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注意到一楼边上少年的人,不约而同地因为那粲然一笑而屏息。

    安东尼奥同样溢出了欣赏美好事物的微笑,心情愉悦地说:“能博得您一笑是我们的荣幸,看来您也对这样的角逐游戏感兴趣。”

    “角逐?”南序重复了一遍这个词汇。

    “是的。”安东尼奥向他解释,“角斗场全天二十四小时有选手在上面较量,保证每一位来参观的来宾都可以观赏到蒙特佩斯最精彩的比拼。”

    “人是动物的进化,始终保留着兽类对于黑暗、血腥的嗜好。事实证明,这很成功,为我们带来了不错的利益。”

    能让安东尼奥这样的“威尼斯商人”评价收益不错,可见其中天价的收入与利润。

    不过地下拳赛哪里都有,光是一个蒙特佩斯就有无数家愿意经营地下黑赛的赌场,为什么这里的赛台可以保持长盛不衰。

    南序径直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安东尼奥先刻意压平嘴角,一番故作姿态以后再扬起一个神秘的笑容:“我们增加一些小小的设置,来提高大家的趣味性。选手按照实力排行榜分了序号,我们会不定期地举行一些以弱胜强的决斗,由低位者向高位者发起挑战。”

    他满怀微笑地遥望着有两个人在上面殊死缠斗的圆台,仿佛看见了源源不断产生财富的聚宝盆。

    “比如今天这场比赛就是5号与37号间的对决,一旦37号赢了,他将获得本场赌池百分之一的资金作为奖励金。”

    南序和他一起望过去。

    显而易见,37号只会是他的同学裴屿。

    “当然,这套模式很容易被其他家复制过去,最重要的还是仰仗我们的选手。”安东尼奥表露出了不合时宜的谦虚和赞赏。

    “我们用高昂的酬金吸引了全联邦的……”他停顿了三秒钟,终于想到一个高度概括的名词,“亡命之徒。”

    南序静静注视着摇摇晃晃爬起来、誓要撕咬下对手一片血肉,浑身散发刺骨嗜血气息的裴屿,表示了认同:“确实。”

    “在金钱的激励下越级抗争,不知道可以爆发出多少潜能,也不知道命运究竟要眷顾哪一边,这样的赌局可以更满足我们观众的期待。”安东尼奥耸了耸肩。

    充满着罪恶和肮脏的生意圣经被安东尼奥慷慨大方地分享给了南序。

    小少爷倒是分外平静、波澜不惊,没有被激起什么兴奋的情绪,也没有任何同情或者可怜的意愿,简简单单、不带感情地回了他一句“你们挺会做生意的”就不再有什么发言。

    安东尼奥无声地把对南序的评价再次拉高了几分。

    “谢谢夸奖。”他彬彬有礼地微微颔首,“比赛才刚刚开始,您想不想尝试下一注。”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人群爆发的欢呼也有那么一瞬间调动起这位小少爷的冲动,对方歪着头稍微思索了片刻竟然点了点头。

    “您赌谁?”安东尼奥示意侍者上前等待南序将钱款放在举着的托盘上。

    “37号吧。”南序回答。

    安东尼奥说:“您也喜欢以卵击石的挑战。”

    南序不置可否。

    谁让他的同学还要出现在后续的剧情里,肯定不会死呢。

    “希望他可以不辜负您的期待。”

    在南序离开以前,安东尼奥送出了给予南序的祝福。

    不到万不得已,南序不打算再和地下黑市那边有什么接触。

    那里就像一片葱茏的热带雨林,混杂着有腥.气的繁盛气息,可以感受到过分磅礴的生机,也可能会被随时出没的危险袭击。

    南序开始专心致志当好一个小花匠,每天抽一段时间完成练习、再阅读一小会儿后,全身心地投入花室和后面的花房小天地。

    蒙特佩斯人天生热情开朗,马上和南序熟络起来,南序的记忆力和辨认能力也很好,方圆三四条街道,所有的住户要么在集市上见过、要么在送花的时候探望过。

    其中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一户人家住在花园路一幢老房子的一层,住在那儿的是一位年长的女士。

    她因为受病痛折磨、常年卧病在床而瘦的有些醒目,常年坐在轮椅上,但仍然干净优雅,满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

    是上回梅琳达女士关心的那位老顾客,也是裴屿的奶奶。

    南序第一次替花店送花到她的家里时,第一时间就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裴屿的奶奶和裴屿是完全相反的类型,慈祥含笑,很儒雅的书卷气,感觉在她身边就有家的感觉。

    裴奶奶大概是个自来熟的性格,和南序见到第一面以后就把脸上所有的皱纹和笑纹都扬了起来,拉住南序的手上上下下欣赏了很久,不停地夸南序真有灵气,顺便给南序起了个“小蔷薇”绰号,把南序弄得非常不好意思。

    本来放下花束三分钟就要离开的事情延长到了半个小时。

    裴奶奶在南序临走前恋恋不舍,她有个极厉害的一点,就是看人很准,特别擅长在交谈中把握住别人的性格和喜好。

    所以在和南序道别时,她柔和地眨了眨眼,说:“小蔷薇,我家里有很多书,你应该会喜欢,下次来记得来我家书房看一看。”

    南序诱捕器成功启动。

    果然,南序来送花的第二次就被带进了裴家的书房。

    裴家的所有装饰都比较简朴,在主人审美的改造下,简单普通的搭配由于色彩的对比、空间的错位以及团团簇簇的花卉摆放而有了很美的设计感。

    南序感觉一走近房间就有种像被明快热烈的气流簇拥了。

    裴家的书房却是完全不一样的风格。

    裴奶奶看出南序在窥见书房装修时没有忍住的诧异,忍不住抿嘴笑:“和客厅房间完全不一样对吗?这是我孙子强烈要求的,他说外面那些颜色太吵了,影响他看书,所以就选择了冷色调。”

    裴奶奶不怎么认同这样的设计理念,佯装不赞同:“读书本来就很辛苦,怎么可以再在这么冷冰冰的环境里学习呢。”

    南序对前面半句话深表赞同。

    书房自然不及诺伊斯学学院图书馆那么种类丰富、藏书繁多,但也有很多很值得阅读的书籍,裴奶奶大方地把书房使用权暂时让渡给南序。

    “反正我的孙子总是不着家,你随便用。”

    南序的视线瞥过书桌前的相框。

    相片底色是橘黄色为主的温暖色调,裴屿在里面才七八岁的样子,有婴儿肥,严肃的包子脸,苦大仇深地盯着镜头。

    “他去哪儿了?”

    南序挺好奇裴屿用的是什么借口躲避开了家人。

    “他去鲍勃先生那里学习拳击去了,他在的学校似乎会有坏孩子会欺负人,他说他也怕自己被盯上。”裴奶奶提到这个不免叹了口气,“鲍勃先生人很好但是特别严厉,他经常有伤回来。”

    南序了然:找人帮他圆谎了。

    而且真假掺杂的谎言最容易让人信服。

    学院里有人欺负需要些反击的手段是真的,他在拳击也是真的。

    “我想劝他别学了,可他总是很有主见。”

    裴奶奶的声线温柔低缓,但嗓音很轻,和壁炉角落里不起眼快要燃烧殆尽的火苗一般缥缈。

    “当初我孙子执意要搬到蒙特佩斯的时候我也不太同意,但我还是拗不过他。不过事实证明了,年轻人的选择许多都很明智,蒙特佩斯真的很温暖很舒适。”

    南序说:“他很孝顺。”

    搬家的决定肯定是为了裴奶奶的身体。

    “你来了好几次,还没有见过我的孙子,可惜了。”老人家总是喜欢见到同龄的小辈相互认识交朋友,“不知道你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他?他和你差不多大,或许你和他会有一点话题。”

    南序停顿了一下。

    那倒也没有那么可惜。

    来到蒙特佩斯以后就少说就见过三次了。

    南序无意去戳穿裴屿说的话,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他和裴屿关系怎么样,不影响他和裴奶奶和平相处。

    裴奶奶喜欢烤一些坚果曲奇饼干来招待他,冬日的阳光懒洋洋的,醇香的红茶在茶壶里咕嘟咕嘟冒着泡泡,她就会满脸慈爱地看着一边安静倾听她说话一边认真地啃饼干的南序。

    这是南序第九次来送花,早就对裴家无比熟悉。

    今天送的是一捧连着根可以移植的玫瑰,但裴奶奶不在。

    裴家租住的老房坐北朝南,光照充裕,从梅琳达女士的花店里移栽过来的花草都很繁盛,散发治愈人的熏香。

    南序低头观察哪一片土地适合移植手上的玫瑰。

    埋头了好一会儿,空气里有了树枝被踩压过的入侵者的声音。

    “南序。”裴屿现在对于见到南序已经波澜不惊,但仍然表现出领地被入侵的提防,“你怎么在这里?”

    南序正在弯腰栽完一支玫瑰,听到询问时手上还拿着一朵,直起身回答道:“都遇见这么多次了,不是很正常吗?只是这次地点在你家而已。”

    比在学院里遇见的次数频繁多了。

    裴屿漆黑的眉眼在听到“家”这个词时条件反射一样瞬间加剧了防备。

    “噢。”南序看出来了,故意拖长语气,“怕我告状啊。”

    “你觉得你打黑拳这件事,是让你的奶奶知道影响比较不好,还是让诺伊斯学院知道比较不好呢?”

    地下黑拳本身就不符合联盟的规定,真要有人举报到学校的层面,学院会做出让人退学的决定也并没有可能。

    他们离矮墙太近,南序背对着墙,裴屿面对着南序,稍微一逼近,就形成了两个人呼吸缠绕的小空间。

    黑暗里磨砺出的血腥气令裴屿在这个年纪竟泛着过度锋利的锐意,他的手臂上肌肉的青筋鼓胀,清俊的面孔和身姿溢出极强的动物性。

    南序却主动迎上对方峻厉的目光,极为顺手的,轻轻搭上裴屿的肩膀。

    裴屿微不可查的颤了下,感觉南序掌心触碰他的地方温度似乎大不相同。

    在犹豫要不要拉开距离的时候,南序那只手不轻不重地钳住了他,另一手上的那支玫瑰也没有放下。

    鲜红的玫瑰不紧不慢地拍打在裴屿的脸上。

    从花瓣的顶端蹭到了花枝的躯干。

    玫瑰花瓣柔软的触感和没摘掉花刺的刺痛同时存在。

    近乎于轻佻调情的狎昵姿势,和南序冷冽平静的气息矛盾得格外有张力。

    裴屿英俊光洁的侧脸很快出现了细小的血痕。

    “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南序扬了扬眉,说道,“37号。”

    裴屿在那个序号说出口时,猛得睁眼,浑身像窜过了一串电流。

    他在南序的呼吸里嗅到光明正大的狡黠,和猫抓老鼠一样的戏耍。

    凭借一支玫瑰的手段,就可以操纵别人的情绪。

    太过分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南序这么可恶、这么讨厌的小少爷。

    南序瞥到裴屿红得滴血的耳朵,不知道对方究竟几分气恼几分涩意,只觉得对方不经逗,于是兴致缺缺地停止了动作。

    裴屿感觉到南序的抽离,更加确认对方的恶劣。

    他攥紧了手。

    南序却忽然抬了抬下巴。

    下一秒,他的奶奶在门口呼唤:“小岛。”

    南序见识到裴屿瞬间变脸的表情:“奶奶,你去哪里了?”

    裴奶奶没有立刻回答她孙子的问题,而是眼前一亮,笑眯眯地招呼南序:“小蔷薇来啦。”

    裴屿感觉被他奶奶起的这个绰号软软地戳了下耳膜。

    南序竟然也应了,声音明快地回答:“奶奶下午好,我来给您送玫瑰,刚才栽了几支,剩下的几支我清理完倒刺给您放在窗台的花瓶上。”

    大家都挺会变脸的。

    “不用,让他清理就行。”裴奶奶说,指着裴屿,“他就是我孙子,叫做裴屿,我喜欢叫他小岛。”

    南序没有装模作样地去和裴屿装作初见再打招呼,简单笑了笑,动作利落地整理完花枝,道了声别。

    祖孙两人目送南序离开的背影,梅琳达女士强迫南序穿的由她剪裁的白色套头毛衣,让南序的背影在逆光时变成了毛茸茸的柔软一团。

    裴奶奶皱眉,一脸不认同地看着她的孙子:“是不是你太凶,把人吓跑了。”

    裴屿哑口无言,感觉有点冤枉。

    *

    裴屿能平安无事地和南序作对,证明南序当初投给37号的赌注也一本万利地回收到了他的手上。

    感谢裴屿,南序的资金池又增加了百分之五十,按照他没有什么需求的消费习惯,他已经攒够了未来五年的一切费用。

    午间城市里所有的人都在昏昏欲睡的时候,南序也裹了一条毛毯窝在阁楼的沙发椅上休憩。

    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正在播报着皇室庆贺伊莎贝尔长公主的新闻。

    没有太多的渲染衣香鬓影的宴会画面,长公主选择在这一天外出处理贫民供暖问题倾听民声,画面着重强调着长公主大理石一样冷硬的棱角和偶然闪过的一丝值得动容的柔情。

    一场政治作秀,但很有效。

    南序注意到温斐也在随行的行列,记者特意给了这位少爷好几个镜头。

    迷漫的雪天使镜头画面呈现幽蓝的色调。

    高清的跟踪镜头里,温斐的头发被佛列伦州冬日经久不衰的寒风吹得有些凌乱,站在长公主右下侧方的位置,身形修长挺阔,低着头似乎在为见到的场景而感到遗憾。

    手机铃声唤回南序的思绪,安东尼奥先生恭敬地致电南序:“小少爷,感谢您的消息,长公主很喜欢这份礼物。”

    “不客气。”南序说。

    “您之前参与赌局的筹款已经汇入了您的账户。”安东尼奥没话找话,“接下来还有一场比赛挺值得期待,推荐您关注一下。”

    南序“嗯”了一声,没挂电话,安东尼奥明白这是可以接着往下说的意思。

    “还是37号。上回他成功对抗5号吸引了很多人的关注,大家都希望他可以再比一场。正好他似乎急缺钱,我们就和他签订了新的合同,如果他意外死亡也可以获得一笔可观的补偿。”

    裴奶奶的身体严重到需要动手术了吗?

    安东尼奥十分适合当商人或者鼓动别人的投资人,一开口就有浓浓的勾起别人兴趣往下听的意味:“这一回是37号对上1号。”

    “1号?”南序重复了一遍。

    “是的,是我们赛场上从无败绩的选手。”安东尼奥低低地笑,语气愉悦。

    “听起来37号像是去送死。”南序评价。

    安东尼奥无不遗憾地说:“很大可能,目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1号会赢。您似乎不太了解我们的选手,我给您看一样东西。”

    叮。

    南序收到了安东尼奥发给他的长长的清单。

    记录了排行榜前五十名选手的特征数据和输赢的场次。

    其余人都没有照片,唯独1号挂上了一张照片并且战无败绩。

    因为1号不是人。

    浑身鬃毛仿佛要燃烧起来,森冷沾血的齿间挂着腥臭的涎水。

    一只会在赛前被饿上好几天的雄狮。

    一片安静的沉默里,安东尼奥的声音充满嗜血狂欢的跃跃欲试:“您还要下注37号吗?”

    南序当然没有被蛊惑到。

    他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裴屿在原著里还有戏份。

    他的未来会成为联邦炙手可热的新贵、人人敬畏的座上宾,就说明接下来的这场博弈他不会丧命。

    可是原著也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了他为什么还能活着。

    裴屿以生命为赌注希望赚取钱财挽回他奶奶的健康。

    但他还是输了。

    险在他的命太硬,九死一生,当天那只野兽没什么食欲,没有就地处理输家的尸体,懒洋洋地径直离场。

    工作人员进入赛场清扫时,发现了尚存一丝气息的他,紧急送往医院抢救。

    在那个亡灵唱响颂歌的夜晚,他的奶奶得知了裴屿一直为了她伤痕累累乃至付出生命的消息,却并没有收到裴屿还有希望活着的音信。

    清晨的曙光从东方升起,裴屿终于睁开了眼睛。

    而他的奶奶自杀在黎明前那绝望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