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带着一直挂在自己袖子上的阿柿,陆云门将这些对话一字不漏、尽数转述给了李忠。
高大的铁汉李忠,看着面前彩绘陶俑似的小娘子,眉头始终紧锁。
那神情,仿佛是听完了一出闹剧。
最终,他低声肃面自省:“我竟也跟着胡闹了。”
喟叹过后,他命人将尤金娘招来。
尤金娘很快赶来,并带来了她杂耍班的管事。
管事拉着他蜡黄的长脸,驼着他终日佝偻的脊背,一见到阿柿便立即指认。
“就是她!”
“太爷,”他对李忠道,“这个小娘子,近日总在我们院子附近徘徊,一旦有人上前同她搭话,她就会立马跑开,行为十分鬼祟。今日一听班主提到有人偷山猫,我一下便想到了她。”
“您听听。”
尤金娘立马帮腔。
“可见这小娘子的偷窃早有预谋,请太爷一定要对她重重责罚,以儆效尤!”
李忠肃面不变:“你那山猫从何处来?价值几何?”
尤金娘神采奕奕:“是管事是从猎户手中买来的,花了足足四匹绢呢。依律加倍征赃,她得赔我八匹才成!”
贾明本还在低头想办法,一听那钱数,眼珠子当即瞪得贼凸,蔫巴垂着的脖子,立马就斗鸡似的梗直了。
根据《大梁律》,“诸窃盗,一尺杖六十,一匹加一等”。
这尤金娘张口四匹绢,阿柿便要为此被罚挨百杖!
这是想要阿柿的命了!
“翻天喽!”
他当即大嚷起来。
“我把她个活人买下来,也不过花了十贯钱加一匹绢,如今她偷的不过是一只奶都没断的畜生,居然值四匹!?”
尤金娘不乐意了。
她腰一拧,阴阳怪气道:“叫您知道,这山猫可是东都最时兴的玩意儿,十分受贵人们喜欢,便是用成箱的金银去换也不为过。尤其她偷的那只,虽然还没断奶,但背上已经现出了状若梅花的斑点,极为金贵罕见。这也就是没弄伤它,不然,但凡蹭伤了它一块皮……”
她的余光扫向阿柿,语气不咸不淡,“一个不值钱的女奴,怕是用命也赔不起!”
眼看两人就掐腰当街吵起来。
自贾明说起阿柿价钱起、便一直默不作声的陆云门,忽然开了口。
“是否听一听阿柿的话?”
在得到李忠的同意后,他将阿柿口中关于小山猫的离奇一切都说了出来。
少年的声音清冽如泉,语气又沉稳极了,将阿柿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告诉他的细碎事情理得很顺,娓娓道来。
连旁边站立如山的衙役,都忍不住抻长了脖子,听得入神。
唯独尤金娘。
随着陆云门将“院中假山”和“扑蝴蝶的小山猫”这些细节逐渐说出,她的气焰一节节下落,交叠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紧,直至指尖发白都没有松开。
但她在脸面上倒还撑得住。
待陆云门说完,她立即娇笑出声。
“你这个小郎君,什么鬼呀、怪呀,说得怪吓人……”
可她说完这句,随后便语塞了。
直到最后,她也没能再如之前那般吆喝出什么,索性直直对着李忠躬身一拜:“奴没什么可说的了,这事儿全凭太爷做主。”
态度一直明确的李忠,却在此时沉默了下来。
虽说大梁百姓自古崇神惮鬼,庙宇香火不断,但即便笃信鬼神,以尤金娘此前露出的性子,在听到陆云门那番话时,她应是当即高呼荒谬、向他喊冤才是,绝不该是方才的反应。
这事莫非真有蹊跷?
他看向开始拍着大腿喊“冤案啊冤案”的贾明,开口打断道:“某初来金川,左右今日无事,既然你不服,那便随某一起、照那侍婢所说的去探个究竟。”
他也将丑话放在了前头。
“若查出她所说的皆为谎言,便要严按律法对她惩处,不可因她是你的侍婢而有所包庇。你可同意?”
“同意!同意!”
贾明忙不迭地点头,整张脸溢满了喜色,乐得合不拢嘴,眼角都要笑出褶子了。
“太爷英明!”
眼看盖棺定论的案子,在此时似乎有了新的变化。
李忠命尤金娘重新将山猫提笼带来,又让陆云门询问阿柿,如何送小山猫回家。
阿柿虽然参与不了他们的对话,但她还是感受到了方才涌动的暗流。
所以,不管别人是吵是闹,她都一直懂事地安静站在一旁,就算忐忑到把小布船都捏得变了形,也只是眼巴巴地望着,生怕打扰到他们。
因此,在听到陆云门向她问话时,她像是棵被晒到干瘪后、终于淋到了雨水的小蘑菇,整个人一下子鲜亮了起来,“砰”地打开了话匣子。
“我知道!”
她迫不及待拉住陆云门的袖子。
“小山猫的主人告诉过我,她的乳娘因为生病,如今正借住在女儿的夫家。那个地方就在县城里,我可以带你去!”
“李县令想先知道目的地。”
陆云门低头问她,“你能说出那个地方的名字吗?”
阿柿想了想,用脚抹平了一处地,拉着陆云门蹲下,然后捡起颗石子,在地上画了棵开花的树。
“这里是我们所站的地方。”
她说着,手中石子向南划下。
“从这里开始,我们要一直往南走,走到第一家卖冷淘的铺子前,拐进铺子旁边的小巷,那里有个每日都在家门口煮水的耳背老翁。路过老翁家,直走一段路,就能看到一处蟹塘……最后,门前立着一高一矮两颗松蓬树的,就是她的家啦。”
说起正事的小姑娘既专注又笃定,哪里要拐弯,哪里有座桥,她都记得又牢固又清楚。
陆云门以此向县民打听,熟路的人一听便清楚了,纷纷过来道:
“我知道,那地方不可近。”
“在县城的另一头,若是用脚走,得走到傍晚嘞!”
更有一个人,一听门前立着两棵松蓬树,便连那是那户人家都想到了,立马挤到前头去:“小郎君想去的,莫不是曹大郎家?”
陆云门:“您说的这位曹大郎,他家中可有人娶妻?那妻子的母亲曾与人做过乳母。”
“一点不错!”
那人点头。
“娶妻的正是曹大郎。他的那位岳母,听说曾在一户皇室宗族家中当乳母,去年秋收赛神后不久,随着主家刚到邻县。我远瞧过几回,那通体的气派,跟我们这些庄稼户完全不同!”
陆云门向百姓询问时,李忠就站在旁。
听完这人的话,电光火石间,李忠想起了一个人。
县伯刘曙!
刘曙是刘姓皇室的一名旁支,很是庸碌无能,靠投胎承了个县伯的爵位,却在去年卷进了一桩谋逆大案。
经历过牢狱之灾,他虽最终保住了性命,但也彻底被吓破了胆,生怕碍了女皇的眼,惶惶自请南迁。
他此时所住的府邸,正邻金川县。
算起来,他来到此处的时间,也正是去年的秋收时节。
而最巧的是,就在上个月,刘曙久病多年的独女病逝了。据说刘曙自此承受不住,彻底病倒,如今府上还乱作一团……
李忠不禁看向站在陆云门身边的阿柿。
小姑娘发现了他的目光后,立马昂首挺胸,一副非常想要好好表现的样子。
“怎么可能……”
李忠眉头紧锁,找人赁了辆牛车,提着装有小山猫的铁笼,带着贾明、阿柿、陆云门和意图推脱的尤金娘一起坐上。
“我们便去找一找她口中的乳娘!”
不多时,一行五人加上两名赶牛的衙役,便在啪、嗒、啪、嗒的沉重牛蹄声中,向着金川县的另一端进发。
——
稻田的潮气在空中弥漫,筒车辚辚,就在不远处。
路途总算过了大半。
李忠自上车后,便向贾明考起金川县的庶务。
简单些的,贾明还能应付答上,但等被问到了细致的,他便开始了支吾。
自己答不上来、脸都要憋红了,旁边的阿柿却好奇地卷起竹帘、不停向外张望,开心得不得了。
这让贾明顿时将矛头冲向她,直接就是一顿训斥:“坐没坐相,没个体统!”
阿柿正看得兴冲冲,被他骂后,登时一怔。本就圆乎乎的脸小河鲀似的迅速鼓起,眼睛里溢满了水光,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
陆云门自牛车挪动起,便一直如浮水白鹤般静谧垂首。
此时,他却忽然扭头,轻声问阿柿:“你没有来过这一片县城吗?”
听到少年温和的声音,小河鲀鼓起的气“咻”地放掉了。
“没有。”
她小声地回答。
“贾明不准我随便离开客栈。去杂耍班子的那几次,都是我偷偷跑出去的,而且只敢在外面待一小会儿。要是被客栈发现、告到贾明那里,他肯定会抓着我、喋喋不休骂上好几个时辰……”
说起贾明的坏话,阿柿简直停不下来,完全就是一只在树梢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小麻雀。
连贾明都被吵得不想骂她、只想掏耳朵。
玉雕少年却始端坐侧首,认真地听她说话,没有一丁点的不耐烦。
就在这时,牛车一个颠簸,阿柿正说得起劲、手舞足蹈,手一不小心就打到了自己的鼻尖!
“砰”地一声,结结实实!
她愣了愣,紧接着剧痛袭来。
她立刻捂住酸唧唧的鼻子,整张脸又茫然又悲愤!
那样子,像极了陆云门邻家的那只有点傻的斑点小土狗,让他忽地笑出了声。
阿柿这次离得近,一眼就瞧见了,他笑时,嘴角会出现一个小小的笑涡,让他那股子压在端方下的少年生动劲儿淋漓尽致地全现了出来!
她一瞬间愣住。
筒车隆隆拍击着水花,稚童追逐着沾满泥巴的康国猧子犬,所有的嘈杂都从她的耳边轻轻滚过,一点也没留下。
“对不住。”
意识到自己的笑可能会被理解成嘲笑,少年官吏马上收起笑,礼礼貌貌地向她道歉。
“没打疼吧?”
“没有……”
阿柿摇了摇脑袋,低下头,不好意思地使劲捏了捏自己的脸颊。
另一边,李忠在认清了贾明的斤两后,终于放弃了对他的考校,黑着脸沉默了许久。
这时,他忽然开口:“烦请陆小郎君帮我问一问这侍婢。她一句汉话也不懂,却能跟鬼沟通,莫非那些鬼都能说出北蛮话?”
阿柿看向陆云门。
陆云门便将这段话翻译给了她。
“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哪儿的话,反正我能听懂。只是,有的时候看得到、听得清,有的时候,看不太到也听不清。”
阿柿知道这是李县令问的问题,所以回答地特别认真。
“通常,我只要吃得很饱,就不太会见到它们。”
她详细地向他说明。
“但自从住进客栈,我就经常吃不饱。端上来的每顿饭都是鱼,可我以前从来没有自己吃过鱼,鱼刺真的好难剔掉、卡住嗓子真的好痛!”
“最可恶的是,每到晚上,客栈后面的街上、就在我的窗下面,总是有个男人在那儿支摊卖大胡饼,边喊边往胡饼里一层一层地塞加了豆豉的羊肉馅,接着就能听到他刷在胡饼外面的油、被烤得滋啦滋啦地响,害得我的肚子特别饿!”
“而它的主人,”她指了指笼子里的小山猫,“每次都会在我最饿的时候从床底爬出来,所以,每次我都能把她的声音听得特别清楚!”
她的声音越说越义愤填膺,可见真的是遭了好大的罪,对此气得很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