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林的情况很不好,那些花明显是抽取了他体内的营养,才开得这样洁白漂亮。
大林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虚弱下去,他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眼下乌青,双颊瘦削,嘴唇干裂。
江野给他喂了点儿水,但这些水分马上就被他身体里的植物掠夺了,不管怎么精心照料他,都只是在供养那棵树,大林仿佛成了一个容纳树木的花盆。
他还有存有意识,没有彻底晕过去,但精神已经非常混乱,仿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人还是一棵树。
他没办法开口说话,因为蓬勃生长的树芽已经堵住了他的嗓子,双眼也失了神,看不清眼前的东西。
更可怕的是,他无时无刻不想从床上爬起来,站到地板上去,让自己脚下的树根在土壤中扎根,简直就跟魔怔了一样。
江野他们只能用绳子把大林绑起来,强迫他平躺在床上,可这并不能解决问题,那些根系调转方向,从他的脚跟和腿肚子长了出来,刺穿了柔软厚实的床垫。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江野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弯着腰,双手抵着额头,崩溃地看着眼前不断挣扎的人。
他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林的情况越来越严重。
陈小东已经不敢再看了,或许是伤心,或许是恐惧,他躲在卫生间里哭,怎么也不肯出来。
现在中招的是大林,下一个就有可能是他,他们最终都会痛苦地死在这里,无法自救,也没人会救他们,陈小东已经彻底绝望了。
墨恩斯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惨状。
他完全无视床上神志不清的半树人,目光精准锁定在江野身上,笑道:“在忙吗?我实在是睡不着了,要不要和我去花园里散散步?今晚月光不错。”
江野咬了咬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说话之前能不能先看看气氛?!”
墨恩斯这才勉强分散注意力,矜贵地扫了一眼躺在床上的大林,“哦,他被花树寄生了啊。”
江野一愣,“寄生?”
“是的,寄生。”
墨恩斯耐心地为他解释,“花树的种子非常小,会通过食道进入猎物体内,在对方胃里生根发芽,撑满胃部之后就会向四肢生长,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种情况。”
“花树寄生之后,就会释放出一种激素,让猎物对疼痛的感知变得迟钝,同时也会影响他的大脑,让他按照花树希望的方式去行动,例如寻找土壤和水源。”
“花树利用能量的效率非常高,仅仅是一具尸体的营养,就能供养它们长成参天大树,它们就是用这种方式繁殖的。”
墨恩斯微微笑着,仿佛在介绍自己亲手创作出来的优秀作品,“这树很聪明吧,我一直很欣赏它们的捕猎方式。”
江野愣愣地坐在那里,表情呆滞。
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是太粗浅了,怪物之所以是怪物,就是因为它们完全超乎人类的想象。
说到食人树,江野只能联想到会把人捆起来的藤蔓、内部有强胃酸的巨大花朵,这些都是从电视上看来的。他从来没想到树会寄生在人的身体里,纤细的树枝会穿过血管与肌肉组织,甚至最后连这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是一棵树。
这种死法,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太残酷了。
江野声音沙哑,“照你说的,种子是通过食道寄生的,为什么我和陈小东好好的,只有大林中招了?”
“花树大概是把你们当成一个种群了,我刚才说了,花树很聪明,它们知道要让猎物留下后代,繁衍生息,所以绝对不会对猎物赶尽杀绝,只会挑选一部分去寄生。”
墨恩斯抬手将散落在肩膀的长发绑在脑后,遗憾地叹息一声,“大概就是这样了,看来你现在没有心情和我散步,我就先告辞了。”
临走前他又抬头看了一眼有着精美彩绘的天花板,“对了,我可以把尸体弄到外面去吗,他很快就会在这里扎根,再过几十年就能长得非常高,会弄坏屋顶。”
“这房间我还挺喜欢的,本来是特意给你做卧室,你却完全不珍惜。”
江野攥紧拳头,“什么尸体,他还没死!”
墨恩斯不以为意,“没什么区别。”
他转身打算离开,手臂却忽然一沉,低头一看,是江野拽住了他的袖子。
江野在花林里跋涉了一整天,回来了也没有时间整理自己,指尖和指甲里都是泥土与拉拽担架时磨出来的血迹,不可避免地弄脏了墨恩斯的丝绸睡衣。
不过墨恩斯没有在意这些,江野主动挽留让他感到很高兴,语气也轻柔了不少,“怎么了?”
“我不相信大林没救了,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
江野死死盯着墨恩斯,漆黑的眼珠里仿佛燃烧着亮光,“你一直住在这里,一定知道救他的办法吧?你不用帮我,只要告诉我怎么做,不管需要什么东西,我自己去找!”
这个时候他还坚信事在人为,只要肯努力,肯拼命,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天无绝人之路,他就不信这世界上有完完全全的绝路。
只要有路,他就敢走。
江野手指微微颤抖,因为很用力地抓着对方的衣袖,指尖已经变成了青白色。
“求你了…”江野仰着头,恳切地望着他。
他眼角发红,很艰难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好像如果不答应他,下一秒他就会崩溃地痛哭出声。
那一瞬间墨恩斯感觉有什么东西穿过他的心脏,像电流一般流经四肢百骸,带来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
这是他千千万万年以来从未体会过的情绪,怎么说呢,很爽,非常爽,让人不觉沉醉其中,并且想要更多。
墨恩斯伸手掐住江野的脸,拇指揉捏着他脸颊上软软的肉,笑道:“好吧,你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作为你的好朋友,也该有所表示。”
江野惊喜地睁大眼睛,“这么说…!”
“我帮你给他收尸,顺便举办一场盛大的葬礼。”
江野一下子就恼了,“墨恩斯!”
“好啦,只是说笑而已。”
墨恩斯迅速地转变话题,“被花树寄生之后并不是毫无办法,花林里栖息着一种小鸟,叫做刺木鹰,深夜出没,以吸食花树的汁液为生。”
“把它们的心脏烘干后磨成粉,服用之后身体里的树就会死掉,被寄生者有一定概率能活下来。”
“看他现在的情况,大约只能撑到黎明时,如果在这之前没把心脏拿来,他就死定了。”
虽然墨恩斯最后一句话很残忍,但江野脸上却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我就知道肯定有办法,那种鸟长什么样子,我现在就去抓!”
墨恩斯走到桌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印有金色花纹的纸,他拿起钢笔,在纸上画了几下,“大概是这样子。”
虽是寥寥几笔,却画得栩栩如生,完美地勾勒出刺木鹰的身姿,江野凑过来仔细研究了一番。
他看看画,又看看墨恩斯,又看看画,迟疑道:“这是鸡…吧?”
“好孩子,讲话文明一些。”
墨恩斯白皙的手指按在刺木鹰的鸟喙处,“它们的舌头可以轻易刺穿厚实的树皮,当然也可以刺穿你的胸口,你确定要去吗,我可不会救你的。”
“要去。”
既然有了一线生机,就没有不去抓住的道理,江野利索地收拾起东西,把裤脚的绑带扎好,匕首挂在腰后。
隐藏在他右臂纹身里的弓箭…江野实在是不知道它能不能派上用场。
墨恩斯体贴道:“刺木鸟喜欢小树的汁液,尤其是刚长出来的那种,用那个做诱饵是最合适的。”
江野顿了顿,走到床边,低头看去。
大林脖子上的树枝已经长得非常繁茂,有半米多高,都是鲜嫩的新枝。
“大林,对不住了…”
江野很有心理压力地抓住树枝,用刀割下来一大把,再掰成小段。
这东西掰起来的手感脆脆的,断处还有细丝连着,有点儿像芹菜。
接着他扯下旁边一看就很贵的蕾丝窗帘,把树枝包在里面,用一看就很贵的古典圆凳碾压了几下,绿油油的汁液缓缓渗透了窗帘布。
墨恩斯站在一旁扶额叹息,“我都说了这房间我挺喜欢的,你能不能稍微珍惜一下这里的家具。”
“对不起。”江野的道歉听着毫无诚意,他用水杯接了小半杯树液,放在随身的腰包里。
临走前,他走到卫生间门口,低声道:“我要去给大林找解药,你把门锁好,谁敲门也不要开。”
“如果…如果我天亮还没回来的话,你就放弃我们,想办法救自己吧。”
陈小东躲在卫生间里没有回应,江野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他没有再重复第二遍,转身走了。
墨恩斯送他离开宫殿,站在台阶上看着他独身一人走向那片危险的花林。
夜色正浓,寒风贴地而行,发出飒飒的声响,江野裹紧了身上的黑色防风外套,拉起兜帽,后背的银色反光条在月光下发出淡淡的幽光。
天地那么大,江野那么小,仿佛随时都会被吞没,可他的脚步却义无反顾,没有任何犹豫。
墨恩斯微微眯起漂亮的浅金色眼睛,望着那道幽光消失在花林中。
然后这个口口声声说不会救他的男人抬了抬手,召唤出自己的奴仆。
奴仆裹在黑袍与雾气中,宽大的斗篷下是森白的骷髅。黑袍骷髅尊敬地单膝跪地,垂下头等待主人的指令。
“去跟着他。”墨恩斯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