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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71

    这几日,于管家一直在留意世子,发现了他身上许多的、或大或小的变化。

    比如,他的手腕上戴着个玉雕的栀子花串,从不摘下。他以往空着的、躞蹀的皮袋里装进了治擦烫小伤的膏药,还盛了几片薄荷。他的寝帐边挂起了一串已经没了香味的香丸海螺数珠。他时常拿着根穿了金铃的旧红绳看。他晚上总要喝一碗枸杞水……

    多得于管家几乎数不过来,每天还都能发现新的。

    而且,世子似乎不再习惯安静了。虽然话还是很少,却真的会在他试着絮叨俗事时主动接上几句、同他聊下去。

    聊遍了王宅上下、跟谁都侃成了老友的于管家见此,便立马将他此前在王宅里听到的事通通讲给了世子。

    今日,听到有个老奴为儿子所种的农田里生了许多老鼠发愁,好心的小郎君就带着于管家和白鹞去了趟田里,将鼠害除了个干净。

    这会儿,于管家正骑着毛驴跟在世子身边,手里提着袋满当当的肥硕死鼠,怡然自乐地等着回去喂那只柿子色的大猫。

    忽然,斜前的巷子里突地跑出个瘦弱的小娘子,怀中抱着顶翻飞的白纱帷帽,直直朝着陆云门所骑的白马跑来,口中清清楚楚道:“请小郎君救我!”

    于管家当即啧了一声。

    这满大街行人无数,再穿个巷子就能到衙门,怎么直奔着他家世子就来了呢?

    呀呀呀。一看就是居心不纯。

    这种事也发生过几回。

    在长安时,世子骑马外出,就曾有小娘子或喊着救命、或佯装受伤,撞碰到马前。

    虽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事情有异,但小郎君仍担心万一求救是真、不愿因此前受骗而误了此次救人,故每一回都会停下,礼貌地仔细将事情问明。

    通常,扯谎的小娘子很快就会被他问得支吾,圆不上谎,自己羞赧地知耻离开。

    而有些就是想赖的,小郎君也不会姑息,请周围百姓作证,依律将其送至官府。经这一吓,要赖的,便也逃了。

    细想起来,这事已经有好几年都没再发生了。没想到,竟在永济州又碰到了。

    真是糊涂啊。

    于管家看着眼前那个正朝这边跑来的小娘子,忍不住在心中叹道。

    小郎君心不动,你们便是鱼沉雁落、机关算尽,在他眼中也不过一具骷髅,无论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刚感慨完,他悠哉转头,却见世子在对上那小娘子眼睛的瞬间如遭轰五雷,手中缰绳猛地收紧,勒得白马急转嘶鸣,前踢头颅高高昂起,几乎要侧翻过去!

    于管家从未见过世子这副模样,着实被惊得愣住,屁股下的小毛驴自顾自哒哒哒往前跑了好一段后,他才手忙脚乱想起来拉绳子。

    可这驴看上了前面铺子里卖的沙甜林檎果、倔脾气上来不愿掉头,气得小老头将绳子一甩,自己一路小跑先回到了世子跟前!

    当他赶回来时,小娘子的手已经扒在马背上小郎君的袍摆上了:“有恶人追我,请小郎君相救!”

    按理说,这时候,他这个老管家就该出面,将这个胆大包天到竟敢对世子动手动脚的小娘子赶开了。

    可这回,明显觉察出事情不对的于管家没有动。

    他看向世子。

    世子正盯着小娘子的眼睛 ,一言不发,也不知道到底在看什么。

    于是,于管家也学着世子,仔细瞅向小娘子。

    小娘子眉黛青颦,单薄消瘦,小巧的脸瘦得发尖,看着秀气又柔弱,说一句话,能喘上两喘,虚弱得似是快要昏了。

    可她神色却四顾惊慌,像极了在阔野平原中被鹰禽追击、四爪拚命刨洞想要躲下活命的小獾,又仓皇又可怜,头发也跑得乱了,与以往他见过的那些精心打扮、怀揣心思的小娘子全然不同,看着竟像是真的在求救。

    这时,小娘子逃来的方向,有人追了过来。

    小娘子吓得软软叫了一声,向少年身后躲去,却似是不慎地撞到了马臀,激得嘶鸣白马又要扬蹄!

    少年面色一紧,当即跳下,将小娘子护在身后,急急御马!

    几下将马安抚好后,他又看向了一脸惊魂未定、像是快要被吓哭了的娇弱小娘子。

    可半晌,他仍是没能说出话。

    而那个追过来的男子,早已被于管家拦下了。

    善谈的于管家几句话就事情问了个明白。

    那人是隔壁街上汤面店的伙计,对小娘子很是生气:“她进门时,我见她发乱鞋脏,眼神躲闪,就留了个心眼。她见我盯着,便吃得格外慢,一等到我分神招呼客人,她起来就跑,还抢了邻桌客人一个刚出锅的蒸饼!”

    听完了事情经过,于管家看向世子。

    若事是真的,那倒的确是这小娘子的错,是不是该让她赔礼道歉、自己想办法补偿?

    可少年听了,却只看着小娘子问:“蒸饼呢?”

    “蒸饼太烫,我拿不住,边跑边丢进了路边的柴堆里,想等逃掉了,再回去捡。”

    小娘子的话带着江南独有软糯味道,吴侬软语,既清又轻,细软娇柔。

    说完,她伸出手指。

    几根细细的指尖上都有被烫红的痕迹。

    小郎君看着她的指尖,逐渐绷紧了嘴角。

    但片刻后,他还是低下头,从挂在躞蹀的皮袋子中取出了药膏瓶,递给了她。

    于管家咂么了下情形,默默转过身,自己掏出铜钱、送走了汤面店的伙计。

    等他再转回来时,捧着药膏瓶的小娘子已经戴上了帷帽,声音轻细地向少年福礼:“谢小郎君恩。”

    说罢,她身子微侧,竟是就要离开。

    “你!”

    小郎君终于在一瞬间失态扬声。

    但下一秒,他还是慢慢蜷起了已经快要将她抓住的手指。

    垂下手,漂亮的少年安静站着,刚刚停歇的漫天大雪好像又要落下。

    他用着即便已经极为克制、却还是发着颤的声音,静静地问向眼前帷帽后的她:“你,这样就走?”

    以手背拂开帷帽白纱,小娘子露出了疑惑的脸。

    她看着少年眼角被泪意催得晕开的昳丽红痕,小心翼翼地抬了抬自己捧着药瓶的双手,嗫嚅问:“这……不是……赠给我的吗?”

    她像是不知所措:“是要我现在就用,用完马上还给您吗?”

    小娘子表情疑惑,于管家也疑惑啊!

    他太疑惑了!

    他现在就是这天底下最疑惑的人!

    可世子又不说话了。

    而且,他像是快要哭了!

    老人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到世子红了眼圈!

    再也不敢自诩见过大风大浪的于管家忙不迭丢掉手里的提着的死老鼠,满脸和蔼地晃着他的鲶鱼须子,凑到了小娘子面前。

    “见过小娘子。我姓于,是这位陆小郎君家的管家。”

    他叉起手,笑得亲切又温和。

    “敢问小娘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啊?这永济州虽然太平,但人独自在路上行走,难免会有难处,若是你信得过我们主仆,不如让我们送你回去?”

    捧着药膏瓶的小娘子犹豫片刻,垂首向着于管家福了福:“问于管家安。我姓钱,在家中排行第九,家人都叫我九娘子。”

    娇软着吴语的小娘子说:“我没有正经名字,只有阿娘为我起过的一个小名。”

    说着,她抬起那双她故意留下的、同在金川县时一模一样、分毫不差的杏圆眼睛——

    “阿柿。”

    她对着在那一瞬便泪沾睫羽的小郎君,仿佛什么也不懂,无比心平气和地认真告诉他:“我叫阿柿。”

    第72章

    72

    她可真坏。

    这是已经换了副模样的小郡主在看到少年红了眼圈时最先想到的一句话。

    不过,他要哭的样子,可真好看呀。

    她有想过,他也许没办法立刻将她认出来。

    毕竟金川县里带着北蛮血统的阿柿,跟出身江南水乡、娇弱软侬的小官家女儿,实在差别太大。

    但如果他不能立马认出,那她可就要在说出自己的名字后再跑掉一回,不能这么容易就待到他的身边去!

    但他竟然一下就认出来了。

    最开始,直直看着她时,小郎君应该是生了好一会儿她的气。

    她还是头一回见陆小郎君生气呢。

    他生气的样子也好看,精致的下颚紧紧绷着,像只腾空凌云时的鹤,寒冽清冷,更显得孤洁寡合。

    那双总是浪静风恬的眼睛里咄咄闪动着逼人的寒芒,简直就像是两颗剔透的上好玉晶石,漂亮得她都很想摸一摸。

    不过,她只用稍微装成害怕地惊一下马,他就立刻又顾不上生气了。就算知道她是故意撞到马上,也说不出责备她的话。

    舍不得她走,却也舍不得对她强留。

    明明是在被她欺负,连眼角都晕开了红,却还是恪守着他的礼则与品节,不对她发出高一点点的声音。

    好可怜。

    好漂亮。

    就算已经知道被她骗了,就算她对他那么坏,他还是用着那样干净的一颗心在对她。

    让她更想欺负他了。

    小郡主眨了下发痛的眼睛,呼出的气越发滚烫。

    从回到东都,她就寒意侵体,总是害冷,一直在喝温补汤药。这些天,又是接连不断地路上奔波,又是在封邑中几乎通宵地赶查公务,还算计谋划了不知多少事,全靠一口气撑着。

    这会儿,见到陆云门,她忽然就觉得暂时可以不用再继续撑着了。

    她看了看自她靠近后就跳开老远、直到现在也不愿向她凑近一点的白鹞,按了按怀中能使鸟禽生厌的香料袋子,松下了绷在脑中的那根弦,向着面前人道:“谢小郎君,谢于管家,萍水相逢……”

    正说着话,小娘子的身子忽地就如风吹柳絮般晃着倾倒。

    少年习惯极了地将她扶住,却在碰到她明显发着烫的手臂时陡然一怔。

    “你病着?”

    他向她走近,几乎贴着站在她的面前、为她挡住凉风。

    一被小郎君暖和地护住,高烧骤起的小娘子,眼睛便有些睁不开了。

    她动了动因发热而格外殷红的嘴唇,糊涂了似的反而问他:“我病着?”

    “你烧得很厉害,得去寻医工来。”

    少年垂下眼睛,碰了碰她炽热的颈间,随后便将身上华贵的紫裘脱下,小心地盖住她单薄的肩胛。

    “于伯。”

    “哎。”

    于管家已经都听到了。

    原来,小娘子看着气血不足、虚虚弱弱随时都要晕倒,并不完全是因为逃跑时的气喘与惊惶,而是正病着!

    他连忙指向几步外的一处:“那便有家挂了行医牌的药房,信誉极佳。”

    “我不能……”

    已经虚软到只能靠在少年胸前的小娘子却在此时突然喃喃。

    她用最后一分力,将手指勾住了小郎君的蹀躞带子:“不能让我的脸……被……看到……”

    看着她的手指,少年平静承诺了一声“好”,随后,他抱着她上了马背,重新用紫裘将她连面容一起牢牢裹住,轻轻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

    “于伯,我带她先回王宅。麻烦您将医工请到宅中,为她诊治。”

    领了命,于管家对这事格外重视,亲自拿著名帖,去药铺请了位曾在太医署待过多年、如今年迈才回了故里的老医工。

    那医工是为宫中贵人诊过脉的,谨慎又懂规矩,见小娘子所躺榻上的帷帘一直垂着,便只关注脉象,没向小娘子再看过一眼。

    而自从将她带回王宅后,陆云门便寸步也未离,只在听医工说她病情时走到了屋子外,面却仍是朝着屋门,没有一刻不在望向着她。

    从午到晚,又从晚到早上,他都在不假他手地为她换着敷在额上的帕子。

    他不敢睡。

    不敢合眼。

    即便她说自己姓钱,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就好像要重新留在他的身边一样,可他还是害怕。

    他怕他一闭上眼睛,她就不见了。

    ——

    “好苦。”

    快到晌午时,额头总算不再那么滚烫的阿柿终于醒了过来。在从小郎君手中接过几块容易消化的蒸糕吃了后,她就喝了一口于管家端给她的、晾得温度刚好可以入口的汤药。

    听到她这声软乎乎的“好苦”,于管家只当她是小娘子使性儿,便在看了眼没开口的世子后,把她当成了自家孙女般笑着哄道:“良药苦口利于病,按时把这汤药喝了,九娘子的病才会去根治好。”

    小娘子听了他的话,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口音绵绵软软,眼神却很坚决地说道:“于管家,我已经不叫九娘子了,以后,我就叫阿柿。”

    说完,她对着药碗,使劲喝了一口。

    可下一刻,她就仿佛真的被药苦得激出了泪,药生理性般地从喉咙中向外呕、好像再使劲也咽不下。落在于管家眼中,这痛苦实在不似作伪,怎么看,都是真的喝不惯。

    因此,于管家便将她当做了在家中没有吃过一点苦的娇养小娘子了。

    但惯着这点娇气,于燕郡王府也算不得什么。

    他笑着问:“阿柿以往生了病,在家中是如何喝药的?是配着糖霜果子,还是石蜜块?”

    “药?”

    小娘子满脸疑惑。

    她一副努力琢磨过但仍不解其意的模样,回了于管家:“生了病,要向福医买饮子。”

    她认真地同他讲:“亲自去福医的铺子买饮子、沾上了他的福气、再喝下,病隔天就能好。我不能出门,没有资格去沾福气、只能喝别人买回来的饮子,病就会好得慢一些。”

    她还告诉他:“我觉得身体不适,想在永济州找福医,可我问了好多人,他们都说,永济州内没有这种……嗯……”

    她边说边在回想似的、认真鹦鹉学舌般软软地发音道:“……yong、医。于管家,yong医是什么?”

    于管家嘴角的鲶鱼须子一僵,扁扁的嘴巴张合了两下。然后,他怜爱地将还剩下大半汤药的瓷碗拿到了远处的几上,说他去找些甜嘴的果子过来,让她先歇着等等。

    可一关上门,老人便变得愁容满面。

    太不对劲了。

    哪里都不对劲。

    这时,世子也走了出来,拿钱找了王宅的下人,客气地请他们去买几块石蜜糖。

    满心忧虑的于管家看世子居然神色平常、 甚至面上还有些轻轻的笑,他便到底忍不住了,将小郎君请拿到了无人的院角,说出了他的顾虑。

    “……从未喝过正经药,连庸医是什么都不知,可那谈吐行礼,又不像是笃信陋习的粗鄙小户能教养出来的。”

    他越想越担心。

    “她昨日出现时,头上虽然钗簪全无,但穿着的衣服用的却是重莲绫,非富贵人家、供应不起,又戴着帷帽遮面不肯见人,很像是逃出来的,是不是还该打听打听她的来历……”

    他正说着,从墙头跃下的大肥猫踩着他的脚就跑了过去,在他吃痛的“哎呦”声中,对准阿柿屋子半敞的窗就蹿了进去,嘴里还咬着只它没吃完的死老鼠。

    等于管家追到屋子里时,大肥猫已经将那只死鼠丢到了阿柿的榻前,还用爪子往她跟前推了推。

    见阿柿一直坐着不动,没有去碰那只老鼠,它便张口去叼她的衣袖、想催她快吃,俨然是把她当成了自己这只大猫养的小猫。

    “看看。”

    于管家这时候反倒很能临危不惧。

    他对着小娘子病弱尖尖的小脸笑道:“便是这只猫,都觉得你该多吃些东西补一补。看你瘦的,都快只剩一把骨头。”

    “我可以摸摸它吗?”

    小娘子看着大肥猫,发音又软又糯,听得人心都要化了。

    她看向小郎君:“我的屋子里曾经跑进过小猫,被我偷偷养了几日,但很快就被教养娘子发现,被赶走了。”

    “好。”

    少年答。

    见世子居然应得这样快,于管家顿时提起了心。

    他已经用几日确信了,这只大肥猫十分不亲人!

    他好吃好喝地供着、想与它好好相处,可它虽然对吃的来者不拒,但只要东西一进了肚子,就会立马翻脸,对着想要借此摸摸它的人呲起尖牙,脾气坏时,还会亮出爪!

    可小娘子的指尖刚碰到大肥猫的头顶,大肥猫就直接将自己的整个后背都送了上去给她摸。

    等被摸得舒服了,它更是三两下爬到小娘子的怀中,靠近她藏着的香料袋,骨碌躺下翻了个身,把肚皮露了出来,四脚朝天地摊成了一滩。

    于管家在心中噎了一下,赶紧趁机将死老鼠收拾了出去。

    只剩下两人一猫时,小娘子期期艾艾地又看向了小郎君:“永济州,真的没有福医吗?”

    少年想了想,问向她:“如果没有福医,那还有别的治病法子吗?”

    “有的。”

    说着吴语的阿柿绵言细语,“可以请神医。人生了风寒,那就是被‘风寒鬼’缠住了,只要让神医写个急急如律令的咒符、用瓦片压到灶王爷的头上,跟灶王爷告状说风寒小鬼骂他,灶王爷就会把风寒小鬼灭掉。”

    说完,小娘子垂下了眼睛,声音都弱了:“但这个法子,我用不了。”

    她神情有些难过地告诉小郎君:“要把符咒上的话,一字一句念出来才行。我不识字,看不懂咒符上的字,不能念出来,灶王爷听不到,我的病就好不了。我只能喝福医卖的饮子,用福气将伤寒小鬼驱走。以前跟我住在一起的八姐姐就识字。生她的姨娘还活着的时候,教她认了好多字,所以,她看到神医写的符咒,就能读出很多,病好的总比我喝福医饮子快。”

    第73章

    73

    说到“识字的八姐姐”时,小娘子的语气中满是羡慕。

    被她圆圆的眼睛一望,陆小郎君就明白了她想要什么。他问:“你也想请灶王爷帮你除掉作祟的风寒鬼吗?”

    “我……”

    病恹恹的娇弱小娘子垂下头,仿佛一串雪白的铃兰花:“我想……可我……不识字呀……”

    少年看着她。

    她明明识字。

    不仅识字,也会写字,写出的字与他的至少有七八分像。

    “我可以教你。”

    小郎君静静说:“只要你答应我按时喝药,听医工的话养身体,我就去请来符咒,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你读。”

    世人皆知,陆小郎君一诺千金,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当于管家从阿柿口中听说了他不在屋子里时发生了这种事后,小郎君已经执笔玉立在书案前,蘸饱朱砂,铺平黄纸,用着连东都圣人都曾赞许过的颜筋柳骨,开始写那些神神道道的咒。

    看到这,于管家是真的有些沉不住气了。

    世子的字,多少读书人求都求不到,竟用在这种地方!

    他走过去,迂回着劝:“这是觉得我们给她煎汤药没用,所以还想用她信得过的法子?可请灶王灭小鬼算怎么回事?小娘子身上的烧还没退完,这一折腾,病再加重了可怎么好?”

    最严重的是,世子怎么会就这么任着她、甚至还陪着她胡闹!

    圣人可是很不喜这些会误人的歪门邪道。这要是叫有心人传上去,世子的声誉说不定都要受损!

    于管家如此想着,先谨慎地四处逡巡一圈,又将院落锁了,这才走了回去。

    他想起来,虽然不知具体情况,但世子来了永济州后,似乎就在查一个案子,每个白日都会有段时间独自外出。

    可今日,世子却还没有动身。

    可以用这个将世子的心分散分散!

    于是,他马上就又凑到了少年身边:“世子,您今日不去查案子了吗?”

    他猜测,世子查案,应当是在办什么不可外说的公事。而世子为臣严明,绝不会做出因私废公的举动。

    少年思忖片刻,却轻轻摇了摇头。

    于管家愕然一下,赶紧又想起件能令世子在意的私事!

    “您那金铃不是不响了吗?”

    他积极道:“我打听到了一位能修铃铛的巧匠,锈了上百年的铃铛经过他的手,都能重新脆响!”

    可他没说完,小郎君就笑了。

    “不用了,于伯。”

    他看向老人:“我知道您想劝我莫要写这咒符,可我想做,很想。”

    少年霁月光风,秋月寒江,美好得叫人不忍心拒绝。

    于管家嘴角的两根鲶鱼须耷拉着垂下,却没有再出声。

    但当少年将符咒拿阿柿面前后,小娘子却似乎学得很不顺利。

    除了最后一句的“急急如律令”记得牢,前面光是“天地、山水、城隍、日月”这几个词就好像将她难得不轻,更别说中间那些更长的句子了。

    又一次把“山水”念成了“日月”,小郎君还神色平和想重新教她,小娘子却一副很气自己笨地咬住了手指。

    但随即,她就声轻绵软地“呸呸呸”起来。

    “好苦呀。”

    她朝陆云门展开她的十指,声音软侬又好奇问他,“为什么?”

    她拿着的是防虫蛀的黄檗纸。顾名思义,是用黄檗汁染的纸,自然带着黄檗汁的苦味。

    她手指一直捏在上面,自然也沾上了一点苦。

    少年为她解释,去给她拿了水漱口,又用帕子给她擦指尖。

    小娘子静静看了会儿垂首为她擦拭手指的陆云门,伸手碰了下他腕间那串玉雕的栀子花。

    看到她的指尖落到栀子花上,少年的心也突然揪紧。

    他猛地昂起头,喉结在漂亮雪白的颈间用力动了动,极力克制地望着她,轻声问:“这次来,你想要什么?”

    “我吗?”

    小娘子唇珠沾着晶莹欲滴的水,眼神懵懂,像是完全看不明白小郎君眼中的挣扎。

    少年看了她片刻,低下了头。

    “没什么。”

    如果这是她想要的,那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没关系。

    无论她回来是为了什么,只要她重新待在他身边,他就什么都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任何人知道。

    “我重新用白麻纸为你写一张。”

    他告诉她。

    “换一种纸,就不会再苦了。”

    ——

    因为按时喝了药,小娘子的高热没再起来,但到底病去如抽丝,她连着几日都还有气无力的,看着晕头晕脑,咳嗽个不停。

    医工来了几次,又开了一堆的补药。

    小娘子就着石蜜糖,倒是每次都能把苦药喝到碗底。

    但要于管家看,她的神情中写满了她完全不信这些药有用、还笃笃地觉得自己好起来全靠那张咒符。

    这就也就算了,可这小娘子大概是摸准了他家世子对她的确偏待,便开始得寸进尺,不仅不感恩戴德想着报恩,竟还在榻前明目张胆勾着小郎君的手指,西子捧心地柔弱咳着,问他可不可以带她去外面找只公鸡——

    “只要抱着只特别有气势公鸡,捏着它、让它不停叫,那公鸡的阳气也可以把病鬼驱掉。”

    当自己昏花了的老眼看到世子虽然动了动指尖、但最终却还是任她牵着、没有要将她甩开的意思时,于管家的头皮都发麻了。

    他突然也想到外面请个什么神医大仙,让他做法看看,看看他们家是不是进了只作祟的狐狸精!

    若非如此,她不过才出现了三五天,怎么就能勾魂摄魄了似的让他冰清玉洁、克己自持的世子意夺神骇!

    但不管他心中有多痛,隔日,他们还是出了门,一起往卖鸡的铺子里走。

    路上,世子竟还问向带着帷帽的小娘子:“若要公鸡足够气盛,用斗鸡会不会更好?”

    买斗鸡怎么成!

    于管家捻着佛珠的手都抖了。

    他家世子自小洁身自好,怎么现在连赌都要沾上了啊!

    “世子!”

    他将佛珠往怀里一塞,笑哈哈走到世子身边,“您看您,闺阁中的小娘子怎么会知道斗鸡这种民间野事?”

    “这不是民间野事,宫中也会斗鸡。”

    这时,帷幔后的阿柿出了声。

    她柔声细气地认真告诉他:“我家祖上曾在宫中做过斗鸡供奉,得过先帝的很多赏赐。”

    这话是不假,先帝好斗鸡,因此斗鸡便在民间盛行,即便如今坐着皇位的已是先帝的吴皇后,由先帝兴起的斗鸡之风也仍旧未灭。

    但这些不重要。

    阿柿说了,她家祖上曾在宫中做过斗鸡供奉!

    于管家的眉头当即就皱了起来。

    姓钱。江南。祖上做过斗鸡供奉。这些合起来,能对得上的,只有如今由钱万宁当家的临清的钱家。

    可这个钱家!

    上一代,因善驯斗鸡得了圣人赏识,目不识丁也为官为吏,得了金银满车满斗,本就已经很被清流人家所不齿了。但这到底事也是靠着自己的本事所得,只是名声不那么好听。

    可如今,钱家却是传到了钱万宁这里。

    他既没祖上的本事,又不愿让他享荣华富贵的家业就此断掉。为了升官发财,他使出的手段卑污龌浊到连百姓听了都要唾一口!

    大梁上层的许多人都知道,临清钱家,以前养的是雄赳赳的斗鸡,如今养的是笼子中的金丝雀。

    好端端的富贵人家,专从那些风月场中请人回来为家里女儿做教养娘子,将女儿如饲扬州瘦马般调养长大,再投人所好“卖”出去。

    于管家四处的熟人也多,马不停蹄打听了一圈,很快就将事情对上了。

    “世子!”

    他跑进院子。

    “不得了了!”

    他压低声音喘着道:“您知道阿柿是谁吗?”

    少年猜阿柿过阵子就该说要学写字了,因此,正分别拿着竹管和芦苇管在给她做双瓣合尖笔。

    听到于伯的话,他有礼地停下手,抬首答:“大抵,是临清钱万宁的庶九女?”

    “您知道您还!”

    于管家气急地喘了一声。

    可眼前的少年静静笑着,眼底如藏熙春,明净又温和,前阵子凄凄压在他眼中的冰雪竟消弭干净了。

    这让于管家满腔高涨的急切也跟着平和了下去。

    “您来,您来。”

    他叹了口气,将少年向外领,边走便将声音压得极低。

    “您既然知道,想来也清楚那钱万宁卖女儿的事迹了。今年春宴起,他便开始为家中的庶九女挑的‘买主’,使人四处宣扬,称那小娘子不仅生得格外百媚千娇,还有他其他女儿没有的妙处。”

    他将世子带到了王宅的后门外。

    “后来,他更是在宴席上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吹嘘,说他这个庶九女,自出生起便被他豢养在珠玉楼阁里,一天门也没出过,一个外人也没见过,对世间百物所知甚少,人情世故也分毫不通……”

    说着,他说不下去了,将世子请进了停在不远处的一辆牛车中,见到了坐在里面、因收了足量的赏钱、自愿蒙着眼睛的仆役。

    进了牛车,于管家刻意哑下嗓音:“这人曾随他家主子参加过钱家宴席,您请听他说。”

    第74章

    74

    马车中,听到动静,知道该由自己说话了,那仆役忙不迭便开了口,道起了那日他跟随主子参加钱家宴时听到的事。

    很快,他就讲到了于管家叹着气说不出口的部分。

    “……身子成熟了,性情却天真又懵懂,不识世俗廉耻,与垂髫幼女无异。等到了郎君手上,郎君想让她成如何样子,她便能成如何样子。除此之外,别的孩童从懂事起学的开蒙都是念书学字,而她学的则全是青楼娘子教给她的妙功,身子也是专为在榻上侍奉郎君调养的,可谓是……”

    “咳!”

    于管家止住了剩下的那些淫词艳语,免得污了世子的耳朵。

    他对那愣住的仆役道:“说重要的。”

    “啊?”

    “逃婚!”

    “是。是。”

    仆役摸着袖中沉甸甸的钱串,紧接着慇勤道:“下面这些,我也是从主人们的闲聊中听来的。这位钱九娘子两个多月前从临清出阁,要嫁给裴群牧使的父亲,路上突遇大雨,婚嫁的队伍便进了座野寺避雨。可等雨过天晴,队伍要启程时,打开轿门,新妇却不见了。”

    他讲着讲着,还起了情绪,生动如在佛寺俗讲。

    “这哪得了!送亲的、结亲的,一大帮人马上就去找了,也当即就将所有的路都封堵住了,那架势几乎是挖地三尺,却愣是没能再发现新妇的踪影。原定的成亲的吉日,正是裴群牧使父亲七十大寿的当天,是想讨个喜上加喜,不料竟出了这等意外,裴群牧使因此大发雷霆。钱家没法交代,一时也没有能再送去的女儿,正焦头烂额……”

    群牧使管大梁马政。姓裴的上任后,便开始放任手下将堆积起来的马粪卖给百姓。这其中油水极大,因此,所有以此捞了私钱的小吏即便按月给他上贡、也都乐得不轻。而裴群牧使对他那个七老八十、终日睡在妓娘子肚皮上、极爱狎弄幼女的爹又格外孝敬。若是用一个女儿就能讨得这一家欢心,对钱万宁来说的确是桩再好不过的买卖。

    想到这些,回去的路上,于管家便一个劲儿地同世子吁叹着阿柿可怜。

    要是就这么将人送回去,岂不如同亲手将小娘子推进无间地狱?

    可一推开他们所住院子的门,鸡飞猫跳的场景就看得他脑仁生疼。于管家又顿时觉得,这么大岁数遇到这种事的自己也很可怜!

    院子中间,小娘子正拽着那只绑在公鸡前爪上的细绳,想要把它拖到自己的身边。

    可那只公鸡却是拚死抗拒!那模样,仿佛宁愿被绳子勒断脚,也不愿靠近到她身边!

    可小娘子却不放弃,也使劲地、拔河般地继续拽,硬是将那公鸡一点点拖近。

    可怜那公鸡,爪子死死耙在地上,爪子尖都在地上刮出了火星子、磨出了一道道白痕。

    叫声就更别提有多尖利了,就算被刀架在了脖子上,怕也不至于凄厉至此!

    好在,一见陆小郎君回来,小娘子就将细绳一扔,在公鸡疯了似的逃命声中,弯腰抱起脚边的大肥猫,分花拂柳地走到了陆云门跟前。

    “您的身边需要养猫的侍婢吗?”

    她抬了抬抱着大肥猫的纤细皓臂。

    “我想过了,我可以给您养猫。”

    这话于管家听不懂。

    可此时却也顾不上琢磨他不在时又发生什么了。

    老人看着眼前,越看越觉出问题。

    这小娘子怎么站得离世子那样近?

    他皱起眉。

    这也太近了!

    要是踮起脚,头顶能磕到世子的下巴。那抱着猫的手——哎哎哎!要贴上世子的胸腹了!

    “世子!”

    誓死守护世子清白的于管家大喊一声,正迈着老腿冲过去,还没关上的院门前就来了人。

    但于管家还是离近地看了一眼阿柿。

    这几日流水般的昂贵补品供着,小娘子比街上逃命那日稍养出了些气色,虽还是又娇又弱,身若蒲柳,但那张脸确如钱万宁吹嘘得那般,似初发芙蓉,有着股天然的艳丽。

    但这也不至于就让世子没了分寸呀!

    看!看!

    因为没戴帷帽,听到来人,她慌手慌脚地就丢下猫,躲到了世子身后,额头鼻尖都贴在他松竹挺立的背上,一点体统都没有!

    就算错都在钱万宁那个当爹的王八身上、小娘子不是故意使坏、是可怜被教成了这样,但这无端端就缠在小郎君身上的行径,也应该纠正纠正,哪能就这么惯着?

    而极隐秘地被小娘子的鼻尖和嘴唇沿着脊骨慢慢轻蹭,肩背逐渐发硬的小郎君也觉得这样不妥、想同她谈一谈。

    可眼前王延维已经到了。

    她不愿让别人看到她的脸,他便不能让她被看到。

    小郎君微微抬高因颤栗而绷紧的下颌,正身守心,平息静气,将蜷起的手指根根伸直,向前叉手行礼:“王兄。”

    小娘子弯了弯唇角,安静地将前额贴在少年背上,暂时不欺负他了。

    而王延维,自扶光郡主将他家传的画作们送回后,他就每天都时时刻刻跟那些失而复得的画们在一起,还是听老奴说陆小郎君打算离开了,这才走出了供画的屋子。

    经老奴在耳边念叨后,他也终于知道了这几日在王宅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陆世子带回了个来路不明的小娘子,藏掖着从未露过真容”的新鲜事。

    但因为做出这件事的是心迹双清的陆小郎君,所以人们并没有往事情往风流韵事上想,只觉得其中定有缘由,而且八成是跟重要的公事有关。

    因此,王延维来了,也极妥当地管住了自己的眼睛,绝不往陆云门的身后多看一眼!

    “我还以为你们会再住一阵,因此忘了时日。”

    但既然是在办着公事,他便也不好再多留他了。

    闲说了几句告别的话后,已将肉养回不少的画圣后人提起手中灯笼,笑着对院中人道:“我听下人提起,于伯取走了一只缺了伴侣的鸾鸟灯笼、很是喜欢,我便将与它相和的凤鸟灯笼重新画了,给送了过来。”

    说完,他将那只细绢纱上绘有浴火凤鸟的灯笼放到了前去接它的于管家手中:“如此,成双成对,鸾凤呈祥。”

    说者无心。

    可少年听了他的这话,面上却忽地露出了笑,令人如见满目青山、浮峦暖翠,好看得几乎花了眼。

    王延维走后,见身后的小娘子伸出头正盯着灯笼看,少年便问她:“你喜欢吗?”

    阿柿点头。

    “是凤鸟。”

    她一副“我很认得这个”的得意模样告诉小郎君:“我榻边的娃娃瓷盒子就有,将瓷盒盖子打开,里面绘着的攀龙附凤图的最上方就是一只凤鸟。”

    于管家一听,心中生喜:“小娘子不懂字,对画倒是有所钻研?”

    “我的屋子里有很多画。碗、铜镜、小玉雕、妆奁匣,上面都是。”阿柿答,“每一幅,教习娘子都教我做过,我都能学得很像。”

    ——

    这几乎是小郡主生得最愉快的一场病了。

    比这稍差一些的,就是她没能杀成弟弟、退而将自己弄病、让阿娘照顾了她一整个深秋的那次。

    可那回,阿娘虽然一直在她的身边,却还是时不时会同女官问起弟弟的情况,身体在她的身边,心却还是分成了两半。

    陆云门不一样。

    他的一整颗心都在她的身上。

    不懂爱恨便不懂,懂了后,便再也没有将心分出去一分一毫。

    看他这个样子,她就总是忍不住想要看他能对自己喜欢到什么程度。

    所以,小郡主变得更坏了。

    她知道陆云门最不信那些不仅对治病无用还可能害人的神叨法子,那她就偏要装成一副对其笃信的样子,看他会不会陪着她胡闹。

    结果,他不仅完全遂了她的意,还亲手帮她将灶台扫得极干净,做得专注又认真。

    那她当然就要得寸入尺!

    等身体喝药好得差不多了,她就提出要抱雄鸡赶鬼。

    但她知道,这法子她肯定用不了。

    她怀里的香料可是经由传授她换面技艺的山佬调制的,人嗅不出,但对鸟禽来说却是难闻得要命,驱逐鸟群时一用一个准。

    果然,别说抱住了,她只是稍微走近一点,鸡群就像受了巨大惊吓般闹翻了天。

    见此情形,于管家顿时将手上昨日还没有、不知从哪儿新变出来的念珠拨得飞快,边拨边用“果然是个吃过很多鸡子鸡孙的狐狸精!”的眼神谴责地看着她。

    最后,她挑中的那只雄鸡还是由陆小郎君抱着走了。

    可虽是由陆云门抱着,但因为有她在身边,雄鸡还是挣扎不已,最后竟对着陆小郎君绝丽无双的脸要下口啄!

    好在白鹞当即就用翅膀将斗胆犯上的公鸡脑袋打歪了。

    受到了白鹞的威吓,原本气势昂昂、看着连老虎都能打趴的雄鸡慢慢瑟缩着不敢再动。

    可也因此,它被吓得哑了嗓子,怎么都叫不出来。

    阿柿背着已经对她百般瞧不上的于管家,在陆云门的眼皮底下、偷偷掐了好几下公鸡的屁股,可是也没半点用处,公鸡该不叫唤、还是不叫唤。

    目睹了她的“暴行”,小郎君看了眼站在自己斜后的于管家,默默将公鸡向前抱得低了些,方便她不被发现地继续掐到鸡屁股。

    第75章

    75

    可她一靠近便禽鸟飞绝,就连被训得在战场也能骁勇杀敌的白鹞都不愿待在她的身边,这种事情,如何看都有些奇怪。

    在买到雄鸡、往回走的路上,大概是因为屁股被阿柿掐得太频繁,雄鸡突然就要掉出鸡粪,一行人只能用绳子暂将雄鸡拴到了路边的槐树下,让它垂着发蔫的鸡头,将肚子清空一些。

    在于管家一刻不离的注视下,阿柿抓着少年腿边的襕袍慢慢蹲下,捡起根树枝,继续戳向鸡屁股,像是还在试图让它叫唤。

    很快,她就将那只到连冠羽都不似方才鲜艳的雄鸡折腾得更加半死不活。

    而于管家盯着世子被抓出褶皱的袍子,自己的眉心也快皱出褶子了!

    他带着还不确定的重重心事,试探着走到阿柿身边,问她会将鸡群吓跑这种事、以前是否也发生过。

    小郡主朝着他仰起脸,将面前帷帽的白纱略拂开了些。

    总算,于管家终于对她的身份有猜测了。

    临清。姓钱。斗鸡供奉。只要她只言片语再透露出些她以前经历的怪异处,应当就足够这位在陆家侍奉了数十年的老管家查得极清楚了。

    所以,她便十分顺势地将原因告诉了他:“鸟禽不靠近我,可能是因为我自记事起便一直在吃的甜丸子。”

    “每个戊日的前一日沐浴净身、断食绝粮,戊日当天用蜜水将甜丸子服下。”她如实地讲着发生在钱九娘子身上的事,“教习娘子说,这份甜丸子全家只我有得吃,是很好的东西,可以让郎君更宠爱我,等在榻上……”

    说着这样的话,小娘子的语气却毫无污浊淫逸,便如在说天上落下了一朵花般,干净又寻常。

    而且,说着说着,她就在目光落到不远处树前的一处食肆时慢慢停下了声音,好像注意力全被吸引走了。

    因她方才的话而微微沉思的少年,此时也随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食肆门前正烤着的,是种名叫“古楼子”的羊肉胡饼。里面羊肉一层一层塞得十足,一口咬下去油香四溢,面层松软又不失劲道,肉和饼的酥香味隔着巷子都能闻到。

    “那个,好吃吗?我只见嫡姐吃过。”

    小娘子说着,咽了一下口水。

    “热着的时候,闻着很香。”

    少年自她说话起,便屈膝也蹲了下去,正低头专心地听她说话。

    见世子都屈了尊,于管家只好也按着他的老腿蹲伏过去。

    接着,他摸了摸那只总算被阿柿放过的、可怜战战的雄鸡,同她介绍了几句古楼子,随后又向她问了起来:“阿柿不曾吃过肉胡饼?难道是家中困顿?可要帮扶?”

    要真穷到这种地步,便不会是钱万宁家了。

    那他也就能稍稍放心了!

    “不是啊。”

    小郡主一听就猜到了于管家的心思。

    她马上就无情地摇了头。

    “我在吃甜丸子,不能沾荤腥。”

    小娘子对此似乎觉得理所当然。

    “而且,教习娘子说了,牛是很重要的,不能吃,有个人总爱吃牛头,结果死前脚都烂掉了……”

    可说着,她的眼睛却又忍不住似的看向了烤着古楼子的大锅。因被蹲伏在侧的于管家挡住了很多视线,她甚至都翘首站了起来,跟只看到眼前吊着条小鱼的小翠鸟差不了多少。

    少年也跟着起身,看着她:“那你想吃吗?”

    小娘子闻了闻胡饼的酥香,垂下眼睛,声音又小又软:“……想。”

    可她说完,又一副担心地抬了抬眼睛,看向小郎君:“可是,脚不会烂掉吗?”

    少年想了想,将掉落在她帷帽上的槐角串珠拿下来:“我们不吃牛头,脚应当就不会烂。”

    背对着槐树的阿柿,看到他手中的槐角,顿时好奇般地转身向树回望,却差点撞到了慢了两人半拍、正撑着腿慢悠往起站的于管家。

    小娘子急急转回去,砰地就栽进了伸手护着她的陆小郎君的怀里。

    手心贴着少年精瘦有力的腰,小郡主伸手向后抬了抬帷帽,自然极了地踮起脚尖,靠在他雪白的颈间嗅了嗅,唇瓣几乎擦着他襕袍圆领内的锁骨,耳语般地用回了她在宝泉县那片桂花林中清脆的声音:“陆小郎君,你可真好闻!”

    ——你身上没有沾到那股难闻的桂花味,我最喜欢你身上的味道了!

    这样的似曾相识。

    少年的心停了一下。

    随后,它更加有力地泵动起来,将热烫的血冲进他的四肢百脉,冲尽了留在他骨骸中的最后一丝悲凉,让他被阿柿呼吸碰触到的皮肤都烫了起来。

    “啊啊啊!”

    于管家亮嗓子似的叫出了声,嘴边的鲶鱼须子抖得老快,“过得这样快,已经到该吃晡食的时辰了!”

    他笑容可掬,急急将世子从这个游蜂浪蝶的小娘子手中救出来:“既说起了古楼子,我们便就到卖它的那间食肆用饭!”

    于是,没多久,三人就吃了起来。

    阿柿吃得格外秀气,很小口很小口,跟她在金川和宝泉时都不一样。

    “原来是这个味道。”

    吃完了一口羊肉后,小娘子慢慢饮了清水。

    等口中的食物都咽了下去,她亟不可待地轻言细语告诉少年:“服侍我穿衣的一个侍婢,曾带着朝食到我的屋里,背着我偷吃,却掉了一块。我悄悄捡起来吃了,和这个很像。”

    她说得十分自在,就像是在同平平常常地跟别人分享曾经发生过的有趣的小事,似乎一点也不觉得那并不正常。

    旁边,于管家听得瞳仁都已经放大了,可陆小郎君却只是专注地听,然后安静地食而不语。

    于是,阿柿便开始挑食。

    她响响地嚼了一粒味道浓重的椒,接着便“呜”地露出了满脸的不喜欢,像是只吃了一颗有毒生豆子、抖着不停摇尾翅的小雀鸟,连着喝了好几小口的水:“这个味道好奇怪,我吃不惯。”

    说完,小娘子看着胡饼,一副“虽然很想要继续吃、但又害怕吃到椒”的可怜样子,好一会儿没敢动它。

    陆云门看了看她,取过了她的木箸,仔细地将古楼子里的并不算多的那几粒椒挑了出来,放进了自己的小碟。

    然后,他把没有椒了的胡饼还给阿柿,低头将挑出来的椒自己吃了。

    于管家看着重新开心吃起胡饼的阿柿,心更悬起了,可此时又不好多说,只能使劲灌了口碗中的汤水,将鲠在嗓子眼里的胡饼送咽下去。

    但没过多久,阿柿又看中了陆小郎君夹起的那段很清爽的醋芹。

    她软着腰肢,俯身过去,一口就咬住了少年的箸尖,边将他的醋芹吃到嘴中,边眸子流转着旖旎的动人水光、直直地勾着小郎君的眼睛,令少年执箸的银雪指尖缓缓地彻底停在了那里。

    而旁边,虽然没看到小娘子的眼睛,于管家却还是被唬得当即掷了手中木箸!

    “不得体!不得体!”

    老人连忙摆着两只手,匆匆地重新向店家要了副干净的新木箸。

    “我不嫌弃陆小郎君。”

    阿柿转过脸,眼神就变得又清白又无辜了。

    她同于管家说:“我愿意跟他同箸而食。”

    于管家一顿,紧接连喘气的呼哧声变大了。

    三两口将碗中的食物吃完,他马上就找了个借口、牵着系在雄鸡脚上的细绳跑了出去,一看就是去确认她的身份去了。

    许久后,小郡主看了眼旁边终于将木箸放下的小郎君,差点就愉快地将小尖牙晃了出来。

    本来,她也有想过究竟要不要用钱九娘子的身份。

    毕竟,那就意味她不可能让陆云门全身而退了。

    可陆云门真的很过分。

    他什么都不要,饭蔬饮水,廉静无欲,没有任何索取地纵容她。

    不因她是谁、不因她有什么、不因她能给他什么、只唯独喜欢她,跟这个世间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这简直都让她没了办法。

    她想要他。

    所以一定要弄到手。

    至于手段是不是卑劣,当得知真相后、会不会又惹得小郎君生气委屈,那就等到时候再说。先让她在这段日子藉着钱九娘的身份,把他完全变成自己的东西。

    是以,刚刚走出食肆,阿柿就睁大着她的圆眼睛,拉住了小郎君的手。

    “我走不动了……”

    就算满脸都是央求,她的样子却还是乖得不像话。

    但少年却慢慢将手抽了出来:“前面可以赁骡子……”

    小娘子看着自己落了空的手,想再去抓:“可是我……”

    但话还没说完,她就被少年阻止地握住了手腕。

    陆小郎君正在反省。

    在宝泉县时,阿柿说她重生、说前世的两人已有过肌肤之亲,这让他在面对她的亲近时总是不知如何是好,因而有许多孟浪行径。发现了她在说谎以后,他更是错上加错,做得很不好。

    所以这次,他一定要迁善改过,对她更加珍重,不能再那样轻浮地对她了。

    可小郡主怎么会罢休?

    他可是一直对他百依百顺,这会竟不让她碰他的手!

    “我真的好累。陆小郎君不能抱我吗?”

    她说话轻缓软侬,却似是有着不自觉的天真媚意。

    “您救下我的那日,亲手将我抱到马上,还一直将我抱到了宅子里。”

    “那日,是我无礼。”

    皎如日星的小郎君垂首向她道歉。

    “急着想带你回王宅寻医,一时失了对你的尊重。”

    谁要他道歉啊。

    小郡主眨眨眼。

    真是固执。

    心可以在现在全给她,但身体却不行。

    在宝泉县时,她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在勾住他的手时、不立刻被这位三清四白的高洁小郎君轻轻推开。

    本以为失去过她一次,一切的规矩应该都已经溃不成军,没想到,冰肌雪肠的小郎君还在固守着他的礼,甚至守得比以前还要严了。

    可既然她想要,那就一定都得是她的。

    她已经把他拉进了凡间七情的泥沼,接下来,她就要看到他那双黑玛瑙般一尘不到的漂亮眼睛被一点点染上最是红尘的欲念,看他那颗冰壶玉尺般的心在坚贞守礼与沦陷情~欲的痛苦中挣扎。

    这比太多的事情都要有趣多了!

    第76章

    76

    “那我要怎么回去?”

    小娘子似乎完全不理解小郎君的道歉。

    见小郎君不肯抱她,她便满眼都是在为此时的事担忧了。

    等陆云门真的从前面赁回了一匹骡子,她说什么都不肯过去。

    “以前,我只在画里见过骡子,从没骑过……”

    她说着,看向面前这匹正低头在地上啃着石板间缝杂草、吃得齿间全是唾液的歪嘴骡子,小心地将脚又往回缩了缩,软软的声音犯愁极了:“我不会骑……”

    她刚说完,骡子应时地狂尥了下蹶子,小娘子当即“呜”地躲到了旁边的屋柱子后,圆圆的黑眼睛十分可怜地看着小郎君:“我不敢一个人上去,你把我抱上去,好不好?”

    陆云门也在看着她。

    他知道她不会害怕骑骡。

    便是比骡子高壮了不知多少的野性烈马,他也亲眼见过她御过,乘风一跃,灿若流霞,骑术极佳。

    可想到那时她如风一样、仿佛随时都会奔得不见踪迹的身影,那种留不住她的不安又浮上了陆云门的心头。

    要是他不能让她如意欢喜,她会不会就不肯跟他回去了?

    少年的心一瞬便被惶恐攥紧。

    “我三日后便要启程前往范阳了。”

    他走到阿柿面前。

    “你会跟我走吗?”

    他想要对她爱重,可他也想要留下她。

    他果然,还是无法再次看着她不见。

    翛然超脱的云中白鹤,自愿将长足迈向了人间贪念的泥潭。

    “我想要带你走,我想要你一直留在我的身边。如果你跟我走……”

    从未因自己贪欲而向他人索取的少年,说得极其艰难,可他又实在太想要她的一个允诺。

    就算知道她说的也许不是实话,他还是强烈的想要听到,哪怕只是看到她的一下点头。

    “如果你跟我走,我就答应你。我能给你的,我都会给你。”

    阿柿静静看着他。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可她不能就这样对他点头。

    她才不准陆云门对她的要求提这种条件。

    小郡主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您要我跟您走?”

    听了这些话,那只专为塌上侍奉而被豢养的笼中玩物、天真又娇媚的钱九娘子会是怎样的反应呢?

    她认真地跟少年说:“陆小郎君,您救了我,给我治病,我很感激您。所以,我一直很努力地约束自己,不想给您添麻烦。可是,您说想要带我走……”

    她慢慢地、郑重地告诉他,就像是想要打消他的念头一样:“我是很贵重的,不能吃苦,要被很精心、很无微不至地照料才行,一定要非富即贵、并且很宠爱我的人家才能养得活。”

    不等少年出声,阿柿又开口道:“我本来是要嫁给裴群牧司使的父亲。那是门很好很好的亲事,我期待了好久。但送嫁那天,我不过走出去透透气,就被人掳走了。那人对我很不好,所以我逃了出来。我想回家,想快点嫁过去、得到裴郎君的宠爱。”

    “裴群牧司使?”

    “是。”

    “裴家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

    漂亮的少年专注地看着她,几乎想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说给她:“我能给你更多。”

    “可是,那样的话,你就不能让我自己上骡子呀。”

    小娘子看起来并不是很相信他能把自己养好。

    她想了想,试一试般地教他,“你应该亲自把我抱到骡子上,扶着我,让我坐稳。”

    少年从没有在阿柿清醒且无事时抱过她。

    他望着她,她眼神澄澈又肯定,仿佛他若是做得不够好,就会被直接判成不合格。

    小郎君慢慢垂下眸子,将修长的手缓缓贴上了她纤细的腰,只觉得掌心仿佛碰到了颗已经擦出了火星的燧石,烫得他的指尖几乎无法用力,手腕那串总是发凉的栀子花玉都透出了玉心里一丝血色。

    小娘子却似乎因为他实在太慢而蹙起了眉。

    但她还是主动地伸高手臂去勾住小郎君的脖子,黏黏地偎到了他的怀里,然后才软声软语地催着他把自己横抱起来。

    耳边是小娘子软到快要化了的“快点抱我呀”,少年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背和腿窝,将她慢慢抱起。

    在完全将她抱住的那一刻,少年腾然而生了一种想就这样将她用力抱紧、永不放开的冲动,可他却又怕弄疼她,所以还是压抑着内心的欲望、让指尖虚虚地搭在了她的腰间和膝边,只偶尔会在无意识时碰到她一下。

    可就是那几下,轻得仿佛落在她肌肤上留墨作画的毛笔,令小郡主难耐地磨了一下尖牙。

    她迫不及待想要更多。

    但因为对方是陆云门,所以她还是得再有些耐心。

    就像一点点侵占他的心一样,想要得到他这个人,也得徐徐渐进。

    她要的是可不是他为了留住她而不得已的付出,她要他清醒地沉溺,要他主动向她说出他想要。

    所以,被他抱上骡子的背鞍后,她没有再故意使坏,而是全程将小脸绷得紧紧、安静地僵硬着全身骑回了王宅。

    她这样,反而让少年更加放不下心,一路上几乎不停地转头看她。

    因此,在回到王宅门前、骡子上的小娘子展开手要他抱时,他再也没有半分迟疑,直接擎着将她接住、抱了下来。

    一被少年接到怀里,小郡主抿了抿快要翘起来的嘴角,立马就搂紧了他的脖颈向他诉苦。

    “我大腿疼。”

    她的眼角都委屈地沁出了泪花:“髀肉被骑骡子磨得好疼。”

    “等送你回屋,我就去给你买药。”

    小郡主顿了顿,“嗯”了一声。

    也是,陆小郎君修身洁心成这样,也不可能说出别的了。这些,等以后到了榻上再教他。

    于是,小郡主转身便自己走回了王宅。

    看着她走得艰难,仿佛一条被贝壳刮伤了鱼尾、快要游不动了的银雪小鱼,就算知道她应当只是在骗人,可少年还是几次差点脱口说要抱她走。

    但他已刻进骨子里的束身克己,最终让他没有开口。

    而陆云门刚离开不久,已经为阿柿的身份跑了许多地方、回来等第二日消息的于管家便归来了。

    可他刚踏进自己的屋、正要转身关门,抱着大肥猫的阿柿就紧跟着走了进来,率先向他福礼问好。

    对方都周全礼节了,于管家自然也得露出个笑模样。

    他和和蔼蔼地也向她问了好,然后问她有什么事。

    “于伯。”

    小娘子开门见山。

    “陆小郎君家,真的比朝中的裴群牧司使家还要有钱吗?”

    “这是什么话?当然啦!”

    于管家丝毫没有透露陆云门的具体身份,但仍是自豪极了地如实说道:“我家世子进殿面圣,都是得允着紫袍、戴金龟的。小小的群牧司使如何与他相比?”

    可听完这么厉害的事,小娘子的神色却没怎么变。

    等于管家说完,她便一脸什么都没听懂,重新又问:“所以,是比裴家要有钱,对吗?”

    “……是。是。”

    于管家顿觉自己对牛弹琴。

    他叹了口气,自暴自弃地直白地告诉她:“就是比裴家有钱。”

    他真是想不通了,世子究竟为何对她如此特别?

    他私下琢磨了许久,曾怀疑过会不会和世子身上的铃铛、花串有关,可又觉得这些跟阿柿实在联系不上。

    终于,他还是在这时忍不住问了出来:“阿柿,你可知道我家世子为何对你如此优待?”

    “我就是会被郎君喜爱呀。”

    小娘子答得仿佛理当如此。

    “我很小的时候,教习娘子们就说了,只要我乖乖地听她们的话、跟着她们学,将来,郎君就一定会喜爱我。虽然她们说的是父亲为我挑的郎君,可既然是郎君,应当都差不多。”

    胡说八道!

    此时,多少打听到了些消息的于管家已经差不多断定她就是钱万宁的女儿了。

    那钱万宁挑的郎君,都是些贪色重欲的浪荡之徒。

    世子绝对不是那样的人!

    绝对不是!

    觉得受到了莫大的诬蔑,于管家气愤不已,两根鲶鱼须子随着他的气鼓上下抖动。

    就在这时,突然他听到小娘子自言自语般地出声:“那我决定先不回家了。我要留在陆小郎君身边。”

    于管家下意识就问了一句:“为什么?”

    “不是您说的吗?”

    小娘子再次理直气壮。

    “陆小郎君更有钱呀。”

    她说:“虽然,陆小郎君看起来完全不宠爱我,但既然他想要我留在他身边,那以后,他应当就会宠爱我了。”

    “不宠爱你?”

    于管家光听见了第一句就怒从心头起,差点就打着小娘子的手心、把“你不识好歹!”骂出来了!

    世子对她,简直已经宠到要风给风、要雨给雨,就差上天为她摘月亮了!她竟敢说世子完全不宠爱她?!

    于管家捂住胸口,气得退出屋去,眼不见为净。

    如今能守住世子的只有他这个老仆了,他可不能把自己气病了,不然岂不是拱手让这个妖女得逞!

    可第二日,当从知情人口中得知了钱九娘子具体的过往后,于管家却心软了,又是认为不能就这么把她送回家,又是觉得应该想办法把她教回正道。

    但就在他听到她提及什么龙凤图、以为她曾学过作画而欣喜时,她却说了那样一番话。

    于管家忽觉不对。

    攀龙附凤图。

    那不是避火——

    上了年纪的老管家顿时又心口突突突!

    不准对世子说这些污言秽语!

    可少年心中记挂的还是阿柿之前说的话。

    他看着她:“你说你要养猫?”

    “是呀。我之前就跟于管家说过了,我要留在你身边。”说着,小娘子特意转向已经快要心悸晕厥的于管家,冲他颔了颔首,然后才转回到陆云门那边:“可我跟在你身边,总需要一个名分。我想了好长时间,刚刚才想到,我可以给你养猫、做你屋子里的抱猫侍婢。”

    第77章

    77

    照陆家主仆之前的打算,这次前往范阳,应是先向北骑马走小径,等到了河渡口再乘船。

    但因为多了个身子娇弱、经不起风吹雨打的小娘子,他们便只能坐马车、走官道,绕上相当大的一个圈子才能到渡口。

    不过,这点变故对于主管郡王府多年的于管家来说,实在不算什么。让他感到最为糟心的,还是自决定要跟着世子以后、就彻底露出了真面目的阿柿小娘子。

    最初,还只是缠人。

    她窗外的院土中不知何时落进了个丝瓜秧苗,缠住旁边长青的小叶黄杨,竟就那么长了起来。此时正是它边开花边结瓜、丝蔓长得最快的时候,每时都在爬呀爬。

    昨日,趁小娘子没关紧窗,那须子般的嫩芽便攀进了窗子里,还开出了一朵小小的、嫩黄的花。

    而今日,已经是三人出发的前一日了,于管家正因多了她这个小娘子而重新做着启程的准备、忙到就快脚不沾,什么都不做、只趴在窗边呆呆看着丝瓜花的阿柿却将他喊了过去。

    “我没见过这个。”

    她指着那朵黄色小花,要于管家告诉她这是什么。

    于管家说话的时候,丝瓜花心里落下只肥肥的螽斯,她也不见怕,伸手指在它的身甲上碰了碰,然后在它拍翅要飞时抓住它的后腿,举着它继续问于管家:“这是什么?我也没见过。”

    如此一来,小娘子这也想知道、那也想知道,问题便没完没了。

    于管家看看日头,已近晌午,出发前的事情还有一箩筐没做,又看看小娘子,那张脸上充满着的好奇丝毫没有消减。

    感受到自己实在应付不住,他只好托人将世子从正同他品着画的延维郎君那里请了回来。

    在他终于能彻底从这间屋子离开时,他听到小娘子正看着世子说她想要摘掉这朵开在她窗子里的花、而世子在劝她不要。

    无心再管这屋子里的官司,于管家冲出去便又开始了忙碌。

    可就在他忙活完了这一天、想赶在日落前回屋歇歇脚、正走着路过阿柿的窗外时,他就又听到了小娘子“于伯、于伯”的温软叫声,简直就像只不可貌相的可恶的小伯劳鸟!

    等他敲着老腰认命走进去时,小娘子正拿着柄不知何处来的腰圆小扇遮在面前,柔柔地跽坐在绘有银泥流萤的的窗子一侧,看着温顺又淑婉,恍若一副典雅美人图。

    可她一开口,就娇气极了地开始说她贴身衣物的布料太粗、针脚也糙,磨得她一直都睡不好。

    “我本来想着,等养好病就离开,所以一直没有提。可现在小郎君要把我养在身边,那我就实在不能继续忍了。”

    听完后,于管家重新把他已经揣进了腰边挂囊里的佛珠拿了出来。

    她现在穿的内外衣裳,都是他在世子的吩咐下、托了王家的下人去采买的。

    因为立马就要穿,买的自然就是衣肆中现成的。虽说已经是最贵的了,但到底不能与专为官宦人家制衣的布坊娘子和绣坊娘子做出来的衣裳相比。

    可她是突然出现的,谁能提前就为她定好布料和绣娘啊!

    但为了不让世子为难,他只能厚着老脸,继续同小娘子说里衣的事。

    他捻着佛珠,边在心中默念着“心平气和”,边请她忍一忍,说他马上就往河渡口一家相熟的制衣坊送信,为她买下那里最好的里衣布料,再请那坊里曾于宫中侍奉过针绣的娘子为她赶制。

    如此,扇面后的小娘子才很不情愿地点了头,不再提起此事。

    可紧接着,她就又轻声细语地慢慢挑剔起了沐浴。

    “……浴斛中的水很快就凉了。我已经不想再泡在温凉的水里面了,不然就会生病了。”

    于管家慢慢吸了口气,将手里的佛珠转得更用力了!

    这能有什么办法!

    娇贵些的小娘子沐浴,都会有许多婢女在旁侍奉。浴斛中的水稍凉,婢女们便会从几层屏风外提回刚刚烧开了的热水,为小娘子灌进浴斛。

    他也想过去找王宅的婢女在她身边侍奉沐浴,可阿柿却说什么也不肯!

    此时,他又提了一遍。

    但阿柿还是摇头。

    “我不能让别人看到我的脸。”

    她仍旧举着那柄画着丝瓜图的腰圆绢扇,只露出双圆圆的无辜眼睛。

    “之前不能,是害怕那个掳走了我的人发现、把我抓回去。现在就更不能了,我要跟着陆小郎君,一旦被别人看到脸、认出来,我就得回家了。”

    就算他又苦口婆心地劝说她王宅里的下人信得过,可她怎么都不点头。

    后来,也许是觉得跟他说不通,她更是起了身、要直接跑去找世子了。

    于管家正要拦她,却见她小扇一放,腰圆扇面后小娘子雪白的面颊上,左右对称地画着两朵盛放着的丝瓜黄花,那工整又舒展的画法,分明就是他家世子的……

    世子竟亲手在她的脸上画了花子!

    于管家当场如遭雷击!

    等他从这次震惊中回过神、再想拦她时,却已经追不上了。

    ——

    阿柿两颊的黄花自然就是陆云门给她画的。

    小郎君不准她摘花,说如果摘了这朵花、便会少结一根丝瓜。既然如此,那他自然就要想办法弥补她。比如出去给她买了柄画有丝瓜黄花的扇子,再比如,去为她买了她想要的胭脂花黄。

    看到扇子上画的丝瓜花,小娘子自然极了地就勾住了少年。

    “我想要把这朵花画到脸上。”

    她用绢扇点着自己软滑如乳奶皮子的的面颊。

    “我在家中时,身边有个很会画面妆的侍女,时常能为我画出新鲜好看的花子,还很会制面靥花钿。本来,她是给我做陪嫁的,可以一直侍奉在我的身边。可现在,我一个人留在小郎君这儿,都没有人能给我画黛眉、花子了。”

    自被陆云门带回王宅后,小娘子就一直素着脸,已经好些日子了。

    可她就算半点妆也不上,也好看得仿佛一株清水池中初初发芽的新莲。

    面若清莹凝脂,眼角腮颊晕着极浅的粉白,瞳仁中的光如挂在莲尖上的两颗最湛清的露珠,清凌凌的,晃动着明澈的光华,叫人挪不开眼。

    “你来这儿,等等我。”

    小娘子说着,拉住少年的手,让他坐上她屋中的长条榻,又将少年买回来的胭脂花黄全抱到了榻边他曾用来教她识字、水砚笔墨一应俱全的小案上。

    随后,她走到一旁的铜镜前,对镜在脸上扑了层淡淡的妆粉,接着就回到了陆云门这边。

    在少年还没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时,她坐上长榻,软软地俯下身,仰面地躺到了少年的大腿上。

    躺在那里并不舒服。

    少年的大腿十分紧、十分绷,甚至有些硬,都快把小郡主硌得疼了。

    可从这儿仰着脸看上去,他实在是漂亮得一塌糊涂。

    玉色的脖颈修长瘦劲,透白得几乎能看见里面青蓝的冷冷血管。

    睫毛似乎更浓了,乌黑的眸子也比平日看起来颜色更深重,仿佛深埋在地底、从未见过光的玛瑙宝石。

    而那颗总是藏在眼褶中的小痣,却在此时那么清楚,诱得她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它。

    可她的手指连陆云门的嘴角还没碰到,就先被少年捉住了。

    他捉着她的手,轻轻地如同拢握着一尾小小的活鱼,只在小娘子还想要挣脱出去时用了一小点力气。

    等小娘子的手不动了,他才守礼地将她的手放回了她的身侧,低垂着那双因抑制而格外冰清水冷的眼睛,声音竹叶点水似的淡:“做什么?”

    小娘子软软地睁大眼睛,声音也极轻极柔:“等你给我画花子呀。”

    她指指案几上的那些东西,又指指自己的脸颊,像是都不明白为什么小郎君要问这么一句话。

    她这样来回地动,令少年只能蜷紧了指尖。

    “你坐起来,我也同样可以给你画。”

    “可我在家中,都是这样画的……”

    虽然嘴里这样说着,但小郡主还是在轻轻辗转了两下后便坐了起来。

    虽说小郎君的举止仍是冰洁渊清、坐怀不乱,可他的腰腹绷得那样紧,腿上又那样硬,万一提起笔、画不好怎么办?

    她可是很期待这位曾为圣人画过庄严佛像的麒麟少年、在她的脸上画出对充满女儿家闺阁意趣的花子呢。

    因此,小郡主只是胡乱地、没轻没重地又在少年的腿上压抓了几下,随后,看着少年微微昂起的紧绷下颌,她乖巧地、仿佛无心极了地端坐到了他的面前,扬起了等着他作画的脸。

    第78章

    78

    小郎君用的毛笔,尖毫小且硬。

    刚落笔描画一笔,他就听到小娘子不舒服地小小哼了声“痛”。

    他僵了下戴着花串的腕,继而便放轻了力。

    这下,小郡主不觉得痛了。

    可又很痒。

    像花房中趁她酣睡时有蛱蝶偷偷落上了她的面颊。

    但无论是痛还是痒,对她来说都不算什么。

    她想看他好好画出的画,所以便没有再出声捣乱,只是静静眨着眼睛,盯着少年绝美的面容看。

    很快她就发现,陆云门竟真的无旁骛地沉浸在了作画里,凝神入定,目不转睛。

    这让小郡主觉得更有趣了。

    明明刚才,就在她贴近他髀腹间辗转时,他的瞳孔都因突然冲上的欲望而迷乱地扩大了一瞬间。

    那瞳仁里的光忽地散开,失去了焦距的眼睛仿佛朦胧乌云间碎满星河,靡丽至极,蛊惑得人想要拉着他继续沉沦。

    可不过才过了短短一刻。

    他转身对案,洗笔调色,再回来后,便又那只安心定志、沉神静气的饮露仙鹤了。

    怎么会有陆云门这种人?

    小郡主看他看得更认真了。

    她兴致盎然地在心中盘算着要怎么把他拆吃入腹,迫不及待想再多看几次他眼中情动时的浮艳之色。

    想得……用力磨了许多次小尖牙。

    等少年收笔说他画完了,小郡主马上就在他转身全神清洗笔墨时、从后面抱住了他的窄腰。

    少年手中毫尖刚浸满的水蓦地滴打进瓷笔洗,在那碗水中无声地“咚”出一片涟漪。

    一圈一圈,如同花褶,荡漾开来。

    少年听着自己的心跳,慢慢地沉下呼吸,垂眼看着她抱在他腰间、慢慢碾着向下滑动的手指:“做什么?”

    小娘子的声音细软绵甜,带着十足的开心:“您为我画了花子,我很欢喜。我也想让小郎君欢喜。”

    笔尖彻底沉进笔洗,少年看着褚黄染料一点点将原本干净的水染得混沌不堪,许久没有出声。

    因为太久没得到回应,小娘子收回了手,端坐了回去,神色又茫然、又无措。

    片刻后,她垂下头,粉腮慢慢地鼓起,面颊上那两朵柔嫩极了的五瓣黄花都变得圆胖了。

    少年沉默地将笔洗完,起了身:“我该走了。”

    果然不行。

    还是太早了。

    小郡主在心中想。

    但退而求其次的,她还可以做很多。

    下一刻,小娘子抬起头,拉住了站在她身边的小郎君的手。

    “陆小郎君是不喜白日吗?”

    她扬着那对眼泪汪汪的眼睛。

    似乎是为自己做得没有半分错,却还是得小心翼翼地忍住、乖乖重新揣摩小郎君的喜好而委屈极了。

    “那我日落时去找您,好不好?“

    少年看着她眼眶里的泪。

    他拒绝不了她。

    刚才,如果她真要对他做什么,最后一定能得逞。

    就像他从来也没能真正地拒绝她任何一件事情。

    可他不知道,小郡主是绝不做那个“恶人”的。

    她永远是在将人逼入绝路后、让他自己选。

    她知道陆云门并不是不懂男女之事。

    两年前,东都那座由圣人亲令修建的皇家佛堂在半夜突起大火,冲天的火光将半个东都映得如同白昼。

    几番波折,在重建时,便有隐士向圣人进言,可于佛堂中置一间不见光的小室,供奉欢喜佛图以求避火。

    这事办起来不难,难的是找到那个作画的合适人选。

    据那隐士所说,这要求极为严格,除了样貌端正、出身贵重还有许多玄而又玄的生辰命数外,最难合得上的便是既要极擅丹青,又要身心干净,需得清心寡欲、从未尝过男欢女爱。

    圣人一下便想到了那个吸风饮露、餐松啖柏般的陆家七郎。

    她查后发现他的确符合,便隐秘将他招进东都,与他相关书卷万册,令他潜心作画。

    而那间小室,小郡主在决意要同崔郎君定亲时,便由长公主领着去看过了。

    她几乎是一进屋子就笑了出来。

    真不愧是陆云门。

    可真是浩然正气,一片清净。

    他心中但凡有一丝杂念,都不会画得这般心如止水、精妙庄重。

    怎样做、如何做,他都知道。

    但他生性恬淡无欲,立身克己清心,自小又一贯修身养性、束身自爱。所以,他不动心,便不会动欲,面前的烟花风月在他眼中便与山鸟溪流这些寻常的画作别无二致。

    他做臣子也是。

    毫无欲望。

    不结交、不攀附,只做纯臣。

    明明凭他的身份与能力,既可得无数趋炎附势者献利,也可得无数赏才识德者追随。他若想要,只用伸出手,朝中与他家族相连的名门臣子、军中与他相伴作战的兵士将卒、清流文坛的中流砥柱都会愿意走向他,那种力量,汇起来可如滔天巨浪,能轻易或推动、或冲伤任何一股势力。

    可他偏要避世独居,将所有从权与利中向他伸出的触手斩断干净。

    所以,这次,不是她要对他做什么,而是她要逼他去做。

    就像方才,至少,他必须开口亲自应允、要用身体给她明确回应,而不是那样默默地、好像没有选择般、被动地承受。只有那样,她才会将手继续伸下去。

    而且,最后主动跨过那条线的人只能是他。

    有罪的人,犯错的人,只能是他。

    可还是要慢慢来。

    急不得。

    说完那句话,忍着泪的小郡主就趴了回去,捧着铜镜看脸上的那对花子了。

    少年在她身后站了许久,最终还是没给回应,默默地退了出去。

    可也不过一个下午,他的屋门就被阿柿推开了。

    还体弱着的小娘子只跑了一小会儿,就仿佛喘得没了力气。一进门,她便晕晕晃晃如急流中的扁舟,跪伏到他正摆满著书卷的书案旁,画着黄花的面颊压住他正翻看着的书页,纤弱娇柔地说头晕。

    她装起可怜,总会让少年心软。

    他跽坐到她身边,将那些可能会磕碰到她的笔架砚台都拿远,又低头问要不要再去将医工寻来。

    之前在金川县时,医工便说她身亏体虚,需要常喝补药养着。但到宝泉县后,他看她神采奕奕、又见她精通医书,便只以为此前的体弱是她假做的。

    可如今,永济州的医工也说她要长久地用药调养。

    “不用。”

    小娘子轻柔慢慢地说着,撑起趴着的上身,紧接着便正面靠向了身旁的小郎君。

    “您让我歇息一阵就好。”

    她整个人伏过来,身上却一点力气不肯用,刚一靠上,便绵绵地向下滑。跪坐着的少年只能用手握住她的腰,将她按回了自己的怀里。

    为了迁就她,少年总是劲直如竹的身体向她斜倾了下去,阿柿只用向上耸了耸下巴,就把面颊压在了小郎君的颈侧。

    怎么?

    她看着少年抿起的唇。

    这种时候,正直守礼的小郎君不是应当马上将不合礼数的手收回、提出将她送去榻上歇息吗?

    怎么能只是抱着小娘子、不说话呢?

    阿柿高傲地垂下眼睛,边感受着他血脉的跳动,边用手指勾缠着他的襕袍,仍是半分力气也不肯用,任他撑着她的腰背,软软地在他颈边呼吸。

    直到将他颈间那块雪白的皮肤呼地发了红、仿佛雪地中一朵刺眼到迫人掠夺的红花,盯着那朵花的小郡主才出了声。

    “我想要在一直热着的水里的沐浴。”

    “嗯?”

    垂着眸想要静心少年忽地颤动睫毛。

    “今晚,让我在你这里沐浴好不好?”

    小娘子央求着,睁圆她黑葡萄似的眼睛。

    “于伯给不出一点好办法,我想,还是要把我的浴斛放到你的屋子里,由你给我不停送倒热水。等我沐浴后,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说着,她撒开捏着他袍子的手,手臂娇娇地抱住少年的腰:“教习娘子们都说过,我学得很好。只要是郎君喜欢的,我都一定做得来。”

    半晌后,少年静静问:“你便是为这个来的吗?”

    他看着她。

    虽然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去想她为何而来,可此时,他却又忍不住会去想。

    他不明白,她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能想到的,不过就是有人想拿他将钱九娘子收在身边、对她过于宠爱为由,到殿前谴责他为人不够端正清心。

    到时,他的名声大抵是会坏上许多。

    可名声这种身外之物,他并不在意。

    他也从未想要用这名声去做什么。

    如果她只是想要达到这个目的,实在不必这样费心到付出身体。她不用做任何不情愿的违心事,他愿意尽他所能,帮她毁掉他自己的名声。

    这样想着,少年甚至开心起来。

    他们要攻讦他的不端,她就总要花上一段时日在他身边、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对她的骄纵和偏爱。

    在将他彻底毁掉之前,她便不会轻易消失。

    阿柿多少猜到了陆云门在想什么。

    但这对她来说,其实也没有坏处。

    所以,她仍是只答她答的:“是啊。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来的。我要在一直热着的水里沐浴。”

    少年看着她:“这件事,一定要做吗?”

    “是。”

    小郡主故意地语焉不详。

    “这件事,一定要做。”

    她见少年还是未动,便推了一把力:“若是小郎君不愿意见我沐浴时模样……”

    她说着,伸手慢慢解开身上的披帛结绶,让那条绯粉为底、织绣着杂蜂蛾蝶的绮罗帔子从肩上滑下,露出了里面的小花半臂和更里面的、霜般的白色小袖衣。

    随后,小娘子用双手将帔子呈向少年。

    “我用这个将小郎君的眼睛蒙住,好不好?”

    第79章

    79

    阿柿说她要在陆云门这里沐浴,并不完全是在无理取闹。他的这处屋子,两面环着幽静树竹,侧面便有一口水井,打水、烧水,都是最方便的。

    但小郎君却没有去碰她捧在手中的帔子:“我若遮住眼睛,便没办法将桶送到浴斛旁了。”

    小郡主自然有她的应对。

    “可我听教习娘子讲,榻边嬉戏追逐时,郎君就算被蒙住眼睛,也可以听声辨位,将小娘子抓回去。”

    她抱住帔子比划着。

    “你有什么能发出声音的东西吗?”

    她说:“比如,铃铛?”

    少年当即便知道她在提什么了。

    他犹豫了片刻,沉默地从他贴身的锦袋中倒出了那条拴着金铃的红绳。

    阿柿朝它伸出手。

    “它不响了。”

    在小娘子在他掌心捏住它时,少年还是出声告诉了她:“它已经很久都不响了。”

    “是吗?”

    阿柿拎高红绳,说她说看不清金铃的里面,要他去点灯烛。

    少年便转身走到了对面的白釉莲瓣坐灯台,取出腰边袋子中的火镰,徐徐将火打燃。

    就在他用火凑近灯芯、蜡烛火苗陡然生出的那一刻,那阵他许久没有听到、久到仿佛已经隔生的熟悉金铃声,在他的身后清脆响起!

    那簇点燃的火仿佛烫进了他的掌心,少年遽然转身。

    眼前,小娘子晃着那根金铃红绳,正丁零当啷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在骗我?”

    阿柿把她背着陆云门拚命使劲、用尽蛮力甩了好多下才响了的金铃举向他。

    “我就轻轻拨了两下,它就自己响了。”

    从未舍得对它用力的少年,自然也分辨不出她在说谎。

    他走到她的面前,接过她递来的红绳,轻轻地一晃。

    “叮当。”

    “叮当。”

    “叮当。”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真的又响了。

    “你是要用这个听声辨位吗?”

    小娘子侧耳听了一会儿。

    “好像可以。”

    她又软又甜地笑起来,脸颊的两朵端正的丝瓜花都因此可爱了许多:“等你蒙上眼睛,我就在浴斛里面摇响铃铛,这样,你就可以循着声音走到我面前了。”

    少年看着她,认真地问:“要为你戴上吗?”

    他想,虽然宝泉县的那段日子对他来说十分珍贵,可她在那里时,也许并没有那么开心,她未必是真的喜欢终日带着响动的铃铛。

    如果她不想,那便不用再戴。

    重要的是她,而不是其他的那些外在。

    “戴上吗?它不是很好看……”

    一脸的勉为其难,但小娘子还是伸出了手。

    “不过声音很好听,我想要戴。”

    很快,金铃声就被小娘子洒满了屋子。

    自阿柿来了后就一直只肯远远呆在树上的白鹞突突从枝上惊跳而起,兀然展翅,直冲屋中!

    不过,它在快要飞到阿柿面前时,就又退退退地飞走了。而且,它十分生气,叫声尖尖嚎嚎,简直就像是白白激动后忍不住了在骂人,被烧着水的小郎君安抚了好一会儿,尖利声才停了下来。

    而听着屋内声音的少年,却说不清地、格外地安心。

    他烧着水,想起她以前时常爱调香制丸,便又去采了兰草,煎水加进了进去。

    不久,日落进山,他进屋想多点几盏灯。

    屋子里,等着沐浴的小娘子却已经将上身的小花彩锦半臂脱了,只留了件轻薄的小袖衣。

    那袖衣透如鲛绡,让她细薄后背肩胛上的一颗红色小痣一下便刺进了少年的眼里。

    他当即垂下了眼睛。

    而趴在案前的小娘子,正用他之前点燃的那座白釉莲瓣坐灯台照着亮在写字。

    她握拳般地抓攥着笔杆,如同从未拿过笔的幼童,笨拙地将笔尖杵在纸上。落笔有的粗有细,字的笔画也大大小小,人、一、叩分离得到处都是,要好好端详,才能认出那是个“命”字。

    可小娘子的神情却认真极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做什么入木三分的刻板。

    字写完后,她松了一大口气,将笔照着原样放回去。

    随后,抬起头,发现陆云门已经回来了,便将手边的书卷和那张麻纸一齐捧了起来。

    “你看,我写了字。”

    说着,她起身,光裸小巧的脚便从她系至半胸的那条柿蒂绫石榴裙底现了出来。

    少年刚意识到她已褪了鞋袜,阿柿就赤着足走向了他,走动时,赤红如血的裙裾翻飞,不时露出小娘子白皙柔腻的小腿。

    竟是连裤都已经脱了。

    “我是照着这个字写的。”

    小娘子走到他面前,将他注在书中的一个字指中:“我写得对吗?

    陆云门顿了顿,说了对。

    阿柿接着又问:“那这是哪个字?”

    “命。”

    少年为她解释。

    “眉病切。使也。从口从令。”

    小娘子听了,又像没听。

    她半懂不懂地问他:“那我能命你去将浴斛搬到里面吗?”

    她连着走到几扇屏风后,指了指少年睡榻旁的空处。

    虽然说着“命”,神情语气中却没有半分颐指气使,只是在眼睛里写满了“想要、想要、想要”。

    少年也没纠正她什么。没过多久,他便将已盛了小半热水的浴斛搬了过来。

    小娘子弯下腰,用青葱般的指尖试了试水温,觉得正好,便迫不及待要提裙进去。

    见小郎君这就要避,她马上就用湿漉漉的手指抓住了他的袍子,几朵圆圆的水印将上面的皂色氤得更深了。

    “要加热水。”

    她扬着脸同他强调。

    “水很快就凉了,要再加好多次热水才行。”

    少年应了声,走了出去。

    不久后,泡在浴斛水中的小郡主便看到他回来了。

    她游到浴斛边缘,托着腮,看着在那道屏风后背过身的少年用他找出的黑色衣带将目遮住、系至脑后。

    然后,她朝着他,晃动了手腕上的金铃。

    少年顿了顿,提起脚边的水桶,徐徐地、不偏不倚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屋子里铃音晃动,红烛辟啪,湿透了小娘子在水中轻摇,明明一切都那么旖旎绮靡,四处浮动着艳情,可黑布遮目的少年穿着肃然的皂袍,仍旧端庄寡欲,清寂透骨。

    不够有趣。

    “你这样太慢了。”

    阿柿的声音刚落,少年眼前遮目的系带就被扯开了。

    小娘子轻薄的白纱小袖衣被水浸透,彻底贴住了她的皮肤,几乎赤、裸地透出着她细腻的肌理与匀称的骨肉,一瞬间全落进了他的眼里。

    似是觉得冷了,她拿着带子沉回了浴斛,本来贴垂在她身上的石榴裙便在那一刻忽地在水中铺开,如同一朵在热气中绽开的极艳的红花。

    回过神,少年极快地垂下眼睛,只望着脚下的地。

    地上已洒溅了许多水,在摇曳的烛光中如同镜面。

    水镜中本该只有他。

    可少年却还是在里面看到了那抹在他眼底还没消散的殷红,它不断地晕开、晕开,将水镜中的他一点点侵盖。

    “陆小郎君。”

    阿柿滑着水珠的手伸过来,要他过去。

    他抬首。

    小娘子靠到了浴斛边,红花便浮荡着到了她的身后,如在水中燃烧的一片火。

    分明只是几段寻常的料子,却在吸浸了水后,游动得瑰丽华美。

    她似乎完全不明白此时的自己有多美,只是用被水洗过后更加明亮的眼睛仰面看着他:“我先不脱襦裙了。不然,你加水加得太慢。等不用加热水以后我再脱掉。”

    她的脸已经在热水中洗过,素着没有半分妆,水涔涔的,水灵灵,发着光。自然妩媚,玉骨轻柔。

    “好。”

    少年应着她,眼底的黑色极深,看着又冷又硬,更似两颗硌手却漂亮的黑色宝石。

    是小郡主很喜欢看到的样子。

    所以,她便没有再继续闹什么,温顺良善地看着他为她灌进一桶桶热水。

    蜡烛烧了大半,她终于开口,说不用他再加水了。

    少年想同她要回那条遮目的衣带,小娘子却不直接还,娇娇地吵着要亲手给他系。

    他其实是不用再系了的,可她说什么都要做。

    少年想着一会儿走出屏风摘下便好,便顺了她的意。

    于是,小郡主便抬手用带子为玉润冰清的小郎君遮上了眼睛。接着,她就抓住了他的双手。

    少年几乎一瞬间便想要将手抽走。

    可她立马就带着略微慌张的软软音调出声:“不要动,浴斛要翻了。”

    什么都看不到的少年,慢慢安静了下来。

    这时,在外赴了宴的于管家赶了回来,有事去与世子相商。

    走到屋门外,见屋内仍有灯火,门又只虚掩着,他便在轻敲了门扉后推门直入。

    可刚进不久,他就奇怪地、不甚清晰地听到了微荡的水声和小郎君小娘子的窃窃私私。

    怔愣间,他又向前走了几步,脚尖却险些踩到了什么衣物。

    他停下来,定睛看去,竟是条小娘子的帔子。

    而这帔子,他极眼熟。正是他亲自托人去衣肆为阿柿采买回来的!

    他顿时站在原地,四处环望。

    散落在地的衣物不止帔子,还有小娘子的鞋袜、半臂、还有里裤!

    林林总总的,小娘子着身的,几乎都在这了……

    第80章

    80

    此时,于管家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但他不信,便又紧盯着地面、颤着肝胆往里走了几步。

    然后,他便在数道花花绿绿的屏风的底下,看到了最深处那一地的水光和小娘子褪在地上的那堆袖衣襦裙……

    他顿时看也不敢看、听也不敢听,吓得慌不择路、立马就溜了出去!

    而其实,不久前,双目被遮的少年安静下来后,小郡主也并没有对他做什么很坏的事。

    她只是将他的双手拉到了面前,不准他收回去。

    因为什么都看不到,少年的其他感官便敏锐了更多。

    他清晰地感觉到她略略发烫的柔软指尖落在了他的指肚,然后慢慢向下滑去。

    她的动作十分慢,十分轻,一点点滑过他手心的每一尺。而每一处被她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灼烧般的刺痛,那种仿佛风寒高热时随意触碰就会深扎进血肉中的梭梭抖瑟,久久地烙在他的手掌,逼得少年皓白的腕上凸浮出条条蓝紫青筋。

    可小娘子却因此更加放肆了。

    她的指尖继续向上,如同一只小小的幼蜻蜓,从他的手心,慢慢扎进了他的腕,搅动着里面的筋与骨。

    很痒。

    痒到喉间发紧。

    难以忍受。

    那片铺开在水中的血红又在他的眼底燃烧了起来。

    在细细轻轻的金铃声中,脊骨颤栗的少年抬着紧绷的下颌,听到了自己咽动的声响。

    “陆小郎君的手指看着白玉无瑕,可仔细摸起来,还是有些磨痕。”

    小娘子的声音落在少年耳中,似乎有些远。

    他屏气静心,却也只能低涩着声告诉她:“我自小练武习字。手上自然会有痕迹。”

    “可你的手指摸起来却很舒服,不像这里……”

    少年正等着她未说完的话,手却被她忽地拉向她,紧接着,指尖便像是擦过了什么湿透了的布料。

    “是不是很粗糙?”

    小娘子向他告状的声音慢慢的,又天真又娇媚。

    “这就是我里衣的料子,比小郎君的手指磨得疼多了。我告诉于管家了,可他说,要等坐马车到下个渡口才会给我新衣裳。可那样,我就又要有好几个晚上睡不好。”

    她直白地向他要:“我想穿你的贴身里衣。教习娘子说了,我是可以同郎君要的。”

    静了片刻,少年出了声:“我去为你拿。”

    “不用。”

    小娘子说:“我已经看到你放在箱笼上准备要穿的那件了,我现在就去拿了换上。”

    说完,她拉着少年,哗啦啦地踩着水声出了浴斛,随后便终于松开了他的手。

    手被放开的那一刻,他却几乎是无意识地、又向她松开离去的指尖伸了伸!

    可他没有再被握住。

    少年慢慢蜷起手指。

    这时,小娘子抽动裙带的声音响起,他连解开遮目带子的时机都错过了。

    边换着衣裳,小郡主边看着陆云门。

    明明看不见,但在听到她抽开裙带时,他还是极快地将头低垂了下去,不肯失掉一点君子的礼义。可刚才,恪守德礼的小郎君,是不是舍不得般地、想要继续去拉她的手了?

    对正感着兴趣的、想要得到的东西,小郡主一向极有耐心。因为被陆云门刚才的举动取悦,她便决定今日就到这里,不再接着欺负他了。

    换好衣裳后,她走到小郎君面前,踮起脚尖,亲手为他解下了遮目带子。

    突然有了光亮,少年缓了缓,才逐渐睁开了眼。

    压垂了的睫毛上似乎染着潮气,眼角也稍稍地泛着红,让那股稍冷的清丽染上了秾艳,漂亮得让小郡主又愉悦了不少。

    而他的眼前,阿柿正贴身穿着他的里衫,外面又披裹了件他放在箱笼最上、前不久刚穿过的紫绮裘。

    厚重的裘衣袍尾几乎缀到了她的脚面,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张桃羞杏让的白皙小脸。

    “这一件好看。”

    阿柿说:“我喜欢。我想要。”

    少年抬手,为她将颈前没有翻好的裘领抚平整,看着她的眼睛:“好。”

    小娘子顿时就笑了。

    她福了福给他行礼,然后,看了眼窜逃而出、好像还险些崴了脚的于管家,小娘子就又扑到了少年怀里。

    “我现在喜欢小郎君。只要小郎君一直对我这么好、再快点宠爱我,我就一直留在小郎君身边。”

    ——

    事情就是这样。

    可对于管家来说,男女的低语、床榻边的一片水、小娘子扬洒在地的全身里外的衣裳,还有那半刻都未歇的铃铛声……

    尤其那铃铛声!一颤一颤!一颤一颤!那就是宣告他家世子失去了清白的号角!

    不能经受此等大痛的老人捂着心口,在树底下孤零零坐了好一会儿,没等到有人出来,却等到了第二坨落到了他帕头上的鸟粪。

    他愤而起身,满面沉重地踢踢踏踏回了屋。

    这可怎么办?

    世子身边常年没有正经长辈,这些事都没人教过他,他又对阿柿百纵千随,这会儿,还不是小娘子说怎么样就怎样。要是他被哄得鲁莽行事、不知节制,会不会伤到身?要不要去弄些补汤?

    一碗水端平的话,也得给阿柿补补。

    可这都夜里了,也没提前备上,去哪儿找些珍贵的好东西回来?

    他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发突然,便有些慌了手脚。

    其实,论理,长安、东都同世子年纪相当的富贵小郎君,荒唐些的早就滚在娘子们的锦绣堆中、不知沾了多少腻香红粉,便是家教严些的,也多是由家中主母挑了安分的进房教导侍奉,怕他们在外学了不三不四的、反而乱了性子。

    可他所侍奉的陆家这支却不同。

    他们都是认准了小娘子便要求娶回来、接着便一门心思只与她恩爱,从未有过此时这种什么名分礼节都没有、就被翻红浪着胡来的。

    便只说陆云门的父亲、燕郡王陆晴山。

    虽然外人提他家世时,称得都是河东陆氏,他的名字如今也的确落在河东陆氏名下,可他其实同这延绵千年的名门望族并无关系。

    他出身“河西陆家”。

    一字之差,云泥之别。

    甚至,“河西陆氏”不过是百年前一群因战乱避到了那里的姓陆的人,在听说了河东陆氏的名头后,便照着他们、给自己也起了个招摇撞骗的“河西陆氏”。

    这些,河东陆氏那样的顶级门阀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他们看那所谓的“河西陆氏”,便如人看地上蚁,就算原本爬着的蚂蚁学起了竖着走的人,终究也只是虫子罢了。

    可后来,陆晴山的祖父、也就是陆云门的曾祖父,在竭力助太宗登位、得封世袭郡王后,死厚着脸皮千般求、万般求,竟真的让太宗出言提点了河东陆家,将“河西陆家”迁并了进去。

    但即便如此,河东陆家没人愿意跟他们通婚、其余正统世家的人对他们更是瞧不上,所以,纵然有了世袭的郡王位、也的确被并进了河东陆家,可在门阀眼中,陆晴山这家人仍都是泥腿子。

    年少的陆晴山倒是乐得自在。

    他当时最向往的就是以后做个闲散郡王,每天跟兄弟们斗鸡遛狗、蹴鞠骑马,若是手下的人多了,还可以顺便在长安称个霸。至于是河东还是河西、门阀对他怎么看,他一点也不在乎。

    可是,一年躲春雨时,他遇到了一个来长安为表姐送嫁、自以为女扮男装好得不得了、其实一眼就能被识破的小娘子。

    两人总是吵吵闹闹的,却又总能心意相通。

    意识到自己绝对、非常喜欢她而且她也绝对、非常喜欢自己以后,少年陆晴山决定到她家中提亲。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那是范阳卢氏长房家主的独嫡女,也是那家中这辈最小的、被千爱万宠养大的孩子,她的尊贵,甚至胜过了许多公主。

    当时的他想娶她,无异于天方夜谭。

    出身骨血改不了,他便要让自己变得可靠。

    原本只想肆意度过此生的少年上了战场,以血以伤、拚死立功。

    他又到底是被常年混在沙场的家人们耳提面命教导过的,天生的骨子里也骁勇善战、智勇双全,不过几年,赫赫战功便几乎到了令圣人都赏无可赏的地步。

    然后,他再次去了卢家,跪门立誓求娶,无论人间天上、碧落黄泉,只要他魂魄尚在,便永远只她一人。

    其实,事情还是不顺的。

    最后,还是当时范阳卢氏的当家主母心疼女儿,又为陆晴山这颗心动容了一时,便同意了婚事。

    随后,无论妻子生死,陆晴山都信守誓言,从未有一丝动摇。

    因有这样的家主在前,世子又一向性情澹薄、无心这些,于管家便完全没想到有一日会发生这种事情。

    早知道,他无论如何也要让世子多少懂些榻上事!

    那小娘子自小就是为这事被养大的,对此定是无比精通。她撺掇得小郎君耗精血都是次要,他最怕的,就是她在小郎君匆匆初次后露出又不解又苦恼的表情说“教习娘子们都说郎君在我身上会有龙马精神,你为什么这样不中用”,那岂不是会伤透了世子的自尊……

    他的世子啊——

    啊——

    于管家越想越捶胸顿足,觉得自己辜负了老郡王和郡王的信任,没能护好世子的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