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一见凤郎误终身
袁成章不屑地看了眼陆子清, 又看景恒,嘲讽道:“真是色令智昏啊!”
凤明向前一步:“你说什么?”
“我说”袁成章终于看清这位美貌宦官,他顿了顿:“好色之徒, 阿谀权宦,我耻于与之为伍, 咱们走!”
袁成章大摇大摆一转身。
凤明岂容他走,被景恒拉住:“算了。”
“松手。”
景恒规劝道:“管他做什么, ‘行事需得谨慎, 不可冲动。’你忘了?”
凤明冷声道:“我要绞了他舌头!”
“哈哈哈!”袁成章听此狂言,停下脚步:“我的舌头说的是真话,不像你的舌头专舔男人”
琉璃灯砸在袁成章头上,打断他的话。哐当一声,袁成章应声倒地。
景恒越过人群向他扑去, 提起衣领抬拳就打, 打了两拳不解气,拽着他的头发, 拖到河边,一把将他的头按进水里:“满嘴喷粪, 我帮你洗洗。”
凤明:“”
薛姚:“”
陆子清:“”
众人:行事需得谨慎, 不可冲动?
袁家下人都看呆了,斗殴是斗殴, 可高大男人的架势是要杀人!
他们冲过去,相互看看, 袁成章在人家手里,他们投鼠忌器。
眼见袁成章挣扎的动静越来越小, 一个小厮才大着胆子:“大人饶命啊。”
景恒面无表情:“我的琉璃灯被他的头磕坏了。”
“”
小厮挤出个笑:“奴才这就去买一个买三个, 赔给大人。”
景恒把袁成章的脑袋从水里提出来:“十个。”
小厮应了一声:“好好好。”
凤明捡起地上的琉璃灯, 琉璃灯做成莲花形状,碎了一个花瓣不是,还摔出好些裂纹。
里面的烛火也灭了,蜡油洒的到处都是。
凤明极不开心,提着灯,走到河边。
袁成章瘫在地上喘气,衣衫湿了大片,额头上一道伤口流出血来,鼻青脸肿,哪儿还有刚才嚣张样子。
凤明在他身边蹲下来:“太监中没有好人,想必是少了袁公子这般的人才。”
袁成章微微一抖,只想逃开。
凤明一脚踩住他的头发,唤薛姚:“你过来,把他送到金陵缉事司,阉了。”
缉事司!这是东厂的太监!
薛姚行了一礼:“这位爷爷,奴才是织造局薛姚。”
金陵这边守旧,小宦官们习惯称品级高的太监为‘爷爷’,把总管太监成为‘老祖宗’。
京城之前也这般叫,只是凤明太年轻了,叫老祖宗听着别扭,才改称‘九千岁’。
薛姚不知凤明身份,担心他惹上麻烦,解释说:“这位是金陵知府袁大人的嫡子”
“袁大人,好大的官。”凤明踢了袁成章一脚:“你只管送,别说是他儿子,我就是送他去做太监,他也只有谢恩的份。”
薛姚吃了一惊:“奴才眼拙,敢问爷爷贵姓?”
凤明没答,问薛姚:“那书生是你相好?”
薛姚躬身答:“回爷爷的话,那是陆子清,南林学府的。但他没写过抨击宦官的诗,爷爷饶命。”
凤明道:“东厂没这么多规矩,你站好回话就是。”
景恒去拖碍眼的袁成章,凤明微微抬脚,松开脚下的头发。
薛姚又朝景恒行了一礼:“这位大人好。”
凤明说:“这是我相好。”
景恒手一顿。
薛姚不明所以,他笑了笑:“这位大人龙章凤姿,英武不凡,和您很相配。”
凤明嗯了一声:“他姓景。”
姓景!皇族!还是宦官的相好!还能有谁!
定是那一道赐婚圣旨、名动天下的淮安王世子!
那这位就是凤明?
薛姚目光呆滞:“凤九千岁?”
这位九千岁大人,是在回答自己刚才问他是谁的问题吗?那直接说就可以了,为何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薛姚百思不得其解。
*
晚上,陆家小院里挂满了七彩琉璃盏,薛姚仍不可思议:“陆子清,我一直以为那位是很凶的人呢!”
陆子清剪断一截灯芯:“传言不可尽信。”
“世子爷让赔了十盏灯,可督主一盏都没要,只提了那盏坏的走了他们感情真好。”
陆子清笑了笑:“咱们感情不好吗?”
薛姚瞥见陆子清手上被踩出的擦伤,心里暖暖的:“你在人群中喊出那般的话,真羞人。”
陆子清坐在薛姚身边:“你亲亲我,我告诉你为何他不直接说自己是谁,反而绕圈子。”
“嘴角都被打破了,还想这些事。”
“我说的是亲脸,你想什么呢,真羞人。”陆子清学着薛姚说话,附身亲了亲薛姚的脸:
“世子爷看着不像暴躁人,袁成章骂他好色他混不在意,可袁成章不干不净说了那位,世子爷一下就怒了。”
薛姚啊了一声,绕过弯儿来:“他在跟我炫耀!”
陆子清笑着点点头。
薛姚把头搭在陆子清肩膀上,双腿一晃一晃的。心说炫耀什么,我的也很好。
这话不假,他的要差,凤明也犯不着跟他炫耀。
*
凤明来了趟金陵,就干了一件事,把袁知府的儿子送到缉事司做洒扫太监。
说来也是袁成章倒霉,作威作福惯了。
这凤明二十年不来一次金陵,贪官叛臣都没撞上,偏偏把他这个小小衙内给收拾了,真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这边景恒和凤明才回淮安王府,京里传来消息催凤明回去。
七月流火,凤明懒得动,在淮安王府过着养老般的生活,他都不用自己开口说话,他撇一眼金豆。
金豆被凤明训练得宛若肚中蛔虫,声音清脆,问来人:“甚么大事能劳动督主大驾,难道督主不在,内阁也无用吗?”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东厂如今提督朝峰。
朝峰道:“事关重大,圣上的生母病了。”
凤明一抬眼,金豆立即说:“督主又不是大夫,传太医看过就是,何至于你亲自跑一趟?”
凤明满意地点点头。
景恒不由好笑,在一旁摇扇看戏,正是凤明送他那把,平时出门从不舍得带,只有在家里才拿出来。
朝峰答:“只是风寒,现已无大碍。只是圣上的生母,属下查了她的底细,这女子唤作‘月娘’,曾经是扬州教坊中□□的瘦马”
摸黑齐圣宗的机会不容错过,景恒嚯了一声:“先帝爷路子很广啊。”
凤明抬眼警告地瞪一眼景恒。
金豆老老实实地翻译:“闭嘴。”
朝峰接着道:“十二年前,被当时的扬州知州邱赡买了下来,送到了京中。”
“邱赡?”凤明来了几分兴致,邱赡如今是户部尚书,掌管国库,与东厂走的很近:“他送给先帝的?”
“并非如此,邱赡把月娘送给肃王,先是养在肃王京郊的别苑里,一年后,被先帝接到了枫林别苑。”
“兄夺弟妻?”景恒兴致更高:“我倒想看看是何等绝色,竟如此倾国倾城,引得我两位小堂兄争先抢夺。”
景恒说完这话,朝峰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了眼他,景恒也没读懂这一眼的意思。
直到五日后来到枫林别苑,亲眼见到这位‘月娘’,景恒才恍然一惊,读懂了那一眼的含义。
*
五日后,京城,枫林别苑。
月娘是位盲人,眼上缠着一道白纱。
她打扮很是简单,头发用木簪挽了个道姑髻,腮边落下两缕发丝随风飘动。穿得也素净,白色宫缎织成素雪绢纱裙落到脚面,比寻常女子的裙子更短些,想来也是为了方便行走。
身姿婉婉,坐在凉亭之内,侧身对着众人,肤白胜雪,削尖的下巴线条流畅。
露出小半张侧脸,竟与凤明一般无二。
景恒、凤明、谢停三人俱是愣在原地,若凤明眼上也蒙上道纱这世间竟有如此相像之人。
凤明乍一看月娘,不由得神魂不定。
景恒与谢停只是震惊于月娘的相貌,他们早就觉得齐圣宗景衡对凤明心思不一般。
凤明陡然见到一张与自己相似的脸,何止诡异,简直有些可怕。
他心中千回百转,轻声问朝峰:“是邱赡先送给肃王的?”
朝峰称是。
“你去查邱赡。十二年前他与谁交好、如今与谁交好、为何把月娘送给景朔...别打草惊蛇。”凤明冷静地交代:“不管景朔什么心思,邱赡怎会知道的,这事着重查。”
朝峰领命离去,走出几步又转回来:“月娘有一幅画,就挂在正厅”
听闻此言,余下三人没打扰月娘,先转行去了前厅。
前厅果然挂的是一幅画,画的是位女子,上面笔走龙蛇,提着七字:一见凤郎误终身。
不是景衡的字,凤明蹙眉观看许久,也不能确定是否与景朔相关,他吩咐谢停回宫,取景朔的字来对比。
谢停走后,凤明努力理顺其中关联,他望着那幅画。
经年隐在枫林别苑的真相浮出水面,水落石出,□□裸摆在那里,只剩淡薄烟雾覆盖,影影绰绰让人看不真切。
一见凤郎误终身。
他究竟是误了谁的终身,值得下面的人费劲心思寻了月娘巴巴得送京城来。
是景朔吗?
景朔比他小四岁,死的时候也不过二十。
两人相见就更早了,都是不经事的年纪,哪里就谈得上‘终身’?
另则,月娘后来怎就到了齐圣宗这儿。
齐圣宗也喜欢月娘吗?还是也喜欢自己?
这太不对劲了,景衡和景朔活着时,对着凤明从没表现出任何私情。
怎生这二人死了以后,倒出来个月娘,先跟了景朔,又跟了景衡,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容貌,怎能不令人多想。
凤明头大如斗,不知这两兄弟唱的是哪出戏。
他忽然想到什么,忙掐指算了算,景俞白是仁宗在位那年出生。
那时月娘被接到枫林别苑已有一年。景俞白应该是景衡的儿子吧
凤明心乱如麻,一时间千头万绪理也理不清,比起国本,儿女私情都是小事,还是先查清景俞白的身世是真。
作者有话说:
凤明:我不理解。?
? 62、吃醋
凤明有心逃避, 却忘了还有个拈酸吃醋的景恒。
景恒站在画下,仔细观察半晌:“哎?画中人颈侧有一小痣,不就是你?”
凤明颈间有颗小小红痣, 昨夜在景恒口中含弄许久,嫣红一片。
他下意识捂住脖颈, 额间青筋猛跳,凶道:“有什么好看的, 别看了。”
“这景朔满脑子风花雪月。”景恒看向凤明:“可惜买椟还珠。”
凤明身上并无女气, 五官漂亮但不阴柔,落在女人脸上虽不违和,却失了神仙气。
或许凤明身上冷傲气质才是这股仙气的来源,旁人容色纵与他相似,终是画虎不成。
凤明心乱作一团, 恨不得把那对早死的兄弟从皇陵里抛出来审上一审, 好理顺前因后果。
那些他早已淡忘的场景,随着这副画卷出现而重新染上重彩浓墨。
故人音容笑貌浮现, 好似这六年来的重重苦难与分别都是南柯一梦。
这场梦太长,岁月间隔太久, 款款深情都显得淡了。
“景恒”凤明轻唤一句。
景恒缓缓转身, 在七月璀璨的好光影中回眸一笑:“这里有两个景恒,你叫哪个?”
所有的混乱与茫然都在这一笑里烟消云散。
前尘寂灭, 故人已远。
凤明独身前行,三千情缘、八万业果, 因诀别而消亡停顿,投入新的轮回。错过就错过、遗恨就遗恨, 弦断难续, 再不可追。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曲终人散之后,就再回不来。
凤明瞧着景恒:“当然是会喘气那个。”
景恒摸摸鼻子,心说那搞不好两个都会喘气。
齐圣宗谋算颇深,续命灯之说玄之又玄,连带他也神神道道,万一前夫哥这口气给续上来了,可不坏菜了。
景恒好生难过,没精打采的:“叫我干嘛。”
凤明让他过去,他依言靠近了,一站一坐,景恒影子把凤明牢牢拢住。
凤明仰头看他,感慨道:“怎长这么高。”
景恒在凤明面前半蹲下来,手拄着膝盖。他是真的高,即便是蹲姿,也几乎和凤明平视。
景恒眼神温柔,注视凤明。
凤明轻抚景恒的脸:“怎的?”
“你真好看,”景恒如实说:“把哥几个迷得神魂颠倒。”
凤明缓缓吐息,闭了闭眼,平心静气。
他并非易怒性格,可景恒总能轻而易举惹他头脑发热,想提剑捅人,他的目光从景恒英俊的眉眼上扫过,心说凑得鼻青脸肿不好看,到时更加碍眼。
他面无表情冷声道:“没规矩。”
景恒不怵,探身握住椅子扶手,将凤明牢牢禁锢在怀里:“你就喜欢没规矩的。”
太多人觊觎他的凤明,这致使强烈的占有欲在血脉中澎生流窜,他亟欲确认他在凤明心中不可撼动的地位。
他像拐跑公主的恶龙,好容易哄得公主开心,老龙王的棺材板松动了,这这事儿放谁身上谁都得急。
他捏住凤明的下巴,另一只手托着凤明后颈,凤明只好与他对视,那双凤眸美得不像话,藏了一地碎星,微微颤抖,景恒逼近凤明:“你真美,难怪遭人惦记。”
凤明垂下眼,浓密眼睫投下蝶翼状的好看阴影,
“我早说齐圣宗对你心思不一般,你不信,说是君臣。”景恒手上施力,迫使凤明仰起头,他的视线再次捕捉到凤明的眼:
“君王养个与臣子容貌相似的瘦马你们皇城里都这么做君臣吗?”
凤明拨开景恒的手:“阴阳怪气。”
“你猜他为何不对你说?”景恒再次逼近凤明,将凤明紧紧圈禁椅子与他胸膛的狭窄空隙中:“齐圣宗不行,你只能跟我好。”
“他不说不是很好?”凤明往后靠,避开景恒。
景恒追问不休,凤明也来了几分气,气景恒不明白自己心意,凤明冷冷地刺了一句:“说了还有你什么事儿?”
景恒气极,他死死攥着椅扶手:“你就这么在乎他?!”
凤明没回答,只是说:“我当时本就打算为他殉葬。”
‘殉葬’二字太重,景恒心中升起非常奇异是情绪。他一时分辨不出,以为凤明还惦记着为齐圣宗死,他难以置信,提起凤明的衣领质问:“殉葬?你愿意为他死?那我怎么办!”
凤明平静陈述,甚至有些不解:“那日若非景朔谋逆,危及景俞白,我不会从地宫出来。这些事你早就知道,为何还这么生气?”
凤明习武的天赋有多高,情商就有多低。在他的认知里,他就该和爱人同生共死。如果景恒此时死了,他同样不会独活。
可惜这最最重要的后半句,凤明没有说出来。
听着凤明残忍的话语,景恒心中剧痛,他松开手,拂袖转身:“为何生气,我为何生气,我不该生气吗?我老婆要为别的男人去死!”他勃然大怒,抬脚将桌子踹翻,尤不解气,气得在原地转圈。
凤明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恰此时,月娘及其婢女听见屋内巨响,还当是野猫又将什么东西碰翻了,忙赶来查看。
硕大的枫林别苑鲜有人来,侍候的人都哑巴似的,悄无声息。
这几年更几乎没有外人来过,还是前些日子月娘风寒严重,才特意请了外面的大夫来看。
别苑多草木,动物也多,月娘遇上了会喂些吃食给它们。野猫淘气,在月娘住的院子占了好几间房,大猫又生小猫,一窝比一窝多。
月娘请婢女欣苧将奶猫的毛色说给她听,后来太多记不住,月娘统称它们为‘花狸贵客’。
月娘虽在枫林别苑住了多年,可她即不知这是何处,也不知此间主人是谁。
伺候的婢女叫做欣苧,这是她唯一知道的名字。
最开始,欣苧也不同她说闲话,二人相处的时日长了,欣苧也松些口风。月娘隐约猜测,早先偶尔来过,后来又将她儿子抱走的男子,也许是已经死了。
不然他怎一连六年,都不来听自己弹琴了?
没人来,月娘乐得清闲,从不多说多问,大好的园子只住她一人,夏有凉风冬有雪,满院子花狸鸟兽相伴,连弹琴的差事都免了。
月娘善弹中阮,在扬州时称得上一句‘曲罢曾叫善才服’,如今她再弹琴,给花听、给月听、给野猫听、给自己听,就是不用给别人听,什么时候弹、弹什么曲子都由她自己。
这才是弹琴。
月娘目不能视,耳力便更好些,还没走进前堂,忽地拽住欣苧,低声说:“好像有人。”
欣苧一惊,她佩服月娘的耳朵,这些年里已得验证无数次,于是将月娘带到树后:“你躲好,我瞧瞧去。”
月娘扶着树干:“你一个人能成吗?”
欣苧道:“成的。”
这里是皇家别苑,层层侍卫巡查保护,只是这些人从不到月娘跟前罢了。欣苧知道断不会是贼人,这才敢自己去看。
欣苧走到前堂,廊下的风铃叮当作响,殿门开着,她看见两个人,一坐一立。
坐着的那位俨然是凤明大人,站着的那位负手背对着她欣苧看见那人,杏眼圆瞪不由捂住嘴,倒吸一口凉气。
凤明察觉来人,便没再开口,看向欣苧。
这是从前齐圣宗身边的宫女,伺候过圣宗母亲的,见了她,凤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欣苧被凤明冷冷眼神一望,当即盈盈下拜:“奴婢参见圣上、参见凤明大人。”
景恒听见声响,压抑着怒火转过身,阴测测地问:“叫谁圣上呢?”
欣苧抬起头,看向景恒哎,奇了怪了,分明是不一样的脸,她怎会认错呢?这般再看,圣上身量也没这般高,只看背影也不该啊。
“你先起来。”凤明问她:“这中间许多事,是我一件件问你,还是你自己说?”
圣宗交代过欣苧,若凤明找到此处,那便不要隐瞒。
圣上算无遗策,竟连凤明大人来的时间都说的大差不错。欣苧不敢隐瞒,从头讲起。
仁宗在位那年,凤明领军出征,此事在朝野上掀起轩然大波。仁宗对凤明宠信委实太过,历朝历代,太监弄权都乃倾颓败相。
仁宗向来身子不好,太子景衡代理朝政,可景衡对凤明信重更甚,这使朝臣看不到一丝能将凤明拉下马的希望。
朝臣们愁绪万千,文官们更是头发都急白了,天下权势一共就这么多,宦官管的多了,他们能干的就少了。然而仁宗、皇后、太子、甚至肃王景朔,都和凤明亲的宛如一家人,即使想离间也无从下手。
直到肃王景朔巡查扬州,叫文官们看到了机会。
那日,月娘与众姐妹正在船上弹琴,轻纱飞扬间,露出一个下巴被景朔瞧见,景朔看竟入了神,险些一脚踏空。
这一切被有心人看在眼中,随后赎回了月娘,预备先□□半年,再寻机会献给景朔。
琴娘演奏时,为显琴技高超,常常会蒙上双眼盲弹斗曲。在扬州府中,月娘展示此技时,被人认出她蒙着眼的样子,非常像一个人,一个他们做梦都想斗垮的人凤明。
一件事,一旦展现端倪,就会有迹可循。
英明神武如高祖,死的时候不也舍不得一个小太监么?他们皇室里只怕专好此道也未可知。
可景朔已经是皇子王孙、亲王贵胄,他看上凤明,为何要藏着?
藏到看到个肖似的下巴,都会出神的境地。
顺藤摸瓜,有大胆的揣测,也许有比景朔还位高权重的人也喜欢凤明。
所以景朔不能说,也不敢说。
这并非他们妄想,十九岁的凤明意气飞扬,容色熠熠,打马过长街,掷果盈车,满楼红袖招。
纵然知道他是宦官,想嫁给他的姑娘仍然能从城南排到城北,原因无他,两个字好看。
谁能不爱呢?
凤明听到此处,轻咳一声,吩咐道:“说些有用的。”
景恒就爱听这段,这回他也不醋了,反而追着欣苧问:“还有呢?”
作者有话说:
齐圣宗:不知道你在气什么。朕就不生气。狗崽子。?
? 63、嘿嘿
这些风流往事, 欣苧与有荣焉。凤明风华绝代,不正说明他主子齐圣宗好眼光?
她捏着手帕回忆,脆生生地答:“那年凤明大人剿灭西燕, 得胜班师,从西燕到京城一路三千里, 凡是大军所至,皆是瑶芳相迎, 缤纷落英铺满长街, 瑛蝶飞舞。‘踏花归去马蹄香’,这是百姓给凤明大人的贺礼呢!”
百姓夹道相迎,铺就三千里花路,这是何等阵仗。
景恒心驰神往:“可惜我生的晚,未能得见。”
欣苧继续说:“凤明大人回京那日, 万人空巷, 百官”
“欣苧,”凤明打断道:“说些有用的, 这与月娘有甚么相干?”
景恒听得正入神,没能见过凤明一剑定山河的模样, 他遗憾万分。
这些年凤明在民间声名日下, 辉煌往事无人提起,今日终遇见个喜欢讲的, 恨不能听上三天三夜,好排成戏文, 日日在民间宣扬。
文人为败坏凤明名声写诗写赋,他就排戏唱曲歌功颂德。
论打舆论战, 景恒就不信他还能输。
现在凤明不让讲, 他老大不乐意:“这才是关键, 月娘有甚好讲的。文臣工于心计,效仿王充想唱一出美人计,或效曹孟德,引你扮甄宓。总之,只要景衡、景朔因你不和,兄弟相争,祸起萧墙,仁宗焉会容你?”
欣苧吃了一惊,没想她才讲个开头,景恒就猜透背后的算计,她点头称是:“确属如此,月娘到肃王别苑后,花朝节那日,有人将密折递到了皇后娘娘跟前,弹劾肃王殿下荒淫无度,残忍暴虐,为一己私欲毒瞎歌女取乐。”
“皇后娘娘派人查看,见月娘貌似凤明大人,还有甚么不明白的?这表面冲着肃王,实际却是冲着太子殿下去的。果然,这事也闹到了太子殿下那里,娘娘还来不及做些甚么,殿下就先一步赶到别苑,把月娘接走了。”
“兄夺弟妻,这是个好大的圈套,太子殿下心里知道,却是还是一脚踩了进去。”
谁能放任一个与爱人相似的女子承欢他人?景衡带走月娘时,连带着那副‘一见凤郎误终身’的画一并带走,并警告景朔将心思藏好,不许再露出把柄。
听到此处,凤明忍不住打断:“先帝早就知道景朔的心思?”
欣苧啊了一声,面上露出迷茫:“凤明大人不知道吗?”
凤明无语至极,他当然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真是天下奇谈。
齐圣宗景衡喜欢他、景朔也喜欢他,他不知也罢。听欣苧这意思,不仅景衡、景朔之间相互知道、皇后知道、欣苧也知道,甚至连那些算计他的大臣都知道。
只有他本人蒙在鼓里。
没事吗他们?
他和他们是生活在同一个皇宫吗?
还是他错过了什么关键信息,所以要直到这俩人都死了六年了,才辗转从宫女的口中得知此情,或是他们都有奇怪嗜好,偏喜欢偷偷爱慕的感觉。
一个两个都是锯了嘴的葫芦,说出来会死吗?
都没长嘴吗?
风明简直气得吐血。可他却忘了,他爱慕齐圣宗也不敢说,这件事汪钺知道、一些不相干的人知道,可齐圣宗却也不知道。
凤明怕朝臣以此攻讦圣宗,甚至躲得远远的。
可见人都宽于待己,严待旁人。打着为他人好的名义,用爱围困自己。
心思过于婉转,以至于波折横生,多走弯路无数,还要怪苍天作弄,情深不寿。
真是替老天爷含冤。
都说要前世五百次回眸才换一次擦肩而过,可上苍对景衡和凤明可没小气,甚至是煞费苦心。
那年寒冬大雪,大内宫殿三千三百三十三间,御猫恰去嘉荣殿,将景衡引了过去,救下冻僵的凤明,以‘救命之恩’种下兰因。
后来凤明养在东宫长大,与景衡相伴数年,这又是一段‘日久生情’的好机会,已然如此这般得天独厚,仍不够,连最最难得的‘两情相悦’都慷慨予以。
这般都不成,可怪不到他老天爷头上。
景恒心中得意:嘿,小爷我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一记直球把凤明打晕哄到手。前前后后都不到三个月,还用得着十年八载的?真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人贵有恒,说到底他这名字取得好,持之以恒,恒心毅力,都落在这个‘恒’字上。
凭着恒心,他‘建立更加亲密信任关系的理论与实践’已取得【互抚宝剑】这项阶段性伟大成就,离宝剑入鞘还远吗?
不远了啊,若不是他疼凤明 ,在江城就入了鞘了。
瞻前顾后没老婆,奋勇上前生一窝。
嘿嘿。
景恒脸上倏忽露出古怪笑容。
凤明看不过去,抄起手边茶盏砸他:“跟你有何干系,你在得意什么?”
景恒单手托起茶盏,手一兜,茶水、茶叶俱被接回盏中,一个茶叶梗都没落地。
这一手功夫俊俏,凤明赞了一句:“总算练出几分成效。”
景恒出门泼茶,瞧见远处树下还躲着个人,他眯眼一看,可不是月娘,他回过身问欣苧:“月娘在树下干什么呢?”
欣苧哎呦一声,她把月娘忘了个彻底,忙福了一礼:“凤明大人,我先去送姑娘回房。”
“去吧。”凤明起身到门口,蹙眉看着月娘。
景恒站在他身后:“很像是不是?”
凤明微微失神:“我不懂。”
景恒轻笑一声:“你叫我声好相公,我告诉你为何他不敢说。”
凤明回头白了景恒一眼:“你爱说不说。”
“爱说,爱说。”景恒松松拥住凤明:“他不敢说,帝王的钟情和偏爱会害死人。他还没做皇帝,朝臣就这般算计你、算计他,等他荣登九五,执掌天下,他对你的爱会更引人忌惮,你会成为政治的牺牲品。”
明争暗斗、阴谋诡计充斥在权力中这些与王位皇权相生相伴,无处可躲。
齐圣宗景衡最终死于毒杀,这也证明了他所思所虑不错。连皇帝都敢杀,为了争权,还有什么是那些人做不出的吗?
景恒握住风明的手:“还好我只是个无用的世子,还要靠督主庇佑,你可不要始乱终弃,否则我会很惨的。”
凤明转过身,仰头看着景恒:“你要做了皇帝,你也不说吗?”
“我不做皇帝。”景恒凝视凤明,没有直接回答。
凤明心下了然,垂下眼眸掩住失望:“原来你也不会说。”
景恒宛若装了一只‘凤明情绪探测器’,即便凤明面无表情,他也能感受凤明的情绪,何况凤明现在的失落都浓成雾了,丝丝缕缕的逸散出来,藏都藏不住。
他抱紧凤明,立即改了答案:“当了皇帝也说,当玉皇大帝都说。”
凤明问:“那旁人要忌惮我、算计我呢?”
“是我答错了,”景恒告饶道:“我的凤明是大将军、是九千岁,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谁敢欺负你,一剑捅个对穿,再砍了他狗头,好不好?”
凤明这才有几分满意,将头靠在景恒肩上:“理应如此。”
景恒拍了拍凤明:“不许想他们了,只许想我。”
凤明失笑:“我才没有想”
他收了笑意,轻声说:“我是在想,景俞白到底是谁的孩子。”
景朔的谋反透着离奇与诡异,他为何要带兵冲进皇宫?
如果景俞白是他的孩子,那一切都说得清了。他若不带走景俞白,那么当景俞白身份大白的一天那可真是天下大乱。
景俞白性命难保,景朔也有口难辩,混淆正统血脉,他死十次都不够。
凤明会变成千古罪人。
可策划这一切的圣宗,已经死了。
死人永远清白,圣宗是其中最大受害者,说是圣宗做的,天下人会信吗?所有人都会认为是景朔与凤明联手害死圣宗,再把傀儡推上皇位。
此事不能细思。
“庚戌年九月初三是景俞白生辰,方才欣苧说圣宗接走月娘是花朝节以后。”凤明一阵心悸,这一刻他真是慌了,不由得握紧景恒的手:“花朝节是二月十五,妇人有孕纵然早产”
也断不会不足七个月.
景恒回握凤明,安抚地亲了亲:“咱们只把景俞白当齐圣宗儿子,不就是了?”
“那怎能一样?”凤明心神大乱:“我守的是大齐的江山吗?我守是是圣宗的江山!这山河社稷若与他无关,我管谁当皇帝谁造反?”
“哎啊。”景恒揽着凤明,轻拍他后背:“我老婆想为别的男人殉葬还不够,还为别的男人守江山,我酸了。”
凤明都急成这般的,景恒还没个正行,凤明气得拧他,景恒武艺没白练,肌肉紧实,掐着不疼。凤明扬手又想甩景恒巴掌,景恒不仅不躲,还握着凤明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混不吝的样子更叫凤明生气。
凤明仰起头,看着景恒,赌气威胁:“你也要守!你发过誓的,光复天下。”
张牙舞爪的猫崽似的,可爱死了。
“好好好,”景恒忍着笑:“守守守。”
“光复天下!”
“光光光。”
凤明上下打量景恒。景恒丝毫不慌,凤明没看出什么破绽,暂且信了,揽了景恒脖子,把头窝在他颈窝里。
躲在景恒怀里,好像天地都寂静无声,凤明阖上眼:“我才懒得管,你也不许管。”
满打满算他也没几个月好活,他多余管景俞白是谁的孩子。
“都听你的。”景恒说。
凤明的呼吸轻轻打在景恒颈边:“礼部说十一月初八是好日子。”
景恒没懂:“寒冬腊月的,哪儿好了?”
凤明没脾气:“宜嫁娶。”
宜嫁娶???
这回景恒听懂了:“八月初一就很好。”
“来不及。”凤明说:“我要祭告八方,传讯四海,谨以国礼,娶你过门。”
作者有话说:
景恒:只要我答案改的快,老婆就不会难过。?
? 64、又做梦了
太师府。
邱赡没穿官服, 一身不打眼的深色长衫跪在堂下,长声道:“李大人救我!”
太师李纪仁端坐在上:“慌什么。你作为地方官,投其所好, 送个歌女给先肃王,难道会是大错?”
邱赡瑟瑟发抖:“东厂手段可怖下官体衰, 三十二道刑罚只怕一道也扛不住啊!”
李纪仁吹开茶沫:“他不是忙着大婚?哪儿有空审你。”
“哎呦,李大人。”邱赡跪坐在地, 似求救更似威胁:“下官骨头软, 东厂要问些什么,那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半盏茶功夫就全秃噜出来了,不费功夫啊!”
李纪仁脸上肌肉微微抖动,被邱赡气得胡子发抖, 邱赡是真小人, 不保住邱赡,鱼死网破的事儿邱赡做的出。
他垂下眼, 眼睛藏在深深的眼袋之中:“凤明活不了多久,他中毒都快十年了, 还能活多久?”
邱赡冷冷道:“这位九千岁, 哪怕只有半天的命,也能把京城搅个天翻地覆!”
“你要想如何?”李纪仁拍案而起:“再下毒、还是再杀他一次?”
邱赡丝毫不惧, 他掸掸长袍上的灰尘,站起身:“这个宦官得势太久了!我等不及他死, 我要让他在活着的时候失势,要他亲眼看着他竭力守护的一切全然崩塌。”
全然崩塌!
这是要造反!凤明守护的是什么?是大齐的江山社稷, 是皇室血脉的正统!
这能如何崩塌?难道
李纪仁猝然一惊, 抖着手:“你!”
“李大人, 你老了,被个没根的东西骑在头上久了,您是血性也没了、胆量也没了。你这次选择,可不是天下文人想要的。”
邱赡继续道:“凤明他作威作福,打杀文官无数,凭什么要等他死了我们直敢支起腰杆,那有甚么意思?”
“我们要的是堂堂正正地赢了他,把他从天上拽进泥里,永生永世不得翻身。我们要的是彪炳千秋、从龙之功,先帝没有儿子,大齐的正统早断了,我们拥立谁,谁就是正统!我们要重塑文人清名,彻底铲除阉党,要重写史书,要万载后,所有人都知道我们是对,他凤明是错!”
李纪仁瞳孔巨震,被邱赡言语惊赫,他重重喘着粗气:“你们你们要”
“史书是文人写的。”邱赡面寒如铁,语气森然:“文人的风骨、文官的气节等不及凤明死,等他死了才敢推翻他,我们就是齐朝历史上最大的笑话!”
邱赡冷笑道:“人心所向啊,李大人。这次文官的心思您把握不住,这把太师椅,您是坐不稳了。”
集合在一起的文人士子是把所向披靡的双刃剑,曾经割向甄岐,如今也终于割到他李纪仁头上。
李纪仁摇摇头:“凤明权势滔天.”
“那您就坐在这儿”邱赡放肆道:
“断看我如何这把只手遮天的九千岁赶出京城。”
***
景恒努力张开眼漫天黄沙!
又做梦了吗?
黄沙被风卷起,打在他鼻子上,好痛,景恒把鼻子埋在爪子下面。
爪子?
他又不是人了?
景恒打量自己:他的四肢长而强健,满覆灰绒,脚掌肉垫膨大,前肢有五指,趾端露着短爪,一脚踏在沙地上,印出个漂亮的梅花图案。
狗吗?
靠,一定是因为凤明天天骂他狗东西,他才会做梦变成狗!
他站起身,甩甩毛抖沙子。
天啊,这抖毛的动作他着实过于熟练,就像他经做了很久狗一样。
景恒垂下耳朵,鼻间抽动,在风中轻嗅,血腥气,好甜。他舔了舔鼻子。
什么鬼,他竟然觉得血腥味好香,都流口水了!
做动物就不能有点出息吗。
景恒神烦,抑制不住食肉动物本性,朝香味来源奔去。
四个爪子,会顺拐吗?
完全不会。
顺拐的话,还能走路吗?
景恒尝试同时出前后爪,瞬间失衡,紧接着一个华丽的脸刹
疼疼疼疼疼!
凤明提起剑,警惕地转身,然后看见一头大狼在奔跑中原地起飞,硕大的狼头擦在沙地上,撅着屁股跐溜出去好远才停下。
难道是沙狼特殊的捕猎技巧?
就像雪狐会原地高高跳起,再一头扎进雪里那样。
这头狼体型庞大,体长六尺有余,站起来怕是比人还高。
凤明身上带伤,不敢掉以轻心,将配剑挡在身前,后退两步。
景恒摔得晕头转向,他趴在地上,吐出口中沙子,甩甩头,被血香味勾着看向下风口。
是一个身穿银铠的瘦高将军,带着防沙面罩。
景恒仰首轻嗅,那人受伤了。
他现在虽然是个狗,本质还是人,人血再香,他也不会吃罢。
怎会越闻越饿,心里火急火燎的,景恒吞了吞口水,心想我就看看,不吃。
他俯下身,做出捕猎的姿势。
这是不吃吗?
凤明见状,当即抽出配剑,长剑银刃如电,上刻小篆‘定山河’。
景恒皱起眉头,这人提剑的姿势,为何这般像凤明啊。
他直起身,向前两步,那人变换剑招,将剑尖对准景恒。
被凤明拿剑对着的人,大多都死了。
唯一见过这招多次、且没死的,天上地下只有景恒一人.
这一招景恒可太熟悉了。
他半俯下身摇尾巴,吐出舌头,耳朵背向脑后,嗷呜了一声,叫凤明老婆。
东厂养过细犬,凤明知道犬类这种姿势是示好之意。
他现在带伤,也不想贴身和狼缠斗,狼是群居动物,这般大的一只,他就是不受伤,要打一群也不容易。
凤明从小就很得动物喜欢,见状降低警惕,收剑倒负于身后,唤了一声:“大狼,过来。”
景恒疯狂摇尾巴。
他都变成狗了,凤明还认得他,真是人狗情未了,这不是感天动地的他看了眼自己的光亮皮毛,灰狗传?
比白蛇传差好多啊。
他一步一个梅花印,稳稳踩在黄沙上,在一串梅花爪印中优雅地走向凤明。
凤明伸出手,抹了抹景恒的头,景恒轻嗅凤明的手是他老婆的味道,就是没有药味儿,他还得看看脸。
景恒人立而起,扑向凤明。
凤明负在身后的定山河微动,终究没有出手,任由大狼把爪子搭在他肩头,大狼在他肩头拱来拱去,毛发蹭得好痒,凤明忍不住笑了出来:“别蹭别舔啊!”
凤明往后躲,这头大狼极沉,他腿上本就有伤,一时受力不住,倒在地上,脸上的面罩也摔了下去。
被猛兽扑倒,是件极危险的事情。可不知为何,凤明却不紧张,他转过脸,和那头大狼对视。
景恒僵在原地,脑中尽是白日里听过的话:
【十九岁的凤明意气飞扬,容色熠熠,打马过长街,掷果盈车,满楼红袖招。纵然知道他是宦官,想嫁给他的姑娘仍然能从城南排到城北,原因无他,两个字好看。】
二十九岁的凤明已经恍若谪仙,景恒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十九岁的凤明是什么样子、有多好看。
原来这么好看
唇红齿白,眼神明亮,带着磅礴昂扬的朝气,与谁敢争锋的锐气。
轻剑快马、纵横天下。
十年间,朝阳化作暮雪。
逍遥自在的少年郎,成为了喜怒无常的九千岁。
这是少年时的凤明。
谁能不爱呢?
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他的回到了从前?
管他呢,先亲老婆。
景恒去舔凤明脖颈,凤明揪着他耳朵推他,声音也带着清亮透彻的少年感:“别舔我脖子!”
【在西燕边漠时,我遇见过一头大狼,它就喜欢舔人脖子。】
景恒忽然想起凤明曾对他说的那头狼。
景恒蓦然停下,从凤明黑亮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耳朵平行地垂直竖立,吻部比狗长而尖,口也较为宽阔,此刻正吐着舌,露出尖利牙齿,尾巴下垂,毛发蓬松。
这是一头狼。
原来我就是那头喜欢舔他脖子的狼!
景恒三观巨颤,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回到了从前吗?还在一头狼的身体里?
他伸出爪子刨地,想写字给凤明看,可爪子落到沙地上,他忽然发现他忘了怎样写字!
景恒愤怒刨沙!
“大狼!”凤明站起来躲远了些。
景恒将鼻子埋在沙粒,好气!
凤明一动,身上有阵阵血腥味传来,景恒凑过去,发现凤明的小腿受了伤,血从武服中渗出。
他伸出舌头,舔舐凤明的伤口,舔了两下倏忽顿住。
希望他没有狂犬病。
就当他没有吧。
景恒继续舔,凤明摸了摸景恒软乎乎的耳朵。
痒,景恒抖抖耳朵。
他趴在地上,示意凤明骑上来。
凤明又揉他耳朵,狼的耳朵手感极佳,软骨带着韧性,毛茸茸热乎乎的,凤明爱不释手:“不必了,我身上的铠甲和剑都很重。”
景恒用湿漉漉的鼻子拱凤明。
凤明只好解下铠甲,单提了那把长剑,跨坐到大狼身上。
这匹狼好温顺,他环抱着大狼的脖颈:“我要回营地,在这边。”
景恒朝着凤明指的方向,先试着走了几步。
稳稳背着凤明的习惯,即便变成狼也保留了下来。凤明稳当地俯在他身上,他逐渐放开步子,四爪离地,在沙地上驰骋。
他通过灵敏的听觉与嗅觉,找到了一处绿洲补给。凤明渴坏了,踩在沙子上,踉跄着去在湖边鞠水。
沙漠的白天又干又晒。此处无人,只有一头灰狼,凤明没有顾忌,解开衣裳,赤身走入湖中冲凉。
景恒卧在草地上,狼眸半眯,假寐着偷看凤明脱衣。
凤明随手接下银冠,乌发从手掌间乍泄散落,遮住伤痕累累的锁骨与后背。
作者有话说:
第四世,狼王。?
? 65、宝剑定山河
凤明常年着铠, 银白铠甲下的身体藏着有许多伤。
大齐严禁铁器流向西燕,沙兵的刀破甲不易,铠甲为凤明挡去许多伤害, 故此刀枪在他身上留下的并非开放性伤口,而是中间微绽而外源淤紫的红青伤痕。
皮肤未破, 下面皮肉血脉却都被砸烂了。
说实话,这般的伤来比一道血痕更难愈合, 只是相较而言, 这种伤外出血量小,行动起来更加方便。
如今看到的伤,大多都已经在漫长岁月中消失在皮肤表面,留下内里暗藏的淤结。
他曾在凤明后心处见到的箭伤,如今还没有。
是后来受的伤吗?
景恒心疼至极, 原来凤明身上的每一寸骨肉都是含着暗伤重塑的, 难怪按起来那般僵硬.
那是经年也未能彻底痊愈的暗伤血块,藏在凤明千疮百孔的身体里, 从外面看不出任何破绽。只有用手妄图揉散时,会痛的发抖喘息。
景恒从前不知, 以为这僵硬是批阅奏折而导致的劳损、是凤明吃不住痛、且带着助兴的意味才不住呻/吟。
为了听得更多, 大力去揉按凤明的肩颈,故意看凤明在他身下颤抖。
他真是坏透了。
凤明受了这么多伤, 若非痛极,怎会忍不住, 凤明冷心冷清,又哪里知道什么叫做助兴。
他真是该死, 竟然这般欺负凤明。
这般的暗伤是该揉开的, 但他该轻一点, 再轻一点。
景恒跟着进到湖里,像最忠诚的护卫一般,紧跟着守在凤明身边。
凤明裸着身,有些不自在,游远了些,与大狼拉开距离。
景恒仰着狼吻,前肢双爪滑行破水,狗刨着和凤明贴贴。
这狼的眼神有些过于灵性,凤明有些不自在,他推开大狼的头:“不许看。”
景恒不仅看,还潜入水里看。
凤明的腿又直又白,腿上有处刀伤,淡粉色血痕在水中漾开,景恒不住围着他转圈,怕他溺水。
景恒踩着水,狼毫在水中飘荡散成一蓬,金黄色狼眸巡视周围的风吹草动,方圆百里再细微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他抖抖耳。
凤明扬水泼他:“走开!”
景恒潜入水中,猛地出现在凤明面前,去舔凤明的脸。
凤明推他,把他后颈皮毛抻得老高:“别舔。”
别舔。
无论景恒是人是狼,这两个字都是凤明跟他说的最多的。
他偏舔。
大狼的舌头又长又厚,卷在凤明脸上,好像被湿毛巾反复搓脸,凤明睁不开眼,在水里他使不上劲,索性放弃挣扎,由着大狼舔。
景恒直把凤明脸都舔红,在将将停下。
凤明鞠水洗脸,他靠在大狼身上,侧颈长发落入水中,他轻轻拧着头发,用束冠的簪将头发随意盘起,往岸边走去。
景恒拥簇着凤明也往岸上游。
凤明揉了揉大狼耳朵:“好粘人,是狼还是狗。”
景恒仰首对天,嗷呜一声。
凤明笑:“好好好,是狼,好大的狼。”
他走上草地,披了外袍,晾头发。
景恒下意识一甩毛,水珠飞溅成雨雾,被大漠烈日晃出虹光。
糟糕。
他心虚地看向凤明,凤明阖着眼,被甩了一身水,脸上还粘着灰毛。
凤明张开长眸,漂亮的瞳孔中怒火闪耀,他咬牙切齿:“大!狼!”
景恒夹着尾巴,耳朵紧紧贴着头顶。
凤明薅着他的毛脸,好一顿锤,景恒翻身,四脚朝天,露出柔软肚皮讨好示弱。凤明骑在他身上,双手捏着狼耳,光滑的大腿蹭在狼腹上。
糟糕。
大狼猛一翻身,把凤明掀了下来,跃入湖中,狼身泡澡湖里,只露出对眼,目不转睛地看凤明。
鼻子也在水下,咕噜噜的气泡在水面翻开。
凤明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大狼,看了儿,躺在草地上,闭目养神。
景恒在水里冷静了会儿,灰溜溜地从湖里爬上来,变成狼后,他的思维向动物趋近,□□的控制下,他想发泄,想咬穿凤明的脖子。
这种感觉不对,他赶紧跑了。
景恒舔舔鼻子,吞下口中过多的唾液,用最后的理智逼迫自己不去舔屁股。
这是他作为人!最后的骄傲!
景恒趴在草地上,无聊地啃草玩,凤明腿上伤口已不再流血了,但他抑制不住,仍不时舔两口解馋。
大漠的天很高,云淡风轻,凤明眯着眼,享受难得的静谧时刻,忽觉那狼又在舔他伤口,他动动腿,脚瞪在大狼胸前:“别舔了,你是不是饿了?”
草地都啃秃了一块儿。
“我也有些饿,别吃草了,随我去打猎。”
凤明取过长剑,驻剑起身,他的话很多,完全看不出十年后会那般沉默寡言。
凤明说:“你难道不会打猎吗,吃草可不行。”
又说:“西燕善于御狼,有一支狼卒军,是将西燕小孩从小和狼养在山谷,与狼一起吃人肉长大,在阵前四肢着地,与狼群配合进攻,十分凶悍。”
他摸了摸大狼的头:“根本不像你这般温顺,我刚见你,还当你是西燕人养的,差点一剑捅死你。不过你看着好乖,还会摇尾巴,一般的狼可不会揺尾巴,别的狼也没你这般大你怎这般大?”
景恒摇了摇尾巴,天真地去看凤明的剑,这把剑真的漂亮,出鞘时寒光凛凛,宛如银龙,剑鞘上镌刻古拙花纹,一看就是把神兵利器。
可他从没见十年后的凤明用过,这把剑哪儿去了呢?
凤明显然极爱此剑,连对着动物也情不自禁炫耀,他将剑半拔出鞘,给大狼看剑身上的篆文。
景恒变作狼后失去了识字的能力,湿漉漉的眸子委屈地看向凤明。
“定山河。”凤明手指拂过剑身上的字,缓慢而郑重的在无人知晓的绿洲许诺:“为大齐荡平贼寇、收复失地,乃我毕生之愿。”
凤明收剑入鞘,在铮得一声中说:“西燕野蛮嗜杀,燕云十六州十室九空。我不仅要西燕人退出嘉峪关,还要他们再退三千里,将牧场还给敕勒古盟。”
凤明眼神温柔下来:“我要阴山之下,天地苍茫,牛羊遍野,再也不受战火侵袭,所有人都能好好活着。”
景恒专注的看着凤明。
原来凤明曾经这般热爱大齐的土地、这般热爱大齐的子民。
景恒望着凤明、望着曾经满怀希望与赤忱的凤明。
他该多么难过。
后来发生是事情,已经成为历史。
凤明如他所愿,剑定山河,夺回燕云燕云十六州,火烧胡巫山,彻底歼灭西燕。
他得胜归朝,一路上受尽百姓拥戴。
立下不世之功,封狼居胥,他那时该多么快活。
这一切止于那场官宴。
功高震主值得所有帝王忌惮;文官联合攻讦责怪风明杀降兵、灭全族过于残忍,有为天和;宫宴上西燕王刺杀帝与大子,被凤明出手先后救下,因凤明先救太子景衡,引起帝疑心。
情况急转直下。
百官以敕勒古盟三十二族的性命,将风明逼回了西北。
燕云十六州是乾朝割给西北外族的,这些国土直至大齐立国也未能收回。
当年,齐/太/祖与西北三十二外族在敕勒川签下古盟,定下十条旧约,其中一条约定为:大齐与敕勒川开通互市,出售盐、铁、陶器、茶叶、丝绸等物,三十二族只能生活在燕云,永不得越过长城。
古盟一直遵守约定,从未东犯,然而随着外族壮大,逐渐图谋大齐的富饶。
有野心的族人从古盟中分裂出去,称为‘新盟’,不仅将遵守旧盟的族人逐出十六州,还自称‘西燕’,自立为国,公然反齐。
高祖好战,与西燕断断续续打了许多年,也没个结果。
去岁,因新盟西燕在敕勒川大肆屠杀古盟旧民,三十二族联名请求大齐出兵驰援。
与此同时,西燕犯边,朝廷自顾不暇,根本不想管此事,但圣上仁慈,点了凤明领兵去看看。
是的,圣上的原话就是‘去看看’,意思到了就行,根本没报什么希望。
谁能想到,凤明一人一剑捅了西燕老巢,夺回了燕云十六州!
夺回了十六州,朝廷腰板也直了,当初签订古盟的前提是十六州未能收复,保护大齐百姓不得不与外族通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收回了十六州。且是三十二族内部分裂,撕毁盟约在先。
论情论理,大齐都占上风。于是朝廷也不想再遵守古盟,打算三十二族自生自灭。
先前说过,当时的帝是为仁慈的君主,他于心不忍。
可关门容易开门难,与三十二族重修旧好,哪儿是上下嘴皮碰这般简单的。
凤明在西燕多番得古盟外族相助,凤明据理力争,不同意关闭互市,也不同意将三十二族割离大齐。
凤明说:“三十二族都是大齐的子民。”
也许是这句话打动了圣上,也许是圣上早就有打发凤明再去西北的打算。
于是凤明又回到了西北,从此彻底被排挤出大齐的政治中心。
凤明那时一定很伤心吧。
他满腔热血,最终落得这般的下场。
可即便如此,后来瑨王谋反,凤明依旧带着三千人马,回城平叛勤王。
那场宫变中,皇上、皇后被瑁王谋害,最终以大子景衡即位而告终。
凤明本该是勤王最大的功臣。
可因死仁宗之死,因他虐杀瑨王,凤明再一次受到了朝堂的针对。
景衡与凤明情谊深重,朝臣真是怕极了凤明再度得势。于是借口景衡父皇母后之死,以孝道逼迫新帝处置凤明。
凤明主动请旨,再次出走西北。
不过这次,他还没出昌平就被圣宗皇帝追了回来。
前夫哥也能干点人事。
景恒拱了拱凤明,温柔地舔他的手背。
他在穹庐四野下发愿:希望凤明以后再也不要伤心了。
作者有话说:
景恒:前夫哥也能干点人事。
齐圣宗:你是一点人事不干。?
? 66、圣宗来了
梦境四散碎裂, 景恒从梦中倏忽转醒,彼时天光仍暗,一场大梦过后, 景恒对凤明的爱意愈发深厚。
凤明睡得正酣,头扎在景恒怀里, 脸颊紧紧贴着景恒胸口,呼吸悠长。
七月夜里还未凉爽, 贴的这般紧, 凤明热出满头汗,发丝黏在额头上。
景恒把凤明的头从怀里托出来,凤明不满地哼了一声,迷迷糊糊地撒娇:“脖子疼,捏捏脖子。”
这是给凤明捏舒服了, 梦里都不忘使唤景恒给他按摩。
景恒好似在掐猫崽的后颈, 轻轻给凤明捏颈椎:“把脖子窝成这般,能不疼么?”
睡着的凤明不听道理, 还把头往景恒怀里蹭。
“好粘人。”
景恒把梦中凤明说他的话,还给这个凤明, 觉得有趣, 又忍不住亲亲凤明额头。
景恒睡意全无。
为何他在梦里总会变成各种动物,陪在凤明身边?
难道真的有七世轮回?
他和那个死了多年的齐圣宗又有什么关系?
他会是齐圣宗吗?
可他和齐圣宗完全不同, 齐圣宗禁欲克制、妙算如神景恒怀疑,景朔的谋反就是圣宗一手推动的。
或者不是怀疑, 他几乎能确定,他甚至了解齐圣宗是如何筹谋的。
齐圣宗知道, 他死后凤明很难独活, 于是利用景朔筹划场叛乱, 用这场宫变逼凤明活下去。
凤明不会不管齐圣宗的‘孩子’,更不会置大齐江山正统不顾。
将一个求死之人强行留在人间,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那个正统甚至是假的。
齐圣宗会算到景朔会死吗?
他把所有人都当做棋子,这太恐怖了。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凤明活下来,为此他可以牺牲一切,甚至放弃服用长生丹,毒发身亡,把自己也当做这个计划的一环。
景恒难以接受这般心机颇深的人这会是自己,可无论他能否接受,事实摆在眼前。
景恒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他灵魂深处苏醒过来。
这般说也许大过抽象。
这般说或许会简单一些。
他能理解齐圣宗,圣宗的想法与行为,他总能轻而易举的解读。
纵然再不认同、再不能接受,但他对圣宗每一个细微行为背后的深思熟虑了如指掌、对圣宗的计划谋算全然知悉。
就好似这些谋划,是他亲自布置的一样。
他本不该这般了解一个从没见过的人,只有一种解释可以说的通。
他们是一个人。
只是他忘了。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景恒揽紧怀中人。
凤明是他的,谁都不能觊觎。那个死了六年的自己也不行。
为了给凤明取出长生丹,景恒打起了皇陵图纸的主意。
皇陵的图纸是大齐机密,景恒也不敢跟凤明打听,思来想去,把主意打到了景俞白身上。
半年未见,景俞白已有少年模样,不像孩子那般风风火火,稳重许多。
高了也结实了,显然有好好练武。
景俞白非常矜持,微微点头,九龙十二毓冕冠毓珠微晃:“十六皇叔。”
景恒对正统、嫡出、血脉没什么执念,景俞白皇帝当得不错,他和凤明商量着,也就这般吧。
难道还能废了景俞白吗?
当皇帝又不是抽壮丁,随便找来一个人就能当。
景俞白此时还不知道,他头上冕冠已然摇摇欲坠,是他十六皇叔硬给按在他头上的。
怀王景沉也在,和景俞白正谈着朝廷杂事,景恒坐在一旁听了会儿,景俞白有模有样,像个皇帝样子。
景沉临走前和景恒相互见礼,二人约下得空一聚。
景沉走后,景俞白再坐不住,跟龙椅上长了刺儿似的,一下子站起来,在毓珠碰撞霹雳巴拉声中:“十六皇叔!”
景俞白摇头晃脑,景恒怕毓珠打到他眼睛,拨流苏似的左右一拨,掖在耳后:“今天怎穿了冕服,好神气。”
景俞白道:“中元节祭先祖,小叔叔怎没去?”
小叔叔赖床。
这可不能说。
景恒顿了一下,替凤明描补道:“他有旁的事。”
景俞白还是很好骗,也不问什么事,他叫多福给景恒上茶,听景恒说茶好,吩咐道:“把这茶给皇叔包上,还有福州贡来的雨前龙井也一并拿些。”
景恒含笑:“多谢圣上隆恩。”
景俞白垂着头扣手,不说话了。
景恒问:“怎了。”
景俞白略抬手,多福上前为景俞白解下冕冠,景俞白露出被冕冠压出印子的额头,垂着眼看不出情绪:“皇叔以前不这般客气。”
何止是客气,景恒从前叫他‘皇上’,可两个人玩闹起来,还会叫他‘大侄子’。
他喜欢听人叫他名字。
皇上只是个身份,景俞白才是他。
小朋友不高兴了,景恒起身,走到景俞白身边,掐了掐景俞白的脸:“小孩子赌什么气呢?”
景俞白是个懂事的孩子,若没人哄,他自己一会儿就好了,可不知为何,景恒一哄他,他反倒眼睛一热,眼泪就掉了下来。
景恒:“”
他蹲下来,用拇指抹去景俞白脸上的泪:“哎呦,谁家小皇帝掉金豆豆了?”
景俞白噗嗤一声笑出来:“我又不是三岁。”
“原来不是三岁啊”景恒用手指戳了戳景俞白的小肚肚:“那怎哭了?”
景俞白也不知自己为何哭,他就是很委屈,他最喜欢最亲近的十六皇叔疏离地叫他‘圣上’,他不喜欢‘圣上’这个词,他听着很不舒服。
景俞白哭得很安静,肩膀微微抽动:“皇叔是不喜欢我了吗?”
“怎会呢?”景恒抱着景俞白:“我最喜欢大侄子了啊,别难过了。”
景恒心中反思,他好像每天都在哄人,凤明日日夜夜得哄就不提了,金豆哭他哄、刘樯哭他哄、景俞白哭他还得哄。
还好谢星驰不爱哭。
谢天谢地。
景恒完全没有反思,分明是他对表现出弱小与依赖的人类毫无抵抗能力。
别看景恒整日没心没肺、不着四六,可不知不觉间,他总是习惯去做别人的依靠,总是习惯将一切掌握在手中。
景俞白吸着鼻子问:“你和小叔叔成婚以后如果有了别的孩子,还会最喜欢我吗?”
景俞白自幼失怙,从没见过母亲,在他心中凤明亦父亦母,对凤明十分依赖,只是凤明对小孩没什么耐心。
景恒不一样,景恒是景俞白想象中父亲母亲的样子,带他玩、陪他读书、给他故事、哄他睡觉。
小孩子的感情付出的很快,这般的陪伴之下不到半个月,他就把景恒当做亲人了。
现在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在一起了。
他感受到了危机,担忧被排挤出去,像所有普通小孩一样,担心这独一份的宠爱被分走。
景恒失笑:“你不想要个弟弟妹妹吗?”
“不想!”景俞白非常惊恐,他起抬头,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失望神情望着景恒,仿佛天都塌了:“我会很乖的,会好好读书,你能不能不要不要有别的呜呜呜。”
景恒忍俊不禁:“好好好,那你好好读书,做个好皇帝,我就永远不要别的小孩。”
景俞白抽噎着:“好。谁也不许反悔。”
景恒看着景俞白真是可爱极了,搂着拍了拍:“别哭了,你已经是个皇帝了,皇帝不可以随便哭。”
“我没有随便哭。”景俞白从景恒怀里挣出来,打了个哭嗝:“我非常伤心。”
“哎呀,惹皇上伤心了,”景恒眼含笑意,温柔地看着景俞白:“那臣真是,罪该万死。”
景俞白害羞了,重新扎进景恒怀里。
从景俞白那离开,景恒除了满襟鼻涕眼泪,什么有用的消息也没得着,尽哄孩子了。
这齐圣宗也真是,自己领来个孩子不养,说撒手就撒手,辛苦他年纪轻轻就得替他养孩子。
【年纪轻轻?】
一道低沉的男声响在景恒耳边。
我艹,谁在说话,景恒汗毛倒竖。
【景衡?】
又没动静了?幻觉?
景恒顿了一下,他试探着、又在心里叫了一声:【圣宗皇帝?】
【齐圣宗:尔有何事?】
我艹,景恒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就知道!这个逼!装作系统骗人不说,叫他名字他不应!要叫圣宗!
当过皇帝的就是傲娇。
艹!用不用他把您那十二字谥号给您念一遍:启天弘道文昭武至大圣广孝皇帝。呃,为何会背他的谥号?
启天弘道文昭武至大圣广孝皇帝?
【齐圣宗惜字如金:大可不必。】
【景恒:你们阴间说话超过四个字是犯法吗?】
【齐圣宗:】
景恒走到树下,在心中和齐圣宗对话。
【景恒:你怎回事,为何会在我身体里。】
【齐圣宗:七星续命灯,你是第七世。昨夜你意识到是朕的转世,朕的灵魂便彻底苏醒了。】
【景恒:你的灵魂?既然我是你的转世,为何会有两个灵魂。】
【齐圣宗:只有一个灵魂,朕死后分魂裂魄,你是其中一半。】
【景恒:长生丹在你皇陵中?何时能拿出来给凤明?】
【齐圣宗:此事朕自有安排。】
没说一样,景恒长出一口气,在心中默念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
退一步越想越气。
【景恒:你现在只能算是前夫!不对,你表白都不敢,前夫都不算,凤明是我的,你哪儿凉快哪儿歇着去。】
【齐圣宗叹道:是朕不敢。你现在忘了十皇叔的事,你看过便会懂了。】
十皇叔?
景恒尚且来不及诧异,就被齐圣宗景衡强行拉入一段回忆之中。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是十皇叔的往事,这段故事有点惨,解释了景衡为何不敢对凤明表明心意。?
? 67、十皇叔的故事(1)
高祖元年夏, 京城大旱,赤野千里。七月七日,荣妃诞子, 天降大雨。
高祖大悦,晋荣妃为贵妃, 为皇子赐名景文轩。
景文轩少年聪慧,有过目不忘之能, 风光霁月, 甚得高祖喜爱。都说他是个命好的孩子,投身皇家自不必说,伴着祥瑞出生,生母出身高贵,他又是高祖第十个儿子。
真真是十全十美, 圆圆满满。
高祖十七年, 是个难得的好年景,风调雨顺。景文轩年方十六, 得封瑞王。
一个‘瑞’,可见帝王对他十子之期许。
景文轩上头还有六个哥哥, 除了得封太子的大哥, 其余五个兄弟都在十六岁时封王就藩,他原以为自己也会如此。
景文轩肖似其母荣贵妃, 容貌姝丽,貌比潘安, 坐在窗前捧卷看书,一点侧颜温柔如水, 春风不及。
“轩儿, ”秦飞羽走翻进院子, 燕子似的轻灵落地:“走,师兄带你出宫玩。”
秦飞羽是景文轩的伴读,将军秦冲之子。秦冲执掌禁军,负责教授禁军武艺,因功夫出众,景文轩拜了他做武师父,故此和景文轩以师兄弟相称。
“师兄!”景文轩瞧见秦飞羽,笑了:“你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窗里窗外,两人一站一坐,正是暮春三月,落英缤纷,两位少年意气风发,足令满苑庭芳逊色。秦飞羽器宇轩昂,剑眉星目,与景文轩站在一起画似的好看。
秦飞羽进殿后,景文轩将太监宫女赶出大殿,只留下他师兄,关上门窗。
他取来亲王印玺给秦飞羽:“瞧,我的印。”
秦飞羽接过印玺,却不看,不错眼地看景文轩:“瑞王殿下。”
景文轩被他看的红了脸,推景文轩,小手猫儿似的撩拨着:“秦小将军,你看我做甚。”
秦飞羽印玺一丢,横抱起景文轩,往床榻前走去:“不出宫了。”
景文轩去啄秦飞羽的手指:“宫外哪有我好玩,对不对?”
秦飞羽不答,捉住景文轩的舌:“好想你。”
云雨初歇,景文轩满头汗,眼也红红的,他哑着嗓子:“等我就藩,咱们就可以日日在一处了。”
秦飞羽抹去景文轩额角的汗,眼神柔和,情意缱绻:“你去哪儿我都陪着。”
事与愿违,高祖太过宠爱瑞王,选封地的过程十分不畅,近处府州皆为直隶,远处又不舍得瑞王去。
远近都不成,瑞王就藩一事耽搁下来。
高祖在大齐舆图上挑来拣去,最后玩笑道:“不若就圈块直隶给瑞王。”
直隶历来只接受天子管辖,要给瑞王封直隶,这是何意?太子身体又一贯病弱,难道皇上起了易储的心思?
听闻此言,荣贵妃的心是活泛起来。
以往若耽搁下就藩的事,亲王的生母总会找皇上提一提,荣贵妃佯作不知,此事便没了动静。
六月,瑞王就藩之暂事放在一旁,宫里中议起另一桩事,为瑞王娶纳王妃。
御书房中。
景文轩跪在皇帝面前:“父皇,儿臣不娶王家嫡女。”
“平身吧。”皇帝和蔼道:“你喜欢哪家的只管说,不拘门第高低,只要你喜欢。”
景文轩犹豫,一叩首,破釜沉舟:“儿臣不喜欢女子。”
皇帝来了几分兴致:“哦?那你喜欢谁?”
大齐民风开放,男风并不罕见。皇族好此道者也不在少数,然而玩玩闹闹,终归都没当真的。好时两厢情愿,散时一别两宽,各自归家该娶妻娶妻,该生子生子,谁也不耽误谁。
不过,皇子里敢直接把这事儿捅到皇帝面前的,景文轩是第一个。
皇帝儿子多,有讨喜的,有不讨喜的,他也不是每个儿子都喜欢,景文轩岁数小,比他长孙大不了几岁,出生时又吉祥,是皇帝宠爱的那个。
景文轩也乖巧听话,长到十七岁,从没被皇帝斥责过一句。
皇帝不是个和善人,但在景文轩面前一直是个慈父。也正是如此,景文轩坦诚惯了,忘记了他面对的是一位杀伐果决的帝王。
景文轩咬唇答:“是秦飞羽。”
皇帝本还担心,别是哪个狐媚的勾坏了他儿子,一听是秦飞羽就笑了。秦飞羽那孩子也算他看着长大,从小就把景文轩当宝贝喜欢。
有一年初冬,景文轩得了风寒不肯吃饭,非要吃大雁,冬天京城哪儿有大雁?秦飞羽偷了他爹的神驹,日行千里,三日内两越秦淮线,打了对大雁带回来。
若说谁勾坏了谁,那也是他儿子勾坏秦飞羽。
皇帝笑道:“你们师兄弟感情要好,朕是知道的。但娶妻和这不一样。”
皇帝的温和给了景文轩勇气,他三叩首:“儿子不孝,只想与师兄白头到老,一生厮守。”
“你是皇子,”皇帝仍含着笑:“喜欢他陪你,便叫他陪着,厮守是傻话,你是聪明孩子,可不许再说了。”
皇帝对景文轩极有耐心:“即便是娶一女子,都难谈厮守,何况是男子。你今日不愿娶王家女,来日也有赵家女、李家女等着你娶。”
景文轩不解:“父皇,既然喜欢一个人,不应当全心全意么?”
皇帝摆手:“孩子话,你想再玩几年便玩吧。下去吧。”
景文轩一头雾水,走出御书房,他以为皇帝会大怒,会骂他、罚他,他准备了许多大道理,还来不及讲,就出来了。
父皇,没赞成也没反对?
入夜,皇帝躺在塌上辗转反侧,最终唤来贴身太监:“轩儿是个好孩子,只是太过儿女情长,易储之事暂且搁置,朕再看他几年。”
太监道:“圣上千秋正盛,确实不急于一时,太子仁德,也是极好的。”
“太子当然好,却优柔寡断,身子又孱弱。朕更看重他儿子,景衡那孩子如今也大了,倒也中用。”皇帝叹道:“大齐的江山太重。”
太监安慰道:“瑞王还小呢,孩子心性,说甚一生一世的都是少年冲动。”
皇帝道:“这话不假,他一生才多长,十六岁时喜欢、难道二十六、三十六还能不变?人生无常,轩儿实在天真,朕也懒得拆他们,一对小鸳鸯,留他们快活几年罢。”
太监笑道:“皇上圣明。”
“谁不是从少年时过来的,”皇帝躺回龙榻:“朕十六岁时牵肠挂肚之人,早不记得她姓什么啦。”
没几日,宫里传起流言,说圣上有心易储瑞王,只因瑞王好男风,圣上才打消了念头。
荣贵妃叫景文轩来问话,第一句就是:“圣上可和你说了什么?”
景文轩知道他娘一心想当皇后,顿时无奈道:“母妃,没边的事,您就别信了。”
荣贵妃道:“那定是你没日没夜和秦飞羽那小子厮混,才传出这般的流言,故意坏你名声。”
景文轩脸一红:“母妃,我和师兄的事您是知道的啊。”
“你们景家断袖是祖传的,本宫还能管得不成。”荣贵妃一拢鬓间碎发,她举止优雅,动作间红宝石缵金冠上明珠微颤,好看极了。
楠封 她接着说:“不过轩儿,玩是玩,母妃问你,若要你在储位和秦飞羽之间选,你选哪个?”
景文轩想也不想:“秦飞羽啊。”
荣贵妃气得拧他:“你是傻子吗?”
“我才不傻,”景文轩躲着笑:“又没真的储位,可我真有秦飞羽啊。为了没的放弃有的,才是傻呢,您儿子奸着呐,放心吧您。”
荣贵妃看他儿子那天真样子,没奈何,心道罢了,儿子乐意就成,旁人总在她耳边念叨,念的她都起了妄念,当了真似的。
今年酷暑难耐,一场大雨未消暑热,六月末时,太子病重。
七月初一,皇帝去了荣贵妃寝宫。
次日,荣贵妃传来景文轩。
景文轩一入殿,荣贵妃便屏退左右,轻声说:“儿子,机会来了。”
“太子沉疴难愈,皇上动了易储的心,他最中意你。”只听荣贵妃道:“他既动了这心思,母妃和你师兄,就都不能留在你身边了。”
景文轩心脏猛跳。
他站起身,后背直冒冷汗:“什么意思?”
“做皇帝的,都是孤家寡人。”荣贵妃站起身:“圣上问,若立你为储,我愿不愿为他殉葬。我说愿意。”
荣贵妃年轻,出身又高贵,皇帝疑心外戚专权,要荣贵妃在储君之位和性命之间选择。
“母妃!”景文轩大怒:“你在说什么,我不要做储君,你也不要殉葬。”
“傻儿子!皇上已经属意了你,你以为是你不想就能逃的么?此事宫里朝中又有多少人知晓,将来别人做了皇上,会容你逍遥?”
荣贵妃握着景文轩的手臂:“谁会愿意看见你活着,在那里时时刻刻提醒他,皇位是你让给他的,会吗?”
景文轩愣在原地:“我”
“还有秦家那小子,你若真为他好,就打发走他。”荣贵妃道:“让皇上见到你的‘薄凉’,别等他动手。”
景文轩舍不得,可惜他忘了,他的父亲是一位君主。一位独断专行的君主。
七月初四,皇帝再次召见荣贵妃。
七月初五,荣贵妃问景文轩:“送秦小将军去西北边陲,你愿是不愿?”
景文轩不语。
“等你当了皇帝,可以把他在召回来。”荣贵妃劝:“虽然西北战事吃紧,但总有一线生机。”
景文轩道:“我不当皇帝,我会去找父皇。”
荣贵妃冷笑:“你今日再去一次,母妃和秦家小子明日就死,你信与不信?”
“父皇上次不是这般说的。”
“上次太子病的没这般重,你是皇子,受民生供养,现在天下需要,你就应当把这天下担起来。”
景文轩太年轻,也太贪心。
他打小顺风顺水,红尘万千与他无关,他心中只有那么几个人,容不下万民,也没有天下。
七月初六,秦飞羽不见了。
七月初七,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横亘天际。瑞王生辰,宫中夜宴,灯火歌舞不休,为瑞王庆生。
景文轩寻不到秦飞羽,失魂落魄的,无心宴饮。
荣贵妃饮下杯中酒,面上含笑,眼中却是冷的。
夜深,宴散。
荣贵妃唤住景文轩:“瑞王,你留下。”
景文轩饮了些酒,俊脸微红:“母妃?”
他不理解为何母妃唤他瑞王,歪了歪头。还是小孩子的样子。
荣贵妃心痛难忍,她强忍下眼中热意:“你不是喜欢秦小将军陪你么,以后都叫他陪着你好吗?”
景文轩展开笑,弯起好看的狐狸眼,说好。
然后他看见,后殿走出来两个锦衣卫,身着飞鱼服,俱是英俊神武。
二人拖着个男子,那男子瞧着极虚弱,仿佛肚子疼似的,佝偻着腰,头发明明梳得整齐,身上也干净,可就是给人种凌乱之感。
憔悴又落魄。
景文轩喝的有些醉,他揉揉眼。
直到走近了,他都没能认出那人是谁。
后来锦衣卫松开手,那人软软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哼,景文轩才如遭雷击,失声唤:“师兄?”
荣贵妃别过头去:“你师兄病了,以后他就能一直陪着你了。”
“他病得重,你要好好照料。”扔下句话,荣贵妃便匆匆离去,因走得急,晃得满头珠翠叮当作响。
景文轩不可置信,地上这个人和高大英俊的秦飞羽判若两人,仅一天没见,秦飞羽是生了什么病,竟枯槁至此。
他走过去,想触又不敢触:“师兄你怎么了,看了太医没?”
秦飞羽满头冷汗,微微仰起头,虚弱的笑:“受了些皮外伤,不碍事。”
“怎么回事啊,”景文轩急得几乎哭出来:“伤哪儿了。”
秦飞羽不答,只说:“好轩儿,别问了。”?
? 68、十皇叔的故事(2)
可有些事, 不是景文轩不问,秦飞羽不答,就永远无人知道的。
宫里流言蜚语尘嚣日上。
有说秦飞羽惹怒了皇帝, 被赐了宫刑;有说是荣贵妃为了让瑞王当储君,治瑞王断袖之癖;有说是瑞王为了当储君, 像皇帝展示他并非儿女情长之人,拿秦飞羽向皇帝示决心。
秦飞羽没事人似的, 躺在床上, 叼跟草玩:“这回好了,我能日日留在宫里了。”
景文轩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哪儿好?我没看出好来,你都叫人给阉了,还叫好?”
“”秦飞羽:“轩儿,伤心事能不总提么?”
“怪我, ”景文轩悔道:“我不该贪一时相守, 放你去西北,就不会这般了。”
秦飞羽道:“别哭了, 来,师兄抱抱。”
景文轩爬上床, 窝进秦飞羽怀中, 不一会儿,秦飞羽的前襟就被泪湿透了。
秦飞羽吻景文轩额头, 柔声安慰:“轩儿,不哭了, 真没事。”
“都是我害的。”景文轩道:“我陪你做太监。”
秦飞羽大惊:“别啊,咱俩总得有个全乎人吧。”
景文轩委屈道:“难道指着我吗, 我不中用, 没有力气弄你。”
秦飞羽动动喉结:“你想的还挺多, 合着你哭你自己没得用,不是疼我。”
“疼的。”景文轩放下床幔,缓缓褪去衣衫:“你弄弄我,怎样弄都行。”
秦飞羽仰颈同景文轩接吻,心中满是怜爱,他知道景文轩在用这种方式向他投诚。
他不觉得因景文轩成了太监是折辱。
景文轩也不觉得被他这般玩弄是作践。
他们可以什么都没有,只要有彼此。
*
如今宫中住着的未成年皇子,还有十一皇子、十二皇子、十三皇子,一共三位。
十三皇子景文宸是继后所生,也是嫡子,年纪又小,不和他们在一处读书。
十一皇子、十二皇子俱是淑妃所生,淑妃同荣贵妃明争暗斗,两位皇子自然同景文轩不对付。
秦飞羽性子张扬,从前做伴读的时候,简直是皇城一霸,从前都是带着景文轩追着两位皇子打。
十一皇子、十二皇子得知秦飞羽变成太监了,简直仰天长笑,成日去找事。先前秦飞羽伤没养好,屋里躺着遇不上便罢。
七月二十这日,不巧,秦飞羽伤略养好些,躺的骨头痒,出门正遇上两位皇子。秦飞羽虽被净了身,身子虚些,内力也凝不起来,但揍两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还是手到擒来。
两位皇子回淑妃处告状,淑妃道:“你们少惹他就是了,如今宫里都传着要立瑞王为储,咱们可惹不起。”
一旁的丽嫔笑道:“姐姐此言差矣,小皇子受了欺负,自然是要请皇上定夺。”
淑妃皱眉望向丽嫔。
丽嫔道:“皇上好像不大喜欢瑞王过于重视秦公子呢。”
淑妃绞了绞手中帕子:“好,收拾不了他主子,收拾个以下犯上的秦飞羽也能解气。”
此事告到皇上那,皇上只说了句:“荣贵妃宫里的事,她看着办罢。”
淑妃咬碎牙,心说荣贵妃自然向着瑞王,还能罚瑞王身边的人不成?
荣贵妃知晓后,对景文轩说:“你请你师兄去淑妃宫中,给两位皇子磕头赔罪。”
景文轩自是不依:“她要赔罪我去给她磕头,轮不到她踩到师兄头上。”
荣贵妃微微愣神,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说:“只愿皇上念他可怜,放他一马。”
在争储这事上投注的赌注越多,就越难收手,荣贵妃此时已然孤注一掷。
“谁也不知皇上的心思,都随你吧。”
荣贵妃似是累了,撑着手看着烛火出神,不再言语。
景文轩怕了。
当初因他不听母妃的话,不肯送走师兄,致使师兄受了宫刑,如今若再不听,因此叫皇上对师兄起杀心
他不敢再想。
景文轩跪在秦飞羽面前:“师兄,我对不住你,我想你活着,你去”
景文轩泣不成声:“你去”
后面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景文轩心痛欲裂,将头重重磕在地上:“是我没用,是我贪心”
“轩儿,轩儿。”秦飞羽抱住景文轩,不叫景文轩自残似的磕头。他紧紧拥着景文轩:“是师兄的错,正是你立储的关键时刻,师兄不该招惹他们。”
景文轩满脸是泪,哭得抽噎:“我我不想立储,只想和你在一起。”
秦飞羽吻住景文轩,不许他再哭,二人唇齿交缠半晌,秦飞羽微微后退:“既然已经卷入了皇位之争,你就只能赢,输的人会死。”
景文轩闭眼,泪水从脸颊滑落:“我宁愿死。”
宁死也不想让母妃殉葬,看师兄受这些折辱。
“轩儿,我们还在一起呢。”秦飞羽吻了吻他:“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景文轩喃喃道。
秦飞羽捧着景文轩的脸:“轩儿,我可以为你赴汤蹈火,去磕几个头算什么?等着师兄回来。”
景文轩伸手去拽秦飞羽的衣襟,秦飞羽去的决绝,他拽的犹豫,眼看衣襟从他掌心划走。
无能为力。
七月二十,黄昏,秦飞羽去淑妃宫中磕头认错,淑妃到底也是做娘亲的,她心中感慨万千,虽然气他总是将自己两个儿子打哭,但她更气自己儿子不争气,秦飞羽才比他们大几岁,一大群仆从侍卫跟着,还总叫人揍得满皇城跑
她两个儿子加一起能有秦飞羽一半优秀就好了。
曾经那般优秀的少年,如今低眉顺眼的跪在这儿,淑妃心中并无得意,只是喟叹:曾经万事争先的少年,如今也学会了隐忍退让。
淑妃也没为难,磕了个头就让他走了。
七月二十一,早朝,皇上册立瑞王为储君,昭告天下。
景文轩如荣贵妃所愿,得封太子。
荣贵妃似喜似愁:“秦飞羽只是给淑妃磕个头,便换来储君之位。皇上的心思摆在这儿,从今日起,你越在乎秦飞羽,就要越表现的不在乎,记住了吗?”
景文轩穿金色冕袍,头戴九龙明珠冠,怔怔立在镜前。
从此,景文轩离秦飞羽越来越远,盯着他的人太多了。他如今每日要上早朝听政、整日带在御书房学着批折子。日日行走在皇帝面前,他不能带着秦飞羽。
八月初一大朝。文物百官近千人。有言官上奏,太子关乎国本,应择吉日为太子纳妃。
皇帝温声道:“爱卿有所不知,太子已有心爱之人。唤作秦飞羽,是秦冲将军的儿子。”
百官的目光如电光,齐齐扫向秦冲。
秦冲满头冷汗,呐呐无言。
奉天殿中一片哗然,百官交头接耳:
“太子端方,自幼聪慧有佳,必是秦飞羽教坏了太子。”
“引诱太子,其心可诛啊”
“秦将军教子无方,着实”
景文轩恍若灵魂出窍,站在殿上看着众人,宛如看一场与他无关的大戏。
“儿臣没有心爱之人,父皇说笑了。”他听见自己说:“秦飞羽只是儿臣的师兄,儿臣与他并无私情。”
皇帝点点头,仿佛真是自己记错了:“原来如此,那今日就定下为你选妃之事,可好?”
“好。但凭父皇做主。”
九月初六是个好日子。
大齐太子将在那一天娶亲,是孙家嫡女。
整个京城都忙碌起来,置办礼器,缝制礼服。
只有东宫冷冷清清。
他坐在椅子上:“师兄。”
秦飞羽说:“我在。”
景文轩极平静,仿佛泪已流干:“师兄,我不知为何会这般。”
帝王心术,头一次用在他最疼爱的儿子身上。景文轩此时此刻在意识到,为何哥哥们会那般畏惧父皇。
那般畏惧。
秦飞羽道:“没事的,你娶太子妃,生个漂亮的儿子,师兄给你看着,教他功夫。”
景文轩一下红了眼:“我对不住你师兄。在朝堂上,太多人了,他们都在说”
秦飞羽说:“我知道。”这般的话他每天都在听。每天都有人责怪他带坏太子,每天都有人说他配不上太子,每天都有人说他只会拖累太子。
“我们不要听别人说什么。”秦飞羽道:“只要我们还在一起。”
“可是你受了好多苦。”景文轩红着眼,却没了泪:“我怕他杀你、杀师傅。我想让你活着。”
“我活着呢,轩儿。”秦飞羽说。
八月初九,宫中二十四衙门忙得团团转,司礼监、尚膳监、尚衣监、针工局都派人往东宫去,将婚仪用具送予太子过目。
景文轩从御书房出来,不想回东宫看那些东西,遣散仆从,独自往御花园逛了逛。
只听一宫女气势汹汹地教训小太监:“这些凤仙花是要送去东宫的,你还不快去。”
景文轩并不喜凤仙花,他刚想上前说别送了,就听那小太监喊道:“正好秦大人在这儿,这凤仙花您赶紧给带回东宫吧,晚了该晒蔫儿了。”
听见一个秦字,便叫景文轩止了脚步,下意识躲进假山后面。
“秦小将军可没空去,他陪我们玩呢。”十二皇子懒洋洋地说:“把他吊起来。”
景文轩心神大乱,探出头去望。
两个侍卫去捉着秦飞羽的手臂,秦飞羽不避不让,也不像往常般一拳将十一皇子打哭,站在那儿任人施为。侍卫缚住秦飞羽的双手,将他吊在树上,十一皇子拿着弹弓,瞄着他打。只见十一皇子拉开弹弓,一松手,小石子劈空而出,那么小的石子儿,景文轩却好似听见了破空之声。
一瞬间,全身的血头涌上了头,景文轩眼前一黑,几乎呕出血来,他刚想踏出去,又倏忽顿住。
“引诱太子,其心可诛啊”
大臣的话在景文轩耳边回响,震得他神魂不定。
景文轩指甲紧紧扣着假山上的石头,指甲受不住力,折断开来,迸出鲜血。
景文轩双眸血红,他要杀了他们!
师兄!
师兄
他不知这是秦飞羽第几次陪他们‘玩’。
秦飞羽从没说过。
“十三皇子驾到!”千钧一发之际,一内宦长喝。
因着十三皇子景文宸是嫡子,十一皇子和十二皇子纷纷向他行礼。
景文宸只有十岁,他问:“你们在玩什么?”
十一皇子将弹弓呈给他:“玩弹弓。”
景文宸接过弹弓,朝着秦飞羽瞄了瞄,又放下:“他不会疼吗?”
“他不疼,”十二皇子说:“他不会叫,踩他的手他都不会疼。”
躲在暗处的景文轩喉间甜腥,他捂着唇,呕出一口血来。
景文宸说:“我认得他,他是太子的伴读,你们是不是在欺负人。”
十一皇子十二皇子忙道不敢。
景文宸道:“以后让他陪我玩吧。”
景文宸身边跟的内宦是皇后身边的,他上前将秦飞羽解下来,旁人不敢阻拦。
秦飞羽被放下来,有些站不稳。
景文宸皱着眉,看着秦飞羽。这就是十哥喜欢的人吗?他记得这个人,有一回他风筝挂到了树上,那树好高,别人都上不去,秦飞羽轻轻一跃就将风筝取了下来。
秦飞羽把燕子风筝给他,说:“小皇子,给你风筝。”
那时候秦飞羽意气风发,像像太阳。
像景文宸想象中哥哥的样子。
可现在他不像太阳了。
景文宸摆摆手:“我要在这儿玩了,你们都走吧。”
待十一皇子、十二皇子带着人退下,景文宸才走向秦飞羽。
景文轩悬起心。
只听景文宸子问:“你现在还能帮我摘风筝吗?”
秦飞羽苍白的脸上露出丝笑:“可以的,小皇子。”
景文宸有些难过,秦飞羽还是有些像太阳的,虽然不那么亮了。
为何会不亮了呢。
*
直到所有人都离开,景文轩才慢慢从假山中走出,他几乎站不住,仿佛被吊在树上的人是他一般,他扶着石头,心中的呐喊无人得知。
他们怎么敢!
他师兄,到底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了多少折辱践踏,他们已经在退让了,躲在东宫小小的寝殿里,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皇宫这么大,为何容不下他们。
景文轩仰头望天,高高宫墙如同牢笼,将他们困死其中,没有出路,也没有退路。
他们被看不见的手推搡着,踩着荆棘,浑身鲜血的往前走。
作者有话说:
最让人无力的,就是在这个故事中,说不出来谁错了。?
? 69、十皇叔的故事(3)
景文轩回到东宫时, 秦飞羽也在。
景文轩问他:“今天去哪儿了?”
秦飞羽答:“在屋里睡觉,送东西的忒吵,没睡好。”
景文轩笑:“下次不让他们送了。”
次日。景文轩再去上朝时, 命人用锁将东宫大门锁了。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一直锁着。别人进不去, 秦飞羽也出不来。
八月十三这天夜里,秦飞羽拥着大汗淋漓的景文轩:“太子殿下怎日日锁着我。”
“师兄, 我好怕。”景文轩长发如墨, 泼在床榻上,阖着眼亦美的惊心动魄,他微微喘:“我好疼啊,师兄。”
“哪儿疼了?”秦飞羽紧张问:“是我弄疼你了吗?”
景文轩泪已先涌,泪滴顺着眼角落入鬓间:“心里疼。”
秦飞羽起身, 沉默了一会儿:“你是不是看到了?”
景文轩抑制不住, 无声嚎啕,他双臂揽着秦飞羽的脖子, 将自己藏到秦飞羽怀中。
“都是我的错,我太没用了, 他们怎敢”
“师兄, 师兄,你打我吧, 你骂我,我太疼了, 我求你,求求你, 不要一个人一个人承受这些。”
“你是秦将军的儿子啊你那么好, 为何会这般?到底是哪儿错了, 我不要你再吃苦了。”
景文轩哭得几乎背过气去,他太痛了,他无力,他恨自己。
“轩儿,轩儿,”秦飞羽叫他:“不哭了轩儿,我爱你,我爱你,我自愿的,没人逼我,没人让我吃苦。”
景文轩抽噎:“我好爱你,可为何会,会把你害成这般,可在朝堂上,我不敢承认,我说我和你没有私情。”
“我如果是个公主就好了。”景文轩泪如雨下:“我爱你就不会是错的了。”
“我的错,我该死。”景文轩心痛欲裂,恨不能以头抢地:“活着好苦啊。”
秦飞羽抱着景文轩,声音也有些哽咽:“轩儿,不哭了,我们不爱了,好不好,不爱了。”
如果不爱了,秦飞羽便不会再遭受这些磋磨折辱,景文轩也不会再哭。
景文轩忍着泪,哑声求:“不要,师兄,不要啊,我不会再哭了,不要离开我。”
秦飞羽吻着景文轩的鬓角,黑夜中,秦飞羽的眸子犹如星子,他专注地看着景文轩。
一如既往,秦飞羽永远不会拒绝景文轩。
他承诺:“好。”
景文轩伏在秦飞羽胸口,侧耳听秦飞羽的心跳:“师兄,你会愿意和我一起死吗?”
秦飞羽笑了,胸口微震:“傻轩儿。我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景文轩紧紧攥着秦飞羽的手:“我想和你一起活着。”
“都可以,”秦飞羽说:“你想怎样都可以。”
八月十五,时逢中秋。
改了几次的礼服送到东宫,景文轩懒得看,随手搁在寝殿里。
秦飞羽躺在塌上:“穿给我看看?”
景文轩道:“有什么好看的。”
秦飞羽笑:“你好看呗。”
景文轩弯眼朝他笑,依旧是那个比满院春色更夺目的少年。
是夜,一轮圆月挂在天边,中秋家宴上,皇上、皇后、众嫔妃,和几个年岁小的皇子聚在一起。
景文轩是太子,坐在上首。
开宴时其乐融融,酒过三巡,十一皇子抬杯敬景文轩:“这杯酒臣弟敬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新婚在即,臣弟祝殿下与太子妃白头偕老。”
景文轩喝了酒,十一皇子还不放他:“殿下,怎不见秦小将军?”
景文轩握拳,只不理他。
又过了会儿,十一皇子忽然起身:“父皇,太子殿下即将大婚,秦小将军再留在东宫是否不妥?”
皇上夹了口菜,看着十一皇子。
十一皇子咬牙道:“不若将他赏给儿臣,儿臣与秦小将军很是相投。”
景文宸抬起头看了眼他母后,询问是否要管一管。
皇后略颔首,景文宸刚欲站起。
景文轩忽然冷笑:“老十一,我做了太子,你馋坏了吧。你想要秦飞羽啊”
景文轩站起身,走向十一皇子:“可以给你啊。”
他拽着十一皇子的衣领:“拿你的命来换。”
景文轩一向温和,众人都未曾料到他会在家宴上发作,纷纷向皇上望去,皇上却不阻止,停箸看着。
十一皇子有些怯了,景文轩看他的眼神极冷,含着恨,这是景文轩眼中从没有过的情绪。
景文轩将十一皇子推回座上:“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要师兄?”
他举起酒壶,壶中残酒浇在十一皇子脸上,景文轩含笑道:“你很爱和他玩游戏啊,来和我玩啊。”
皇上轻咳一声:“太子你醉了。”
景文轩将酒壶摔在地上,玉壶坠地,碎开满地星光,今晚的月亮很亮。
景文轩道:“我一直是醉的,今天才醒。”
他以为父皇疼爱他,以为情深就可以战胜一切,以为忍耐就能保全所有人。
父皇更看重江山、情深抵不过天意、忍耐只会换来更多伤害。
刹那间,他终于明白,只因为他的爱将秦飞羽暴露在众人的面前。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秦飞羽是他的弱点、他的软肋、他的逆鳞。
储君不该有弱点。
他终于厘清了父皇的心思。
只要他爱秦飞羽,秦飞羽就会不断受伤。
可他不能不爱他。
景文轩看向旁边的十二皇子,十二皇子已然吓得发抖了。
景文轩冷冷勾唇:“十二弟呵呵。”
他解下明珠冠,扔到十二皇子怀里:“给你玩吧,我走了。”
景文轩散着发,长风吹过他的长袍,恍若要随风而去的嫦娥,这浊世留不在他。
英明神武的帝王这一刻有瞬间悔意,也许是他着急了,年少的情深能到几时,他本不想插手,可大皇子忽然病重,大齐需要一个太子。
大些的皇子且不论心性,都已然是分封出去的藩王,叫回来立太子着实不妥,景文宸是嫡子,又良善,可又太小。
十皇子温润聪颖,是最好的人选。
皇帝道:“太子,你累了,回去歇着吧。”
景文轩含笑,风华灼灼,依旧是风光霁月的潇洒样子,他展袖拱手:“儿臣告退。”
东宫里,秦飞羽已经睡下了,景文轩凝视秦飞羽的睡颜,看了许久。
景文轩轻轻推他:“师兄。”
秦飞羽张开眼:“喝酒了?”
景文轩捧过白日送来的礼服:“师兄,今日八月十五,良辰美景,正是时候,我们成亲吧。”
秦飞羽缓缓坐起身,摸了摸景文轩的脸:“好。”
秦飞羽换上礼服,礼服的尺寸是按景文轩的尺寸做的,秦飞羽受宫刑以后瘦了许多,倒也能穿。
景文轩给他梳头:“师兄,这辈子做了夫妻,下辈子你还要我吗?”
“要。”
秦飞羽毫不犹疑。
“别要了吧。”
泪落在桃木梳上,他为师兄挽了个髻,是师兄最常梳得发式。
秦飞羽的眉眼深邃,头发全挽起来,神气极了,一如曾经神采飞扬的样子。
镜中的秦飞羽眼神明亮,一如初见。
“那不行,”秦飞羽笑道:“轩儿,师兄爱你。”
“师兄,你怕疼吗?”
“一点点吧。”
“你受宫刑的时候疼不疼?”
“一点点吧。”
秦飞羽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景文轩立在他身后,专注而深情的望着他,景文轩放下桃木梳,解下太子朝服上的鸾带。
鸾带上绣着龙、嵌着金玉玛瑙,从古到今,多少人为了这身太子袍弑兄杀父。多少人为了争储丧命。
景文轩是个命好的孩子,从小到大,凡他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他不想要的,别人也会上赶着给他。
景文轩的人生,前十六年一帆风顺,无波无折。
他是个命好的人。
终于,景文轩解下那华贵鸾带.
秦飞羽闭上眼。
景文轩含泪,抖着手,用鸾带扣住秦飞羽脖子。
秦飞羽握住他的手“轩儿,别怕。”
他扔掉鸾带,扑在秦飞羽身上,紧紧抱着秦飞羽,仓皇大哭:“不要,师兄,不要死,不要你死。”
秦飞羽抱着他,轻轻捋顺他的头发。
半晌,景文轩抬起头,冷静残忍,状若疯魔:“我会和你一起死。”
秦飞羽附身,拾起鸾带,稳稳递给他。
景文轩的手终归不再抖。
他握着鸾带,缓缓、缓缓收紧,将秦飞羽勒死在了他怀里。
都说被勒死的人死相难堪,脸色青紫,双眼吐出,舌头会伸出老长,是最可怖的死法。
可师兄没有这样,他闭着眼,就像睡着了一样,就好像景文轩只要一叫他,他就会醒过来。
可他不会在醒来了。
秦飞羽已然断了气,那双灿若星辰的眸,再不会睁开。
秦飞羽的脸尚有余温,他摸了摸:“应该早点走的。”
【师兄,我很没用,又贪心,在皇权与命运面前,我无能为力,甚至不知该怨谁。】
景文轩将秦飞羽抱到床榻上。
【没人能将我们分开。】
将鸾带挂在床头后,他从匣子里拿出柄匕首。比划了一下,比照着他见过的、秦飞羽的样子,给了自己一刀。
【我会将你受过的苦全受一遍。】
景文轩双手染血,剧烈的疼痛使他眼前发黑,全身发冷,他又去摸秦飞羽的脸:“这是一点点疼吗?师兄,你又骗我。”
【我真的很爱你,师兄。】
他将脖子挂进鸾带中,看着秦飞羽。
吊死了自己。
景文轩死了,一身凤冠霞帔,头朝着秦飞羽方向,漂亮的双眸没有合上,无声地望着他师兄。
高祖十七年中秋,端慧太子景文轩薨。
景文轩死在了他的十六岁。
也许皇帝是对的,人生无常,年少的情深也许走不到白头。
于是少年的一生戛然而止。
永远断在了他们相爱的年岁。
作者有话说:
就是一段往事,因为齐圣宗他爹总生病,高祖需要易储。
景文轩如果前半生坎坷些、或是年岁在大些,他和秦飞羽可能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但人生没有如果。景文轩死后,储位空虚,高祖的几个庶子也起了夺嫡之心。
大齐因此而陷入内斗之中,景恒他爹景文宸虽然是嫡子,却跑到淮安封地,宁可只要一个侯位也不掺和。
高祖当然动过立嫡次子景文宸的念头,但因景文轩之死,高祖认识到了强求不得。
后来齐圣宗他爹病情好转,再度被立为太子,高祖已经不指望他大儿子了,他指望嫡孙景衡。
景衡在这种情况下,对凤明的感情是一丝一毫也不敢泄露出去。
直到高祖驾崩,他爹仁宗即位,因为肃王景朔看见月娘发呆,才被有心人揣测出来。
景衡的担心是完全正确的,他的心思令文人一脉极度不安,继而起了杀死凤明的心思。?
? 70、孤鸾寡鹄
景恒从这段惨烈往事中骤然抽身, 如同溺水一般大口喘息,几乎站立不住。
巡逻的禁军瞧着景恒,上前问:“世子, 您没事吧。”
景恒摇摇头:“没事。”
禁军朝着景恒行了一礼,躬身退下。
【景恒:圣宗?圣上。】
齐圣宗却没再回应, 回溯那段记忆似乎耗尽了齐圣宗的力量,使他的灵魂再次陷入沉睡。
高祖十九年, 景衡那时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见了段这样的惨烈故事,难怪会将心中的情意深深藏起,一丝一毫都不敢泄露。
而这段往事里的十三皇子,就是他爹淮安王景文宸,难怪他爹知道他和凤明的事时, 会劝他聚散离合自有天意, 叫他不可偏激,伤人伤己。
在这段往事中, 甚至没有赢家。好像没有人做错什么,就被命运推着一步一步走悬崖边上。
却最终全都一败涂地。
无论是秦飞羽、景文轩, 还是容贵妃、老皇帝。
没有一个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秦飞羽只想和景文轩在一起, 却在景文轩因他而伤心落泪时说出了‘不爱了’;景文轩最想要秦飞羽活着,最后却亲手扼死了秦飞羽。
这是一个令人心碎的悲剧, 一切的源头都是那倒霉的太子之位,倒霉的皇位。
皇帝真不是人当的, 景恒在心里草草下了结论,不忍多过回想, 也没心情做旁的事情。
回到东厂, 景恒像块狗皮膏药, 紧紧黏在凤明身上。
凤明把袖袍从景恒手里扯出来,诧异问:“怎了,委委屈屈的?”
景恒把下巴垫在凤明肩头:“我想你了。”
凤明无奈:“我不是在这儿么?”
景恒握紧凤明的手:“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好不好。”
凤明愣了一下:“好。”
“什么都不能把我们分开。”景恒把八尺的身子塞进凤明怀里,非要凤明抱着他:“凤明,你如果死了,我给你殉葬。”
“不行。”凤明把景恒从怀里推出来:“我要是在黄泉路上看见你,就再也不理你,永生永世都不见你。”
景恒抱住凤明的腰,像个卖乖耍混的孩子:“不行!”
凤明冷笑一声:“你管不了我。”
“你也管不了我。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独活。”景恒认真道:“江山社稷总有人抗,这天下少了谁,日升月落都不会变。但没有你我的月亮就再也不会圆了。”
凤明寿数将近,这话如鲠在喉,他看着景恒,无论如何也说不出,索性合上眼不再踌躇,只将头靠在景恒肩头,心中又难过又欢喜。
景恒这厢也好不到哪儿去。
对凤明,他不愿有丝毫欺瞒,可他是齐圣宗转世这件事,可让他怎说。
齐圣宗筹谋极深,算计了所有人,连大齐的江山都成了留住凤明的筹码,这凤明不得活剐了他?
谁惹的烂摊子谁收拾,这前因后果还是留给圣宗皇帝自已解释吧。
齐圣宗帝王心术,运筹帷幄,他自叹不如。
自叹不如,也不知他刘樯兄弟,如今怎样了。
他刘樯兄弟把乐侯封地掀了个天翻地覆,撵乐侯跟撵兔子似得在楚地之内来回流窜。朝廷派去的人马找不到乐侯,也找寻不到义军,奏折报送到中央来,斥刘樯‘匹夫之勇,毫无章法’。
景恒捧着奏折反复读上三遍,从字里行间中恍若看见刘樯那流氓模样,指着这句给凤明看。
风明身着大红织金云玟蟒龙罗,端坐闻政堂主位。
几位重臣禀奏,说太师李纪仁病得厉害,奏请退而致仕,还禄位于君。
“坐好。”凤明微抬手,不让景恒靠太近,他冷冷看着几位文臣:“李大人一向健朗,怎突然病了?”
堂下几位隐晦交换眼神,一人拱手答:“回禀九千岁,前些日暑热难当,李大人便常有不适,后来乍闻乐侯谋逆,急怒攻心,一病难起。”
“哦?听说邱大人去瞧过。”凤明应了一声,没看说话那人,漂亮的凤眸直视邱赡:“邱赡,你来说。”
三伏天里,邱赡额间竟凝出冷汗,他怕极了凤明。
凤明如杀神修罗,谁能不怕?
正因怕,才想要弑神杀佛,不拉下这尊大佛,他们如何升天。
邱赡咽下口水:“回禀九千岁,微臣登科那年,恰逢李大人主考”
凤明面无表情打断道:“邱大人是聪明人,果然知道许多旁人不知的事情。”
冷汗从邱赡滑落,他只当听不懂:“九千岁说笑了李大人学富五车、主考多次,下官只是恰巧与李大人有这师生缘分”
凤明提起朱笔,在奏折上写下朱批:“原来如此,既然有这段缘分,这空出来的太师之位,就留给邱大人做吧。”
邱赡猛然抬头,正与凤明的视线撞在一处,凤明的视线宛若一盆冷水,兜头盖脸浇了邱赡一身。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凤明这是敲打他蹦的太欢!这太师之位邱赡无论如何也接不得,他跪在地上:“下官才疏学浅,恐难当大任。”
“怎会。”凤明悠悠开口:“您做扬州知州就做的很好,此事自有本督禀告圣上,提前恭喜邱大人高升了。”
离了宫,邱赡几人表面在宫门口拱手分别,实际又换回常服凑在一处,悄悄进了一处不起眼的院子。
宅院内部别有洞天,乃是一处地下赌场,从一处外墙中穿过,再下暗道,才进入一间隐秘暗室。暗室密不透风,放着许多冰盆去暑,冰水化开滴滴点点的落在地上,泥泞不堪。
“委屈各位大人了。”景沉一身棉布长袍,裹着方巾,作书生打扮:“东厂爪牙遍布,此处尚且安全,还请诸位不要见怪。”
一群文臣之中,禁军统领姚闻十分突兀,他身高八尺,过于高大的身形显得暗室更加局促偏狭。
姚闻抱手质问:“怀王殿下煞费苦心,将我等聚集于此所谓何事?”
文臣对凤明的厌恶有多深,武将对凤明的钦佩就有多深。
凤明两次勤王,俱得姚闻相助。
在军营里,谁拳头硬听谁的,凤明武艺高强,剑法卓绝,他们望尘莫及,只有低头的份。别说什么阉人不阉人的,论武艺打不过一个阉人,丢人的是谁?
况且凤明战功赫赫,多番救驾,姚闻可不认为凤明是甚么权宦奸臣。
这次被拉来,乃因是他嫡次子不省心,在南边染上了丹瘾,京城在凤明掌控之下宛如铁桶,民间的金石丹一颗都流不进来,他儿子在家日日打滚,涕泗横流,怀王说有门路,他才来看看。
儿女俱是父母债,真是没甚法子。
他打心眼里看不上这帮文臣,却没怀疑,魏晋两朝五石散风靡,不就是文人带起来的嘛,这金石丹的来源,想来与文人也脱不了干系。
景沉自然知道姚闻的心思,但他有把握说服姚闻,他一开口,便如巨石入水,平地生波:“当今圣上非先帝亲子,此事被凤明知晓,凤明将谋废帝,另立他人。”
暗室寂然无声,恍若无人。
姚闻如遭重击,头脑发晕,耳边嗡鸣,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此事可有凭证?”一人发问。
“此乃司寝监记档。”景沉拿出本册子,翻开:“圣上诞于庚戌九月,而己酉年一整年,先帝未临幸任何女子,此册印有先帝私印核实,断难造假。”
皇子的衣食住行都有专人记录,况且是这种大事,宫藏污纳垢,嫔妃乱情之事禁无可禁。为保室血脉纯正,只能严格记录侍寝时间与次数,以便日后核对。
该记档会进行三次核实,才会呈上给子皇子查看,核查无误会盖以私印,稍有存疑或是遗忘都会打回去重查。
景沉手中这份司寝监记档,印信俱存,众人传阅后,已是信了七、八分。
又有人发问:“先帝为何要”
他没往下说,但都知他要问什么。为何把别人的孩子当自己的养?
景沉轻咳一声,说得极为委婉:“先帝自有考量,本王揣测或许是先帝子嗣艰难。”
众人一听,心说可不是嘛,这位嫡子出现在皇宫时,先帝已将近而立之年,许是在这之前,已尝试多年未果,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先帝未曾册立皇后,说是红鸾星与紫薇星相冲,注定无妻无子,是九世孤鸾寡鹄的命数,情缘与帝缘不容。
这是先帝出生时半仙算的,高祖都信了,才一直没给这位嫡孙张罗孙媳妇。
这命里连妻运都没有,哪儿来的子嗣运呢?
所以先帝会抱养一个孩子,委实合情合理!
景沉见众人信了,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先帝与凤明情谊深厚,大家都看在眼中,可既然如此,先帝为何不告诉凤明此事真相?”
“这是为何?”
“想必先帝去时,已对凤明有所忌惮,这才未曾言明。”景沉看向姚闻,不紧不慢地说:“由此可见,先帝对他也不是全然信任。”
姚闻眉头紧锁,陷入沉思之中。
“诸位以已度人,实难淡然处之。”
最令臣子心凉的,就是帝王的疑心。若是满腔的忠诚恩义终将换来猜疑忌惮,谁的热血能永远不凉?
这欺骗埋得越长,反噬就愈发严重。
凤明这些年为守大齐正统,连一起长大的肃王都杀了。当年西燕庆功宴上,凤明造朝臣指责之时,肃王一马当先为他求情,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凤明将这份恩情抛弃,守到最后,却是一场镜花水月。
一直未曾言语的邱赡明知故问:“今上生父是是为何人?”
景沉略一颔首:“正是肃王景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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