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一架客机在纽约jfk机场缓缓落下。
刚刚在飞机上,鄢澜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又在攀岩,这次不是在室内的攀岩壁上,而是在货真价实的陡崖之上,低头时,云层在脚下飘浮着。
梦里自己将所有意念都集中在这崖壁上,耳边是教练常说的“三点不动一点动”,她举起右手,突然脚下一滑,往云层跌落。
惊醒时飞机正遇上气流,在猛烈地颠簸。
鄢澜恐高,自小就恐高,但在一年半前,她开始了攀岩运动。
那时的她,大抵每天都觉得,如果就那么饿死渴死,或者走在街上让劫匪一枪打死,也不错。
死都不怕了,还怕高吗?
事实证明,还是怕的。第二节课亲身体验,纵然浑身配齐了保险措施,上到一半时,脑中那根像其他凡夫俗子一样求生的弦,突然弹了一下,又被开启了。
于是她抱住一枚攀岩石,上不敢上,下不敢下,小腿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枚攀岩石好像太小、太滑,不足以承担她的恐惧,她一时搞不清自己为什么被卡在一面墙的中间,搞不清这是不是一场噩梦。
教练和攀友在下面给她打了足足十分钟气,她还是死死抱着那块石头,动弹不得,没办法,教练让她松手,说保险带会稳稳吊住她,再一点点将她放下来,不会有任何危险,很显然,她是不敢松手的。
最后动用了高架设备和两名教练,才把鄢澜抱了下来,落地确定无碍后,教练几乎怒不可遏地问:“你恐高?为什么报名的时候只字不提你恐高??”
鄢澜躺在地上,冷汗已经将鬓角打湿,躺了一会儿,她竟笑起来,从微微发笑到笑得浑身发颤。
她居然找回了“害怕”这种感觉,可喜可贺。
后来她一再央求教练,拿出自己的律师证央求,保证无论出什么事场馆都不负责任,提交保险证明,教练才勉强继续带她。
她发现攀岩很治愈,因为每当往高处爬时,她的注意力都极度集中,在那个世界里,她唯一能琢磨的就是,动哪只脚哪条手臂才会安全,才能不断地往上,往上。
她从未滑落过,因为即便知道保险设施没问题,她也没有胆量试一次,哪怕一次,从上面掉下来的感觉。这确保了她每次的攀岩都只能胜利。
……
出租车开出机场时,鄢澜透过窗玻璃看这片刚离开不久的天,夕阳西下,正是晚高峰的时候,她拿出手机给自己的老板维克多发去消息:刚出机场,预估七点到。
她这趟回来得很突然,甚至昨天这个时候还未做决定。
幸好维克多这几天在纽约,他在电话里问了几次:究竟发生了什么?可鄢澜坚持当面聊。
st所在的大厦就在batterypark旁,和华尔街几乎挨着,维克多在办公室里等她。
十月下旬的天,和c城一样,纽约街上的树也呈现出丰富的色层,或许明天,中央公园就要变成一片橙红的世界,从上空看,和四周曼哈顿的浅灰楼群形成戏剧化的对比。
鄢澜是六点五十分踏进大厦旋转门的,天已经黑了,doorman看见她,立马咧开嘴:“鄢小姐,很久没看见您了呢!”
即便这栋楼有三十层,大大小小近二十家公司,doorman还是能记得这里每个人的名字,甚至他们离开了多久。
“是啊,乔治,我去c城了,你还好吗?”鄢澜笑着问道。
“看到您更好了,欢迎回来。”
电梯往上升着,鄢澜在镜子中看了眼自己,将头发别至耳后,露出清晰的一张脸。
二十九楼到了,鄢澜踏了出去,从后门刷了卡,径直走到维克多办公室。
这里一切照旧,维克多是st律所m&a版块的managingpartner,总管所有这个版块的合伙人,他的办公室风景独一份的好,如果这会儿天没黑,从两面墙的落地玻璃看出去,将会看到不同角度的哈德逊河的风光。
办公室里有食物的香气,维克多点了中餐和贝果,华尔街旁有一家贝果店,能卖到十几种贝果几十种酱料的,恐怕全美再也找不出第二家,st几乎所有人都是这家贝果店的忠实粉丝。
维克多将鄢澜请进去,指着这一桌子吃的,鄢澜无奈地笑了,“我还以为在参加自助餐会。”
“你一定饿了,”维克多西装革履,却没有在谈公事,“这是我从‘凤轩’点的广东菜,我记得你喜欢。”
鄢澜坐了下来,看维克多仔细地给她装虾饺。
“才去了c城一个来月,你好像瘦了点,所以想回来是因为吃不惯吗?”维克多看似不经意地说着。
鄢澜的脸上浮起一抹苦笑,“还好,那边的同事都很照顾我,”顿了顿,“紫狐的合作伙伴也很热情。”
“那就好。”维克多将装虾饺的盘子递给她。
“维克多……”
“先享受食物。”维克多打断她。
鄢澜低头,夹起虾饺,送入口中,再转头,哈德逊河上的灯塔依稀可见。
c城,利曼珊忙完手头的工作,倚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想到鄢澜,不知她这会儿在做什么,愿不愿意出来喝一杯。
睁开眼,她拿出那只老人机,不知为什么,更偏爱用这只手机给她打电话,拨了号码,那边却迟迟无人接听。
一英里外的st律所办公室里,鄢澜的那只老人机孤独地躺在她的抽屉里,不停震动着。
打了两次都没有人接,利曼珊想了想,又用智能机去拨她平常使用的那个号码。
手机震动起来,鄢澜拿在手里一看,是利曼珊,顿了两秒,掐掉了。
“不接吗?”维克多虽然不知道是谁,却感觉到鄢澜情绪的变化。
鄢澜摇了摇头,“我想好好跟你聊聊。”
“lan,你可别告诉我,你被别的律所高薪挖去了……或者是什么私募股权公司?”
鄢澜又是苦笑,摇头,“不是。”
“谢天谢地,你在文书都交给证监会备案两天后突然跟我说想退出团队,lan,在你飞来的路上,我想了很久,除了跳槽,我真的想不出别的原因了,”维克多舒了口气,“谢天谢地,幸好我猜错了。”
利曼珊看着被掐掉的手机发愣,也许她在忙吧?在开会?这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隐隐感到些不安。
愣了好一会儿,她又将电话打给了鄢澜的副手艾伦。
对方告诉她,鄢澜今天下午突然回纽约了,为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利曼珊拧起眉头,仿佛自己的那一丝不安得到了印证。
哈德逊河边的办公室里,鄢澜搁下筷子,眉间轻轻锁起。
“lan,除了开诚布公,你别无选择,我还要告诉你,即便你开诚布公了,我也不会让你退出。”
眉宇松开了,唇角泛起一丝苦笑,“维克多,我完全是为了这宗案子,为了st的业绩。”
“上一起fates的收购案你打得那么漂亮,紫狐这次点名要你坐镇指挥,现在你告诉我你不行?还有谁比你行?”维克多有些激动了,“lan,这甚至无关数千万美金的酬金,而是st律所的声誉,如果这仗没打好,以后我们m&a版块恐怕就废了。”
“我也是抱着同样的顾虑,同样的目标,才要求退出,”鄢澜垂下眼眸,像是做了最后的决定,“维克多,你还记得前两年我的状态吗?”
维克多愣了愣,“记得,两年前你差点毁了……怎么?你还好吗?”
鄢澜笑了笑,“别担心,我还好,但我的事你也略知一二,我不想再和毁了我的人有任何瓜葛。”
一丝惊愕划过维克多的瞳孔,“什么?……那个幕后操纵者和这宗案子有关?”
“涉事的一个人……确切说是涉事主角,刚刚调任到c城,手中颇有权力,我恐怕紫狐的这宗收购案会与这个人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我想退出。”
维克多站起身,双手抱着后脑勺,走到落地窗前,口中喃喃道:“我简直不能相信……不能相信……”许久,他转回身,“lan,如果你不回避会怎么样?”
“我想这个人是立志要做一个成功政客的,此人的野心到底有多大?州长?国务卿?总统?你知道政客最怕什么?”
“丑闻。”
“我恰好知道这人最不光彩的丑闻。”
“这也可以成为你的矛,或者你的盾,不是吗?”
“是,但我不想玩这些,再说如果我输了,紫狐将会很惨,st也会名誉扫地,我……赌不起。”
手机再次震动,鄢澜看了一眼,还是利曼珊,她再一次掐掉了。
很快一则消息传来:你还好吗?没出什么事吧?怎么回纽约了?
鄢澜咬了下唇,回道:别担心,如果有急事找艾伦就行。
维克多从窗边走了回来,站在鄢澜对面,双手撑着桌面,“证监会已经将报告公开,st的律师团队名单都已公开,这个人应该已经知道你在这宗收购案中的位置,到目前为止,这人有什么行动吗?”
“昨天这人约了sam,投石问路,”鄢澜顿了顿,“也许是间接给我的提醒,谁知道。”
鄢澜没提的是,昨天利曼珊跟她说这件事时,她的身体突然止不住颤抖起来,久违的一些极端感受突然浮上来,她知道,无法继续了。
维克多那双棕色的眼睛盯着鄢澜许久,像是做了一个此生最难的决定,一开口,声音也低了下来:“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继续,并且我承诺,如果你继续,我和st将不遗余力地给与你支持,但我也尊重你的选择,lan,不要这么快下决定,今晚你再想想吧,明天中午再过来,告诉我你的最终决定。”
鄢澜吸了一口气,“明早我就可以来。”
“中午。”
鄢澜笑了笑,“好,”说着站起身,“我都想念纽约的秋天了,谢谢你的晚餐,明天见。”
从电梯出来,走进曼哈顿的夜色中,手机又震了,还是利曼珊的消息:什么时候回c城?
鄢澜想了想,将电话打过去。
“你终于接电话了。”那头接起便说道。
鄢澜笑了,“是我打过去的。”
“发生什么事了?”
“sam,我要退出这宗案子了,是我的问题,你先不要声张,等st正式通知你们。”
“什么……?”利曼珊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出什么事了?”
“是我觉得力不从心,刚刚回来跟老板谈了,他基本上也同意了。”
利曼珊顿了顿,“不行,你不能退出。”
“很抱歉,sam。”
“你现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刚出公司,应该这阵子不会去c城吧。”
利曼珊已经打开了航空公司订票页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