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就到这里了吗?
我独自一人走进酒馆,店里灯光如蛋黄淅沥沥地往我的肩头流淌。那个骨瘦嶙峋的酒保站在吧台后面,垂着脑袋。
“结束了?”
“结束了。”我一开口,嗓音老得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老了吗?
哦对,我已经很老很老了。如今,我的生命就像一个被悬挂在时钟下方的钟摆,在摇晃之中随时准备坠落。
“但是你还在这里。”他说。
我轻轻地,轻轻地,像是怕惊动什么一样笑起来。隔着深色玻璃的反光,我看见自己的眼角叠满褶子。
时间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衰老能够遮掩大部分生活优渥的老年人年轻时的满腹算计。
当我年轻的时候......
我从一个麻瓜变成魔术师,从孤儿变成暴君,从蛋糕变成食客。我成为食客,成为做在餐桌上的众人之首,但是我仍无法摆脱身为“人”的一生。
“你曾经有机会的。”他对我说,“它数次向你投下目光,可惜,你只从那里带走最无用的那个。”
“最无用的。”我靠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说,“或许吧。但是你也可以当成——这只是我对那些人开的一个小玩笑。”
“我活着的一切只是为了我自己。在成为某人的后代之前,我先是我自己。或许无数代之前的祖先曾为我们留下过什么馈赠,但是,您应该记得,我的第一个身份是孤儿。”
“我的母亲爱我,但是她不认我,把我丢在孤儿院。我的姨妈爱我,但是她也不认我,把我丢到魔法世界。我像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那些踢我的人却在心底对我说:‘我爱你,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她们那样对待我,难道还指望我感恩吗?”
“上一秒是‘爱’,下一秒也可以转化为最阴狠的算计。我也是人,我也懂得人的思考方式。人的想法太复杂了,谁也不知道游离的众多思绪中,真正推动我们去做成一件事的究竟是什么。当你身处人群之中,你便很难抽出精力去区分每个人的心思,他们的出发点,他们的情绪——”
“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去记住他们真正加在我身上的是什么。”我说,“是伤疤那就去仇恨,是泪水那就去哀悼——至于美好的、欢欣的东西——或许我也可以去爱吧。”
或许吧。
我的一生没有结婚,没有孩子。
那些当年走在我身边的人一个个组成家庭,他们对我说:
“或许您该想想您自己啦。”
仿佛他们真的认为做一个统治者而不去纵/欲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可惜,我已在我所向往的地方穷尽手段的满足自身。
我的
【权力】
有丈夫是一件好事吗?
有孩子是一件好事吗?
多一个能够在人眼中玩弄权术——玩弄我的思想的人是一件好事吗?
当我高度集权,当我掌控一切,当我成为权力本身——我也就脱离前一刻的定义,脱胎换骨。
我就是行走的权杖与王冠。
王冠无法产生【爱】,正如同权力无法产生【爱】一样。前者只是冷冰冰的器物,后者是玄之又玄的规则。为了去伪装非人的那一部分,我保留了些许回忆。
回忆过去总比受现实左右要好。
亡灵无法改变人们的思想,它们并非真实存在于我的身边,也无法篡夺我手中的东西。
“实际上,你只是害怕了。”酒保说,“你意识到,即使在最冷酷的季节,人们总是会试图燃起火光。派丽可,你需要做一个‘人’,即使你瞧不起那些‘人’。”
我静默片刻,又笑了。
“确实如此。那我再跟你说另一个故事吧。”
“区别于我对死神说的那个。”
-
我得到了它的根系,也窥得枝叶交错中的那一抹亮光。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闪过我的大脑,我想起世界的另一面,我同样如今日般站在它面前。那时,一只乌鸦陪着我,它问过我一个问题:
“你害怕死亡吗?”
“‘有谁会不害怕死亡呢?’当时我是这样回答它的,‘人恐惧毁灭,就像维护自身一样都是本能。’”
“乌鸦对我说:‘人类本就在战胜本能中生存,派丽可,一旦屈从本能,【人】的一部分就会完全从你们身上剥去。生存是本能,本能是盲目,但是认知不是,认知是我们能够获得的最应该证明我们存在过的东西。当认知能够战胜本能时,我们就应该为其喝彩。’”
“对于生存这一本能来说,生存本身必然至高无上,尽管这样的生存是何等短暂,充斥着不确定与苦涩。相比起来,认知远不是对生存的渴望做出附和的声筒,相反,它是对抗,因为认知揭示死亡无力的现实,揭发生存毫无存在价值,并以此来打消对死亡的恐惧。”
“这就是【生存本能】与【死亡认知】。”我轻声说:“先生,机会就在那里,它转瞬而逝。好在我在它消失之前抓住了。”
“如果死亡是必定的,永生就变成荒诞至极的谎言。而现实里,【死亡】与【永生】却在诸多历史中反复提及。那是人类的美好幻想,还是众炼金术师的宝藏?”
所以,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尝试。
生存毫无价值,死亡无法反抗,这一切都来自于“认知”,而在“认知”宣讲之前,停留在城外的却是“本能”。
本能、认知
然后呢?
本能的主体是什么?
认知的主体又是什么?
在操纵这一切的,庞大而又细碎的又是什么?
是【人】
“人的本能,人的认知。”我说,“先生,这一切都是‘人’的,而我,仍旧是‘人’。”
人会恐惧死亡,人会毁灭于死亡。如果想要真正走向永生,就得超脱于“人”。
正如耶稣被绑缚在十字架上钉死那样,他从人子变成的“圣”,却又并非其他“圣人”。他不再是人,他区别于人,他于洞中复生。
而他,也是作为“人”死过一次。
肉/身受玛利亚带来人世,母亲的人子自然是要脱离人才能回到天父那里。于是,基督化作占卜神藤,迷蒙啊,死亡啊,那些人类同伴同行的身体,都不过是回归前烛火中模糊的影子。
“我要先作为‘人’,去死,去解脱。”
正如面对邓布利多曾经为火焰杯设下的把戏一样,我改变思想,经过漫长的扮演,我不再是作为“人”而认知,不作为“人”而存在。
我是权杖,是王冠,是权力本身。
规则无法消解,自然不存在死亡。
于是,那些关于“生存的本能”、“死亡的认知”也不复存在了。
“最后,还有人性的派丽可·伯德在将死前避开诺特试图戴在她头顶的不死冠冕,她作为人子死去,站在死神面前,描述自己作为人的一生。”
“漫长的演习使她自己也变得迷糊了,回顾一生,一切也都变成回归之前的一场盛大迷梦。”
是的,回归。
我已——不,我并非“人”。
“所以,我能否有幸请新晋的上界灵魂一起品尝一杯杏酒?”酒保笑着把杯子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它,酒保笑道:“敬永生。”
“敬永生。”
敬我,敬你,敬那些曾经走在我身边的人,也敬那个如纸壳堆砌而成的拙劣模仿世界。
我已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