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1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十二)
临出发之前, 玲珑看着纪斌那少得可怜的行李,问:“你就带这点东西?”
纪斌瞅瞅自己的小包袱,满头雾水道:“咋了?该带的都带了啊!”
她没跟过车, 找许红军问对方又爱答不理, 所以只能凭感觉自己收拾, 两身换洗,牙刷毛巾加一些必须的生活用品, 还有就是带了点钱跟票。
卡车门开着,玲珑坐在上面,一条腿踩在车上, 一条腿伸直了悬在半空, 潇洒极了:“回来我要路过一趟海省。”
哦,路过一趟海省啊……等等,路过海省?
纪斌瞬间眼睛放光, 她家就是海省的,而且她还是独生子,之所以会下乡是因为家里成分不好, 所以插队后她做事处处小心,就怕给家里惹麻烦, 从十五下乡到现在二十三,纪斌已有八年没回过家了。
她立马懂了玲珑的意思,出发时, 纪斌的行李已经翻了好几番, 幸好车上还有空间装得下。
两人出发之后第二天, 公社书记才匆匆忙忙赶到前进大队, 得知车已经走了,慌得要命:“哎呀, 怎么就让她们两个女同志自己上路了?这路上要是遇到什么事儿……”
那他得担多大的责啊!
大多数时候,玲珑主动向人表达善意,都意味着她会索取更多,许红军显然不够了解她,其实玲珑就是不想让他上车,那难道她会自己辛辛苦苦出去干活,还帮许红军掩饰,等回来后让许红军来分一份功劳?
期待太阳明天从西边升起来都比这可能性大。
所以她一点时间不浪费,货装好了就出发,然后许红军在前进大队掉粪坑的事儿就传遍了运输队,人生在世哪还能没几个不对付的人,这不,运输队的好同事们得知后立马前去许红军家里探望,纸包不住火,许红军玩忽职守的事想藏都藏不住。
按照公社书记的想法,许红军不行,大不了他再从运输队重新找个人,赵立冬同志跟纪斌同志年纪都轻,也没有过相关经验,最重要的,是路上很可能出现劫道的,万一真发生什么意外可怎么办呐!
但偏偏玲珑走得早,就算现在去追也来不及了。
清欢淡定地劝道:“赵立冬同志会开车,也认识去省城的路,她还提前联系了省城的公安,您大可以放心。”
公社书记唉声叹气,放不放心又有什么用呢?
说着他也生气:“这个许红军!当初我去运输队找人的时候他点头哈腰的,还保证一定认真完成任务,结果倒好!他也不想想,真要有什么问题,他能逃得过?”
真不知道这人怎么想的!出一趟车累是累点,但难道不比他现在在家里被停职强?
清欢安静地听他抱怨,至于消息究竟是怎么传这么快的……只能说,深藏功与名。
这段时间制作的淀粉肠与猪肉肠都运走了,空下来正好可以将养殖场与加工厂好好修缮一下,再拟定各自的规章制度,养殖员的扫盲工作也不能落下……她也是很忙的,没工夫听公社书记整天悲春伤秋。
不过一口吃不成个胖子,等养殖场跟加工厂稳定下来,就不用再跟这人打交道了。
可能是因为清欢给人一种非常沉着可靠的感觉,又切实给出过一些令人茅塞顿开的建议,公社书记俨然有种要把她当专属秘书用的意思,要不是清欢真的很忙,他大概连发言稿都想交给她来写。
每回清欢去公社汇报工作,书记秘书都会用一种充满敌意的眼神看她,一副怕被她抢走秘书这个工作的模样。
这位男秘书委实想得有点多,跟这种上司共事的痛苦程度不亚于下地干活。
说到另一边,上路不到一天,纪斌的兴奋劲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一整天待在车上,沿途风景看着看着也就腻了,颠得她浑身难受,关键玲珑开车太猛太快,仗着没有摄像头横冲直撞,害得纪斌吐了好几回。
“哕——哕——”
又一次,卡车停下后,纪斌火速跳下去冲到路边哇哇狂吐,七十年代中期塑料袋还没有得到广泛使用,而且就算有塑料袋玲珑也不可能允许纪斌吐在车上,那得多味儿啊,她还开不开了?
“我说差不多得了啊,都这么久了你还不能习惯?”
如此冷酷无情的问话令纪斌心生愤怒,她特想站起身很有骨气地怼回去,可嘴巴一张,“哕~”
今天吐了好几回,胃里那点东西早没了,而且两条腿走路都发软,纪斌此时特后悔自己当初干嘛那么高兴被选中,但转念一想,能出来见见世面,回城还能回家一趟,这么一想,好像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用干净的水漱过口,纪斌试图跟玲珑打商量:“赵立冬同志,你开车的时候,就是说能不能慢一点啊?”
她的要求真不高,稍微慢一点、一点点就行。
因为这时候国内路况整体来说并不算好,很多地方都还是土路,柏油路面也随处可见坑坑洼洼的损伤,再加上卡车性能普通,很多时候纪斌都有种错觉,她不是坐在四轮卡车里,她是在低空飞行!
玲珑见她苦哈哈的,笑了。
纪斌还以为她会良心发作答应自己呢,没想到这人却笑着说:“当然不能,耽误了时间你负责吗?实在不行你来开好了。”
纪斌:……
纪斌敢怒不敢言。
要说玲珑开这么快的原因是为什么,也很简单,慢吞吞不符合她的喜好,而且看纪斌在车上各种反胃哇哇吐还不得不忍的样子怪好玩的。
好在经历了一天这样的痛苦折磨后,次日起纪斌同志便展现出了她极强的生存能力,偶尔还是会想吐,但她已经可以彻底忍住了,不仅如此,她还学会了怎么修车——因为玲珑不想修车把手弄脏,沾了机油很难清洗。
虽然只是一些很常见的小毛病,但以纪斌在这短短两三天里累积起的经验,只要不是大问题她就都能修,跟专业人士当然不能比,却也不比县运输队的一些人差。
这是纪斌第一次来山省省城,省会城市就是气派,而且隐隐的,她感觉赵立冬同志似乎和自己印象中的并不一样,她有点怕她。
岳经理等这批货已经等了很久,得知玲珑来了非常高兴,小丁也是,她告诉玲珑,她家里人都觉得淀粉肠的味道特别好,一直催着她说等百货大楼开始卖了,要给自家多留几份,好拿出去送人。
上门走亲戚手里要是能提上那么一两斤肉是很体面的,而且淀粉肠价格低廉,滋味又好,很拿得出手。
玲珑笑着说:“如果这次反响不错,那以后可以尝试做礼盒装,想必会有人愿意买单。”
岳经理不愧是凭本事打败一众比她学历高家世好对手的厉害人物,她在检查了这批货的质量后,果断决定匀出一百斤做“感恩回馈”活动,只要在百货大楼消费,就能进行试吃,这也是她在品尝过淀粉肠跟猪肉肠的味道后得来的决心。
众所周知,炸淀粉肠的香味无比霸道,更何况是人人肚里都缺油水的年代。
民生百货大楼提前三天预告了活动,而且宣称无论消费高低,都能得到试吃资格,其余几家百货大楼的经理得知后颇为不屑,认为这都是噱头,姓岳的疯了吧,往里面贴钱?百货大楼是国家的产业,从来不缺客人,姓岳的为了吸引客人居然自掏腰包,这是最蠢的。
然而事实上是岳经理的大胆决策获得了空前绝后的成功——只要在民生百货大楼消费就能试吃肉,那可是肉啊!再说谁家没个柴米油盐要买,这些东西就算囤着也能一直吃,再加上民生的服务一直很好,很多市民宁可多走两条街都愿意来消费,白给肉吃,傻子才不占这便宜呢!
而且当天试吃活动开始了消费者们才知道,所有消费在十块以上的顾客,去熟食柜台购□□山火腿肠打八折!
固然人们没听说过火腿肠是个什么东西,可打折呢!而且是明码标价的打折,实在令人难以抗拒。
有前三天的预热,到了活动开始这一天,民生百货大楼堪称是人生人海,去的晚了都找不到地儿下脚。
纪斌头一回见到这种大场面,震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而玲珑已经跟岳经理聊上了。
“……是的,因为我们没打算只做火腿肠,这次我跟纪斌同志出来,就是想去海省找找门路……对,纪斌同志就是海省的,打小在海省长大呢,进货渠道不是问题……纪斌,你说呢?”
纪斌:“嗯,对。”
来之前赵立冬同志交代过她,遇到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问题就“嗯对”,反正现在纪斌已经麻了,最开始她听到赵立冬同志跟岳经理说话时,真是又紧张又不安,简直脚趾抓地,这赵立冬同志也太爱说大话了!什么运输队啊养殖场的,后者刚刚建立,前者还没影呢!
她到底在说什么呀,要是被人戳穿可就惨了!
所以纪斌只能拼命掐手心让自己不要有什么表情,她就说呢,一大早出门时,赵立冬同志干嘛非要她把麻花辫放下来,原来是为了方便把耳朵跟脸挡住,这样对方就瞧不着自己羞愧的表情了……
纪斌拼命地忍,直到玲珑说她熟悉海省,家里还有人脉之类的,纪斌差点儿破功,赵立冬同志到底在说什么!她咋不知道她家里有啥人脉啊!
海省光是市就有十几个,一个市东南西北还说不一样的方言,而且纪斌十五岁下乡,十五岁之前她都是个乖孩子,从来不乱跑乱玩,家跟学校两点一线,而她妈爸都是老师,她下乡的时候,她们还扫大街呢!
纪斌觉得自己毕生的忍耐力都用在这儿了,羞耻心也是。
最后玲珑跟岳经理聊得意犹未尽,不仅签了一笔一万斤的新单子,还约定如果有海货门路,民生也能合作,她俩出门时握着彼此的手依依惜别,而纪斌只想夺门而出,再在这多待一分钟,她都感觉自己要爆掉了。
民生今天的活动办得异常成功,现场火爆到岳经理不得不庆幸听从了赵立冬同志的建议,找人来维持了现场秩序,不然真要出点什么事儿可就糟了。
纪斌本来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不好意思,下午她跟玲珑一起将省局要的五百斤货也送了过去,这回纪斌还是老老实实坐在一边,听赵立冬同志跟食堂负责人侃大山,最后又收获一笔新的订单。
不仅如此,离开之前玲珑还特意去了一趟刑侦队办公室,跟向谦恒打了招呼,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俩是亲母女呢,但纪斌知道满打满算赵立冬同志跟省局这位公安队长,认识也就俩月多一点点。
可那熟络劲儿,不夸张地说,比纪斌跟亲妈都高。
向谦恒让玲珑晚上去她家吃饭,这要换纪斌是肯定不会答应的,谁家大米都不是风刮来的,客人多吃一口,人家自家人就少吃一口,反正这年头随便去别人家吃饭是很没礼貌很没眼色的,可赵立冬同志居然答应了!
她不仅答应了,还跟向谦恒说:“那我可不能自己去,还有个同事跟我一起呢。”
向谦恒笑:“难不成还会少了你这口饭?”
之后出了省局,纪斌就跟着玲珑去了向谦恒家,向姥姥一看见玲珑高兴的不得了,还数落她上门就上门,干嘛带这么多东西。
等向阳回家,直接尖叫着扑了过来,缠着玲珑让她再指点指点自己,还给她展示上回学的防身术。
纪斌:……
赵立冬同志真不是这家亲生的小孩吗?
她完全放不开,面对一老一少的热情,薄脸皮的纪斌感觉自己快被煮熟了,她现在就是特后悔自己两手空空上门,白吃人家一顿饭啊!
向姥姥做了一顿超级丰盛的晚饭,有上回玲珑在自家吃饭的经验,这回她用大铁锅蒸了满满一锅的白米饭,纪斌捧着碗的手都在颤抖,白米饭,这是白米饭,没放一点杂粮的白米饭……她吃在嘴里都感觉自己罪孽深重。
比起纪斌吃了一碗就放下筷子,老太太好说歹说都坚持自己已经饱了的言行,玲珑就没那么客气了。
纪斌:……
赵立冬同志真厉害,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这回老太太再留人在家里住就不行了,玲珑眨眨眼道:“住宿费回去能报销呢,要是不住,下回再来省城出差,大队又要问我为什么突然要报销住宿费了,有的扯皮呢。”
老太太哈哈笑着,送两人到了巷子口,还不忘叮嘱她下回再来。
好不容易回了招待所,今天这一天纪斌都过得很魔幻,她看见了一个与自己认知完全不同的世界。
她先洗了澡,等玲珑也洗完澡擦着头发回来——她俩开了一个房间,里头两张单人床。
纪斌问:“赵知青,你今天……”
玲珑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我今天怎么了?”
本来纪斌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一天下来没找到合适的机会,现在终于能说了,她自己反倒先卡了壳:“……咱春山大队,哪有运输队?”
玲珑啊了一声:“没有吗?”
纪斌:“没有!”
她察觉自己声音有点大了,连忙收敛,慢吞吞道:“这样不诚实,是骗人,很不好。”
玲珑把擦头发的毛巾抓在手里,用一根手指顶着中间,跟二人转那样转着圈。她朝纪斌看过来,纪斌跟这样的眼睛一对视,心头忽地一跳,这才发现平时总是笑嘻嘻的赵立冬同志,也许比任何人都冷漠。
“那照你的意思,我该跟岳经理说实话?”
纪斌想了想,点点头,她是这么认为的,不管做学问还是做生意,都离不开诚实二字。谎言说多了会习以为常,人的底线就是这样逐渐降低的。
玲珑把毛巾朝桌上一扔,“淀粉肠好吃吗?”
纪斌不知道她为啥突然这么问,点头。
“配料干净吗?”
“物美价廉吗?”
接连几个问题,纪斌都点了头,但她不懂这跟说谎骗人有什么关系。
玲珑笑起来:“那有什么问题?”
纪斌:“啊?”
玲珑:“养殖场跟加工厂都在建立当中,今天签的单子你也看到了,以后订单越来越多,我们肯定会有自己的运输队,你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春山公社的劳动人民?”
突然被扣这么大一帽子,纪斌吓了一跳:“我当然相信!”
“那不就结了。”玲珑说,“既然如此,我又哪里说错了?我说运输队,又没说现在立刻马上就有,而且这次我不是按照约定把货物用卡车送来了吗?我说的话,做的事,哪一样跟签的订单有出入呢?”
订单上又没规定一定要用春山公社的运输队,她把货物在规定时间内送达,且没有破损遗漏与缺斤少两,维系了双方的信任纽带,哪里有问题呢?
“你也说了,你相信春山公社的劳动人民,美好生活都是靠自己的双手创造来的,我们的货物质量好,又新颖,难道岳经理因为我说的话吃亏了吗?今天民生人流量如何,销售额如何,你是亲眼看见的。双赢的事情,怎么到你嘴里,成我的过错了呢?”
纪斌晕晕乎乎感觉赵立冬同志说的好像跟自己不是一个意思,但她的思维的确是被玲珑牵着走。
玲珑又说:“真要像你说的这样,万事实诚,自己什么底牌都往外撂,就前进大队这半死不活的劲儿,想跟省城的百货大楼搞合作,做梦呢吧,再过一百年也轮不到你们来赚这个钱。”
淀粉肠的配方是清欢的,销路是她打开的,前进大队的人付出什么了吗?最开始那一批用的猪肉都是她和清欢打的,占了便宜还卖乖的人最该死了。
纪斌沉默。
玲珑瞥着她,冷哼一声:“别忘了,你也是受益人之一,你应该对我感恩戴德,而不是在这里质疑我,否则我会很后悔选择了你。”
这要是许红军在这大放厥词,坟头草都得长三米高了。
纪斌连忙解释:“不是不是,我没有要质疑你的意思,我就是……”
她想说自己是良心过不去,但她自己又出过什么力呢?相反的,她还因为加工厂的缘故,下乡八年第一次赚了满工分,还有工资拿,手头第一次如此宽裕。
玲珑才懒得管纪斌怎么想,她打了个呵欠,往床上一躺,指挥纪斌:“关灯。”
纪斌老老实实照做,然后辗转反侧一整夜,第二天早上挂了两个超大的黑眼圈,玲珑开车再快,再颠簸,她也都不抱怨什么了。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了海省,纪斌家不在省城,在海省的长河市,她不好意思麻烦玲珑,就说:“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咱们约个时间,到时候找个地方碰头。”
玲珑:“是什么给了你自信,让你以为我是专门为了送你来海省的呢?”
纪斌:……
玲珑:“我也是第一次来海省,好歹一路这么照顾你,怎么着你也得请我去你家吃顿饭吧?”
纪斌不是不想请赵立冬同志去家里吃饭,而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家里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母亲在信里从来报喜不报忧,但怎么可能真的一切都好?
当初纪斌下乡之前,她妈爸工作的学校里已经有很多老师被剃了阴阳头拉去游街批斗了,纪斌能这么快下乡,也是她妈赶在这之前托了人把她送走的,反正纪斌还在城里的时候,她妈爸已经被安排去扫大街了。
玲珑可不管这些,纪斌只能带她回家,她家住在长河市北城区,这里学校很多,后来关了不少,现在也就那么几所学校还在持续授课。
回家的路上,纪斌不忘跟玲珑解释:“我家真没什么人脉的,不骗你,我妈我爸就是普通老师,而且现在这情况,她们啥忙也帮不上,我怕你失望。”
玲珑:“废话少说。”
纪斌:……
赵立冬同志的脾气可真坏啊,她现在跟在大队的时候,是完全不一样了!
第642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十三)
纪斌按照记忆中找到了自己家, 但开门的却是个陌生男人,听说她要找纪安仪和钟箐后连句回话都不愿意就要把门一关——
要不是玲珑及时拽了纪斌一把,这门板能甩她脸上来。
纪斌觉得自己贸然敲门问人, 人家不愿意搭理自己在所难免, 所以她的情绪更多的是难堪跟羞耻, 玲珑就不一样了。
她跟薅小鸡一般把纪斌拎到后头,长腿一抬, 膝盖顶住门板,男人就再关不上了,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推了两下, 正要骂人, 已经被玲珑踹了小腿一脚,腿一疼就跪在了地上。
玲珑笑道:“这样回话才对嘛。”
其实这男人要是好生说话,玲珑也懒得对他做什么, 偏偏他生就一副贼眉鼠眼的丑模样,开口还如此不客气,这玲珑可忍不了。
男人被骤然一踢, 恼火极了,站起来就对玲珑挥拳, 手臂还没伸出来,就被她一记肘击捣住腹部,拳头蓄的力顿时散去, 人站不稳, 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给脸不要脸。”
玲珑毫不客气地踩上男人那只想来打她的手, 将指头碾压进泥土之中, 她方才还是笑的,这会儿脸上笑意已经消失了, 纪斌心脏狂跳,不敢出声招惹。
男人疼得脸色发白,这下再问话,他老老实实全答了。
原来纪安仪跟钟箐早在好几年前就被赶了出去,她们住的房子本来是学校分的,后来学校关了,她们身为老师又要游街,这地方当然是不能住了,至于她俩住哪儿男人不晓得,只知道钟箐天天都来扫厕所,纪安仪很久没见着了。
玲珑收回踩人的腿,和颜悦色地对男人道:“你瞧,早这么说话不就好了,还不必吃这皮肉之苦,真是贱的。”
纪斌:……
赵立冬同志真的好可怕。
“对了,我记住你了。”临走前,玲珑冲男人笑:“下回开门的时候注意点儿。”
纪斌:……
她眼睁睁看着男人跟见鬼一般,直到她俩走出胡同口才敢把门关上,忍不住劝玲珑:“赵知青,你刚才真的太冲动了,万一他家里还有人,上来一起打你,或者是报警怎么办啊?”
玲珑:“你当我傻?”
就那种货色,一次来上十七八个也不够她揍的,而且她下手有分寸,保证不会留下外伤,就算报警又有什么用,她难道还会承认吗?没有伤还能把她抓起来不成?
纪斌不知该说什么好,好在她终于在男人说的,胡同外的公共厕所里找到了她爸钟箐,八年不见,她爸头发都白了,腰也驼着,被生活折磨得麻木又憔悴,有人从他身边经过,都会被他身上的味道熏着,恨不得捏着鼻子远离八百米。
“爸!”
钟箐还以为自己是幻听了,头一抬瞅见纪斌,手里的工具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纪斌眼泪狂流,就想冲上去抱人,没想到被玲珑抓住了后衣领。
开什么玩笑,这人一看就臭烘烘的,一会纪斌还要跟她同行,万一把她也给熏出味怎么办。
钟箐连连摆手摇头:“别过来,别过来小斌,你就站那儿,爸身上脏。”
纪斌拼命吸鼻子,想说自己不介意不在乎,可玲珑不松手。
所以这副动人的父女重逢戏码,成功在玲珑的干扰下只唱了一半,之后钟箐带着她俩回了她们如今的住处——一个看起来很潦草,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倒塌的窝棚,窝棚外是用几块雨布拼出来的空间,放着炉子柴火之类的。
纪斌心系母亲,冲了进去,窝棚里头黑乎乎的,有一股很难闻的霉味,霉味中又夹杂着苦涩的药味,回来的路上纪斌已经知道了,母亲纪安仪前两年摔了一跤,把腰给摔伤了干不了什么重活,平时除了养病外,身体好些就出去拾荒,然后去废品收购站换点钱,而父亲钟箐工作累工资又低,就这样,两人还能从牙缝里省出钱来寄给纪斌。
纪斌强忍着才没哭出声,她知道家里可能不大好,但没想过会不好到这种程度,她来时纪安仪正在将捡来的废品分门别类,听见女儿的声音还以为是出现了幻觉,等纪斌扑到她身边,母女俩已是未语泪先流。
玲珑对这种戏码没兴趣,就四处转了一圈,纪斌也是报喜不报忧,她绝口不提下乡前几年自己是怎么过的,只说一切都好,还照搬了玲珑跟岳经理的话,把前进大队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自己现在已经是加工厂的工人了,不仅拿满工分还有额外工资。
说着便给母亲塞钱塞票,玲珑说要走一趟海省后,纪斌就把这八年来攒下的钱票全给带上了。
足足有两百多。
纪安仪怎么可能会要,纪斌便跟她说现在大队正在搞养殖场,而且她们刚刚签了个大单子,以后肯定还会有工资,怕纪安仪不信,她还找玲珑来给自己背书,并在玲珑意味深长的目光中,趁着纪安仪没注意拼命朝玲珑拱手拜托。
玲珑:“是啊,纪斌说得没错,她给你的不过是小钱,拿着吧。”
纪安仪见拒绝不了,这才收下,她虽然住在窝棚里,但里里外外都打点得很干净,窝棚漏雨的地方也刚刚修过,这一片放眼望去全是窝棚,住这儿的也大多是被赶出来的老师们,有工作的很少,大家日子过得都艰难,时不时还要被当做典型拉去做检讨。
所以每个人的目光都很麻木,看见陌生人恨不得躲起来,看在纪斌眼里特辛酸。
钟箐话不多,他扫厕所,身上味儿大,家里来了客人他连屋都没进。纪安仪虽然知道了纪斌这次回来师出有名,但她怕发生意外,还是叮嘱女儿日后少回来,有什么事写信就行。
纪斌不肯,她说:“以后我们还要来送货的,我肯定能经常回来。”
纪安仪没办法,这才告诉她原因。她当初想尽办法将纪斌送去乡下,原因不仅仅是她跟钟箐被打成了臭老九,还因为她有海外关系。
她有个小姨在国外,家里还有好几封小姨的信,纪安仪生怕这事儿被翻出来,这才散尽家财求人帮忙把纪斌送去插队,现在纪斌回来,她怕再有人揪着当年的事情不放。
她有国外亲戚的事,当时学校里有人知道,架不住被举报,幸好她提前销毁了书信,然后抵死不认,所以除了日子过得艰难些,也不是坚持不下去。
“黎明到来之前,总是要经历一段黑暗,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一切会结束的。”
这位睿智又慈爱的母亲抱着自己的孩子抚摸她的头发:“即便我们不能在一起,但只要互相牵挂,就永远都是家人。”
她不让纪斌在窝棚区多待,怕被人看见,催促她们赶紧走,纪斌忍着想哭的欲望把带来的吃的全留了下来,等回到车上才发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母亲又把她给的钱塞了两百回来,只留下了零头。
她知道要是一点都不留纪斌肯定要折返,所以她留了,零头这几十块够她跟钟箐过好几个月。
纪斌怕被嘲笑,悄悄抹了把眼泪,下定决心要跟着玲珑好好干,争取以后每次都能跟车,最好是真能在海省找到海货门路,这样说不定还能多回家几趟。
她抹眼泪时玲珑只当看不见,等纪斌调整好情绪,就发现她们走的不是来时路,反倒是往西城区开了:“赵知青……”
玲珑:“等你想办法黄花菜都凉了。”
她已经从钟箐嘴里问到了一些有用的消息,他每天扫厕所跟个隐形人一样,但也正是在厕所,所以说什么话的都有。
纪斌完全不知道这回事,她都没注意她爸跟赵知青说过话。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带你?”
纪斌迟疑片刻道:“……因为我比较有潜力?”
闻言,玲珑幽幽看来一眼,纪斌立马明了何谓自取其辱,她憋着红脸问:“难道不是吗?”
玲珑:“如果这么想会让你舒服一点的话。”
她难得一次如此体贴,但纪斌完全没有感受到被安慰。
实际上玲珑跟知青们熟悉之后就发现,别的知青下乡,一般都是家里孩子多,只有纪斌是独生子,按照政策独生子免下乡,这就说明纪斌家里可能不一般。
当然她也没想过真要靠纪斌家里的关系,只不过海省跟山省离得近,想找货源就得跟本地人打交道,而纪斌这人并不讨厌,她的家庭环境应该很好,才会养出这么个不错的性格。
纪安仪跟钟箐现在是落魄了,可她们对本地还是很熟悉的,玲珑从她俩嘴里获得了不少有用的信息。
这一天,她跟纪斌几乎跑遍了本市所有市场,还去了码头,最后敲定了三家能够长期合作的对象,不过她们并没有签单子,这让纪斌很不解。
明明看着赵立冬同志跟三家负责人都聊得很火热,对方都巴不得要合作了,怎么最后没签订单,反倒是……运了满满一车海货?
什么干海带啊干虾啊熏鱼啊之类的,来时一千五百斤都装不满的卡车,现在已经是满满当当,连同从前进大队收的那些干货,也全都脱手了。
在丹山市卖不出价的菌子,被玲珑在长河市转出了五倍价,而她又用这些钱,和在岳经理那收到的尾款置办了这么一大车海货,那钱花的如流水一般,看在纪斌眼里都害怕,万一要砸手里怎么办?
就不能老老实实本本分分把卖淀粉肠跟猪肉肠的钱带回大队吗?收海货这事儿,赵立冬同志跟大队商量过吗?
纪斌满脑子都是这些问题,她最担心的是,就算这些海货带回去,确保能卖掉吗?虽然收的价格很低,可丹山市没有吃海货的习惯,供销社也不一定会要,这要是卖不出去……
想想都让人害怕。
然而让纪斌吃惊的是,之后她们也没有回山省,而是绕道来了方省——赵立冬同志她公车私用,在返程途中居然回家啦!
玲珑不用猜都知道纪斌在想什么,这人下乡太早,年纪轻轻胆子太小,但总体来说,还算有潜力,接受能力强,现在是还不怎么成器,但也不是完全无可救药。
谁说她要把这一车货带回山省卖了?
真当她是做慈善的,一心为大队,自己不要任何好处?
这一左一右来回倒腾,能落到玲珑手里的钱可比等大队发工资多多了,而且她没有私吞公款,只是钱生钱,给自己赚点辛苦费罢了。
破卡车性能差,路况也差,纪斌哇哇吐,难不成玲珑就很舒服?
没有好处她干嘛要干?
海货在山省不一定打得开销路,但在方省没问题,赵立冬打小在方省长大,方省人很喜欢吃海鲜,平时做菜都会洒一小把虾米进去提鲜,可方省没有海,所以吃的海货都要从邻省运,不管供销社还是百货大楼都卖挺贵。
纪斌更没想到,玲珑根本没打算去供销社找机会,她盯上的是方省的黑市。
只要钱,不要票,价格比方省市价低,玲珑对本地很熟,就在纪斌单独看着车心里七上八下时,玲珑已经找到了能一口全吃的大买主,她为人也爽快,在对方压价的基础上又给了折扣,还约定以后有货再合作。
算算账,这一出一进,光是玲珑自己的利润就有一千二。
她点着钱,随意抽了两张拍给纪斌。
纪斌的手疯狂哆嗦。
她下乡八年,自己勤奋干活赚工分,还把纪安仪寄来的钱也都存起来,满打满算也不到三百,但就这么跟了一趟车,就分了两百!
“你敢不要,我就拔了你的舌头,免得你多说话。”
纪斌被威胁的差点哭出声,天呢,这是封口费,要她做共犯呢!
她潜意识里还是认为这是不对的,但这些天下来,纪斌又不是个榆木脑袋,她也会思考,安于现状就是对的吗?
没有做过坏事的老师们只因为这个职业便受尽歧视,其中有许多人不堪受辱因此自杀,农民们吃不饱穿不暖手头有钱也花不出去,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样是错误的呢?
赵立冬同志没有杀人放火,纯靠自己的聪明才智赚了这么一大笔钱。山省省城的人们吃到了淀粉肠猪肉肠,海省的人们买到了菌子干菜,喜方省人则品尝到了喜欢的海货——在这个过程中,赵立冬同志没有损害任何集体或个人的利益,甚至于皆大欢喜,但她这种行为,被称为“投机倒把”,如果真被追究起来是很严重的。
如果说纪斌在这趟旅途中学到了什么,那首要的就是她不再以个人想法来定性玲珑的行为是对是错,二十三年来受到外界影响形成的观念,她自己就在慢慢撕开,去探索和思考了。
周惠自打收到了小女儿的来信后整个人都有了劲儿,这天她正在家里糊火柴盒,突然听见外头传来大车的声音,周惠没怎么在意,筒子楼离汽水厂跟机械厂都近,日常进出货常常有车经过,不奇怪。
“妈!妈!”
这个声音倒是怪熟悉的,挺像她家冬冬。
“妈妈!”
唉,越听越像,这个月的钱票跟东西刚寄去的,也不知那孩子收到没有。
“周女士!周惠女士!周惠同志!”
周惠猛地抬起头,好像不是错觉,这就是她家冬冬的声音!
她火速丢掉手里的火柴盒,跑出家门一看,筒子楼门口停了辆四轮卡车,她那下乡两个多月的小闺女正在站在卡车旁边,还有个年轻姑娘哼哧哼哧从车上往下搬东西。
一看见自己,小闺女的笑容愈发灿烂,还用力冲自己挥手,周惠不由得揉了揉眼睛,确定没看错后,眼泪瞬间往下掉,连忙往楼梯口跑。
这时候无论什么关系,大家表达情感的方式都很含蓄,但玲珑不这样。
周惠跑下楼时,她也飞奔过来,像一只快乐的归巢小鸟,用力冲到周惠怀里,紧紧抱住她。
周惠下意识反手将女儿抱住,真真切切把孩子抱在怀里,才相信她是真回来了。
纪斌:……
她现在怀疑赵立冬同志究竟有几个人格了。
筒子楼的邻居们早听见有人叫周惠的名字,这会儿也都探出头来看热闹,毕竟没工作的人还是很多的,结果居然看见周惠家下乡的小女儿回来了!
“什么?这不可能!”
马奋强妈是最不愿意相信的那个,她始终对赵立冬不肯跟马奋强处对象这件事耿耿于怀,尤其是赵立冬上个月还给家里寄来那么多东西,这让她更生气,她倒要看看,看不上她家奋强,赵立冬能找个啥样的!
“啥不可能啊,人都来了,就在楼下呢!”
有人怼道,“还带了好多东西回来哟!”
说真的,这回哪怕是跟周惠还有赵建设处得不错的,都有点眼红了,这世界上咋有这么能耐又这么孝顺的闺女!
周惠看到纪斌大包小包往下拎,赶紧过来帮忙,哪好意思让客人干活。
她很想数落女儿,有钱别老往家里花,自己多多攒着傍身才是正经,可围观邻居太多,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女儿不好的,而且这是孩子一片心意,她也怕伤了孩子的心。
呼啦啦一片,全是挤进家里看热闹的人,纪斌有点应付不来这种情况,她只能坐在一边钦佩地看着赵立冬同志在人群中混得如鱼得水——
这人好像天生便是世界的中心,人群的焦点,没有任何人能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她就是有这种魅力。
如果自己也能像她这样,八年前应该很快就能适应新环境,被人欺负时也不会忍气吞声,而是有勇气反击了吧?
不知道是经历了太多次洗礼还是怎么的,当赵立冬同志开始说大话时,纪斌已经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点头附和并且帮助补充内容了,归根结底,是她彻底信服了赵立冬,不管是运输队也好,养殖场加工厂什么的也好,在这之前谁能想到前进大队还有发家致富的一天呢?
赵立冬同志的话不显得假大空,是因为她有将大话变成现实的本事。
纪斌敢保证,这次的货款带回去一分,整个大队应该不会再有人质疑王清欢同志是否能够胜任如此重要的工作了。
有人真心实意的羡慕、夸赞,当然也有人阴阳怪气,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句:“惠啊,还是你命好,你会教孩子,瞧你们家冬冬多乖多孝顺啊,下乡了还不忘家里人,再看看我家那几个闺女……唉!这人跟人真是不能比。”
说着话的人跟马奋强家一样,也是好几个女儿一个男儿,不过她家姑娘跟马家姑娘不同,她家姑娘都不乐意给弟弟当牛做马,宁可不回家也不肯交工资,逢年过节送礼都不来,还大声嚷嚷着说弟弟住家里吃喝在家里还一分钱不拿,她们不住家里也不吃喝家里,那就更不该拿了。
总之弟弟给家里多少,她们只给弟弟的一半,真是没良心哦!
“我回去非得说她们,让她们来看看冬冬是咋样对家里的!”
这位大妈越说越来火,越看玲珑越喜欢,差点儿就要给玲珑做媒,想把玲珑说给她家那不成器的废物点心了。
只能说,她还算有理智,否则这话一出口,周惠都得抄扫把撵她,回去照照镜子吧!她家那男娃长得跟她男人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好吃懒做还不如一头猪呢,至少猪浑身是宝。
不用周惠开口,玲珑先笑了。
她依偎在妈妈身边,还把脑袋枕着周惠的一边肩膀,姿态十分亲昵,就是话嘛可能不大中听:“大妈,你这话可就不对了,你光想让姐姐们往家里搬东西,那你跟我大爷给了姐姐们多少呀?”
要不要看看周惠跟赵建设给了她什么呢?
不夸张地说,玲珑下乡那天,周惠真是倾家荡产把钱都让她带上了,虽然赵立夏跟赵立秋也有,但比她少上很多,那两份拿来买工作的钱,最后都给了她,周惠明确表示这是给赵立冬的补偿,因为她跟赵建设偏心了。
私下给她的钱也是赵立夏赵立秋的好几倍,为了防止几个哥哥知道了心里不平衡记恨妹妹,周惠全程瞒着,到现在赵立夏赵立秋都不知道,他们在收到家里转寄来的包裹后,特别愧疚,拿自己的钱在当地又回了赵立冬一份礼,信上还说以后每个月都给她寄好吃的。
整个筒子楼,甚至放眼整个省城,女少男多的家庭能做到这样的也是屈指可数。
玲珑回馈,周惠跟赵建设就会越来越爱她,而爱她的方式就体现在钱上,说话的这位大妈,她们家也是吗?
第643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十四)
那当然不是。
很多人家养女儿跟养男儿完全是两种待遇, 哪怕是周惠跟赵建设这样,日常衣食住行样样先紧着女儿的,到了关键时刻也难免向着男儿, 何况是不如她们家的呢?
给了女儿一口饭吃, 无视自己的偏心, 不关心她们的成长,像养小猫小狗, 或是一个物件,可等她们长大了,便反过来要她们尽孝, 来报生养之恩。
觉得女儿不可靠, 以后养老传宗接代都得靠儿子,然而真到老了不能动的时候,照顾母父吃喝拉撒, 守在床边的又是谁多一些呢?
像开口抱怨自家几个女儿不如赵立冬孝顺的这个大妈,孩子还小的时候,她有一块糖或是煮了个鸡蛋, 都要偷偷背着女儿们给男儿吃,男儿打个喷嚏她担心得吃不下睡不着, 女儿到发育期来了月经她都不知道——是周惠好心教的她家大姑娘这是什么。
直到大女儿十八,有一回搓被血弄脏的床单,大妈见了才如梦初醒, 问:你都来好事了啊?
大姑娘有什么事, 宁可跟年幼的妹妹们讲, 也从不跟她讲, 谁说母女情是突然之间消失的呢?明明是在日复一日的漠视中逐渐淡去的。大妈常常抱怨大姑娘不懂事,给几个妹妹找工作都不愿意拉拔一把弟弟, 她似乎很喜欢在邻里之间诉说女儿们的坏话,谁要是同仇敌忾帮她一起骂两句,她心里便舒坦。
在她的家庭里,她的丈夫跟她的男儿什么都不用做,也什么都不用说,大妈已经身先士卒为他们冲锋在前。
听玲珑问自己跟男人给了女儿啥,大妈理直气壮地说:“我们家可没你们家这么宽裕,把她们生下来就不错了,谁家不是这样过来的,咋就她们不孝顺?”
周惠搂着女儿,说:“话不能这么讲,你对姑娘不好,还想姑娘对你好,这咋可能呢?”
“我对她们哪不好了?”大妈反驳:“给她们饭吃给衣穿,还有些人家生了女娃直接扔呢,我怎么说也把她们给养大了。”
她是真委屈,真伤心,玲珑翻了个白眼:“瞧你这话说的,你家几个姑娘以前在家难道跟我一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呀?”
大妈家的姑娘们啥样,邻居们都有印象,周惠就说:“那还真不是,你大妈家几个姐姐可勤快了,没搬出去之前,洗衣做饭干啥都是她们,冬天煤球都是姐妹几个抬上来的。”
只是姑娘们一个接一个搬走后,这些活全落大妈自个身上了,她也不让男人跟男儿干,好像默认这是女人的活。
玲珑:“大妈,我有个法子让姐姐们都搬回来,你要听不?”
大妈:“听!”
左邻右舍纷纷竖起耳朵,大家都很好奇玲珑的办法,要知道这几个姑娘脾气可倔了,说不回来就不回来,去年过年姐妹几个宁愿挤在工厂宿舍都不回家过,给这家大爷气够呛,还扬言说再也不认她们。
玲珑:“很简单呀,先把你家男宝赶出去,算算从小到大他比姐姐们占了多少便宜,折成现金分别补偿给几位姐姐,再把房子平均分给姐姐们,最后诚恳认错,承认是自己重男轻女导致的家庭不和,我想她们肯定就愿意回来了。”
大妈:……
周惠见她脸色不好看,怕一会闹起来,赶紧问玲珑:“冬冬,外头那车是哪来的啊?司机呢?咋就你们俩人?”
玲珑最后还要说一句:“怎么养男孩就怎么养女孩,让女儿孝顺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嘛,对吧妈妈?”
周惠捏了下她的耳朵:“你说得都对,咱们家就是女孩金贵。”
大妈很不爽地怼道:“你就嘴上这么说,我不信你家仨儿子,这房子以后还能留给冬冬。”
周惠很平静道:“留啊,我跟老赵都商量好了,反正房子就这么大,立春他们三兄弟怎么都不好分,所以给冬冬,女孩娘家婆家都不是家,但她有房,就永远有家。”
真的假的!
还真有人家房子留给女儿?
玲珑本来就要这房子,不过她没想到周惠跟赵建设居然这么快就做好了决定,因此她高兴极了,抱着周惠的胳膊摇晃,得意洋洋地对邻居们道:“怎么了,现在可是女男平等的时代了,好多人家女儿一嫁了房子就默认是兄弟的了,我家给我不也理所当然?”
“妈妈。”
她正色对周惠道:“房子给我远远不够的哦,为了我的以后,你跟爸爸还得继续努力工作攒钱,千万不可以懈怠知道吗?”
哥哥们也必须一辈子照顾她帮助她,当她的血包,等她以后创业啊买房买车什么的,哥哥们都得出钱,毕竟兄妹之间互帮互助是应该的。她可是家里唯一的女宝,金贵着呢,有了她这个女宝,哥哥们出门在外腰杆才能挺直。
邻居们:……
“对了妈,楼下的车是我开来的。”最后,玲珑轻描淡写地说了这么一句。
周惠眼都瞪大了,“你开来的?你——”
“开车很简单啊,看别人开一遍就会了。”
周惠:“咳,对,我家冬冬是这样的,学什么都比别人快,脑袋瓜聪明没办法。”
这时,纪斌收到了来自玲珑的眼神示意,她知道该自己上场了,有些话从玲珑自己嘴里说出来,冲击力远没有旁人说来得大。纪斌清清嗓子,用一种真诚、毫不浮夸的语气道:“阿姨,你不知道,我们公社正准备成立一个运输队,赵立冬同志就是运输队的队长,等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山省海省方省进出货,我们跟省城最有名的百货大楼都有合作呢,春山肠现在在山省很出名的!”
上回玲珑寄回来的肠,周惠按照她在信里说的,跟邻居们分享并获得一致好评,这下听说这是山省百货大楼都在卖的肠,大家都很震撼,尤其是赵立冬,她竟然要当运输队队长了!
真的假的!
纪斌发现,说大话的前提是先将自己说服,只要她信,她的话就可信,而且这也不是大话,养殖场跟加工厂都有了,运输队还会远吗?
实际上,玲珑虽然说她们有自己的运输队,但她并没有真认为春山公社运输队能成立。
原因很简单,没钱。
目前几笔订单赚到的钱,去除掉成本与工人工资,剩下的都得投入到养殖场跟加工厂中去,她们的加工厂现在可是连一台机器都没有,而成立运输队,总不能全员开拖拉机吧?
所以最好的,也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县运输队来负责进出货,玲珑这个拖拉机手每年上工时间有限,她想进县运输队。
要不然她不会把许红军挤走,等她进了运输队,离运输队队长的位子还远吗?
如果这个世界走向正常,那么到了九十年代左右,国营货运就会开始走下坡路,个体车队逐渐崛起,玲珑想打个时间差,提前霸占国内的物流市场,算算要不了几年时间就会迎来改革开放,当别人还在跌跌撞撞摸索的时候,一个已经成型并且稳定下来的物流公司,一定会成为大部分人的首选。
县运输队就是玲珑选择的起点。
而且有清欢跟她打配合,这块大饼,玲珑一口都不想分给别人。
纪斌从一开始话说得磕磕绊绊,到慢慢变流畅,不用十分钟的时间,已是眉飞色舞,兴奋得脸都红了。
她将这一路跟在玲珑身边看到的一切讲得跌宕起伏,一众邻居因此听得如痴如醉、意犹未尽,赵建设下班回来,发现自家门口聚集了一群人,女的男的老的少的应有尽有,他连门都进不去。
纪斌其实没见过玲珑是怎么跟岳经理搭上线的,但她在民生时跟小丁处得很好,小丁嘴皮子就很溜,描绘起当时的画面那叫一个绘声绘色,记忆力不错的纪斌全程照搬,自己再添油加醋一番,听得玲珑感觉自己还是低估了纪斌同志的潜力,这家伙打开任督二脉之后,去搞传销恐怕是一把好手。
纪斌要是知道玲珑在想什么,一定会感慨说这也是生活所迫,她下乡那会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呢,能自己过八年日子还安安稳稳,当然是有两把刷子的。
尤其是她现在希望满满,盼着能让玲珑满意,以后多带带自己,说不定就能多回家两趟看望母父。
这个机会要是错过了,被别人抓住,纪斌发誓自己一定悔得肠子发青。
“爸!”
还是玲珑眼尖,在一众人中一眼瞅见赵建设。
赵建设颇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他还是头一回被他姑娘这么欢迎呢……等等,这不是他姑娘吗?!
他姑娘回家来了!
赵立春跟王云也陆陆续续下班归家,邻居们不好意思再逗留,还想听纪斌同志继续讲赵立冬勇猛战野猪的故事呢,可到了饭点儿,该归家了,不好在别人家留太久。
饭点去别人家,人家肯定要邀你吃饭,可家家户户都不容易,所以饭点不串门,到饭点走人,是这个年代默认的规矩。
本来家里房子就不大,人挤人乌央乌央的,现在人一散才宽敞了点,赵建设特高兴,下厨做饭去了,赵立春跟他打下手,周惠和王云则开始收拾玲珑带回来的东西。
春山肠是必有的,菌子干菜不必说,还有一大包海货,现在没外人了周惠开始说了:“你这丫头,给你钱是让你这么乱花的吗?你自个儿留着用,知不知道?下回不许再买东西回来了。”
玲珑非要黏着她,跟小尾巴一样,周惠嘴上嫌她是粘人精,脸上却眉开眼笑,摆明了很受用。
“那不行,我又不是给别人买的,我是给我妈买的,你对我好,我当然也要对你好。”
纪斌深恨手头没准备个本子笔呀啥的,她要好好跟赵立冬同志学习说话的艺术。
就这样,玲珑回家后直接当上了甩手掌柜,啥活都没干,连晚上洗脚水都是她爸给烧好兑好端进来的。
床上的被子还有太阳的味道,屋子里一尘不染,一看就知道平时有被好好维持着。
纪斌很惨,玲珑不愿意跟别人睡一张床,所以她只能打地铺,周惠让赵建设把赵立夏赵立秋的褥子拿来铺在下面,睡上去也怪舒服的。
纪斌羡慕地跟玲珑说:“赵知青,你家里氛围可真好哇!我要是也有这样的哥哥就好了。”
玲珑:“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纪斌愣了下,委屈道:“干嘛骂人。”
她是真心这么认为的好不好。
黑暗中,玲珑翻了个身,低头瞅地上的纪斌:“不想当独生子,想要兄弟?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纪斌:“我就是觉得一个人很寂寞啊,小时候都没人陪我玩……”
玲珑:“请问你认为小时候有人陪你好,还是长大了有人跟你争家产更好?”
纪斌火热的大脑登时冷却,想起今天那位耿耿于怀女儿不够孝顺的大妈,还有下乡后所看到的那些有兄弟的姑娘。
“……我突然觉得独生子挺好的。”纪斌严肃道。
玲珑轻哼,又翻身回去,她家氛围现在这么好,是因为掌握整个家庭节奏的人是她,是她从不退让又总在索取获得的。如果换作原本的赵立冬,估计已经在彭家受尽委屈,又不想被家人知道担心自己,所以躲被窝偷偷哭,第二天眼泪一擦又起来洗衣服做饭了呢。
真气人。
连马奋强都比她幸福。
马奋强不用像她这样有本事,更不用像她这样甜言蜜语,他妈爸就自动帮他吸姐姐的血来喂养他了,天底下像马奋强那样的人多了去了,可玲珑居然还要来维系这段关系才能得到像马奋强一样的待遇,真是气死她了!
明天她就去给马奋强套麻袋打一顿!
所以即便看起来玲珑与周惠及赵建设异常亲昵,感情也无比深厚,实际上她根本没有将她们放在心上,她将周惠的母爱与赵建设的父爱当作需要烹调的佳肴,只是食物,再无其它。
同时玲珑又非常说话算话,比如她昨天夜里想着要给马奋强套麻袋,今天就这么干了。
马奋强知道玲珑回家来了,还想主动上门呢,可惜他白天要上班,春天天黑的蛮快,下午五点多的时候就黑了,玲珑静静地隐蔽在黑暗之中,呼吸轻不可闻,恍如与夜色融为一体,有好几拨下班的工人路过都没注意到她。
马奋强骑着自行车从路尽头逐渐靠近,他的车是几个姐姐共同出钱买的,马奋强觉得理所当然。
因为是下坡路,马奋强很小心地捏着手刹,专心致志往前骑,没想到打斜里突地伸出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抓住他的车把往里一拽,马奋强就从车上摔了下去。
他都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便迎来了一阵拳打脚踢,这回玲珑完全不考虑怎么不留痕迹,专挑露在外面的部位打,打得马奋强是抱头鼠窜哀哀直叫——然后他的嘴就被堵上了,头顶罩了件臭衣服,反正什么也看不见,疼得他涕泪横流,想求饶又出不了声。
玲珑揍爽了,她吐出一口气,地上的马奋强已经动弹不得,被她如踢垃圾那般踢开。
之后她走出巷口,边走边脱下手套,并解开身上一层罩衣,经过垃圾桶的时候用火柴点燃焚烧后丢了进去,头都没回一下。
晚饭时,外头猛然传来一阵哭号与咒骂。
“天杀的!哪个挨千刀的短命鬼打我家强子!我要报公安!你别想跑!我可怜的强子啊!呜呜呜呜呜!”
周惠跟赵建设都是热心人,听见马奋强妈杀猪般的哭叫,立马起身准备去看看发生了啥事,妈爸一走,玲珑慢悠悠地给饭碗上夹了好多菜,捧着碗筷走出家门朝下看。
纪斌有样学样,就看见筒子楼下面那块空地上,马奋强正躺着呢,旁边是放倒了的自行车,前后两个轱辘还在吱溜溜的转。
满头满脸的血看着的确挺吓人的,而且看不出原本的脸是啥样了。
“天哪,怎么被打成这样了。”纪斌脱口而出,“该不会是干了什么亏心事吧!”
玲珑闻言,赞赏地给了她一个眼神,纪斌在她这潜力值再度+1。
可不是吗,该死的马奋强,没下乡之前拦着她说些狗屁倒灶的话时玲珑就很想动手了,后来她都不在筒子楼了,这厮跟他家里人还要背后说三道四,这顿打是他该挨的。
虽然马奋强平时很讨人厌,但怎么说也是筒子楼的邻居们看着长大的,真出了事大家都挺热心。
玲珑心里有数,死不了,甚至都不会瘫,顶多在床上躺一两个月,全是皮肉伤,哭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马奋强死了呢。
周惠跟赵建设破天荒的没有陪同去医院,玲珑:“今天的太阳难道是从西边出来的?我家妈妈爸爸居然没去当好人。”
周惠:“我怕去了,他家误会我们家看上他了,再来纠缠你。”
这还真不是不可能,绝对是马家人干得出来的事。
赵建设连连点头:“你妈说得对,搭把手行,跑前跑后不行。”
对此玲珑还算满意,要是这两人真去帮忙,她非得再发起一场家庭战争不可。
马奋强妈还真报警了,可惜打人的凶手行事很利落,现场除了马奋强自己的血什么都没留下,而且那里平时很多人经过,就算真有什么,也不能判定别人就是凶手啊!
马奋强自己也是一问三不知,他连打自己的人是女是男都不知道,更别提是看见人长相了,所以最后,马家只能含泪吃下这个亏。
马奋强被抬回来那天还躺在担架上哼哼,伤筋动骨一百天,不幸中的万幸是他没内伤,好好养几个月也就能下地了。
邻居们嘴上不说,私下都在讲马奋强肯定是在外面干了什么坏事才被人套的麻袋,不然怎么不打别人光打他?
玲珑回来这两天,跟赵建设去了机械厂。
她想进运输队,光靠会开车是不行的,养殖场跟加工厂有的是职位留给她,或者过两年去考个大学一样有出路,但她不想干,而且加工厂很缺器械,她想在机械厂采购一批材料,至少能自己组装出个灌肠机。
方省机械四厂,要是没点人脉还真别想进来,光靠春山公社的介绍信可不行,但谁让赵建设是厂里的七级工呢?他在厂里人缘不错,最关键的是有技术,只要有本事,哪怕性格古怪照样也能吃得开。
有关系不用是傻子,玲珑要求不高,以目前手头的款项,想弄个加工一条龙无疑是痴人说梦,所以她的目标是厂里的废弃机械及材料,什么样的都行,来者不拒。
赵建设听她说起机械来头头是道,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耽误了女儿的发展,小时候他的确是带她来上过班,但他工作的时候,她都是自己玩的呀!
拖拉机她会开,卡车她也会开,而且都是看看就学会了,这么聪明不念大学实在是可惜,赵建设深深陷入了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父亲的愧疚中,是他耽误了孩子!
纪斌也一同跟了来,她还是第一次来这么大的厂,一进去简直眼花缭乱,什么都看不明白。
但纪斌有一点好,那就是她不懂,她会装懂,至少表面上绝对不让人看出来,免得露怯。
而且赵建设一进厂子,找人说话先不入正题,而是对着赵立冬同志一顿夸,夸得那叫一个天上有地下无,听得纪斌在一旁脸都红了,再一看赵立冬同志,好么,人家一脸淡定,仿佛赵建设同志说得全是肺腑之言,没有一句虚假。
是的没错,她就是如此优秀,超出所有人,令世人只敢仰望的优秀。
纪斌默默地看、默默地学,她觉得自己就是欠缺这股老娘天下第一的劲儿,别人夸一句都能不好意思半天,要是能修炼到赵立冬同志这个境界,真就啥也不怕了!
自信且胆大的人无所畏惧。
第644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十五)
离开机械厂的时候, 赵建设整个人都是飘的,他感觉不到自己两只脚踩在地上,一团温暖又热烈的情感在他胸腔疯狂涌动、碰撞, 如果不是他还知道低调, 这会估计已经跳起来大喊大叫来抒发这无处宣泄的情绪了。
纪斌拿着一张条子, 她的状态只比赵建设好那么一点,不知咋回事, 她现在看赵立冬同志,总觉得对方身上散发着一圈金光,金光耀眼到连赵立冬同志的脸都看不清了。
赵建设忍了一路, 到家后火速拉着周惠回屋去说悄悄话, 向来笨嘴笨舌的人竟也说得眉飞色舞:“……你是不知道,咱家冬冬差点儿就被留在厂里回不来了!”
明明说的是回不来的话,他却掩不住喜悦之情, 要不是不能往外炫耀,赵建设恨不得借个大喇叭向整个筒子楼,不, 是整个机械厂汽水厂家属区广而告之:我家姑娘有才到惊动厂长,她画的图纸连厂长都赞不绝口!
机械四厂主要以生产机床、拖拉机以及一些重型设备为主, 这种省城机械厂肯定是县或市级机械厂没法比的,像在丹山市,玲珑想改个拖拉机, 公社书记写申请都不好使, 但有赵建设这个关系, 她就能在四厂找机会。
她跟赵建设进了厂是不能到处乱走的, 所以玲珑没做多余的事,她身上带着早前在前进大队画的新式拖拉机图纸, 其中光是履带式旋耕机就有好几种不同的改进方案,是目前四厂,甚至是全国都还没有的类型,赵建设看了都如获至宝,何况是更识货的厂长。
叫玲珑来说,这些真没什么技术难度,再过个几年,各类农用机器都会如雨后春笋般冒头,而她只是个平平无奇的拖拉机手,既不想进厂当工人做贡献,也不想去实验室搞科研,玲珑只喜欢骄奢淫逸挥金如土的生活。
机械四厂的厂长非常爱才,她甚至想把玲珑留下来,赵建设当时听了都激动,可玲珑以所在大队还需要她的理由拒绝了,厂长对此很是感动,这个时代别的不说,大部分人都具备奉献精神,鲜少有私心。
作为感谢,厂长低价出售了一批已经淘汰下来的旧器材,至于玲珑看上的一堆废铜烂铁,她干脆没有收钱,并告诉玲珑,如果这些东西拉回去之后发现用不上,可以原样送回,到时给她退钱。
此外就是机械厂食堂也要了一千斤的春山火腿,纪斌在一旁已经习惯了,这趟出来之前,大队里很多人担忧以后还有没有订单,怕赚的这是最后一笔,现在连夜加班都怕人手不够用。
周惠可惜道:“要是咱冬冬愿意留下来就好了……”
赵建设闻言,扑哧一乐,周惠恼了,问:“你笑什么?”
赵建设压低声音:“你猜除了我跟你说的这些外,还有啥好处?”
周惠不耐烦道:“爱说不说。”
赵建设委屈道:“我这不是正要说吗?厂长要给冬冬安排工作她没要,问能不能把你安排进去,厂长答应了。”
周惠一下愣了:“你说啥?”
赵建设就又重复了一遍,周惠噌的一下站起来,把玲珑喊进屋,顾及到外头客厅有人,她是压低了声音说的:“你这丫头,你傻了是不是?有这么好的机会能留在城里你不干,你让给我?你爸可都跟我说了,你留下来能评级,我进机械厂就只能当车间工!”
不说前途如何,光是工资就完全不一样,她家丫头平时瞅着精,怎么关键时刻傻了吧唧呢?
玲珑按住周惠的肩膀让她坐下:“妈,你听我说。”
周惠:“别拿那什么建设农村的借口来哄我,你妈不信。”
玲珑:“我就是不想进机械厂嘛!”
她要想进机械厂,当初干嘛还下乡?在周惠看来工人是铁饭碗,实际上顶多过个十几年,到了九十年代初期就会迎来下岗潮,哪怕机械四厂这样的大厂工人也不能幸免。
跟赵建设的日常相处中,玲珑大概推得出机械四厂现如今的困境,而她贡献出来的图纸恰好能解四厂的燃眉之急,凭借她的图纸生产出的机械,说不定等到下岗潮来临,四厂依旧能够屹立不倒。
厂长是个很有远见的人,要不然不会给玲珑开出如此优渥的条件,她同意给周惠安排工作,为的是以后能继续和玲珑保持合作,她妈爸都在厂里,她如果画出新图纸,能不优先考虑四厂吗?
周惠听完这些,讷讷道:“那,那我行吗?”
“当然行啊。”玲珑搂住她的脖子:“又不是让您进车间从零开始,这不是让您去工会吗?”
周惠以前在汽水厂上班就是普通车间工,要不然也不会是她把工作让出来,一听说是去工会,她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
“我,我能行吗?这进工会……不就是干事了吗?我、我没干过啊!”
玲珑:“你当然行了,左邻右舍谁家屁大点事不都喜欢找你评理,就冲您这人格魅力,当个干事维护一下职工权益,协助厂领导落实相关政策跟规定,帮助提高生产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周惠以前在汽水厂,那也是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人的,要不是把工作给了王云,说不定现在已经当上车间组长了。
“妈,这个家我最信任,也最看好的就是你了,不然你想想看啊,咱家除了你跟我都是男的,哥哥们都很平庸,惟独我是如此出类拔萃,难道这是遗传自我爸的吗?当然是遗传你的呀!”
“女儿这么优秀,妈妈怎么会差呢?我跟你说,千万不要停止前进脚步,更不能让家里这些男同志给你拖后腿,妈,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周惠觉得她家姑娘说得很对,男同志随父,女同志随母,所以她家冬冬才如此聪明。
赵建设很想发表一下意见,但他不敢。
“唉,妈妈,其实我很能理解当初你为了大哥,把工作让出来给了嫂子的事,但你想想,你这么做得到了什么呢?你就不怀念以前当工人时的意气风发啊?天天在家糊火柴盒很高兴吗?”
当然不高兴,而且赚得也不多。
“你要是上班去了,等发了工资不是想怎么花就怎么花,至于像现在这样一个子儿恨不得掰成八瓣吗?说起来都怪爸爸不努力,在家不干活也就算了,工资还不够养家。”
赵建设弱弱道:“现在家里做饭洗衣服都是我……”
玲珑坚决跟周惠统一战线:“那又咋样,妈比你多干了二十几年呢,等爸爸干满三十年我再承认你对家庭的贡献不输妈妈。”
赵建设默默地蹲到一边去了,周惠则生出豪情万丈:“没错!冬冬说得对!这工作我干了!”
说完就揉搓女儿的脸蛋,越看越爱,道:“等妈妈发了工资,钱都攒着给你花!”
玲珑笑弯眼眸,蹭进周惠怀里,母女俩齐齐看向赵建设,赵建设此时敏感度到达顶点,立马表忠心:“我的工资也全给你们娘俩花!……不对,我工资不一直惠你管着的吗?”
周惠有了工作的事瞒不住,当天赵立春跟王云下班回来就都知道了,得知周惠居然被安排进了四厂的工会,给两人羡慕坏了。
一般情况下,只要王云不想着跟玲珑争夺家产,玲珑也不管她关起门来跟赵立春怎么过日子,王云确实有不舒服的地方,赵立冬回来那天,周惠光明正大的说以后这房子是给赵立冬的,赵立春三兄弟没有,当时王云还没下班,但架不住有好事的人传话。
谁不想要房子啊,可等赵立春分房那得猴年马月,王云在玲珑这吃过亏,心里哪怕有不满也不会表现出来,外人跟她说,她也知道人家这是想看笑话,反正甭管她怎么想,表面上都能笑着怼回去。
老人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兄妹之间计较那么多干嘛。
基本上要办的事情全办完了,介绍信的有效时间也即将结束,后天玲珑跟纪斌就得启程返回山省。
因为她们有车,这回周惠跟赵建设卯足了劲给玲珑准备行李,要不是玲珑说她们还得带货回去,两人恨不得把一辆卡车给塞满了。
“对了妈,之前那个姓彭的,后来又找你们麻烦没有啊?”
玲珑状似不经意地问了这么一句。
“嗨!”
她这一问,周惠才想起来,猛然一拍大腿,面露喜色:“老天还是长眼睛的!仗着自家有本事就欺负人,早晚也让人欺负回来!”
玲珑单手托腮笑眯眯地看着她:“哦,他家被谁欺负啦?”
不提还好,一提周惠喜笑颜开:“就在你下乡后没多久,他那个在革委会当领导的爹就被捋了,听说是有人举报他家私藏古董字画,还有彭卫英乱搞男女关系,哎哟,你是不知道,当时这事儿闹得可大了!带人去彭家搜的那个领导一直跟彭卫英他爹不对付,这不直接把人给拉下马了?彭卫英那小子还被关了半个月才放出来呢!”
不过彭家还是有本事,所以老彭位子给捋了人没事,而且彭卫英有个厉害的妈,最后还是把人给捞了出来。
“我要是知道谁举报的他们家,非请这人吃饭不可。”
彭家因为一封举报信自顾不暇,当然也就没闲心思再来针对她们家。
玲珑笑起来:“可不是么,这人可真有眼光,查出来是谁了吗?”
“这哪儿查得出来啊。”周惠说:“人家举报信是用报纸剪了字拼的,还没投革委会,直接投的跟彭家不对付的那个领导家。”
就好像举报人知道这两人之间的恩怨,所以特意选了此人一般。
纪斌这才知道赵立冬同志当初之所以会下乡,还有这么一番缘故。跟感慨恶人有恶报的周惠不同,在车子返程后,纪斌小心翼翼地问:“赵知青,阿姨说的那个举报人……不会就是你吧?”
别问纪斌为啥这么认为,问就是直觉。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相处,纪斌同志已经充分认识到赵立冬同志个睚眦必报、无比记仇的人,你不招惹她她看你不顺眼都要过来踢你一脚,更何况你还招惹了,那伤筋动骨都是轻的。
玲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看样子你总算对我有了初步的了解。”
没错,就是她干的。
古董字画的事儿不是玲珑查的,是彭卫英自个儿臭显摆说的,当然他为了低调,没有明说亲爹带人去□□烧别人家屋子却偷偷昧下了别人家的宝贝,他是为了炫耀自己文化底蕴深厚,懂得鉴赏,还见过数位大家的字画。
这些东西从前跟未来都价值连城,惟独在当下属于四旧,他这么爱炫耀,玲珑当然要套他话。
至于谁跟老彭是死对头,这才是玲珑自己查的。她下乡前那段时间经常不在家为的就是这个,要是让她憋着一肚子气放过威胁自己的人,那真比饿着肚子还难受,所以走之前她才给彭家送了这么一份大礼。
之所以临走才把举报信送出去,也是为了避免彭家怀疑到她们家身上,要不然当时在火车站看见彭卫英那张丑脸,以玲珑的脾气,只会在火车启动时一脚将他踹到铁轨上。
就算下乡在她本来的计划当中,可她自己想走,跟别人逼她走能一样吗?前者她乐意,后者就是有些人该死了。
这才哪到哪呢,只是个开始而已,以后有姓彭的受的。
纪斌瑟瑟发抖,她感觉赵立冬同志在自己面前完全不装了,这让纪斌有种一脚踏上贼船再也下不来的绝望感。
回去的路上,除非遇到人流量较大,路况又比较差的地段,车都是纪斌开的。
她就说呢,赵知青怎么那么善良,来时不仅教她修车还教她开车,合着在这等着呢!
“回去后考个驾驶证吧。”
纪斌正专心致志地开着车,全程不敢走神,听玲珑这么说,忍不住道:“哪是我想考就能考的。”
首先得单位同意,其次得有介绍信,而她已经卡在第一步了,她没单位。
玲珑哼了一声,像在嘲笑纪斌:“这有什么难。”
唉,现在已经到了不管赵知青说什么大话,纪斌都觉得不是大话的地步了。
由于回程车是纪斌在开,玲珑全程在副驾驶睡大觉,偶尔才会出声提点两句,关键她说话时眼睛不带睁开的,纪斌都怀疑她究竟是真睡还是假睡。
来时一帆风顺,但从方省回山省的路上,两人真遇着劫道的了!
纪斌远远地看见前方路段上有什么东西堵着不能过,为此她不得不减速,玲珑睁开一只眼睛,说:“开过去。”
纪斌:“啊?有人挡路啊!”
她这才上路第一天呢,哪有胆子直接开过去。
不仅如此,头一回跟车就遇到劫道的,纪斌被吓得大脑一片空白,不知怎么办才好:“赵知青,我们快报警!”
玲珑:“你报吧。”
纪斌脱口而出报警后才想起来,她们现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上哪儿报警去?
从后视镜里纪斌发现后头居然也有人从道路两旁冒出来了,分明是盯上她们车里的货物了!车上除了从机械厂弄来的机器外,还有一批海省跟方省的当地特产,更别提她们身上这一大笔货款跟订单!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就在纪斌吓得面色惨白不知该如何是好时,睡了一路的玲珑终于伸了个懒腰,她看了看前方的人,又看看后方的人,用一种很惊喜的语气道:“他们还有枪呢!”
虽然看起来粗糙了些,感觉随时可能走火,但以她这双慧眼来看,确实是货真价实的家伙。
纪斌差点哭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
那是枪,是枪啊!
而且就算没有枪,光这前后总共得有二十好几个,她们就不是对手好吗?
玲珑把手伸到驾驶座后面不知扒拉着什么,然后纪斌看见她掏出了一根可收缩的钢管,此外还有一把柴刀、一把弩。
柴刀是清欢在大队里淘来的,重新打磨过,无比锋利。
纪斌颤巍巍地说:“咱们把货物交出来能行吗?这群人能放过我们吗?”
玲珑嘲笑她的天真:“你猜他们发现车上是两个女人之后会干什么?”
纪斌这下是真想哭了,玲珑调侃道:“怎么,后悔跟我出来了?”
话音刚落,心慌害怕到落泪的纪斌就猛地一踩油门!幸好玲珑身手敏捷,及时抓住车门把手才没被甩出去,否则高低脑袋在车窗上磕个大包。
她啧了一声:“现在敢开了?”
纪斌一边哭一边说:“赵知青算我求你了,你能不能别吓我了?”
玲珑放声大笑,堵路的除了人还有好几根树干,幸好这车在机械厂时玲珑自己改造过,压过几根树不是问题,但地上竟然还有两块钉板!
纪斌都能听到轮胎被扎破的声音,她心慌意乱,以至于潜能爆发,驾驶技术得到了空前绝后的增强,玲珑把脑袋探出车窗,一手持弩,一边冲纪斌吹了声口哨:“不错嘛,以后可以带你玩玩赛车。”
纪斌泪流满面:“不要开玩笑了赵知青!我现在手都在抖!”
轮胎从被扎破到无法行驶,中间还能持续一段时间,但玲珑天生热爱冒险,让她就这么跑是不可能的,这群人摆明了是本地的,跑了就很难抓,所以她让纪斌略微减速,纪斌不明所以,还有逃跑嫌车开太快的?
出于对赵立冬同志的信任,她依言照做,让纪斌万万没想到的是,赵知青竟然连车门都不开,在车子降速的情况下,从车窗跳了出去!
天哪!
纪斌紧急踩下刹车,赶紧去查看情况,然后手脚发麻——赵知青不仅不跑,还冲着那群劫匪的方向去了!
她该怎么办?!
是继续开车走,还是下车帮忙?
此时此刻,纪斌发誓她的大脑这辈子都没这么烧过,玲珑下车只带了柴刀和弩,她惯用的那根伸缩钢管被丢在车上,纪斌思索了大约三秒钟,自己是否要抄起钢管下车帮忙,然后立马否决了。
这钢管挺重的,她没打过架,那怎么办?
让她开车走把赵知青丢下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其实纪斌全程顶多也就犹豫了十秒左右,她一咬牙,整辆卡车一个急掉头!
以她的驾驶技术能做到这样简直就是超常发挥,而且这一下差点儿甩沟里去,纪斌被吓出一身冷汗,随后她干脆不再去想,油门一踩就往来时路冲去。
那群劫道的里拿枪的那个被玲珑在车上用弩射中,这种自制□□很容易走火,被弩箭射中立马爆裂开来,直接炸得周围几个人当场倒地,总共三把火铳,最后一把没剩。
没了枪他们可就危险了。
一开始前头几个人还挥舞着棍棒长刀向玲珑攻击,眨眼间便被教做了人,这群人中甚至没几个比玲珑高,又不会什么拳脚功夫,基本上只能任由玲珑砍瓜切菜。
她没有真的大开杀戒,她还想以后好好在这个世界混呢,所以只是让他们失去行动能力。
砍手砍脚容易变成残废,以后服役了都没法好好干活,所以玲珑只砍他们身上最多余的部分,只是可惜了这把柴刀,出发前玲珑亲自磨的。
纪斌满心悲壮地决定跟赵知青生死与共,眼泪狂飙中,她发现事情好像有点不对,赵知青好像完全不需要她……
劫匪还不算蠢到家,眼见同伙一个个倒下,剩余几个白着脸不敢恋战,拔腿就跑。
然后便被玲珑一箭一个,通通解决。
弩箭在药水中泡过,具有很强的麻醉效果,连野猪都抵挡不了几分钟,何况是人。
纪斌目瞪口呆、哑口无言、呆若木鸡,直到车窗被玲珑用弩弓敲了敲,降下车窗后,纪斌就挨骂了:“愣着干什么,还不下来帮忙,一会轮胎彻底漏气,车还开不开了?”
然后,她们就把这些人拖到了钉板上,挨个摞起来,绝不让他们的血弄脏无辜的土地。
第645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十六)
明明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纪斌吓得手脚冰凉,一直到警察把这些人全抓走,她们做完了笔录, 走路还顺拐, 玲珑却跟个没事人一样, 不仅如此,如果不是错觉, 纪斌甚至感觉她可能还……意犹未尽。
很难想象在面对这么多凶神恶煞的劫匪,很可能连命都丢了的时刻,正常人都会想要逃走, 玲珑却是乐在其中的。
像纪斌, 不管是家庭原因还是性格原因,她都很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够平平安安,最好不要有什么太大波澜, 谁不喜欢一帆风顺的日子呢?任谁过得好好的,都不会希望出现变故。
玲珑却更喜欢刺激,正如她喜欢混沌不分, 没有是非黑白没有法则约束的厮杀之地,所有人凭借本能生存, 强者生,弱者死。
被劫的地方处于两省交界处,把车开到有人的地方, 玲珑选择打电话给向谦恒。
这群人干事儿如此麻利, 绝对不是头一回抢劫, 说不定还弄出过人命, 事实证明玲珑的猜测没有错,在拦住她跟纪斌之前, 这群劫匪已经干了不下十几票,要是过路司机老老实实把货让出来还好,不让就抢,有一回碰上个犟脾气的,失手就把人给打死了。
之前没闹出人命时,司机们离了这段路就报警,可劫匪中是本地人的不是同村,而且还有非本地人,查都不好查,出了人命后,这群乌合之众干脆改变了作案手法,再抢劫时不留活口,团伙里有个人以前在运输队干过,因为手脚不干净,偷东西时被同事发现而把人打成了半身不遂,之后便一直逃逸在外。
抢了货,车子就由这人开去销赃,他们有门路。
做笔录时,面对公安的问话,玲珑很无辜地说:“我没有想伤害他们呀,但打蛇打七寸,我就挑最脆弱又不致命的地方动手了呀,本质上是不想让他们逃走,你看这不是全员活着呢吗?”
纪斌在另一间屋子里做笔录,她回想起那一幕身体还不自觉地发抖:“……多亏赵知青练过,不然我俩今天要出大事!”
说话间上下两排牙花子嚓嚓响,一看就知道吓得不轻。
再加上有向谦恒在其中斡旋,玲珑的行为顺理成章地被定性为正当防卫,两人打二十好几,总不能说是这两人太凶残吧?有枪的又不是她俩。
这边电话也去到了机械厂,对于卡车上拉的机器做了询问,厂长跟向谦恒一样,对玲珑赞不绝口的同时也以人格力保她,所以两人很快就能自由活动了,向姥姥特意赶来接她俩回去住一宿,还给煮了安神汤。
据说药方子是以前没破四旧时一位老中医给的,特别管用。
纪斌喝了一大碗,不知是真管用还是心理作用,当晚她睡得特别好,一觉无梦到天亮,次日醒来心也不狂跳了腿也不软了,早饭哐哐炫了两笼包子。
不过这次差点被抢还是给纪斌留下了心理阴影,具体体现在她一到人少的路就紧张,玲珑则恢复了懒洋洋的姿态,躺在副驾驶闭目养神。
好在接下来的路程没再出现过意外,两人成功回到了春山公社,但她们路上遇到劫匪的事公社书记是知道的,省局那边了解信息不仅仅给机械厂打了电话,可把书记吓坏了,见面时感觉他脸都是白的。
“你喝水呛着了这辈子就不喝水了?吃饭噎着也就不吃了?”
对于公社书记的杞人忧天,玲珑毫不客气地反驳:“又不是回回都会遇到,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这事儿吧,还真得闹大。
许红军被停职后还做着回运输队继续上班的美梦呢,结果就被告知,运输队来了个新人,正是他上次去前进大队要跟车的那个女知青!
这对许红军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他去单位找领导,领导却说他还处于停职期间,处罚不能撤销,但属于他的工作不能分摊给其它同事。
听起来好像是在安抚许红军,让他老老实实回去别闹事,到时候自然会让他复职——但问题在于,没人告诉许红军他要停职到什么时候,而且停职期间工资停发,他自己也在单位记了个大过。
许红军还在家苦苦等待时,玲珑已经轻松取得驾照,转成正式工了。
本来不应该这么快,但她在运输队的表现太过出色,还有个超级厉害的助攻——
通过这两次的成功订单,在玲珑离开期间,清欢成功见到了县委书记,并且与对方相谈甚欢,这位姓和的县委书记,对于清欢想要开办养殖场与加工厂,带动前进大队富裕的计划非常欣赏,并表示愿意全力配合与支持她的工作。
跟聪明有远见的人打交道太轻松了,丹山市下面十几个县,她们所在的洪山县基本就是倒数水平,和书记三十出头,她不是被调来的,是自己主动申请来的洪山县任职,显然是想要在这里有一番作为。
公社秘书原本还担心被清欢抢去这份工作,没想到人家一转身便入了县委书记的眼,公社算得上什么呀。
这次玲珑带来的货款,除却工资外,剩下的几乎全部投入到了养殖场的跟加工厂的建设中。
她那一车在四厂厂长看来跟废铜烂铁差不多,基本无法使用的机器,已经焕然一新,恐怕厂长亲眼看到都认不出来。
洪山县没有机械厂,但有个小型拖拉机配件厂,工人不多,产量也少,改造机器时就选在了这里,和书记亲自批的。
有了机器生产,供货和产出都会更加稳定,加工厂建设期间,清欢给队员们发了工资。
除却被招进养殖场和加工厂的人之外,大队里有很多人同样参加了劳动,由于不是正式工,所以没有工分,但工资也是要发的。
前进大队的大喇叭音质极差,以前耿事成还是大队长时,每次拿大喇叭喊话都要喂喂喂半天。
队员们被召集到了大队部前面的空地上,由清欢对着大喇叭念人名,念到的人上来领钱,记账的是知青点的一位女知青,她现在担任加工厂的会计,算盘打得贼溜,手指头上下飞舞,看得人眼花缭乱。
“耿云彩,三月共上工二十三天,工资十八块六毛五。”
十八块六毛五!
第一个被念到名字的人就惹得村民们一阵惊呼,这工资都赶上城里工人了!而且还没干满一个月!
耿云彩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因为营养不良脸色有点蜡黄,此时拿到工资的激动令她满脸红晕,要不是旁边有人提醒,她都忘了要出列,等领了钱,下来脚步都是虚浮的,整个人晕陶陶半天。
她、她还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呢!
而耿云彩只是头一个,后面接二连三的开始点人,每个领了工资的人都跟耿云彩差不多,拿着钱的手不知该往哪儿放。
她们在养殖场跟加工厂干的活,都不算累呀!尤其是加工厂,就是单调了些重复了些,可比起翻地插秧不知轻松多少。养殖场倒是有些累,但就算在家里她们干的也是一样的活。
一个接一个的名字被念出来,每个上前领工资的人都一脸骄傲,享受着旁人羡慕的目光,等到发完了工资,就有人问:“以后还招不招人啊!我们能不能也去干啊!”
最开始清欢招人时,大队里很多人都不以为意,觉得她肯定干不出什么来,别说拿钱了,不给她白干都是好事,更何况她还只招女人,一群女人能赚啥大钱?
玲珑第一次带着货款和新的订单回来时,大队里一些顽固与质疑的声音就悄悄消失了,因为大家都知道负责这事儿的是清欢,所以很多人去知青点或者是刘芬芳家里打听,她们跟清欢关系不错嘛。
女知青们嘴巴都很严,刘芬芳也不好往外说,而且第一次发工资时没像现在这样大张旗鼓,现在大家伙才知道,原来加工厂真这么赚钱!
说一千道一万,跟村民们讲再多的大道理,都不如摆在面前的利益能让人心动。
而且加工厂的工资是按劳分配,干得多赚得就多,偷懒耍滑是不行的,你不干有的人想干,不过目前为止招进来的人都很勤快,也没什么坏心思,毕竟现在规模不大,人员比较好把控。
耿事成没来,他没脸来,也不想来。
想当初王白菜带着小丫跳河,还得他来给她们娘俩做主,现在王白菜,不对,是王清欢,她不仅改了名字,连大队长的位置都要抢走了!
是,公社到现在是还没委派新的大队长,但这还用说吗?她王清欢带大队致富,所有跟她干的人都得了好处,这些人跟她们的家里人能不投她?
耿事成就想不明白,这王清欢咋跳一回河,整个人都通透了,想他干了十几年大队长,连县委书记长啥样都不知道,她倒好,短短两三个月,都能去县政府跟书记汇报工作了,连公社书记都落她后头。
要不,他也跳个河试试看能不能开窍?
耿事成是在心里想,还真有人好奇当着清欢的面问了,因为她跟以前差别实在太大,以前她要也这么厉害,哪里会被老耿家欺负成那样,日子过不下去要带着女儿跳河?
清欢是这么回答的:“这死了男人才发现,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做人还是得靠自己。”
这么一说还真是,大队里的寡妇都能干又泼辣,一个个厉害得紧,看样子男人果然是女人事业上的绊脚石,瞧这耿振业一死,王白菜同志立马就站起来了。
趁着养殖场还在建设,前进大队科学养殖培训班在大队部开课啦!
主讲人正是几位被下放的农业大学教授,她们本来不想参与,被调过来也只想安分守己过日子,但清欢很真诚,也很懂得对症下压,培训班的学员都是女人不说,还有个旁听的小豆丁。
是的,了了也被拎过来学习如何养鸡鸭鱼猪了。
这几位教授受到过太多迫害,哪怕是清欢也很难短时间内打开她们的心防,何况她每天都有许多事情要做,所以便把这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到了了手中。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养殖场看书就行了。”
清欢如是说道。
于是了了就被她放到了还没完全建好的养殖场,现在耿家已经不危险了,清欢也不再到哪儿都把她带上,玲珑上次回来带了一大堆书,除了养殖方面的专业书籍,数学物理机械方面的也有,反正能弄到手的基本没有放过。
让了了去跟一群戒备心特别重的成年人打交道无疑是在为难她,她既不像清欢善解人意,也不像玲珑舌灿莲花,所以她什么也没干,就坐在树下的小椅子上看书,顺便用草稿纸做做题打发时间。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接连数日,双方相安无事,老教授们每天该干活干活,该吃饭吃饭,了了从不主动跟她们说话,甚至不会分给她们一个多余的眼神,要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最皮不过,哪有这么能坐得住的,而且有时教授们经过,无意中瞥见了她看的书。
《概率论与数理统计》、《物理学》、《机械原理》……
看看书本,再看看树下坐的小孩。
白白净净的模样,短头发圆脸蛋,有点点偏瘦,小桌上除了摆着的书,还有一本草稿和不同颜色的笔,此外她身上还背了个绿色的水壶包,手边的饭盒里装着各式各样的点心,不知道还以为这孩子来野餐的呢。
最关键的,是这孩子坐得住,别人不跟她说话她也不在意,从来不跟别的小孩玩,就一个人默默地看书。
老教授们自打被调来养殖场后,住宿条件有了质的飞跃,四人一间房,劳累了一天后,她们有时也会说点新鲜事,这是以前在牛棚里绝不会有的,似乎新的生活给她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希望,让她们看到了好好活下去的曙光。
未免隔墙有耳,再被有心人听见,将她们的言论放大,她们一般只讨论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比如今天的天气,养殖场的工作,还有明天的伙食。
了了是唯一的例外。
因为她是个年幼的孩子,不会像成年人一样满怀算计,或者是忘恩负义,她很安静,也很神秘,虽然用神秘这个词语来形容一个孩子有些奇怪,但教授们一致认为这两个字很贴切。
每天早上,她会被她的妈妈送来养殖场。
那位姓王的同志有一双似乎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平和、温暖,又有分寸,不自以为善良,懂得保持距离。
她很会照顾孩子,小朋友的点心从没重样过,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把孩子送到这儿,但教授们天天待在养殖场,除了这儿哪里都不去,孩子在这确实是很安全。
“你们说……她看得懂吗?”
问这话的是一位教艺术的老教授,即便是在下放期间,她依旧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习惯,并会在繁重的劳动后,采一把野花插进窗口的泥土瓶里。
“我早上经过的时候瞅了一眼,哎哟……看得我脑仁都疼,那上面一堆鬼画符,拿来烧火多好。”
另一位性格坚毅的教授本来不想参与这个话题,听见她这么说,脸简直比黑夜还要黑:“什么鬼画符,那是数学符号,数学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魅力的学科,亏你还是搞艺术的,真是不懂得欣赏。而且你管她看不看得懂,小心好奇心害死猫。”
两人一言不合差点儿掐起来,幸好还有脾气好的人打圆场:“好了好了,别太大声,万一吵到别人就不好了。”
反正甭管以前什么行业,现在大家都在这里种地。
教艺术的教授叹了口气,说:“调你们过来还情有可原,调我过来干嘛呢?我既不懂种地也不懂养殖,就算现在在我面前摆上一架钢琴,这双做惯了农活的手,恐怕也弹不出任何优雅的曲调了。”
她说完这话,屋内陷入了一片良久的沉默之中。
是的,即便目前她们的生活看似得到了提升,好像以后都不用再吃苦受罪,但她们还是不能安心,明明在过安稳的日子,却总是担心下一秒就会有人踹开这扇门,将她们拖出房间。
所以除了彼此之外,也不敢信任任何人。
“……看得懂。”
唯一一位没说话的教授冷不丁道:“那孩子是个天才。”
养殖场的工作并不重,很多体力活会有大队里的人做,她们更多的是进行一些指导,所以有了空暇,她会走到那孩子身后,不出声打扰,静静地看着。
可惜现在她已经不是什么物业学的老师,否则换作从前看到这样聪明的孩子,早心心念念了。
“说实话,以那孩子的天赋,不好好培养真是可惜了。”
但问题在于,怎么培养呢?谁去培养呢?又哪里有这个培养的条件?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想什么做学问哪。
话是这么说,又过了几天,当了了对着其中一本物理专业书出神时,身旁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怎么不继续往下做了呢?”
她抬起头,望进一双疲惫却不浑浊的眼睛中。
像经历无数雨打风吹,却仍旧坚强破开顽石的野草,充满坚韧,不屈不挠。
于是了了听见自己说:“……不会。”
她说谎了。
但这位看起来很严肃的长者,笑起来居然特别和蔼,一边脸颊上还有一个深深的酒窝,里面盛满故事,却仍旧快活。
她说:“哎呀,那正好我的工作做完了,不如我教教你呀?”
了了没有拒绝。
她每天在养殖场跟家里两点一线,从来不跟大队里的小孩玩,原因无它,了了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她从来也没跟小孩一起玩过。清欢把她送来养殖场而不是带着她,了了知道清欢的用意,但清欢从来没问过她跟这些人相处得究竟怎样。
从这天起,养殖场里的老教授们对待了了逐渐变了态度,连最坚持不要接近任何人,以免被抓住把柄的那位最顽固的老师,都彻底沦陷了。
每天早上,她们会轮流来陪她看书,到了傍晚,又会站在养殖场的门口目送了了离去,连带着对清欢的态度都温和了许多,有时甚至会主动向清欢提出一些建议。
清欢并不是每天都会来接了了回家,她要是到了点还没来,了了就会自己收拾好书包走人,而她那个超大、总是装得满满当当的饭盒,也终于可以每天清空带回去了。
“喂,你!站住!说你呢!喂!”
几个拖着鼻涕的小男孩不知打哪儿冒出来挡住了去路,他们浑身脏兮兮的,一张嘴就很不客气,“把你的糖都给我交出来!”
他们盯这小孩很久了!
了了绝对的前进大队吃最好的小孩,没有之一。要不然不会在短短三个月里长这么多肉,个子也窜了许多,她的书包总是鼓鼓囊囊,里面只装吃的跟玩具,不会装书,因为书本多了她背不动,而且有可能被压得不长个子,所以清欢从不让她拎重物。
面对这几个气势汹汹来者不善的小男孩,了了脸上什么表情没有,她既不害怕也不呼救,更没有逃跑,反倒让对面的小男孩们感到奇怪了。
他们常常聚在一起,专门找那些家里条件稍微好些的小孩,这些小孩要么身上有点点钱,要么带着吃的,他们就抢,抢完了就算对方家里大人找来也没事,反正都是小孩子间的小打小闹,还能把他们吃了不成呀!
了了早让他们盯上了,可她从来不跟其它小孩玩,也很少落单,让人想抢都没这个机会。
年纪越小的小孩越好欺负,吓唬吓唬她,她回家恐怕连状都不敢告,哼,别以为他们不知道,她那个寡妇妈坏得很,挑人干活还有条件,这账可得跟她好好算算!
书包鼓那么大,一看就知道里头有好东西,再不济把她身上的水壶抢走也行!
第646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十七)
几个满脸黄鼻涕的小孩还吓不到了了。
她正想动手, 打斜里不知是谁冲出来挡在了她面前:“不许你们欺负人!”
了了抬眼去看,发现自己不认识。
不认识的原因很简单,她跟前进大队所有小孩都不熟。
正准备干坏事却被人抓包, 年纪还不大的小男孩们也心虚, 但他们个个都是家里的小霸王, 就这么跑了多丢人,便梗着脖子犟道:“关你屁事!赶紧走开, 不然连你一起揍!”
挡在了了跟前的四小女孩,年纪大点的有十岁,小点的比了了个头还不如, 竟然也像模像样展开双臂拦在她身前, 活似护崽的老母鸡。
年纪最大的女孩深吸一口气,对面男孩还以为这就要动手了呢,谁知她气沉丹田, 放声大叫:“救命啊!杀人啦!救命啊!杀人啦!!!!”
小孩子的嗓音又尖又亮,这一嗓子嗷下去,村里的狗都跟着汪汪叫起来, 离得近的大人们循着声音就来了。想拦了了的几个小男孩登时脸色发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正所谓兄弟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几人三两下作鸟兽散,溜得比谁都快。
女孩松了口气, 对赶来的大人们解释清楚了情况, 大人们一听说是王清欢同志家的娃差点儿挨揍, 抹了把汗, 现在全大队都指着养殖场跟加工厂的活儿赚钱呢,谁要是敢欺负王清欢同志家的娃, 那就是跟前进大队的每一个人为敌!
不仅仅是已经被选进厂子里工作的人护着,没被选中的人家也护着,因为之前队里说过,目前厂子还要扩建,等扩建好了就又要招人,这时候谁家小孩要是不懂事去欺负小丫,那家里大人还能有希望?
也就是某些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绝对选不上的人家才会在心里咒骂,教唆小孩干坏事。
赶走了满肚子坏水的男孩们后,女孩们也没跟了了说话,她们默默地跟在她身后,一直跟一直跟,直到了了平安到家。
之后几天,但凡再有坏心眼的男孩们想抢了了的东西,女孩们总是会第一时间出现,不过她们的人数有时多有时少,人多的时候她们会直接把男孩们赶走,人少的时候就大叫救命来吸引附近的大人,总之没有一次让男孩们成功过。
而且她们每个人身上都会带一把石头,把男孩们赶跑还会扔石头砸他们,砸得他们抱头鼠窜。
等清欢忙完了工作,开始有闲暇接了了回家后,女孩们就没有再出现了。
“辛苦你们啦。”
清欢一一抚摸过小姑娘们的脑袋,给她们每人分了一份点心,并夸赞道:“你们真是又勇敢又厉害,是了不起的女孩子。”
小姑娘们被夸得脸蛋红红,点心到了手上便开啃,她们之中并不是每个人在家里都得到了妥善的对待,所以分到了点心都会立刻吃掉,否则带回家一次,就要再带回去无数次。
这些小女孩都是前进大队的,非农忙时节,小孩子们都比较自由,清欢自己没时间,便请这群小姑娘帮忙多看顾一眼,虽然发生意外的可能性很低,但难保有因工作的事对她怀恨在心,从而找小孩子报复的人。
所以她没有让小女孩们冲上去,只让她们发现坏人便赶紧来通知她,或是大声喊叫引来成年人,没想到小女孩们在了了被拦路时居然冲了上去。
清欢有空闲的时候会给大队里的小朋友做一些安全教育,尤其是小女孩,否则她们不会在身上揣石子儿。
她很喜欢小孩子,因此愿意呵护她们。
小男孩们吃多了亏,渐渐也就不敢再来拦路,但也有那贼心不死的,比如耿三狗家的羊蛋,他便是打头欺负了了的那个,拦她抢她东西也是他想出来的。
这孩子大抵是个天生的坏种,明明旁人没有招惹他,他也爱偷偷拔人家园子里的菜苗,用石头砸死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狗,或推站在河边的小孩下水,总之看到旁人凄惨孤苦他便发笑,连生养自己的妈爹若是管教他两句,他也要往其饭碗中吐口水,再不然便是在米缸里撒尿。
奈何他是家中唯一一个男孩,因此即便品性低劣,依旧众星捧月,谁不如他的意,他就想尽办法报复,反正闹出事来,也没人能怪他一个小孩。
其它小男孩不愿意再跟他一起去堵了了,羊蛋忿忿不已,将这群整日混在一起的小伙伴也记恨上了,心想等我抢了好东西,半点不分给你们。
可惜他运气着实有些差,小女孩们是没出现,玲珑却回来了。
了了还没对动手,在她身前张牙舞爪的羊蛋已然被玲珑提起,双脚离地。
大人一般不会跟小孩计较,尤其羊蛋家里人个个难缠,之前羊蛋悄咪咪将人家养的小鸡仔全给弄死,人家要赔偿,结果耿三狗一家往人门口一躺又哭又叫,这家人自认倒霉不算,他们家还反过来要赔偿呢。
所以哪怕被拎得离了地,羊蛋依旧嚣张,一边猛猛抬脚想踢玲珑,一边大声威胁:“放我下来!不然我让我爹打死你!”
玲珑笑着抬高手臂,随手脱了羊蛋的裤子绑住他两只脚,再把人倒在手中提着,对了了说:“自己回去吧。”
说完拎着羊蛋往山上走,她个高腿长步伐快,又刻意避开人,很快便没了身影。
了了对她打算做什么不感兴趣,但当天晚上耿三狗一家嚎得整个大队都醒了,因为天都黑了他们家的宝贝蛋还没回来,耿三狗正挨家挨户求人帮忙找呢。
了了看了眼对此漠不关心的玲珑,玲珑打了个呵欠,她今儿刚回来,可没那个精力浪费。
找了大半宿没消息,就有人猜测说,小孩是不是偷偷跑山里玩迷路了,耿三狗一听腿都软了,羊蛋才九岁,真要在山里过一夜,那还有命吗?
他哭得比从前对人撒泼耍赖时真诚多了。
“大晚上进山很危险,都回吧,等天亮了再找。”
如今前进大队以清欢马首是瞻,这会儿已经很晚了,谁干了一天活不想歇歇,耿三狗一家却不乐意,觉得村民们不帮忙找就是想害他家羊蛋,刚要如法炮制躺地撒泼,清欢说:“不能让人白干活,今天所有帮忙的人按时记工分,从耿三狗一家的工分里扣。”
耿三狗如遭雷击,大声抗议,说大队迫害他们,不给他们家活路。奈何他声音再大也没用,清欢不为所动:“今年扣不完明年继续扣,不然你就自己找。”
耿三狗对她恨得牙痒痒,之前大队里做淀粉肠,他家人就没选上,现在又是养殖场又是加工厂的,他家还是一个没选上,这不明摆着针对吗?
一想到没个消息的娃儿,耿三狗怒从心头起,弯腰抄起地上一块石头就往清欢后脑勺砸,离得近的村民们看见这一幕,吓得连连大叫。
耿三狗当时啥也没想,就想给这该死的女人一点颜色看,可对方却像后面也长了双眼睛,不仅躲开了,还旋身一脚,把耿三狗踹出两米远。
周围的村民大气不敢喘一下,主要是平时脾气一级好的人突然不笑了,无端便让人心头一紧。
清欢盯着耿三狗看了几秒钟,说:“报公安。”
啥?
大家都愣了,很快便有人应声:“我这就去!小胡你跟我一起!”
耿三狗怕得要死,不顾身上疼痛爬起来就想跑,被旁边的人一把抓住。
他太低估清欢在大队的影响力了,他家没能跟着赚到一分钱,可绝大多数的人家都从这两次的订单中获得了利益。漂亮话是虚的,到手的好处是实打实的,是选有本事带大队赚钱的清欢,还是选猫嫌狗厌的耿三狗一家,还用选吗?
公安一来,清欢便指控耿三狗蓄意谋杀,他抄石头砸她脑袋这一幕看见的人太多了,耿三狗再怎么疯狂否认也没用,别看他一副滚刀肉模样,实际上对着大盖帽胆子比老鼠还小。
这下可好,羊蛋没找到,耿三狗还被逮走了,剩下他家里人居然连个屁都不敢放,将欺软怕硬表现得淋漓尽致。
好在第二天上午,羊蛋还是被找着了,村民们三五一群带着武器进了山,还找了隔壁几个大队的人一起帮忙,总算是在一处峭壁上找到了羊蛋。
他被人用藤蔓捆着腰系在峭壁的一棵小树上,小树下方是一块凸出的石头,整体面积很小,承重力也差,顶多能站个小孩,所以羊蛋必须紧紧贴着峭壁才能保证自己不掉下去,被找到的时候他已经昏死过去,身上一片狼藉。
解救他的大人得非常小心,否则一旦摔下去绝对尸骨无存,真不知是谁将羊蛋丢到这来的,真不怕小孩掉下去啊?
虽然耿三狗被抓了,但羊蛋全须全尾的找了回来,也算冲淡了耿家的愁云惨雾,只不过小孩被吓掉了魂,醒来后不认得娘不认得奶,她俩一靠近他就抱头尖叫,只能让他爷来照料。
把他娘跟他奶心疼得直抹眼泪,不停咒骂那个丧良心的恶人。
反正打这之后,羊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也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他娘他奶不能靠近,因为他看见女的就怕,可给耿家人愁坏了,这日后还咋说媳妇啊!
耿三狗因杀人未遂被判了二十年,消息传来后耿家天都要塌了,偏偏一家人谁也不敢去找清欢闹——得罪的人太多,出去就人人喊打,除非是再也不想在前进大队待了,可离开前进大队又能去哪儿呢?只能夹起尾巴老实做人。
“心理承受能力还是差了点。”
玲珑如此评价道。
她没打也没骂,就是带着羊蛋玩了两把蹦极,诚然过程是粗糙了点,但羊蛋怎么会吓成这样?他以前可是把别人家小孩推到河里还站岸上哈哈大笑呢,要不是当时正好有大人经过,被推河里的小孩现在命都没了。
所以耿三狗一进去,孩子被推的这家人简直拍手称快!
了了在一旁听着,没说话。
羊蛋天天在家做噩梦,一闭上眼就是自己被人从悬崖上先往下扔再往上扯然后再往下扔的画面。那种绝望与恐惧,每每让他的身体机能失控,而在峭壁上龟缩的那一晚更是如附骨之疽,让他精神崩溃。
他不敢出门,他怕碰见玲珑,他还记得她笑眯眯跟自己说话时的模样,以前羊蛋不是这么想的,他在家里被灌输了女孩都是赔钱货的观念,在外面闯了祸家里人也死皮赖脸护着他,所以他天不怕地不怕,而现在他怕得要死,因为他终于发现世界原来跟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同样意识到前进大队和其它大队不一样的还有养殖场里的知识分子们,她们渐渐开始尝试展开新生活,要是哪一天了了没来养殖场,她们反倒不习惯呢。
也不知怎么回事,最开始明明只有了了一个学生,慢慢地,养殖场里的孩子就多了起来,不过她们跟了了的学习进度不同,因此清欢特意分了间暂时闲置的屋子出来,好让小朋友们在里头学习。
教了了物理的沈教授严肃认真,时间一长,她也知道清欢是个什么样的人,因此有一天特意找到清欢,向她表达学习的重要性。
清欢很耐心地听沈教授说完了全部的话,才回答道:“我是有这个打算的,您放心。”
来养殖场的小朋友们没有书本也没有文具,每天都是在地上涂涂画画,要是有个学校就好了,这是沈教授所期盼看到的,她认为清欢是个很有远见的人,应该明白读书对孩子们来说有多重要。
即便现在的大环境很艰难,知识分子被人看不起,但沈教授相信这只是暂时的,早晚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时候。
创办学校从一开始就在清欢的计划中。
春山公社目前只有一所公社小学,整个公社送去念书的孩子,各年级都不超过三个班,授课老师学历普遍不高,大家根本意识不到读书有多重要——那些来下乡的知青们,个个都读过书,结果又咋样?还不是在城里待不下去,跑农村来种地?
既然如此,念不念书又有啥区别?反正城里的好工作也轮不到农村人,还不如多挣两个工分填饱肚子呢。
看不到学习能够带来怎样的前景,学费又是一笔支出,像前进大队这样离公社二十里地的,哪怕中午不回家吃饭来回也有四十里,有走这四十里地的功夫多干点活不好吗?
之前去公社时,清欢特意去了一趟公社小学参观,虽说是春山公社唯一一所小学,但整体的教学设施、学习环境以及师资力量,都只能用糟糕来形容,学生性别比例失衡,女孩占不到三分之一。
在这种前提下,公社小学的成绩自然不好看,年年在县里垫底不说,有些孩子甚至上着上着就不上了。
县城小学的情况更好些,但很多人家连公社小学都没打算让孩子去上,县城小学更不在考虑当中。
知道清欢有打算,沈教授便说:“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不用跟我客气。”
清欢笑着答应。
沈教授话锋一转,对她也是苦口婆心:“别以为只有孩子学习就够了,你也一样。你这么年轻,又有本事,我不觉得你比别人差,以后要是有机会往上走,万一在知识上吃了亏,那不是白瞎了?我看你以后要有时间,多来养殖场,我们给你也上上课。”
清欢没想到劝学还有自己的份,她道:“这个您放心,有空我一定来,平时在家赵立冬同志也帮助我很多。”
沈教授点点头,对她这种端正的学习态度很满意:“赵知青也是个好同志,就是太活泼,定不下性子。”
在机械厂家属院长大,就能无师自通学会开车修车还懂机械?真要这么简单,那厂子里的老师傅也不至于被人求着收徒了,可惜玲珑不像清欢这么好说话,沈教授每回还没开口呢,她好像能预判她要说什么一样,立马溜之大吉。
学习是不可能学习的,更别提是从头学起。
玲珑最不爱来的就是养殖场,因为她一来这群老教授就盯着她不放,被拒绝还用那种惋惜的目光看她,实际上她比她们懂得多好吗?否则岂不是白活了这么多年。
其实这都要怪玲珑自己。
她带回来那批机械,其中很多已经报废,而加工厂一直需要的塑料肠衣,沈教授等人显然不可能研发出来,但赵立冬只念过高中,没有太多机会接触到更高层次的知识,所以即便玲珑自己就能做,也得有个足够充分的理由。
她现在只是个普通人,不想沾惹什么麻烦,更不想被当作间谍调查,因此清欢便请沈教授等人一起帮忙,所以当成功研发出目前国内尚且无法自主生产的pvdc材料后,这群老教授们怎么能不为她惊人的天赋所动容?
接连几个批次订单的收入,都被投入到了养殖场与加工厂的建设当中,新一批产品开始销售后,很快便有懂行的人意识到了塑料肠衣的特殊,并将目光放到了春山公社这个极不起眼的地方。
第647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十八)
春山火腿是好质量, 但酒香也怕巷子深,玲珑在它的外观包装上下了大功夫,不仅亲自画了商标, 还推出了面对不同受众的礼盒, 总之就是买来自家吃不亏, 拿出去送人也体面。
她和岳经理一拍即合,成功将春山火腿的名号打了出去, 这种给大队、给公社搞创收的好事,就等于是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和书记对此表示大力支持, 并同意拨款修路。
从前进大队到公社这段路过分崎岖, 玲珑每回拉来的订单又大,别说是阴天下雨,就是大晴天那坑坑洼洼的路况都令运输队感到苦恼, 队里的车性能不咋地,用玲珑的话说,光是颠都能给颠坏了。
县里资金匮乏, 和书记批款也只能修这么一条,她深知修路的重要性, 所以这件事她全程盯着,基本不假手他人。
省里来问塑料肠衣时,和书记也不居功, 借此机会, 前进大队对“坏分子”们的征调行为彻底过了明路, 以后再也没人能拿这说事儿了, 教授们本来是不答应的,在她们看来, 她们只是给了微不足道的建议,怎么能冒领这么大功劳?
但玲珑说她们要是不听话,以后她就再也不学习,并且还要带着王清欢同志一起不学习,这威胁实在吓人。
玲珑说:“我志不在此,这样吧,你们要实在觉得不好意思,那从另外地方补偿我也一样。”
她要求的补偿是什么没人知道,反正从这以后了了的课业就更重了。偏偏她不爱说话,虽然觉得教授们对自己更看重、更严格,但对她来说全在承受范围内,也就没追究到底怎么回事。
自打清欢接手前进大队,几乎没再跟刘芬芳打过照面,对方刻意躲着她,倒不是她俩之前的关系出了啥问题,是耿事成被捋了大队长的位子后,见不得刘芬芳跟清欢来往,他那脆弱的自尊心,也只能这样来勉强缓和一下了。
可以这么说,前进大队在清欢手里蒸蒸日上,还不如当初大家都穷得叮当响,一年到头见不着几次荤腥呢,至少那样不会显得耿事成太没用。
“你管她干嘛?”玲珑问,“实在闲着没事儿,你把牛肉给处理了。”
正要出发去大队部的清欢回头问:“哪来的牛肉?”
玲珑:“这你就甭管了,总之你把时间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不如给我做菜吃,我想吃酱牛肉。”
她现在天天在运输队兴风作浪,不需要跑订单时会按排班出车,时间一长手松就出了名,赚的多花的也多,反正天南海北,只要她想吃就一定能弄到,门路多到数不清。
清欢:“回来做。”
玲珑啧了声,恢复了原本懒洋洋靠在长椅上的姿势,她不像清欢对人类饱含善意,也不会插手阻止清欢释放善意,正如清欢从不试图约束她。
清欢到大队部是有正事儿要做,被她叫过来的都是大队里最能干的女人,等人到齐后,她便向众人传达了今天会议的主题,言简意赅,但如同在水面丢入一块大石头,炸得众人头晕眼花。
按常理来说,一个完整的大队委,应该具备标准且完善的领导班子,但前进大队,甚至是整个春山公社都不这样,除了名存实亡的副大队长外,基本是大队长的一言堂。
和书记调任过来后一直有心整改,却遭受到了巨大阻力,这也是她大力支持清欢建厂的原因。
“白菜,你再给讲讲,这个什么妇联,究竟是个啥?我们要是被选中了,真能有编制?”
虽然王白菜同志已经改掉了名字,但时不时还是有叫习惯的人改不了口。
清欢解释道:“我问过县委书记,绝对不是骗你们,但不是说只要报了名就行,表现优秀的才能有这个机会,说不定不仅能拿到编制,还能调到县妇联呢。”
这可真是凭空砸下一馅饼儿,馋得人头晕眼花。见众人都有兴趣,清欢又笑道:“关于咱们前进大队成立妇女联合会的事儿,你们可别往外讲。今天请你们几位来呢,也是因为你们平时工作表现优异,个人思想进步,所以想让你们心里先有个底。来,我先把妇联的性质,还有需要承担的职责跟你们说一说……”
这场会开得特别碗,等清欢回家时,玲珑差点儿把桌腿都给啃完了。
散会后的妇女们亦然,其中就包括刘芬芳。她被通知来开会时其实心里挺别扭的,因为她是单方面跟清欢断的联系,开会时清欢的目光偶尔会落在她身上,但跟看旁人没什么区别,于是刘芬芳既松了口气,又有些惆怅。
她没什么朋友,或者说广大的农村妇女都这样。她们的生活充满苦闷,基本没有接触新鲜事物的机会,宗族、贫困、婚姻,无休止的劳作和生育,以及无法避免的侵害,使得她们的自杀率远超男性。难以寻求到外界救援,外界将目光放着于她们身上的时候也很少,于是喝农药、跳河、上吊在农村成了屡见不鲜的自杀方式。
没有谁会天生热爱痛苦。
刘芬芳回家时,耿事成没啥好脸色,嘴里嘀咕着清欢能折腾,又说刘芬芳这么晚回,饭都没人做,一家老小全饿着肚子等。
耿事成不是大队长了,现在全家收入最高的就是刘芬芳,也不知怎么回事,平时耿事成也爱这么叽叽歪歪,但今天刘芬芳突然就怼了一句:“你没长手啊,饭都不能自己做?我还想回家吃口热乎的呢!”
耿事成哪里是因为她没做饭才嘀咕,纯粹是刘芬芳现在是家里的能人,虽然从前她也勤快能干,可那时候他是大队长,是男人,是家里的天,她是依附着他的,现在情形一反,耿事成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想要打压和否认她。
最好是让刘芬芳以后再也别往外跑,更别跟清欢来往,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哪也甭去,那样耿事成才安心。
前进大队妇代会至此成立,首批妇代会成员共有五人,都是大队出了名的泼辣强势,此外大队重新开办了扫盲班,授课老师大多是知青跟养殖场的老教授们。
以前常有人说念书没啥用,看这些知青们,哪个不读书识字的,结果呢?一年到头种个地连自己都养不活呢。可现在不一样了,想进大队厂子里干活,不认字还真不行,尤其是已经被提拔成小组长的,念过小学都算优势!
所以愿意来学习的人还不少,有目光短浅的,觉得学了也没啥用,爱来不来,反正没人强求。
前进大队蒸蒸日上,最难受的两种人分别是其它大队的,还有耿事成。
从前他当大队长的时候平平无奇,既没能带领队员过上什么好日子,又时常受其它大队长排挤,别看耿事成在家里挺说一不二,到外头却是个软柿子,自己喜欢和稀泥怕担事儿,又恋权。现在大队长换了人做,变化简直是天翻地覆的,一前一后,相差时间这么短,差距便显出来了,所以他最近都不敢出门,总觉得整个大队的人都拿异样的眼神看自己。
而其它大队眼看前进大队的人腰包鼓起来,哪能不眼红,他们没敢来前进大队闹,也不占理,就去找公社书记,说当初答应好的,要带其它大队一起致富,怎么到现在还没个动静?
公社书记跟耿事成颇有几分相似,他应付不来,便都推给清欢,清欢笑着应下,转头该干嘛干嘛。
路都还没走稳当,便有人想分果子来了,哪有这样便宜的事。
一枝独秀是很显眼,前进大队吃着肉,也得管其它几个大队喝汤,但双方的地位不能是现在这样,想赚钱想过好日子,就得把心态放平了,态度压低了,得知道谁才是娘,只看几位大队长那副眼高于顶的德性,有的是他们羡慕的时候呢。
前进大队现在是真不一样了,光是修好的水泥路就让几个大队的人眼红不已,这水泥路真好啊,下雨下雪照样走,以前往公社去不折腾几个小时不行,现在可方便多了,清欢还从县里申请了辆报废的拖拉机,经由玲珑及教授们修理后,就成了前进大队的公共财产,只要一毛钱,就能公社去个来回。
但这是前进大队的价,别大队的人想坐,得两毛。
拖拉机手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整个公社只找得出两个了,负责开拖拉机的是两个姑娘,人家可积极了,白天开拖拉机,晚上去扫盲班,脸上成天带着笑,精神面貌一看就不一样。
刘玉香同样没闲着。
她除了种木耳外,天天来扫盲班蹭课,最开始种木耳,刘玉香是想自己养活自己,总不能事事等着旁人帮忙,情分总有耗尽的一天。
她的事儿之前闹得挺大,大队里不少人觉得她做事太绝,愿意跟她来往的人不多,刘玉香并不在乎,她早习惯了,以前在于家当牛做马,她也没几个说得上话的人,现在她忙着赚钱呢,哪里会管别人怎么看自己,反正她养的小黄狗已经长得油光水滑,会看家会抓老鼠,看见她还会摇尾巴,比人讨喜多了。
她一个人住,于家人又不是什么勤快人,所以难免有些需要修修补补的地方,刘玉香又节俭,舍不得花钱,能自己干的通通自己干,实在不行才找人帮忙。
她不让人白干,干木耳拎了满满一筐,帮她修屋顶的人一走,再下回刘玉香就能自己修了,手法是笨拙了点,但也像模像样。
晚上上完扫盲班,刘玉香听几个女知青在说屋顶漏水的事,顺口便道:“不用找人,我能帮你们修。”
纪斌正苦恼着呢,她们女知青同住一个大房间,哪边漏雨就换另一边睡,现在她们犹豫不决的不是屋顶找谁来修,而是只修个屋顶就算,还是连着知青点一起,通通修缮一遍?
“玉香姐,你啥时候会修屋顶了?”纪斌惊讶地问。
刘玉香:“这有啥难的,我记得知青点也是泥屋吧,要是砖瓦屋还得找门路买砖呢。”
第二天刘玉香还真来了,纪斌从大队里借了梯子,心惊胆战地看着刘玉香爬上去,巧的是有人路过,见刘玉香修屋顶修得像模像样,便问她接不接活儿,给刘玉香问得一懵。
她还没想过干修屋顶的活儿呢。
最后她接了,对方没给钱,给了十个鸡蛋,这可够刘玉香吃好一阵子的了。
前进大队穷,整个大队的砖瓦房也就那么两三家,剩下的以泥屋跟茅草屋居多,天气好时还行,真刮点风下点雨,那是处处有毛病,所以手里闲钱多了些后,不少人家都想把屋子给翻了,不说盖得多么气派,好歹不透风不漏雨。
清欢知道刘玉香在大队给人修房顶后,便来找她,问刘玉香愿不愿意去县里的一个施工队,她在大队选了几个人,都是孤寡家庭。
“活可能有些重,给的钱也不多,大概要干三四个月这样子,包吃住。”
整个春山公社八个大队长,只有她一个人争取来,除了她自己有能耐外,在和书记面前说得上话,也是别人愿意给她面子的原因之一。而清欢之所以消息如此灵通,则要归功于早在县运输队混得风生水起的玲珑。
刘玉香连连点头:“愿意,当然愿意!”
清欢便笑了:“可能会很累。”
刘玉香摇头说:“累怕什么啊,能赚着钱就行,你是不知道,我家那屋子破得不行,要不时时看着,发耳都难。我现在就想多攒点钱,到时把家里修修。”
这活儿不是白得来的,玲珑亲自把人送到了施工队,施工队用的水泥啊砖瓦之类的,除非是自己有门路,不然都得靠运输队,所以见了她态度很好,再加上清欢提供了一批淀粉肠,给工人们改善了伙食,以及前进大队这批临时工人比男人能干,还不像男人喜欢偷懒耍滑,没几天大家就相处得比较和谐了。
玲珑隔个三五天会来施工队溜达一圈,她现在在运输队话语权很大,如果不是太年轻,现在队长是谁还不好说呢。
刘玉香自打自由后,脑子跟着活泛很多,有时她都感到不可思议,以前在娘家在婆家,自己就跟个不会想事儿的傻子一样,天天干活下地,像被抽起来的陀螺连轴转,那时要有人跟她说让她去扫盲班认两个字,刘玉香可能会觉得对方有病。
她感觉自己之前的人生是麻木的,跟老黄牛没什么区别,现在她也累,但她就是打心底高兴,觉着自己还能活着,真是件好得不能再好的大好事。
而且这次她还交到了好几个朋友,能从整个大队被选中的人,根本不会在乎刘玉香是不是命硬,又是不是心狠。
像树芽儿,她没爹没妈,是给人扔了的,被大队里一个孤寡老人捡回来养大,她十二岁那年,养大她的姥姥去世,从那之后她便没人管没人问。指望耿事成那个大队长是没可能的,幸好刘芬芳人不错,知青点的女知青们读过书,也很照顾她,免得当时还年幼的树芽儿被人骗,等树芽儿再长大些,得了什么好东西,也会私下悄悄送给纪斌她们。
姥姥在世时对她很好,所以树芽儿今年虽然才十六,个头却快一米七了,比同龄人都要高。
她跟知青们接触得多,想法也多,清欢选出来的这些人,基本都跟树芽儿一样头脑灵活,又敢拼敢干。
甚至于在休息时间,她们也不会离开施工现场,而是东看看西看看,再帮忙打打下手,这样既学到了东西,又不至于落人口舌。
果然,三个半月后,施工队的活儿结束,树芽儿等人回大队没两天,就被委派了新工作——重建知青点。
知青们自己凑了三分之二的钱,剩下三分之一由大队出,盖的还不是泥屋,而是砖瓦房。
砖是玲珑帮忙联系的,知青们住够了这破屋子,好些人年纪不大却落了风湿,一到下雨天关节就疼,而且知青点本来就是没人住的破屋改建而来,早该休整了,只不过耿事成没本事,没人出事他就啥都不想管,更不想给自己揽活。
“我,我也行啊?”
刘玉香指着自己的鼻子,不敢相信。“可我不是前进大队的人啊!”
对于她可以加入前进大队施工队这件事,刘玉香脑子晕乎乎的,感觉跟做梦一样。
清欢笑着说道:“以后厂子会越建越大,需要的人手也越来越多,早晚要向外面招人的。”
顿了下,她又真诚道:“你勤劳朴实还好学,是个很有前途,很厉害的人,我相信没有你做不到的事情,你是最好的。”
刘玉香这辈子都没有被人如此夸奖过,她的人生从来是被打压的,所有人都在不遗余力地向她传达一件事:你是女人,你没有你的兄弟有价值,你生不出孩子,你没有用。像这样被人肯定,还是被一个很有本事的人肯定,不知不觉间,刘玉香竟已热泪盈眶,她连连点头,用手背擦去泪水,恶狠狠地说:“我会干好的,我一定能干好!”
清欢说:“说不定以后还能走出春山公社,走出县城,去到大城市呢。”
刘玉香不觉看向她,心想,真的能吗?
清欢含笑对她点头。
前进大队没人干泥瓦匠,之前养殖场跟加工厂的建立,是从外面请的人,这还是第一次大队自个儿盖房子,而且整个施工队都是女的,真真儿是十里八项头一回。
时不时就有人过来凑热闹,看着看着慢慢便服气了,还真别说,以刘玉香跟树芽儿为首的施工队干起来像模像样的,拉回来的这批红砖质量也好,价钱还特实惠,看得人眼热,很多想修房子的人都跑来问红砖在哪儿买的,自家也想买一些。
玲珑不耐烦应付这些,干脆早出晚归,而今天一大早,公社来人找清欢,说是和书记找她。
她们俩之前开诚布公地谈过一回,但平时见面并不多,两人都很忙,来的路上清欢还在想是什么事。
玲珑:“估计又是一群红眼病呗。”
还真不能小瞧所谓的“红眼病”,光是跑来养猪场搞破坏的大队就不少,知道前进大队富裕起来后摸进来盗窃的、想进厂子里寻摸配方的、甚至还有人偷偷往猪草里掺剁碎了的拉拉藤。
拉拉藤又叫猪殃殃草,猪根本不能吃这个,幸好负责调配饲料的老教授心细,要不然要出大事。
这么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倒也没有,纯粹是见不得前进大队好。本来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线,一样穷一样没能耐,突然有一天你弯道超车,这让人心里怎么平衡?
若非清欢态度强硬报了公安,估计到现在还不消停。
清欢点头:“想也是了,他们能忍这么久,我也挺惊讶的。”
几个大队长本来就勾心斗角互看不顺眼,我不行生怕你行的,公社书记被他们闹得连家都不敢回。
结果两人全猜错了,清欢到县委后,和书记正在开会,她便在对方的办公室中等,大概过了十五分钟,有人推门进来,是个面生的男人。
一米八左右的个子在这年头很少见,不过清欢一眼看出对方右腿有问题,应当受过不轻的伤。
男人看见她,迟疑了会问道:“同志,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清欢看得出来他不是在搭讪,但她很确定自己并没有见过这人,而直到现在她也没有获得王白菜的记忆,可王白菜的社交圈几乎为零。
正在她要回话时,又有人推门进来,这回是和书记。
和书记一进门就笑:“正好,这不巧了么,耿振业同志,我原本还想着你大概几点到呢。”
随后又对清欢道:“清欢同志,我也是前几天才接到通知,耿振业同志没有牺牲,但他受了伤,没法再留在部队,所以转业回来了。”
等一下。
清欢微微蹙眉。
这大白天的,死人还能复活?
第648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二十九)
清欢没错过耿振业眼里的惊愕之色, 显然如果不是和书记证明她就是王白菜,耿振业连自己妻子长什么模样都认不出来。
倒也不意外就是了。
王白菜矮小瘦弱,性格怯懦, 逆来顺受, 几乎没有抬头看人的时候, 年纪轻轻便习惯性驼着背。在她二十余年的人生中,只有耿振业归家时才能有机会带着小丫吃上两顿饱饭, 可耿家人实在会装,再加上耿振业总是待不了多久,假如他在时王白菜多说两句话, 他走后, 王白菜都要被清算。
要说她俩之间有多么深厚的妻夫感情纯属白扯,哪怕再过个几十年,照样有将就着搭伙过日子的人, 何况这时候。
虽然这具身体已经过了长个子的年龄,但在清欢坚持不懈的锻炼、食补以及药浴下,还是让她成功长了那么七八厘米, 旁人问时,她便推说是从前驼背不敢伸直了腰的缘故。
身上长了肉, 不再是皮包骨的模样,长相自然也就跟着变了,再加上体态和气质的变化, 别说耿振业认不出来, 就是王白菜的亲娘见了照样两眼一抹黑。
和书记:“你们两口子这么久没见, 肯定有很多话要说, 正好我还有事——”
两人同时开口,只不过意思完全不同。
耿振业:“谢谢和书记。”
清欢:“不用了。”
想也知道刚开完会和书记还能有什么事, 无非是找个借口给她跟耿振业相处空间,但这根本没必要。
刚才有和书记在,耿振业已经将他“牺牲”的事情讲了一遍。当初他被派出去做任务,中途出了事,整个队伍几乎全军覆没,而他当时身上带着很重要的文件,于是另一位幸存的战友便跟他调换了身上的证件,并让他提前撤离。
没想到敌人非常狡猾,竟然还留了后手,耿振业受了重伤,不得已就近躲藏,周围全是敌人,未免打草惊蛇,在不确定的前提下,他不敢轻举妄动。
由于遗体受损严重,部队只能根据证件来确定身份,证件残缺不全或不存在的,才需要辨认,所以当初送回来的骨灰其实并不是耿振业,这件事直到耿振业赶回部队后才真相大白。
他在隐藏行踪时耽误了治疗,腿部落下残疾,部队照顾他,给他安排了就近转业,今天正是来报道的时候。和书记提前得知,才让人通知清欢。
清欢对耿振业道:“耿家已经分家了,你的抚恤金我拿了大头,这你应该没意见吧?”
耿振业连忙道:“没意见。”
清欢点头:“那就好。根据法律规定,配偶死亡后,婚姻关系自动解除,但我要女儿的抚养权,你有意见吗?”
耿振业:“没意……等等。”
他震惊地看着清欢,随即想到什么,诚挚道歉:“我知道这些年很委屈你们娘俩,是我做得不好,但我没有离婚的想法——”
清欢打断他的话:“你什么想法不重要,是我不想跟你维持婚姻关系。和书记,新时代了,婚姻自由应该不只是嘴上喊的口号吧?”
和书记清清嗓子,比起第一次见面就空降县委领导班子的耿振业,她当然更亲近也更信任清欢:“是的。”
耿振业还想说话,这时突然有人敲门,随后两个矮小的影子从门缝里窜了进来,一左一右紧紧抱住耿振业的大腿,跟在后头的是和书记的秘书,她正哭丧着脸:“对不起,书记,耿同志,这两个孩子一直哭着要找你,怎么都哄不好。”
抱住耿振业大腿的是一对双胞胎男孩,年纪也就五六岁,跟如今的了了差不了些许,但很瘦很黑,扒拉着耿振业裤腿的手跟鸡爪子时的干瘦干瘦,一点肉没有。
耿振业哪里会哄小孩,从王白菜怀孕到生产,再到小丫一点点长大,他带她的时间少得可怜,可能在他心里,小孩儿见风就能长,可地里的庄稼尚且需要小心伺候,要浇水施肥捉虫呢,何况是活生生的生命?
双胞胎张嘴就喊爸爸,耿振业被缠得满头大汗,见清欢完全没有帮忙的意思,和书记赶紧弯腰哄孩子,耿振业这才得以喘息,他用充满愧疚的目光注视着清欢,低声道:“他们是……我那位战友的孩子。我离开部队前,去他的老家看了一下,两个孩子过得很不好,他是我的恩人,我不能就这样放任他的孩子被人虐待,所以就把他们带了回来。”
清欢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她点点头,语气温和:“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了,那就好好照顾他们吧。”
耿振业不知为什么,明明之前早已做好了决定,可当着妻子的面说出来时,却感到了心虚。
“我转业后工资不低,能养活得起你们娘四个……”
“请等一下。”清欢再次打断他的话。
她总是带着笑意的嘴角慢慢压平,以至于办公室中竟有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连正帮忙哄孩子的和书记都没开口。
“你没有牺牲的消息,我不是第一个知道的,你转业的事情,也没有跟我说,从见面到现在,你没有关怀或是询问过我与孩子的任何事,但是你一回来,就告知我你不想离婚,并且带了两个孩子回来让我养,是这个意思吗?”
耿振业讷讷道:“不是让你一个人养,是我们一起,而且男孩子不用养得多么金贵,只要有他们一口饭吃就行了——”
清欢真不知道这人究竟是装傻还是真蠢:“一起养?需要我提醒你,在女儿长大的这些年里,你作为父亲为她付出过什么吗?千万别说你每个月寄回来的津贴跟工资,那些都进了你爹跟你兄弟们的嘴,我们没有捞着一分。至于给口饭……”
她看了眼双胞胎,对他们并无恶意与嫌弃:“他们是烈士后代,不是小猫小狗,你嘴上说得轻巧给口饭吃就成,你试试看真这么做呢?”
人生在世,名声再不重要,也不是能拿来随意践踏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她根本没有必要来背负这份责任。
耿振业一时冲动把孩子带回来,心里想得可美,以后一家四口在一起过日子,实际上哪有他想得这样好。
双胞胎品性如何,是否有教育空间清欢并不关心,虽然了了不是真正的小孩,但毫无疑问的,她会永远偏爱了了,不可能让任何人来侵占了了的生存空间。即便耿振业一个人带双胞胎,那他养这两个孩子必然要付出,也就是说,原本属于了了的利益被切割给了陌生人——他大可做他的好人,但不能逼着别人跟他一起。
双胞胎挺机灵的,来的路上耿振业跟他们说过“妈妈”有多么好,以后他们还会有个“妹妹”,可许多亲生的姐妹兄弟都不一定相处得好,何况毫无血缘的半路兄妹?
耿振业太想当然了,这是很多“好男人”的通病,他们基本不承担家庭责任,也就会忽视履行责任所伴随的心血,不用想清欢都知道耿振业理想中的家庭生活是什么模样。
妻子带着两个非亲生的战友遗孤与一个亲生的孩子,负责孩子们的衣食住行以及教育,而他只要去上班赚钱就好了。每个月的工资都交给妻子来打理还不够吗?顶多有空时喊几个孩子过来说我考考你,要是学得好,那就脸面有光,要是没血好,自然是妻子做得不够周到。
妻子帮他带孩子,全了他讲义气的好名声,妻子给他洗衣做饭坐镇大后方,让他可以毫无后顾之忧的在单位拼搏上进——好前程还会远吗?等过个十几二十年,他只要不出轨都能当上单位好男人第一名。
不如真死了呢,好歹以后了了身为烈士之子,考试说不定还能加个分。
但清欢鲜少对人口出恶言,能够和平解决再好不过,如果不能……她不想做的事,也从没人能强求。
“妈妈!”
双胞胎其中一个突然挣脱和书记的怀抱,踉踉跄跄朝清欢跑了过来并抱住她的大腿,仰起脸哭着哀求:“我吃得很少很少的,我可以帮你干活,我会烧火、洗衣服还有喂鸡,我什么活都能干的!求求你留下我跟弟弟吧,我们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这么点的小孩哭得如此凄惨,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受不住,清欢笑了笑,伸手握住小孩的手腕,饶是对方死死抱着她不打算松开,然而关节处微微一麻,也还是情不自禁松了手。
“妈妈可不是随便乱叫的称呼,你应该叫我阿姨。”
她说话的口吻很友善,却透着令人心惊的强硬,脾气好并不代表来者不拒,孟婆大神见惯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早已跳脱七情六欲之外。
同为女人,和书记其实也不赞同耿振业这种先斩后奏的行为。
即便出发点再好,跟家里联系一下都没有就直接把孩子带回来,清欢同志要是不愿意养,岂不是落人口舌?更何况她现在正处于事业上升期,回归家庭多可惜啊。
这年头,宁毁一座庙不拆一桩婚的观念深入人心,和书记也不好说干脆离了算了,清欢说得对,她俩婚姻关系已经不复存在,即便耿振业回来,顶多也就办个手续的事,身为县委书记的她还能帮忙让流程走快点儿呢。
“要我说啊……你俩换个角度想想呢?”
清欢跟耿振业闻言,同时看来。
和书记道:“耿同志,我实话实说,你如果想要持续这段婚姻,那你就不该招呼都不打一声。”
顾及到有孩子在场,和书记说得很委婉:“你这样直接宣告结果,不是要逼清欢同志做她不愿意的事情吗?你知道她现在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吗?”
耿振业当然不知道。
他急急忙忙赶回部队后,先是忙着交接任务,然后便赶去战友老家,再着手转业的事,这一整个过程里他压根没想过老家的妻子跟女儿,比起情感上的寄托,她们更像是一个符号——他平安回来了,还活着,以后也不会离开她们,这还不够?
耿振业惊讶于妻子的改变,但他完全不知道这份改变从何而来。
清欢想,假如她和了了没有来,王白菜与小丫此时已然死去,那么匆匆带着两个小男孩回来的耿振业必然会回老耿家,他转业后得上班,哪来的时间带小孩,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他一定会很快再婚。
有新的妻子帮他照顾孩子孝顺老人打点家事,至于这个妻子会是谁,一点不重要。
等他再婚有了新的亲生的孩子,逢年过节还能记得白菜跟小丫,给这娘俩多烧两刀纸钱就不错了。
然而没有人知晓那对可怜的母女已经消失在这世间,所以耿振业的回归就象征着圆满,拒绝了他的清欢在旁人看来才是不识好歹呢。
和书记不知道清欢在想什么,她给了个很离奇,但又莫名很有道理的提议:“要不这样,耿同志这些年跟家庭脱节,不如试着留在家里照顾孩子?毕竟清欢同志跟这俩孩子不是亲生的,做好做不好都容易落口舌,但要是你照顾就没人能说什么了不是?”
耿振业下意识道:“我还有工作……”
“这就更简单了。”和书记眼睛一亮,“你转业回来是副处级,拿六级工资,工作完全可以让给清欢同志嘛!她工作能力强,又有上进心,这样你既能维持婚姻,又能给她做好坚实的后盾,清欢同志,你觉得呢?”
清欢眨了眨眼睛,轻笑道:“我没意见。”
耿振业结结巴巴道:“可,可是……”
“是担心我的文化问题吗?”清欢柔声问,“放心,在大家的帮助下,我差不多够得上高中水平。如果是担心我的能力问题,我想和书记刚才已经为我证明过了。”
不是想一家团圆吗?那以后耿振业留在家里带孩子,把工作让出来给她好了。
不然她自己一步一步往上走,想到副处级还得好久呢。
和书记点头:“不仅我,大家都能给清欢同志证明。”
至此,耿振业终于对“妻子”产生了不敢相认的情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嘴巴像是有自我意识在说一些胡话:“如果我把工作让出来,你也没法拿到跟我一样的评级——”
“这个你不用担心,以清欢同志的能力,是金子早晚都会发光。”和书记道。
她真不觉得自己这提议有什么问题,这不是很公平的事吗?耿事成想继续婚姻,那他付出一点怎么了,天底下多的是正在付出的女人。
耿振业额头沁出一层汗,不得已因伤退伍已经让他失落不已,要是连工作都没有,那他真不知道人生还剩下什么乐趣。
“我,我……我得想想。”耿振业低着头说。
清欢微笑:“当然。”
两人无法统一意见,双胞胎自然是得耿振业自己带,他一路带俩孩子回老家,已经心力交瘁,迫不及待想要来个人帮自己分担。本来这个人选是王白菜,可惜现实与想象不同,耿振业也只能把两个孩子带回老家,寄希望于娘爹帮忙。
结果这不回来还好,一回来才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二哥四弟失手打死了大哥,齐齐进局子吃牢饭了,他爹耿老头因此气得中风瘫倒在床,口眼歪斜连字儿都说不出一个?!
“爹啊!”
耿老头如今就住在从前王白菜跟小丫住的那个小房间,家里只有吴老太会管他,但也只是给他吃点东西保证饿不死,如今耿老头饿得骨瘦如柴,又因为生病,整张脸都偏了,村里小姑娘来找了了玩,不小心看见他这张老脸,被吓得大喊有鬼拔腿就跑。
哪里还是从前富态的耿老头啊!
耿振业跪在地上,泪如雨下,看着他爹的吃住环境,以及屋子里破窗破瓦都遮掩不住的臭烘烘的气味,一股怒意袭上心头,对耿老头说:“我去找我媳妇问个明白!”
谁知他刚走到门口,穿着黑蓝色褂子,头发花白的吴老太正好端着碗过来了。
碗里是小半碗又黑又稀的野菜糊糊,光是看着就知道绝对让人难以下咽。
“娘,你们天天就吃这个?!”
耿振业愤怒地直咬牙,他现在就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吴老太冷冷地问:“你刚回家,不伺候好你爹,要上哪去?”
耿振业对母亲的态度远比另外三兄弟要好很多:“我去找白菜,我要问问她,我不在家里时,她是怎么照顾家里的!我刚才看我爹后背褥疮都烂了,粘在床单上!”
吴老太把碗放到耿振业手里:“你有空去找她问,咋不去烧点水,先给你爹擦洗擦洗?”
耿振业愣了下,这才发觉娘跟从前不一样,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因为娘在家里是隐形的,沉默的,几乎没有声响的。
除了伺候他爹还有干活,她像生活在这个家的鬼魂一样毫无存在感。
生平头一回被亲娘训了,耿振业闷声不吭,烧水去了。
真伺候起人才知道是件多折磨的事儿,耿老头虽然不能开口说话,嘴上却不停哼唧着,可他想说什么没人知道。
光是给耿老头换个床单,擦身子换衣服,耿振业已是满头大汗,从头到尾吴老太一下手都没伸,好不容易耿振业收拾好了,吴老太却端着一盆凉水进来,全泼到了耿老头身上。
这可给耿振业看傻了,他目光呆滞:“娘,你?”
吴老太很平静地说:“给你爹收拾收拾,这是你当人儿子该做的。”
耿振业满头雾水,还没弄明白咋回事,外头忽地传来一阵嚎啕大哭,是双胞胎。
他心下一紧,连亲爹都忘了,抬腿迈了出去,然后两个小孩一左一右朝他冲过来,死死抓住他的衣服,一边哭一边大声喊着爸爸,委屈极了,伤心极了。
双胞胎在耿振业跟前挺乖的,很少这么哭,一路下来耿振业对他俩也有了感情,听他们哭成这样心疼得很,正要问咋回事,谁欺负他们了,眼一抬便看见个穿着绿色背带裤的短发小女孩,正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
耿振业认不出妻子,同样也认不出孩子。
一时间,他不知是该先安慰双胞胎呢,还是该先问眼前的小女孩他们为什么哭。
“哭什么哭,再哭把你们嘴巴缝起来!”
门口传来一声暴躁的喝斥,玲珑踩着自行车出现,隔得老远就听见这阵鬼哭狼嚎,原本以为是别人家的,没想到越靠近自家听得越清晰。
早上跟清欢分别后,玲珑很快也听说了耿振业的事儿,运输队消息向来灵通。
她岔开一条长腿,脚踩在地上,满是挑剔地打量着耿振业。
在旁人看来一表人才的长相,在玲珑这根本不够看,何况他的其它方面还拉低了这微弱至极的优点。
她有时能跟小孩玩得很开心,有时又看小孩很不顺眼,总之和善的时候有,但少,得看她心情。
双胞胎这样的丑孩子,玲珑多看一眼都觉得食欲下降。
耿振业还不知道家里住了个知青,见玲珑陌生,说话又凶,也不再收敛,沉声问道:“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家?”
玲珑充耳不闻,冲了了抬了下下巴:“被人揍了?”
看就知道不可能是了了被揍,只能是别人挨了了的揍,但玲珑偏要这么问,果不其然,了了像没听到一样,转身就进了屋。
“啧。”
把自行车往旁边随手一放,仗着自己身高腿长,玲珑上前两步就将了了拎了起来:“什么态度?信不信我把你丢出去?”
嘴上这么说,另一手却漫不经心地往了了嘴里喂了块糖,“有毒。”
说完还真将了了扔进了屋里,正好扔在叠起来的被子上,随后玲珑微微侧首,目光落在双胞胎身上,满是恶意道:“再敢靠近她,小心你们的眼珠子。”
耿振业不敢相信她一个成年人,居然会吓唬小孩,刚想说话,就听那人又道。
“你也一样。”
第649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
耿振业“死而复生”的消息传来, 整个大队都沸腾了起来,原本不算窄小的耿家小院直接爆满。耿振业不想让人瞧见他爹现在这副样子,吴老太在屋子里把门关上了, 没人发现看见她后, 耿老头那扭曲又难掩惊恐的眼神。
吴老太觉得现在这日子挺好, 有的吃有的喝,晚上还能睡那么宽敞的炕, 再不必担心翻个身就会摔下来。她以前受气习惯了,现在才懂为啥耿老头为啥那么爱跟她动手,在外面又为啥那么能装。
因为她真的从“照顾”耿老头的行为中获得了从没有过的快乐。
吴老太不怎么说话, 她知情识趣, 哪怕清欢当初说的是她跟三房养老,吴老太也基本不朝三房凑。
两边反倒相处得不错。
她没啥赚钱的本事,也就养养鸡, 攒够了鸡蛋拿去换点东西,再不就是侍弄家里的菜园子,总之只养活自己一张嘴再简单不过了。她种了菜, 会送些给清欢,投桃报李, 清欢那边做好了饭,也总会给吴老太这边送一份。
真奇怪,明明老耿家已经是家破人亡, 吴老太却一点都不悲伤,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没这么轻快过, 她从来不知道, 从天亮到天黑,原来也可以不必一直操劳。
她每天只给耿老头灌一次饭, 吴老太不想耿老头死,她希望他再活得久一点,他不能享受了几十年然后两腿一蹬干脆利落地死了。
耿老头本来在大队人缘就不咋地,清欢带领大队致富后,跟他划清界限的人就更多了,从他中风到现在,愣是没人来探望过,哪怕因为耿振业死而复生,挤进院子里的人也没几个往耿老头这屋来的。
大家都很好奇耿振业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啥骨灰送回来了结果人却好好的?那送回来的骨灰又是谁的?耿家出了好多事,耿振业打算咋办?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耿振业会跟清欢继续在一起过日子,本来就是两口子嘛,以后一家人和和美美不比孤家寡人来得强?
就连被明确拒绝过的耿振业也这样认为,他觉得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媳妇现在不答应是因为从前被伤透了心,自己一声招呼不打就带两个孩子回来确实不对,但一家人开诚布公好好谈,有什么困难是不能一起克服的呢?
耿振业在大队的名声比耿老头好多了,而且他还是光荣转业,愿意帮忙来劝清欢的人不少,大家都觉得错过耿振业这样的,清欢一个带了孩子的女人,上哪去找比耿振业强的?
也就是现在大多数人都靠清欢吃饭,不然早有人说她不识好歹了。
由于清欢不配合,刚刚回来的耿振业不得不自己照顾双胞胎还有亲爹,他回来之后,本来吴老太每天还给耿老头送一顿饭呢,现在直接当了甩手掌柜,给耿振业累得呀!
耿老头穿的衣服还有床褥八百年没换,什么味儿都有,脏得不堪入目,耿振业洗了七八次才稍微洗得干净些。他还想带耿老头去医院看看,此外几个嫂子得知他回来,也都带着娃上门了,话里话外是要寻求帮助的意思。
照顾一个不能动的老人本身就是件很艰难的事,何况耿振业还有俩小孩。
他被弄得一个头两个大,从他长大到现在,根本没带过小孩,衣食住行样样操心,而且耿振业还得忙工作的事,天天来回在县跟大队穿梭,腿都要跑断了。
他实在没招,只能去求吴老太帮忙。
吴老太答应得很爽快,谁知隔天就摔了一跤,也躺床上起不来了。
这下可好,耿振业又得多照顾一个老人。
他彻底焦头烂额,从早到晚忙不过来,就这双胞胎身上的衣服也都脏兮兮的,耿振业没法,只能找大队里人帮忙照顾,他自己掏钱。
这种情况下,他根本没机会找了了培养感情。
打那天双胞胎被揍了之后,耿振业终于得知了短头发背带裤的小女孩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在县里没认出自己媳妇,在家里也认不出闺女,很难形容耿振业意识到了了身份时是个怎样的心情,但跟瘦小黝黑的双胞胎比,显然了了更加符合耿振业想象中孩子的模样。
而从前的小丫,他顺理成章的不再记得。
哪有孩子不崇拜父亲,不渴望父爱?母亲再好,父亲也是没法被替代的。可以说耿振业之所以如此坚信他跟清欢之间的“婚姻”还能继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在了了身上。
等到耿振业终于能歇口气,可以把心思用来讨好了了后,他买了很多条漂亮的小裙子还有头花,以及小孩子都爱吃的糖果跟零食,以为这样能够投其所好。
对于“父亲”笨拙的讨好,了了就跟没有看见一样。她从来不跟耿振业说话,当然她也不怎么跟别人说话,更何况耿振业应该挽回的不是她,是早就死去的王小丫。
清欢一点不担心了了会被耿振业的糖衣炮弹腐蚀,别说了了不是寻常小孩,即便她是,即便她哭喊着想要爸爸,想要“完整的家庭”,清欢也不会因此委屈自己跟耿振业破镜重圆。
耿振业觉得自己买的东西清欢不会要,所以才会想要了了收下,其实他如果真的送过去清欢肯定是会要的,这本来就是他该做的,王白菜母女几乎没有从他身上得到过什么,不要的话难道留给他自己快活吗?
“小丫,我,我是爸爸……”
耿振业嗫嚅着,乃至于他不敢直视女儿的眼睛。
了了跟没看见他一样从他身边走过,耿振业见她不搭理自己,心里一急就要去拦,手刚伸出去呢,横空抽来一根细细的树枝,耿振业的手背眨眼肿得跟个馒头一般。
“好歹回来这么久了,连她名字都不知道叫什么?”
玲珑把玩着手里柔软的柳条,玩味地问,“随便哪个大队喊一声小丫,你能收获几十个女儿。”
耿振业当然知道妻子和女儿都改了名字,可不知是出自什么心理,他总是叫不出口,执拗地称呼她们为“白菜”和“小丫”,似乎这样就能回到从前。
他怀念的不是过去的王白菜跟小丫,他怀念的是她们的温顺听话不惹事。
了了回头看了一眼,玲珑跟赶小鸡似的挥挥手,示意她赶紧走。
走肯定是要走的,了了宁可在养殖场被老教授们盯着学习,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在耿振业身上。
不过走之前,她说道:“我不需要爸爸,以前,现在,以后都不需要。”
“听见了吧?”玲珑幸灾乐祸道,“父亲又不是什么必需品,人家不要你你就不能要点脸别靠过来吗?”
耿振业捏着拳头正要说话,玲珑忽然道:“对了,我认识几个公安,你回来之后还没见过你幸存的两个兄弟吧,要不要去见见?”
耿振业是想见的,但他是退伍军人,不能以权谋私,乍一听玲珑这么说,他有点震惊,这位赵知青,竟然这么好心?
“你这是什么表情?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这人最热心最善良最好相处了。”玲珑大言不惭道。
除了个别人外,大众对玲珑的评价确实如此。
手足之情占据上风,但耿振业还是警惕道:“你有什么条件?”
玲珑笑:“我跟清欢她们俩感情好,怎么会对你做什么呢?但你知道的,现在整个大队都仰仗着清欢,你既然转业到了县里,不如选个能造福大队,也能帮到她的职位。”
耿振业的转业流程已经到了择职阶段,他自己也在犹豫该选哪个。
“选粮管所或者物资局吧。”
玲珑忽地正色道,“大队现在重心在养殖跟生产上,平时跑业务也需要周转,如果你选了这两个其中之一,对我们的工作会方便很多。”
尤其是粮管所,绝对是这个时代最为热门的单位之一,挤破头都不一定进得去。
玲珑的建议有理有据,毫无私心,但这不是耿振业努努力就能成的,他知道那是好单位,别人难道不知道?他只是占个转业军人的名头而已,实际上并没什么人脉,在本地根基也不深。
无论如何,耿振业还是在玲珑的帮忙下见到了耿老二跟耿老四。
当天晚上,耿振业便气冲冲地来找清欢“兴师问罪”。在耿老二耿老四口中,他们老耿家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全是清欢造成的,连他俩失手打死了耿老大也能怪到清欢身上,耿振业气势汹汹地来,结果刚跨过门槛,四目一相对,满肚子的气就跟被戳破了的气球一样呲一声爆了。
清欢似乎早知道他要来。
比起耿振业流露于外的愤怒,清欢显得平静许多。玲珑在边上幸灾乐祸等着瞧热闹,如果真有人以为清欢好脾气就能对她予取予求,那对方可就大错特错了。
耿振业自己也不知怎么个事儿,明明满腔的话要讲,结果瞅着清欢这一瞬,他顿时从理直气壮的成了气弱的。
清欢问他:“你是真觉得你有理有据,还是只是借此找个由头耍威风?”
耿振业语塞。
玲珑摸着门边出去,顺手给大门从里头栓上。
耿振业嗫嚅着说:“我就想问问……”
“你那几个兄弟是什么德性,我想你比我更清楚,哪怕不清楚,在大队四处走访问问也就知道了。”清欢说,“是我抓着他们的手打死了你大哥?”
耿振业无言以对。
玲珑心想就这心理素质,怨不得当这么多年兵愣是没弄到随军资格。
“你好歹也是个军人,以前你的妻女在家里过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日子,即便你爹跟你兄弟再能装,应该也逃不过你的眼睛吧。”
她这话说得有点奇怪,但耿振业并没有多想,还以为是她已经心灰意冷才会如此自称。
“好不容易跳出这个火坑,你怎么还有脸要求破镜重圆?”
耿振业只能结结巴巴地表示,他会用余生补偿她们,把从前欠她们的都还回来,再也不缺席她们娘俩的人生。
这话把一直没关心她俩谈话的了了都惊动了,她往这边看了一眼,玲珑说:“连小朋友都觉得你恶心了。”
清欢:“不想离婚,除非你把工作让给我,否则免谈。”
耿振业淡当然舍不得这份工作,谁家有男人把工作让给女人的?而且要是这样,那他岂不成了吃软饭的了?别人知道了得说的多难听。
清欢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她笑了笑,罕见地说话不怎么客气:“你今晚过来,究竟是要给你几个兄弟讨公道,还是想借此威胁我跟你复合?”
耿振业连忙解释:“不是威胁——”
玲珑一针见血地插嘴:“其实你心里也在偷着乐吧?以后再没有兄弟巴着你吸血了。”
装什么呢,真在乎兄弟情,早倾家荡产卖工作卖房子卖血跑关系找人脉给耿老二耿老四减刑了,哪还能像现在这样装得大义凛然。
耿振业有种光天化日在闹市之中被扒光了的羞窘感。是人就有私心,他也一样,以前他能忍受几个兄弟,是因为王白菜替他承受了绝大部分,被欺负被奴役的不是他罢了。
现在真要回来扎根,这兄弟便成了阻碍,即便不能清除,也得将他们摁住了。
耿振业根本不敢顺着这些话往深了想,反正只要他不去想,他就还是那个出息的、有良心的、正直的耿振业。
他巴巴道:“真的,我真的是想补偿你们,没有别的意思,我——”
“想补偿也不是不行。”清欢忽然改了口。
耿振业闻言,登时面露喜色,谁知清欢接下来说的话,与耿振业所想完全不同。
他以为她是愿意接受他回归这个家,但这是没可能的。
既然要补偿,当然首要从经济上来讲。清欢要耿振业以后每个月三分之二的工资,此外还要求他不许再婚,至于那对双胞胎,耿振业爱怎么养就怎么养。
耿振业:……
他的脸上写满了匪夷所思,做梦都没想到清欢会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
说句不好听的,这还不如不离婚呢。
“当然,如果你坚持不离婚。”
清欢笑了,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对耿振业表示出一丝一毫的不满或敌意,看着就一副很好商量的样子,但真正站在她对立面的人才知道,她远不像表面这样没有脾气。“又不肯把工作让出来,那最后鱼死网破,也就怪不到我了。”
耿振业发了一后背毛汗,他知道她是认真的,不是在开玩笑。这让他茫然,他都转业回来了,怎么反倒是她不愿意好好过日子了呢?
望着耿振业掩不住惊疑不安的脸,清欢拿起茶缸子给他倒了满满一茶缸热水,耿振业这会儿两手空空,正需要抓住点什么来稳定心态,他喉结滚动,不知不觉便灌了半茶缸子热水进肚。
身上有了热气儿,脑子似乎清晰了些,他对王白菜本就没有太深的感情,凑活着过日子而已,并非难以割舍,只是面子上过不去,说出去又不好听。
清欢温声道:“你也不想闹得很难看吧?这对你以后的事业没帮助,所以不如好聚好散,你觉得呢?”
耿振业吞吞吐吐半天,最终低声道:“我……我得回去想想。”
清欢:“当然可以,不过我很忙,可能不会一直等你。”
耿振业气势十足的来,垂头丧气的走了,他走后,玲珑拎起还剩下的小半茶缸水往窗外一泼:“什么时候了还装呢。”
分明就心动了,嘴上却非要说什么回去想想,这么要脸呢。
清欢笑笑,没当回事。
之后耿振业萎靡了两天,终究是答应离婚,两边不再纠缠。之前清欢对他提出的条件他也全答应了,消息一出,整个前进大队都觉得不可思议,但这两人属于是和平分开,而且耿振业为了表示自己有良心,不仅会带走卧床不起的瘫痪老父亲,还要把房子腾出来留给清欢跟了了。
没过多久,清欢就知道耿振业选择转业到了粮管所当副所长,并没有选择留在县里的领导班子,用当下的眼光来看,这绝对是人人挤破头都想进去的好单位,可再过个十几二十年,等生产力逐渐提高,经济发展也越来越迅速,粮管所终将被取缔。
不过开了离婚证明,户口一转,她们之间就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让清欢没想到的是,她离婚的事情传出去没多久,前进大队就有好几个女人来找她,表示她们也想离婚,但又害怕离了婚无处可去——娘家肯定是不会要她们住的,就算要了也待不长久,而且她们在养殖场或加工厂都有工作,怕离了婚会被开除,那就连饭都吃不上了。
清欢想了想说:“这个你们不用担心,最迟今年年底,大队里会建小学还有员工宿舍,只要你们在工作上没有失误,就没人能开除你们。”
她的话很有分量,女人们听了就宛如吃了定心丸,只要确定自己有退路,谁还想一辈子吃苦?
刘芬芳其实也怪心动的,可她年纪这么大,孩子们肯定不同意她离婚,她自己也怕被人笑话,因此一直憋着。实际上自打耿事成的大队长被捋了,这人的脾气就越来越坏,偏偏在家又是啥事儿都不伸手,净等着人伺候,刘芬芳上了一天班回来还得管他衣食住行,烦得要命。
她以前可怜妹妹刘玉香,觉得刘玉香孤家寡人,还想着再给妹妹说个好的,可不知为啥,自己倒是一大家子,过得却比不上刘玉香一半快活。
清欢并不知道这些,她最近正在调配肉罐头的配方。
两个月后山省省会将会举办一场全国性的食品博览会,这对打开春山食品的知名度是个绝佳的机会,目前春山火腿还是在山省卖得最多,外省虽有流通,但量很少,而且虽说食品博览会并非国际性,却也有很多外国人参展。
正如前进大队在春山公社垫底,春山公社在洪山县垫底,洪山县在整个丹山市那也是吊车尾,而放眼全省,丹山市又常年倒数,经济文化样样发展不过别人,自然就不受重视,获得的资源同样少得可怜。
如果春山食品能为国家赚外汇呢?到时候不仅知名度有了,还能得到大量扶持,带动洪山县甚至是丹山市的经济,春山食品越受重视,身为厂长的清欢就越有优势。
这也是她一定要和耿振业离婚的重要原因之一。清欢既不想被人说她借了耿振业的人脉,更不想让耿振业沾自己的光。
以加工厂现如今的规模,一旦订单量激增,生产量肯定跟不上,靠清欢这边慢慢发展还不知得多久,可要是能得到上面的帮助,那就不一样了,丹山市有一家半死不活的罐头食品厂,这正是清欢的目标。
她想要罐头食品厂的生产线。
一排成品在玲珑跟了了面前一字排开。
玲珑这边的是肉罐头,了了则是水果罐头,加工厂条件有限,采购不到马口铁,用的是玻璃瓶。不过水果罐头只是附加,纯粹是清欢做给了了吃的。丹山市本地水果不多,真正的重头戏其实是番茄酱罐头与豆类罐头。
做给家里人吃,和流水线批量生产的配方肯定有所不同,玲珑很喜欢其中一款午餐肉罐头,她最是爱吃,舌头极为灵敏,每尝一种口味都会做出点评,清欢一一记了下来。
了了的话要少得多,她不是很执着于口腹之欲,所以评价基本就是“较甜”,“甜”,“过甜”,“微酸”,清欢也都记了。
参展需要提前向承办单位申报,和书记说这个由她去申请,名额没下来之前,清欢没有向其她人透露。
玲珑说:“申请不通过也没关系,到时我带人去门口摆摊卖烤肠。”
清欢笑了:“应该是没问题的。”
两人就参展一事讨论了一会,不参与这些的了了选择回房。耿振业把耿老头带走后,吴老太也跟着走了,家里的房子全部腾了出来,清欢请人里里外外重新打扫了一遍,早不用三个人挤一间屋了。
第650章 第二十七朵雪花(三十一)
之前耿老头一家住这房子时, 虽没有刻意去破坏,但也挺不爱惜的,加上条件有限, 所以整体怪埋汰的, 院子还是泥巴地, 一下雨弄得到处都是,家养的鸡没饲料喂大多散养, 鸡这东西直肠子,走到哪儿拉到哪儿,稍不注意就踩一脚, 味儿还冲。
后来分了家, 鸡鸭清欢一只没留,全让人带走了。
现在只有三个人住,家里不仅宽敞亮堂了, 也干净许多,平时下班回来若有时间,清欢还围着墙角种了些花, 到了春夏,花朵跟小菜园相映成趣, 粉粉绿绿的满是生机。
两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和书记承诺,如果春山食品真的能在食品博览会上拿到一个不错的成绩, 她会代表洪山县向市里提出申请, 帮忙争取罐头厂的生产线。
清欢对此势在必得。
为了配合这次参展, 玲珑将送货时间略微向后推迟了一个星期, 由纪斌负责开车,她不随行。
纪斌跟过几趟车, 自己也开过,但带队还是头一回,心里难免不踏实。
“赵同志,你真不去啊?”
玲珑躺在屋檐下的摇椅上,她才懒得去做那种利人不利己的事,春山食品不属于私人,养殖场跟加工厂都是,拿了再大的订单,她也拿不到大头,而且运输队还有别的线路要跑。
她把蒲扇往下一拉盖住脸,摆明不想跟纪斌交流,恰好清欢回来,见纪斌在便问:“纪同志,有什么事吗?”
纪斌没怎么跟清欢相处过,只知道这是个很沉稳,在前进大队威望也很高的人,见了她难免有点学生碰见老师的紧张感,两条手臂贴着裤缝,站得笔直:“没,没什么事,我就是来请教一下赵立冬同志。”
清欢笑着招呼她坐,纪斌哪里敢坐,忙不迭找理由跑了。
玲珑的蒲扇还盖在脸上,她凉凉道:“真是破天荒头一遭,有人怕你不怕我。”
清欢摘了两根水灵灵的小黄瓜,用井水洗干净了丢过去一根,玲珑不用眼睛看,一个扔得准一个抓得住,愣是没让黄瓜落地。
两人也没多少话要讲,夏日已至,天黑得慢,傍晚比中午凉爽些,晚风吹得人很舒服,屋子虽不算豪华,却自有田园之趣,墙头不知打哪儿跃上一只猫,迈着步子跳进院落,蹭到了清欢腿边。
又过几日,清欢跟纪斌的车出发,与她们同行的还有厂里的会计跟销售,一行一共四人,和书记本来想派个人过来帮忙,被清欢婉拒,她不想有人来指手画脚,养殖场跟加工厂蒸蒸日上,想摘桃子的人不少。
纪斌开始有点拘谨,直到清欢夸她车技好,言语真诚笑容可亲,赞美简直就是催人奋进的动力,让纪斌生出一种“原来我这么厉害”的感慨。
跟赵立冬同志完全是不一样的性格,相处起来舒服又安心,让人不知不觉就对她掏心挖肺。
之前纪斌跟玲珑一起出差,比方说碰到车子抛锚啦,轮胎漏气啦,发动机启动不了啦……之类的情况,玲珑绝不伸一下手,连一日三餐都得纪斌买好了送到她手边。
啥活儿都得自己干,可不成长得快么,纪斌不得不逼着自己去学,而玲珑又是那种绝无可能出于心善夸谁两句的人,在她眼里,纪斌这点能耐根本不够看,害得纪斌一直以为自己很垃圾。
原来她也蛮厉害的啊!
人一不紧绷,精神一放松,话就多了,纪斌本也不是什么沉默寡言的人,兴致来了一上头能说个三天三夜。
“王同志,你是不是没有出过洪山县啊?”
“是啊。”清欢点头。
纪斌的话匣子彻底被打开,她想着自己怎么也是跟过赵立冬同志天南海北到处跑的人,省城那边虽说跟岳经理不算太熟,可比起彼此没见过,她好歹打过几次交道。
强烈的责任心令纪斌嘴巴一张叭叭个没完,会计跟出纳最初还听得津津有味,后来愣是让纪斌给唠困了,脑袋抵着车窗昏昏欲睡,惟独清欢,从始至终态度拉满,给足纪斌情绪价值,听纪斌唠叨时还能抽空伸手托住会计的后脑,免得对方磕个大包。
不知怎么回事,纪斌就这样安静下来。
通过和书记的争取,清欢顺利拿到了参展资格,本来以春山食品这种规模的小型单位,根本没机会参加全国性的食品博览会,这对和书记来说无疑是一场豪赌。
假如清欢不负众望,成功将春山食品打出名气,这无疑能够带动整个洪山县的发展,假如不能——所需要付出的后果,和书记也承担得起。
当然,真正打动她,令她信任的,还是清欢展现出的手腕与能力。
到达省城后清欢跟纪斌一起见到了岳经理,并仔细向岳经理打探了一些消息,之后的时间里便一直为即将到来的食品博览会做准备。
很快便到了开展当天。
一般来说,食品展位都会提供试吃,所以非邀请人员进入需要购买门票,同时为了引流,每天早晨的六点到八点,组织单位会额外提供一千张免费门票,因此天刚蒙蒙亮,展会门口已是大排长龙。
谁不知道进去了就能白吃到饱,而且就算不买也没啥,要不是领门票需要户口本,好多人恨不得拖家带口一起来呢。
纪斌虽然来过省城好些次,也见过民生百货大楼车水马龙的场景,但博览会门口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还是相当震撼。
参展单位另有通道,和书记只能给她们争取来名额,可好的展位是别想了,首先洪山县很穷,其次洪山县很穷,最后洪山县很穷,连带着生产于洪山县的春山食品都不怎么受重视。
春山火腿在省城卖得火热,不代表她们真的就此翻身,而且生产火腿并不难,如今市面上已经有好几家不同品牌的火腿了,它们价格比春山火腿低廉,口味与含肉量虽说差一些,架不住便宜。
清欢等人分到的位置在一楼靠北的一个拐角处,这么地说,要是不刻意往这边来,估计都没人注意得到她们。
连销售都开始愁眉苦脸了,尤其是附近的其它展位,不仅位置比她们大,商品比她们多,人也是她们的好几倍啊!
清欢不急不慢地先让大家把东西放下来,这次来她们随车带了两个折叠推车,不使用时非常省事且不占地方,使用方法也很简单,只需要打开底部暗扣,折叠推车承重六百斤,所以当其它展位的人哼哧哼哧喘着粗气来回穿梭在人群里搬运东西时,清欢她们已经把要用到的物品全都拉进来了。
要不怎么说四个人就够了呢。
目前国内还没有这种折叠式推车,跟平时买菜会用的完全不同,外观简洁美观,使用简单方便,质量也很过硬,最关键的是承重能力很强,几乎是一露面就吸引了好些人的注意。
清欢让纪斌跟会计小岳留下来整理展位,她带着销售小闫拉着两辆空的折叠推车走了。
纪斌一边按照计划好的忙活——清欢事先画过展位布置图,一边伸着脑袋瞧热闹,心想她们的东西不都拉完了吗,咋还把车弄走了呢,等晚上展会结束,那不还得用?
清欢肯定不是把车送走,但她也没有上赶着跟人搭讪,而是和小闫拉着推车整个场馆赚,东买买西买买,很快,原本空荡荡的折叠推车就堆满了东西,本来她们用折叠推车就挺显眼的了,尤其这两个折叠推车还是大红色的,上面更是绑着印有春山食品的绿色布条。
大红配大绿,不要太扎眼。
当清欢跟小闫第二次从某处经过时,停留在此处的,某个展位空间大、视野好、人还多的大单位领头的,终于开口将她叫住了。
“同志。”
“有什么事吗这位同志?”
对方盯着折叠推车看,眼都不眨一下:“你们这推车哪里来的啊?好用吗?”
清欢笑道:“这是我们自己带来的,你要是想用,先等我们把这些东西卸下去吧。”
对方没想到她这么好说话,自己甚至还没来得及旁敲侧击地问一问,人家就直接了当的说要借了,连忙道谢:“那真是帮了大忙了,我们这人手虽多,但也搬不过来啊。”
等场馆正式开门再这么搬来搬去的就不好看了,影响也不好,她们厂子名气大,可不能这么干,给人留个办事拖拉不利索的坏印象就糟了。
纪斌正纳闷着怎么看着看着人不见了时,清欢回来了,她不仅带回来满满两推车货物,还要把折叠推车借出去。
纪斌没看懂,借推车是想干啥呢?
接下来借推车的人还真不少,每一个来借的清欢都来者不拒,只要登记了自己的单位跟展位就行,有人不乐意,怕她别有所图,她便解释说折叠推车是大队的财产,得原封原样带回去,万一借走的人忙,来不及还,她们也好自己去取。
话说到这份儿上,再刻薄的人也不好意思拒绝了,能在各自单位被选来参展的,本身也不是太小心眼的人。
然而一个上午过去了,春山食品的展位果然门可罗雀,基本上没几个人来。
之前是纪斌和小岳留守,现在换她们满场馆的转悠,转了半个多小时后纪斌忧心忡忡地回来:“这别的单位位置都比咱们好,人也比咱多,这可咋办啊,要不我们去拉几个人过来吧?”
清欢说:“不着急。”
纪斌之前觉得她性格温和很好相处,现在是觉着有些过于温和,甚至称得上温吞了!这还不着急呢,一共参展三天,一眨眼半天就过去了。岳经理说以前她也去过食品博览会,第一天的人是最多的,之后人流量就会减少,而领免费门票进来的,基本是奔着试吃的,要买顶多只买一家人的嚼用,签不到什么大单子。
展会的人确实是多,比起人家大展位忙得要死要活,春山食品展位这里简直不要太轻松,纪斌绝望地想,也许她们怎么来就得怎么回去。
也不知折叠推车现在流动到哪个摊位上了,用完了知不知道给她们送回来,清欢同志说自己去取是客套话,不会真有人把客套话当真吧?
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耳边突然响起一句:“差不多是时候了。”
纪斌满头雾水地看过去,发现小岳跟小闫熟练地翻了个奇怪的机器出来,并且开始拆产品包装袋。
看见纪斌的表情,清欢轻轻自拍了下额头:“前天你送货去了,我忘记同你说了。”
很快纪斌就明白清欢的意思了。
她们这次出来,除了两个折叠推车外,还带了几台分外小巧的卡式炉烤肠机。
之后,纪斌、小岳还有小闫三人分别带着一台烤肠机和一大包烤肠,去给同展会的姐妹单位们送温暖去了。
哦,她说呢,早上出发时清欢同志干啥要叮嘱她们穿兜最多的衣服,合着是为了装不同的酱呀!
“……嗨,我们展位也没啥人,我们厂长就说,咱们没啥帮得上忙的,可大家忙得脚不沾地,人是铁饭是钢,总该吃点东西吧?这烤肠直接吃好吃,卷饼啊夹馍馍也行,要是有面包,还能做那啥汉堡呢!诶姐你喜欢啥酱啊,爱吃甜的还是辣的还是甜辣的?……”
小闫不愧是被玲珑亲自面试选中并培训过的销售,平时看着闷声不吭,十棍子打不出一个屁,关键时刻嘴皮子可利落了,再加上她面相特别和善无害,还有双眼尾微微下垂的狗狗眼,亲和力极强,根本没人会拒绝她。
博览会上食品种类非常多,可像春山食品展位这种走哪儿烤到哪儿的还真是头一位,烤肠加热时散发出的肉香,即将烤好时抹上并肆意散发的酱料香,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有个单位的领导甚至当场跟小闫签了笔订单,打算拿春山火腿当今年中秋的工人福利。
但最最让人惊讶的,是连高鼻深目的外国人都被吸引了。
金发碧眼的高个青年先是闻到了香喷喷的烤肠和番茄酱的味道,随后视线便定在了小岳手里的卡式炉烤肠机上。
如果没有清欢一家三口,卡式炉大概还得再过个十几年才出现。
这种在二三十年后几乎随处可买的便携式加热装置,不知是多少户外爱好者及美食达人的必备物品,然而放到现在,却绝对令人眼前一亮。
小岳性格外向,让她跟人讲理啊吵架啊她绝对不认输,可面对一张嘴就叽里咕噜说鸟语的外国人,她完全没辙——听不懂。
只能手舞足蹈的比手画脚,带着外国人往摊位上去了,等看见清欢,小岳瞬间清醒,厂长会说外国话吗?听得懂吗?
清欢沉稳可靠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以至于小岳都忘了考虑这个问题。
偏偏她们附近展位的人找不出一个能跟外国人交流的,反倒是看见小岳带着外国人往这么偏僻的地方走,还有空闲的人赶过来瞧热闹呢!
人都有从众心理,本来长相奇特的外国人就挺惹人注目的,她们还一边比划一边往前走,这谁不想过来瞧瞧。
小岳就想赶紧给清欢提个醒,然后立马去找场馆的工作人员,看能不能找个翻译。
今天场馆里外国人挺多的,她们大多三五成群再带个翻译,小岳也不知道这三个人怎么就啥也没带。
直到清欢张嘴,没来得及提醒的小岳突然开始疑惑,她听不懂外国人说的话就算了,怎么连厂长的话都听不懂了?
七八秒钟后,小岳恍然大悟,不是她听不懂厂长的话,而是厂长在说她听不懂的另外一种语言!
眼见清欢居然能跟外国人自然交流,好些围观群众都大吃一惊,这种小小小小不起眼的展位,还有这么个人才呢?她们好些大厂工人都不会说外国话呢!
小岳听得满头绕金星,也不知她们说了啥,反正外国青年突然激动地拥抱了厂长,还亲了厂长的脸——瞧热闹的大家都倒抽一口凉气!
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两口子在街上拉个手都算耍流氓,场馆里两个女人居然抱了还亲了!
其实霍勒斯女士并不是亲了清欢,是行了贴面礼,但角度不同,再加上没怎么看清楚,好多人误会了。
之后,霍勒斯女士品尝了她们的火腿罐头、番茄罐头与蘑菇罐头,并惊为天人,非常快乐地让她的助理前去通知其她人,表示除了罐头外,她还想在这个展位上签另外一个与食品无关的合约。
霍勒斯女士有着惊人的商业头脑,以及敏锐的直觉,她当时看见卡式炉烤肠机的第一眼就觉得这项产品比食品展览会的任何展品都更吸引她。
虽然两人已经拥抱过,也贴过面,但在签订单时,清欢还是给了一个堪称宰客的价格。
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
霍勒斯方的其她人很快赶来,原来她们分成了两个小组,一组由翻译带领前往大型展位参观,另一组则由霍勒斯带着自己的两名助手自由行动,事实证明霍勒斯的选择没有错,她果然遇见了更有价值的东西。
等食博会领导赶来时,清欢已经代表洪山县春山工厂与霍勒斯签订了一堆订单。
除却必要的各类食品罐头外,还有卡式炉与折叠推车。
霍勒斯本来没有太过在意折叠推车,这个东西在她的国家并不稀奇,但在清欢邀请她试用过折叠推车后,霍勒斯发现,春山工厂的折叠推车不仅材料更加结实,外表更加美观,手感也非常轻,堪称物美价廉。
“卡式炉造价便高,但折叠推车能够压低价格,我怎么会跟我的朋友狮子大开口?”
霍勒斯很是感动。
由于她的国家已经有相当成熟的折叠推车品牌,霍勒斯所签订的订单量并不算太大,但假如反响很好,相信她也会乘胜追击。
“场馆很热吧?”清欢柔声问。
霍勒斯点头,并用手扇风:“是啊,人太多了,热得要命,我不停地在流汗。”
清欢笑了笑,弯腰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充电式便携小风扇:“我们厂子里做的小玩意儿,送你了。”
机灵的小岳早在清欢掌控全局时施展起了她们的下一步计划——见过岳经理后,清欢在她的指点下找到了一家工厂,紧赶慢赶定做了一万把印着春山食品图标和广告词的塑料扇子,天本来就热,场馆人还这么多,又没冷气。
但厂长说不能一开始就发,得等到人最多,也最热的时候,这塑料扇子质量很好,上面印的画也美观好看,现在可不是几十年后到处发扇子的年代,能白得这么一把扇子,大家是很高兴很珍惜的。
身为会计的小岳现在回想起当时给厂子开条自己那副心痛的模样都想笑。
小风扇数量比较少,而且需要用到普通电池,所以方便是方便,真要用一个夏天,对很多人来说还是挺贵的,可惜时间有限,目前还只能做到这样。
从无人问津到门庭若市直接爆满,清欢只花了不到两个小时,最后不仅她带来的产品销售一空,还签了好几个大单子,霍勒斯的慷慨令人大开眼界,所以下午展会还没结束,春山食品的展位已是空空荡荡,除了四个人外啥也没了。
霍勒斯临走前还邀请清欢参与她接下来的行程,看得出她真的很喜欢、很欣赏她。
默默无闻,年年在省市垫底的洪山县,真可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第一天下来,就属她们签的单最多,还为国家赚取了大量外汇,而不用国家贴补!这洪山县什么时候发展得这么好了,这么大的单也吃得下?
事实上,她们根本吃不下。
但洪山县想要发展势必得受到重视,如果有政府支持,丹山市愿意将罐头厂的生产线拨过来,那么霍勒斯的订单就是再翻个几倍,清欢一样敢吞。
纪斌终于明白,哪怕表面上看起来,清欢同志是稳重、内敛的,本质上,她仍是个果决、大胆、敢想敢干的人。
这样的人,不管做什么都不会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