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妹儿从市政礼堂出来,时间接近傍晚。
颁奖典礼结束,大部分人已经离开,空旷的广场上,只剩零星工作人员,正在搬运设备。
一抹红霞从海上飘过,彤紫的天空,预示好天气,今晚无雨也无风。
棠妹儿提步走下台阶,繁华落幕的寂寥感,油然而生。
她站在路边,本来打算招手叫辆计程车,一抬头,远处有人朝她招手,随后小跑过来。
“棠小姐,请等一下。”
棠妹儿认识他。
连许冠华都要老老实实称呼一声黄伯的人,是靳斯年的司机。
“黄伯,有事?”
“棠小姐请挪步,靳生在车里等你。”
黄伯戴白色手套,抬手一指,棠妹儿顺势望过去。
街角熙攘,深色车窗紧闭,唯独那部黑色车子,跳出画面,车身泛着凌冽的光泽,树影下看,沉稳如蛰伏的黑豹子。
靳斯年是专门在等她吗?
棠妹儿不敢妄想,她走过去,揣着一丝惶然,拉开车门。
黑色西裤包裹一双长腿,率先闯入视线,棠妹儿撑住车门,不敢乱看,低声唤一句。
“靳生。”
“进来。”
棠妹儿含了一口新鲜空气,钻身坐进后排。
嘭得一声,车门合拢。
狭窄的车厢里,忽然空气稀薄,棠妹儿终于知道,靳斯年腰间浅淡的乌木香气,来自于哪里。
只是她没想到,原来离开人的皮肤,这个味道竟然是禁欲系。
棠妹儿沉默这一刻,靳斯年的视线,淡淡扫过她。
“刚才的事,你都处理好了?”
棠妹儿:“已经处理好了。”
“老人家生活比较闷,所以大多时候只是需要一个倾听者,她全程在倒苦水,并没有要求法律援助,我最后给了她名片,如果有需要,她随时可以联系我。”
做戏而已,本来也没什么可说的。
这一篇揭过,棠妹儿从公文袋里,拿出一份文件。
“尖东唐楼的改造案,最近因为居民闹事,被迫停工了,我今天过来,是想请靳生你看一下新的补偿方案。”
靳斯年扬眉看她。
棠妹儿:“居民闹事,归根结底是嫌补偿款太少,他们想靠这种方式逼我们提高补偿额。而且,他们已经放话,如果我们不同意,他们会一直闹下去,直到把项目拖死。”
“以防万一,法务部拟了新的补偿方案。”
靳斯年接过来,文件只是拿在手里,没有翻开,“他们要多少。”
“如果提高补偿金额的话,我们的预算会多出……八千万。”
文件撂在扶手上。
靳斯年一个字都没说,可棠妹儿还是感受到某种压力。
老板就是老板,身份是天堑,他说她便要听,他沉默她就要更沉默。
棠妹儿噤声。
过了片刻,靳斯年拨腕,看了一眼表,“到晚餐时间了,你今晚有什么安排?”
这话太明显了。
简直就是对着答案在考试,能不能得分,就看你想不想。
棠妹儿说:“没有安排。”
靳斯年又问她,“吃日料怎么样?”
棠妹儿没吃过日料。
那种叫不上名的鱼,和昂贵到咋舌的价格,根本不属于她的世界。
从前生活在大山,马铃薯都是稀有,后来登陆红港,棠妹儿吃过陈寡婶的炒粉,便已惊艳。
当时棠妹儿就觉得,炒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
但,餐厅有时卖的不是食物。
身着和服的侍女,在前方引路,棠妹儿跟在靳斯年身后,路过一扇扇纸门,最后走进一间和室。
和室豁达,房间正对室内花园,小桥翠柏,蜿蜒流水,虽然是人造景观,但风情很日式。
侍女布好菜,跪在地上,俯首一拜,便退出了房间。
靳斯年执一壶清酒,自斟自饮,并没有问棠妹儿的意思。
棠妹儿低头吃了几口,只觉得味同嚼蜡——刺身太冷,煎鱼太腥,一碗热汤下肚,终于填饱胃袋。
她放下筷子,去看靳斯年。喝过酒的男人,多少有点松弛,棠妹儿鼓起勇气,问他。
“新的拆迁补偿方案……靳生是不是不满意?”
靳斯年没有正面回答。
“如果我也学你,拿一份合同,跑去董事会跟人家说,再拿八千万吧,只要八千万,这件事我就可以解决……你觉得明年还会有人选我做ceo么?”
棠妹儿低声解释:“我们不该被人牵着鼻子走,但居民一直在闹,我们的工期又赶……”
雪白瓷杯小小一只,被靳斯年捏在手中,“这件事看起来复杂,但只要抓住关键,其实很好解决。”
棠妹儿恭敬聆听,靳斯年心情不错,自然不吝赐教。
“第一步,先叫公关部造舆论,放风出去,说这块地补偿额太高,我们可能不做了,对方一听到嘴的鸭子要飞了,会不会恐慌?”
“然后,再对官家施压,闹事的人里,谁家小孩在读书,谁家青年在求职,是不是有顾忌?”
“我明白了。”棠妹儿很自然地接上,“最后,居民派来的几个代表,只要逐个击破就可以了,毕竟羊群往哪走,是领头几个决定的。”
“只要买通居民代表,剩下的人就是一盘散沙了。”
“mia,你很聪明。”
靳斯年淡笑,眼中一抹赞赏,昭然可见。
棠妹儿赧然,笑了笑,还没来得及开口,靳斯年突然问她:“你既然那么聪明,就该知道,那次是上位的好机会,不应该趁机留下来吗?”
“为什么最后偷偷跑掉了?”
男人语调淡然,拌着杯中那一口吟酿,把漫不经心的调侃,带出一缕暗昧。
回忆瞬间上头。
棠妹儿的心脏猛跳,窘迫逼得人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对方不肯放过她,目光锁定,比看戏还有趣。
棠妹儿强装镇定。
“那天靳生喝了酒,做事难免不理智,我怕我留下,你醒来会后悔,所以就先回去了。”
靳斯年挑她话里字词,“我会后悔,我不理智。”
男人眸光一转,“那你觉得,你帮我……理智吗?”
靳斯年一定是故意的!
故意停顿,故意反问,故意轻轻地发笑,笑得眉目葱茏,宠爱无边。
刚刚升起的羞耻感,在这样的注视里,存活超不过三秒。
酸砂糖细细咀嚼,暴露甜蜜好味。
“我的理智告诉我,靳生是我老板。老板要我听话,教我‘上位’,我不喜欢难道可以说不?”
“不可以。”
靳斯年笑意不减,眼底笑意越发明显。
棠妹儿一时哑然,要咬紧嘴角,才能不露情绪,可靳斯年对她的纠结,似乎更感兴趣了。
他说:“mia,你做事认真是优点,但太认真,优点也会变成缺点。”
棠妹儿:“我不懂靳生的意思。”
“刚才还夸你聪明,怎么突然变傻了。”靳斯年侧过身,手背轻触她面颊。“能干的下属,和懂事的女人,两者不矛盾,我需要你同时做好两个身份。”
靳斯年的手,温度偏低,缓慢碾过皮肤,每一个毛孔都跟着战栗,棠妹儿后颈发僵,一动不动。
靳斯年:“放松点,我又不吃人,你可以慢慢考虑我的提议。”
幸好没有进一步动作,靳斯年收回手,不再逗她。
晚餐接近尾声,靳斯年接了一通电话,大概跟靳佑之有关,棠妹儿听不到细节,但也猜到,那个混蛋吃到苦头了。
因为靳斯年说,“他想出门就出门,又没人绑他脚,不用事事跟我汇报。”
不过,这都不重要,棠妹儿身陷双重身份的邀约里,没空管别人。
电话挂断,靳斯年见棠妹儿没再动筷,“看你吃这么少,不合胃口?”
棠妹儿诚实道:“我吃不惯生的。”
湿毛巾擦过手,放一边。
靳斯年:“那我们下次吃点别的。”
我们,下次。
话中深意,耐人寻味,不待细品,门外传来敲门声。
纸门透光,女人身影纤细玲珑,不像穿着和服的侍者,棠妹儿起身拉开门,动作一顿。
宋艺珍正宫气势,直接忽略一旁的棠妹儿,明媚张扬地走进来。
“哈喽,我和朋友来吃饭,看到门外的车,知道你在这里,过来打声招呼。”
“不妨碍你吧。”
“不会。”靳斯年温柔不改,“今天有你喜欢的雪蟹,新鲜到店,我叫老板送到你包房。”
“simon……”宋艺珍迤逦而来,在靳斯年脚边跪坐,“你对我最好了。”
分手男女还能这么和谐,简直感天动地,愿这世界没有怨偶,大家手递手一起高唱爱情万岁。
棠妹儿暗自祝祷,念一声哈利路亚,脑海里的画面,叫人发笑。
但她笑不出来。
棠妹儿走回位置,拿上公文袋和外套。
“靳生,如果没事,我先回去了。”
棠妹儿转身向外,刚走出几步,靳斯年叫住她。
“尖东唐楼的改造案,你叫人盯着,下周一逐户摸排,周末前要清走80%的住户。”原来只是交待工作。
棠妹儿心脏不结实,先上升,再下落,险些没跌破。
当着宋小姐的面,她不得不稳住情绪,捍卫大律师颜面。
“我明白,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