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苻缭盯着自己因用力过度而颤抖的指节, 紧紧地掐住木质伞柄,似是要直接折断般。
奚吝俭的衣角就在自己的余光里游荡,像是荒郊野岭缠着人的野鬼。
“殿下。”
苻缭唤了他一声。
奚吝俭以为这是见面时的招呼, 不想却是他正欲离开的告别。
“我身子有些不适,殿下也别淋着雨了, 来亭子坐坐吧。”
苻缭说着, 便错开他, 快速离开了。
苻缭不敢回身去望, 只能感受着奚吝俭的气息离他愈来愈远, 最终被趁机飘散进来的雨点给一滴滴打散。
奚吝俭没有追上来。
苻缭不知自己该高兴还是难过。
膝盖上的刺痛不断警告着他,别生多余的心思。
还是不要难过了。
清明的雨纤细密集,一下就不知何时才能停止。兴许是丝丝冰凉从皮肤浸透了他的心脏, 苻缭走在路上,逐渐平静下来。
还没推开门,门就率先从另一边开了。
苻延厚一脸得意, 冲出门口。
见到苻缭,他的脸色又变了。
他啧了一声,也没多说话, 斜苻缭一眼后便匆匆离开,看上去是要急着做什么事。
苻药肃从后面慢悠悠地赶过来, 见到苻缭也在,不免慌了一下, 收拾好面上情绪。
“阿缭回来了?”他笑了笑, 捋了下头发, 看起来是跑得很着急。
苻缭也装作没看见他先前缓慢的脚步。
“大哥。”他应道, “延厚这又是要去赌坊?”
苻药肃点点头。
“千秋节父亲拿了点赏银,便给了延厚一些。”他道, “延厚高兴得很,拿了便要走,我也拦不住他。”
“这么说,大哥才给他的那些银子又花完了?”苻缭问道。
“可不是么。”苻延厚摇摇头,“延厚哪有花钱不快的,尤其是进了赌场,在这儿站一会儿,指不定他待会儿就回来了。”
苻缭点点头,想起刚才的话,又问道:“爹还在家呢?”
照理说,苻鹏赋也该去四处游玩了,他是闲不下来的,平时也不常在家。
苻缭知道他一直介意自己当文官这件事,便总避免和他接触,想着早上去了皇城后回来,苻鹏赋就该不在家了。
“本来要出门的,见下雨了,便留在家里。”苻药肃道,“阿缭是有事要找爹?”
苻缭连忙摇了摇头。
相比于苻延厚,苻药肃对自己还算是友善,但也怕他不声不响地阴人。
毕竟苻药肃自己都在犹豫,谁知他下一秒在想什么。
“既如此,先进屋吧。”苻药肃关切道,“别淋着雨了。”
苻缭应了一声,收伞跨过门槛。
视角还没转回来,便听见苻鹏赋的声音。
“又下雨,搞得老子都没兴致了。”
“爹,这不每年清明都这样么。”苻药肃笑道,“您今日不去皇城么?”
“这不是睡过去了。”苻鹏赋不以为意地哼哼一声,“一醒来就看见这黑蒙蒙的天呦,真是败坏兴致。”
他说罢,才看见苻药肃身后的苻缭。
“阿缭?”他好奇道,“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可是出了什么不愉快?”
苻缭摇摇头:“也是因着下雨,想着待会要是下大了麻烦,便提前回来了。”
苻鹏赋一听,也是个讨厌下雨的,没多想便点点头,末了忽然想起什么,笑嘻嘻地问道:“阿缭,那园林修得不错啊。”
苻缭不明所以,还是道:“不敢当,大多也是璟王出力,我说不上什么话。”
苻鹏赋怎么这个时候才提起这件事。
“噢,这样……”苻鹏赋眉头一皱,“真的假的?不是说你在里面出力很多,官家对你大加赞赏么?”
苻缭明白了。
苻鹏赋根本不清楚是什么状况,大抵又是听了谁说的话,一知半解地才跑来问他,还要装作完全明白的模样。
既然他不是追究官职的问题,苻缭自然也不会提。
“官家喜欢园林,我才能松一口气。”他道,“否则您岂不是要见不到我了?”
“呸呸呸!”苻鹏赋连忙啐了几口,“也不看看什么日子,别胡说八道这些瞎话。”
苻缭难得见他这么害怕,还是官家制定的这条律令。
像是要赶快转移话题般,苻鹏赋的眼珠转了转。
“对了,你那个什么什么官……已经请辞了吧?”他突然道,“这园林好歹有一份你的名字在上面,官家难道没想提拔你?”
苻缭叹了声气。
还是躲不过。
“没有。”他直接应道,“我还是在做校书郎,官家没有要提拔的意思。再者,也不是得他心意便能被提拔的。”
“没有?!”
苻鹏赋猛然回头,直勾勾盯着苻缭:“不是早和你说了,别当那劳什子文官,掉价!你要当什么你不和老子说,老子塞都能给你塞进去!”
苻缭平静地盯着苻鹏赋:“我没有答应过你。”
“废话!”苻鹏赋更生气了,“老子说的话你还能不听不成?!”
苻缭等了几秒,才询问道:“您是为何如此讨厌文官?”
他的话平静极了,似乎只是寻常的问候,在苻鹏赋耳朵里,便像是赤裸裸的讽刺。
还是被他的儿子。
所有人都要敬他一声明留侯,可他这个不孝子,竟然还敢挑衅他?
真是没把他老子放在眼里!
“老子讨厌文官还需要理由不成?!咱们可是新党!北楚收复靠的是我们,那些酸唧唧的文人用鼻孔看我们,如今没落了还要嘴硬,你竟然还想和他们混到一起去?!真不嫌丢人!”
他说着就拽过苻缭:“老子亲自和官家去说!一个文官而已,谁当不行啊,那些个穷酸书生指不定还求着你给他们呢!”
苻缭猝不及防,差点被他拖翻在地,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发觉自己已经有半个身子出了府门。
“我不去。”苻缭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脚上死死抵着门槛,“这职位清闲得很,又能拿月俸,文官还是武官有那么重要么?”
膝盖顿时疼了起来。
伤口处蔓延开灼烧的痛觉渐渐麻痹他的感官。
“你还敢顶嘴了?”苻鹏赋怒道,“没有老子哪来的你!有本事你就凭自己那点月例活,这世子的头衔你也别要了!”
“爹。”
苻药肃陡然开口。
苻缭心下一凉,知道苻鹏赋这气话是正好戳到苻药肃的心窝上了。
果不其然,苻药肃开口了。
“爹,阿缭兴许只是觉得好玩,才和他们混在一起的,您先别生气。”
苻鹏赋听完后,更加愤怒。
“好玩?那些不入流的东西哪里好玩?你竟然还自甘堕落,你还算是老子的儿子吗!”
苻鹏赋气得四处去寻能找来打人的东西,可一时间找不到,便又生了不耐,仿佛老天爷也在看他的笑话。
他怒发冲冠,想也不想抬起腿就要往苻缭身上踹。
苻药肃霎时间握紧了拳,逼自己不再上前半步。
但他不忍看见这样的场面,只能把头扭了过去。
不去看他爹,也不去看他的弟弟,任由他们相互伤害。
苻缭的身子他是知道的,爹这一脚下去,不死也要没了半条命。
等苻缭卧床时,必然会对爹心生怨恨,而爹又听不进人说话,一来二去的,苻缭不是会气得越来越虚弱,就是爹终于失手……
苻药肃咬了咬唇。
他的手在发抖,可终究没有再上前一步。
苻延厚已经废了,等着他把命丢在赌场都行。
这是最后一个阻碍了。
可是苻缭自从苏醒后,对自己一直很友善。
他不再高高在上,摆着世子的架子。
他见到自己会笑,笑得和善,让他想起他的孩子,不哭不闹的,十分乖巧。
孩子。
是啊,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我的孩子,他值得有更好的前程。
世子这个位置,也不该让给这些被宠坏了的孩子身上。
我这么做没错。
苻药肃想。
苻鹏赋的脚几乎踹到了苻缭身上。
此时苻缭正站在门前的阶上,若是被踢中,还要往后摔下阶梯。
苻药肃皱了皱眉,艰难地伸出手去。
他看见自己的手臂在颤抖,像是嘲笑他的冷血,也是嘲笑他的无用。
来不及了。
苻缭为了躲开苻鹏赋那一脚,往后退了一步,恰好踩空,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苻缭瞳孔骤缩。
迎接他的并不是冰冷的石阶,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和熟悉的奇楠沉香。
苻缭身子一僵,顾不得身上被雨水打湿,退到一边。
他张张嘴,第一句话是:“见过殿下。”
他没有看奚吝俭。
奚吝俭没有应他,沉默长到苻缭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最终还是苻鹏赋先开口了:“璟王特意来老夫府上,是有何贵干?”
他语带不善,显然是怕奚吝俭找他麻烦。
“路过。”奚吝俭淡淡道,“怎么,连这街上的空地,都要被你明留侯算在你府邸里?”
他并未刻意压着声音,街边的人闻言,本来就在偷瞄的被吓得不敢再看,而还未注意到的人,反而朝他们投来目光,瞧见是大官人后,也连忙躲开了。
原本热闹的街边,在这一小块突然变得门可罗雀,雨水冲出萧条之感。
苻鹏赋反应过来。
他啧了一声,责备苻缭道:“你看看你,都是因为你,害得咱们家丢脸丢到外人面前去了!
这话连苻药肃也听不下去了,拉过他爹的袖子道:“爹,这么多人看着呢,家丑也不可外扬啊……”
“你少管你老子!”苻鹏赋甩开他的手,“老子是他爹,就是要教训他,他也只能受着!”
“他如今可是官家面前的红人。”
奚吝俭一开口,犹如撞钟声般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明留侯,你可要想清楚,你真的敢教训他?”
苻鹏赋被气得脸青一阵白一阵,咬着牙,说出的话有些抖。
他看向苻缭:“你敢向官家告状?我可是你爹!”
苻缭不紧不慢地应道:“只要您肯说出我该罚什么,我便愿意受罚。”
“回答老子的问题!”苻鹏赋眼中的怒气快从眼眶里爆出,“你敢去告到官家面前?”
苻缭顿了一下,不知向来五大三粗的苻鹏赋怎么开始咬文嚼字起来。
兴许只是太愤怒了。
“他不必告到官家面前。”
奚吝俭慢悠悠的,像是玩弄猎物的猛兽:“明留侯这是喝了多少,怎么不把孤放在眼里了?”
苻鹏赋面色一白。
不会的,现在可是千秋节期间,他不敢见红的。
苻鹏赋还没想完,便又听见奚吝俭开口了。
“当初可是世子,愿意替你将功补过,明留侯。”奚吝俭直直盯着他,眼里没有温度,“否则这时候你们家的白绢都该收好,过千秋节了。”
苻鹏赋彻底不敢说话。
他说的没错,自己还有个把柄在奚吝俭手上。
而这个把柄,竟然是他的儿子给自己的!
苻鹏赋想到这儿,看了看四周,奚吝俭没有想拦他的意思。
他便脑袋一甩,气冲冲离开府邸,冒着雨不知去向何方。
目睹一切的苻药肃微妙地察觉到奚吝俭对苻缭的袒护,心一直悬着,生怕被璟王看见他刚才的犹豫。
为了缓解尴尬,他小心地看向奚吝俭。
“璟王殿下,这正下着雨,要不先进府里坐坐吧。”他谨慎提议道。
奚吝俭斜了他一眼,他立即一颤,还没反应过来时,奚吝俭已经去看苻缭了。
苻缭才发觉,奚吝俭再一次没有带雨具。
是觉得没必要么?
这么小的雨,也许只有自己淋着受不了。苻缭想。
他没有可以对照的人,奚吝俭与他有太过悬殊,让苻缭总觉得是自己多想。
奚吝俭方一靠近,苻缭的话语便来了。
“多谢殿下。”他道。
低着的目光出现了黑色布料缠裹的手臂。
苻缭不动,它也不动。
僵持许久后,苻缭小心地扶了一下,待自己站稳后便将手撤了下来,与奚吝俭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他仍是没有抬眼。
像是还没睡醒,又像是意识模糊,飘飘忽忽地看着自己不安分的双脚。
如同被抽了生气的木偶。
奚吝俭知道,他绝不是这样。
不同于先前的疏远,苻缭这一次在害怕。
他早该想到的。
他又得寸进尺地期待着苻缭不过是一时间没想明白,最终还是会主动来找他。
就像以前一样。
只需要自己一点小小的暗示。
随后他发现自己错了。
苻缭在亭子里跑开时,面上的恐惧让他难眠。
他无法想象苻缭会对着自己露出这样的神情。
即使是在最初见他的时候,他也没有露出这样的表情。
而自己只能通过一些蛛丝马迹猜测他的想法。
奚吝俭厌恶这种感觉。
他不喜欢被摆布,所以他直接来了。
他难以想象自己有一日竟然需要为了向人讨一个说法而与人对峙。
苻缭进了门,再一次道:“多谢殿下。”
“你的卧房在哪里?”奚吝俭冷不丁开口,吓得苻缭又差点没站稳,撞到旁边的墙上。
奚吝俭皱了皱眉。
淋了点雨,便虚弱成这样?
他想起那日雨中的一眼。
那是雨最大的时候。
他看见苻缭的身上全打湿了,眼眸像是要与这雨幕融为一体,悄无声息地消失。
“带孤去。”
奚吝俭不能控制自己,说出口便是冷冰冰的,命令般的三个字。
苻缭沉默一下,没有抱怨,只是眼睫动了动,指了个方向。
“在那个院子。”
他呼吸开始不均,每走一步都像耗费了身上所有的力气。
他开始无意识地寻求帮助。
他在寻求一个依靠。
奚吝俭心下一震,立时靠近他,随后便发觉苻缭走路不大自然。
苻缭需要撑着周围的事物,才能支持他一步步慢慢挪向自己指的方向。
回想起来,他方才也该拒绝自己的帮助,可最终还是接受了,恐怕是因为身子实在支撑不住。
奚吝俭立马便想到了是哪回事。
他没想到,自己就是那一刻的强硬,会导致这样的后果。
苻缭那时候在想什么?
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他会害怕么?
还是在庆幸,自己这个他害怕的人终于离开了?
他盯着苻缭的膝盖。
苻缭浑然不觉,他也想快些回房休息,快要顾不上身边的奚吝俭。
陡然间,幽深的眼眸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却没有强迫的意味。
高大的影子拢住他发颤的身躯,让苻缭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安慰。
奚吝俭缓缓开口:“你受伤了?”
苻缭下意识摇了摇头。
否定的话语还未出口,他便被奚吝俭打横抱了起来。
身子遽然一空,四肢晃了几下,又小心地瑟缩着,害怕受到伤害。
奚吝俭的鼻息近在咫尺。
“你受伤了,是不是。”奚吝俭一字一句道,“回答我。”
第62章 第 62 章
苻缭缩在奚吝俭怀里。
他没出声, 而无言的动作已经表达了他的默认。
苻缭小小地呼出一口气。
不需双腿支撑着身子,膝上的痛感果然减轻不少,让他才想起原来那处的疼痛不是他天生如此。
可他开始心如擂鼓, 对他的煎熬不亚于实在的、皮肉上的痛楚。
奚吝俭感受到怀里的人在微微颤抖,仿若已经恐惧到极点而什么都不敢做的幼兽。
他看向苻药肃。
后者一激灵, 匆匆行了一礼, 顾不上这礼节是否做全, 便立刻离开。
他知道璟王此时要的不是他礼数周全。
离开路上, 苻药肃不免对两人的关系有所怀疑。
他知道璟王把苻缭的心悦之人抢了去, 兴许这看似亲密的举动是璟王对他的警告。
虽然目前也没看见苻缭再念叨着他那心上人,但无论他是不是只一时脑热,璟王可不会就这么放过他。
自己也没必要多问就是了。
苻药肃有些后悔刚才自己的犹豫。
又有些庆幸。
大概吧。他也说不清。
苻药肃一直走回自己的院子, 才稍有平静。
“药肃。”
阿兰抱着孩子,唤了他一声。
“阿兰。”
苻药肃见是她,彻底放松下来。
阿兰拿起手绢给他擦去脸上的雨水:“这是怎么了?”
“爹和阿缭起争执了。”苻药肃答道。
阿兰的动作迟钝些许, 道:“然后呢?”
“被璟王打断了。”苻药肃摆了摆手,搂着阿兰的腰,两人一并回到屋里。
“若是不成, 便算了。”阿兰蹙眉,“你稳定拿着月俸, 本身又是明留侯的儿子,怎么都不愁的, 何必还要再冒风险?他也是你的弟弟。”
“我不仅是为了我们的孩子。”苻药肃道, “阿兰, 当初我们还没有孩子时, 我便想这样做了,你还记得是为何?”
阿兰将孩子放回床铺, 掖好被角。
“我怎会不记得?”她道,“你说你的两个弟弟都被父亲宠坏了,却还能多占着一个世子的位置,你不甘心,觉得你分明是有能力坐上这个位置的。”
苻药肃握过她的手,拉到自己胸膛前,长长叹了声气。
他看向阿兰的眼里带着感激:“而你支持我。”
“你是我夫君,我怎能不支持?”阿兰有些害羞地垂下眼,“何况你的两个弟弟的确……我也是知道的。”
她说着,话锋一转:“不过,看世子如今的模样,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她还没见过世子那么客气地对待自己,会主动招呼自己与问好。
若是以前,他定是当没看见,被捉住了又会以避嫌的名义狡辩,好像真的很在乎自己的清白一般。
谁不知道他看上了平意坊的一个伶人?想来也就是做做样子。
而今的他,却能让人一眼看出不同,让她在面前世子时,一想到自己夫君正谋划的,便忍不住心虚。
好在他应当没看出来,否则定是要捅到他父亲那儿。
世子的变化他们有目共睹,虽然不知从何而起,但确实让他们开始心生疑虑。
苻药肃显然与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他犹豫着,试图为自己的筹划能继续下去而寻求理由。
“人是会变的。”他说话时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迟疑,“兴许他没好两天,过段时间就变回去了。”
阿兰看得出,他并没能成功说服自己。
她回握住苻药肃的手。
“若你觉得自己没错,你不会动摇的。”她轻声道,“既然你有疑虑,那便不着急做了。”
“可我许诺过你。”苻鹏赋皱起眉。
“你许诺过我,让我们一家幸福安康。”阿兰笑着道,“我们现在不就是这样么?所以,不着急的。”
苻药肃眨了眨眼睛,看向仍在熟睡的孩子。
他又看了眼阿兰。
“我若决定要放弃,你会责怪我么?”他问。
阿兰摇了摇头:“我相信你。”
苻药肃心里一暖,轻轻拍着她的手。
阿兰很好。
虽然门当户对,但她身为家中唯一的嫡女,愿意主动嫁过来,还对自己如此上心,为自己出谋划策。
这么好的人,自己应该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才是。
虽然现在的条件对他们而言,也算足够。
但,既然能争取更好的,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阿兰轻轻靠在苻药肃的肩头。
她觉得自己的夫君应该在考虑放弃的事了,又担心自己会生气。
可她从来就不看重这个。
她知道,苻药肃愿意为她着想,这就够了。
无论是继续还是放弃,都是在为她着想。
他们还有了一个孩子,这已经足够了。
“我永远向着你。”阿兰笑着道。
苻药肃沉默片刻,坚定地点了点头。
“不过。”阿兰忽然想起什么,“你怎么会忽然提起这件事?可是与世子发生什么事了?”
苻药肃摇了摇头,让她安心:“不是说璟王打断了爹和阿缭的争执么。我看阿缭自为父亲将功赎罪,去璟王府练兵的时候,与璟王的嫌隙便日渐小了。”
虽然看不出只是表面如此还是实际如此我,这都让他匪夷所思。
“方才见璟王担心着他的伤处……”
苻药肃越说越觉得怪,又不敢细想,说话便慢了起来。
阿兰疑惑道:“世子受伤了?”
苻药肃一愣。
“对,你还不知道。”他想起来,“大抵是雨天路滑,阿缭不慎摔了一跤,双膝受了点伤。”
他也是那日看见之敞搀着阿缭,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
既如此,璟王是怎么知道他受伤的?
难道璟王已经一眼便能看出他的异样?
那自己那时候的神情,有没有出卖自己?
苻药肃紧张地咽了下口水。
不能慌。
这种事,只要他的两个弟弟没察觉,就好。
至于璟王,他大抵犯不着管别人的家事,对他而言,他也乐得看他们家兄弟反目。
毕竟爹与他向来不对付。
只要自己先稳住这个身份,其余之事,水来土掩便好。
“受伤了?”阿兰惊讶道,“完全没听人说过……换做是以前,他定是要向旁人说的。”
“从哪里学来的,疼成这样还不愿说?”
奚吝俭把苻缭抱回房内,脚还没踏过门槛,便感受到苻缭的不安分。
他想下来,挣扎着挡住脸,企图遮盖已经染上红晕的双颊。
“这么不欢迎孤进你房间?”奚吝俭轻嗤一声。
苻缭立刻就不动了。
“没有。”他低声道,“怕麻烦殿下。”
“麻不麻烦孤说了算。”奚吝俭畅通无阻地把他放在床上,俯视着苻缭抬起的面庞,“孤看起来像自找麻烦的人?”
苻缭迟疑了一会儿,既没肯定,也不否定,仿佛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怎么,难道你想说孤比你更容易惹麻烦?”奚吝俭忍不住调笑他。
苻缭眨了眨眼:“我这身子容易惹麻烦也是正常。”
自己在现代时就常受身体问题困扰,即使吃了多年的药也不见效果,最终还是接受了自己的身体就是这样,难以再有改善的结论。
他想起奚吝俭在马上驰骋时的情景,想起季怜渎跳舞时,享受表演时的神情。
他们都能做自己想做的,真好。
而自己……
自己似乎没有什么想做的。
若按照现在来说,能看见奚吝俭与
季怜渎解开心结在一起,是他最想看到的。
……果真如此么?
苻缭迟疑了。
应该如此。
他自从穿梭过来,一直在为此做着努力,不是吗?
如今终要得见成效了,自己应该相当高兴才是。
想来是这连绵的阴雨天与身体的疼痛冲淡了这份喜悦。
苻缭自己都没注意,他的目光逐渐向下沉,开始只盯着自己的双脚出神。
“要是我的身体能像殿下一样就好了。”他想了想,补充道,“只有一半也够了。”
偏生这一半,是他怎么努力也再也达不到的高度。
奚吝俭顿了顿。
“那是你没好好养。”他道,“不可能养不好。”
他并非批判,话语里更多的像是带着某种决心,而还要小心地把这层决心隐藏起来,留下看似轻慢的态度。
换做是常人,定然是听不出来的,他也不希望有人能听出来。
但他知道,苻缭听得出来。
他也正是因为知道苻缭听得出来,才这么说的。
不需要解释什么。
苻缭有些感激地看他一眼。
“多谢殿下。”他道,“但我已经做过很多努力了。”
他说的话真假参半,但话里的感情没有一点虚假。
“我的身子不好,我父亲比谁都着急,殿下是知道的。”他说话越来越清,“这么多年我能做的都做了,该吃的药也吃了,但这副身体就是这样,养不好了。”
眼见奚吝俭还要再说,苻缭又道:“不过这样子也还好。至少我现在还能正常活动,不是么?只是比别人稍微要多注意一点自己的身子而已。”
苻缭不知这算不算安慰奚吝俭,也不知自己为何莫名开始安慰起他来。
奚吝俭盯着他,忽然沉默许久,似是在思考什么事情。
苻缭就当奚吝俭是接受他的话了。
他如释重负,想着用什么话题来转移这阵沉默。思绪还没起头,膝盖就因受凉而痛了一下。
他只能用一个轻轻的惊呼打破这段沉默。
奚吝俭被唤回了神。
他猝不及防挽起苻缭的一只裤脚,一阵冰凉顿时从脚踝处袭击到伤口。
苻缭忍不住瑟缩一下,手指抓紧了被褥。
还真是,甚至没碰一下就开始疼了。
奚吝俭仔细盯着他的反应,忍不住腹诽。
怕疼成这样,当初又是怎么舍得让自己受伤的?
膝盖处红了一大片,还有隐隐发黑发紫的迹象。皮肉最薄弱的部分可以看出新新旧旧的皮肤杂乱交错,磕破皮地方还未生出新的血肉,鲜红得格外的刺眼。
奚吝俭不是没见过这副景象。
他见过很多,几乎快要麻木。这种伤口对于他们的士兵来说微不足道,他们甚至不能以这样细小的伤口为理由,退下前线。
可放到面前这个人身上,便让他看一眼,竟然就生出了怯意胆怯。
胆怯。
自己竟然也会有这种情绪。
若不是自己急着想走,他不会那么匆忙地起身。
若不是自己没犹豫便离开,他的伤也不会这么严重。
倒是忘了这个人娇贵得很,磕一下碰一下都得相当上心地照顾。
“于呼人呢?”奚吝俭烦躁道,“他没照顾你,没提醒你换药?”
“有定时换药的。”苻缭道,“之敞可担心我了,但换过药后,也没必要时时刻刻在我身边。府里有其他小厮,路上也有其他人的。”
“你倒是乐观。”奚吝俭哼了一声,“万一又摔在树林间,没人知道,你如何是好?”
“所以我不去那些地方。”苻缭应道,“皇城内人多,就算出了什么事,之敞也会及时过来的。”
苻缭知道奚吝俭并非真的在责怪之敞。
他只是后悔了那天自己的作为。
他那时果然是有所动摇,虽然他没有停下来。
苻缭心底生了些高兴,但他想不出奚吝俭为何要因为这件事而后悔。
毕竟自己只是摔了一跤,而自己还算是他的情敌。
若他真的只是因为这个后悔,那这与他印象里的奚吝俭可谓大相径庭。
当然,说不高兴是假的。
即使苻缭再想否定,再三压抑这种不合时宜的情绪,一阵阵甜蜜还是不断从心底涌出,甚至报复式地开始席卷他的全身。
就在他马上要克制不住自己面上的表情时,奚吝俭开口了。
“非要等出了事才愿意叫人过来么?”
感觉到奚吝俭明显的不悦,苻缭咳嗽两声,带着些鼻音。
“我本就不习惯有人时时刻刻都在我身边,殿下应该明白的。”他道。
自己与奚吝俭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之敞从来不是日日都在自己身边,奚吝俭不可能没发觉。
奚吝俭啧了一声。
他瞥了一眼苻缭,发现他在盯着自己看。
先前的那股畏惧完全不见了。
奚吝俭知道,他又听出自己话里暗含的意思。
……这一点也算有利有弊。
比如现在,他就不想让苻缭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
“腿伸直。”
让奚吝俭高兴的是,苻缭现在起码不再抗拒与他交谈。
那么自己也要得寸进尺一下。
苻缭意识到奚吝俭想帮自己上药,身子立马就绷直了。
他连忙摇头,盯着自己的伤口道:“我这药才刚换过。”
奚吝俭强行掰过他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你胆子不是挺大的么?”他冷冷笑了一下,“这种事情还想骗孤?”
这药什么时候换的,他一眼就看得出来。
苻缭抖了一下,虽然不敢多看奚吝俭的双眸,但奚吝俭察觉出这并非是自己不想看到的那种畏惧。
他从这眼神中找回了以前熟悉的感觉。
就该是这样的。
“不想伸直,可以。”他命令道,“双腿屈起来,抱着。”
苻缭浑身战栗,反应过来时已经照做了。
裸露在外的一条小腿稍有些冰凉,另一只条还被布料遮盖的则显得温暖许多,二者并在一起,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舒适。
他便把脸埋在一侧手臂处,下巴小心抵着膝上没有受伤的一小片地方,真切地感受着自己的一呼一吸。
那时候他才来得及去想,奚吝俭要做什么。
再一抬头,原本在他面前的奚吝俭已经不见踪影,随之而来的是身后温热的胸膛。
奚吝俭不知何时已从背后环抱住他,沉香的气味顿时冲淡膝上药油的青涩。
奚吝俭比他高大许多,双臂轻而易举的就能触碰到他的双膝。
他听见身后传来拔开药瓶塞的声音。
很清脆。
让他绝望地产生了一丝期待。
自己为什么会在期待这一刻呢?
明明刚刚想要否决的人就是自己。
余光已经能看到奚吝俭的双臂环绕上来。
他一手拿着药瓶,一手的指尖已经沾上了药油。
拿着药瓶的手还能抽空稳定住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便开始上药。
奚吝俭刚一碰到,苻缭便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还是很疼?”奚吝俭道,“多久换一次药?”
他的语气开始不再客气,每个字都是强硬的。
偏偏让苻缭生不出一点反抗的心思。
或者说,他就是在期待这样的语气与态度。
苻缭闭上眼,羞耻地不想面对这样的自己。
“一日三次。”他缓缓道,“不过第二日出了门,又下着雨,好得没那么快。”
古代的药再灵,也是要多休息几天。
“受伤了还出门?”奚吝俭眉尾动了动,挤兑道,“难道世子还有什么要紧事不成?”
苻缭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小声道:“只是想出门走走……去皇城时我有坐轿子的。”
他小声辩解,刚稍有放松的状态一下子又紧绷起来,不动声色地往外侧动了动,无意识地规避掉与奚吝俭不必要的接触。
可眼眸还是忍不住偷偷看向他。
只是眼神碰了他一下,便立刻跑开了。
奚吝俭知道他又是把人吓着了。
他又啧了一声。
“受伤了就好好养着,你身子什么情况你自己最清楚,不是么?”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下来,商量般对他说话。
突如其来的温和让苻缭愣了一下,随后膝盖就一下刺痛。
奚吝俭说话时,顺手在他的伤处又抹上了一层药油。
随后使了些力,在上面开始打转。
“疼。”
苻缭忍不住动了一下膝盖,想要逃离这样的又麻又酸的痛感。
奚吝俭另一只手直接圈住他的脚踝,身子也顺势欺压上来,把苻缭禁锢的动弹不得
“忍着。”
酸胀感开始袭击他的四肢,腹部莫名抽动一下。
苻缭动了动腰,企图甩掉这种怪异的感觉。
但又真的怕把它甩开了。
奚吝俭像是看出来了一般,并没有继续向他施压,而是加重了手里的力道。
酸胀而麻木的感觉让苻缭不能停止身子的动弹。
他很想克制住。
奚吝俭却故意给了他活动的空间。
苻缭的脸又涨红几分,不是因为疼痛。
他忍不住小小地喘了几口气。
他不想让奚吝俭发现,但他知道这都是徒劳无功。
他不敢想象奚吝俭在他身后,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盯着自己。
奚吝俭会发现自己不自然地抽动么,会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么?
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苻缭连这个都不敢去想。
他终于忍不住,求饶般侧过身,眼角湿润地看着奚吝俭。
“殿下,慢一点……”他尾音的颤抖让人更想欺负他,“我受不了……”
奚吝俭眯起眼,反而勾起嘴角。
“真的受不了么?”
他低声道,话语在苻缭耳边回荡。
苻缭觉得自己就快沉入这无尽的深渊中。
他猛地惊醒,拍了拍自己的脸。
苻缭猛地咳嗽两声,神智清明了许多,仿佛刚刚那一场缓慢而又甜蜜的折磨只是一场梦。
他没说话,奚吝俭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倏然放开了禁锢他的手臂。
一时间,两人的关系似乎又变得疏离和冷淡。
直到奚吝俭开口问道:“感觉怎么样了?”
“凉凉的。”苻缭应道,“又有点热。”
破了皮的地方像是要灼烧起来,但本身清凉的药油让他大脑混乱了一下,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感受。
他盯着奚吝俭指尖捏着的小瓷瓶。
那个也应该很凉,甚至是冰冷的。
若是贴在伤处,肯定是相当刺激的疼痛。
奚吝俭斜了他一眼,跟着他的目光看见了自己手上的小瓶子。
他低低笑了一声,目光有些微妙地看向苻缭。
苻缭被他的眼神一吓,想起刚才自己脑子发热时内心不堪而又杂乱的想法,不禁闭上眼。
“殿下在想什么?”
苻缭慌乱地开口,反而显得他像是要把这个责任推卸到奚吝俭身上。
“孤能想什么?”奚吝俭挑眉,“孤就是顺着你的视线看了一眼而已,还能有什么其他的想法么?”
说罢,他又笑了一声。
“还是说,世子有什么想法?”
苻缭抿了一下嘴。
“我能有什么想法呢。”他有些心虚。
“你什么心思,你自己最清楚。”奚吝俭得逞般低低笑了一下,“你是在骗孤,还是在骗自己?”
苻缭不说话了,想是已经落荒而逃,只是留了副躯壳在这儿做障眼法。
奚吝俭又倒了些药油在手上。
喜欢疼,有的是办法让他疼。
奚吝俭挽上苻缭另一边的裤腿,又是一片黑红的狼藉。
不过这样的疼痛,还是免了。
这一次上药不如刚才,两个人都很克制,克制倒像是给空气的一场机械的表演。
唯有他们二人知道,自己内心是怎样的澎湃。
“近日总是有雨。”奚吝俭突然道。
苻缭应了一声,随后想起这几日他看见奚吝俭都是没有打着伞的。
虽然知道他的身子比自己好上许多,但总顶着雨,不免让人担心。
话说回来,为何自己这几日总是还能看见他呢?
还是见到他正好淋雨的模样。
今日更是,眼见着他从雨里走过来,而他的目光总是在自己与自己手上的伞之间徘徊。
苻缭心底升起一个猜测。
应该不至于吧。苻缭想。
再者,他又怎么会对自己做这样的事呢。
他不愿相信,又妄想这是真的。
兴许是刚刚无言的激烈让他一时间胆子大了不少,难以再用理智压下情感,他还是开口了。
“这几日见殿下都没有带雨具。”他谨慎道,“殿下也要多注意身子呀。”
奚吝俭嗤笑一声。
“淋了雨的是你,你还要关心孤的身子如何么?”
苻缭缓缓眨了下眼。
他并不意外这个回答。
不如说,这和他猜测的一样。
苻缭看向奚吝俭,知道他在期待自己的下一句话。
而苻缭也没有让他失望。
“就是因为我知道淋了雨难受,所以才要提醒殿下。”他浅浅笑道。
第63章 第 63 章
奚吝俭听见了他一直想要的回答。
不在于这句话本身, 而是苻缭的态度。
他终于愿意正面回应自己。
苻缭说完便觉得不好意思,局促地扭了下身,却仍缩在奚吝俭怀里, 没有要挪动的意思。
奚吝俭的怀抱太过温暖,像是为捕猎他而故意专门设置的一个小窝。
即使知道是陷阱, 他也愿意踏进去。
发丝尖渗出小小的水滴, 是方才在门外争执时趁虚而入的雨丝。
苻缭盯着那悬在尖端摇摇欲坠的透明, 双臂搂紧了腿, 紧紧贴合在一起。
离药油干还需要一些时间, 苻缭便双腿并在一起,半伏在膝上。
奚吝俭怕他动到伤处,圈住他的腰部直接将他的身背给带着挺了起来。
苻缭猝不及防, 一抬眼便看见奚吝俭幽深的双眼带着笑意。
心跳漏了一拍。
明知自己的心脏被层层保护着,苻缭还是担心被奚吝俭听见他不正常的心跳声。
“所以殿下也要注意身子呀。”他防止尴尬般地补了一句。
“孤知道了。”奚吝俭的回答同样带着笑意。
他撩起苻缭几缕就要飘到膝盖的黑发,仔细地将它们都挽到苻缭耳后。
手指与发丝磨蹭在他的耳边, 苻缭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上完药了。”他小声提醒。
奚吝俭该放开他了。
即使他并不想这样。
苻缭知道,就算自己不说,奚吝俭也该知道。
奚吝俭知道, 但他没动。
“刚上完药,不要乱动。”他说得相当坦然。
苻缭心想是自己不能动, 又不是他奚吝俭不能动。
不过自己并不讨厌就是了。
这样模糊不清的举动不是第一次。就算奚吝俭再迟钝,他也不像是喜欢与人亲密接触的。
苻缭想问, 但终究没问出口。
他也说不清是什么阻碍他开口。
是怕得到不想要的答案, 还是怕得到想要的答案?
就算能问出来, 第一句话一定又是无关紧要之事, 以掩盖自己真正的心思。
说着说着,那心思也被假戏真做地盖过了。
苻缭这么想着, 嘴上确实已经比思绪提前一步。
“对了,季……”
他话一出口便发觉不对,立即停下。
苻缭这样因无谓之事拘谨的模样让人更想欺负,诱使奚吝俭握紧他的小臂。
“慌什么?”奚吝俭故意凑上前,气息毫不留情地在苻缭耳廓边打转,“孤看起来那么小肚鸡肠?”
苻缭刚想腹诽说你不是么,就忆起自己先前误解奚吝俭杀人的事。
苻缭正思索的空档,奚吝俭把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认。
奚吝俭忍不住嗤笑一声:“孤若真是如此,你还活得到今天?”
苻缭顿了顿,也道:“殿下从来没想过杀我?”
“你自己当初不是想得很清楚么?”奚吝俭反问他。
是了。苻缭想起来,当初是自己推出来,即使是那次比试,奚吝俭的真正目的也不是要自己去死。
既然奚吝俭杀的都是该杀之人,那……
“殿下对季怜渎究竟是怎么看的?”
苻缭身子未动一寸,而从未冒出过的想法在此刻突然间席卷了他的脑海。
奚吝俭没有急着回答。
“孤对他是何想法,无须过度体现在举动上。”
奚吝俭故意说得模糊不清,以防让苻缭看出端倪。
苻缭仍然是在意季怜渎与自己的关系,才会继续待在自己身边。
苻缭一旦知道真相,指不定就去追求季怜渎了。就算知道季怜渎没那个心,也不会再想着和自己……
奚吝俭陡然一僵。
和自己做什么?
自己与苻缭难道还能做什么不成?
苻缭就算不再对着自己发表什么乱七八糟的观点,京州这点地方,苻缭身子又不好,能去的地方也就那么几处,自己闭着眼都能数出来。
他们又不是见不到,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
奚吝俭反复质问自己,而答案在这些质问中渐渐清晰。
自己想从季怜渎那里抢过来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不仅是那一点特殊关切。
他要的是全部。
苻缭不能对别人有一点儿特殊的关照。
一点都不行。
不仅是他对季怜渎的偏心。
苻缭关心很多人和事。
祖紫衫和蓝倪、季怜渎、林星纬。
他都关心。
他也关心自己的伤、自己的名声、自己的近况。
但这种关心不一样。他察觉得出来。
奚吝俭甚至觉得自己这样想有些自大,兴许这对苻缭来说就是举手之劳。
是自己小题大做。
但,是苻缭自己主动的。这怨不得自己。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早该有这样的准备。
心跳声震耳欲聋,让奚吝俭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战场。
擂鼓时士气高昂,但他宁愿永远听不见鼓声响起。
这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奚吝俭略略垂眸。
苻缭现在就在他怀里,毫无防备。
就算他有所防备,自己照样可以把他锁在府里。
没人会知道。
没人敢知道。
这就是所谓的……情爱?
奚吝俭不知道。
他的记忆里,没有对这种情感的具象化。
自记事起,他的父母便同床异梦;去了边疆,也只听人说起过哪家的汉字看上了哪家的姑娘,随后再没下文再回到皇城时,又见到吕嗔这样的人,他实在想不起有什么可以稍微代表他此刻的心情。
和季怜渎作戏,话也没说过几句,让人布了消息便是,见人人都深信不疑,他也觉得好笑。
奚吝俭不能确定,但他知道自己对苻缭的情感与别人都不同。
至少此时是这样。
大概今日一日都是这样。
明日也是。
后日、未来,兴许都是如此。
奚吝俭缓缓吐了口气,为了压抑自己的情绪,他不自觉闭上眼,漆黑中立时出现的便是苻缭清秀的面庞。
他猛然睁开眼。
旋即无声笑了一下。
看来自己是被套牢了。
苻缭出神着,对身后人的想法浑然不知。
“说起来,季怜渎应该是拿到笙管令的位置了。”他道,“此后他就是要住在宫里了。”
自上次分别后便没见过季怜渎,他也没来寻自己,想来是已经得到了想要的。
苻缭偷偷去看奚吝俭的表情。
奚吝俭当是不想放他走的,毕竟到了宫里,许多事就不如他在璟王府那样操控自如。
苻缭说不清自己期待奚吝俭有什么反应。
好像奚吝俭不高兴,或是无所谓,自己都不会满意。
“嗯。”奚吝俭应他,轻笑一声,“那又如何?他拿到了那个位置,又能做什么?”
苻缭知道,季怜渎一当上笙管令,意味着他要挣脱奚吝俭和米阴的束缚,寻求官家作为靠山。
虽然官家依赖米阴,但他终究是官家,是坐在龙椅上的。
对米阴来说,一个伶人大抵不知道耗费那么大的精力。既然季怜渎原本的任务是接近奚吝俭,提供情报,被锁在府里出不来已经让米阴不满,而今季怜渎还要违逆他,那更不可能让其活下去。
季怜渎身上还有毒没解,要他死易如反掌。
季怜渎不是想不到这一点,说不定此时他正和米阴周旋。
“你在担心他?”
奚吝俭冷不丁地开口吓了苻缭一跳。
他又恢复了往日冷漠的模样,没有表情地看着苻缭。
他的语气有些淡漠,苻缭看不出是隐隐地吃味,还是真的不那么在意。
应当是前者。苻缭想。
但奚吝俭这么容易地就放手了,苻缭想不明白他在打什么算盘。
“总归是担心的。”苻缭应道,“殿下也知他今后要面对的,可不只是脚上的镣铐这么简单。”
“他没你那么识时务。”奚吝俭嗤笑一声,“不知那镣铐是最能保护他的方式。”
“也不能这么说。”苻缭替季怜渎轻轻反驳道,“对他来说,还是自由更重要的。”
哪怕要付出鲜血的代价。
“他在皇城里就能自由了?”奚吝俭问。
“至少能让他为自己想做的事而努力。”苻缭道。
“他想做什么?”
苻缭不语。
若说远大的,季怜渎的目标一直是推翻新党的独大,将风气扭转回来。
但他眼下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那就是杀了徐径谊,为他的朋友报仇。
“殿下与他最近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苻缭问道。
奚吝俭挑眉:“怎么?”
苻缭发觉一提到关于季怜渎的事,奚吝俭总不会立即回答,有时是顾左右而言他,有时又沉默片刻,好像与季怜渎相关的事,都要慎重再三。
像是要探明外界没有危险,才愿意暴露出真实情况。
这不是很关心季怜渎么。
苻缭想着,心尖上无端泛起波澜,酸涩得他自己都有些承受不住。
他勉强压平颤动的声音,道:“先前听殿下说,他有伤而不肯治,不知他有没有吃药膳?”
奚吝俭眉头微微压低,念在苻缭此时看不见,表情便大胆地流露出不满。
而说话声仍旧毫无波澜。
“没有。”他扯了个谎,“他不肯吃孤特意给他做的东西。”
他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这是最不容易出错,也是最有回旋余地的语气。
在苻缭听来,这声线便显得孤独,而奚吝俭本人浑然不知,只觉得云淡风轻一般。
他不敢去看奚吝俭,生怕从他脸上看出一点点的落寞,便想日日都陪在他身边,不让他的脸上再出现这样的表情。
“殿下自己做的?是什么?”苻缭只能继续这个话题,又试图从季怜渎身上带离,“我以为会是府上一并供应的饭菜。”
奚吝俭顿了顿,没想到苻缭会问这个。
袖中什么东西隐隐抵住他的手臂内侧,他灵光一闪。
“蜜饯。”奚吝俭道。
他说着,从袖中摸出来一小包蜜饯,亮在苻缭眼前。
“蜜饯也能做药膳么?”苻缭有些惊讶。
他看着那一小包蜜饯,好像已经闻到了味道一般,目不转睛地盯着。
即使布袋上什么图案都没有。
“自然可以。”奚吝俭道,“尝尝。”
这其实是安采白给他的。
也没什么特殊的,就是路边随便买了点,她吃不完,便塞自己手里来了。
自己向来不爱吃这些,安采白也知道,是故意挤兑自己。
苻缭看着那分量,的确不像是买的,像是试做了小小一包,期待食用人的反应。
“我……”苻缭迟疑了一下,“这不好吧。”
毕竟是奚吝俭亲自给季怜渎做的。
亲手做的。
苻缭刚挪开的目光又飘了回去,眼神并不如他嘴上说的那般觉得不好意思。
他身子向后缩了一下,紧紧贴在奚吝俭的胸膛,试图拉开距离去抗拒蠢蠢欲动的心。
“零食罢了。”奚吝俭笑了一声,“他吃不到是他没福气。”
苻缭也不禁笑了一下,当这是奚吝俭为自己找补。
他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想去接下这悬在半空的物什。
他还未碰到,奚吝俭突然拿开了。
苻缭一愣,失落感顿时席卷他的全身,然而他还未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绪时,奚吝俭已经从里面拿出一小块,送到他嘴前。
苻缭立即屏住呼吸,仿佛自己的气息会污染面前橙黄的果脯。
“不喜欢?”奚吝俭手没有往后半点儿。
苻缭怀疑,就算自己说“不喜欢”,这片果脯还是会被强硬地塞进自己嘴里。
他伸手捏住边角:“我、我自己来便好……”
苻缭使了些力,理所当然地没有掰动。
奚吝俭知道他要说什么,抢在他面前开口道:“就当是为以后做准备。”
苻缭有些无奈。
自己还没说出来的话,奚吝俭便猜到了,那是不是他也能猜到自己说这话时的心思?
最好还是别猜出来。
苻缭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本意从担心奚吝俭与季怜渎的关系,转变成了只有自己过不去的那道坎。
奚吝俭对自己如此亲密,终究是要应用在另一个人身上。
自己只是一个替代品。
苻缭记得曾经的自己并不抵触,还很欢迎,为奚吝俭愿意主动做出改变而高兴。
这个自己一直希望的事,此时变成了梦魇。
他能改变什么呢?
难道自己还想着要改变什么?
是自己自作自受,是自己出尔反尔。
苻缭一时间心乱如麻,始终摸不清这层情感究竟是什么,只能勉强用落差感来代替。
但这股汹涌的情绪远比落差感更让人畏惧,让他始终不敢面对。
于是他决定先放过自己。
反正不是第一次了,不如先享受当下。
苻缭轻轻咬下一小块,甜味在口腔里四溢。
“你咬了么?”
奚吝俭不是在询问。
他看着自己手里那块本就小的果脯,上面只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像是被只小仓鼠啃了一下。
苻缭嚼着嘴里的蜜饯,黏黏糊糊不知说了什么,奚吝俭觉得这么一点点的份不足以让他说话含糊。
是苻缭自愿如此。
奚吝俭听许多人说过,人感情随着时间会慢慢散去,尤其是两人天各一方之时,曾经的山盟海誓指不定就被一场大雨冲散了。
苻缭看起来却并不如此。
他知道季怜渎心里没他,而今也见不到他,他却还是一往情深,做什么事都要想着念着。
“你究竟喜欢他哪点?”
奚吝俭头一次意识到什么叫话没过脑子。
可他就是想弄明白,季怜渎身上究竟有什么让他魂牵梦萦的地方?
苻缭顿了顿,小心碾磨的上下齿也停住了。
“这种东西,说不清的。”他轻声道。
“总能有东西说。”奚吝俭并没有让步。
“殿下又是为何心悦他呢?”苻缭又问道。
“是孤在问你问题。”奚吝俭语气明显冷淡下来。
苻缭心慌一阵,刚一开口,剩下的蜜饯就被塞进了嘴里。
并不粗暴,如同喂食一般,东西喂进去了,手还停在他嘴边。
苻缭清晰地看见他指腹上似乎还沾着些细细的粉尘,捻动的两指似是他思考时无意识的小动作。
苻缭“唔”了一声,要说的话被突如其来的零食堵了回去,嚼了两下后便彻底忘记原本要说什么。
看起来奚吝俭没生气。
甜味被扩大百倍,在他口腔里横冲直撞,含多了好像两颊都开始刺痛起来。
奚吝俭应当是生完气了,而不是完全没生气。
只是不知想到什么,这气便立即消下去,还有工夫把手上的东西塞进该塞的地方。
他的占有欲,好像确实,并不如先前那般严重了。
至少不会一提及季怜渎,他就要翻脸。
这种转变,是他的性子稍有改善,还是他的感情稍淡了……
苻缭发觉自己好像松了口气。
为什么要这样?
自己究竟在想什么?
苻缭吓了一下,小小发出一声惊呼。
“怎么?”奚吝俭的动作立即停住。
苻缭缓过神来,摇摇头:“没有。”
迟疑片刻,他又补充道:“好甜。”
“不喜欢太甜的?”奚吝俭问。
苻缭想了一下,道:“只是比想象中的甜。很好吃。”
这个蜜饯确实很好吃,很甜但不会腻,清清爽爽,连心中的愁绪都被这甜味冲散许多。
在他说话时,奚吝俭已经拿出了第二块。
苻缭架不住想吃,又不想再被喂了,便要直接将那小袋子拿过来,而奚吝俭顺手一放,正好放在他够不着的地方。
怎么看都有点故意而为之的模样。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苻缭特别委婉地发出抗议。
奚吝俭不为所动,还恶劣地戳了戳他的脸颊。
“看起来挺像。”他低低笑了一声。
修剪齐整的指甲与指尖触碰到他的皮肤,比他脸上的温度稍高一些,正在活动的双颊让奚吝俭的触碰更加明显,像是另一种被听见的心跳声。
苻缭顿时就没了说话的气儿,眼睁睁看着奚吝俭把下一块蜜饯塞进嘴里。
也没有那么被动。
苻缭小幅度地前伸一下,叼起那块蜜饯。
他的身子不敢离开奚吝俭,怕被看出自己的主动。
心乱如麻致使他一不留心,双唇挨到了奚吝俭的指尖。
奚吝俭感受到一阵湿软,想起他第一次被青鳞主动触碰时,它的舌头便小心翼翼地舔过自己的指尖。
苻缭此时就和它一样,方一碰到,便立即缩得远远的,好像自己的手上沾了剧毒。
可不一会儿,又放松下来,仔细打量着自己,想看看自己的态度。
若是看不见,便不会再上前了。
奚吝俭轻轻叹了一声。
“这么好吃?”
苻缭果然应道:“好吃。”
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
奚吝俭陡然变快的心跳却没有恢复如常。
自己和青鳞那时不一样了。
自己的心脏就贴在苻缭的后背,苻缭若仔细感受,便能发现异样。
好在他现在没有空闲去感受。
苻缭的脸红了大半边。
“害羞成这样?”奚吝俭忍不住调笑道。
他没想到苻缭会在这方面意外地保守。
明明都敢大大方方说出自己的心上人,还敢跑到自己面前来,说想让季怜渎幸福。
“不太好。”苻缭说得很没底气,“殿下不能把我当作季怜渎对待的,我不是他。”
“孤没有把你当成他。”奚吝俭直接道,“是你自己一直这么以为。”
苻缭愣了愣:“那殿下为何要……”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还被奚吝俭圈在怀里。
在一旁小憩的绵羊也特意朝他叫了一声。
“别这样……”
苻缭无奈地看向绵羊。
奚吝俭意识到自己的意图太过明显,但见怀里的人没发觉,轻轻咳嗽两声。
他揉了揉苻缭的脑袋。
苻缭只觉得这很亲近,但两人挨得近,便没多想,发出一声毫无震慑力的抗议,腮帮子又开始一动一动的。
对于奚吝俭而言,这动作便是他故意要去做。
谁都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
奚吝俭喉结动了动。
自己怎么会……
一想到这个念头,他的心下不住地一空。
从未涉足过的,隐秘的情感,不知何时就在他心底扎了根,而他竟然毫无察觉。
不,他察觉过,很多次。
只是从没想过这种可能。
他低低笑了一声。
只以为会在话本里看见的夸张桥段,竟然是真正会发生的。
手足无措、言不由衷。
他从没体会过这种情感,也不解为何人们面对心上人是说话结结巴巴、动作犹犹豫豫,三两句能说完的话非要絮絮叨叨。
而今他多少有些明白了。
现在的自己,的确有些手足无措,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动作,该如何说,生怕被抓住端倪。
二十几年的所有经验在意识到的那一瞬间就被抽出脑海,空留下一片空白。
这人分明就在自己怀里,自己却开始举步维艰。
明明知道苻缭不会发现的。
连自己都是直到现在,才发觉自己的真实想法。
更别说这个始终认为自己心悦季怜渎的笨蛋了。
想到这儿,怀里的人又可爱几分。
苻缭莫名感觉奚吝俭几乎要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到自己身上。
他有些喘不过气,连忙撑住奚吝俭的双腿。
“殿下,呃……”他勉强咳嗽两声,“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身后的施压立马停下。
“娇气。”
奚吝俭不咸不淡的声音传进耳朵。
倒不是嫌弃,听着莫名让苻缭脸热。
就像奚吝俭说完,就要好好把自己护得更周全一般。
苻缭认命地又从奚吝俭手里叼过一块蜜饯。
这次奚吝俭毫不掩饰地擦过他的唇瓣,抹得苻缭热到有些难受。
“不是我不想说。”
苻缭嚼着嚼着,突然道。
他鼓起勇气,看向奚吝俭。
“只是我真的,想不到该如何去说。”苻缭轻声道,“我也有很多事,想让殿下知道的。”
只是难以启齿。
要怎么和他说,在与奚吝俭见面前,自己的人生平淡得千篇一律,连人群都不曾融入过一瞬?
要怎么才能让他不觉得自己是如此寡淡的一个人?要怎么才能让他不在听了自己的事后觉得索然无味?
奚吝俭慢了一拍,才意识到,苻缭是在说那日在树林中的事。
苻缭对那件事耿耿于怀。
“为何如此?”奚吝俭问他。
苻缭张了张嘴,又合上了,将嘴里的蜜饯咽了下去。
“我怕。”他这般答道。
我怕你讨厌我。
奚吝俭没有再问他怕什么。
“别怕。”他果断道。
苻缭却摇摇头。
奚吝俭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他不会知道的。
可奚吝俭就像是回应他想法一般,又开口了。
“我不想成为你害怕的对象。”他道。
“不要害怕我。”
第64章 第 64 章
苻缭一愣。
奚吝俭认真地看着他, 舍弃了高高在上的自称。
苻缭在下意识地把自己推远,那自己则要更激烈地让苻缭明白自己的意思。
苻缭不知所措地低下头,几乎要将脑袋埋进胸前的衣裳里。
“我……”他嗫嚅着, 斟酌用词,“我并非害怕殿下。”
“我知道。”
奚吝俭应他:“不必担忧。”
苻缭仍是犹豫着, 奚吝俭继续道:“我见过的事只多不少, 还是说你的事比战争更加残酷?”
苻缭摇摇头。
奚吝俭的话让他有了些底气。
是啊, 奚吝俭这么多年, 从宫内到边疆再到宫内, 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经历过呢。兴许自己担心的事,在他眼中不值一提。
但自己仍在害怕。
他无法欺骗自己, 只能紧紧地揪住领口,脚踝不自觉缠绕在一起。
即使我也很想说。苻缭想。
他从没与人说过自己的事,他曾经以为是自己天性如此, 没有与人分享的欲望。
如今他才发觉他错了。
“还是,你觉得不到时候?”奚吝俭又问道。
苻缭一怔,思索片刻后点了点头。
“你觉得, 要待到何时?”
“足够……能把我想说的事说完。”苻缭慢慢说道。
而今局面混乱,他还要再与奚吝俭说这些穿越夺舍一类像是天方夜谭的话, 无疑会加重他的负担。
虽然他暂时把自己的说辞听了进去,但到了这个地步, 他不信奚吝俭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份。
苻缭意识到, 自己需要一段安全的, 长时间的和平。
安全到足够让自己敞开心扉。
否则无论奚吝俭怎么说, 自己也始终放心不下。
奚吝俭细细揣摩着他的话。
“那也就是愿意说了?”他道。
不过是时候未到。
也正合他意。
这乱七八糟的事,早该被理清楚。
苻缭也像是知道他心中想法, 朝他望去,眼里带了些盼望。
“等到……”苻缭缓缓开口。
“一切都结束后。”奚吝俭接上他的话。
两人默契地沉默下来。
不同于以往的局促与尴尬,苻缭心跳得飞快,像是心照不宣后的惊喜。
但既然奚吝俭说了“结束”,那想必他已经有了打算。
想到这里,苻缭的心又沉了下去。
他锁紧双腿,膝上的药油干得差不多了,现在已经是有些冷。
奚吝俭比他先一步,将被撩起来的衣角盖了回去,又帮他拉平裤脚。
指节若有若无地在皮肤上刮蹭,碰到了鲜少被触及的地方,传来一阵痒意,布料与皮肤间的空隙被轻风见缝插针地灌入,冷热交织让苻缭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奚吝俭沿着衣角慢慢抚平褶皱,看起来极其认真,可在苻缭看来,这像是坏心眼要自己难堪一般。
他忍不住动了下腿,奚吝俭的手立即停住了。
苻缭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拿开,没有手臂支撑,双腿自然而然地垂下。
奚吝俭咳嗽两声。
苻缭感觉到身后的温度也在迅速拉远,再反应过来时奚吝俭人已经站在他对面了。
他面对着房门,整理一下自己的衣裳,双手背在身后,才转过头来看苻缭。
苻缭疑惑自己是不是哪儿做错了,但奚吝俭这般像是避嫌的举动,又让他耳根热了一下。
他摸了摸脖颈。
“官家找过我了。”苻缭低声道。
奚吝俭眉尾微微挑起。
“是他单独见的你,还是有其他人在场?”
“还有徐径谊和米阴。”苻缭看向他,知道奚吝俭已经猜出他要说的是什么事情。
奚吝俭不意外。
“殿下早就想到了。”苻缭道。
“他们要你想办法,让孤去攻打上木国。”奚吝俭冷笑一声,“他们这么多年没能做到的事,竟然真敢寄托于一个初入朝廷的青年。”
苻缭不禁垂下眼。
“殿下早知有今日,为何还要拖到现在?”
“孤能有什么可以做的?”奚吝俭却这样问他。
苻缭顿了顿,奚吝俭已经继续道:“他们无论做什么,目的都是逼离京,孤从没有遂他们的意,这可不是没有作为。”
“但千秋节后,他们便不会再遮遮掩掩了。”苻缭道。
先前是因着千秋节,大家做什么都还要顾及着这个,不能在千秋节里出岔子,而今就要过去了,连官家都在催促。
奚吝俭沉吟不语。
半晌,他才问苻缭:“你对上木国了解多少?”
苻缭仔细回忆着先前听过的消息,原本想开口说,但既然奚吝俭这么问了,想来一定还有更深的东西藏于表面,便摇了摇头。
何况他对这件事也真算是一概不知,那点儿只言片语说不上话。
就算是看书时,也没有见到过类似的字眼。
只能说这件事对季怜渎而言并不重要,或是在他需要处理这件事时,奚吝俭已经死了。
想到这,苻缭心脏骤然一疼。
还好,还好不会走到这一步。
至少目前没有。
可只要季怜渎往上爬了,他们迟早还要针锋相对。
舌根渗出淡淡的苦意,似是方才咽下去的蜜饯太甜,被反噬一般的苦楚。
一定要成功。不能让他们刀剑相向。
但……
苻缭知道,当他们关系有所改善时,哪怕只是一点,自己也并不如想象中的开心。
他不知道是什么在作祟。
他不敢知道。
的确,该是一切结束的时候,才好理清这乱成一团的思绪。
现在还是先帮着奚吝俭结束一切好了。
苻缭下定决心,发觉奚吝俭正在看他。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苻缭却从中看出微妙的关切。
苻缭对他笑了笑。
“我没事,只是坐久了,感觉身子有些麻。”
他活动一下手臂,让自己神情恢复如常。
奚吝俭便拉过椅子坐下,双手交叠,身子微微前倾。
如同审问犯人一般。
苻缭并不感到冒犯,反而因为他这极具侵略性的姿态动了动喉结。
“你真的完全不知?”奚吝俭问他。
“是。”苻缭应道。
奚吝俭听完他回答,才反应过来。
他怎么会知道?
就是亲历过的人,都不一定知晓,何况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再说了。
奚吝俭开口道:“上木并非造反分裂出北楚,而是战时幸存的人们聚集后一并逃往边疆,想要躲避战乱。他们之中,有伤兵,也有手无寸铁的百姓,如今就居住在北楚的最东边。”
苻缭细细听着奚吝俭的话。
依他所言,上木国的人们对北楚的敌意并非有多深。
“既如此,朝廷为何硬要殿下去武力收复?”苻缭疑惑道,“他们为何不肯回来?”
话一出口,苻缭便知自己已有答案。
朝廷不是要上木国怎么样,他们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奚吝俭。
“难道他们就因为殿下,还要再牺牲上木国的百姓们?”苻缭皱起眉。
朝廷逼着奚吝俭出征,自然没有和谈的余地,若是稍松懈些,指不定还要被参一本消极作战。
要打起来,上木国自然也要选兵出征,那可不都是从原来逃亡的那些人里选么。
奚吝俭凉凉地笑了一声。
“你太高看他们了。”他冷冷道,“官家那时还躲在龙椅后不敢出来,怎么会知道上木国的始末?战死在沙场上的将士又怎能将前因后果再讲给活人听?”
苻缭一愣。
“他们不知道?”他惊讶道。
奚吝俭捏着自己的指节,默认了苻缭的说法。
“那……”苻缭咬了咬唇,“殿下没有试着与他们说过么?”
“我回到京州时,便发觉这里的人已经没有能好声好气听我说话的了。”奚吝俭闭上眼,眉尾微微动了动,“我也懒得再贴上去。”
苻缭眉眼垂了下来。
奚吝俭常常出了口气。
“至于你说他们为什么不回来……在战争还未平息的时候,上木国的皇帝已经被传得和活阎王一样,说是生啖人肉、暴虐无道。”奚吝俭嘲道,“上木国的百姓知道是假,北楚人可不这么觉得,连带着上木的所有人都被这般仇视,怎可能让他们就这么回来?”
苻缭难过之余,不禁歪了下脑袋。
“殿下听上去,与上木国的皇上有所接触。”
“再如何凶残,也是北楚人。”奚吝俭道,“何况那人并不凶残。”
苻缭顿了顿。
看来先前听过的传闻并非无稽之谈,奚吝俭的确与上木国的皇上有些交情。大抵也是因为如此,那些谣言才会甚嚣尘上。
奚吝俭见他垂眸不语,又揉了揉他的脑袋,这次肆无忌惮地将梳理整齐的黑发揉得略显凌乱。
像是清晨在他府邸刚醒过来一般,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皂荚气息。
见苻缭盯着他,奚吝俭笑了一下。
“这么好奇?”
“多少会好奇的。”苻缭小声解释。
对奚吝俭来说,那皇帝也是为数不多从战争里活下来的人吧,还能把上木国治理得井井有条——虽然他并不知具体情况,但从官家一再地催促来看,上木国不说繁荣,那也可以说是平安的。
“孤不仅认识上木的皇帝,曾经那些自立为王的反贼,孤也都认得。”
奚吝俭挑了挑眉,话里藏着些傲气,像独身一人立于雪山之巅。
饱受风雪折磨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苻缭分毫没有发觉奚吝俭的叹气是由于自己的神情,只听见他忽然转了话题。
“你倒是有那闲工夫,你自己两次都差点死在你爹手底下。”他嘲了一声,并没有什么攻击性,只余下些无奈。
说起苻鹏赋,苻缭至今也不明白他为何对文官意见那么大,觉得读书无用。
他还很讨厌弱小的生物。
奚吝俭曾经说过,他也不知苻鹏赋为何会这样。
苻缭想起自己的推测,关于他们一家在原文里都是反派的想法。
兴许只是作者的一个设定罢了,毕竟这种笔墨不多的,只需要些鲜明的特点,重心不会放在这上面。
但奚吝俭同样也说过,苻鹏赋的军功有水分。
这不是件小事,尤其是对奚吝俭来说。
苻缭看向奚吝俭,发现他早已直直盯着自己。
他张了张嘴,似是在思考怎么说,才不会冒犯到面前这位苻鹏赋的儿子。
然而苻缭实际上并不是。
苻缭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果不其然,奚吝俭开口了。
“若孤要杀了苻鹏赋,你当如何?”
第65章 第 65 章
就算奚吝俭不说, 苻缭也已经隐隐有这样的感觉。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我不是林星纬。”苻缭这样说道。
他微微仰起头,放松地将下巴的所有重量交在手上,清澈的眼眸看着奚吝俭。
奚吝俭静静看他半晌, 旋即突然笑了一下。
他似是被苻缭这般没心没肺的话噎住,又像是为终于有人能不受糟粕束缚而释然。
“你看起来倒是没把他当爹。”奚吝俭评价道。
苻缭以为他在试探自己的身份, 便道:“我以为殿下早看出来了。”
奚吝敛了下去, 以手抵唇。
目光再看向苻缭时, 苻缭仍然盯着他, 就像自己从没说过什么石破天惊的话。
苻缭看他反应有些奇怪, 来不及多想,奚吝俭已经恢复如常。
看着苻缭的眼神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他眼里带着笑意:“确实没听你叫过他爹。”
苻缭也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真的, 动了别人的战功么?”苻缭问道。
奚吝俭沉吟一声,眼底多了些冰冷。
“那时候太乱,先帝巴不得所有人都去抵抗反贼, 已经有些失常,手底下的人也没仔细检查那些个人头是敌是友,出自谁手, 便匆匆认了。”
要冒领军功何其容易,不过是看谁先想到、谁先去做。
“那……那些被冒领的人, 他们也不知情么?”苻缭有些难受。
“能活下来便谢天谢地了。”奚吝俭凉凉道,“何况那消息传得缺斤少两, 不知道军功能换爵位的也大有人在。”
苻缭从中听出几分自责。
“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他轻声道, “殿下还记得之敞的名字。”
“跟在我身边的, 我若不认得, 该遭天谴。”奚吝俭啧了一声,“那时只顾着解决皇城的事, 被钻了空子。”
苻缭见他还是自责,脑袋一热便拉过他的手,轻轻抚摸了一下。
本意是想用接触来安慰人,不承想两人都因这个举动陡然屏住了呼吸。
苻缭垂下眼,只能硬着头皮又拍了拍奚吝俭的手,让他的举动更像朋友间的行为。
很怪的想法。苻缭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至今都没弄明白,自己与奚吝俭是什么关系。
苻缭轻轻叹了一声,把两只手撤了下来。
他的手在被子里捂得有些热,相比之下奚吝俭的体温有些低,手指便在上面留下有些湿润的感觉。
奚吝俭去看,并没有发现留下什么痕迹。
他皱了皱眉。
苻缭见状,忽然问道。
“那殿下,有想过要苻药肃死么?”
奚吝俭微微侧头,眯了眯眼。
“窝囊废一个。”他道。
他的语气相当不屑,似乎觉得回忆这个微不足道的人是浪费时间。
杀了他也是如此。
但很明显,奚吝俭知道苻药肃在打什么算盘。
奚吝俭看向苻缭。
“不过他运气好了些。”
苻缭一愣,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而奚吝俭并不打算解释,只是轻哼一声。
“怎么,想做什么?”
苻缭也打哑谜般回应他:“想试试。”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
“难怪你们能进一家门。”他嘲弄道,语气并不让苻缭反感。
苻缭眼里含笑,接下了这份赞美。
“受伤了就少乱动,好了有的是地方去。”
奚吝俭说出这话,苻缭知道他要离开了。
心情一下变得低落。
“我……”
他想送送奚吝俭,却被后者眼疾手快按回床上。
“刚刚才说过的,忘了?”
奚吝俭故意在膝盖周围按了按,惹得伤口生了痒意,又不能去碰。
苻缭被磨得顿时失了力气,连忙笑道:“我不送就是了。”
奚吝俭这才直起身,满意地颔首。
“很快会好的。”他如此说道。
苻缭听见的是,很快会再见到的。
他目送着奚吝俭离开,直到门被彻底严丝合缝地关上。
最后一眼,还是看进了他的眸子里。
苻缭闭上眼。
眼前的“漆黑”太亮了,对不上他瞳孔的颜色。
要是能再暗些就好。
苻缭正出神着,房门被人敲了敲。
“阿缭,是我。”
苻药肃的声音。
想起苻药肃先前目睹自己与奚吝俭的交谈,苻缭顿了顿,才应道:“大哥,你直接进来吧,我刚刚上过药,不好走路。”
苻药肃迟疑一阵,才推开门,见到苻缭坐在床上,身下盖着被子。
被子盖得平整,椅子收在圆桌底下,桌面干净,不像是有人来过的模样。
若不是他亲眼所见,他会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璟王殿下……方才离开了。”他起了个头。
苻缭点点头。
他一脸平静,不像是与璟王有所争执。
目光扫过被褥,隐约透出两条腿的痕迹。
苻缭说了他刚上过药……
苻药肃瞳孔一缩:“阿缭,璟王可有刁难你?”
他关切的眼神不似作假,苻缭愣了一下,发觉他误会了。
“没有,我腿上……”
他咬了下唇,改口道:“刚刚那伤药便是璟王给我用的,效果好着呢。”
苻缭攥紧了被角,心脏怦怦地撞击着胸腔。
熟悉的沉香还未散去,最浓的地方便在他的床铺周围,像是无声地闹事般扰乱他的思绪。
“璟王的药?”苻药肃皱了眉头,“阿缭,让我看看,说不准那璟王要拿什么来害你。”
他说着,便伸手去揭苻缭的被褥。
苻缭本想阻止,但越是这样,苻药肃的心越放不下。
他大抵以为是奚吝俭在打压威胁自己。
这时候他的关心又是真真切切的。
这般犹豫,也难怪奚吝俭会说他窝囊。
苻缭便由着他查看自己的伤处。
裤腿被拉起时,感受到了一样的凉风,但苻缭并不慌乱,心跳甚至逐渐恢复了正常。
整个人都平静下来,像是没有风的湖面。
和奚吝俭在的时候很不一样。
苻缭闭了闭眼。
奚吝俭才刚走,怎么自己什么事都要想到他了?
苻药肃对苻缭的思绪毫无知觉,仔细查看一番,才不得不承认这药是上好的,连他们明留侯府都没有——当然,也是因为他们家鲜少有人需要这样的伤药。
就算是苻缭这伤,用这样名贵的伤药,苻药肃也觉得是小题大做。
帮苻缭重新整理好衣裳,他还是难以相信这是璟王能做出来的事。
但至少阿缭好好的。
苻药肃悬着的心还未放下,动作忽然一僵。
璟王与苻缭也算是有恩怨了,如今璟王这般,难道与苻缭的关系是要化冰了?
能与璟王说得上话已是不易,看苻缭的模样,璟王对他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更友善些。
苻缭已经有一个世子的名头了,再与璟王打好关系……
“阿缭,璟王与你说了什么?”苻药肃想问出更多信息,“你与他共同筹划园林,指不定哪里冒犯他,璟王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可要多留点心。”
苻缭猜到他在想什么,又想起奚吝俭对他的评价。
他有些纠结。
说到底,苻药肃的举动最终没让自己吃什么亏。
他几次三番地犹豫,也说明他的确不想手足相残。
但他无法理解,就算是为了他的孩子,苻药肃为何一定要拿到世子这个位置,明明他自身能力就不差,照样能让他的家庭过得美满。
苻缭知道,苻药肃的官职是他自己一步步升上去的。
北楚的科举在分裂之后就逐步没落,后来的官吏基本是世家传承或是贤达举荐,苻药肃谢绝了苻鹏赋直接给他的朝廷官职,先从地方官做起,走了一套标准的流程,才重回京州。
苻鹏赋喝醉的时候,还常常提起这事,埋怨苻药肃是太死板太胆小。
苻药肃只是笑笑。
他没有炫耀过自己的家世,相当谦虚,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个不追求名利的人。
苻药肃苦苦隐瞒自己的意图,苻缭知道直接询问一定会被避重就轻,还会打草惊蛇,刺激苻药肃。
“我没有坏璟王的事,他犯不着与我起冲突。”苻缭淡淡道。
苻药肃握紧了拳。
可不是还有他心上人那件事在么?
“大哥还不知道,小季现在已经入宫,在宫里住着了。”苻缭不等他再问,便继续说,“大宴当日,他为官家献了一舞,官家可喜欢呢。”
苻药肃愣了会儿,才迟滞地点了下头。
到宫里去了?
也就是说,现在苻缭也难以见到他?
也不对,苻缭受官家青睐,要入宫谈何容易。
可说到底,难以比过随时能见上面。
璟王同样如此。
他与官家也不合多年。
苻缭那心上人先前被锁在璟王府内,璟王府又不在皇城,就算见不着,还是有个念想,何况他与璟王还时不时能碰上。
而今他们之间最大的嫌隙已经渐渐淡化,难怪璟王会对苻缭开始友善。
这样一来,自己的计划岂不是更难达到了?
这事拖得越久,对自己越是不利。
但难道真的要……
苻药肃咬牙。
苻缭把他的举动都看在眼里。
兴许是与原主相处了这么多年,苻药肃有时仍不能意识到面前的苻缭早已经不是他认得的那个人了,便没有防备。
苻缭见他也是犹豫,稍放下心来,开始思考对策。
他想试探一下,苻药肃知不知道苻鹏赋冒领军功的事。
“大哥,璟王方才和我说,他近日得到消息,说有人曾经冒领军功。”苻缭道。
他原本还想再说下去,却看见苻药肃神情已经僵硬了。
看来是知道了。
“官家让我催着璟王收复上木,本来璟王不是受伤来着,已经能拖一段时间了。”苻缭心中有了想法,“他若再拿这个做文章,那又要拖得更久,不知官家会不会生气。”
苻缭看似愁苦,抬眼看着苻药肃。
“不过官家催得紧,我觉得璟王再如何,迟早也得和上木国开战,到时又要再招将士的话,不知会不会让有军功的侯爵以身作则。”苻缭道,“万幸如今北楚安定,上木只是小国,只要北楚士兵严阵以待,相信一定能够凯旋。”
言下之意,便是提醒苻药肃,若是再一次统计军功,苻鹏赋绝对会露馅。就算不统计,凭他在战场上的表现,也容易被人看出端倪。
当即死在战场上,倒是还能保住一点儿名声,但看苻药肃的态度,还不至于到为了世子的位置弑父。
明留侯不是个小爵位,而且这一次,他要上阵杀敌,那可是有众多将士和监军看着的。
还有战术、计谋,这些可不是临时抱佛脚就能学会的。
苻药肃捏了把汗。
但璟王迟早要出兵的。
不出兵,那就得反,再没第三种可能,只是时间问题。
若是打起来,爹不还是一样得出征么?
横竖都得露馅的。
这可是欺君大罪,要牵连全族。
他的孩子还那么小!
苻药肃一颤,差点忘记苻缭还在他面前。
“大哥?”苻缭看着他有些憔悴的面容,“最近是不是有些累?”
苻药肃长长吐了口气,点点头。
“这些天不是千秋节么?大哥在忙什么呢?”苻缭又问。
苻药肃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
本来苻缭的话正好给他一个台阶,他就顺势下了,没想到留了这么大的空子。
“我……”苻药肃掩饰般咳嗽两声,“唯一的同僚近日告老还乡,还未找到补替,我得一个人处理两份事务,便忙到现在。”
他没有说谎。
一时间找不出什么借口,这也不是大事,苻药肃便拿它来搪塞。
“大哥这么厉害。”苻缭眼睛亮了亮。
同事是个年事已高的老人,再如何,这工作也轻不了。
北楚的官职,虽然不是完全如此,但年龄越高的人,官职一般都是越大的。
苻药肃连忙摆摆手:“没有没有,是那位官人挺无心名利的,没想着升官。”
“那大哥要处理两个人的事,也是辛苦。”苻缭眨了眨眼,道,“这般有能力,将来一定能受官家青睐的。”
苻药肃刚要下意识谦虚,忽然意识到什么。
要是能入了官家的眼,他们苻家再怎么样,官家能保下自己的概率也很大。
毕竟那是官家,什么性子,他们一清二楚。
只要能受官家青睐,没有被区别对待的都是少数。
苻药肃嘴角忍不住扬了一下,猛然发觉苻缭一直在看他。
苻药肃立时向后退了一步,手臂挡在身前,又迅速放下。
苻缭静静看着他防备的动作与神态,淡淡笑了笑。
“大哥真的很厉害啊。”他道,“就是太谦虚了,许多人都不知道大哥有多能干呢。”
苻药肃非但没有开心一点,反而更加戒备。
刚才苻缭说的每一句话,此时在他耳中都有更深层次的意味。
提醒他,也是在警告他。
苻缭发现了么?
什么时候?
不,现在不该去想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
他就是发现了。不要骗自己。
苻缭的一向温和微笑在此刻变得毛骨悚然。
他会向爹告发么?
可他和爹还在争执官职之事,爹说不定不会完全向着他……
苻药肃咬了咬牙,发觉苻缭向他走过来。
苻缭搀住了他的身子。
“大哥,还是先回房休息吧。”苻缭轻声道,“许多事情,休息后再做也不迟的。”
苻药肃不可置信地一僵。
意识到苻缭还带着伤,他连忙把人扶回去。
“阿缭,你才是,要好好休养。”苻药肃道。
苻缭点了点头,没强求,亦像是早知苻药肃会推辞,便坐回床上。
苻药肃直到关上门,彻底走出院子后,才陡然松了口气。
他方才意识到,后背的衣裳已经被浸湿不少。
他仔细揣摩着苻缭的话,眼底闪过一丝愧疚。
丝毫没有察觉身后闪过的黑影。
“他能发现才怪!”
殷如掣在墙外小声抱怨:“我不过回了趟司州,才几天呀,怎么说得我和废了一样。”
他嘟着嘴,一副委屈的模样。
孟贽无言一瞬。
“我只是让你小心点。”
“那不就是不相信我么。”殷如掣不甘示弱。
语毕,余光里出现了熟悉的人影,两人立即行礼道:“见过殿下。”
奚吝俭让他们二人起身,抬起下巴点了点殷如掣。
“殿下,苻药肃没有要迫害世子意思。”殷如掣说完挠了挠头,“属下看着是这样。”
孟贽的目光幽幽看向他。
殷如掣皱眉道:“是没有!”
奚吝俭并不怀疑,点了点头道:“回府。”
三人正打算回府,忽然见到一个身影跑上了明留侯府的台阶。
奚吝俭率先看清人。
“那个幼子。”
“苻延厚。”孟贽补充道。
“泡在赌场的那个啊。”殷如掣靠着墙,“跑这么快,怕是又输钱了。”
“进赌坊的哪个能赢。”孟贽道。
苻延厚还没进门,脸色就先一变。
他眉头猛地皱起,双手已经交叉在胸前。
他的声音传不过来,但从神情也能判断出,他讨厌这个人。
苻延厚一向是找他大哥他爹要钱的,对小厮是直接使唤的,那他面对的这个人,显而易见。
奚吝俭眯起眼。
殷如掣莫名感觉不妙,悄悄地站远了些。
孟贽看着他,难得地也跟上脚步。
万幸他们没在门口起争执,以苻缭的性子,倒是也不会发生。
苻延厚见人出了门,一下就没意思,赶着跑进去。
“跟上。”奚吝俭道。
殷如掣飞了出去,其余两人轻车熟路走着无人少人的小道,看着前面之人的引路。
他们没走多久,奚吝俭率先停了下来。
他知道苻缭要去做什么了。
其余两人并不知情,但眼见主子不动了,他们也停住,顺着主子的视线望去。
苻缭停在了一家食店前。
他买了一包蜜饯。
第66章 第 66 章
奚吝俭没有言语, 也没有上前。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苻缭买完一包蜜饯。
苻缭只买了一小包。
他似乎不是很懂这样零嘴的价格,也不太听得清店主不标准的发音,但还是笑着, 两眼只盯着手里的蜜饯。
店主说了多少钱,他一下就付过铜板, 连店主客气的道谢都没听, 就紧张地把那一小包塞进袖子里, 像是得了什么密信。
苻缭向四周张望一下, 奚吝俭立时藏起身影。
苻缭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在提防什么。
他不过就是来买包蜜饯而已。
至于为什么来买,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不过就是好吃,想吃了而已。
苻缭这样想到。没有别的原因。
他的嘴角总忍不住上扬——笑也没什么, 大街上许多人都欢声笑语,他可以加入进去,做其中一员。
但苻缭还是努力压抑着。
他快步走回家, 又因着腿上的伤时不时停下来,走走停停才最终回到府门前。
守门的侍卫见到他,下意识便向他行礼。
在苻缭看来, 这又像是故意刺探他,非要将自己刚才出去买蜜饯的事抓个现行。
他知道是自己想得太多, 这份所谓的警戒也并不让他防备。
毕竟从出府门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人在看他。
但有谁会一直盯着自己呢?
还是一个去买蜜饯的人。
苻缭心脏怦怦地跳着, 说不上是膝盖的刺痛还是心脏撞击胸腔的钝痛让他停下来, 不得已深呼吸几口气, 才进了门, 调整自己状态。
袖子里有些粗糙的包装随着他的行动刮擦着柔软的布料,似是催促他快些回房。
侍卫将门关上。
不知为何, 苻缭忽然向外望了一眼。
什么都没看到。
“回去吧。”
奚吝俭甩了甩衣袖,眼见苻缭回府后,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朝前走去。
两人不明所以,但感觉主子的心情莫名变好了。
方才的威压烟消云散,奚吝俭此时的气息淡得像是不存在。
殷如掣挠了挠脸,奇怪地看向孟贽,被后者瞪了一眼,意思是不要多问。
殷如掣觉得,孟贽肯定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千秋节很快就过去了。
实际上,千秋节举办了很长一段时间,但这样举国欢庆的日子,许多人都觉得时间飞逝。
总有抱怨这样欢庆的日子不够长的人,也有因为不能再继续享受不用上值日子而遗憾的,只能掐着指头算下一个休日是在何时。
苻缭到达文渊阁时,便见到林星纬面无表情地坐在书案边。
他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深思熟虑什么,完全没发觉苻缭的到来。
直到苻缭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他才陡然意识到还有一位同僚也来了。
林星纬对他笑了笑,很勉强。
苻缭也得体地回应他。
兴许林星纬已经感觉到了什么。
不知那日的交谈能不能帮到他一点。
林光涿是他的父亲,他的确可以为父亲的安危担心,但他也必须得承认,他父亲做了不好的事。
对林星纬来说,他的担心,更多是受了礼法的束缚,致使他不愿与林光涿谈心,又时不时地关切他父亲的状况。
毕竟人不能不孝。
“林郎。”苻缭主动与他打招呼,“你还好吧?”
“没事,没事。”林星纬喃喃道,“今日才是刚过千秋节第一日,没什么事。”
苻缭小小叹了声气。
他听出林星纬藏在紧张下的,不敢让人发现的情绪。
当然,他完全可以说自己是紧张着父亲的安危,至于紧张的是安还是危,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苻缭知道,林星纬希望的事很快就会发生。
毕竟璟王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头,可不是打仗打出来的。
苻缭觉得有些讽刺。
分明是奚吝俭的贡献最大,到头来他的生父还是要防着他,为此不惜牺牲自己幼子的自由,将他当作“守住”自己血脉的杀手锏。
可奚吝俭也是他的孩子。
苻缭不知个中缘由,却也隐隐察觉,这件事背后的隐情一定是奚吝俭不愿意讲的。
至少现在,他大抵不会想着要说出来。
那日在树林间,坐在土丘上,苻缭觉得奚吝俭已经把他能说的都告诉自己了。
若自己那时候再冲动一点儿,也把自己藏着的事说一说,也许奚吝俭也会再多说一些。
不过那都已经过去了。
苻缭知道,就算再给自己一次机会,那时候的自己也许还是不会说的。
即使现在,与奚吝俭有了约定,他仍觉得这一切并不真实。
像是做了很久很久的梦。
他开始害怕有朝一日睁开眼睛,看见的是纯白的天花板,害怕与奚吝俭的接触只停留在手机屏幕的文字上,害怕看见小说里的他不甘心地死去。
“苻郎,你没休息好么?”
林星纬的声音猛然把他从沉思中叫醒。
他默默感激面前把他拉出恐惧的青年,即使这人并没有意识到。
“只是这几日下雨,感觉身子有些沉。”苻缭应道,“要说休息,你好像才是没休息好呢。”
林星纬闻言不语。
他低下头,看着面前垒成一摞的文书。
这是昨日送来的,不过正值千秋节的尾声,送文书的人一看就是被打发过来的,见文渊阁里没人,就随手放了,上面几张纸歪歪斜斜的,险些就要掉出来。
照理来说,这些本该是苻缭处理,而林星纬似乎没意识到这件事,拿起来便开始细分。
直到感受到苻缭的目光,他才猛然惊醒,局促地捏了捏鼻梁。
“你身子弱,我这里又没事,帮你看点。”他说着,抽出底下一半递给苻缭。
苻缭接过,对他笑了笑:“多谢林郎。”
林星纬收回视线,又忍不住再看他一眼。
“是我该谢你。”
苻缭摇了摇头:“哪有的事。”
看来林星纬一直饱受煎熬。
不过这份煎熬没有持续多久。
虽然官家把催促奚吝俭出征的任务交给了自己,但他不会就这么坐着干等消息。
千秋节最后一场宴席结束的时候,官家就已经催促奚吝俭出征了。
苻缭不在场,但他知道,因为这件事已经传开。
传开的理由不是奚吝俭拒绝那么简单,而是奚吝俭将林光涿伤他的前因后果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每说一句,徐径谊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奚吝俭知道徐径谊要把林光涿当作替罪羊,自然不会让他得逞。
也不会让林光涿以一个冒犯官家的罪名死去。
官家听后勃然大怒。
怒的自然是有人瞒他这件事。
但官家也知道,徐径谊不像其他人,发了火他就能磕头认罪的。
相反,自己还需要他,因为他也会帮自己说话。
所以最后,大家都能看出来官家很不高兴,但没有动怒。
这怒火不可能凭空消散。
苻缭猜测,最大的可能还是降到林光涿头上。
官家没有动作,奚吝俭也会有的。
林光涿是该死,但苻缭不想他最后是死在官家的严刑峻法之下。
经昨日那一场闹剧,林星纬大抵也能感觉得出来,他的父亲命不久矣。
听说今日林光涿也告病在家,并未上值。
“我和父亲谈过了。”
林星纬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滞涩。
苻缭没有问他们谈了什么。
“那很好啊。”他轻笑了一下,“有让你稍微轻松一点么?”
“说不上来。”林星纬像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说完确实舒服点了,也不管有没有用……”
苻缭眨了眨眼。
对林星纬来说,这该算不留遗憾了。
所以当苻缭听见林光涿的死讯时,他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他只是有些担忧地朝林星纬看了一眼。
这消息是从大殿传来的,他们都还在上值中,是偏向旧党的太监偷偷跑来传话。
千秋节结束后的第一日的确没出什么事,而今日是第三日了。
林光涿告病休养的日子也正好只到今日。
照理说,苻缭上值的时间段,早朝差不多该下了。
第二日的风平浪静让苻缭稍微放下心,见今日快下朝了也没出什么乱子,以为奚吝俭还有什么计划,没想到是掐着时间点。
正好掐在林星纬上值的时候。
“生气了?”
奚吝俭下了朝,便直直朝文渊阁过来。
见到苻缭立于阁前,看着他,远远地行了一礼。
奚吝俭的脚步慢了些,直到苻缭主动笑了笑,才走近。
他知道苻缭不会因自己杀了林光涿而生气,但他会在意自己是用何种方式杀了林光涿。
贪污本就是北楚重罪,证据当着所有人的面摔出来,奚宏深对林光涿也有了芥蒂,直接以条例定罪不是不行。
但在外人看来,林光涿死的理由,应该是他让奚吝俭旧伤复发。
奚吝俭自然不能让他们失望,同时也是告诉所有人,他的腿伤不能支撑他前去边疆。
所以林光涿仍旧是血溅大殿的下场。
官家这一次都没有动怒,更别提其他人。
苻缭当然不会生气。
“殿下算是帮了林郎中。”苻缭道,“我怎么会生气?”
林星纬挣扎这么久,奚吝俭也算是帮他强硬地解决掉了这个难题。
至于死法,苻缭觉得,比起让林星纬听见刑场上的官人在众人面前宣布他爹的罪行,这一个可能更让他好受些。
林光涿的死相他已经听传话太监说过了,是被一剑穿心而死。
“孤的本意可不是帮他。”奚吝俭略略扬起下巴,“他人呢?”
“听见消息后就赶过去了。”苻缭道,“应当已经被人收拾好了吧。”
若是林星纬晚一点,或是奚吝俭早一点,恐怕两人都能撞上。
奚吝俭缓缓眨了一下眼:“谁知道。”
“殿下是来寻林郎的么?”苻缭问道。
奚吝俭舔了下唇。
他自然不是,但若说特意来看苻缭的反应,他也不会承认。
“林星纬那性子有些像他爹。”奚吝俭道,“你当心点。”
苻缭愣了愣,旋即笑道:“殿下是在关心我么?”
奚吝俭担心林星纬情绪失控,而自己也算与奚吝俭走得近,怕林星纬不敢惹其他人,就要拿自己算账。
“我有……提醒过林郎。”苻缭接着道,“他明白的。”
不如说林星纬从知道他爹做错事的那一刻,就已经在思考了,苻缭自认只是单纯地起到精神宽慰的作用,最终还是靠他自己想清楚。
奚吝俭眉尾动了动。
他还没想好如何否认关心一事,苻缭便这样带过了。
心脏猛地跳了一下,随后又立即归于平静。
他既想让苻缭知道,又不想他知道。
怕他看出来,又怕他完全没当回事。
“嗯。”
奚吝俭的口吻显得戏谑:“从你那学的。”
苻缭一怔,发觉他回答的是前面那个问句。
他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回答什么,像突然被点名起来表扬,而他还不知其缘由。
耳根有些发热。
尽管有些违心,但他更害怕沉默。
“可以用在该用的人身上。”他轻声道。
苻缭低下头,尽量不让对方看见自己的表情。
奚吝俭轻哼了一声:“孤知道。”
于是苻缭嘴角礼貌地勾了勾,表示他的开心。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
是林星纬回来了。
苻缭还在惊讶他回来得如此早,林星纬已经看见奚吝俭的身影。
奚吝俭看了苻缭一眼,又瞥视一脸不可置信的林星纬。
苻缭小声道:“亲人离世,总是难过的。”
就算林星纬再厌恶林光涿的行为,先前他的犹豫早已将他根深蒂固的思想暴露在外。
林星纬是高兴的。苻缭知道。他再也不用在良知与孝顺里做抉择。
但他害怕被人发现这一点,甚至是怕自己承认这一点,他必须用愤怒来掩饰他的窃喜。
至于愤怒的矛头,当然是指向奚吝俭的。
他们旧党,本就仇视奚吝俭,此时他再如何歇斯底里,人们都会觉得正常,还会赞叹他的不畏强权。
奚吝俭这时候应该赶快离去才好。
苻缭还在暗示奚吝俭的时候,眼见林星纬缓过神来,看向自己。
他的眼眶红得可怖,吐气又是如此沉稳,两种极端的不同似是要将他割裂。
他很累。
他的眼眸浑浊得看不出情绪。
然而,没等苻缭说什么,林星纬又匆匆走了。
苻缭思索片刻,恍然。
林星纬害怕他爹的事情会牵连到他们家。
奚吝俭手刃林光涿,也代表他可以亲自杀了林星纬。
此时上前,林星纬也不敢用自己的命冒这个险。
他的母亲还在等他。
再如何,也要拖到文书判下,他们再做打算。
苻缭轻轻叹了口气。
奚吝俭挑了挑眉。
“又在担心别人了。”他有些没好气,冷笑一声,“你明明与这事无关,反倒大家都来寻你。”
说罢,他抬脚便走。
苻缭立即反应过来,沿着相反的方向望去。
是官家身边的传话太监。
苻缭知道,奚吝俭造成的结果是官家想看到的,但不代表着他就可以无视官家,想杀谁就杀谁。
太监请他去偏殿一趟,苻缭也知道,定然是要催促他。
即使苻缭已经说过,这件事急不得。
一进偏殿,苻缭便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寒意。
是米阴在看他。
苻缭心下一惊,面上却得体地笑了笑,就像平日与人打招呼一般。
他的眼神里带着点询问,不解米阴这时候看他,是有什么事。
米阴又低下头去,躬身立于奚宏深身后。
“他凭什么不问朕的意见?!”官家的话已经说到了后半段。
“他又一次抢了您本该做的事。”米□□,“这是在给您施压。”
奚宏深怎么会不知道。
他死死地攥紧了拳。
奚吝俭永远都是他的阻碍。
他看向苻缭。
“你答应过朕,会把他赶出京州。”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究竟还要多久?”
苻缭不敢怠慢。
“官家,殿下正在气头上,我不好劝阻。”他额上出了些汗,紧绷着的神经让膝盖伤处的疼痛更加明显,“不如官家来定一个期限,我听官家的。”
奚宏深见苻缭如此顺从,不爽又消下去些。
“不错,还是你懂事。”他哼哼两声,完全不觉得自己比人年幼,“期限……期限……什么时候好呢?”
他自然想越快越好,但方才听苻缭这么一说,也冷静下来,知道这事从前就难办,现在也不可能好办。
奚宏深为难地看了米阴一眼。
米阴默了默,竟然没有第一时间给出回答。
“官家觉得何时合适,便定在何时。”
奚宏深有些意外,本就没有确切时间观念的他越来越迷糊。
“你怎么了,怎么不帮朕了?”他张了张嘴,眉毛立即耷拉下去,“你快说,你觉得什么时候最好?”
米阴似也没想到他会有如此反应,眉头猛然一皱又立即放松下来。
他微微偏头,像是在思考,最终才缓缓道:“一个月,官家觉得如何?”
“太长……”
奚宏深本想抱怨,突然对上米阴的目光,身子一抖。
“好吧,一个月就一个月。”
他一指苻缭:“一个月,朕要奚吝俭滚出京州!”
苻缭默默躬身,没有应是。
徐径谊知道官家对自己已经生了些不满,这时候便连忙插话,把官家哄高兴了,官家也没有注意到苻缭根本没有应下他的要求。
甚至连他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但很快,这个疑问也被他抛之脑后。
到了他看戏赏歌舞的时候了。
每每这个时候,他便特别有干劲,把身后跟着的一行人甩得很远。
米阴与徐径谊不徐不疾地走在最后。
“一个月。”徐径谊琢磨着这个时间,“总管,是不是真的有点急?那世子现在和璟王可没什么关系了。”
“足够了。”米阴声音很平,“之前已经耗了太多的时间。”
徐径谊听这意思,心中默默思忖。
看来颇有种背水一战的感觉。
难不成米阴已经做好了要与奚吝俭拼个你死我活的觉悟了?
“这么说,一个月就是他的最后期限了?”徐径谊再一次肯定道。
“是。”
米阴盯着奚宏深的背影。
“一个月,是他最后的期限。”
第67章 第 67 章
林光涿死了, 林家暂时没出事,林星纬还要照例给他父亲守孝。
文渊阁内的事务,成了苻缭一人打理。
吏部个别有眼色的人已经在试探苻缭有没有想多招人手顶替的了。
替着替着, 就能把林星纬给顶下去。
苻缭自然是拒绝了。
今日又要整理地方送上来的乡试试卷。北楚渐渐稳定后,地方负责管文书的官吏有了空闲去寻它们, 送上来的试卷也多了起来。
苻缭和以往一样, 不紧不慢地整理——虽然工作量大了些, 但他一个人仍可以在上值时间内完成。
苻缭看着眼前的试卷, 将他们按区域放好时, 隐约瞧见阁外有个人影朝他走来。
看清那是谁后,苻缭相当意外。
“小季?”他连忙上前。
文渊阁内外都没有人,季怜渎还是蹑手蹑脚地进了阁内, 轻巧的步伐像是仍在舞蹈一般。
他额上出了些汗,还有些喘,看他身上的衣服, 应该是刚表演完。
“可是出了什么事?”苻缭问道。
季怜渎摆摆手,道:“我没什么事。”
苻缭示意他坐下。
季怜渎比记忆中精神更好了些,神情也轻松不少。
看来目前的生活如鱼得水。
苻缭稍有放松, 但还是没完全放下心来:“没有人找你麻烦吧。”
季怜渎摇摇头,说话时的自信毫不遮掩:“现在刚过千秋节, 我可是早想好如何应对了,你放心吧。”
苻缭被他骄傲的表情逗乐。
也是, 都忘了他可是这本书的主角, 进皇城不是他的最终目的, 自然不会这么容易放松警惕。
“差点忘了正事。”季怜渎突然皱起眉, 左顾右盼,“你的同僚, 是林家那个独子吧?”
苻缭应了声是。
“林光涿那事我也听说了。”季怜渎摸了摸下巴,下意识看看四周有没有人经过,“他的确不是个东西,不过听说他儿子与他颇有嫌隙,想来也是不齿他爹的,要是被牵连到也怪可惜。”
此话一出,苻缭便猜到季怜渎来的目的了。
“官家好像在琢磨着如何定罪。”季怜渎悄声道,“听说他与你是同僚,不知能不能帮上点忙。”
本来官家看他歌舞都目不转睛的,刚开始他还生怕官家挑刺,后来发现他就是单纯喜欢看。
而今日不同,看今日官家那心不在焉的模样,还时不时与米阴交头接耳,再结合自己听见的各种各样的故事版本,他便猜到官家在想什么。
林光涿的罪名说大可以是欺君,这种在官家眼里最该死的人被奚吝俭抢着杀了,官家自然要做些什么维护他的尊严。
不过看他们说了那么久,官家面上始终没有高兴的神色,还险些和米阴吵起来的模样。
季怜渎有些放心不下。
主要是,那个林家的公子好像是苻缭的朋友。
他又戴孝去了,想来想去,还是要和苻缭说。
“多谢你特意来告诉我。”苻缭笑了笑,“你才刚退下来休息吧,现在天热,别累坏了。”
季怜渎眨了眨眼,有些不好意思。
“没有,我正好路过。”季怜渎捏了捏指节,偏过头去,小声抱怨道,“那小孩就知道玩乐,吵得要死,还是这里清静。”
苻缭浅浅笑着,给他斟了杯茶。
季怜渎脸上浮起些红晕。
他用手扇了扇,暗示自己只是热的。
苻缭也不戳破,只是眉眼弯弯地抿起嘴。
“怎么还对我这么好……”季怜渎有些不好意思。
他来只是想还一些之前欠的人情,这刚还上一点,又欠下了。
“这叫作什么好,顺手就做了的事。”苻缭觉得季怜渎过于受宠若惊,连忙摆手。
季怜渎仍是扭捏,不知道该说什么,装模作样地又四下环顾一圈,像是觉得没意思一样出了口气。
“那我先走了。”季怜渎道,“待会指不定又有什么事。”
苻缭点点头,与他告别。
季怜渎离开后,苻缭开始思考。
奚吝俭没有要杀林星纬的意思。
官家既然想管林家,那必须得在朝堂上下旨,兴许奚吝俭可以从中斡旋一下。
不过,他也没有必要再管这件事。
他的目标已经达成了,林家其他人如何,奚吝俭大抵不会再多花心思。
但苻缭还是想争取一下。
当日下值后,苻缭便去了璟王府。
被告知璟王如今不在府中,也没提何时回来。
今日想再见到奚吝俭怕是难了。
苻缭皱了皱眉。这种事自然是越早商量越好,但现在这种情况,也只能择日再议。
可惜的是,他没能等到与奚吝俭商量的机会。
第二日,他照常上值时,官家和奚吝俭已经在皇城内门里吵起来了。
今日无须早朝,不知两人相遇是否是奚吝俭有意而为之。
至少苻缭发现自己正好听见他们在争论林家之事时,对上了奚吝俭的眼神。
苻缭一惊,没能过多思索,便已经走上前去。
刚才他便听见,奚吝俭要抄了林府。
原本这也是奚宏深要做的事,但一听奚吝俭这么说,他下意识地就与奚吝俭唱反调,导致最终的结果是官家要护着林家。
现在不是早朝,徐径谊也不在身边,没有能帮他圆场的人。
米阴虽然始终跟着他,此时竟然也没有出声。
苻缭知道该自己出声了。
“殿下,这不妥。”他当即道,“林郎中与他父亲早有嫌隙,想来是不愿与他父亲同流合污,又不愿违背孝道,若是让他死了,该寒天下多少正直之人的心?”
苻缭话是这么说,也知道关于林星纬对他父亲态度这一事,是林光涿死后忽然开始流传的。
这背后有没有推手,他不敢肯定,但既然这对林星纬有利,他不能不用。
“对、对啊!”奚宏深见终于有人帮他说话,没听清是什么就连忙点头,末了才反应过来,“不对、不对!”
苻缭怎么理解错自己意思了!他难道不知道他们林家是犯了欺君之罪吗!怎么可能不要他们死!
身边的太监宫女已经缩起身子,准备迎接砸在他们身上的拳头。
奚吝俭看向苻缭,眉尾挑了挑。
他沉默许久,才缓缓开口。
“行。”
奚吝俭突然笑了一声,在场所有人都毛骨悚然了一下。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让人意外。
“世子协助孤建设园林,帮了孤不少忙。”他道。
“看在世子的面子上,孤放你们家一马。”奚吝俭整理一下衣袖,似是嫌弃林光涿的血弄脏了他的衣裳,“但林光涿,死有余辜。”
奚宏深的面色一下难看起来。
他小声地埋怨米阴:“你不是说奚吝俭一定会抄了林家的吗!怎么一句话就他就改主意了!”
米阴缓缓抬眼,看了奚宏深一眼。
奚宏深打了个寒战,身子缩了缩,不说话了。
“官家,世子说的有理。”米阴并没有什么情绪,“不能寒了天下正直之人的心,放一两个人活着又如何?林府的家产最终还是要进官家的金库。”
奚宏深一愣。
对哦,这样他就又有钱了!
奚宏深盘算一番。
而且,奚吝俭看起来还欠苻缭人情的模样,让他把奚吝俭赶出京州果然是最合适的选择。
他想着想着,笑了出来。
周围人见官家一笑,总算放松下来。
苻缭看向奚吝俭,也对他笑了笑。
奚吝俭轻哼一声,偏过头去,可目光仍然锁在他身上。
清晨的阳光总是很温和,落在苻缭脸上,把他映成了能庇佑所有人的神明一般。
奚吝俭见奚宏深还在傻乐,也没理他,径自离开了。
米阴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苻缭。
米阴嘱咐身边的小太监几句话,小太监便哄着奚宏深去宫内,米阴留在原地,直到苻缭发现他的视线。
“米总管可还有事?”苻缭的心悬了起来。
“有些话,想与世子略说一二。”米阴躬身道,“若世子不嫌奴婢。”
苻缭思忖片刻,最终和他去了。
他给奚吝俭下过毒。
虽然奚吝俭并无大碍,但米阴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一无所知,不如趁此机会,看看能不能帮上奚吝俭什么。
米阴带着苻缭走进皇城,走过一个又一个拐角,最终走到了一处庭园前。
走进庭园,便被繁花迷了眼,要跟着前面人的脚步,才不会晕头转向。
苻缭感觉走了很久,米阴才终于停下来。
他们的面前是一棵高大的桃树。
苻缭向四周看了看,看不见庭园的边界。
看来这棵桃树处于正中间的位置。
它相当扎眼,不仅高大,周围的一圈更是没有栽种什么,也没有铺好的路径,显得独特。
独特到有些毛骨悚然,好像这个庭园就是专门为这棵桃树而建。
米阴仰起头,看着这棵桃树。
苻缭很少见他抬起头的模样,顶多只见过他抬眼,而身子一直是弓着的。
“世子知道这棵桃树么?”他突然发问。
苻缭怔了怔。
既然米阴这样问,说明这棵桃树并不简单。
他摇了摇头。
米阴便偏过头去,苻缭似乎隐约看见了他嘴角的笑意。
苻缭立即提防起来。
“这棵桃树,是娘娘生前最喜欢的那棵。”
米阴看着面前繁茂的绿叶,平平的声调中藏着些感慨:“当年那场大火,奇迹般地没有烧到这棵树。”
米阴竟然主动提了这往事。
听奚吝俭说,米阴隐姓埋名,不愿让人发现他是娘娘身边的太监,为何现在又突然提及这陈年往事?
苻缭淡淡道:“娘娘知道了,定是开心的。”
米阴的眉头压低,旋即又恢复如常。
只是说话时,盯着苻缭的时间变长了。
“殿下也喜欢这棵树。”米□□,“每每路过这儿,他都会驻足。”
“殿下喜欢,也是应当。”苻缭仍是处变不惊。
既然是他母亲喜欢的,奚吝俭多少也会怀念。
“是啊,殿下喜欢也是应当……”米□□。
他既然来这,就说明他没忘掉。
既然没忘掉,为何还要如此忍气吞声?
是给他的威胁不紧迫?
还是他甘愿屈居人下一辈子?
“这庭园,是为了纪念娘娘建成的么?”苻缭问道。
米阴面上的表情头一次那么大。
虽然也只是动了动眉毛。
“自然不是。”
苻缭感觉米阴的语气里莫名带着些自满:“这庭园当然是官家下旨修成的。”
官家要修的,那就不是专门为纪念苻奚吝俭母亲而建的。
可这棵桃树,怎么看怎么显眼。
苻缭有些不解,看向米阴。
米阴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张微合几度,最终没有说出来。
自己也险些犯了这种错误啊。米阴想。
终于体会到了娘娘当年一时情急而犯下的错误。
原来是这样的感受么?
米阴侧过身,不知不觉间退到了苻缭身后。
“世子可知,娘娘当年对殿下的期盼?”
苻缭意识到,米阴这句话,是质问的语气。
苻缭眨了眨眼,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他开口道。
“米总管曾经是娘娘的太监,这些事,该比我清楚得多。”
米阴罕见地愣了一下。
“世子竟知……”他声音愈来愈小,“世子如何知道……”
“米总管觉得,知道这件事的人,有谁?”苻缭铤而走险。
米阴至今也没有对奚吝俭下像样的杀手,总不能因为奚吝俭记得他,而要置他于死地。
但他不会没有动作。
苻缭便是想看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当然,定是要和奚吝俭说的。
希望奚吝俭不会怪罪于他。
米阴顿了顿,没有回答。
他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苻缭见目的已经达到,也不再多留,借口伤病复发,便离开了这座庭园。
米阴没有走。
他望着这棵桃树。
“殿下还记得奴婢。”他喃喃道,“殿下还记得奴婢,那他一定没有忘记娘娘的话……”
为何他不照做,为何他如此窝囊?
藏在衣袖里的手捏紧了。
可是……
“殿下怎么能将这件事往外说?”
米阴自言自语道:“他怎么能说给外人听?”
苻缭竟然知道娘娘的宫殿走水。
明明当年之人讳莫如深,如今之人已经淡忘。
能够告诉他的,只有殿下。
苻缭连娘娘当年的处境如何都不知道,殿下竟然还将这些事告诉了他。
凭什么?
就在刚才,殿下竟然也听了苻缭的话,就这么简单地放过林家。
一定是苻缭影响了殿下,让他如此优柔寡断,失了野心。
要杀了苻缭。
第68章 第 68 章
苻缭并未在这庭园内过多停留。
这庭园美则美矣, 却总让他不舒服。
尤其是这棵桃树,即使它生长得十分健康漂亮。
米阴给他的感觉也是如此。他面上总没什么表情,但人并不呆板, 像是情绪稳定极了,对官家来说, 定是极可靠的一个人。
但苻缭第一眼看见米阴, 下意识地便想远离, 就如同他今日见到这棵桃树一样。
他甚至不明白米阴为何要忽然与他说这些。
桃树的影子就在身后, 提醒着苻缭自己还没走远。
方才的交谈, 除了些奚吝俭及其母亲的事,米阴并未多说,反倒是自己将奚吝俭记得米阴这件事说出去了。
苻缭没有得到相应的情报, 不免可惜,但好在米阴看起来并不如徐径谊等人急着要奚吝俭死。
虽然他的态度仍然是暧昧不明。
这本就是奚吝俭与米阴之间的事,苻缭觉得, 还是交给他们自己处理便好。
至于现在,苻缭得先回文渊阁上值,准备下值后去找奚吝俭。
米阴竟然主动来找自己, 恐怕在他眼中,自己的活动也要被时刻注意着。
而且, 苻缭也想知道些关于奚吝俭的往事。
与米阴的交谈也不能算一无所获,苻缭猜到关于奚吝俭母亲的事肯定还有更多隐情, 是奚吝俭没有细说的。
不过既然奚吝俭没有多说, 也代表着他并不想让自己知道。
至少现在是这样。
苻缭的心思不由得飘远。
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这一切, 好放下所有顾虑向奚吝俭敞开心扉。
一想到这件事, 苻缭不禁起了身鸡皮疙瘩,像是奚吝俭的目光已经聚集在自己身上, 嘴角有意无意地勾着。
光是这样就足够戏弄自己了。
苻缭感觉脸上有点热,惊觉走神,连忙将心思拉回来。
米阴说奚吝俭也该喜欢那棵桃树。
从未听奚吝俭提起过这件事。
不过也是,他的母亲死于非命,即使他以前喜欢这桃树,也难免睹物思人。
话说回来,为什么从没听过奚吝俭母亲的封号呢?
奚吝俭没有提到,米阴也只是单纯地叫她娘娘。除此之外,再也没听人提过她。
广宁宫走水不算小事,似乎也没有再听其余的人说过。
米阴那时候有些意外的神情也让苻缭在意。
自己不过是顺口一问,这庭园是否是纪念娘娘而成,他的反应却如此大。
加之奚吝俭在提到他母亲时有些古怪的态度,苻缭愈发觉得有一段他们心照不宣而没提到的历史。
苻缭摇了摇头。
现在想太多也没用,还是先把当下的事给做了。
想了这么多,不知不觉间苻缭已经到了文渊阁前,却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小季。”苻缭惊讶,“又碰到了。”
季怜渎看起来在这里等了会儿,见到苻缭便立即迎上前去。
他刚要开口,便被苻缭的招呼止住了。
“还不是官家昨日根本没心思欣赏。”季怜渎撇撇嘴,“我就说肯定是为了林家那事,这一解决就把我们叫过去了。”
原本以为当了笙管令,能更有机会往上爬。结果现在官家的面是常能见到,他倒是一心扑在歌舞上了,对他们这些表演者不闻不问。
要想让官家记住自己,还得另作打算。
“是怎么了?”苻缭知道季怜渎不会无缘无故来找自己,“可是遇上了什么麻烦?”
季怜渎皱了皱眉头。
“怎么,你觉得我来找你就是遇上麻烦了?”他有些撒娇的口吻。
苻缭知道他虽然是玩笑话说出来,但是心里还是有些在意的。
“哪有?”苻缭也故作担心道,“既然你这么说,那岂不是我要有麻烦了?”
季怜渎面色一凝。
“我刚刚来时,看见你与米阴单独走了。”他开门见山,“他与你说了什么?你不要被他骗了。”
季怜渎担心极了,不等苻缭回答便自己说了一通。
“他是找我了,你先别担心。”苻缭立即先安慰他道,“在米阴眼里,我现在还是帮着他们的,他们还不会把我怎么样。”
季怜渎闻言,稍安心了些,觉得是自己关心则乱。
苻缭说的没错,而且苻缭还是官家面前的大红人,米阴要动他,也得想好该怎么应付官家。
“但谁知道他有没有些怪招。”季怜渎道。
在宫里待了那么久,又陪官家一起长大,到现在也不见官家与他有什么嫌隙,手段定是少不了的。
自己已经吃过教训了。
苻缭见他还没完全放下心来,想着该如何说。
“他来是为了试探我的态度。”苻缭道,“他们想让璟王尽快离开京州,又怕我在奚吝俭身边待久了出事,才这样的。”
季怜渎还不知道这件事,有些惊讶。
“他们让你把奚吝俭弄出京州?”他道,“这怎么可能?他们逼奚吝俭这么久,他不还是照样安安稳稳地在他那个璟王府里?”
季怜渎的语气里丝毫不隐藏对奚吝俭的厌恶。
苻缭轻轻出了口气。
“小季,你对璟王真的没有一点改观么?”他劝道,“至少在笙管令这件事上,他没有再多管你了。”
否则季怜渎现在恐怕还要被关在璟王府里。
季怜渎一听,心中警铃大作。
“光这一件事怎么够让我对他改观?”他警惕道,“指不定他还有什么更大的计划,还把我们当棋子用呢。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苻缭不语。
自己确实不能慷他人之慨,但季怜渎到了现在对奚吝俭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让他又一次想起原书里奚吝俭最后的结局。
“他只是对你……”
苻缭咬了咬牙。
他只是对你有些不同。
苻缭没见过奚吝俭对谁这么在意,即使这种方式不太对。
自己也是因为这个,才想着要教奚吝俭如何向季怜渎表达他的真实想法,好让他们的误会解开。
虽然奚吝俭没这么做,但他已经开始主动向自己寻求建议了。
他已经有些明白该如何对待季怜渎,也许只是碍于他的自尊,不能这么快地拉下脸来,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而季怜渎已经因为奚吝俭之前的作为,不愿意再等下去了。
苻缭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受。
他的确在为这两人的未来而担忧,但心底里同时生出一种不可言说的情绪,夹杂在这百般情绪之中,企图与它们融为一体,蒙混过关。
奚吝俭若知道季怜渎不能与他在一起,会怎么样?
换作以前,他一定会把季怜渎囚禁起来,宁愿两人一同死去也不愿季怜渎在他面前离去。
或者说,换做小说里的他。
苻缭清楚地知道,他看见的奚吝俭,绝不是小说里写的这样。
他会就此放过季怜渎?
也许他会,也许他还是不甘心。
但至少,他会为病中的季怜渎向自己询问方法。
那也有可能,会因这个缘由来再向自己讨教如何留住季怜渎。
那会是最后一次,他们深于点头之交的交谈么?
在一切结束后,在自己敞开心扉后,以季怜渎来收尾。
苻缭忽然察觉自己在犯浑。
自己竟然,有些嫉妒季怜渎。
嫉妒他拥有奚吝俭的关注,嫉妒他即使对奚吝俭如此态度,还是能让奚吝俭的目光聚在他身上。
但自己有什么理由嫉妒?
苻缭出了身虚汗。
季怜渎见苻缭垂下眼去,连忙道:“哎,先别说他了。我就是想来提醒你,要多注意着些,尤其是米阴,他可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还不用自己的手。”
季怜渎微妙地察觉到宫中的氛围紧张了起来,但说不上哪里奇怪。
大家都是照常上值,照常生活。
非要说原因的话,就是官家近日面上的笑容减少了。
他第一眼见到官家就知道,这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只要事情遂他心意了,他就高兴,若是没顺着他,他就要发脾气,有人就要掉脑袋。
而这几日,官家欣赏歌舞时虽然高兴,但笑容并没有以往那么大。
他竟然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一样,时不时就走神,开始皱眉头。
季怜渎可不认为官家还有自己思考的能力。
山雨欲来。
他的直觉这么告诉他。
季怜渎本以为苻缭已经游离在官场外,虽然有个职位,但不与那些人混到一起,他爹又只有个爵位,已经算是从泥潭里脱离出来。
谁知他竟然还要把奚吝俭从京州弄出去。
季怜渎啧了一声。
“我知道的。”苻缭的笑容一向能安慰人。
而下一句,他话锋一转:“米阴与殿下确实不同,殿下向来不爱解释什么,才有许多人误会他。”
苻缭完全没发觉自己的重点已经骗了,说着又开始蹙起眉来。
“若殿下能多解释些,现在也不用顶着这么大的压力。”
朝廷的压力,舆论的压力。
后者明明是他不该承担的,他却向来不在意。
苻缭不信奚吝俭不知舆论的重要,为何他就是不愿改善自己在百姓间的形象?
苻缭不知不觉间又陷入深思,等到再反应过来时,发现季怜渎已经盯着他许久。
苻缭心下一慌:“怎、怎么了?”
季怜渎眯了眯眼。
“阿缭。”他歪了歪脑袋,“我刚刚有提到奚吝俭么?”
苻缭心跳越来越快。
他不敢看季怜渎,只能躲着视线,嘴角时不时弯一下以增强自己虚无缥缈的自信。
“我只是……”
苻缭尝试解释,季怜渎已经打断了他的话。
季怜渎没有生气,反倒有些好笑,挑起眉看着他。
“阿缭,你自己有注意到么?”他笑着道,“你好像无时无刻不关心着奚吝俭。”
第69章 第 69 章
苻缭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他努力维持这样得体的笑容, 但心中越是发慌,他越觉得面前如此聪明伶俐的人一下便能发现自己的心虚。
“不过是因公事常提到罢了。”苻缭强作镇定,双眸时不时便要躲闪季怜渎的视线。
他本想当即反驳, 又觉得自己过度反应更容易被看出破绽。
心思七弯八绕,致使他回答犹豫了些。
苻缭自己没有发觉, 殊不知这样的反应已经让季怜渎更坚信心中的那个猜测。
“再者, 而今无论是哪方, 对待殿下不都是如临大敌么。”苻缭道, “许多事一触即发, 自然要多关心着点。”
季怜渎眉毛微微挑了起来:“关心,你是说要关心奚吝俭么?”
季怜渎不过想逗一下他,没想到苻缭听后, 耳根的浅红逐渐爬上脸颊。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苻缭轻轻叹了口气,一时感觉有些难喘上气,不知自己的下一个重点该是哪个话题。
“殿下他确实, 和世人所传的不一样。”他本想解释自己话里的歧义,一开口却又想劝季怜渎,“他是将你囚于府中没错, 但同时也保你免受宦官党的威胁,至少你在璟王府里的这段时间, 并没有什么危险,不是么?”
苻缭急匆匆地说完, 发觉自己仍在强求季怜渎。
他有些沮丧地垂下眼, 一时间难以寻到问题出在哪里。
季怜渎听见他的话, 脸上的笑意淡了些。
若说一开始察觉时, 他还有些看笑话的意思,现在却发觉事情的不对劲。
本以为可以拿这个与奚吝俭对峙, 他却发现苻缭对奚吝俭的感情远比他想象的要深。
他竟然不觉得奚吝俭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鬼,竟然连自己遭受折磨的事实都可以为之一笔带过。
奚吝俭究竟是怎么把他骗成这样的?
“阿缭,你难道不知道,把我关在一个小屋子里,日夜遭受看管,对我而言是最大的痛苦?”季怜渎语气冰冷,“若非米阴与奚吝俭都拿我娘威胁,还有我那枉死的朋友,我大可以一死了之,反正我也是出生在青楼的一条烂命,没人看得起我,我清楚得很。”
夸赞一下自己的外表和舞姿,就以为能骗到自己了?
不过是当一个漂亮的玩物看罢了。
苻缭没有再反驳他。
季怜渎说的没错。
苻缭有些怀疑自己。
明明自己的目的是要帮季怜渎,为何到了现在,季怜渎是最不满意的那个人?
“抱歉。”苻缭轻声道。
也许自己不该多加干涉,任由他们二人发展才是最好的。
季怜渎哽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也放缓了语气:“阿缭,你跟我说说,你为何觉得奚吝俭是好人?他当初可也是差点要了你的命。”
“我没说他是好人。”苻缭小声道,“不过他也并非无情无义之人,只是偶尔,表达的方式不太对。”
奚吝俭确实杀人无数,有许多人虽然该死,但不应该死在他手上,他的行事的确说不上是什么正直之辈,他也不这样标榜自己。
苻缭再清楚不过。
但他就是对奚吝俭生不起厌恶,相反,从他的一些行为中,苻缭还窥得几丝他藏在这残暴手段下的真正用意。
苻缭并不反感。
至于他表露自己的方式,这也是苻缭一开始要接近他的原因。
不就是因为奚吝俭不知如何正确地向季怜渎表达自己心中的占有欲与情愫么。
苻缭想明白了些。
季怜渎之所以不肯改观,是因为他从根本上就不认同奚吝俭的行事风格,虽然他知道奚吝俭有这么做的理由。
而自己却能够接受。
“那他对你呢?他对你可不算好吧?”季怜渎有些着急,“这些传言不可能是凭空而来,而且他当初可是实打实地要置你于死地!”
苻缭怎么会喜欢上一个要害他的人呢?!
“是我对你的吸引力已经不够了么?”季怜渎一时没刹住车,话刚到嘴边就说了出来。
苻缭瞳孔一缩,迟钝地转了下脖子,看着季怜渎。
季怜渎自知失言。
然而,还没等到他开口,苻缭便先说话了。
“小季,你是不是误会了?”苻缭面上的红色仍没褪去,却没有刚才的局促,“我只是……对殿下的看法和其他人不同,这和你没有什么关系呀。而且,那时殿下真的没有要杀我的心思,你看我到现在不是也活得好好的么?”
苻缭说着,自己心里也有些奇怪。
什么叫“我对你的吸引力”?
原主是喜欢季怜渎,他为了不被察觉也是这样谎称,除此之外再没别的事了。
苻缭心跳漏了一拍。
难道……季怜渎以为自己喜欢奚吝俭?
漏了一拍后,紧接着的就是怦怦的猛烈撞击声,敲打着他的内心。
怎么可能?
苻缭笑了一下。
自己自始至终,都是在为了季怜渎与奚吝俭能在一起而努力。
而且自己对奚吝俭能有什么其他的心思……奚吝俭早就喜欢上季怜渎了,不是么?
就是这样。
季怜渎皱了皱眉,随之而来的心思,便是如何利用这点。
没想到苻缭根本没发觉他自己的情愫。
明明以前迷自己迷得要死,这才过了多久就移情别恋。季怜渎腹诽。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总欠他一样。
……他倒是也单纯。
当初喜欢自己时愿意主动退出,现在又连自己究竟喜欢谁都不知道。
算了,他不知道更好,省得被奚吝俭骗过去。
只要苻缭一直认为奚吝俭心悦自己,他定然不会插足于自己与奚吝俭之间,也就不会让奚吝俭得逞。
季怜渎嘴角勾起一丝笑。
还好当初没捅破这件事。就算捅破了,兴许苻缭还觉得他的心思是在自己身上,同样不会再去亲近奚吝俭。
这步棋倒是歪打正着走对了。
苻缭还在努力平复自己的心跳。
他眼睛看着季怜渎,心思早已飘远,大脑一片空白,努力要回想起什么,总是会看见奚吝俭的背影。
他吓了一跳,又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而冷静下来想到的第一个人,又是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
苻缭感觉自己心中的一座大山在无声地崩塌,他的任务就是要宁静地不让人察觉这地动山摇,让人意识不到这里本来有一座无可撼动的高山。
他只看见季怜渎的嘴唇张张合合,回过神来时,听见的第一句话,是季怜渎说完的最后一句。
“奚吝俭是喜欢我,但他的为人……我还需要一段时间去定夺,也许这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才能够接受。”
苻缭“啊”了一声。
也就是说,其实季怜渎是有在考虑这件事的。
只要奚吝俭能对他好一点,时间一长,季怜渎兴许就会默认。
“那很好啊。”苻缭这样说。
他笑着谴责自己的心口不一,以心脏的剧烈疼痛作为惩罚,想让自己痛到忘记那不该产生的想法。
季怜渎抿了下唇。
苻缭的状态,看着有点不大对劲。
“阿缭,你还好吧?”他担心道,“可是哪里不舒服?”
苻缭连忙摇了摇头,眼前却是有些花白。
“总之,你愿意给殿下一些时间总是好的。”他道,“殿下知道了也会很高兴的,不过他应该不会说出来就是了。”
季怜渎忍住要翻过去的白眼,还没开口,便听见阁外传来声音。
“高兴?”
两人同时认出了这声音,均是一愣。
“殿下?”苻缭下意识就想站起来,但膝盖的伤口让他犹疑了一下,奚吝俭已经到了他面前。
季怜渎浑身一僵。
“殿下是什么时候来的?”苻缭问出了季怜渎想问的问题。
“路过。”奚吝俭回答得平淡,不知是真是假,看向二人的眼神里带着些玩味。
季怜渎暗道一声不好,苻缭却把他理解为奚吝俭想要和季怜渎独处的意思。
“我……忽然身子有些不适。”苻缭这时候没再说谎,“阁内有些闷,我先去外面坐会儿。”
苻缭害怕看见他们二人交谈的样子,即使他们现在还是火药味十足。
但苻缭知道,他总会想到之后他们二人的样子。
那个自己曾经所期待的场景,那个自己为之努力的场景。
正巧,方才自己又与季怜渎提到了奚吝俭,也许这一次他们能够好好聊聊?
若是顺利,一定会有很大的进展吧,毕竟他们都是聪明人。
自己能做的似乎也都做完了,是不是该找个合适的时机退出?
苻缭压抑着自己内心最深处的不甘的呼喊。
也不用找个时机,其实他和面前的两人,只要不刻意来往,最终都会慢慢疏远的。
他不用特意做什么。
苻缭想着,撑着桌面,想站起身。
“阿缭?”季怜渎连忙拉住他,猛然发觉他面色惨白,连唇上都没了血色。
奚吝俭看见他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开,眉头少见地死死皱着。
“我就去外面坐会儿。”
苻缭没想到两人连目光都是那么同时地聚焦在自己身上。
他缩了缩身子,想挣脱开季怜渎拉着他衣袖的手,却怎么都用不上劲。
两人看他的时间越久,他越不自在。
他只想快些摆脱这样窘迫的处境。
耳边有些混乱,眼前熟悉的景象都像突然陌生了一样,让他无端地生出想要逃离这里的恐惧。
苻缭猛然站起身,还没迈出一步,头遽然痛了起来,眼前一片花白。
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但他已经听不清后面的话了。
苻缭眼前一黑。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努力避开了奚吝俭的眼睛。
第70章 第 70 章
苻缭醒来时, 感觉到眼前的景象有些陌生。
这并没有使他害怕,因为他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映入眼帘的是修饰繁复的木顶,颜色柔和, 教苻缭本就困乏的心思更上一层楼,刚睁开眼又想闭回去。
身子躺在柔软的床榻里, 让发疼的脑袋不再那么刺痛, 转化成无言的酸麻, 控制着四肢深深陷在温暖的丝绵中。
苻缭慢慢眨了眨眼。
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醒了?”
苻缭下意识循着熟悉的声音望去, 看见奚吝俭皱着眉, 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苻缭方意识到如今不是傍晚,周围有些阴暗是因为奚吝俭挡住了外面绝大部分的光线,让他的眼睛不会那么难受。
“多谢殿下。”苻缭嘴角不由得浅浅勾起。
他的声音沙哑, 苻缭刚开始还没察觉,最先感觉到的是喉咙相当不舒服。
还没清完嗓子,瓷杯便端到了他的面前。
奚吝俭侧目, 手稳稳地停在他的嘴边。
“喝水。”他面无表情道,“什么都不知道就先谢了,你说得倒是顺口。”
奚吝俭并非不知道他在谢什么。苻缭很清楚。
本该在圆桌边的椅子被拖到了床前, 自然不是只为了好看。奚吝俭既然坐在上面,那自己醒时也没必要站起身。
他确实是有意而为之。
尽管他不承认, 苻缭仍是能感受到他默默关心。
奚吝俭从不主动说这些,又有多少这样细小的举动被忽略了?
苻缭想着, 垂眸接过奚吝俭手中的瓷杯, 摸到透过冰凉杯壁传来的一点温度。里面的水温得刚好, 足够渗出些温热传到苻缭指尖, 又不会太过滚烫,叫人难以下口。
苻缭小口啜饮着杯中的白水, 莫名感觉尝到了一丝甜味,淡淡地摊在舌根,使得甜味久久停在喉间。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奚吝俭问他。
苻缭喝完水,嗓子好受不少。
他撑着把身子坐直,手在袖口处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
是他买的蜜饯。
那日他买的一包,还没吃完,便分装了一小袋出来放于袖内。
此时它正静静躺在袖口处,露出半个形状。
苻缭一下警惕起来,又想起奚吝俭看不见里面装着什么,才放下心来。
再者,他知道了又有什么关系?蜜饯不过是常见的小零嘴而已,自己爱吃不会显得哪里可疑。
“没有。”
苻缭绞着自己的指头,不动声色地将掉出的小袋子收回来。
其实还是感觉有些累,头痛已是常态,苻缭便将这些省去了。
苻缭此时才开始回忆起之前的事。
他看了一眼奚吝俭。
自己是怎么到璟王府的?
怎么还躺在床上?
苻缭试图回忆,但脑袋一片空白。
只记得,那时候似乎还有其他的人在……
但前因后果,他都想不起来了。
苻缭皱了皱眉,好像那一大段的事情都被删掉了一般。
奚吝俭看得出苻缭在因什么而烦恼。
“你在文渊阁晕倒了。”他提醒苻缭,“还记得么?”
苻缭脑袋一疼,想起些零星的片段。
自己的身子虽然差,但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晕眩。
现在身子没有什么强烈的不适感,应当不是身体出问题。
那就是另有原因了。
苻缭想起了有一个人在他身边说话。
那个人的笑容很好看,很耀眼,一颦一笑都能吸引住人的目光。
奚吝俭也在……奚吝俭是后来的。
他记得之前聊得好好的,奚吝俭一出现,自己好像就紧张起来。
不是说他害怕奚吝俭,而是……
季怜渎。
苻缭终于想起来。
那时候自己无端紧张又惊慌失措,是因为季怜渎说自己总提到奚吝俭。
而后正主就来了。
让苻缭想起在小说里看见他们命中注定的相遇,与之后纠缠不休的爱恨。
让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绝不能插足这二人之间。
即使季怜渎对奚吝俭仍没有改观,但苻缭知道,奚吝俭对季怜渎已是相当上心。
这才是让苻缭心神不宁的原因。
若是被奚吝俭知道个中缘由……
苻缭打了个寒战。
不能让奚吝俭知道。
不过,就算知道了,只要自己不说清楚,他大抵也是以为是自己在担心季怜渎。
苻缭庆幸又失落,渐渐回忆起昏厥前那无力的酸楚感。
原来是这样。
自己是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而晕过去的。
即使没人看得出来,也没人知道。
苻缭面颊上染了些红晕。
也太丢脸了。
“怎么了?”奚吝俭见他面色涨红,神情难看,眉头不由得压低,“你不知道自己身子经不起折腾?”
苻缭稍稍松了口气。
至少奚吝俭没看出来。
保险起见,他还是问了问:“我是怎么晕过去的?”
奚吝俭扬眉:“你是在问孤?”
苻缭指尖立即抓紧了床褥。
“你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孤怎么会知道?”他指尖点在床沿,“让你好好休息,非要折磨自己,晕过去时险些又摔到膝盖。”
奚吝俭不知道。
苻缭的手指登时松了力道。
也是,他怎么会知道?
“可能是没休息好。”苻缭轻声道,“不要紧的。”
奚吝俭立即冷笑一声:“那什么要紧?”
苻缭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奚吝俭那笑里的攻击性立即消散。
“也就你不把自己当回事。”他啧了一声,“别家公子哥,蹭破些皮都要找人算账。你忽然出事,把吏部的人可都吓坏了。”
苻缭有些惊讶:“他们?”
奚吝俭瞥了他一眼,知晓他大抵是不知原因的。
倒是……有些可爱。
能把奚宏深哄好,却不知这点儿小人情世故,也是让人意外。
见到奚吝俭脸上稍显揶揄的神情,苻缭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又不是他们不给我批假,我自己也没想到。”苻缭道,“总不能有人去找他们麻烦。”
奚吝俭轻哼一声,视线移向别处。
苻缭顿了顿。
“殿下……”他有些犹疑,“这确实不是他们的问题。”
“孤知道。”
奚吝俭捏了捏鼻梁。
苻缭总在这些方面如此敏锐。
“孤还不屑与他们打交道。”奚吝俭很快转开了话题,“你真的没事?”
苻缭抿嘴脸上露出一点笑意,摇了摇头。
奚吝俭仍没放下心。
苻缭晕过去时,面上没有一点血色,说是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都不过分。
他不是没请郎中看过,但郎中也说苻缭并无大碍,突然晕厥兴许只是当时天气太闷,或是苻缭自己没休息好。
苻缭确实说过,他想去外面透透气,但文渊阁并不封闭,可以说四面八方都能来点风,这几日雨也小了些,这说法显然站不住脚。
至于苻缭自己,他先前与季怜渎还有说有笑,自己一来,他便有些异样。
怎么,是打扰到他与他心上人的浓情蜜意了?
奚吝俭眉头不自觉压低。
“我真的好很多了。”苻缭见奚吝俭不太相信,只能硬着头皮道,“也许是坐久了,站起来时本就发晕,当时一下没注意,便昏过去了。”
他捏紧瓷杯,看着奚吝俭的眼睛,以此掩盖他的心虚。
奚吝俭不为所动地盯着他。
苻缭便知没有办法,只能绞尽脑汁地思考有什么可以把这个话题岔开。
他想到了。
但他不是很想说。
苻缭眨了几下眼,睫毛微微颤动。
还是得说。
“对了,小季呢?”他看着身上的被褥问道。
身边人的气息顿时消失。
苻缭浑身一颤。
这不是离开的预兆,而是猛兽即将捕食,要隐藏起自己气息的行为。
一瞬间,一只大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奚吝俭的双眼近在咫尺,鼻尖几乎要挨到他相同的部位。
周身被熟悉的香味缭绕,视野被奚吝俭强势地占据了全部。
苻缭屏住了呼吸。
果然,一提到季怜渎,他的反应就会变大。
苻缭眼睛一下有些酸。
他只能忍住,低下头不与奚吝俭对视。
“为什么不看孤?”
奚吝俭立时抬起他的下巴。
苻缭只感觉到一阵巨大的推力,视线已经不可避免地与奚吝俭接触。
奚吝俭看见他眼眶有些泛红。
心脏猛然收紧。
“你就这么讨厌孤?”奚吝俭难以置信。
他不该是这样的态度。
“没、没有……”
苻缭暗骂自己的窝囊,还是躲避着奚吝俭的视线:“我只是……”
我只是喜欢你。
苻缭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他早该认清这一点。
他质问过自己许多次的,他不敢回答的问题,其实他心里早有答案。
但这个答案的终点,便是无疾而终。
苻缭畏惧于这个事实,又深陷其中。
奚吝俭发觉苻缭身子渐渐颤抖起来。
虽然他的面色就如同厌恶一般,但耸起的肩膀与紧闭的双眼让奚吝俭微妙地察觉到,是自己误会了什么。
奚吝俭眉头扭了一下,一时间太多情感的交织让他拿不准面上该作何表情。
他手上的力道放松不少,安抚般揉了揉苻缭的肩。
明显感受到面前的人渐渐放松下来,轻轻出了口气。
眼尾也被染红些许,湿漉漉的双眸总算敢睁开,轻轻瞥了一眼自己后又迅速垂下眼,低下的眸子又总飘到按在他身上的手中。
苻缭小小地吸了口气。
奚吝俭的气息愈来愈近,温热的呼吸吐在他裸露在衣裳外的皮肤,发痒又让人阵阵战栗,想要逃离又止不住地想要靠近。
他能看见奚吝俭棱角分明的下颚角,看见他脖颈下的几根青筋,延伸到衣领下的隐秘处。突出的锁骨若隐若现,胸口的肌肉被衣裳遮住,又通过露出的手腕勾得人遐想那段被遮挡住的肌肉会是什么样的线条。
他忍不住想去探寻。
细微的喉结滚动没能逃过奚吝俭的双眼。
奚吝俭一怔。
他张了张嘴,思考着那万中无一的可能性。
不,并不是这样。
他既然……不是那个苻缭。
他也算变相承认了这件事,自己当然可以有所期待。
奚吝俭沉下身子,不再俯视苻缭,一手护住他的后背,因着两人贴得极近,苻缭莫名感觉像是一只大狗趴在身上。
说是狗似乎不太符合奚吝俭的特性。
苻缭想起青鳞。
不过青鳞要比他活泼得多。
尽管如此,也不能让人忘记那终究是一头狼。
而奚吝俭是让人生畏,但他也是实打实的,有血肉的人。
自己还喜欢上了他。
苻缭感觉心脏都在谴责自己,快速地撞击着胸腔。
奚吝俭忽然开口了。
“你准备要和我说的事。”他放轻了语气,像是抓住了某种希望,“包括他么?”
苻缭绞在一起的手指紧了紧。
他,自然指的是季怜渎。
既然奚吝俭已经察觉自己不是原主,想来也会对这件事有所怀疑。
事已至此,怎么说都觉得不够妥当。
最好的办法,自然还是说实话。
苻缭看着奚吝俭锐利狭长的双眸,心尖忽然一颤,好像什么淤堵的复杂思绪都悄然散开。
虽然这并不会让他有多高兴。
这是他知道,所有事都尘埃落定,自己不过是给这结局添了些可有可无的尾声罢了。
苻缭闭上眼,轻轻点点头。
“我会说的。”他道。
他的神情并没有他的语气那样轻松。
苻缭以为自己与往常无异,殊不知是自己早已习惯了在奚吝俭身边卸下防备。
即使他藏起落寞,在仍是逃不过奚吝俭的眼眸。
这也让奚吝俭看见了些许的曙光。
“苻缭。”
苻缭抖了一下。
奚吝俭几乎没有喊过他的全名,这使他下意识便抬起眼,看向他。
“你知道,一切结束后,你的一切其实都已经与孤无关。”
他薄唇微启,让苻缭如坠冰窖。
苻缭迟滞地点点头。
到那个时候,自己喜不喜欢季怜渎,都无所谓了。
“殿下说的是。”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吐出这几个字,也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眼里好不容易亮起来的一点儿光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奚吝俭的心揪了一下,又不禁高兴。
他是在意自己的。
既如此,他也可以再进一步……
也许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奚吝俭并不悲观,相反,在事情仍不确定时,他更愿意相信对自己有利之事一定会发生。
奚吝俭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可眼前人可怜的模样又让他生了一丝久违的歉疚,这歉疚并不单纯,让他的手蠢蠢欲动,想要把人抱进怀里。
如同最初时,他在马上依偎着自己时的模样,是如此信任自己。
即使他在害怕,即使他想逃走,但胸膛里的温暖依旧没有散去半分。
“听我说。”他不想再让苻缭露出这样的神情,连忙将他失神的眸子唤了回来。
“本该如此。”他盯着苻缭的双眼,两人的气息交缠,教奚吝俭一时忘记组织好的语言。
短暂的沉默让奚吝俭恨不得用行动代替言语。
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即使如此。”他缓缓道,以保苻缭能够听懂他的意思,“我并非没有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