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珩没来得及回答。
没来得及,季斓冬枕着他的手,很放松,看起来很舒服。
眼睛里的光却茫然地涣散开。
厉珩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季斓冬?”
“你该尝尝。”
厉珩说:“尝尝,包子好吃。”
他碰季斓冬的脸,指腹发着抖捻睫毛,季斓冬没有反应,瞳孔呈现出某种平淡过头的匀质漆黑,被厉珩抱起,瘦削的腰背就后折。
厉珩护着他的后脑,跳下车,扔下自己的工作证,跳上一辆摩托。
这世上不是厉行云一个人会骑摩托,路旁交通执法的摩托就放在那。看清了工作证的探员立刻清场开路,调配引导,切换整条路上的红绿灯。
发动机轰鸣着怒吼。
厉珩把油门拧到极点,他尝试和季斓冬继续讨论旅客、猎人和雪,讨论季斓冬已经尽力的选择,讨论包子。
讨论十二年前,他猜这世上一定有平行世界,说不定他们才是平行世界,他们才是故事。
说不定真实的世界里,他穿过月光去抱住季斓冬。
说不定他做了季斓冬的共犯。
“我们看起来很熟。”厉珩尝试模仿季斓冬的推理,“是不是?或许有个真实世界,我们一不小心一起生活十二年。”
或许真实的世界里,季斓冬做什么都有他陪着,好事有,坏事也有,季斓冬的心理问题由来已久,就算是被他从那个阁楼带走,也要慢慢治。
那就慢慢治。
厉珩当然会陪着季斓冬。
他们会有十二年,大把的时间,一点点填补那个过于巨大的死寂空洞。
他会带少年季斓冬去看医生,去做心理咨询,做多久都有时间,做多少次都有时间。
季斓冬不喜欢人,他们就去山谷和森林远足,说不定会在月亮下面找到水潭,在水潭边上遇到一只鹿。
厉珩会记得在整死季然的时候把事做得足够干净。
他会陪还是少年的的季斓冬养蘑菇,养一条叫布丁的狗,在遛狗的路上去吃排骨包子……不行,这太单调了。他去学怎么炖一锅热乎乎的好汤,怎么做让人牙疼的甜食,怎么烧壁炉,他明天就去学。
季斓冬可以负责在窗户的水汽上无聊地画画。
季斓冬身体好了,就能去玩雪。
厉珩把嗓子说到嘶哑充血,他必须保持足够的音量,发动机嘶吼得太震耳朵了,雪花在轮胎两侧飞溅。
冷得钻心。
季斓冬在他胸口。
垂着头,很安静不抗拒,额头静静靠着他的颈窝。
那一小块皮肤慢慢变得冰冷。
轮胎轧上反光的冰面,方向瞬间失控,厉珩松开摩托的手把,抱着季斓冬就地测滚,顾不上摔滑出去的摩托。
后背重重撞上树干。
厉珩收紧手臂,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血腥气。
他察觉到自己在剧烈发抖,不是因为疼痛,是季斓冬,他把季斓冬放在雪地上,检查颈动脉,呼吸,然后快速拉开季斓冬的羽绒服。
他贴下去听了几秒,抵住胸廓开始按压。
季斓冬静静躺在白色的雪地上。
雪花落进微睁着的眼睛里,融化,变成一点淌出来的水汽。
……
……
厉珩看着这双眼睛。
他在某一瞬有些恍惚,思考究竟怎么做才对,他迟疑着停下手,冻得失去知觉的指尖去抚摸忘记闭上的眼睛。
季斓冬似乎结束了他的煎熬。
似乎结束了,季斓冬不再疼,不再需要没完没了吃苦到离谱的药,不再需要分辨幻觉和现实。
厉珩轻声说:“……季斓冬。”
他把沾了雪的季斓冬捧起来,屏着呼吸抱在怀里,还有新的雪花落下来,掉在季斓冬的睫毛上。
厉珩低头,用嘴唇慢慢融化掉它们,季斓冬的睫毛很长很密。
他开始思考季斓冬的墓志铭。
之所以轮得到他考虑,是因为这地方多半要被他私吞。厉珩确信自己后半辈子大概也只能孤独地跟一条恨死他的叫布丁的狗过,活到很老,然后终于死掉,带着面粉、排骨和擀面杖,抓紧时间去蹭一座年轻的坟。
腰侧的通讯器骤然发出杂音。
厉珩猝然回神。
通讯器材上有时间,他以为这段走神的工夫很久,但现实居然只过了几秒钟。
联络的是他手下的探员,他们的运气不错,虽然离最近的医院仍旧有段距离,但半公里外,有辆同样因为暴雪抛锚被暂时留在那的空急救车。
车上的人已经转移,器材还在,有药品,有aed设备。
厉珩低头看仿佛舒服的季斓冬。
他握住季斓冬的手,苦笑了下,低头吻住失去全部血色的嘴唇,托着软坠的头颈,小心翼翼把气流送进去。
几秒的间断可以被弥补。
厉珩压上冷寂的胸口,季斓冬已经瘦得不剩一丝赘余,肋骨硌在掌心,摊开的臂膀静静拥着风雪。
厉珩不知疲倦地按压那颗心脏,配合着送进空气。他意识到整件事存在一个无法忽略的悖论——只有活着季斓冬本人才能回答,在那一刻是否同意了死亡的邀请,而季斓冬并没留下态度明确的信息。
“包子好吃吗”实在不能算是有效信息。
所以厉珩选择莽撞和自私,他未经允许擅自假定,季斓冬有点想吃排骨包子。
所以季斓冬要先活过来。
活过来。
过一点真正舒服的日子。
享受一些从没有过的时光。
然后好好地,从容地,很不着急地慢慢决定,要不要渡过那条漆黑的冰河。
……
压着胸腔送进最后一口空气,厉珩抱起季斓冬,跑过半公里的雪路,很不好走,摔了几个跟头,夜幕已经降临。
厉珩抱着季斓冬跳上空急救车。
他把季斓冬轻轻放在急救担架上。
为了使用除颤仪,只好暂时松开那只还没捂暖和的手。
季斓冬的胸腔在电击下颤动,尖锐针头刺破皮肤,肾上腺素被注入身体,持续的心脏按压牵扯垂落的瘦削腕骨。
厉珩像台精准的、不具感情的机器,分毫不差地按照远程指导施救,心电图有了微弱的波动,厉珩抚摸季斓冬的头发,注视着氧气面罩下无知无觉的面孔。
天色变得更暗了。
风卷着雪呼啸,厉珩关上急救车的车厢门,坐下来。
通讯器里的消息实在不算好。
今晚救援无法赶到,暴雪还在下,道路无法疏通,极端恶劣的天气状况连急救直升机也无法起飞,夜里气温可能跌破零下三十度。
厉珩应该把证人留在这里,尽量保持维生系统运转,自行设法撤离。
——这是比较冠冕堂皇的说法。
事实上,急救车的电量已经不足,油箱也空了,维持呼吸机、制氧机供电和供暖系统只能选一个。
厉珩必须尽快离开,否则。
厉珩还没考虑过这个可能:“我们两个会一起在今晚冻死?”
探员很慌张:“不不,组长,只要尽快撤离……”
厉珩的确没考虑过这个可能。
太冲动了吧。
他又不是毛头小子。
殉情的情感有点太过浓烈了,他还做不出这么不计代价的事,再说他都答应养狗了……
“我家——”厉珩改口,“证人,季斓冬家,有条狗。”
他说:“你们照顾一下。”
通讯器另一头陷入不安的沉寂。
厉珩找了个理由,给他们拿来交差:“我腿断了。”
当然是胡扯,腿断了怎么抱着一个人雪地狂奔半公里,厉珩及时切断了通讯,避免这些人来要更多更麻烦的解释,他扔了通讯器,撑着胳膊看季斓冬。
他低头扯动嘴角。
“见鬼。”
厉珩低声说,他在不算宽敞的空间里折腾了一阵,总算让自己也能躺下,把季斓冬好好地抱在怀里。
……这次倒过来,明明感觉上短暂到仿佛他只好好抱了季斓冬一秒钟,车外的夜色却已经漆黑,狂风暴雪肆虐。
但季斓冬看起来舒服。
这不错。
厉珩抬手,抚摸安然沉睡的眉睫,车门被风撞响,他尝试引诱季斓冬打赌,赌来敲门的外卖送的是死亡请柬还是包子。
厉珩打赌是包子。
寒冷不是种一直清晰的感知,习惯了寒冷的人,会忘记自己身处风雪。
厉珩发誓他下辈子帮季斓冬记住。
“季斓冬。”厉珩忽然头痛,“狗怎么办。”
“布丁会不会啃沙发。”
“他们会不会好好遛布丁。”
这些问题不该拿来烦季斓冬,毕竟放出豪言养狗的是厉组长,给狗起名字的也是。
但过日子吗,就是没话找话。
还有季斓冬那个看不见的朋友,按理厉珩是该代为照顾的,厉珩很乐意帮忙,主要问题出在他看不见这位朋友。
不过谁知道呢,说不定他们睡着,再一起醒过来,就都能见到。
厉珩亲了亲季斓冬的眼睛。
夜色把寒气送进车厢。
维生系统耗尽最后一点电量,示警的红灯挣扎着亮了下,倏然熄灭。
季斓冬被抱得很紧。
他像块冰,胸口被徒劳地按压,肋骨就像是在掌心碎裂……这具身体终于痛苦地微弱一颤。
厉珩不敢再用半点力。
厉珩低头,愣愣看着,眼眶终于转红,他抹掉季斓冬脸上多出的水。
“季斓冬。”
厉珩低声开口,他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发抖,几乎攥不住伤痕累累的瘦削手腕,指腹摸不到搏动,一切强装的镇定仿佛猝然崩塌:“季斓……”
他失去声音,张口,反复尝试,只有焚烧的剧痛。
厉珩低着头看季斓冬。
季斓冬这些年是怎么疼的?
不知道,季斓冬就要死了。
一切都搞砸了,明明再糟糕不过,季斓冬的身体机能全坏了,摔了车,被迫躺在该死的冰天雪地里,胸口塌陷,额角还有一小块擦伤。
可季斓冬依旧像是舒服。
额头安抚似的贴着厉珩发颤的颈窝,睫毛覆落,结了一层白色的薄霜。
心跳监测逐渐变成无序的乱波。
为什么会有霜?
厉珩茫然地吻这些睫毛,心想车里固然冷,却又没有雪,雪花掉不进季斓冬的眼睛里。
厉珩反复回想,他只是说他做饭的时候,季斓冬可以在窗户上随便乱画。
他只是吓唬季斓冬,说要往季斓冬衣领里塞个雪球。
他还说什么了。
在他自顾自啰嗦个不停的时候,在他完全没发现的时候,季斓冬的眼睛里流出了什么,被冻成霜。
厉珩捧着怀里的人,他想问问季斓冬,他慢慢抚摸着薄薄的眼皮,哄它们张开,怔忪地望着涣散的空洞瞳孔。
…………
……接着。
仪器挣扎着一亮,又一亮,冒出电火花。
早已耗尽电量的aed急救设备又亮起来。
供暖艰难运转。
「不不……不行,出错了,出故障了。」
系统死死拽着车门,磕磕绊绊上报,不准这个故事被验收:「我坏掉了,我是个坏蘑、坏系统,你们不准动他。」
「不准动厉珩,不准动布丁。」
「救赎值是假的,假的,骗人的。」
「他不能走,他还没过过好日子,一天都没过。他很疼,一点也没好,他装成这样,全是为了叫朋友不难过。」
「他是最好的骗子,最心软的混蛋。」
系统拆碎自己的数据,全扔在地上,证明自己是个坏透了完全不准确的垃圾系统:「他不舒服。」
「你们……不准动他。」
「不准……」
「季斓冬……没被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