门,还未及反应便被扣伏于地,白义霎时举刀而落,斩首霰隽,扣下叛乱众人。
东昌公主车驾入宫,然宫城内极为寂静。
东昌公主方下车驾,环视四周,见寂寂无人,不免心中升起几分?不安,随即嘱咐车夫将离。
然她刚欲踏上车驾,四处便被火把照亮。
禁军将齐令月的?车驾团团围住,齐珩缓缓自禁军身后?步来,他浅笑?道:“姑母想去何处?”
第097章 薤露易晞(六)
齐珩浅笑?道:“姑母想去何处?”
东昌公主敛襟讽笑?道:“陛下不该问妾去何处, 而该是妾问陛下,想将妾羁于何处,不是吗?”
齐珩笑?笑?道:“姑母既如此说, 那便请移步吧。”
白义抬手, 金吾卫士还未及触碰东昌公主的衣袂, 便被齐令月怒色厉声呵斥道:“放肆, 吾乃镇国公主, 高?宗之女, 睿宗之妹,大晋的皇姑,也是你们能染指的?”
白义愣住,转首看向?齐珩。
齐珩轻嗤,道:“姑母身份尊贵, 便让她?自己来走罢。”
秋夜长, 有更漏声遥远悠长。
推事院,齐令月打量四处,她?怒道:“你带我来此处何意?”
齐珩淡声道:“此处姑母不眼生, 这是顾昭容受询之地。”
东昌公主急声道:“你还配提她?吗?”
“她?堂堂大晋正二品昭容,先帝御笔亲赐的嫔御, 你竟以草藁凄凄下葬,你如何能再敢提她??”
东昌公主攥袖怒声斥责道。
齐珩重声反驳道:“朕不配提,姑母便配吗?”
“顾氏为谁而死??旁人不知, 姑母难道不知吗?姑母当?真问心?无愧吗!”
齐珩复而逼近,一步又一步地走向?东昌公主, 他面色阴沉, 带着愤恨,咬牙道:“你的贪婪, 自私,害了多少人?不止是顾有容,还有黄晔、尹意,许南,以及江宁岸边那些?无辜的百姓,你可曾有半丝忏悔?”
“你卖官鬻爵、枉害无辜,逼良为娼,徇私舞弊,你可曾想过,那些?被你残害的无辜之人,他们下葬之时,可有华裳蔽体?”
“顾氏草藁下葬,你便如此不忿,那你又可曾为那些?人着想过?”
齐珩步步逼近,齐令月不禁步步退让。
齐令月被齐珩之语逼问得?哑口无言,登时勃然大怒,吼道:“我不管,是你们逼我的。”
齐令月再次怒声重复道:“是你们逼我的。”
“是你们欠我的。”
齐珩一声轻嗤,道:“姑母也只会说是旁人欠姑母的,从不曾说是姑母欠旁人的。”
“何其荒谬。”齐珩面若冷霜地一字一字道来。
“你懂什么!”
齐令月霎时便红了双目,只觉心?头酸涩,委屈至极,她?双目盈泪,面容狰狞道:“你,你一个傀儡子,你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都是他们,是他们逼我的!如果?崔家愿意放过她?,放过我,我又何尝会如此。”齐令月扯着袖子,悲声宣泄自己的委屈与怒气。
齐珩一愣,复而道:“可你已借了先帝的手报复崔家,何必要牵连那么多无辜之人?”
“你不懂!”
“既入漩涡,谈何脱身?”齐令月含泪苦笑?道。
这条路,是他们推着她?选的。
齐令月兀自笑?了起来,只是面颊上还挂着泪水,面容十分狰狞可怖,齐珩双唇翕动,并未言语。
“齐明之,我和你不一样。”
“我生在立政殿,长在紫宸殿。”
“父兄疼爱我,母亲亦挂念我。我本该就是这尊贵之人,我也本该是那满怀冰雪之人。”齐令月蓦然落下两行清泪。
“我也说过,我也做过,我也想为民请命。”
“可是他们不让。”
“自儿时起,兄长庸懦,碌碌无为,不堪储贰之位。而我不同,上至天子,下到内侍,这紫宸殿里里外外,哪个人不是称颂我,我的老师,也是你的老师,他最满意我这个学生了。”
“可尽管满意,他也不让我读你们男儿看的书,我神情欢愉地捧着那本《贞观政要》去寻太傅,可太傅告诉我。”
“《贞观政要》,非公主事也。”
恰如世人所说类同,“才?藻,非女子事也。”
齐令月渐渐平静下来,她?看着袖袍上的泪痕轻声道:“公主该做的,便是会填词、会吟赋,识得?诗礼侍奉父兄,做个光鲜亮丽的金丝雀,如此,便已不负公主之名?。”
“高?宗知晓此事,将那本《贞观政要》在我眼前慢慢焚毁,我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静静地呆坐在那里。”
高?宗抱着她?,轻轻抬手,那本书便已化为灰烬,任风吹散。
她?呆滞原地,久久未回神,待她?缓过神来,便知随风而去的,不仅是那残书余灰,还有她?常常宣之于口的青云之志。
彼时,她?六岁。
“齐明之,你也该明白手中?无权柄的滋味。”
“我的姨母,知我心?的人,就这般冤死?在丽景门,你让我如何不怒、不怨、不恨?”
齐珩道:“有冤自有律治,那也不该是你害人的借口。”
“可不害他们,我便保不住自己!”
“律?”齐令月仿若听了天大的笑?话般,她?扬首朗声大笑?。
“齐明之你不懂,你不懂这个王朝对女子的偏见,女子无权,便只能如蒲苇般将自身全然牵系于夫君一人,女子弄权更为不易,我若想牢牢掌握自己的命运便只能被迫去害旁人。”
“可害了,也便回不得?头了。”齐令月定定道。
随后?她?猛然回头,朝着齐珩笃定道:
“你口中?的律法,不过是上位者股掌间?的游戏,律法,律法是什么?上位者勾勾手指,动动牙唇,便已能将你口中?的公平清明毁之一炬。”
“齐明之,这世上,没有真正的公平,无论何时。”
“有钱财不等?、地位不等?、权力不等?,便永远不会有公平。”
随后?她?竟淡然地笑?了起来:“齐明之,我不恨你,我只恨这个王朝,从来没给过我一条活路。”
“事已至此,胜者王,败者寇,你要我偿命也好,折磨也罢,我也不怪你。”
话语尽,她?从容地阖上双眼,等?候齐珩的宣判。
齐珩不解地看她?,他是极恨她?的,若非因为她?,他也不至于放弃晚晚,放弃他珍惜的所有,可时至今日,听了齐令月那些?话,他竟也不知该恨谁。
齐珩默然良久,半晌他仓皇地挪步离开。
齐珩黯然回到紫宸殿,将身上的衣袍解下,方漏出了那肩上的伤痕,霰隽引兵入宫,留了一后?手,紫宸殿的精锐尽数调至立政殿,他一个不留神,被叛臣刺伤,所幸不是要害,可以掩饰住。
谢晏给他清好伤口敷药后?,道:“公主,你预备如何打算?”
“血债血偿,没有什么好说的。”
“你扣了江氏众人,他们,是皇后?的亲族。”谢晏怔怔道。
“我知道,他们是她?的亲人不假,但他们也是同流合污者。”
“自然,没有无罪之理。”齐珩冷脸道。
谢晏抬首看他,神情一愣,他未尝料到齐珩能铁心?至此。
谢晏懵然地点了点头,不再多舌。
秋日,叶子变黄,簌簌黄叶落,人常言“秋日清爽”,然齐珩却觉得?有了寒意,他没让高?季跟着,孤身一人在黄叶路上前行。
江锦书抱着被子,只觉有人在瞧她?,她?悠悠转醒,缓缓抬眼,便见齐珩坐在她?的榻边,江锦书睡眼惺忪,她?懵懂道:“你怎么来了。”
齐珩宠溺地笑?笑?,掖了掖她?的被角:“刚批完劄子,昨夜没来陪你,我得?向?你赔罪。”
江锦书摇摇头,憨笑?道:“我昨夜犯困,早早便歇了,你来了,怕也只能见了倦怠的我。”
齐珩俯身将她?紧紧抱住,他道:“晚晚,只要你和阿媞都安好,我怎么样都无所谓的。”
江锦书更加懵懂,她?迟疑地笑?道:“你怎么了,这些?日说话都没头没尾的。”
齐珩心?中?发虚,他笑?道:“没什么。”
“这些?日外面太冷,尽量少出门。”
而后?他又思觉不妥,补上一句:“就算出门,也该多添些?衣,让萧然带着金吾卫守卫在左右,我也能安心?些?。”
若不让江锦书出门,以江锦书的性子,必然能猜出来。
只有一如往常,才?能让她?不察觉。
江锦书点了点头:“前些?日秘书监还说,新一批书印好,邀我去看呢。”
“什么时候去?”
“过段时间?罢。”江锦书望向?窗外。
齐珩离开立政殿后?,即而有内臣来催请廷议。
崔知温罗列了齐令月纵容家臣笼街喝道,但以崇高?自大,不思僭拟之嫌等?一百一十一款罪项。
东昌公主被废去尊位,同于庶人。
齐珩将江氏众人收羁,稍后?论罪。
唯江律被宽恕,崔知温曾上表言及江律为东昌公主之长子,理当?同罪,然被齐珩以“庶人齐令月数责江律,且屡谏其母,实乃忠臣也。”
故赦免其罪,准留其原职,赐国姓“齐”,以宗室子待之。
东昌公主谋大逆一事牵连极广,霰隽等?人一并伏诛,霰隽其妻崔婉因及时报信有忠君之功拜一品国夫人,赐号为“节”,为高?之意,故号“节夫人。”
薛稷等?人知情不报被判下狱论死?。
除此之外,崔知温再上言以江氏为逆臣之女为由,奏请废后?。
齐珩登时大怒,将劄子当?着群臣的面抛下高?台,冷声道:“江氏,朕之发妻,眼下还怀着皇嗣,是我齐家乃至天下的功臣,更何况,皇后?自幼养于江宁,至长安,随即适朕,何尝受过她?齐令月半分教诲?皇后?素来恭谨,内宫左右无不称其功德,朕岂能废之?”
廷议不欢而散,诸臣窃窃低语,御史中?丞与大理寺卿低声道:“我听说,江家之事,皇后?现在不知情,整个宫都在瞒着她?。”
大理寺卿聂才?笛朝李来济笑?道:“皇后?八个月的身孕了,此事若知,怕是母子二人都要在鬼门关?里了。”
李来济无奈摇了摇头。
东昌公主同党部分已在当?日宫变中?被斩首,剩余的也已关?在推事院等?候羁问。
数日廷议,齐珩赐旨,将齐令月的死?刑定在十一月。
玄武门处枭首。
齐令月听后?,也只笑?笑?,并未说什么,待十一月时,江锦书也已诞下孩子。
暗室的门被推开,齐令月侧首看去,见齐珩着绯袍站在门口处。
她?从容地淡笑?:“陛下来了。”
“陛下的旨意,我已知晓了。”
齐珩面无表情看向?他,轻声道:“承平侯自刎了。”
齐令月一愣,不可置信道:“他不是”
“他将所有罪状都自己揽下,随后?拔刃自刎。”
“这是他的谢罪书。”齐珩将那黄纸递给她?。
齐令月双手颤抖地接过,不能自已地落泪,晕染了上面的墨字,她?轻轻摇首道:“他怎么这么”
齐珩淡声道:“姑母,你又害死?了一个爱你的人。”
齐珩麻木地转身,不再去听身后?女人的泣声。
迈下台阶时,齐珩踩了空,他跌倒于灰色砖瓦上,神情恍惚。
高?季心?疼地扶起他,然他不言不语,只怔怔地看着面前。
还未及十一月,还未大赦。
江益便已身死?。
他与江锦书,是彻底回不去了。
第098章 薤露易晞(七)
齐珩静静地站在银杏树下, 他呆呆地望着那?浅黄色的叶片,黄叶随风而落,洋洋洒洒, 从远处看倒入金叶子?雨般, 他俯下身捡起一片。
他将银杏叶捏在手心?, 看着上面浅浅的叶脉, 垂首不语。
银杏叶很美, 美得热烈, 也美得凄惨。
只可惜它的叶片如此美丽,气味却是不堪闻的,且果子?有?毒,是以很少人会喜欢银杏树。
它适合观赏取乐,却不适宜靠近。
银杏, 银杏, 齐珩在心?中低唤。
一如豆大般的果子?从树上滚滚而落,直直落入一旁的潭水中,银杏在水中, 反倒剥了白色外皮,换得银色来, 有?些奢靡的意味。
淡淡银光在那?不知深浅的潭水中十分扎眼。
齐珩微微出?神,直到身后有?金吾卫士来报:“齐令月以披帛悬梁自尽”,齐珩才缓缓抬首。
蓦然, 又?有?一银杏叶落在他的手心?。
他轻轻叹气,他原以为?自己?恨极了齐令月, 若非因为?她, 他也不至于失去自己?珍视的一切,可当她身死时, 他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日,长安大雪。
他轻轻牵住东昌公主的手,入殿前,东昌公主再三叮嘱他:“进了门,你什么都不必说,一切有?我。”
他微微点头。
郑后端坐于上位,梳着高髻,头点珠翠,身着素白色的锦绣长裙,新月笼眉,粉腮朱唇,既美且艳,犹胜海棠,齐珩初见?郑后,不免一愣。
恁时,齐珩便已明晓先帝缘何钟爱郑后一人。
郑后美貌,又?与先帝有?结发之情。
东昌公主牵着齐珩的手,微微施礼,齐珩缓过神来亦随之行礼,然他并未如东昌公主般做个?样子?,而是跪地叩首作大礼。
齐令月屈身道:“阿嫂。”
郑后勾唇轻笑:“盖儿,难道这就是你在洛阳寻到的宝么?”
齐令月敛眸不语,郑后偏头看着身侧越窑瓷瓶中的红梅,她轻轻攀折,笑道:“燕雀也能?做鸿鹄么?”
齐珩听此话,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齐令月轻轻牵起他的手,扶着他站起来,也是在保全他那?所剩不多的自尊。
齐令月帮他理理衣襟,笑道:“燕雀不燕雀,鸿鹄不鸿鹄的,谁说了都不算。”
“只有?你自己?说了算。”
那?时齐珩笃定地点了点头。
齐珩放手,看着面前的银杏叶落于残叶堆中,他轻声道:
“葬了罢。”
镇国公主薨。
恩怨,也消了。
灰白色的天,秋风拂来,银杏叶随风游荡,穿过明宫殿宇的檐角,悠悠落至立政殿的窗边,余云雁将那?木窗阖上,江锦书看着面前的容貌极妍的女子?。
她蹙眉轻问道:“节夫人?”
江锦书细细思索,却也未寻到这么个?名号。
“恕我眼拙,不知娘子?是?”
“妾名崔婉。”崔婉轻轻施礼道。
“崔吗?”
“那?娘子?祖籍是?”江锦书讶然问道。
“妾祖籍清河,妾的长兄是崔中令,家?姐是安定郡王妃。”崔婉低头答道。
“原是清河崔家?人,失敬。”江锦书点了点头。
“妾此来,是为?了感念殿下恩德,谢殿下赐妾嘉号。”崔婉恭谨道。
江锦书懵懂地点了点头,她自身都不知何时册封了这么个?节夫人。
想必是齐珩为?了嘉奖臣工而册封的吧,总归她也不大爱过问朝政,也便如此顺水推舟了。
而后江锦书正襟道:“此娘子?该得的,不必谢吾。”
江锦书打量着面前的女子?,朱唇皓齿,柳眉如月,这样美貌的女子?,让人根本?移不开眼。
江锦书欲撇开眼,却不料恰好?看见?她的指甲。
她小?指的指尖,没了一块绯红色。
江锦书目光一顿,想到什么,猛然看着她的双眼,试探道:“娘子?可往紫宸殿谢恩了?”
却不料崔婉敛襟答道:“殿下赐旨,妾自是要至殿下跟前谢恩的。”
江锦书闻此话微笑,暗暗攥着袖子?,心?却是凉了大半。
崔婉在骗她,她去紫宸殿的那?日,崔婉也去了。
入夜,齐珩刚踏入立政殿,江锦书闻声侧首看去,见?齐珩面色冷淡地站在门口处,她似堵着一口气般闷闷唤道:“明之。”
齐珩挤出?一笑来,温声道:“嗯,我在。”
江锦书敛起笑容,靠在他的身上,道:“你怎么和往常不一样了。”
齐珩没得一慌,他仍佯装镇定笑道:“如何不一样?”
“总觉着你笑得很勉强。”
“你是瞒了我什么事吗?”江锦书轻声道,目光却死死盯着齐珩的面容,妄图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然齐珩笑了笑:“怎么会,我不瞒你。”
江锦书点了点头,“也是,我相信你没瞒我什么。”
“对了,今日中书令的妹妹崔娘子?来向我谢恩,可我没册封什么节夫人,是你拿了我的名头去的吗?”
齐珩心?冷了半截,尽管再心?虚,他也还是握着江锦书的臂膀,耐心?解释道:“她的兄长,是中书令,中书令为国事操劳,我赐封他的妹妹,也是想做嘉奖。”
“我懂的。”
江锦书复而低下了头,看着小?腹,低声笑道:“九个?月了,她快来见?我们了。”
“等阿媞降生,我想让阿耶阿娘还有?兄长入宫,他们毕竟也是阿媞的阿翁阿婆,我便是与阿娘生了龃龉,也不该淡了他们与阿媞的亲情,你说是不是?”她抱着齐珩的手臂笑问道。
齐珩的面容上血色褪尽,他匆匆应道:“好?,都,都听你的。”
“你怎么了?”江锦书瞧着齐珩的神色不禁发问道。
“脸色瞧着不大好?,要不让陈奉御来瞧瞧?”江锦书欲搭上齐珩的额间,却不料被齐珩避开。
“没什么的,安寝太迟对身子?不好?,快睡吧。”齐珩拍了拍她的手肘。
江锦书虽有?疑惑,却仍点了点头,任由齐珩将她的被子?盖好?。
她知道,齐珩有?事瞒她。
可她相信齐珩。
故,不再去问。
左不过数日,江锦书便觉着心?里发闷,直言要去秘书省走走,余云雁与漱阳在身旁随侍,漱阳原是劝过的,但江锦书实在闷得发慌,漱阳如何都拦不住,只好?通禀了萧将军等人跟在江锦书身后。
马怀素一见?江锦书,不自觉地咽了一口,江氏的事,马怀素可是知晓的。
但皇帝下了死命,断不可让皇后知晓此事,是以马怀素都不敢看江锦书,生怕被她瞧出?心?虚来。
马怀素笑笑:“殿下是要给新排的书作序吗?”
江锦书笑着摇了摇头,道:“许久不动笔,我怕是写不来的。”
萧然和马怀素提着心?随侍在侧,江锦书在秘书省大院悠悠走着,马怀素道:“这还有?一月,小?皇子?就该降生了。”
江锦书提此笑得愈加明媚,道:“是啊,她现在大了些,我带她来秘书省转转,也沾沾这兰台的墨香。”
“小?殿下定如陛下般温和宽厚,也如殿下般才盖京华。”
“那?吾便谢惟白的吉言了。”
江锦书笑着抬眸,不经意地瞧见?那?角落处的壁画,她缓缓移去,至那?石壁前留步,她惊呼出?声:“此话为?何人所作?”
“当真善也,世之画鹤者多矣,然此画颇极其妙。”
“紫顶烟赩,丹眸星皎。昂昂伫眙,霍若惊矫。形留座隅,势出?天表。谓长鸣于风霄,终寂立于露晓”。江锦书由衷地称赞道:“得见?此画,也算不枉这一遭了。”
“这作画的为?何人?”江锦书转身笑问马怀素。
马怀素想也未想,道:“自是咱画鹤的好?手,薛稷啊。”
“薛稷我知晓他,其子?尚凉国公主,他的隶书若风惊苑花,雪惹山柏,我也是爱得很呢。”
凉国公主也是齐珩的妹妹,只不过江锦书少见?她罢了。
“是呢,只可惜偏折在了叛乱中”马怀素感慨道。
出?于对才子?的爱惜之情,以至于马怀素都忘了,身旁他崇敬的皇后殿下也是叛乱之臣东昌公主的独生女。
江锦书笑容凝结,她疑惑道:“叛乱?”
“他不是还在世吗?”江锦书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马怀素慌忙揖礼道:“臣,臣口误,殿下恕罪。”
他恨恨地咬舌,怎得忘了皇后的身份?
“你不是口误。”江锦书定定道。
“什么叛乱?”江锦书喊道。
见?马怀素悔恨地垂首不答,江锦书不由得心?头一慌,她转身看向萧然,萧然愧疚地低下了头。
江锦书怒声道:“说,什么叛乱,你们瞒了我什么!”
马怀素忙叩首慌道:“殿下,臣是口误,真的没有?叛乱。”
江锦书不再听他说什么,思及齐珩这几日的异常,江锦书只觉身上血液寒凉,心?里有?了一个?猜想,只是她觉着后背发寒,不愿去相信这个?猜想。
齐珩,不会的,他不会这么做的。
她径直拔了萧然的剑,推开萧然,怒道:“我看谁敢拦我!”
江锦书直奔紫宸殿的方向去。
乌云渐渐凝聚,紫宸殿的内臣不禁打个?寒颤,瞧这样,怕是又?将落场大雨来。
然不及守门的内臣转眼,便见?江锦书持剑怒气冲冲的走来,后面跟着的漱阳与余云雁等人皆愧赧低头,不敢拦她。
那?两内臣对视一眼,想到陛下嘱咐的事,自觉地缄口。
其中一颇伶俐的内臣迎上,颤声道:“殿下。”
江锦书冷眼瞥向他,一字一顿道:“吾要见?陛下。”
“殿下见?陛下,臣自然不敢拦,只是陛下现在在议事,殿下也不该持剑面君。”
江锦书闻言,直直将剑悬在那?内臣的脖颈上,她含泪怒声:“我要见?他!”
那?内臣惊恐跪地,连连道:“臣,臣不敢拦,殿下,殿下,刀剑无眼。”
江锦书径直推开殿门,往内走去。
只隔一道门,她便已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东昌公主既已伏辜,余下的人便也依律报死罪吧。”
江锦书茫然地看向被门掩住的那?道身影。
她多期盼着,说那?话的人不是他,那?站着的身影也不是他。
第099章 薤露易晞(八)
齐子仪站在齐珩的身侧, 他不忍道:“那嫂嫂那边,你还是这样?瞒她吗?”
齐珩茫然道:“先瞒着吧。
眼下她已九个月的身孕了,他怕江锦书动了胎气。
“那臣便奉旨去中书门下了。”齐子仪肃然道。
齐珩手拄在案上, 阖着眼, 摁着额间?穴, 低应了一声, 齐子仪心怜地看他一眼, 齐珩的眉宇间?透露着疲惫。
东昌公?主之事, 令人骇然,也令齐珩为难。
他拿着手上的匣子,缓缓走?向门边,当他启门,见到门口之人时, 即刻慌了神, 他颤声道:“嫂嫂嫂。”
齐珩猛然抬首,只?见江锦书双眼噙泪,愤恨地望向齐珩这边。
齐珩被她的眼神刺痛, 只?觉心悸,他慌道:“晚晚, 你怎么?来了?”
他不知道江锦书是何时来的,也不知道江锦书听了多久。
她双目盈泪,轻声道:“难道我不该来吗?”
“皇帝陛下。”
齐珩心凉了半截, 他口齿打颤道:“锦书,你听我解释”
“我听着呢, 你说吧。”江锦书直视他的双眼, 轻声道。
齐珩双唇翕动,几欲张口却吐不出任何字来, 他该如何告知她母亲东昌公?主所做的一切,又该如何告诉她那条披帛是他故意视而不见的。
他从来都没想?过放齐令月一条生路。
齐令月不死,万民冤难雪。
他犹豫着,因为他知道一旦将所有真?相说出,江锦书不会去怪他,而是怪自?己,甚至恨自?己,几欲自?伤。
人一旦怪己,𝔀.𝓵失去了心中的所有期待,如行尸走?肉般的苟活,那便离死亡不远了。
他不想?让她变成那样?。
她也不该去承受她母亲犯下的过错。
“我我”齐珩试着解释,他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江锦书她恨恨地侧首落泪,目光落在齐子仪手上捧着的匣子上,她轻声道:“这是什么?。”
齐子仪方才口中的“奉旨”,奉得便是此旨吗?
江锦书强撑着体面,她咬牙切齿地轻泣道:“让我看看,好?么??”
齐子仪瞧见江锦书的泪眼,心中发颤,他犹豫道:“嫂嫂,你听我解释”
“让我看看,好?吗?”江锦书声音蓦地凄厉起来,她打断了齐子仪的话,再?次重复道。
齐子仪望向齐珩的方向,齐珩愧疚地垂下眼眸:“把东西给我吧,齐范你先出去罢。”
“六哥”
“听话,出去。”
齐珩声音极为强硬,齐子仪将那个匣子端放在齐珩身后的桌案上,而后齐子仪朝两人揖礼,便退出了殿内。
殿内唯江锦书与齐明之二人,两人僵持着,相顾无言。
齐珩速速低下头,他不敢再?看江锦书的眼睛。
“晚晚”
“陛下,我可以看看,那个匣子吗?”江锦书凝视他,轻声道。
见齐珩不言半语,江锦书失去了耐性,径直越过他拿起那匣子,然齐珩将那匣子握住,紧紧不放手。
江锦书看着他,轻声说了句话:“你说过的,我们之间?,没有隐瞒。”
齐珩倏然松开?了手,江锦书打开?了那匣子,她颤着拿起了那黄纸。
那一刻,她极为心怯。
江锦书的一滴泪水落到了那黄纸上,晕染开?了那“具论死罪”的笔迹。
“为什么?,这样?对我?”
“谋逆之罪,他们死得不冤。”齐珩攥紧着拳。
“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知道,谋逆之罪是大罪。
她的族人是真?的想?让齐珩身死,她知道齐珩无错,她也知道她不该置喙,可她是江氏之女?,做不到袖手旁观,做不到这么?淡然地看着她的族人一个个在她的夫君手下送命。
“我”齐珩低下头,避开?她的灼灼目光。
殿外雷声霹雳,转眼间?,便落了一场不寻常见的瓢泼大雨来。
殿外檐下的砖瓦被雨水浸湿。
“齐珩。”
齐珩猛然抬首,这是江锦书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他。
“他们是我的家人。”
“你在做这些事之前,当真?没有顾虑过我吗?”
“还是,你顾虑过,所以放弃了我?”
她知道,谋逆之罪,她不该期盼齐珩能看在她与他的情分?上,而对江氏容情。
可这些事真?正发生时,她却仍希冀着齐珩能徇私一回。
毕竟,她选择了他那么多次。
齐珩看着她泪眼婆娑,心头如风残茶花般一块一块地碎成残瓣,零落于地,裹挟着沙尘飞往着不知名的地方去。
他闭口不答。
他有愧。
他枯坐了整夜后做的选择,说好?听的是选了万民那边,可只?有他知道。
那是他在放弃她。
是以,面对江锦书的问询,他答不上来。
“你不回答,我便已知道了。”江锦书轻轻摇首。
有时候,回答不必有声,无声已是回答。
他不要她了,在她最爱他的时候。
江锦书咬着下唇,不禁落下泪来。
“齐珩,我选了你那么?多次,你选我这一次,不成吗?”
她明知这是过分?的要求,却还是不禁希冀着他纵容她这一回。
齐珩双目盈满泪水,他低着头依旧没有回答。
江锦书将剑挟在他的脖颈处,恰如含凉殿那日,他持剑威胁她。
齐珩没有动,他轻声泣道:“是我对不起你,你怎么?做,我都不怪你。”
“玉玺在第六层的书格处,你若杀了我,便将玉玺拿出来,宗室子中,齐子仪可算贤德,他亦刚弱冠之年,且与你素来亲厚,可承神器之重,我也无憾。”
她怨齐珩,也怨他为何放弃她,明明她欲杀他,他却还要护她的周全。
江锦书腹间?没由得抽痛起来,她的手心里黏黏糊糊的,冒了冷汗,腹中难受得想?要干呕,她将染了红蔻丹的指甲深深埋入手心。
好?疼,好?疼,不知是手心痛,还是腹中痛,亦或者是她的心口在抽痛。
她蓦地松开?了手上的剑柄,“哐啷”一声,剑落于地,江锦书兀自?摇了摇头,丢盔弃甲般想?逃离这个令她痛心之地。
她的眼前渐渐模糊起来,身子摇摇欲坠,强撑着不倒下去,刚转身,齐珩注意到她绯色衣裙上颜色越来越艳,齐珩一怔,他于原地骇然。
江锦书脚下不稳,朝前倒去,齐珩慌张地往前扑,将她抱在怀里,面色惨白地厉声道:“齐范,医官!”
“晚晚,你别吓我,别吓我好?不好?”
齐珩抱着她往内室走?去,江锦书额间?布满冷汗,她紧紧攥着齐珩的袖袍,如孩童般提着无理的要求:“答应我,放过他们,好?不好??”
“我保证,不让他们再?作乱,我只?求你这一次,留他们的命,成吗?”
江锦书抱着齐珩的袍袖,咬牙忍痛道。
江家的过错,她会补偿给齐珩的。
齐珩犹豫着摇了摇头。
江锦书松开?了他的衣袖。
她懂了,齐珩这是不愿。
她恨恨地阖上双眼,一边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一边是自?己全身心相托的夫君。
如何选?
她找不到答案。
身下阵痛传来,她无力地轻轻喘息着。
人都言,妇人产子,九死一生。
若如此解脱,也算替她做了抉择。
谢晏匆匆赶来,甚至身上挟了一朵银杏叶都未曾发觉,谢晏只?搭了一下江锦书的脉搏,旋即怒斥齐珩:
“早知今日,我就不该让她嫁给你!”
“快让接生娘子来。”
江锦书动了胎气,此时怕便是要生产。
齐珩茫然,如雷霆击过般呆愣愣地站在原地,那悔恨之心将他吞噬得身残神灭,他紧紧握着江锦书的手掌。
有数名接生娘子鱼贯而来,其中一接生娘子急声道:“殿下这没有气力,皇子如何能出来?”
江锦书轻轻抬眼,她连看齐珩的力气都没有。
谢晏手指轻颤,将那催产之物予江锦书服下,有接生娘子在她耳边一遍遍地呼唤,齐珩握着她的手掌守候在侧,他看着那一盆盆血水由内人端出殿,只?觉心悸。
身下在撕裂,身躯与心神具损。
江锦书疼得说不出话,她也没力气叫喊。
她想?着那道诏书,心口在作痛,身下任接生娘子摆布,心头蒙上了一层委屈、羞耻、以及屈辱。
那种为人刀俎下的鱼肉之感。
她指尖轻抬,不愿让齐珩留在她的眼前。
她不愿让齐珩见到她这种窘迫的样?子。
谢晏明晓她的心意,连连点头,道:“我明白,我明白。”
谢晏将齐珩推出殿门,有催生娘子惊慌喊道:“殿下这是血崩。”
众人慌乱去与齐珩复命时,江锦书轻轻握住谢晏的指尖,用尽她所剩的所有力气轻声道:“保她,大赦。”
谢晏含泪攥拳,她的回答和那时她的回答相同。
也是想?保住腹中之子。
难道今世,他从医也不保不下她和她的孩子吗?谢晏不禁发问。
“保皇后。”齐珩怒喝,随即他欲冲破那道阻拦他的人墙。
然白义确实紧紧拦住齐珩,宁死也不肯再?让齐珩踏足内室。
有一道亮光划过,似要撕破那蔽天黑暗般,有婴儿的啼哭声,接生娘子将怀中女?婴用热水细细擦拭,而后襁褓相裹,盈盈出殿欲向齐珩报喜,然齐珩连一个目光都未施舍给她。
齐珩径直迈入紫宸殿内室中,只?一眼,他便心痛不已。
风雨后,立政殿院中的山茶花整片地委落于地,上面有雨珠做痕,那是它受过风雨摧残的唯一证据,它静静地躺在水洼中,没有平日的半分?生气。
谢晏见齐珩茫茫入来,他将齐珩拽至一旁,确保江锦书未被惊醒时,方轻声道:“她没事,现在是累得睡着了,她现在身子极弱,你不要扰她。”
齐珩若犯错的孩童般点头,他窃窃地看着她的睡颜,反复在确认她是无恙的。
而后外殿传来孩童的哭泣声,他向外走?去,接生娘子笑道:“恭贺陛下,公?主平安降生。”
齐珩接过那襁褓,襁褓中的女?婴全身如红色烟霞,她面庞上有诸多褶皱,双眼紧阖着。
阿媞现下又安静得很,不哭亦不闹。
齐珩看着面前的婴儿,她的眉眼很像锦书。
其他却是随了他。
这是他与锦书期盼良久的孩子,是锦书拼死生下的。
齐珩心头一软,抱着阿媞,望向内室榻上的人。
殿外,雨渐渐停了。
第100章 凯风自南
江锦书眼前模糊一片, 她微微蹙眉,直到眼前渐渐清晰。
停云霭霭,水榭之内, 她轻轻抬手?, 想要触及那朱阑干旁的熟悉身影时, 那人转过身, 江锦书神情犹豫。
那面容是她向?来熟悉的, 只是那神情却是她不曾见过的。
男子?面目冷肃, 他轻轻蹙眉,眉宇间带着不悦,他沉声道:“你怎么来了?”
江锦书开?口道:“我”
她还未说完,便见齐珩变了神色,他唇边带笑?, 越过她的身子?迎上她身后的女子?。
江锦书不解, 直到转过身时看到身后之人她呆愣在原地。
女子?半倚在齐珩的怀中,齐珩在朝着怀中的女子?笑?。
而那女子?,江锦书认得。
是崔婉。
她的小指的指甲末端仍然缺了一块绯红色。
江锦书不可置信的摇头, 她轻声唤道:“明之”
“放肆!朕的名讳岂是你这贱妇能唤的。”齐珩毫不留情地厉声斥责道。
“滚下去。”
江锦书从未受过这般斥责,她低下头, 欲掩饰住她眼底的泪意。
崔婉扶着齐珩的手?肘,她微微笑?道:“六郎,你怎能动气呢?”
“遇见了让你不痛快的人, 那打发了便是。”崔婉朝齐珩笑?道。
齐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也是, 还是婉婉聪慧。”
他冷冷瞥向?江锦书, 随后沉声吩咐高季道:“高翁,把我写下的诏书给她念念吧。”
江锦书耳畔有悠长的鸣声, 她听不清高季究竟拿着那黄麻纸说了些什么,慢慢地,她听得越来越清楚,直到最后几字:“可废为庶人,别院安置。”
江锦书有些恍惚,她轻轻昂首看着面前之人,然他再非彼时人。
怀中的女子?亦非彼时的她。
她心存侥幸地苦苦挣扎,她拽住齐珩素白色的袍袖,依旧是锦缎的柔软,然她捏在手?心中却是如斧凿般的坚硬,如冰霜般严寒。
齐珩不耐烦地拽出被她握着的袍袖。
他侧首,冷冷凝视她,一字一顿带着绝对的冷漠与绝情,道:“江式微,朕留你一命,已然是天恩。”
“不然,你该是如你那母亲一样上路的。”
“别做不体面的事。”
她没有说话,只呆愣愣地看着他。
齐珩嫌恶地撇过头去,不再看她,江锦书只觉得身前偏左处在微微抽痛。
齐珩倏然转过头,狠狠攥着她的手?腕,径直要取下她那银镯,他力道很大?,毫不留情,江锦书不禁唤出声,然齐珩半分怜悯的神色都未施舍给她。
江锦书的手?腕处通红,那手?镯是齐珩生辰时,他亲自给她戴上的。
她带了许久,手?腕有些发肿。
然齐珩生生将她手?上的镯子?取下。
她疼得不禁落泪,齐珩却不为所?动。
见那银镯被取下,江锦书抬脚欲去夺,却不料被齐珩生生踹在心窝处。
她摔在地上,四肢百骸传来的痛感,她起不得身。
他拿出锦帕细细擦拭,而后小心翼翼地给怀中的女子?戴上。
他温和一笑?:“婉婉,你喜欢吗?”
崔婉朝他浅笑?。
水榭旁,有树枝随风而动,湖水上有落叶漂浮。
江锦书静静地躺在地上,灰石砖的冷寒穿透她的衣裙,穿透了她的百骸。
她轻声道:“明之,你不要我了吗?”
齐珩嗤笑?道:“朕此生有婉婉一人足以,你算什么东西。”
“别碍朕的眼。”
“高翁,拖走罢。”齐珩冷声下令。
江锦书蓦地惊醒,她微微抬眼,齐珩握住她的手?,喜声道:“你醒了。”
江锦书惶恐地将他手?即刻撇开?,齐珩一怔,无所?适从地垂下眼眸。
他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更?温和些,他道:“晚晚。”
“别怕我,好?吗?”
江锦书闻声不由一颤,她抬眼打量着四处,那些带着泪水与苦恨的记忆,片片袭来。
她蓦地抬手?,掴了齐珩一巴掌。
巴掌声音响亮,殿内女史顿时大?惊失色,诚惶诚恐地跪地俯首。
齐珩被打得突然,他垂首苦笑?。
众人以为天子?将大?为震怒时,只见今上重新?牵住皇后的手?,牢牢地扣在掌心。
他另一只手?抚上江锦书的掌心,轻抚数下,看着她掌心的红润褪下。
齐珩笑?得温和,生怕声音惊了她,他轻声说着:“想罚我可以和我说的,这样,反倒伤了你自己,不值。”
“手?还疼吗?”
齐珩抬眼看她。
她兀地惊叫了起来,她起身捶打着齐珩的身子?,将自己的所?有委屈与痛苦尽数发泄在他的身上。
她双目流泪,如泣血般地骂他,驱赶他。
“出去,你给我出去,不要出现在我面前,滚”
她将身后的软枕抽出,狠狠打在齐珩的身上。
齐珩不为所动,任她发泄怒火。
她崩溃地伏在榻上痛哭,王含章闻声急急入来,忙抱住江锦书的身子?,王含章忙道:“六哥,你快走啊,走啊”
齐珩仍不放心,他迟疑地看着江锦书伏在王含章的怀里哭泣。
心口处的抽痛,口中如用过黄连般的苦涩。
他不敢离开?江锦书,又怕在江锦书眼前惹得她痛苦伤己,他匆匆出了殿门。
王含章轻抚她的背脊,柔声说着:“锦书,好?了好?了,他走了”
齐珩躲在屏风后,暗暗窥着内室的身影。
他的脸上留有淡粉色的印记。
摇床中的婴孩轻轻啼哭,齐珩匆匆转身,抱起阿媞轻轻哄着。
他眼底有莹莹清光闪烁,他唇边带着苦笑?,却还是耐心地去哄阿媞笑?。
他轻轻握住阿媞的小手?,将她淡粉色的小拳握在掌心,阿媞微微张口,吐舌呼出透明的小泡,她睁着眼直直盯着齐珩,而后她轻轻蹬腿,朝着齐珩笑?。
他的泪滴落在阿媞的掌心,泪水的灼热让阿媞哭了起来。
他低头吻了吻阿媞的额头。
阿媞是他与锦书的骨血。
承载了他与锦书的所?有希冀。
余云雁微微屈身施礼,她道:“陛下,尚宫说,要抱了公主到殿下那您”
齐珩侧头,避开?余云雁的目光,外有日光透入殿来,映在齐珩的面容上,余云雁看着他侧颜的那一行清光,心下已经了然。
陛下悄然落泪,她只当作未见。
余云雁抱着阿媞朝殿内走去,齐珩望着那屏风,透过那片朦胧,他想在她面容上瞧见半分笑?意。
江锦书瞧见那襁褓,她直起身期盼地望向?,她覆上襁褓的边缘处,瞧见其中的小人,她兀自笑?笑?,眼中泛着泪光,她抱住阿媞,瞧见阿媞头上的浅青色锦帽,上面的小兕栩栩如生。
那浅青色锦帽是旧日的证明。
她与齐珩,是真心期盼着阿媞的降临的。
阿媞抓着她的发末,咯咯直笑?。
她如齐珩一样,低头在阿媞的额头落下一吻。
她抓住阿媞的小拳,耐心地哄她睡。
江锦书发丝披在身后,彼时日光照在她的身侧,齐珩在屏风后静静地看她哄阿媞,不由得释然一笑?。
江锦书蓦地抬首望向?屏风,齐珩丢盔弃甲地逃开?这个地方。
江锦书望着那背影,思及他做的一切以及那个梦境,她狠下心,不再去看已然入睡的阿媞,她冷声道:“把公主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