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老爷子去世于9月14日晚。
中秋节的前几天。
葬礼于中秋节前一天举办。
郁李很早便被接到了霍家。
他到了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见到霍长风,应当是在忙。
骆新将他送到霍长风的房间门口,让他先进去休息,之后会有人来叫他。
还有佣人送来吃的。
郁李难得在吃饭的时候没胃口。
他是个奉行人是铁饭是钢的人,连被强行送给霍长风那天,他都该吃吃该喝喝。
他站在窗户边,霍长风的房间是别墅三楼。窗户跟市区里那套大平层一样,非常明亮的大窗户,视野良好。
一眼望过去,能够看见很远的地方。
房间拉上半扇窗帘。
郁李站在窗帘边,低着头看下方挂满的白灯笼跟白花白绸缎装饰。
郁李捏着手机,看了一会儿后,点开一个沉寂许久的聊天框:“奶奶,想你跟爷爷了。”
聊天框拉上去,全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
下午一点的时候,郁李收到了消息。
是霍长风发来的。
霍家的老宅解禁,郁李进来的时候没有管控他的手机,霍长风也能使用手机。
他让郁李中午可以睡一会儿,两点半的时候,他来接郁李。
霍长风:[今晚你需要陪着我守夜,一直等到明早骨灰盒入墓。]
郁李没说别的,只回了个“好的”。
他按照霍长风说的,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企图入睡。
但只睡了几十分钟,两点不到,便一身冷汗惊醒。
郁李去洗了个澡,将自己收拾干净,换上霍长风让人给他准备的黑色西装,胸口的口袋里插着一朵白菊。
霍长风来接郁李的时候,看见的便是郁李安静坐在窗户边,没有背单词,没有看书,什么都没干,只是近乎肃穆的空坐。
他听见开门声,立马转头起身过来:“走吧。需要我做点其他什么吗?”
霍长风将他胸口那朵白菊扶正:“不用。跟着我就好。他看见你在他的葬礼上出现,会很开心。”
郁李抿唇,小幅度点头。
葬礼来了非常多的人。
霍家的人自是不必多说,无论多忙多远,都赶回来出席。
海城其他与霍家稍微有点交情的人,也纷纷出席。更有不少于霍老爷子关系不错的人物,自其他地方特意赶来参加葬礼。
郁李还在人群中看见臧思若与柯乐他们。
大家守在老爷子灵堂前,郁李站在霍长风身边的家属位置,看着霍长风与来来往往吊唁的人寒暄道谢。
不少人的目光都会落在郁李身上,打量一圈。
郁李没有多余反应,既不因为这些大人物的视线怯场,也不因为他们的关注而窃喜。
他的注意力不在他们身上。
霍长风间隙里看郁李的侧脸,想,或许在场这么多人,郁李是跟里面躺着的人关系最浅薄,却最为他伤心的人。
霍长风觉得他自己都没有这样难过。
霍老爷子的死被拉长,他的死亡是必然的,霍长风与他都心知肚明。甚至为了股价与霍家内部的情况,霍老爷子撑到最后几个月,已经无比的痛苦,活着变成了一种折磨。
死了反而是解脱。
霍长风为他能摆脱痛苦感到高兴。
而郁李作为不知情者,来代替付出了那份哀悼与伤心。
他爷爷看人一如既往的准。
一夜无眠。
后半夜,佣人送来吃的。
霍家人留着守夜,部分与霍长风关系好的年轻人,也陪着守夜,诸如柯乐几人。
郁李的生物钟遇到了很大的挑战。
他困得东倒西歪,强撑着不睡。
霍长风拉着他:“去吃点东西吗?吃完会精神些。”
郁李用力撑起自己的眼皮,瞪着眼点头:“好。”
他们去了柯乐那桌。
这群二代是夜里通宵玩惯的,根本没有生物钟这玩意儿,瞧见郁李困得东倒西歪的样很新奇。
臧思若问:“喝不喝冰的?”
郁李眯着眼睛去打量臧思若推来的饮料,是冰可乐。
他摇摇头说:“我就喝水。”
臧思若耸肩。
他们吃了半个小时,郁李果然又精神不少,抱着加了冰块的白开水发呆。
霍长风在郁李的后颈捏了一下,他的手冰凉,郁李被冻得一激灵,彻底清醒。
“再过两个小时天就亮了。”
郁李点头,凑到霍长风脸侧小声问:“定的什么时候?”
“九点吃完早餐出发,十一点下墓立碑。”霍长风的手虚按郁李后腰,低声说:“立碑后,在爷爷的墓前,正好宣布一些事。”
郁李茫然点头,眼睛盯着外面墨蓝的天。
他忽然小声问霍长风:“你不难过吗?”
霍长风沉默片刻,反过来问郁李:“你呢?”
“你是问……现在?还是,我们家那个时候?”郁李迟钝的思考。
霍长风说:“你更小的时候。”
郁李眼神茫茫,语气平淡放空:“第一次难过。”
霍长风:“第二次不难过了?”
郁李摇头:“更难过了。”
霍长风就那样看着郁李,大约几分钟,周围是许多人的窃窃私语。臧思若跟柯乐一群人在喝可乐,此起彼伏的打气嗝,用这么一点点不出格的小乐趣让自己保持精神。
霍长风回答了郁李的问题:“我也难过。”
“我比你大了十几岁,还是难过。”
“啊?”郁李觉得自己脑子彻底转不动了,“你不是28岁,比我大……二十八减二十……”
霍长风淡淡笑了声:“我是说,现在的我,比十五六岁的你,大了十几岁。”
郁李低下头去,闷闷说:“哦。”
他羡慕的说:“真好啊,你比我多有了十几年。”
霍长风彻底哑然。
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那样安静的看着郁李。
是啊,他比郁李要幸运的多。
早上九点,大家草草吃完早餐,一群人顶着太阳送骨灰盒下墓。
太阳最晒的时候,一切落定尘埃。
霍老爷子多年的专用律师团一起走出来。
这个小律师团有三人,都是业界有名的大手,为霍氏服务多年。
他们也是这场葬礼,绝大部分人真正在意的重点。
或者说,他们手里的东西。
这么多人愿意在这里陪着熬整宿,统统是为了见见霍老爷子的遗嘱到底写了什么。
那可是一笔庞大的资产,光是不动产就无数,股份更是人无数人眼睛滴血的天价财富。
随便漏一点,就够一个普通人全家吃喝玩乐躺平舒服一辈子。
所有在意那份遗嘱的人,近乎屏息。
霍老爷子真是藏得够死,他手底下的人也真是够忠心,竟然一点儿风声都没漏。
三位律师捧着文件,轮流宣读自己负责的财产部分。
霍老爷子的不动产分给了霍家不少人,这家分一套别墅珠宝藏品,那家分某个酒庄份额。
分完不动产,是老爷子多年投资控制的股份。
这同样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不少如今的富豪曾经受老爷子恩惠,大热行业企业里,不少都有老爷子握着的一点股份。
这一部分的划分又是长达半个多小时。
秋老虎正午的太阳,晒的人皮疼,但这会儿没有人在意那点儿太阳光晒不晒人。
他们紧紧盯着最后一位律师。
他手中握着的,是霍老爷子财富中最庞大的一笔,也是对霍氏最重要的一笔——霍氏11%的股份。
这11%在霍氏的大股东里,是仅次于霍长风握有的比例份额。价值千亿绝不夸张。
这11%的股份被拆分成了许多份。
被念的名字的人惊喜或失望的都有。
惊喜的没想到自己能有,失望的没想到竟然只给了这么点。
最让霍家人失望的,无疑是其中的5%到底还是给了霍长风。
霍长风手里的股份一下子占据了压倒性份额,日后他在霍氏真要说一不二了。
念到最后,一群人开始焦躁。
律师念到:“最后1%的股份,按照霍先生意愿,将转入……”
好好好,最后1%了。
这可是整整百分之一呢!也不少了,是打算一口气送给谁?
长杰还没分到,是给长杰?
长欣也有可能,她没分到,但是她爷爷还挺喜欢她的……这死丫头在老爷子跟前怪会装,别真让她给骗到了吧?
“长孙媳郁李先生名下。”
现场一片哗然。
郁李:“?”
啊?叫他名字了?
郁李听这些财产划分听困了,在就地倒下陷入睡眠的边缘。
霍长风牵着他的手低声说:“好了,结束了。回去睡觉。”
郁李点头说:“好好。”
一群人跟在他们身后,难以置信的望着霍长风牵着的那个男人。
怎么可能呢?
霍长风娶了个男人就算了,霍老爷子不仅不生气,还认了这个男媳妇,甚至给了他霍氏百分之一的股份!??
霍氏的百分之一,光是吃分红就不得了!
而且霍老爷子就不怕这个外人跟其人联合对付霍氏吗?
……不不不,这百分之一的股份给了霍长风的老婆,跟给了霍长风有什么区别?
那岂不是分了整整百分之六的股份给霍长风一个人!!?
老爷子实在是太偏心了!
一群人脑子里全是阴谋算计。
霍长风已经牵着郁李没影了。
郁李在车上就睡着了。
霍长风让他靠着自己的肩头。
骆新在前头开车。
霍长风说:“这段时间忙坏了,从明天开始给你批半个月年假。”
骆新开玩笑:“半个月啊霍总?”
霍长风扶着郁李的侧脸,轻笑着问:“加三倍年终。”
骆新立马应了:“太慷慨了霍总。”
骆新又问:“那郁先生这边的股份转让是……”
“他的手续让李律师去办。”
“好的。”
……
郁李一觉睡到了天黑。
他醒的时候,是被饿醒的。
通宵后,哪怕睡了几个小时,郁李仍旧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出门,发现霍长风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脑。
听见动静便抬头,露出个笑容:“饿了?”
郁李点点头:“你没睡?”
霍长风垂着眸子敲键盘:“跟你一起睡了几个小时。饭马上送到,你去冰箱那点甜点垫垫肚子。”
郁李应声,先给自己倒了杯水,手机嗡嗡嗡响个不停。
郁李掏出来看,发现又是他亲爹妈打来的。
列表以及有一大堆的未接来电。
……嗯?怎么还有这么多陌生号?
郁李接通电话,唐永昌的声音劈头盖脸的砸了出来:“你继承了霍氏百分之一的股份是吗!?”
“噗——”郁李一口水喷出来。
他蹲下去手忙脚乱的擦,嘴里难以置信的问:“啥?你说我继承了啥!?”
唐永昌说:“你还跟我装!海城都传遍了!我是真没想到小看你,你这么有本事,霍老爷子的股份都让你哄到手了。你之前一点儿风声都不跟家里漏,你以为这百分之一的股份凭你自己守得住!?”
唐永昌说:“你要是聪明点,就回唐家一趟……实在不放心,我把你妈叫上,我们两个终究是你亲爹妈,会帮着你……”
郁李说:“谁跟你‘家里’。没事儿少打电话,我还以为你不行了打一堆电话报丧呢。”
郁李猛地掐断,没给唐永昌半句回击的机会。
他骂归骂,骂完回头看霍长风,两眼涣散:“你刚刚听见了没?”
霍长风已经放下他那台电脑,侧坐在沙发上,手臂搭着沙发靠背,撑住自己的侧脸,饶有兴趣的看着郁李:“嗯,听见了,你骂人还挺厉害。”
郁李大怒:“谁跟你说这个!我是说股份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霍长风推推鼻梁上下滑的眼镜,颇为无辜:“律师当着你面宣布的。”
郁李:“……有这么回事?”
霍长风肯定点头。
郁李顿时萎靡了,变成一株被太阳暴晒蒸干水分的小草。
霍长风观察郁李的神情,他说:“爷爷很喜欢你,专门留给你的,免得以后我欺负你。其他人要是拿到这百分之一的股份,会欣喜若狂。怎么就你这副反应?”
郁李还是蹲在那,瓷砖上半干的水痕快要消失无踪。
霍长风说:“霍氏百分之一的股份值很多钱,你父母手里的所有的流动资金跟不动产加起来,可能都没有这百分之一的一半值钱。”
郁李终于有反应。
他起身将抹布洗干净,拧干放在架子上,而后回房间拿着个廉价的红色绒布礼盒出来。
他递给霍长风:“这个也还给你。”
霍长风注意郁李用的是“也”。
他没有接,抓着郁李的手腕,就他的手打开那个盒子。
里面装着的果然是那块表。
霍长风问他:“为什么不要?这是爷爷给你的,不是我给你的。”
霍长风说:“你知道这块表值多少钱吗?拍卖价八千多万。”
郁李说:“我知道啊,我还特意去查过,八千九百七十四万,四舍五入九千万。”
郁李那双桃花眼坦然的望着霍长风,用他那套理所应当的道理说服霍长风:“但这不是给我的,钱越多我越不敢要。如果是你给我的,我就收了。爷爷给的不行。因为不是给我的。”
郁李小心将盒子盖上,放进霍长风怀里:“他以为你喜欢我,才会给我这些。这叫爱屋及乌。但你是为了让他安心不留遗憾,才带我去见他。这些东西你先自己留着,等以后你真有喜欢的人,再给人家。”
霍长风觉得很可笑。
这么多年,前所未有的想笑。
他从一开始认识郁李的时候,就知道他天真。说他搞不懂这个社会的规则也不至于,他许多时候都比那些高高在上的富人更清楚这个社会规则的残酷。
但他就是天真。
非常的天真。
天真到不合时宜,天真到愚蠢。
如果换了一个人,哪怕要将这些东西还回来,也知道该问霍长风一些好处。
但郁李就这样递过来,说,这个该给你喜欢的人。
霍长风笑不出来。
他透过镜片,盯着郁李,意识到一件可能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