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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外政(二更)

    外政(二更)

    翌日天明, 王驾果真匆匆启程了,由于返还匆忙,便留下相国几人处理后面的事情, 刘枢率领一队轻骑先行返回沣都。

    刘枢虽然很满意郦壬臣做出的功绩,也想在基层城邑多呆几日,可有一桩突发事件叫她不得不赶紧回去处理, 这件事关系着天下每一个国家——

    齐国哗变!

    这件事在昨日才传入汉廷,又加急连夜报给彭城的汉王与相国,目前只有汉国高层大夫知晓此事, 但过不了一个月,就会在全汉境传得沸沸扬扬,据说作为天下枢纽中心的郑国已经是人尽皆知的状态了。

    汉王的轻骑一头扎进王宫, 刘枢来不及更衣,就拿起一手资料, 一口气从头看到尾,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几个月前,老齐王薨逝,长公子臼继任, 可公子臼在朝中势力不稳, 心虚之余又担惊受怕,他继任后并没有任命众望所归的虞师大夫郦渊为齐相,而是第一时间任命自己最信赖的家臣为齐相,这举动引起了朝中很多大夫的不满。

    然而,齐王臼的担心并没有结束,他为了树立德望, 急急忙忙颁布了一连串的改革措施,使本就不安定的王庭陷入更大的混乱, 同时,又轰轰烈烈的操办起了老齐王的丧事,大发讣告,于是天下九国的君王都郑重的派了吊唁大夫前去。

    齐国王都淄城一时间风声鹤唳,老齐王的所有子嗣也纷纷齐聚淄城,参与治丧。齐王臼疑心不灭,竟在灵堂后埋伏精兵,欲随机而动。前来奔丧的公子栾也贼心不死,竟率亲兵前去参加典礼……

    ……

    剩下的细节在奏疏中并未写明,看来汉国的使臣在当场也没有看清全部事情的经过,他只是如实记下了事情的结局:

    在一片内乱中,公子栾杀死了自己的哥哥齐王臼,于先王灵前自立为新齐王,一个月后,齐国上将军晏无忌又以讨伐逆贼为理由率军攻破王宫,处死了公子栾。

    一时间齐都群龙无首,侯爵割据,支持公子臼一派的晏氏主张立小公孙勉为新主,支持公子栾一派的莒侯却认为公孙勉年纪幼小,尚未成年,不堪大统,应另择成年的王室嫡系继任。

    两边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刀兵再起。按照齐国的法制,凡侯爵都能带兵,晏氏与莒侯兵力不相上下,于是这一打起来便没完没了了。

    随着各国使臣反国,消息便在全天下传开了。现在,莒侯和晏氏都以拥护齐王正统的名义向天下诸国发出号召,寻求支援。

    而天下诸国的表态,也将影响齐国局势的走向,甚至影响天下格局。

    “王上,您可要拟王命?”舍人在一旁问道。

    大部分人都明白,虽然相国没有跟着汉王一同回来,但他一定早交代好了结论,汉王只要照做便可。

    汉王的眉峰几不可察的皱了皱,随后说:“不急,召使臣来见。”

    充任此次出使齐国职务的典客大夫来到宣室殿中殿,汉王又问他一些问题,叫他把奏疏中没有写明的细节汇报出来。

    “……你是说很多卿大夫都趁乱逃出了淄城?甚至虞师大夫郦渊都不见踪影?”

    “是的,王上,臣也是在那时候动身返回来的,先齐王的葬礼并没有办完。”典客大夫如实说道。

    “去参与治丧的王子王女们呢?”

    “他们一部分在内讧中被杀,一部分四处逃窜……嗯……还有压根没来得及抵达现场的。”

    “竟有此事?”后半句话引起了刘枢的兴趣,“先齐王丧礼盛大,各方云集相应,诸王子王女中竟然还有第一日不在场的?是谁?”

    典客大夫道:“是先齐王小女儿,现任即墨城的城主于,听说她是由于途中风雪太大,耽误了几日,葬礼哗变发生的时候,她还在路上呢。”

    “王女姜于。”刘枢慢慢重复着这个名字,想了一会儿,“她现在何处?”

    “这就不清楚了,有人说她吓坏了,走到一半又返回即墨去了,也有人说,她害怕兄长们之间的竞争会波及到她,于是逃往鲁国去了。”

    刘枢低声道:“鲁国是齐国的联盟国,若她真逃去鲁国,那还不算笨。”

    之后,汉王没再问其他问题。

    她在宣室殿木制的回廊上来回踱步,一边思索,道:

    “相国的意思是支持公孙勉上位,只因姜勉乃齐王最正统的嫡长孙,支持他总没有错,汉国距齐千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算选错了,我们也是站在礼法这一边的,日后新王即位,也不会过分苛责汉国……”

    众人听到这一句,都心下默然,中书舍人润了润笔,准备开始记下这个意思。

    然而刘枢熟视无睹,自顾自的继续说道:“可寡人并不认同。”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为这个初夏蒙上了一层寒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噤若寒蝉。

    汉王的龙靴有节奏的踩在木地板上,踱来踱去,节奏慢吞吞的,木板咯吱作响,如此气场叫众人都不敢吭出一声。

    “想想看吧。”刘枢接着不紧不慢的道:

    “若汉国支持了姜勉,就算他能继任,也不会感谢汉国,只会念着全赖他嫡长孙身份的功劳;若是旁人继位,则必然会怨恨汉国。

    汉国与齐国并不接壤,即使有些小摩擦也不会动起兵戈,因而他们不必为这份怨恨付出任何代价,对汉国表示适当的怨恨还能展现出新齐王的强硬做派,从政治上讲,这何乐而不为呢?”

    如果说放在十年前,甭管她这一番论点有没有道理,一定会有卿大夫冒出来劝谏她的想法,否定她的论述,并用一种请求的语气强迫她向相国的观念靠拢。

    可是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敢在刘枢跟前当面讲反话了,她渐渐有了自己的势力。

    “汉国不会支持任何人!”刘枢给出了她的结论,她停下步子,面向众人。

    “无论是公孙勉,还是四处作乱的旁支王子,又或者是流离逃窜的王女,寡人都不会支持!在局势尚未明朗之前,支持任何一方,都是在拿汉国的权能做背书。”

    她讲完,瞧了一眼身侧,淡淡道:“舍人,记下来吧。”

    王庭舍人手中的笔一抖,不敢下笔。

    有卿大夫小声道:“王上,国政大事,是否需要三公会审?”

    刘枢嗤笑一声,如今的汉廷哪里还有三公啊,只有高傒一人罢了。

    于是她闲闲的道:“相国大夫又没有了解事情的全貌,若他今日与寡人一道多听一些事情,肯定会和寡人想的一样,你说是吧?”

    “这……”

    刘枢向前迈一步,学着那大夫的语气道:“相国大夫总是与寡人意见相通,政见合一,怎么会有分歧呢,嗯?”

    这下彻底没人敢反驳一个字了。这句问的……谁敢说不是呢。

    王庭舍人的笔在竹简上点了又点,眼观六路,犹犹豫豫。

    “舍人!”大常侍闻喜忽然叱道:“做好你的本分。”

    王庭舍人浑身一个激灵,心下一横,只好不管不顾的按照汉王的意思奋笔疾书起来。

    旬日后,等高傒回到沣都的时候,使臣已经带着汉王的意思出发前往齐国了……

    高傒不满是肯定的,但他不至于因为这个就和汉王翻脸,因为这类外交事情并不直接影响他的权力和在汉国内的计划。这事只能像一根鱼骨头一样卡在他的喉咙里,咽也咽不下,吐也吐不出,凭白恶心自己。

    汉王似乎也很知道分寸,除了这桩外事,她没再对任何事指手画脚,安安静静地当她的闲散君王。

    她就像一只乳臭未干的小老虎一样,游走在猎场边缘,时不时突然伸出爪子挠你一下,轻轻擦破对方一点皮,然后又若无其事的离开边缘。这虽然叫人心里不舒坦,但又没理由大动干戈的找她兴师问罪。

    高傒嫌恶的吐出一口痰,在自己的府邸里打转,叫道:“前几日给散骑大夫看的名册怎么还没送回来?”

    下人们都知道,这话唠叨的是他那位宝贝儿子高封。

    高傒见无人回应,又喝道:“又上哪玩去了?去把那逆子叫来!”

    一个时辰后,高封小心翼翼的进到自己家,瞧着老爹的脸色,请了个安。

    高傒劈头盖脸就问:“彭城官吏调任的名册,给你看了好几天了,怎么还没弄好?”

    高封摆出一副冤枉的表情,说道:“父亲,儿子这段时间可没有闲着,也是在做正事的。”

    “你能有什么正事?跑哪去了?”

    高封压低声音道:“儿子这几日都在王宫里。”

    高傒瞪他一眼,“除了与你妹妹胡闹,你去王宫能有什么事?你这个做哥哥的赶紧催催她早日诞下王嗣才是正理!否则的话,你以为我这把年纪还能撑多久?”

    高封小声嘟囔道:“生王嗣又不是一个人能干成的事儿,汉王从来不去妹妹那里,她怎么生?真为高氏着想,还不如不要这汉王了。”

    “你悉悉索索的说什么呢?”高傒只听到他最后一句,一惊,伸手将人扯进屋内,怒道:

    “你说不要汉王就不要了?不要她还能要谁?叫安侯来做汉王?还是叫乐侯来?王上若是绝嗣,你就等着他们骑到你爹的头上撒尿吧?!”

    四下里没人,高傒什么粗话都说得出来了,高封还想再解释几句,高傒却不给他机会,接着道:“你什么时候能好好学着处理政事,才是要紧!”

    “不是啊父亲,儿子在学了。”高封急急忙忙从袖子里取出一卷文书,“这是儿子圈点的名录,请您过目。”

    高傒接过卷轴,心情这才舒坦了一点,他坐在桌案后,展开那卷文书,一列一列看过去,看了没几眼,又是怒从心起,骂道:

    “谁叫你把彭城大啬夫和城宰大夫都贬了一级的!”

    高封摸不着头脑,道:“您不是说,此二人冥顽不灵,绝不会是我们的人,要小心待之吗?”

    高傒看着木楞楞的儿子,心里都气失语了,拍着桌子道:

    “我是叫你小心待之,不是叫你把人明晃晃的贬了!人家二人刚立了治水之功,我就把人给贬官了,那不是向汉国上下宣布我高氏狼心狗肺、陷害忠良吗?你都这么大了,还不懂这点门道吗!”

    “啊这……”高封抽抽鼻子,不吱声了。

    高傒抚了抚心口,消消气,厌烦道:“算了,你下去吧,看见你就心堵!”随后自己大笔一挥,飞速整改了一遍名册的内容。

    高封很识相的一溜烟跑了,心有余悸的想着,父亲大人年纪越来越老迈,脾气也越发焦躁了。

    出到院外,他的眼中浮现出一丝狠戾之色,看来那件事情,要赶紧做下去了呢。

    第072章 赴任

    赴任

    薰风暖暖的初夏, 郦壬臣在阵阵知了声中启程了。彭城的水利工事已经重新加固到了完全合格的程度,她收到了来自沣都的调任书——拔擢她为阳丘邑大啬夫。

    这当然是朝廷的意思,也即是高傒的意思, 看来高傒对她上一轮的表现还算满意,不过也没有完全打消疑虑,否则就不会派她去那么遥远的城邑做大啬夫了。

    郦壬臣拿着任命状, 左看看,右看看,高傒的意思她能猜出来, 可她猜不出王上的意思。王上似乎对这份任命没有任何表态,似乎她被派去哪里,都与王上无关一样。

    不管怎么样, 先上路再说吧!

    王莹和葛仓带着彭城的百姓浩浩荡荡的送她出城,这阵势比她拿着王庭符节来的时候还要轰轰烈烈。

    在一片老百姓的夹道送声中, 王莹红着眼和她洒泪而别,那哭哭啼啼的模样,仿佛郦壬臣不是升官去了,而是受苦受难去了一样。

    郦壬臣只得安慰了她好一会儿, 王莹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去。

    走了没几日, 路过焦山驿站的时候,她又收到了王莹给她写来的信笺,展开一览,原来王莹和葛仓也收到王庭命书,要“升官”赴任去了。

    王莹与葛仓分别调任北武郡和三川郡的郡守大夫,这表面上是表彰他们的治水之功, 从城宰直接提拔为郡长官,但想想北武郡和三川郡素来是苦寒险峻之地, 流民猖獗,土匪顽固,历代郡守没有谁能治理好的,不论谁去,迟早要丢官。

    郦壬臣长叹一声,只能在内心默默祈祷他们一切顺利了。她稍停半晌,写了两封回信,本想寄去彭城,但转念想到他们也即将启程了,于是索性便将两封信都寄往他们赴任的郡府,算算日子,等他们到任的时候,信也差不多到了。

    没有了田姬和惊的陪伴,郦壬臣的旅途相当枯燥。

    她侧骑着一头黄牛,手执书卷,慢吞吞的走在官道上,牛背上插着大啬夫令旗,兜里揣着王庭下发的敕牒与告身,倒也没人敢打她的主意。

    她一面读书,一面考察路上的风土人情,时而看看庄稼的长势,打听打听农税律令,如此这般,对汉国这几年的基层情况也有了大致了解。

    足足走了一个多月,才拐上一条新修的官道,此道名叫“子午道”,道旁的大石上写明了修建它的意义所在:“今上国婚三年,饶山出翠玉,宰冢以王后有子孙瑞,故通子午道。” (注:改编自《汉书·王莽传》)

    王上大婚三年后,饶山里出了一块翠玉宝物,相国以此作为王后将要怀有孩子的祥瑞事件,因此修建了这条子午道。

    郦壬臣读到此处,不禁摇头失笑,心想高傒是有多迫切让王后诞下继承人呀,连这种招都用上了,专门修了条国道祈福。

    这道路的名字起的也大有指向性。

    子为水,午为火,火为天为阳,水为地为阴,故水为火妃,通“子午之道”以协龙凤呈祥。

    郦壬臣在稷下学宫精修阴阳五行之术,她一眼便看出了高傒的心思,同时也看出了那位权倾朝野的相国大夫内心的隐隐焦虑。

    郦壬臣又登上道路北坡,俯察地势,寻龙探穴,这一看竟看出了些许名堂。

    “还别说,此间的风水当真是为祈福王嗣而设计的,看来高傒背后也有堪舆大师指点啊。”郦壬臣边看边自言自语道:

    “只不过,这气机藏的太深了,恐怕一年半载是不能应验咯,少说也要等上十载方成,也不知是哪位‘大师’的杰作?呵呵。”

    她冷笑一下,走下山坡,又骑上老黄牛去了,沿着子午道从杜陵直绝韶山,径汉中,又过了半月,才抵达阳丘邑。

    尽管已经做了一路的心理建设,但当她真正迈进城邑官寨的时候,还是为眼前的破烂吓了一跳。

    按理说,阳丘邑虽然是个新城邑,但也建城快五年了,周围地貌虽然不肥美,但怎么说也是有自己的土地和山林产业的,人口不多的情况下自给自足应该不成问题。

    可根据沣都出示的税收来看,这五年来阳丘邑竟然一文钱的税也交不出来,甚至还要依靠沣都的额外补贴才能勉强维持下去。

    还有更糟糕的问题,目之所及,郦壬臣在庭院里没有见到一个官吏,用来诉讼公事的堂屋全是灰尘和杂草,用来处理公文的屋子里堆满了没有拆封的信笺,竹简摆放的横七竖八,书记功曹和府库里也空空如也,门窗破旧,这完全不像一个每逢朔望日都要举行议会的场所,更像是逃难人家丢弃的破院子。

    一切都说明这里的管理是多么松散懈怠!

    在赶来赴任* 的路上,她曾反复考虑过这里一鳞半爪的情况,也盘算过将实行哪些策略。比如,要如何与这里的同僚处好关系,如何推出一些措施,如何赢得百姓的尊重和信任,等她坐稳大啬夫的位置,又该如何颁布一些改革的政策。

    虽然她祖上十八代中谁也没人在汉国做过如此小的芝麻官吧……但郦壬臣不气馁!

    在归氏子孙中,官阶最低也得是从沣都大夫做起的。但是,郦壬臣可不怕,正所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她来的路上没把治理阳丘邑当成什么难事。

    现在看来……郦壬臣眉头深深的拧起来,她非常诧异,也非常不满意。

    她深吸一口气,悄悄收起了大啬夫令旗,在门口一块空地拴好老黄牛,开始慢慢巡视她的新官邸。

    官寨里的建筑大部分都是木头盖的,并且全都摇摇欲坠,连储藏粮食用的仓库也没有用上石制缸。

    她四下张望,又见到了不止一处令她无法忍受的自由散漫:后院的牛棚竟然没有围栏?池塘里堆积着牲畜的粪便?谷壳和碎麦混在一起发霉了?

    她咬咬牙,清丽的五官因为不悦而紧绷起来,但她仍然一遍遍提醒自己:要稳重,稳重,稳重……

    这院子像是八百年没有打扫过,也没见一个人,直到她又穿过几间屋子,一股醪糟味从后厨飘了出来,伴随着噼噼啪啪的柴火声。

    她循声走过去,又闻到了炙烤肉类的味道,里面还传出了七嘴八舌的闲谈声。

    她的脚步声似乎惊动到了他们,一个发髻凌乱、头发上沾着麦草杆的年轻人从后厨里冒出头来,眼神茫然的落在她这位不速之客身上。

    “你找谁?”

    年轻人的眼光只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间,就现出了惊奇的表情。

    此时的郦壬臣虽然衣着朴素,但从头到脚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秀气的脸上沉静如水,眼眸清透如波,高雅的仪态仿佛是天边来的贵人,哪怕站在破烂的院子里,她也显得气质超群,不可轻视。

    郦壬臣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随后,有片刻的放不开,她又补了一句,“答予本官。”

    “我……下吏叫白广丁。”

    年轻人彻底清醒了,虽然不知道面前这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年轻女子的身份,但她身着士子袍,心下推测一定不是普通人。

    “好。”初入陌生的地方,郦壬臣一点也不怯场,她把缰绳递给白广丁,交代道:“你将门口的牛牵到牛棚里去吧,再找个地方洗把脸再回来。”

    “是。”白广丁接过缰绳,转身要回去。

    “你到哪去?”郦壬臣叫住他,声音染上了些厉色。

    白广丁眨眨眼,理所应当的说:“去和大伙儿说一声,官寨里来了个人啊。”

    郦壬臣道:“做大汉的吏员,你应该先学会服从,先去把牛牵到牛棚里。我会告诉他们我来了。”

    “是。”白广丁脸上露出一丝惶恐的神色,弯腰向大门走去了。

    郦壬臣走到后厨门口,瞧了瞧它顶上冒出来的炊烟,估摸着时间,决定进去看看大家飨食吃的什么,她伸手将门推开一条缝,果不其然,闻到了更浓烈的醪糟酒的味道,还有烤肉香味。

    她皱了皱眉,推开门走进去,圆形的土灶台边围了一圈人,约莫五六个,灶上正烤着一只油汪汪的山鸡。

    怎么会有山鸡?难道是偷猎了公家山林里面的东西?

    屋里每人都穿着一身短打布衫,手里都端着一个陶碗,装着白乎乎的浊酒,他们全都回过头来,惊奇的望向走到跟前的陌生士人。

    郦壬臣一言不发,从一人手中自然而然的拿过陶碗,举在鼻尖轻嗅了一下,然后以尽量礼貌的语气说:“今日不是望朔日,也不是正旦日,你们为何饮酒?”

    “喝酒快活呗。”那人满不在乎的说,“你也来点儿?”

    郦壬臣在心中无奈的叹口气,看来他们谁都没有见到新任大啬夫要就任的公文!

    郦壬臣忍住把整碗酒都扣在他脑袋上的冲动,继续平静道:“汉制规定,官吏不到酉时不得进飨食,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大吃大喝?”

    那人脸上有点挂不住,偏过脸去,“话如此多!”

    显然他们也不怕别人去告发他们,因为告状要去到遥远的郡守府邸,没人会仅仅因为一只山鸡而大费周折。

    又有人道:“你以为你是谁?”

    郦壬臣没有回答他,但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她顺手泼掉了那碗酒,转身走出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剩下的人,应该都在广场上吧。”

    不错,整个官邸就只剩下最后面的大广场她还没有去看过了。

    她在袖口里捏了捏拳头,提醒自己要慢慢来,要谨慎面对,要有雅量,要稳重,稳重……她走过一道窄门,大广场引入眼帘:

    有几十个人稀稀拉拉的站在广场上晒太阳,有一搭没一搭的商量着什么账目的事情,有的甚至赤脚踞箕在地下,男男女女没有一个在干正事,全都在插科打诨,一面磕着从谷仓里随意抓来的瓜子,甚至公然调笑,讲浑话,追逐打闹。

    代表着阳丘邑官府的牌子斜斜的挂在木架子上,不仅没有得到修缮,一个男人还像拨弄玩具似的拨弄着它,一边和旁边的同僚哈哈大笑。

    郦壬臣的火气蹭的一下就窜上头顶了,官邸广场是用来集会议事的地方,而不是……

    就在这一瞬间,她最后一点点耐性已经到头了,一切有关“要稳重,要慢慢来,要谨慎”之类的念头在她脑子里一扫而光,紧接着,她做了件一辈子也没做过的豪放举动。

    她一个箭步冲到那个正在拨弄牌子且笑得最大声的人跟前,一把拧住了他耳朵。

    “跪下!”

    那男人长得人高马大的,本来不可能被身形纤弱的郦壬臣制服,但这一下来的太突然,那人惊慌之余没来得及反抗,竟然被郦壬臣一下子扯的弯下腰去。

    “跪下!”郦壬臣又吼了一声,声音里浸透了寒意。

    那人知道自己没理,又偷眼看到了士人装束的郦壬臣,也不敢强硬挣脱,加上耳朵上剧痛难忍,只好跪下了。

    “你们全体,”郦壬臣站直身子,转身面向人群,命令道:“都跪下!”

    她大声道:“叫我看看,大汉的俸禄都养着些什么人!”

    听到这一句,有一半人惶然的跪下去了,他们肆无忌惮的放荡生活还没有完全抹杀他们对来自上级长官口气的天然恐惧。

    就像兔子们已经闻到了鹰犬的气息一样,会下意识地缩头自保。

    她补了一句:“谁敢迟疑,明日就不见得能再吃上这口俸禄了。”

    郦壬臣站在原地,冷冷发声,也冷冷的看着他们,他们一个一个都跪下去。

    听到响动,从厨房跑过来凑热闹的那几个人,看到这个情景,也不由自主都伏在地上了。

    等到所有人都跪下去,直到还剩一个人站在广场上,与郦壬臣对峙。

    那是个大腹便便的人,也穿着士人袍服——虽然衣冠不整到完全没有士大夫的仪表——他大概比郦壬臣大二十多岁,正挑衅的瞪着她这个不速之客。

    郦壬臣猜出他应该就是城宰,便直视他,问道:“你怎么还站着?”

    城宰轻蔑道:“你是什么人?”

    郦壬臣迟疑了一下,她的装束明明白白的表明了她也是个士大夫,对方可能是不确定自己的官阶是否高于他。

    其实她只要说我是你们的大啬夫就行了,但她不想那么做。

    她心中有个很重要的念头,她认为应该让这些人意识到他们触犯的是王庭的权威,亵渎了汉制的尊严,无耻挥霍了黔首们的课税,这才是他们的“罪责”,而非仅仅是向她个人的权力低头就一了百了了。

    那个城主似乎是察觉到了她这一丝迟疑,立刻就揪住了这一点,他表面上彬彬有礼,却暗含讥讽的问:“劳烦您告诉我们,是什么人在命令我们在她面前跪拜?”

    郦壬臣锐利的目光钉在那个人脸上,她心里默默鼓励自己,想着:他有什么好怕的呢?

    于是她挺立如松柏,昂然道:“是王命!”

    那个城宰看上去晃了一下神,没有了十足的自信。

    郦壬臣上前一步,接着道:“你们敢在堂堂官邸中嬉戏打闹!你们敢在大汉禁酒令面前偷偷饮酒!你们敢不到酉时便大快朵颐!你们敢放任堆积的政事不去处理!你们对城中黔首的死活毫不关心!”

    “那么,”她提高了嗓门,“你们敢不敢在王廷威仪、在大汉法度面前不下跪?!”

    这番话声音不大,却如雷贯耳。

    城宰丧失了底气,他也终于不情不愿的跪下去了,广场上鸦雀无声。

    郦壬臣心里悄悄松了口气,但她没有把这点表现出来。她的脚上还沾着行路奔波的泥土,她本不欲孤注一掷的和他们一见面就发生冲突的。不过好在事情的态势还算掌控在她手里,没有出什么大乱子。

    她默默站上了一方土台子,扫视众人一眼,说:“我是阳丘邑新任的大啬夫。”

    她简单介绍了一点自己的名字和履历,四下里的人全都安安静静的听着,也许是她的履历对这个小地方来说实在太过令人震惊了,众人表现的更加安静了。

    随后,她从衣服里摸出一枚王庭颁发的官印——这是她出任的第一个名副其实的汉国官职——“阳丘邑大啬夫印”,铜印而龟纽,系着青色绶带,绶带上的编织花纹在阳光下发出闪闪光泽。

    她很珍贵它。

    “从今日起,我会接管阳丘邑的一切。”

    第073章 考察(二更)

    考察(二更)

    当天下午, 郦壬臣将所有官吏都集中到官寨前院,对照名册一个一个记住了所有人的样子。

    小城邑的领导班子人数并不多,满打满算也就五六十号人。她又简单重申了几条基本纪律, 便到酉时了。

    新任的大啬夫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苛责,她大方的放他们去吃晚饭了。

    第二日一大早,郦壬臣亲自站到官邸门口点卯, 她要看看,经过了昨天,谁还能在今天迟到。

    大家表现不错, 几乎所有人都准时来到,除了城宰。

    他还是那副懒散的睡不醒的样子,直到日上三竿才踏进官寨的门槛, 当时大家都已经活动起来,郦壬臣只在人来人往中与他对视一眼, 谁也没说话。

    新任大啬夫已经到任的告示贴遍了全城,传令官大声朗诵给黔首们听,确保全城上下都知道了这件事。

    郦壬臣上任第一件事是:关起大门,打扫卫生。

    在她有条理地指挥下, 所有阳丘邑官吏齐上阵, 开始大刀阔斧的干起来。郦壬臣决定不征用一个力役,只凭借手下这几十号人,整理好官邸的内务。

    摇摇欲坠的房屋被加固,院子里的杂草被铲除,官府的牌子重新钉好,政堂的灰尘被打扫干净, 成堆的公文按类归位、摆放齐整,牛棚扎起新围拦, 池塘里的粪便也都清理掉,仓房里的谷子全都拿出来晾晒一遍,再收回洗刷干净的桶里封存……

    这场大扫除整整干了八天,直到最后一日太阳落山,酉时的钟敲响,才算停当。

    “好,可以打开府门了。”郦壬臣命令道。

    阳丘邑官寨的大门再次敞开,就是一个焕然一新的官府了。

    郦壬臣为所有人分发了双倍的飨食和每人三块咸肉,这相当于过节才有的待遇,大家明白了她并不是个不近人情的士大夫。

    然而在众人归心的时候也冒出来了不和谐的声音。

    “哼,我看你这个大啬夫能做多久。”城主冷冷的小声说着,他这几天几乎没怎么劳动,但该拿的咸肉却一块也没少拿。

    他这话似乎是为了惹怒郦壬臣,故意破坏她的好心情,可是他低估了她。除了第一天没控制好情绪以外,郦壬臣从来都不会被这类鸡毛蒜皮的讥讽之言惹恼。

    她只是瞧了瞧他,还是什么都没说。

    郦壬臣上任的第二件事是重新划分各个曹吏的办公区。

    往常,阳丘邑的管理很不成体统,政务区域乱七八糟的,她借鉴了之前在彭城看到的管理方式,进行了优化,重新布置了阳丘邑的人员办公区,叫职能相似的人员都集中到一起,提高办事效率。

    她还把自己的办公场所从专属的堂屋里搬出来,和吏员们挨在一起。这样既有助于第一时间收到呈报上来的公事,也能随时查看手下人的办事细节。

    这一点,她是向她父亲学习到的经验,从前的太师府邸就秉持着这种理念。

    虽然没有任何人要求城宰大夫也将自己的办公场地搬出来和大家伙一起,但是唯独他一个人留在堂屋的话,反倒显得像光杆司令一样,被某种气氛孤立了。

    于是三天后,城宰大夫气呼呼的指使人也将自己的办公用品全搬出来了。

    “好了,这下你得意了?”他瞪着她,已经准备好了迎接她尖酸刻薄的嘲讽。

    郦壬臣却还是一言不发,仿如未闻,她脾气好的很,也忙的很,没时间搞小打小闹的办公室政治,她不屑于在这方面发挥才智。

    一连几天,郦壬臣都没怎么休息好,她要晚上查账,处理积压的公文,白天带着手下人整顿官邸,一晃十几天过去,这官邸里里外外才算像个样子了,她终于有时间走出去好好实地考察了。

    一日,她挑了两个看起来伶俐乖巧的小吏跟着她,其中一个是那初次为她栓牛的白广丁,另外还有一个女孩子,叫做陶芥子的掾吏。两人一个挑担,一个背文书,随她出门。

    阳丘邑人口不多,只有六千余户,土地山林也稀薄,没几天就走过一遍了,郦壬臣随身带着《城邑图志》,随时记下心得体会,将阳丘邑的风土物貌了解个七七八八,直至成竹在胸,才返回官邸。

    每次她在竹简上运笔如飞的时候,旁边的陶芥子都会投来羡慕的目光,忍不住称赞:“夫子的字写的这样漂亮,像沣都差人发来的册书一样,定是从小就练习吧。”

    “你见过沣都的册书?”

    “当然见过啦。” 白广丁抢答道:“每年咱们邑欠税免收,朝廷发下来的问责书和补贴令,都是见的。”

    郦壬臣苦笑,如果是这些册书,那还不如不见吧……

    “今岁秋收,我保证阳丘邑交出的课税一定是方圆百里城池中最多的。”她以一种决定好了的口气说。

    小白小陶目瞪口呆。心想大啬夫在说什么胡话,阳丘邑的课税年年都是欠的,怎么可能交的出来?又怎么可能是方圆百里内交的最多的城?

    “你们看,其实阳丘邑的底子并不差。”郦壬臣展开《城邑图志》中的一卷,对他们俩说道:“这里土地贫瘠,种不出高产的谷梁和稻子,但是我们可以种菽豆,再拿去附近城邑换取粟米,还可以在山林附近种苜蓿草,放养马匹和耕牛。”

    “另外,我查看了这里的水质,很适合种胡麻,来年织成优良的细麻布,进贡上去抵一部分课税。”

    她滔滔不绝的说着规划,农田怎样利用,山林、矿产怎样利用,被她这么一说,一无是处的阳丘邑仿佛全身都是宝了。

    “好了,我们可以回去了。”

    郦壬臣又对陶芥子道:“若你想学书法和读书,以后可以来我这里学。”

    “真的吗!”陶芥子眼中闪过兴奋之色,随后又暗淡下来,说:“可是吏员学读书有什么用?我们又不是士大夫。”

    在汉国,老百姓大都本本分分地守着自己的祖业,农民的孩子还是农民,老吏员的孩子就继续当小吏员,士大夫家族的子弟生下来就被培养成下一代士大夫,这样的规律维持了千百年不变。

    郦壬臣道:“千百年都不变的东西,也是能变的。如果你们出去看到了外面的天下,就会懂得,这天下没有什么是能不变的。”

    她平静地道:“你们会发现……士大夫的子女也可以沦为阶下囚,商人的子弟也可以位及人臣,庶出的孩子也可以继承家产,编草鞋的手艺人也可以登堂入室,成为士大夫。”

    “可是我们如何看得见?” 陶芥子迷茫地问。

    郦壬臣微笑道:“你们可知道每年士大夫的选拔流程?”

    陶芥子和白广丁摇头。

    “连这都不知道,还怎么看得更远呢?”郦壬臣又温和地笑了笑,“其实答案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们只需要问一问城主大夫,他自然会和你们讲一讲的,可是你们谁也没有问过。”

    陶芥子脸上浮出一丝尴尬。从前,在她这样的普通小吏看来,琢磨士人的事,纯粹是痴心妄想。

    只听郦壬臣又道:“再不济,你们跟了我这么多天,也可以问我呀?”

    芥子听到这一句,终于鼓起勇气,向她说道:“还请郦大夫教我!”

    郦壬臣点点头,笑道:“有些事情看上去难如登天,可真正做起来,会发现想要的东西没有那么远的。”

    “就譬如这每年的士人选拔,我们汉国是采取察举制。何为察举制?即分为察学识和举孝廉,由各郡守报给王庭,王庭再复试录用。每年的名额有多有少,一般来讲,以学识进用的人才大概是每郡五个,以孝廉进用的人才只有两个。”

    她讲了两句,看小陶小白还直勾勾的盯着自己,无奈一笑道:“你们可真不会学习啊,我都讲到这儿了,你们还愣着,不拿笔记一记?改天又忘了,谁还乐意与你们再说一遍?”

    “哦哦哦!”两个年轻小吏手忙脚乱的掏出刀笔,摸索着竹板,咯吱咯吱记起来。

    郦壬臣就这样一路讲,一路往府邸走,约摸讲了一个时辰,差不到快走到官寨门口的时候,她也说完了。

    小陶小白各自记录了满满两竹片的字,小陶叹了口气道:“原来当士人要学这么多东西啊,又要通五经,又要学礼仪,又要明算术,这要背多少东西?不像我们当吏员的,只要熟悉刑律就行了。”

    “是啊。”小白也感叹道:“我这榆木脑袋,单一门经书,我都背不下来,竟然还要学五门?不仅如此,还要有自己的理解?还要与汉国的大政方针结合起来撰写公文?哎……我不行我不行。”

    小白的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一副打死他也干不下去的样子。

    郦壬臣道:“这些只是最基本的东西,公侯世家子弟都是从五六岁便开始学习礼仪、经书、算术、律法,到十七八岁时便烂熟于心了,后面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学。不过,二十多岁开始学也不算晚,我在齐国稷下学宫见过许多半路出家的五经大夫,人家也学的好好的。”

    郦壬臣的脑海中想到一个人,她说:“连编草鞋的手艺人都能成为士大夫,还有谁不能呢?”

    她看向芥子,问:“你呢?你想试试吗?”

    芥子的脸上不像小白那么悲观,但是另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在面上,或许是踌躇,或许是不敢相信自己,她的内心有些矛盾。

    但是在接到郦大夫投来的询问的目光时,有什么东西冲破了这些迷雾,使她顿生勇气。

    她点了点头,说:“郦大夫,我想试试。”

    第074章 官民

    官民

    一晃眼, 夏去秋来,郦壬臣依次颁布了改革的措施。阳丘邑的日子也过得越来越顺了。

    从仲夏节之后,她便要求阳丘邑不再向郡守索要任何补贴的东西, 黔首和吏员们知道从此除了靠自己辛苦种植和圈养家畜之外,就不会再有任何口粮和肉类吃之后,便更加卖力的劳作了。

    城宰大夫陈聚东仍然是惹是生非的老样子, 从前,他只是和年轻的大啬夫郦壬臣不对付,几个月后, 当他发现大部分人都习惯于向着郦壬臣之后,他便开始和所有人都不对付了。

    他生的膀大腰圆,年龄大概四十岁上下, 在天高君王远的地方辗转做了十五年的老城宰,使他学会了藐视一切, 也经常长嘘短叹地抱怨世道不公。

    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不咸不淡的过去了,郦壬臣的到来让他的生活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

    他起初对郦壬臣的一系列举措不屑一顾,等着看某种在他认为是迟早到来的笑话。后来,郦壬臣管理的事情各个方面都步上正轨, 他又做不到袖手旁观了, 开始凡事都要插一手,大肆指责下属们的工作不到位,嫌弃大家懒惰。

    然而,似乎没有人受他的影响,大家该干什么就干什么,齐头并进, 干活都比他利索多了。

    为了体现自己的重要性,于是他只好从生活作风上下手, 每到飨食时间,就站出来批评手下人贪吃。他当然要以身作则,每天只吃半份食物,过节的时候一点儿肉也不吃。他有时候会跳起来指责一些要添饭的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骂他们要把仓库都吃空了,一些小姑娘脸皮薄,被他犀利的言语说哭了。

    好了,他也只有这些“事迹”可以讲的了。

    郦壬臣懒得理他,多次驳回了他要求减少吏员餐食的议题。在她看来,大家的精神面貌越来越好,并没有显出什么暴殄天物的贪吃作风,也没有偷懒的证据。

    相反,阳丘邑官邸一扫从前的萎靡不振,现在运转的非常良好,年轻人都精瘦有劲,斗志高昂,老年人都身材细长,手脚麻利,没有哪个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样子。

    无论是查户还是诉讼还是别的公务,大家都能快速干完,绝不把当天的政务堆积到下一天。

    后院圈养的鸡鸭越来越多,牛马越来越肥壮,池塘清澈,鱼群丰富,一切井井有条。

    这叫陈聚东非常郁闷,从前的时候他在吏员和黔首面前多少是有优越感的,他是士大夫,是这个城邑里穿大袍子、戴冠的人,他将自己归类为很有文化的那一种人,他嘴里的之乎者也是旁人不懂的,因此他显得伶牙俐齿,与谁辩论都是他赢。

    可是偏偏来了个郦壬臣,有的时候他想好好发作一番,使人折服于他的大道理,但刚说出一点开头,就被郦壬臣三言两语给辩倒了,叫他哑口无言,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他想引经据典,却发现郦壬臣肚子里有更多的文章典故;他想大谈政见,却发现郦壬臣对典章制度的熟稔程度远远超过他,简直就像《汉制》是她家写的一样;他想以经验丰富自居,可是却发现郦壬臣周游天下,见识经历要比他广泛的多。

    他左右横跳,自讨个没趣,只好窝在自己的公堂里去了。

    又是几月过去,阳丘邑迎来了第一个丰收节,按郦壬臣的计划,只需拿出一半的菽豆去临近的城邑换粟米,就养得活全城百姓,剩下一半拿出一部分交农税,其余的都储在仓库里,以应饥年。

    邑中的苜蓿草养的马肥牛壮,马匹上供给王庭,可以训成战马,支援前线,黄牛能够开垦更多的土地。

    在中秋节前夕,郦壬臣开城门,出榜招集流民,进来居住,叫百姓开垦城外的荒地。

    她怕遇到荒年,收成不好,百姓又流散了,于是便指点着百姓修起水利工事,在耕地附近开出许多沟渠,沟间有洫,洫间有井,开得高高低低的,一眼望去,仿佛沃野千里,一派富庶的光景,哪里还有半年前的落魄荒芜?

    郦壬臣估摸着,不出几年,阳丘邑就可发展成为一个人口三万户的中等城邑了。

    地里的胡麻也结了好几茬,织女们织出柔软细腻的麻布,也都进贡上去,这是沣都大人物们喜爱的布料,可以抵大部分课税。

    除此之外,阳丘邑今年还出生了许多的小牛犊,牛奶吃不完,她就命人做了好多乳酪出来,码放齐整,分给邑里的各家各户享用,有小孩子的家庭,便多分几块。再多出来的,就进贡给郡守、王庭,尝一尝。

    于是今年阳丘邑破天荒地交足了税收,还能额外上贡许多特产上去,如此政绩,叫远在百里外的郡守都大为吃惊,直问阳丘邑的大啬夫是何许人也,想要举荐到朝廷去。

    这一年邑中的中秋节大礼办得热热闹闹,尤为隆重。

    郦壬臣叫人在官寨前立上牌位,摆上牺牲,先祭祀皇天后土,再就是感念君王恩德。阳丘邑的百姓何时见过这般正儿八经的典礼活动,都倾巢而出来观看。

    只见郦壬臣一袭朝服,腰悬长剑、配官印,身姿出尘,站在前面,率领众百姓,叫陶芥子在旁赞礼,白广丁在旁捧炉,升香、奠酒,三献、九拜。

    一套规程下来,直看的百姓群情激动,山呼王号。

    陶芥子的心也跟着激动万分,她对郦壬臣的倾羡之情也在此时达到了顶点。在她心里,郦大夫与别的大夫很不一样,她的阅历还太浅,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她只觉得,郦壬臣的身上有一种旁人没有的东西,模模糊糊,似远似近,牵引着她,让她想要不断前进,直到进入另一个世界。

    中秋大礼过后,便是载歌载舞,大肆欢娱,烹羊,杀鸡,捕鱼,倒酒!全城百姓欢呼笑乐,痛饮一夜,共同欢庆丰收。

    * * *

    忙完了秋收季,秋风起,树叶开始凋零。郦壬臣忽然有感而发,这近一年她经历了太多,也学到了不少。

    不在王庭又怎么样呢?如果抛开国仇家恨,哪怕永远安居在小小的阳丘邑,也能实现为官的抱负。他们归氏的祖训不就是这样说的吗——“崇道安民,积善传家,心不可违。”

    她喜欢看着百姓从饥馑到富足,从愁苦到安乐的样子,特别是这一切因她而变,更令她欣然又知足。

    纵然学了那么多的诡诈之术,但郦壬臣还是不习惯摧毁。她还是喜欢看着事情一点一点好起来的感觉。

    月亮很圆,郦壬臣立于山坡,抬头望了很久,也想了很久,而后默默喟叹道:“如果郦壬臣就只是郦壬臣,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陶芥子陪在她身边,听到这一句很奇怪,问:“郦大夫不是郦大夫,还能是谁?”

    郦壬臣笑而不语,她远眺城墙轮廓,说道:“北面的城墙太低了,挡不住风沙,城里尘土飞扬的,不如在那处栽一片树林吧。”

    说着,她便走下山坡勘察地形去了,第二日,就召集了园丁工匠过去,也传了十里八乡的百姓来帮忙。

    她亲自手种一颗银杏树,然后对黔首们道:

    “我和众位百姓在此相伴许久,官民一场,也是缘法。而今上赖王恩,下托众百姓之力,多少做了点事情,也是我郦壬臣为官之幸事。我如今在此种下一棵树,你们若乐意的话,每人也种上一颗,既挡风沙,亦可作为凭证,好记着今年之事。”

    众百姓听到大啬夫这一番真心话,欢声如雷,有的忍不住垂涕泗下,于是一个个都在城墙边栽了银杏树,蔚为大观。

    而郦壬臣不知道的是,从此以后,这便成了阳丘邑的一个传统:每年中秋一过,百姓们都会扛起锄头,在城邑的四面八方栽种树木,抵御风沙。许多许多年后,不知不觉便有了几万棵树,春夏秋冬,玉树荣春。

    第075章 迁(二更)

    迁(二更)

    深秋是算总账的时节, 各个城邑的大啬夫都要向朝廷递交这一年的结算册子。

    所有的郡守及以上的大夫们都要在冬至来临前去沣都面见君王,参加大朝会。特别重大的问题由九卿大夫协定后奏请相国与王上。

    而所有的城宰与大啬夫也要提前到郡守的府邸去参加年度议会,进行一年的政绩总结, 再申报来年的地方任务。

    王国的齿轮就这样一层一层的啮合转动,永不停息。

    郦壬臣为官三季,成绩斐然, 在郡守那留下了好印象,郡守也乐得拉拢拉拢她,于是议会之后, 特意挽留,与她谈了很久的天。

    “现在呀,沣都都是靠相国大夫撑着, 今年的冬至大朝会,说不定会取消呢。取消了也好, 我也懒得往沣都跑了。”郡守喝着热乎乎的茶汤,和她聊着首都的八卦。

    “哦?这是为何?”郦壬臣问。

    “还能为何?”郡守压低声音道:“你离得远,还不知道吧?王上的身子骨啊,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郦壬臣大声道, 她险些没控制住, “怎……怎么会这样?”

    “哎你小声点儿。”郡守奇怪的瞧她一眼,促狭道:“没想到你还挺关心王上。”

    “哦……没有。”郦壬臣敛住心神道:“卑职只是觉得有点意外。”

    “敢问王上患的是什么病呢?”

    郡守摇摇头,道:“嗐,这就不是咱们这种偏远地方能打听到的了,据说……好像是经常莫名其妙的晕厥* 。”

    “晕厥……”

    郡守说到这似乎是想起什么高兴的事来了,就道:“郦大夫, 你上次向王庭进贡的细麻布料和乳酪,据说郧国公子喜欢的不得了呢, 王上还特意夸赞了几句。”

    郦壬臣问:“郧国公子现在很得王上器重吗?”

    “那可不,听说王上还要将郧国公子送回国去呢,只不过迟迟没有行动。”

    送回郧国?郦壬臣心下摇头,高傒是不会同意这么做的。

    想到这,她才有点明白为何王上要将郧国公子留下,而且还与他关系处的那么好了。

    原来一切都是为了做到这一步……

    还没来得及细想,郡守又拉着她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她又多呆了半日,才返回自己的城邑去。

    回到自己府邸的郦壬臣整夜坐立难安,她一面想着高傒若看到阳丘邑的变化,不知明年会如何安排她,一面想着王上的病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在庭院里走来走去,脚步中有种自己都没察觉的凌乱。

    “郦大夫还不歇息吗?”陶芥子掌着灯迷迷糊糊从侧门走进来,自从她跟着郦壬臣学习之后,便在府邸里打扫出一间侧屋住着。

    “时辰还早,我也不倦。”郦壬臣回道。

    陶芥子惊奇的看看天色,“这还早?月亮都升起来啦,快子时了。”

    “哦,是么……”郦壬臣停下脚步,恍然未觉,“我只是从郡守大夫那里听到一些消息,想着要不要拟一封奏疏。”

    陶芥子更不理解了,若是拟公文,平常郦大夫才不会思考到深夜呢,这对她来说是一刻钟便能搞定的小事。

    芥子问:“干嘛要今晚写呢,我给您送一碗宵夜来,您劳顿一日,也该好好休息休息。”说完就往后厨去了。

    是啊,干嘛要今夜去想那些事情呢?郦壬臣也自问。

    她叹了口气,不假思索的又自答道:当然是为了复仇之计。

    没错,就是这样,无论是高傒对她的后续发落,还是王上的病情变化,都干系着她复仇大计。

    她要尽快回到沣都去,呆在仇人的身边。

    想到这,她回到屋里,一口气写了两封信,明日送出。一封着私人邮差送往北武郡郡守府邸,交给王莹;一封走官道驿站送往沣都的高傒府邸。

    一私一公。

    写完这两封,她准备提笔再写第三封,这一封是走公文系统直接呈送王上。她有些犹豫,但还是落了笔:

    “阳丘邑大啬夫臣下郦壬臣谨奏,敬问王上御体安。”

    写完这一句称谓,她停下笔头,不知该如何写后面的主要内容。

    其实她想写的已经写完了。

    一般来说,若非急事要事大事,大啬夫是不能越级向王上直接呈奏的。春汛的时候,彭城水患危机,时任彭城大啬夫的葛仓危机之中才直接向王上呈奏。

    而如今,她的阳丘邑有什么“急事要事大事”需要直接报送君王的呢?

    笔头干了又干,润了又润,直到芥子端一碗芥菜粥送过来的时候,她还没有写下第二句。

    有什么非写不可的理由呢?

    郦壬臣看着热腾腾的粥食,灵机一闪,想到了郧国公子很喜爱阳丘邑进贡的细麻和乳酪,王上大加赞赏的事情。小小的细麻和乳酪竟推动了两国友谊,这算大事吧?

    算吧。

    油灯渐暗,这第三封信终于写完了。

    陶芥子中间又来看了一次,关心道:“郦大夫,您再不歇息就要天明了。”

    “我竟忘了。”郦壬臣熄了烛,迈出堂屋,穿过后院,走向寝舍。

    秋风四起,空气凌冽,地面上结了一层薄霜,郦壬臣在路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看来冬天已然不远了。

    冷风中,她似乎听到有谁起夜的咳嗽声,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人在冬天咳嗽时候的样子。

    “冬天来了,又要做那些噩梦了……”她喃喃道,浑身冷透,在袖口里紧紧握起双手,加快了步伐。

    * * *

    冬至如约而至,郦壬臣热热闹闹的操办了阳丘邑的腊祭和社火活动。每个人在节日的氛围里都觉得来年更有奔头。田里的冬麦蛰伏地下,希望明年能有个好收成。

    冬至后,正旦前,郦壬臣又忙于梳理全年的案件,尤其是死刑犯的上报工作,需要她全部理出来,复奏郡守,再予施行。

    连轴忙到新春正旦节,她才得以休沐两日,恰好收到了王莹和高傒的回信,还有田姬和惊寄来的贺新年手碟,以及更多的来自同僚朋友的贺新春的客套帖子。

    她一卷一卷读过,除了王上,基本上所有认识的人都在列,为官嘛,走动关系是难免的。

    她发现那彭城的新任城宰似乎是个很有人情味的大夫,两人虽不曾相识,但对方特意给她寄来了彭城今岁秋收的一撮秫米,虽不置一词,但这份感念之情,胜于千言万语。

    那可是彭城丰收的秫米啊。

    郦壬臣心头一热,作为回礼,也向彭城寄去了一桶乳酪,以慰风寒。

    她于是记下了那位彭城新城宰的名姓——赵必姜大夫。

    她又仔仔细细读了田姬和惊的来信。

    交给田姬去办的事情进展不错,已经得到不少信息,虽然归氏被赶尽杀绝,但并非所有的沣都大夫都心向高氏,有几个切入点,待她找机会回去之后,快速推进。

    惊在信中向她絮叨了好些沣都发生的事件,看起来高氏一党内部也不大团结,最近出了好多贪腐贪到脸面上来的案子。

    惊是个忠诚的郎官,有关王宫内发生的一切,她都闭口不言。

    对此,郦壬臣不仅不失落,甚至还有些欣慰,那小姑娘总算没有长歪。

    她写私信向王莹打听的事情也有了点眉目,王莹所在的北武郡靠近北境,就在太尉大夫符虢常年驻军的附近。郦壬臣想通过王莹知道边境战况如何,为何这么多年迟迟不能撤军,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蹊跷处?希望王莹能帮她了解一二。

    郦壬臣抽出一天时间一个一个写好回复。

    给高傒的回信她写的最慢,因为高傒在信中提及转过明年也许会考虑提拔她回到身边做事。

    毕竟,想做京官,没点政绩也不行。郦壬臣虽然是高傒的秘密门客,但也不好一步登天,任意施为。

    高傒这样的态度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或许是高傒见她本本分分在阳丘邑做大啬夫,没有任何多余的小动作,若是换作其他别有用心的谋士,被指派去做小小的大啬夫,足足快一年的时间,恐怕早就不安分的露出马脚了。

    一个人的真实野心,是不可能在糟糕的环境里憋太久的。

    可是郦壬臣没有,她就像一个心无杂念只想进步的士子,不仅不搞小动作,还一门心思把阳丘邑的政绩搞上去了,可见这大半年也没时间干别的。

    于是高傒对她的戒心进一步降低,也许……这个稷下之士真的只是迫切想在汉国建功立业、升官发达、名扬州郡罢了。

    这就好办多了,高傒最喜欢利用的就是这样的士人,他已经有信心把她牢牢捏在手里了。

    为了让城府深沉的相国大夫继续对她加深刻板印象,怎么写回信就是个技术活了。

    郦壬臣字斟句酌了大半天,才勉强写好。

    字里行间都是一个渴求功名但又自视甚高的年轻士子人设。她冲动又投机,自夸自信之余又透出一点遮遮掩掩的谄媚,最重要的是,她必须坚定地表现出只有跟着相国才能青云直上的信念,相国是她唯一的依附……如此这般,与她之前在高傒面前的形象保持高度统一。

    这封回信“完美”到她自己都唾弃自己,遂挑了个良辰吉日,放心寄出。

    * * *

    新年纳馀庆,嘉节号长春,正旦节后的两个月,在她成为阳丘邑大啬夫的第十一个月,一封从沣都下发的委任书加急送到了官寨里。

    沣都来的传令官大声朗读:

    “二十三年二月癸丑,王命制曰:

    寡人闻褒有德,赏至材,阳丘邑大啬夫郦壬臣宿卫忠正,劳心元元,民食颇丰,寡人甚嘉之。迁为沣都丞,秩比八百石,赐铜印玄绶,级同郡守。

    故兹诏示,敕下。”

    简简单单几行字,后面附着赴任的地点与截止时间,加盖王印、相国公印、九卿公印、京兆尹印。

    从行文风格来看,这封制书应该不是汉王起草的,大概是臣下按照相国高傒的意思拟好,报送给汉王,汉王点头画敕,没有问题就下发流程了。

    阳丘邑的官吏们焚香沐浴,接下这封王命,由郦壬臣封装锦盒,打点送信官驿的吏员们。

    她算了算要求到任的日期,大概是两个月后,还有些时间可以容她收尾和赶路。至于高傒让她担任的职位……她开始思考起来。

    沣都究竟出了什么棘手的案子?俸禄八百石的职位那么多,高傒却偏偏要把她安排成沣都丞,京兆尹的助手?

    (【注】诏书是仿照汉光武帝与汉景帝的诏书编写的)

    第076章 公子衷

    公子衷

    汉王宫, 少阳殿。

    宽敞的中庭里正上演着一场宫廷乐舞,舞者六行六列排布。

    风雅踮步,裙裾飘逸,

    搷鸣鼓些,以献君王。

    这是一场高规格的六佾之舞。

    坐在上位的刘枢面色憔然,嘴唇苍白, 但还是打起精神的与公子衷说着话,好像自己的身体状态完全不影响她的兴致,下首坐了几个臣子, 陪着布菜。

    “这是今岁从下面进贡上来的乳酪,寡人又命人取来一些,请子诚再尝尝。”刘枢以一种老朋友的语气说道:“合着蜂蜜与桂花酿一同食用, 更为香甜。”

    “谢王上。”公子衷看着庭中舞者,不禁感念道:“想不到王上如此有心, 竟为在下安排了郧国舞。”

    公子衷来到汉国恰好满一年了,今日这场宴会,便是刘枢特意为他安排的庆祝。

    刘枢朗然一笑,“这有什么, 子诚只管享用。王宫里这么闷, 这一年来若非你陪寡人闲谈解闷,寡人也没甚意思。”

    她说着便举起金樽,将澧酒一饮而下,咳嗽几声,“好酒,再斟来。”

    侍女捧着酒壶正要上前, 却被闻喜拦下,他走到君王身侧, 小声道:“王上,小心御体啊。”

    刘枢晕晕乎乎的斜靠在座位上,不知是醉酒了,还是病的难受了,她不露声色地扫一眼台下的臣子们,心念这里面该有不少高氏的人呢。

    她随即拂袖晃开了闻喜,懒洋洋的语气道:“无妨。左右今日没什么政事,若有奏疏上报,都交给相国去处理便是。”

    侍女便斟酒来,刘枢举樽与众臣畅饮,大家很快都沉醉在美丽的舞蹈和香甜的酒食当中了。

    一曲舞毕,刘枢击节大笑,“善!再奏乐,再舞!”

    就这样连舞几曲,酒过数巡,所有人的脸上染上了酒意。

    刘枢侧头对公子衷道:“之前问子诚之事,考虑的如何?寡人派给你的人手,还够用么?”

    群臣都醉的不行,也没人去管上面的人在说什么了。管乐笙箫的演奏声淹没了她的话语,唯有近处的公子衷能够听见,他瞧了瞧刘枢似醉非醉的脸,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道:

    “王上如此厚待于我,我又有什么值得隐瞒的?”

    刘枢所问之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只是想知道,明明身为第一继承人的公子衷怎么会沦落到逃出母国的。

    一年来,公子衷不论何事都对她知无不言,唯独这一件事触及到他的隐痛,所以迟迟说不出口。

    今日见到郧国舞,思乡之情被勾起来,又喝了许多酒,加上这一年之中受到刘枢颇多照顾,他也就卸下心结,准备一吐为快了。

    刘枢见他神色,拍了拍手,命陪同宴饮的大臣们退下,只留下歌舞继续。大家看刘枢也醉的不省人事,都放心退出了。

    公子衷道:“老实讲,来到汉廷,在下才算有了一个朋友,就是王上您。”

    “哦?”刘枢道:“子诚贵为嫡长,在郧国宫中竟没有玩伴吗?”

    公子衷一笑,道:“王上,您就别没话找话了,您也是长于宫中的,处境难道还会与我有什么分别吗?像我们这样的人,哪里还有友情呢?”

    刘枢愀然不语,他说的不错,这是他们的宿命。上天生其何厚,而其所遇真情又何薄……

    丝竹管弦声掩藏了他们这一瞬间的沉默以对。

    公子衷饮下一杯酒,道:

    “实不相瞒,我的生母虽然是王后,我亦是父王第一个孩子,但父王与母亲的关系并不好,母亲又在我儿时早早薨逝。我从小一直盼着成年,好出宫建府去。父王的孩子很多,这就有了比较,父王向来不看好我,说我胸无大志,不似人君。只有太傅认真教我学问,说我会是个好公子。”

    “不似人君……”刘枢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她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忽而眼中放出一抹精光,说道:

    “那又如何?自古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权势再大的人也没有理由仅凭自己的好恶就改变继承人。”

    公子衷却目露哀伤:“正是如此,才是我灾难的开始。”

    “王上想知道我为何来到汉国,听听我的过往便知。”

    “父王虽不喜我,但我的生活还算平静。”他继续道:“直到有一年,西羌族叛乱,父王亲征平叛,打下了一片土地,西羌首领投降,还向父王进献了自己的女儿为妾室。那女子很受父王宠爱,没过一年,便封她为羌姬。再过一年,羌姬诞下了一位公子。父王极其喜爱,取名叫鹤松。”

    “鹤松公子?”刘枢叹息着评价道:“好生华丽的名字啊。”

    取这么娇贵的名字,是要做什么呢?

    “郧国王宫的相师说鹤松公子有贵人之相,父王就更喜爱他了。”公子衷也叹道:“只不过……我是后来才知道,那相师是羌姬安排来的。”

    他瞧着刘枢苍白的脸上染上醉酒的酡红,迷迷糊糊的样子,也不知听没听进去自己说的话,说话也就更大胆起来了:

    “我那时年纪也不大,那羌姬一副和善的样子,对我很好。活该我愚笨,竟曾一度以为她是真心爱护我。过了几年,我发现朝中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进谏,大臣频频指责我的过失,惹得父王更加厌烦我。朝中除了太傅,无人为我说话。”

    “你没有想过反击?”刘枢问。

    “没有……”公子衷低下了头,“我只想着,再忍一忍,忍到能出宫建府就好了吧。”

    “哼。”刘枢慢吞吞的道:“你父王肯定不这么想。”

    “是的。”公子衷道:“无论我怎么隐忍,父王对我的厌恶反而加深,直到有一次,他甚至对羌姬说要废掉我,改立鹤松为储君。”

    “羌姬怎么说?”

    “那羌姬果然心思深沉,她听了这话,非常惶恐,在父王面前泪雨婆娑,说众人皆知公子衷既嫡且长,如果因为她而废长立幼,那她就是千古罪人,不如自杀去。”

    “呵呵。”刘枢忍不住笑出声来,“好一招欲擒故纵啊。”

    公子衷道:“是啊,父王怎么忍心爱姬自杀,认为她克己奉公,颇识大体,更加喜爱她了。殊不知,羌姬早就在朝中暗暗积蓄势力,培植亲信。待我成年的前一年,她命手下的臣子向父王谏言,说金砂城是郧国的都城,固若金汤,蒲城和游竹城是郧国的边疆,不能没有能力强的人镇守。如果让嫡长子去镇守其一,这就可以叫百姓顺服,外敌害怕,更能显扬君主的功德。

    父王觉得他说的有理,于是便将我派往蒲城,将其他成年的公子们也分别派往边疆城邑。最后只有羌姬的儿子因为年纪幼小留居金砂王城。”

    刘枢闭着眼听着,心下默默评估羌姬这个角色,也对郧王其人有了大致的判断,于是默道:

    “吾闻国家之立,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未闻本末倒置也。”

    幽幽的一句话,如醍醐灌顶,公子衷一愣,叹道:“王上所言极是。”

    他咽下一口酒,接着道:“我那时年轻,还不知道父王这一安排的用意,更不知道这都是出自羌姬的主意。我只好乖乖的去蒲城上任,我一走,没过多久,羌姬又向父王吹耳边风,说她听闻我将蒲城治理的很不错,对黔首宽容,是仁义之人,但性情倔强,说我这么有能耐笼络百姓,而父王已经年迈,整日迷恋后宫,必定影响国事,指不定哪一天,我会以国家利益为借口,返回王都,限制父王,使父王不能再大展宏图。

    她对父王说了这么多,然后又哭哭啼啼叫父王杀了她,这样一来才不会影响父王的国事和名声,叫我日后也满意。”

    又是一招欲擒故纵加挑拨离间,刘枢默默想着,虽然那羌姬句句不提公子衷的坏话,但是句句都会让郧王更厌恶和警惕公子衷。

    在一个国君面前频频提起他的儿子有多么得人心是叫人非常恼火的事情。

    “那你父王怎么表示的?”

    “父王哪里舍得杀她,她就在王宫里又哭又闹,弄得父王百感交集。于是父王对她说,说我既然对百姓宽容,对自己的父亲也会宽容的,叫她不要操心。”

    刘枢笑道:“看来你父王那时候还对你有些父子之情。”

    公子衷也点点头,“我毕竟在他膝下长大,怎么说也有一点感情。可是羌姬却不罢休,她拿出很多历史上的例子来,说自古王孙多凉薄,谁还真心去敬爱亲人呢?

    父王被她天天这样说,也渐渐不放心起来,就问她那能怎么办?她却假装天真的说不如就把君权交给我,我得到了君权,也就满足了,父王就可以颐养天年了。父王听了这话,可想而知有多惊呀,为王者,最忌讳的就是这些,于是他一口回绝了羌姬的建议。但是心中已经隐隐将我视为对手了。”

    真是软语动人心啊,经过这番倾诉,公子衷在郧王那里已经成了随时有可能图谋篡位的逆子。

    羌姬诸如此类的话术还有很多,公子衷一一罗列了些给刘枢听。他在蒲城呆了几年,羌姬就在王都谮害了他几年。郧王就是铁石心肠,也会被影响的。

    “后来有一次,听说父王出宫去狩猎,羌姬就捎信来蒲城给我,说她不久前梦见了我的生母,让我赶紧到王都准备祭祀。我见她这样说,也不好怠慢,在我们国家,如果有人梦到逝者,那逝者的家人都要为逝者祭祀,我做儿子的如果不去祭祀,就是不孝。

    于是我赶紧回到王都,在宗庙祭祀了母亲,按照郧国的制度,我还要将祭肉,献给父王一些,表示我也已经替他慰问过了。

    本来一切都正正常常的,可是事情坏也坏在这里。我给父王献祭肉的时候,父王还在外狩猎,没有回宫,于是羌姬就叫我把祭肉留在宫中,等父王回来后自然会见到。三天后,父王返还,听说我祭祀了生母的事情,心情不错,命宰人烹煮胙肉来吃。

    奇怪的是,祭肉刚刚摆上来,羌姬就恐惧大叫,说胙肉是我从蒲城带来的,不能放心,应当验过再吃。于是父王叫人把肉先给狗吃,狗死了,又给宦官吃,宦官也立毙,证明肉确实有毒。”

    公子衷讲到此处,额上突起青筋,情绪愤恨,道:

    “那是她提前在祭肉中下毒,但是我却百口莫辩,在众人看来,我俨然已经成了弑父的反贼。羌姬还不嫌事大,在一边叫嚣着说我这样急不可耐的弑父,一定是因为她和鹤松公子的缘故,她愿意带着鹤松离开郧国,免得日后成为我的俎上之肉。

    父王听了这话,更加气愤,当即就要诛杀我。好在我带了一些人手,拼死逃出了金砂王城,逃回蒲城,坚守不出。过了几天,父王派我的太傅来劝降我,我原以为老师是最了解我的,定会和我站在一边,没想到,他进到蒲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要我自杀!”

    回忆过往,公子衷难掩悲痛,这些锥心往事,他恐怕一辈子也无法释怀。

    刘枢出声,她的情绪并不像公子衷那样激动,反而冷静的可怕:“可是你没有自杀,反而杀了他,是吗?”

    “是的,我只好杀了他。”公子衷怔怔道:“我杀了自己的老师……”

    他的脸上闪过了太多东西,一时间都无从出口。

    “不必说了,寡人懂。”刘枢的眼中有一抹怅然一晃而过。

    杀死恩师的感觉,她懂。

    八年前归氏满门抄斩的判决,不也是以王命的名义下达的吗——哪怕她一无所知。那样的痛,那样的无力,那样的绝望,比公子衷杀掉太傅还要伤人千倍。

    她忽然猛地咳嗽起来,却不喝侍女端来的温水,而是又饮下一口烈酒,喉头火辣辣的苦涩,攥紧手指,指甲掐进肉里,尖锐的疼痛传来。

    她似乎想叫自己忘记那段过往,也更像是想叫自己铭记那段过往。

    平复片刻,刘枢道:“寡人只是不解,你为何不向郧王解释呢?即便他不会听,也好过你默认下这份罪名。”

    “我不能这么做。”公子衷摇头,“我父王年纪大了,只有羌姬能叫他欢心,若没有羌姬的陪伴,他老人家便寝食难安。我若辩解,就算父王不相信我,羌姬也会因为风言风语而获罪,远离父王。父王本就不喜我,这么一来,就更没法欢乐了吧。”

    “呵,你还真是守志以愉父啊。”刘枢道,不知道是叹他的傻,还是叹他的悲。“那个向郧王谏言让你去蒲城的臣子叫什么名字?”

    “他叫杜款。”公子衷答道:“王上问他干什么?他并不重要。”

    刘枢冷冷道:“他当然重要。假如寡人是你,待回到金砂王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杀杜款,第二件事,再杀羌姬,第三件,杀公子鹤松!”

    她这么一句话冒出来,语气不重,却叫公子衷后颈感到一阵凉意。他抬眼看去,却见汉王的眼中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您……没有喝醉?”公子衷舌头险些打结,虽然刘枢比他年纪还小,但是她偶尔透出的气势却让他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刘枢一笑,似是而非的道:“该醉的时候,寡人也可以醉。”

    她淡淡看向公子衷,“子诚的故事讲完了,我们该谈谈条件了。”

    没错,去岁留下公子衷的时候,他们就约定了条件的。

    公子衷那时候刚刚九死一生逃来汉国,刘枢曾问他想要什么,他最想要的是查明真相,于是刘枢大方的给予了他资助,要钱给钱,要物给物,要人给人。

    训练有素的间谍被一波一波的派往郧国,查清事情的底细,因此公子衷才得以知道了很多他曾经不知道的事情,例如羌姬对郧王吹过的耳边风,再例如羌姬的心腹大臣都有谁,例如他是如何被一步一步设计,踩入陷阱的……

    而刘枢对这些信息从不过问,直到今日。

    也正因为刘枢的慷慨资助,公子衷才会说出那句“王上如此厚待于我,我又有什么值得隐瞒的”。

    公子衷明白,刘枢若是想知道,无论他说不说,她都能知道的,但是她想听听他怎么说。

    一个人对一件事的态度,往往比这件事本身更重要。

    公子衷隐隐的感觉到,眼前的年轻王者是比自己的父王还棋高一着的人物,也比自己原先想的要复杂。

    在这一年中,汉王待他极好,他从来没想过要回到郧国去。

    “王上,我的心愿已了,再无他求,请您说出您的条件吧,若能做到,我决不食言。”

    刘枢道:“寡人的条件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送子诚回郧国去。”

    公子衷的后背又渗出汗来,“请王上原谅,只有这一条,我做不到。我只想做个普通人。”

    刘枢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干笑两声,道:“子诚是在做梦吗?我们这样的人,又怎么能有机会做普通人?”

    公子衷沉默。

    刘枢又道:“听君一席话,寡人感觉你似乎并不是很讨厌你的父王。”

    公子衷道:“我父王只是被奸人蒙蔽双眼而已……”

    “谬矣!”

    刘枢轻轻打断他:“若不是他给奸人机会,奸人如何能得逞?若非他情愿沉迷巧言令色,羌姬又如何能近身?不要为他找理由了,子诚,也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公子衷又是沉默。

    刘枢淡淡看向公子衷,问道:“怎么样?寡人的提议,子诚何时接受?”

    好霸道的态度。刘枢没有问他接不接受,而是直接问他何时接受。

    公子衷不得不说话了:“可是……据我所知,若无相国同意,王上也很难将我送回郧国。”

    在汉国一年,他也略微看清了一点形势,这汉国并非汉王一人说了算,君权与相权势如水火,汉王很难单独成事。

    他明白刘枢想把他送回郧国可不是出于善良,而是要叫郧国欠她一个人情,日后待她与高氏反目,郧国便可以作为盟国从中干预,遏制高氏。

    只是,他已无心争斗,只想做个普通质子聊此残生。

    刘枢才不受他诘难,微笑回道:“这就不劳子诚操心了,子诚只需要知道,是寡人保下的你,你才能安全的呆在汉国为质子,这一年来你在沣都吃喝玩乐,不受拘束。相国从来都不希望你留下来,若他要褫夺你质子的名头,你还能去哪里?”

    这话叫公子衷汗如雨下,若高氏真做的那么绝,刘枢又冷眼旁观,那他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刘枢挥了挥手,舞乐骤歇,舞者退散。殿中的热闹到冷寂的转变只在一瞬间。

    刘枢扶着宫人的手慢慢站起身来,又忍不住咳嗽几声,久经病痛的身板飘忽不定,但她的眼神却清亮又锐利。

    “子诚,既然你当初在揭发真相和以死明志之间选择了逃到汉国来,做了汉国的附庸,那你就别无选择了。寡人叫你回到郧国,不单是为了寡人,也是为了你自己。你觉得羌姬和郧王会放任你在国外好端端的活着吗?”

    公子衷一惊。

    刘枢迈下台阶,斜睨公子衷:“还是说,你不相信寡人有能力把你平平安安的送回郧国,送回你本该呆的位置上去?”

    本该呆的位置……汉王是想说什么?

    公子衷仰头看着她,各种思绪在他的脑袋里乱窜,理智上,他知道她说的没错。

    “好,我答应王上。”

    刘枢的嘴角露出一抹满意的微笑。

    公子衷也站起来,小声道:“只是王上有一点说的不对,我并非是当时率人逃到汉国来的,我父王没那么好对付。”

    “那你……”

    “我在蒲城坚守数月,其实已经人尽粮绝,我只好自杀假死。我的心腹从棺材里背出我的尸体,离开郧国。在我逃到沣都成为质子之前,我父王一直都以为我已经死了。”

    “假死?”刘枢眼中划过一丝吃惊。

    公子衷笑道:“这有什么?我郧国人杰地灵,又有万年通天古树,区区假死药,又有什么稀奇。”

    刘枢沉思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道:“哦,寡人对这个问题有点兴趣,只不过今日乏了,改日再说吧。”

    公子衷瞧着她离开的背影,伏了一揖。

    第077章 鹿鸣(二更)

    鹿鸣(二更)

    三月末, 一辆来自京兆尹官邸的马车停在了郦壬臣的家门口,公车府士手捧官牒,驰传于门下。

    这是京官受任的必要程序, 郦壬臣整理衣冠,出门接了任书,然后就要随她的顶头上司京兆尹大夫进宫谢恩去了。

    沣都的消息果然灵通, 她才刚回来两日,府尹就派人来走流程了。

    一个时辰后,郦壬臣跟着京兆尹以及其他府尹大夫们走进王宫, 临近宣室殿的时候,京兆尹忽然对她道:“一会儿面见王上,郦大夫就不需说话了, 都由我来支应。”

    郦壬臣抬头,只能看见京兆尹傲慢的后脑勺。

    这京兆尹名叫区博, 位列九卿。郦壬臣已经打探清楚,此人是高傒一派的,按理说她现在应该也算高傒一派的,且与这位上司不存在竞争关系, 可是为什么她总觉得区博对自己态度并不友好?

    “下官明白。”郦壬臣用一种顺从的语气说道, “可若是王上问起下官事情,如何是好?”

    区博果断道:“以老夫对王上的了解,王上可没有闲情逸致问一个新来的沣都丞什么问题,你尽管放心好了。”

    宣室殿的中殿近在眼前,大长侍闻喜走出来,宣他们进去, 于是群臣鱼贯而入。

    外面的天气已经不那么冷了,可是殿中还烧着热烘烘的地龙,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药香味,展示出一种这里的主人疾病缠身、需要休养的感觉。

    刘枢确实在修养,她斜靠在一方软榻上,神情懒洋洋的,身前的几案上散乱的放着几卷奏疏,也没翻阅几下。

    臣子们进来的* 时候,她抬头去瞧,正巧一眼便看见了一年多未见的郦壬臣,正穿着朴素而庄重的朝服,趋步入殿。

    蟹青色的官袍是低阶大夫的配置,在王宫里很少见到,但穿在郦壬臣身上自有一种清雅气质,显得年轻而秀气。

    刘枢瞧了一瞬,又若无其事的去端宫女呈上来的药碗。

    说来也奇怪,郦壬臣并不是走在中间进来的,也不是第一个迈进门槛的,可是刘枢抬头的一眼却总能将目光先落在她身上。

    刘枢仰脖喝了药,众臣在底下叩拜行礼,呼王号。

    她放下碗,开始咳嗽起来,嫌弃的摆摆手,让众臣起来,随口道:“没看见寡人在进药吗?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王上,京兆尹大夫是不敢废礼呢。”闻喜出来打圆场,不过也仅此一句,因为他听出来汉王并不是真的生气了。

    随后京兆尹便汇报了几件政事,又呈上了新的沣都丞任命状,带着郦壬臣一道谢恩。

    刘枢点头,叫他们起来,表示知道了,又翻看京兆尹新汇报的那几份奏疏,说道:“以后这些小事都交给相国去办吧,不必一一报送寡人。寡人这段时日身子困乏,累。”

    她随便画了几个“敕”在奏疏卷尾,表现出一副精力不济的样子,就搁在一边了,所作所为看起来像个时日无多的糊涂君王。

    “臣明白!”京兆尹区博嘴角都忍不住快扬起来了,“烦扰了王上清净,臣这就退下。”

    说着就要领群臣撤步。

    “慢。”

    刘枢不轻不重的扫了区博一眼,吓得区博心尖一抖,汉王没多说什么,可那眼神的意思很明显:寡人让你走了吗!

    随后没人敢动了。

    区博的心情一会儿明朗,一会儿骇然,搞得他都不知如何是好,为官多年,他都猜不透汉王喜怒无常性情的规律,是以每次面圣都会情不自禁的提心吊胆。哪怕明知道汉王只是高氏扶持的傀儡,但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寡人听闻去年沣都府帑中税额有短缺,与账面不符。”上位的君王慢悠悠的发问:

    “有诸?”

    听到这个问题,郦壬臣敏锐的察觉到周围的大夫们都同时紧张起来,似乎被问到了某个痛点,就像是他们自以为隐瞒很好的事情忽然被揭穿了似的。

    “这……”过了一会儿,区博终于磕磕绊绊回话了:“回王上,此事……正在调查,许是账面疏漏所致,请王上宽心。”

    刘枢了然的点点头,道:“哦,只是疏漏吗?那就再好不过了。”

    她脸上神色一转,又摆出一副赞赏的神情来:“沣都府帑乃国库重地,有区爱卿打理,寡人才能安心养病啊。”

    区博见此事就这么糊弄过去了,汉王根本没有细问的意思,便悄悄松了口气,同时又猜想她接下来又要说什么话。

    刘枢将下首群臣的表情都看在眼里,咳嗽几声,最后目光又定格在角落的郦壬臣身上,她忽然又笑道:

    “寡人听闻郦大夫此前担任阳丘邑大啬夫,功绩拔萃,区爱卿如今能得此良才助力,岂非公府之幸。”

    “那是自然!”区博马上应承道:“像郦大夫如此才俊,臣必好生培养,不负王命。”

    “寡人就知道,有区卿做京兆尹,寡人的沣都才放心啊。”刘枢表情更加明朗了一些,但语气中总有那么一丝凉意。她随后与群臣笑谈几句。

    群臣一派其乐融融,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紧张从未存在过一样。

    区博紧张兮兮的心这才放下来一些,感觉汉王今天情绪尤其不稳定,于是指望她能快点放他走。

    刘枢果然如他所愿,叫他们都下去了。

    “郦卿留下。”她轻飘飘补了一句。

    郦壬臣一愣,没料到还有这个环节,她看向区博,区博却心虚地不看她,全然没了进殿前的倨傲之姿,他麻利地退出殿外,那意思是留她一人自求多福吧。

    ……

    一阵咳嗽声拉回了郦壬臣的神思,刘枢看起来病得很重,比去年瘦了不少,面色也苍白了许多,但依然谈笑有度,对她笑道:

    “又见面了,客卿大夫。寡人果然没有看错你的才能。”

    郦壬臣垂首道:“承蒙王上还记得。”

    “寡人当然记得,你很特殊。”刘枢的语气变得微妙,笑容也收敛了:

    “短短时间能做到这个地步,升迁如此之快,若非郦卿天纵奇才,便是有人顺水推舟了。”

    郦壬臣心头一紧,这话的意思是……王上怀疑她和高氏的关系?或者说,已经知道了她和高氏的关系?

    平白无故被留下来谈话,果然不是什么好事,郦壬臣不动声色的想着对策,回道:“小臣听说王上的贵客郧国公子甚是喜爱鄙邑的乳酪和细麻,王上还特意下旨夸奖,小臣不甚感激!若非如此,小臣也没有机会立马被遴选为沣都丞。”

    听到这一句,刘枢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她坐直了身子,“哦?你觉得是因为公子衷喜爱那些特产,寡人便夸奖阳丘邑的吗?”

    不然呢?

    郦壬臣一头雾水,不知道汉王是什么意思。

    “臣……也是听郡守大夫说起的,若王上不喜欢……”

    “寡人没有不喜欢。”刘枢轻轻打断了她。

    刘枢见她不解,便道:“寡人看了阳丘邑去年呈送的手册,可以说治理的结果令人惊叹,短短一年,你将那里打理的很好,这般才能,深慰寡人之心。阳丘邑进贡的乳酪,味道也确实别有一番风味,那里的细麻,也的确柔软顺滑。”

    “谢王上。”

    “可是寡人身为君王,什么样的美味没有品尝过?什么样的绸缎没有穿过?”

    “……”

    见郦壬臣一动不动呆在那,刘枢停顿了一会儿,无奈叹了口气,看来指望她自己反应过来是不可能了,便继续道:

    “寡人正是因为那些特产来自你治下的阳丘邑,才给予夸奖的,而不是因为什么郧国公子的喜爱。”

    郦壬臣惊讶抬头。

    却见刘枢面无表情道:“寡人本以为你是明白的。”

    “臣……”郦壬臣不知该说什么,她只是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郦卿不必紧张,寡人并没觉得你做这个沣都丞有什么不妥,相反,寡人觉得很合适。”刘枢又靠回了软枕上,道:

    “只是……这份君臣名分能维持多久,就看郦卿的选择了。”

    这句明显话里有话,郦壬臣是聪明人,懂得汉王的意思。

    既然升迁来到了沣都,做了京官,那么选择高氏,还是选择君王,就是一个无法躲避的问题了。做骑墙派可不行。

    郦壬臣本可以含糊作答,溜过这个问题的,可是她想了想,还是决定说点什么:

    “王上所托,臣不敢辜负。不管您如何认为,臣只知道自己是为大汉百姓做事的大夫。”

    这话听起来太假,可确实是郦壬臣心里的话。有些话正是因为太真实了所以才听起来像假的。

    “说得好!”刘枢点点头,也半真半假的回道:“为士大夫者,皆当如此。这也是寡人乐意用你的原因。”

    刘枢似乎没有再深究下去的意思,因为再逼得太紧,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她转而兴致勃勃地提起了阳丘邑的政绩,赐了座,要郦壬臣讲讲治理心得。

    这个是令双方都愉快的问题。

    郦壬臣一一道来,条理分明,口若悬河,将治理的过程娓娓道来,听的刘枢频频点头。

    “寡人总算能听到些有趣的话了。”

    这话的潜台词好像是其他臣子说的话都无聊透顶似的,郦壬臣只有默然。

    郦壬臣说了在阳丘邑的一切,包括一些施政的细节,但唯独没有提到自己那封越级呈奏的奏疏。

    汉王也没有提,好像从来没收到过那样一份奏疏似的。

    也是,每日送到御前阅览的奏疏多达千百份,谁会对那种无关痛痒的奏疏有印象呢。

    她们的闲谈大体还是愉快的,似乎是说了太多话,刘枢又咳嗽起来,她喝了口热茶,命道:“闻喜,打开南面的窗户。”

    闻喜忧心道:“王上,春风料峭,外面这会儿还寒凉呢。”

    “无妨。”刘枢满不在乎的抬抬下巴,叫人开窗。

    于是闻喜只好打开了南面的窗户。

    窗外,是一方鹿苑,展目望去,梅花长满枝桠,几处积雪点缀其间。

    远处池水清波荡漾,近处几头麋鹿在苑中闲庭信步,听见开窗的声音,纷纷扬起他们漂亮高贵的鹿角,投来灵动探究的目光。

    刘枢侧过身,笑道:“看看寡人的鹿,怎么样?”

    麋鹿们被豢养在深宫中,毛色油亮,体型健壮,显然是被喂养得很好的。

    郦壬臣当然要夸:

    “王上的爱宠,自然是美丽标志,臣在郑国的王宫中,也不曾见过这样灵气优雅的麋鹿。”

    “寡人自十五岁时便养下了它们,可以说,它们是陪伴寡人一起长大的。”刘枢道:“可是寡人听闻,麋鹿应当长在山林间才好,如果养在宅院之内,便不再是山中灵长了。”

    刘枢笑问:“郦卿,你说他们像不像?”

    像不像什么?

    这没头没尾的一问,叫人听不明白。

    郦壬臣却听懂了。

    如此养尊处优却永远被豢养在深宫中的麋鹿,像不像汉王自己呢?

    郦壬臣垂下眼眸,道:“寻常的宅院,怎比得王上的宫苑。”

    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臣也曾听说过一种鹳鸟,这种鸟只有养在家中才会毛色鲜艳,如果将它逐出家门,让它在荒野上游荡,那么它将如何呢?”

    刘枢接道:“它大概会死吧。”

    “不会。”郦壬臣轻轻道:“事实上,在荒野中的鹳鸟虽然失去了鲜艳的毛色,但它依然能活得好好的,甚至更强健。”

    “哦,是吗?是吗……”刘枢的眼神看向窗外,陷入沉思。

    “是的,王上,世上的禽鸟尚且能如此顽强生存,何况山间灵长的麋鹿呢?”

    刘枢瞧了一眼郦壬臣,忽然一笑,“郦卿说的是!只是寡人这麋鹿还有一个毛病,也讲与你听听?”

    “臣愿闻其详。”

    刘枢道:“《诗》中有云,‘呦呦鹿鸣,食野之𬞟。视民不恌,君子则效。’麋鹿的叫声该是多么动听啊,足以凌驾百兽,震惶山谷。可是寡人的这些鹿儿啊,却从来没有鸣叫过,岂不怪哉?”

    “所以王上想问之事是?”

    刘枢看向郦壬臣,眸色深深:道:“麋鹿不鸣,而要听它鸣,为之奈何?”

    带着寒气的春风吹入殿中,宣室殿内一片冷寂,君王灼灼的目光望向臣子,她在等她的回答。

    思量片刻,郦壬臣回答了。

    “那便等待它鸣!”

    “什么?”

    “臣愿等待它鸣。”

    刘枢笑了,不是面对区博时的那种假笑,而是真心实意的笑了。

    “寡人知之矣。”

    等待,这是种微妙的品质,卑屈的懦夫用它做遮羞,坚强的巨人又把它作为成就的跳板,在水落石出前,大多数人并不能判断到底谁是前者,谁是后者。

    ……

    刘枢叫郦壬臣离开了,闻喜也关上了窗户,殿中的温度逐渐回升。

    汉王起身,步入内殿,走到一排书架前,书架上堆满了竹简,她仰头寻查着什么,自言自语道:“这齐国来的士人,还真有点奇特,明明一开始已经是高傒那边的人了,却又不那么像……”

    她停下脚步,眼睛盯着上排的一卷竹简,伸手指道:“闻喜,将那卷竹简拿下来。”

    “唯。”闻喜搬了把梯子来,爬上去找那卷书,下来时小心翼翼地呈给汉王。这架子上的书籍都是刘枢平时收藏的心头好,可不敢弄坏了。

    刘枢接过来,展开来看,边看边继续说:“最关键的是,她好像很能明白寡人心中所想。再观她行事作风,与高氏那些乌合之众全然不同,这还不奇怪吗?”

    “王上所言极是。”闻喜应和着回道,慢吞吞的爬下来,擦了擦老脸上的汗水,瞥眼见汉王手中展开的卷轴竟然是一封奏疏。

    闻喜不禁脱口问道:“这……这奏疏王上为何还不曾画敕签发啊?”

    “多嘴!”刘枢轻声叱道。

    闻喜缩缩脖子,心想难道是遗漏了?可是看汉王的表情一点也不像遗漏的样子。

    这就奇了,王上什么时候收藏过臣下的奏疏啊?他再打眼一瞧,原来是阳丘邑去年就呈送上来的奏疏。

    闻喜心中一惊,难道是郦大夫写的那封?去年的奏疏竟然在宣室殿的书架上一直放着……

    刘枢的眼光落在竹简隽秀的字迹上,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感觉没有错,她已将这份奏本读了许多遍。

    “寡人从未见过这样的奏本。”

    “寡人批阅奏疏无数,底下的大夫们在字里行间里打的什么算盘,怎会看不出?”她合上卷轴,牢牢握在手中,又忍不住轻轻咳嗽几下。

    “那些打着慰问寡人病情的幌子,而实际上是要探听政事的奏疏,有很多很多。可是,打着汇报政事的幌子,而实则是关心寡人病情的奏疏,还是第一次收到呢……”

    她笑道:“闻喜,你说这不可笑吗?”

    闻喜呆呆的怔了一下,瞧着自家主子苍白的脸色,他忽然就明白了某种缘由,心头涌上一股酸涩,哑声道:“王上说的是,是可笑的。”

    从来没有过的奏疏,从来没有过的关心。

    这样的奏疏,值得收藏。

    这样的臣子,确也特别。

    今日,这个臣子又一次说出了她的心中所想。

    麋鹿不鸣,为之奈何?

    等待它鸣。

    等待又是什么?

    积蓄星火,以待磅礴。

    第078章 相国三试郦壬臣

    相国三试郦壬臣

    郦壬臣作为沣都丞的日子从这个春天开始了, 在王都做官与在地方上可完全不同。

    当她是阳丘邑大啬夫的时候,虽然位卑官轻,但仍为一城之长, 一应事宜皆由她定夺。而在沣都做大夫,整日与权贵打交道,就不得不小心谨慎, 多多察言观色了。

    好在她从小在太师府耳濡目染,懂得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各方各面的人情世故, 也信手捏来,不久便和大家打成一片。顶头上司夸她办事靠谱,沣都权贵赞她态度识相, 同僚同事说她为人随和,下属百姓说她清正秉公。

    连高傒都不得不感叹她一句处事高明了。

    沣都丞这个位置, 说好做也不好做,政务倒不怎么艰难,循规蹈矩即可,就是杂事冗余, 繁复难缠, 整天和大大小小的王庭大夫接触,不多长几个心眼还真搞不定。

    这样的职位,却恰好给了郦壬臣调查事情的机会,几个月下来,沣都几乎所有大夫们的底细都被她摸了个清楚。

    关于当年那件案子的真相,也呼之欲出。

    木秀于林, 风必摧之,归氏的覆灭不仅仅是高傒一人所为, 当年归氏势弱,有无数人盼着它倒下,好瓜分那巨大的权力果实。高傒善于收买人心,于是多数人就站在了高氏这一边。

    从悄悄放任瘟疫横行沣都,到归母染病,再到归氏府邸发现深埋的巫蛊,再到兄长被栽赃身怀不轨的帛书,最后以至于父亲下狱,全族抄没!

    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那些等着瓜分果实的人和高氏里外配合,天衣无缝,这一环扣一环的设计与阴谋,宛如摧枯拉朽一般,将归氏拖入了深渊……

    郦壬臣一个一个记下了这里面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她都查得清清楚楚。

    白天,她与他们虚与委蛇、谈笑自如,晚上,夜深人静之时,她一个人念着父母族人的音容,算着那些人的死期该在何时!

    她还要继续往上走,一直往上走,权力才是政斗最大的资本,正义则是紧随其后的产物。

    她尚且还没搞清楚高傒将她调到沣都来的目的,总不会真的只是做个沣都丞吧?

    她每个月都会秘密向高傒汇报一些事情,她相信高傒应该不止培养了一个像她这样的“爪牙”,王庭里,王宫中,恐怕到处都是,她不敢掉以轻心。

    不过郦壬臣有自信,她应当是所有爪牙中最好用的那一个。虽然高傒对她的疑心还没有完全消除,但已经渐渐开始让她了解一些高氏内部的事情了。

    ……

    直到第二季度各郡的税务汇总上来,她终于有点明白自己这个沣都丞是要用在何处了。

    汉国的税务,简直漏洞百出!尤其是沣都的府帑,已亏空巨亿!

    只有她亲自处理过这一块的政事才能体会到账面的荒唐。而之前负责这一块事务的王廷大夫,正是高傒的宝贝独子——高封。

    郦壬臣心中一笑,貌似一切都说得通了?

    汉国的国库共有六处,分别是少府库,沣都府帑,中尚府库,臧库,省中府库。其中少府库是专用于王室的钱财,唯有汉王能调用,其他的五个国库则用于各个方面的政务。

    而其中之一的沣都府帑,账面上显示本应有一匮金(黄金万斤为一匮)、万匹帛、十万粟米、百万钱等等物品。而实际上核算过第二季度各郡税额之后,根本没有这么多,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郦壬臣赶紧叫来掌管这一块事务的算吏盘问,结果所有人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问来问去,只能确认一件事,那便是这样的漏洞不是从今年才开始的,而是经年累月,早已有之。

    她忽然想起了前几个月进王宫谢恩的时候,汉王貌似提及了这件事,那时候她还不明白京兆尹那群人为何都紧张的不知所措,现在总算明白了。

    看来汉王也是知道这件事的,只不过装作不大了解的样子。

    原属于国家府库的钱财怎么会连年亏损?

    当然因为贪污!

    郦壬臣镇定下心神,理了理这件事的缘由。

    首先,能贪这么多,一定不是某个人所能造成的,那一定是数目庞大的一群人,趴在国家的骨头上吸血抽髓。

    其次,能贪这么久还相安无事,那说明这些人背后一定有高氏的保护,最起码高傒不会不知道,甚至可以说,高氏也是理所当然参与其中的。

    最后,汉王也一定早知道此事,只不过她那边人少力薄,手里的势力不强,在扳倒高氏之前,也不好暴露实力,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法处理。

    理清了这些思路,她大概猜出高傒希望自己起到的“作用”是什么了,无非两点:

    要么就是帮助高傒,继续隐瞒。做账是个技术活,但高封的脑子显然无法胜任,连续一年做的稀烂,那高傒只好再派一个人替高封善后,这个人就是郦壬臣,需要用她的“聪明才智”让账面更好看,拆东墙补西墙,能撑一时是一时,叫沣都的经济账不至于烂在眼前,此为下策;

    要么就是利用这件事,帮助高傒,动什么令他碍眼的人,此为上策。

    至于高傒到底是考虑的哪一种,只有亲自问他才清楚。

    作为一个合格的爪牙,郦壬臣立马去找了高傒,当然她是不可能直接去相国府邸投拜帖的,那就太显眼了。

    沣都的礼制森严,不仅体现在官阶尊卑上,还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九卿及以上的大夫才能住进内城、修建五架进深的府邸,而其他的大夫只能住在外城、盖三架规模以下的宅院,这都是明明白白规定在《汉制》中的。

    办公地点也分成内外两部分,如无召唤,外城官员和百姓不得进入内城,更不可能进入王宫。

    高傒是个谨慎的人,他不可能叫郦壬臣没事干天天往内城跑,来见自己,所以他们每次传递消息要么通过书信,要么就在外城见面。

    这次的事情可能确实比较重大,高傒借故来到外城视察,顺便在一个隐蔽的地点来见郦壬臣。

    * * *

    “郦大夫不愧是一点就通之人,我正要与你说此事呢。”高傒听完了郦壬臣的汇报,非常满意,这个下属用起来简直不要太顺手。

    他甚至都想,假以时日,将郦壬臣培养成辅佐自己儿子的人也不错。

    “那么相国大夫的意思是?”郦壬臣恭敬地询问,虔诚等待他的指示。

    “区博。”高傒出声道:“查查他。”

    和高傒接触了这么久,郦壬臣懂得他嘴里说的查“查查”是什么意思,只不过她还是很惊讶,难道高傒想动的人是区博?他的心腹?

    “区大夫乃京兆尹,贵为九卿……”郦壬臣斟酌着问:“您这是将小人推在火上烤呀。”

    在沣都混了这几个月,郦壬臣早摸清楚了,这区博不仅是高傒的心腹,还是他的连襟亲戚,这关系可不是一般的铁。

    若不问清楚,她怎么敢稀里糊涂就去办?万一自己也连带着被拽下去了,那就糟了。

    “哼,你倒机灵。”高傒冷笑道:“不必担心,这件事我既然叫你办,就不会叫别人办。”

    这潜台词是叫郦壬臣放心,他不会把她也拽下水的。同时也叫她明白,做这件事千万要保密,区博是高氏的心腹,如果让其他人知道高傒对自己人动手,未免会动摇高氏内部人员的军心。

    可是高傒为什么一定要动区博呢?她暂时想不通,但是也不会傻乎乎的问出口,高傒肯定不会告诉她,这需要她自己找答案。

    随后,他们又商量了一些细节措施,得到高傒一一肯定后,她才好放心去办。

    末了,为了巩固自己之前苦心经营的人设,郦壬臣摆出试探的神色,问出一句:

    “相国大夫,您交给小人的事情,小人必不负所望。可是,若之后有人为难,小人作为区区的沣都丞可不好自保啊。”

    她旋即挺直腰杆,又补一句:“小人自齐国稷下而来,学富经纶,可不是为了只做这些事的。”

    高傒瞧着她神色,在心中冷嘲,明白这年轻人不过是想要点好处罢了,还做出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真可笑!高傒还在心里想,这些士人的心思啊,也真好猜。

    高傒悠然转身,笑道:“你的本事,老夫当然知道。这京兆尹的位子,区博能坐,谁又不能坐了呢?你的才能远在他之上,我必不会亏待的。”

    “谢相国。”郦壬臣俯首作揖。

    两人离散而去,“勤政廉洁”的相国大人又去辛苦地视察了。

    郦壬臣回到官署,开始盘算策略。

    第079章 查账(二更)

    查账(二更)

    郦壬臣回去后第一件事, 就是打着高傒的旗号到处查账,哪怕是之前她无权过问的大司农部与吏员档案那边,也都借故查了个透彻。

    看起来高傒也是在暗中默许了这件事, 郦壬臣没费多大劲就走通了流程,同时也更深刻地搞清了沣都城内错综复杂的士大夫关系网。

    废寝忘食半个多月,郦壬臣掌握了沣都府帑财货进出的源头与去向, 也深知税额奏销的漏洞:

    首先,全国每个城邑每个季度向王廷缴税,或报销开支的时候, 沣都的办事机构总要收取一些“火耗费”,毕竟粮食和布匹在运输过程中会产生一部分损耗,这部分损耗是不由王都负责的。如果某个郡不缴纳“火耗费”, 即便是报销正常的开支,手续和计算没有问题, 沣都这边也能给他无期限的拖下去,甚至不批准报销。

    相反,如果某个郡守积极向沣都缴纳了“火耗费”,即便他治下城邑的财政亏空上百万, 沣都这边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将亏空推到下个季度再结算。

    其次,汉国城邑多如牛毛,管理繁杂,每个城邑的钱粮都是自己使用,无人监督,只需要按年份向上汇报即可。

    这几个弊政, 自高傒总揆百官时就有了,一开始是为了战争时期财务调度方便而设置, 也将就了这许多年,但久而久之也使得汉国吏治越来越浑浊。

    更何况高氏当年为了斗倒归氏,拉拢更多的士大夫站在自己这边,肯定也是给予了他们许多好处的,这好处哪里来?显然不可能是高傒大发慈悲拿出自己的俸禄给他们。那么就只有吸国库的血。

    国库有六处,唯沣都府帑这一处最好下手,势力范围都在高氏内部。

    但再烂的假账也总有做不下去的时候。

    而现在,当这些沉疴旧疾已经没法继续掩盖下去的时候,就不得不推出一个人来顶包了。这个人显然不会是高封,哪怕他做什么都一团糟糕。

    这个人就是区博。

    郦壬臣稍微查了查便明白了为什么高傒选择顶包的人是他,因为在高傒眼里,区博已经不大服管了。

    去年的时候,王宫城门老化破损,相国府特批京兆尹一部分钱粮用以修补王都墙壁和王宫城门。应付这种政事,常规的做法是拿一部分钱款去修墙壁和宫门,最起码要样子上过得去,剩下的钱款就可以收入囊中了。

    可是区博贪心不足蛇吞象,和高封一合计,竟然吞下了所有的钱款,根本没有修缮城池,连样子也懒得做了。而后夏季末某天,王宫霸城门夜间忽然垮塌,引发失火,火光冲天,烟熏弥漫,整个都城都望得见。

    第二天沣都的老百姓自然到处打听发生了什么,这样一来沣都官员的形象在黔首们心中便打了折扣。

    百姓们肯定会想:沣都的大夫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连象征大汉威严的王宫城门都会因为年久失修而垮塌?那些士大夫们到底怎么侍奉君王的?

    虽然汉王在百姓们心目中流传的形象也不佳,但是她总归代表着大汉的门面和象征。

    王宫可不是汉王一人的王宫,那是全大汉百姓的王宫!大汉门面,不容有失。这是连最低级士大夫都应该明白的共识。

    高氏的执政能力因此受到了质疑和非议,高傒火冒三丈,狠狠斥责了区博。

    区博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下这类事情了,作为高傒的连襟亲戚,他作威作福惯了。他和高封偷偷吞下的那些钱财,很多次都是据为己有,甚至没有与高氏利益团体其他人分享,这样一来,高氏内部的人也对他不满了。

    再这么下去,高氏将变得松散,这是高傒最怕的事情。为了将高氏重新牢牢凝结在自己周围,是时候该表演一波杀鸡儆猴了。

    在高傒的心中,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地位稳固更重要,当手下的某人不再好用,甚至起到相反作用的时候,哪怕是心腹亲戚,也毫不留情。

    这也给郦壬臣敲响了一记警钟,高傒从来不是个念旧情的人,一旦触碰了他的核心利益,他绝不手软,连跟在自己身边二十多年的老部下都能杀,还有谁不能杀?他想动谁的时候,甚至连招呼都不会打。

    郦壬臣埋头干活,办事非常利索,就这样不出一个月,七八条板上钉钉的罪证就已经钉在了区博身上。她顶头上司的仕途戛然而止,身家性命也像柳絮一样随风飘散。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高傒要将她放在京兆尹身边做事,无非是更方便收集证据而已。

    抄没家产,下狱治罪,斩首示众,群情激愤。

    大贪官京兆尹落马,百姓高兴的像过年,郦壬臣做事做的滴水不漏,将沣都府帑亏空的问题统统扣在了区博身上,又巧妙的将其他高氏成员摘地干干净净,叫高傒满意得不得了。

    她也不揽功,默默退居幕后,把惩治元凶的功绩都献给了高傒,还免费帮助宣传一波,老百姓对于高傒“铁面无私”惩处至亲的行为,大多数人又是一阵歌功颂德。

    郦壬臣这一手一箭三雕,既帮高傒把事情办了,又帮他把名立了,还叫高氏内部其他成员充分接纳了她这个新人物。

    一时间,愿意结交她的沣都士大夫们如过江之鲫,简直要踏破了她家的门槛,示好的拜帖像雪花一样送进了她家大门。

    明眼人谁都看得出,这是高氏团体未来的红人啊,是高傒着意栽培的心腹中的心腹啊。

    郦壬臣来者不拒,默默记下了这些人的名字,记住了他们的脸。

    自此,齐国士人郦壬臣的名头,在汉国王都的权力中心,粉墨登场。

    某个休沐日,郦壬臣收到了一份来自北武郡的私人信笺,是王莹的亲笔手书。老朋友久不联系,她收到书信自然是高兴的,但是打开一看,郦壬臣发现这竟是一封委托举荐信。

    王莹在信中写到,听说她在沣都办了件大案子,正是仕途得意之时,深受朝廷器重,于是委托她能不能帮忙向高氏举荐一个人,还说此人能力优秀,就是多年未得提拔,实在可惜,王廷察举在即,若郦壬臣有意,希望能帮衬一二。

    郦壬臣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王莹能写出来的信?

    据郦壬臣了解,从前未做官* 的时候,王莹还对相国高傒抱有一些好感,以为他真的像坊间流传的那样勤俭奉公,可是自从做了彭城城宰以后,王莹的这种幻想便被击碎了。凡是秉公执法的大夫,身处大汉官僚体系内的人都知道高傒的真面目,只不过一部分选择跟随,一部分明哲保身。

    所以郦壬臣想不到王莹也有向高氏举荐人物的一天,这不符合她的性情。

    不过想了想,郦壬臣又有点理解了,王莹自己虽刚正不阿,为官清正,但也许会是那种为了朋友而拉下脸求人的人。她不会为了自己求高氏,但她没准会为了好朋友去求高氏。

    毕竟想要建功立业也不丢人。

    而王莹要托郦壬臣举荐的人,也不是什么陌生人,竟是赵必姜。

    因为曾经的“赠穗之谊”,郦壬臣对此人有不错的印象。

    王莹估计是不知道这一点,还在信末贴心的附上了赵大夫的介绍,详细陈述了一下赵必姜此人,叫郦壬臣放心。

    郦壬臣收起信笺,敏锐的察觉到此事有一丝蹊跷,但她还想不出来是什么。

    到底是谁要举荐赵必姜?真的是王莹吗。

    她刚刚办妥了一件大案,沣都城内的大夫们都还没应付完,这封信就已经送到她手里了,王莹的消息能那么灵通?

    从北武郡送信到沣都,少说也要半月余,半个月前王莹就已经预测到她能够在沣都崭露头角了?

    王莹是那种心思很深的人吗?

    这一连串的疑惑都令郦壬臣不解。她坐在书房中仔细思量这件事,大致分析出三种可能性:

    第一,的确是王莹想举荐人才过来,送信的时间也恰好歪打正着赶上了这个特别时期,而且举荐的人又恰好是给过郦壬臣良好印象的赵必姜大夫。

    这种一连串“恰巧”的可能性有没有?有!但太小了。

    第二,是高氏又在试探她,想看看她内心的真实偏向,到底是否诚心归附高氏。

    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可能,但郦壬臣直觉这并不像高傒的惯用手法,而且高傒还要搞定王莹那一关,岂不麻烦?

    第三,沣都城中是否有第三股势力,在暗中观察着一切?并且在利用她来达成某种目的?

    这也有一定可能性,不过郦壬臣不敢相信,沣都已经被高氏一手遮天了,谁还能在这里面做文章?

    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先把赵必姜举荐上去,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说是老朋友举荐,况且赵必姜在彭城的政绩也非常不错,本身也该提拔了,从哪个角度看她都没有风险。

    第080章 端倪(三更)

    端倪(三更)

    大暑未至, 朝廷拔擢郦壬臣为侍中大夫,近奉王侧。

    《汉官仪制》载:“侍中者,可入禁中受事, 往来殿内奏呈,与闻朝政,辅君王决策, 级同副卿。赐犀带深衣,银印黄绶,秩千二百石。”

    她离九卿大夫只剩一步之遥了。

    本来高傒是想直接提她为九卿大夫的, 她的能力完全能够胜任。但考虑到她年纪小,未免引起旁人不满,甚至引起汉王不满, 所以暂且搁置了。

    大汉国还没有过未满四十岁的九卿高官,更别提二十来岁的郦壬臣了, 于是最终取舍一番,高傒给了她一个侍中大夫的位阶,并在暗中正式将她纳入了高氏团体来使唤。

    侍中大夫,不是九卿却胜似九卿, 需要日常出入禁中, 与闻政事,只有少数人能担任,妥妥的九卿预备人选。前些年的时候,中郎将符韬因着常侍君王缘故,再加上符氏族人功勋卓著,就曾担任过一段时间的侍中大夫。

    可是郦壬臣知道, 高傒让她做这个侍中大夫,绝不是给她点好处那么简单, 这个位置实在太敏感,他一定还有更冒险的事让她做。

    “老夫的诚意已给的足够,接下来,就要郦大夫兑现承诺了。”高傒带着她进王宫谢恩的路上,提醒她道。

    承诺?

    郦壬臣笑笑,老老实实道:“下官给相国大夫的承诺太多了,不知您问的是哪一件?”

    “哼,别装乖。”高傒停在宣室殿外,冷冷道:“郦大夫如此精明之人,难道不记得第一次见面承诺过我什么吗?”

    第一次见面,雍城,她夸下海口要治好高傒的心病,想办法叫王后高蝉尽快诞下继承人。就是那番话戳到了高傒的隐秘,也叫他注意到了异国他乡而来的她。

    她当然记得这些,但没想到高傒这么快就急着讨利息了。

    郦壬臣站在高傒身后,思量一瞬,默道:“相国大夫太看得起下官了,以下官的位置,恐怕还没法影响王上。”

    她的意思很明显,她连九卿都不是,根本没法调动高层的权力施为,怎么能叫汉王受制于她的计划呢?

    这话在高傒听来,还是在要好处嘛。

    “莫要贪心。”他冷冷道:“贪心的下场,你应该知道的。”

    郦壬臣心里一紧,他是在提醒她想想已经埋了的区博。

    宣室殿外空空荡荡,高傒不耐烦的左右踱步,道:“都等了这么久了,王上怎么还不宣见?”

    殿外值守的小内饰察觉到相国大夫的不悦,脸上挂起阿谀之色,立马跑下来附耳言道:“相国大夫久等,王上这阵子还没醒来呢。”

    高傒看看天色道:“都午时了,王上怎么还睡?”

    “王上并非是在睡觉。”小内侍悄悄压低声音道:“是今早又发病昏厥了,至今未醒。”

    近处的郦壬臣听到了这句话,她心里窒了一瞬,王上怎么又发病了?

    就听高傒无动于衷地问:“哦?王上这段时间怎么频繁发病?”

    “太医令说是身子骨太弱。”小内侍回道。

    高傒道:“嘿,前几日还能上马骑射,这会子就晕倒了?什么怪病!”

    他也不大在意,自从汉王十五岁时大病过一场后,就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病症。可笑的是这些病到了雍城就没有了,或许那雍城真的是个疗养胜地吧,搞得他都没有理由将汉王强留在雍城。没想到回到沣都后,汉王又隔三岔五的病起来,真叫他气不打一处来。

    他挥了挥手,叫小内侍下去了。

    郦壬臣偷空瞧了那内侍一眼,能将君王的身体情况统统泄露出去而毫无负担,看来这内侍也不是什么忠于职守的人,在王宫里,这样的人遍地都是。

    又等了一阵,高傒对郦壬臣道:“我还有事要处理,若王上醒了,你自去谢恩便是。”

    郦壬臣刚想开口说这不符合礼制,但又闭上了嘴,俯首道:“下官明白。相国大夫日理万机,就不必为这等小事操心了。”

    高傒大摇大摆的走了,郦壬臣还在原地等着,同时脑子里想着应付高傒的策略。

    高傒让她想出一条方法来叫王后诞下合法继承人,从而架空汉王,僭越君位,她肯定是不会去做的。但现在也不是和高傒翻脸的时机,她还不够强大。

    也不知又等了多久,她正左思右想之际,宣室殿的大门敞开了,大长侍闻喜出来宣召,叫相国与她进去。

    刘枢正坐在案前,脸色败如草灰,身形瘦削,见到只有郦壬臣一人进来,大概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看来大家都以为她快病死了,连表面形式都不愿意做了。

    刘枢在心中冷笑,很快,很快,这一切都将终结。她的计划正在悄无声息的展开……

    郦壬臣行礼拜过,口道:“臣下敬问王上御体安康。”

    刘枢也不提相国,只似笑非笑道:“郦卿瞧寡人这副样子,像是安康吗?”

    郦壬臣垂首,心里莫名闷闷的,小声道:“还望王上以御体为重。”

    刘枢笑道:“多生生病,也不是没有好处。郦卿不必挂怀。”

    生病能有什么好处?

    见她不解,刘枢又补充道:“只有多病,才能知道究竟得的是什么病,也才能明白发病频率,以及……”她低声,意有所指道:“究竟是什么事、什么人想要寡人病。寡人已久病成医了。”

    郦壬臣一愣,还未细想,刘枢却不欲再提,打量她一眼,戏谑道:“半年未见,郦大夫又升官了?”

    “谢王上厚爱。”

    “该谢相国才是。”刘枢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留。

    “……”

    郦壬臣无言以对,汉王这语气听起来好像那任命书她没看过似的,在这跟她搞面对面装陌生那一套?

    “也罢,叫寡人想想侍中大夫在宫里干些什么好。”刘枢一副伤脑筋的表情。

    她确实在伤脑筋,她摸不准该将郦壬臣放在自己计划的哪个部分。

    郦壬臣啊郦壬臣,你能力惊人,可是你的心究竟有几分是在寡人这边的呢?

    越是才能卓越的臣子,就越不能轻易对待,同样,越是才华盖世的臣子,也越不容易摸透。刘枢有些拿不准,她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

    “寡人的身子越来越差了,你就负责帮寡人起草王命吧,空了,也帮寡人查查奏疏。”

    “唯。”

    起草王命本是王庭舍人的职责,现在移交给了郦壬臣,那舍人做什么去?郦壬臣想了想,才发现这王宫里早已经没有舍人了。

    她微微一愣,看来王上也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掌控啊。相反,在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君权逐渐渗透。

    就在这时,刘枢又发话了:“闻喜,将这三日寡人没看完的奏疏都搬来,给郦侍中在中殿里放个桌案,叫她好好梳理梳理。”

    闻喜领命去了。

    郦壬臣背上开始冒汗,上任第一日便要干活了啊,可以想见以后在王宫里的日子准不好过。

    一摞又一摞的竹简被搬到她眼前,很快堆成了一座小山,郦壬臣在殿下侧面坐了,开始认命地看起来。

    这活她的归灿兄长也曾做过,就是一一查看奏疏中所写事情,若是例行公事的报备,便分在一边,在卷末依次打上记号,君王看到记号就直接画敕下发就行;

    若是那种需要君王思考商榷的复杂一点的事情,便分在另一边,写一个条子,大致陈述梗概,夹在卷中,王上看见了,便会根据条子上的简述提取关键点,快速给予批示。

    郦壬臣利落地梳理着奏疏,很快她左右两手边就堆起了两摞整整齐齐的竹卷,每标记好十卷,宦官便会拿去给汉王画敕。

    她神情专注,一丝不茍,坐姿端正,衣冠楚楚,柔软的鬓角梳理得整整齐齐,脸庞白皙,光滑秀气的额头从侧面看上去盈盈发光,汉王喝着茶,嘴角不由自主上扬,和形象良好的臣子一起工作连心情都变好了不少。

    刘枢幽潭一般的眼光看过去,好整以暇的欣赏片刻,却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郦卿真是博闻能干,寡人还未曾告诉你梳理奏疏需要怎么做,你就无师自通了。”

    这不温不火的话像冬月的寒风一样送到郦壬臣耳边,她后颈冻得一瑟缩,手里的竹简啪嗒一声掉在漆案上。

    糟糕,她光顾着埋头干活,忘了该掩饰一下了!

    “臣……”郦壬臣脑筋飞速思考了一瞬,回道:“臣也是听相国大夫曾经提起过,为王上梳理奏疏需要做什么。”

    “哦?”刘枢身子前倾,盯着她,“相国大夫竟然提前知道寡人会要你做的事?”

    郦壬臣的手悄悄攥紧了笔杆,手心微汗,完了,怎么越描越黑了。

    刘枢也在不动声色的思量这件事,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以前只有一个人为她梳理过奏疏……

    她目光下移,落在郦壬臣的手上,问:“郦大夫用左手写字?”

    “嗯……是。”郦壬臣终于找到话说了:“臣自小惯用左手。”

    “哦,还蛮少见的。”刘枢了然点头,又看了看郦壬臣刚才写过的几张条子,字迹很陌生。

    “寡人今日累了,不想看了,郦侍中也回去吧,明日再来。”

    君王话毕,随手抛了一根写好的竹简过去,这很不像一个稳重君王的举止,但是郦壬臣还是一伸手接住了,低头将那竹简插进某个卷轴里。

    “唯。”

    郦壬臣松了口气,想着汉王不再追问梳理奏疏的事就好。

    刘枢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来,随口道:“对了,相国大夫举荐你为侍中,按礼节你也该去相国府邸送份谢礼。”

    郦壬臣也站了起来,道:“谢王上提点,小臣已经备好礼物,只不过相国大夫府邸有些远,小臣准备择日再去。”

    “相国府邸远?”刘枢奇怪的看了她一眼,推开扶着自己的侍女,走下台阶,朝她而去。

    “如果寡人没记错的话,相国大夫的永信侯府邸就坐落在南阙大街,离王宫近的很。怎么会远呢?”

    她走到郦壬臣身边,对方的表情能够尽落眼底。

    郦壬臣身子轻轻颤了一下,好像汉王的话触动到了她什么神经。

    南阙大街?高傒的府邸怎么会在那里,那明明是……

    这时,汉王的后半句话轻飘飘地传进她的心里,却像一把利刃,猝不及防的捅了她一刀:

    “唔,也就是罪臣归氏曾经的长宁侯府。”

    郦壬臣脑袋嗡的一声,一股巨大的痛楚从心尖炸开,眼前随之一黑。她几乎都要将嘴唇咬出血来才能以平稳的声线说话:

    “高……相国大夫原来住在那里啊,小臣前几个月一直住在外城,对沣都内城不熟,打听错了。”

    刘枢好笑的看她一眼,“打听错了?九年前寡人刚刚及笄的时候,相国大夫便向寡人求了那宅子。那是从前寡人的祖父赐予罪臣归氏的地盘,据说修建的很好,相国大夫想要去也不奇怪。”

    耳边一口一个“罪臣”,郦壬臣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撑不下去了,她的指尖冰凉,在袖子里发抖,可是身边的人还在继续说着:

    “……可惜那归氏罪大恶极,竟然妄图欺君谋逆,夷灭三族都不足以平朝廷之愤,先太王竟然给归氏赐下那么好的宅子,归氏真是狼子野心。”

    刘枢的身体虽然虚弱,但夏季来临她的咳嗽病似乎已经好了许多,说起话来没完没了:

    “相国搬进去的那一天,你不知道那场面有多热闹,那是全沣都的人都知道的阔气啊。所以怎么会有人给你说错了位置?郦卿是找谁打听的?”

    郦壬臣低着头,艰难回道:“没……也许是臣自己记错了。”

    心头的痛楚与恨意已经到了顶点,但她还要极力压制,不能表现出半点异常。

    高傒,高傒……他竟然将她归氏的祖宅当作战利品一样据为己有!竟然堂而皇之的搬进去,将归氏的尊严踩在脚下,狠狠碾碎!归氏的冤魂们连死了都要受他这般羞辱!

    郦壬臣的眼角憋得泛青,牙关紧咬。高傒,此仇不报,我归霁誓不罢休!

    刘枢终于没有再说了,她似乎很疲倦,摆了摆手,叫所有人都退下。

    郦壬臣如释重负地退出殿外,一言不发地走出王宫,走上大街……就在迈进家门的一刻,她终于忍不住,一股腥甜窜上喉咙,低头竟呕出一口血来。

    “咳咳咳……”

    胸腔里气血翻涌,痛的无法呼吸。

    “小主人!”田姬急忙跑过来,扶住她,“您怎么了?是不是病了?”

    郦壬臣的脸色难看得可怕,但只简略说了一句,不带一丝情绪:

    “无妨,只是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罢了。”

    随后便一声不吭,默默走回了屋子。

    * * *

    如血的夕阳从汉王宫西面的亭阙慢慢坠落,放射出火红的余晖。

    刘枢正负手站在宣室殿的一角回廊,出神看着那夕阳下落的轨迹,凉风过面,连闻喜劝她进药也浑然不觉。

    只听到君王喃喃自语:“寡人那般提起归氏的事,她一点反应也没有,看来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闻喜再次为她端上药,她虽然嫌恶,但这回总归是喝了。

    “王上,此处风大,请您进殿去吧。”

    刘枢却像没听见他的话一样,继续自言自语:“闻喜,你还记得方才她是用哪只手接住寡人抛过去的竹简的吗?”

    “她?”闻喜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说的是郦壬臣。

    “奴……没有看清。”

    谁会注意这些啊。

    “寡人看清了。”

    她看清了,但她没有说出答案。

    刘枢又问:“那你还记不记得,在雍城与寡人比剑的时候,她握剑用哪只手?”

    “这……”闻喜不好意思再说不知道了,主子该发火了,于是他绞尽脑汁回忆了一番,不确定的说:“郦大夫可能……或许是……左手吧。”

    刘枢却还在想,她不由自主又想到了很多事情:

    那初见时一瞬间的熟悉感,那比剑时的偶尔熟悉的剑招,那种说话的方式、还有遣词造句的方法……一切的蛛丝马迹都模模糊糊透出另一个人的痕迹。

    但她们毫无关系!

    天黑了,她又觉得脑袋有点眩晕了,她有些痛苦的闭上双眼。

    君王的嘴角在暗夜中扯出一抹自嘲的苦笑,刘枢,你到底在期望些什么呢?

    “她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