筵席散了,鄢澜走回创普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找到自己的车子。
手机震了一下,她低头查看,看到sam发来的两条消息,她屏了呼吸,又长长地、无奈地呼出来。
她知道今晚做东的人是sam,上一次见到她距今已十个月,在纽约。当时彼此所不知道的是,鄢澜是st的律师,sam那时是紫狐战略部总监,出差过去和鄢澜的老板谈业务,如今老板跳槽了,鄢澜升上了st律所合伙人,sam也成为了紫狐的首席战略官。
十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足以让人忘掉一个露水红颜,说长也不长,起码sam还记得她喝不来苏打水。
那地址是北区的一间酒吧,开过去大约十几分钟,鄢澜发动了引擎。
到酒吧门口时,sam正低着头靠在一旁的墙上,和这纸醉金迷的夜晚格格不入,像只搁浅的鱼。
鄢澜轻轻按了下喇叭,sam抬头看见她,苦笑一下,往车边走来。她看上去颇有些醉了,努力驾驭着脚下的高跟鞋,鄢澜看着她,身体某部分的记忆被激活,心脏竟跳错了一拍,等sam拉开车门,她已平复了呼吸。
没有任何客套,sam凭着肌肉记忆拉上保险带,随后便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
“利曼珊,地址,你不会以为我知道你住址吧?”
被喊了中文大名的人挣扎着想睁开眼,又放弃了,模模糊糊应着:“你知道自己的住址吗?”
“知道,但我不打算带你过去。”
“216……north……不对,218……鄢澜,我不记得了,你随便找个酒店。”
鄢澜刚要发作,扭头看她,不像是故意的,窝在座位里的利曼珊看上去十分痛苦。
“sam,”她的语气柔了一些,“你再想想?”
sam想要摇头,刚一动就觉得脑子要被晃坏了,下一秒已经偏过头,睡了过去。
鄢澜无奈,发动起车子。
刚刚开出一个街区,鄢澜靠边将车子停了下来,sam只觉胃里一阵恶心,差点吐出来。
“你知不知道这么突然停车,我要吐的。”
“sam,我感觉你被下药了,你身上没有酒味。”
“我知道。”
鄢澜倒抽了口凉气,“我们回去,我帮你固定证据。”
利曼珊摆手,“别,应该是thc,合法的,而且我不能证明是不是我自己吃的。”
鄢澜想了想,重新发动起车子,“看来你都想过了。”
利曼珊强忍着车子再次动起来给她带去的不适,蹙着眉没再说话。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鄢澜架进电梯,又架进这个房间的,等再有意识的时候,自己已坐靠在落地窗旁的躺椅上,窗外是c城永不褪色的夜景,楼宇的内透光给它抹上了低调的壮丽与辉煌。
鄢澜坐在对面看着自己,眸色掩在窗内昏暗的光线中,见利曼珊醒了,直起身,递给她一瓶水,利曼珊没接。
鄢澜认真看着这张记忆中的脸:月光般皎洁的额头、微挑有型的眉、挺俏细削的鼻梁和鼻尖、m型唇,再加上一双美瞳也扮不出的深邃眼眸,眼眸在暗处呈褐色,可当有阳光照进去,就会看到瞳孔被一圈蜜色包围,再往外便是层层叠叠的浅绿,像稀世的琥珀。
“在看什么?”利曼珊有气无力地问。
“好点了吗?”
“嗯。”
鄢澜看了看表,“距我接到你已经快一小时了,假设你是在刚进酒吧时就被下的药,你八点离席,应该八点半左右到的那里,距现在将近两小时,正常浓度的thc,比如说10-20mg,那再过两三小时药效就会过去,”顿了顿,“不会超过20mg吧?”
一丝苦笑划过利曼珊唇角,“他们还找了个女人勾引我,不能再多了,再多就不成事了。”
鄢澜顿了很久,“所以成事了?”
利曼珊想要笑,却没有力气,“没。”
轮到鄢澜觉得好笑了,笑意划过皮肤,一闪就散了。
利曼珊闭起眼睛,那该死的药效还在,鄢澜身上的气息一直在撩拨她。
鄢澜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再说话,“那我回去了。”说着站起身。
胳膊却被利曼珊抓住,鄢澜低头看椅子上的女人,依旧闭着眼,就只这么抓着她。
她试着挣脱,那只手却抓得牢。
“放手。”她小声道。
“留下。”
鄢澜心里升起一股莫名愠怒,“你要是实在难受,要么从你通讯录上再找个人,要么自己解决。”
“我一直记得你的身体很敏感。”
“你最好下次别再找我。”鄢澜说得咬牙切齿,转身就往外走。
听着高跟鞋声到了外间的门口,“鄢澜。”利曼珊轻声喊道。
脚步声停了一下,利曼珊的声音从卧室传来:“祝贺你升迁。”
门关上了,房间里恢复了安静。
鄢澜站在电梯前,久久没按下那个按钮,门里门外,或许都在天人交战,只不过利曼珊是在对抗药性,鄢澜对抗的,大概是自己的恻隐之心,有没有其他的成分?例如欲望?她自己也不想搞清楚。
好似将这么一个被下了药的女人就这么扔在陌生的酒店房间,有些残忍了。
尤其是这个女人曾与自己发生过一场可遇不可求的,欢愉。
电梯门上映出鄢澜苦笑着的一张脸,她伸出手,按下了按钮。
——
c城的白昼另具风情。
阳光洒在楼宇间,玻璃幕墙亮得晃眼,各种肤色的人们快步走在街道上,手中握着一杯或热或冰的咖啡,各奔前程。
湖边绵延几公里的公园绿化带上,另一批人在遛狗、跑步,穿着最为时尚的运动装束,耳朵里是激情澎湃的音乐。有人停下搭讪,有人旁若无人,挥汗如雨。
鸽子们活在另一个世界,一个只有天敌、食物和高低落差的世界,当发现街心广场长椅上的人既善良又慷慨时,它们便从楼宇的天台上俯冲下来,围着长椅饱餐一顿。
紫狐大厦就坐落在广场旁。
鄢澜推开大厦十七楼这间办公室的门,环视一圈,在c城河与壮丽大道相交的地方,寸土寸金,而能在这样的地方拥有这么一间宽敞且采光极好的办公室,利曼珊是付出了多少努力?她想。
目光落在利曼珊身上,她已经换了套衣服,看来回过家了,这会儿正戴着副vr装置操作游戏,利曼珊摘下装置,鄢澜的目光带着戏谑,和透过玻璃幕墙的一束阳光一起,转到她的脸上。
利曼珊看着一身白色的鄢澜:白色的双排扣套装,白色的高领衫,白色的尖头平底鞋,黑色长发有了界限,它落在端得平平的肩膀上,带着一弯弧度。
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戏谑,利曼珊莞尔,“想知道我是从通讯录上找了人还是自己解决的是吧?”
鄢澜收回目光,“不想知道。”
利曼珊笑意更浓,“无论如何,昨晚真的谢谢你。”
鄢澜耸耸肩,“我来跟你聊聊下药的事,和收购案有关吗?”
利曼珊扔了副vr给她,“先陪我玩一局吧。”
鄢澜走过来看了眼界面,“这就是‘锦衣夜行’吧?”
“对,接下来的起码一年时间,你都会打它的官司,怎么样?试试?”
鄢澜接过vr设备,“在纽约的时候就试过了。”
“这不一样,升级版沉浸式装备只在我办公室有,还未上市。”
鄢澜在立式操作台上随意选了形象和武器配置,和利曼珊一起戴上vr装配,落入“锦衣夜行”的世界。
这是一个由神话改编的捉妖游戏,每个夜幕降临,玩家就开始了一段奇异的捉妖打怪的旅程,而当次日的第一缕晨光来临,一局游戏便结束了。
利曼珊给自己选的是一个紫色头发紫色瞳孔、全身黑色装束的女郎,她有个中文名,叫“珊”,鄢澜的形象则多为默认,黑发碧眼,也穿着黑色夜行衣,刚刚设置名字时,她随意输入了“阑”大约出于改名前的肌肉记忆。
史诗般的音乐仿佛长在脑子里,抬头看天,圆月在云层中进进出出,群山环绕,月亮出云时,月光就照在山脊上,细看山林,月光中的一群飞虫清清楚楚,上下飞舞着,树叶被照到的一面呈现出半透明的脉络,另一面则在阴影中,薄云在月前移动,月光便在林间移动着,树叶脉络的光影、飞虫群的光影,都随之移动,等月亮完全钻进了云里,一切归于黑暗。
音乐停了,夜的一切声音涌入耳鼓:猫头鹰的叫声、偶尔的树杈断裂声、惊起的禽类扑哧翅膀的声音、水声……鄢澜着实感受到了身临其境的紧张感,甚至恐惧,站在夜色里,一时不知所措。
紫发的“珊”走过来,站在她对面,站了一会儿,拉起“阑”的手……
一团黑影从“珊”的身后冒出来,随着一声怒吼,向二人扑来,“阑”条件反射一般跳将起来,挥起兵器朝黑影的头上插去……
黑红的血浆顿时四处迸射,“阑”伸手去挡,却迎来满手满身的血,似乎有着滚烫的温度。
鄢澜一把拽去vr装配,回到了阳光普照的十七楼办公室。
利曼珊也取下装配,担心地看着她,鄢澜的胸口仍起伏着,却很快回过神来,自顾笑起来,“体验感很好。”
利曼珊见她没事,也笑起来,“是不是好过头了?将来发行的时候可得做好用户限制说明。”
“确实,紫狐的法务得要好好研究一下了。”
“谢谢你刚才救了我,”利曼珊放下vr装配,“看到刚刚月亮光线下飞虫和树叶的质感吗?”
“看到了,非常真实,像电影一样。”
利曼珊点点头,放低了声音:“这就是我们收购‘锦衣夜行’的目标,它家的虚拟引擎。”
“是有什么专利技术吗?”
“‘流影’技术,它可以精确到让光线在每一粒灰尘上产生折射,确保画面的真实性,这种技术原本只运用在非实时影视技术中,例如电影,游戏是实时的,做到这么细致的话,画面一般跑不动,但‘锦衣夜行’的游戏引擎可以跑动。”
“确实,一般的游戏画面,谈不上光影随着视觉的变换。”
“还有一项技术,”利曼珊一挑眉,“ai,它让所有生物的自然本能以及生活习性都拟真,比如你刚刚听到的,树枝折断后鸟儿受到惊吓飞起来,这些反应都是ai系统给与的。”
“这……真的创造出一个平行世界了,”鄢澜想了想,“昨晚吃饭时,妮可说紫狐要完成从游戏到人们生活空间的改造。”
“没错,拥有这个引擎,离紫狐的平行宇宙就近了一步。”
鄢澜的目光落在操作台的静止页面上,消化着这些信息。
利曼珊也随着她的目光看向屏幕,看着那两个定格的人物,若有所思,等再开口时语气柔和了很多:“‘阑’‘珊’……”
“夜色阑珊。”鄢澜接道。
“嗯?”利曼珊抬起头,“阑珊是什么意思?”
鄢澜想了想,“将尽。”
“夜色将尽……”利曼珊品咂着,“倒挺符合这款游戏的主题,夜色将尽时,便是一局结束时。”
一种莫名的情绪袭来,鄢澜直觉该要跳出这情绪,便也放下装配,“好了,游戏也陪你打了,该聊聊昨晚的事了。”
利曼珊走到咖啡机旁,“喝什么?”
“美式就行。”鄢澜说着也在沙发旁坐下。
不一会儿,利曼珊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坐在鄢澜对面,“昨晚的事?哪一桩?”
“你见了什么人?为什么被下药?跟收购案有关吗?”鄢澜顿了一下,“记得我刚刚问过。”
利曼珊呷了口咖啡,“一家叫‘熔岩资本’的公司,自打收购‘锦衣夜行’的风声放出去,常常有这种公司找到我,号称可以操纵‘锦衣夜行’的股价。”
鄢澜拧起眉,“为什么找你?不找妮可?她才是直接负责这宗收购案的人。”
“他们知道,我是站在妮可背后的人,妮可的脸已经公众化,等我们召开新闻发布会正式宣布收购后,她更将家喻户晓,找她太过冒险。”
鄢澜想了想,点点头。
“不过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利曼珊继续说道。
“那是什么?”
“昨晚的人跟我说,可以帮我们搜集到阿尔法内部所有沟通记录。”
“这……”鄢澜一时不知从何说起,“紫狐这样的科技大鳄,还需要他们帮忙做这事?”
一丝冷笑划过利曼珊的面孔,“所以,他们意不在此。”
鄢澜愣了愣,“是威胁?”
“对,”利曼珊又端起咖啡,“能拿到阿尔法的就可以拿到我们的。”
“紫狐不合作,他们还可以和阿尔法合作,甚至还可以和锦衣夜行合作。”
利曼珊点点头。
“昨晚你走后,我们也聊到,今后所有的通讯都得小心,不能让ftc拿到把柄。”
利曼珊若有所思,“还有一件事……”
鄢澜抬眸,等她往下说。
“有个特工在跟踪我。”
“特工?你怎么知道?”
“很巧,以前我参加过fbi的一个新兵训练营,在那里了解过克鲁勃时期特工的走路方式。”
鄢澜眯起眼眸,“这就复杂了……”
利曼珊低头啜了口咖啡,放下杯子,往沙发后倚去,“鄢澜,昨晚再见到你,挺开心的。”
鄢澜从刚刚的紧张情绪中缓过来,仿佛又落入另一种紧张,称不上紧张,是紧,心头一紧。
“昨晚为什么找我去接你?”
利曼珊想了想,“别误会,不是为了……总之那一刻觉得找你安心。”
鄢澜顿了一顿,“哦,因为我是律师,”怕她反驳,紧跟着又说,“当时情况挺危险的,你该当心点。”
利曼珊没理她后面那句话,“不只是因为你是律师,于公于私,都觉得安心些。”
鄢澜低了头,慢慢啜着咖啡。
“鄢澜,这一年我会想起你,继而又想,怎么就不再联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