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电影26
“不行了, 天都要亮了。”
花田笑看着海面尽头隐约的亮光道。
他们一直待在林子里盯着画廊,那座画廊孤零零地立在悬崖上,只要里面有人出来, 没有其他道路可以离开。
谁能想到,这场“交易”真就持续了一晚上。
“冲进去吧。”井石屏站起来,活动了一下久坐僵硬的关节, 双眼死死盯着画廊,片刻后又说了一遍, “冲进去吧。”
花田笑做惊讶状:“他们可有枪!”
井石屏斜眼看他:“电影看多了吧?哪可能有那么多枪?”
“你就是在电影里啊!”
“你们之前不说是梦里吗?”
“只是比喻!比喻!为了你比较好理解!”花田笑翻起白眼,“说不通了还。”
井石屏道:“随便吧,可现在不冲进去, 天就要亮了。”
“其实老井说得没错。”此时玉求瑕开口道,“虽然这里确实是个电影世界, 有戏剧夸张的成分,但整个世界还是建立在现实逻辑基础上的。也就是说, 在这片不允许持枪的土地上, 搞到枪的确是困难的, 就算在电影中他们确实搞到很多枪,但肯定不是每个人的枪法都好, 毕竟子弹难弄,练习也麻烦, 大多数小喽啰手上的枪不过是摆设。”
花田笑不太情愿地道:“听上去有点道理……”
“那走吧。”井石屏已经往外走了,“冲进去。”
方思弄猜他仍没有完全相信他们说的,还想自己亲眼确认一遍。
井石屏走得很坚决,几人也跟上去,走上悬崖空地时守门老头发现了他们,呵斥了两声, 几人不退反进,从走的直接变成跑的,老头被吓得退后两步,便向着画廊里面招呼,很快,里面出来了几个黑衣人,在大晚上也刻板地戴着墨镜。
此时井石屏已经冲到画廊门口,照着走在最前的黑衣人面门就是一拳,那人被捶得仰倒过去,两边的人竟然还往旁边跳了半米,可见是真的虚有其表。
后面一个人认出了井石屏,惊讶叫道:“阿宾?”
他话音未落,斜刺里便窜出一道黑影,随即眼眶上就挨了重重一拳。
方思弄和玉求瑕也先后到了,三人像推土机一般几秒之内就将门口这几人碾过,紧接着一道破空声响起,三人瞬间扑向大门两边,以墙为掩体,而此时才气喘吁吁跑过来的花田笑直接抱头鼠窜,骂骂咧咧:“你们看!我就说有枪!”
任花田笑被从门窗射出来的子弹撵得乱窜,玉求瑕似乎完全不担心,他和方思弄躲在门的左边,井石屏在另一边,他还有闲暇指着墙上贴的一张画廊的展品海报跟对面的井石屏说:“你看,这里写的画展只有十三天,幸好我们来了,要出去就只有今晚。”
“那就进去吧!”
方思弄从来没有觉得井石屏这么性急过,只见他一把拎起一个倒在门口的黑衣人挡在身前,就那么堂而皇之地从正门走进去了。
顿时,枪声停了,一道有些嘶哑的声音响起:“都别开枪!”
还是那个声音:“阿宾,你怎么来了?”
井石屏问:“凯哥,这是在干什么?”
那位凯哥很不耐烦:“你先回去,没有你的事。”
忽然里面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井石屏将手里的人直接抛向了凯哥。
又是一道枪声响起,带出一阵让人牙酸的弹射声,然后有人惨叫,接着是凯哥的大声咒骂:“老子说了不要开枪你他娘的听不懂吗?”
凯哥这一叫倒是让玉求瑕确认了,这座画廊是特制的,墙面用的刚性材料会让子弹发生弹射,会射伤室内的人。所以这个凯哥应该是老大允哥很信任的手下,知道这座画廊的底细,这里是允哥专门建来交易的场所,用这种设计防止火拼。
而现在,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想清楚这一点,玉求瑕直接冲了进去,方思弄紧随其后,室内少说有二三十个人,除却躺在地上惨叫的那两个,其余人都鹌鹑一样缩在一起,手里拿着枪却不敢开。井石屏脊背笔直站在他们对面,背影山一般坚定。
那凯哥似乎还想说什么,井石屏上去几拳打倒。
“我靠!”凯哥坐在地上捂着脸,怒吼道,“教训他!”
这时那群有些刻板的□□终于显出点血性,接二连三扑了上来。
井石屏在最前面,首当其冲迎战大部队,玉求瑕和方思弄在后面,收拾零零散散漏过来的。
先开始是这样,等到人都打成一团时,每个人对的就都平均了一下,差不多多。
井石屏是练家子,路数颇为中正,大开大合,攻守有度。方思弄拳脚凌厉,专挑人痛处打,可称阴狠。玉求瑕看起来没那么残忍,甚至还有几分优雅,其实下手更快,而被他揍翻的人基本就起不来了。
几分钟后,战斗稍息,黑衣人躺倒一片,有哼唧着呻/吟的,也有直接昏死过去的。方思弄和井石屏也都挂了彩,方思弄因为脸上挨了两下看起来严重些,玉求瑕则从表面上看不出来。
但方思弄还是不放心,挂着熊猫眼上下检查了玉求瑕两遍:“你真没事?”
玉求瑕微凉的食指拂过他的眼眶:“你还是先担心担心你自己吧。”说完他啧了一声,回头往外看,“我去把花田笑叫进来。”
玉求瑕出去后,井石屏靠过来递了方思弄一支烟,方思弄捏在手里没抽。
井石屏感慨道:“我的天,谁教你这么打架的?你怎么比我还像□□?”
方思弄正在寻找目标画作,随口道:“生活教我的。”
“神经病。”在画廊冷白的灯光下,井石屏忽然笑出了一口白牙,憋了一会儿,还是笑出声,“哈哈哈,真的有点好笑。”
方思弄觉得他才有病。
这间画廊有三个展厅,外面这间最大,里面还有两个小的,方思弄在大的这间没找到画,便往里走,在左边那间小的里面找到了。
十三幅画都挂在雪白的墙壁上,被白白的灯光照着,显得又些冷,最后一幅便是那张他已经熟悉了的《荷鲁斯之眼》。
井石屏站在他旁边:“就是它吗?”
“对。”方思弄道,“通过它我们就可以回去。”
很快,玉求瑕带着花田笑也进来了,花田笑委屈巴巴地说着好暴力好血腥啊,然后头也不回地扎进了画里。
亲眼看到这种魔幻的事情发生还是有些震撼的,井石屏眼睛都睁大了。
方思弄被揍肿的眼框跳着疼,他也想赶快出去,按理说肉/体停留在外面,出去之后这些伤也会好了。他一只脚已经跨进去,听见玉求瑕在后面跟井石屏说:“你先进,我断后。”
然后是一片沉默。
方思弄止住动作,回头,看到井石屏的表情,心就是一沉。
他退出来,和玉求瑕一前一后把井石屏夹在中间,朝画里一指:“你先进,我跟他一起。”
井石屏又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们走吧。”
方思弄问:“你不走?”
井石屏摇头:“我不走。”
方思弄感觉自己心跳越来越快,并随之升起一股如鲠在喉的悲伤:“你不走你这么卖力?神勇得很啊。”
井石屏仍是说:“不是只有今天吗?你们快走吧。”
方思弄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因为井石屏的表情太坚定了,像一座庄严的碑。
沉默又持续了几分钟,井石屏透过天窗看了眼天色,又催促了一遍:“你们走吧。”
玉求瑕一直没说话,此时两步跨过他,来到方思弄面前,抓住方思弄的手腕,低声道:“我们走吧。”
方思弄徒劳地道:“你已经暴露了,你不能再留在这个世界了!”
他原本以为井石屏那么神勇地冲锋是因为确认过组织的所做作为之后失望透顶,决心离开这个世界,再嚣张也没什么,可如果他不走,又在那么多组织的人面前亮了相,等待他的结局会是什么,简直昭然若揭。
井石屏却对此避而不谈,话锋一转道:“如果真的有你们所说的那个世界存在的话……”
方思弄指着画:“它当然存在!你亲眼看到了!”
井石屏低下头,稍显含糊地说:“我曾经背叛过那个人了……现在又有一次机会,我不会再重蹈覆辙。”
“走吧,去你们所说的那个世界好好生活。”他抬起脸,眼中似乎有一片混沌的大雾,“我要回去我已经逃跑过一次的战场,我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在那里战死。”
方思弄终于无话可说,他下意识去看玉求瑕,玉求瑕抚了抚他的背,盯着井石屏,说了句:“再见,老井。”
“再见。”井石屏有些释然地笑了一下,“快走吧。”说完转身往外走。
方思弄和玉求瑕目送着他的背影,看到他走到拐角停了一下,微微侧头道:“你们是不是说,我在那个世界是个鞋匠?”
方思弄以为还有转机:“怎么?”
井石屏却挥了挥手,转过那个弯,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我忽然想起,快递已经发出,应该快到了。”
踩着细碎的晨光,井石屏走出了画廊。
迎面的马路上出现了几两黑色汽车,很快下来了一群气势汹汹的人,应该是凯哥叫来的帮手。
他快速绕到画廊背面,面朝着大海。
那些人隔着画廊跟他对峙,叫他阿宾。
他知道自己是阿宾,又隐约觉得自己不是,他隐约觉得自己还有另一个身份,另一种生活。现在的他明明生活在大海边,可记忆里却总是是漫天黄沙。
直到遇见那三个人,肯定了他的“梦”不仅仅是梦。
他们叫他井石屏,他才想起,另一个自己,好像确实叫井石屏。
而另一种生活,便越发清晰、鲜明地出现在他的梦境和记忆中。
在那里,他是一个活动在中东沙漠地区的雇佣兵,做一些押送、护卫之类的工作。现在想起来,井石屏,和阿宾,好像很相似。
他们都以为自己是游侠,实际却是罪犯。
他在麦加第一次见到她,他的“前辈”,在梦里她长着燕子的脸却不叫燕子,他跟着她一路往上走,冲锋陷阵,热血如同少年。她是那么美丽而神奇,轻易勾起他少年般的热血,也勾起他少年般的柔情。后来他在年会庆功宴醉酒后与她有了那荒唐一夜,在绿洲的泉水中捧起过她的脚,也亲手擦掉她脸上的血、埋葬了她。
可是……后来?哪个后来?
是哪里的后来?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概念?他想不明白。
这些画面太鲜明了,鲜明到他从来不敢直视燕子的眼睛。
那三个人说,燕子是警方的卧底,他几乎立刻就相信了,因为这和那个不着边际的梦境不谋而合,他一度以为那个梦境是某种预言,虽然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最后覆盖她面孔的为什么是黄沙而不是海水。
梦境中,黄沙掩埋了所有故事。
他以为是这样。
其实不是的。
所有的故事都还潜伏在他的脑海里,哪怕他金盆洗手、改头换面,回到了和平繁荣的国度,那些故事中的阴影,还是夜夜在他的魂梦中纠缠不休,叫他一日不得安息。
不仅有敌人,也有故人。不仅有恐惧,也有幸福。
他背叛过她一次,再也经不起第二次别离。
这次他不会再逃走。
迎着初升的朝阳,他纵身跳下了悬崖。
第222章 电影27
回到怪石阵中, 方思弄被玉求瑕扶了一下,他回过神来,发现小隔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花田笑呢?”
他话音未落, 花田笑的声音就从外面传过来:“我天,你们快来看啊!”
两人闻声跑到外面的主房间,看到投影在石碑上的画面:井石屏从前几天和燕子争执的那处栈桥上岸, 浑身湿透如同水鬼,穿越阴霾笼罩的城镇, 一路杀进了允哥的老巢。
海面上升起浓云,风雨欲来。
在三个人越睁越大的眼里,结局朝着一个无可挽回的方向发展——井石屏撞破了允哥和燕子的谈话, 他装作看不见燕子,直接质问允哥交易毒品的事情, 说你明明跟我说我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家园,就是这么保护的吗?
忽然, 一颗从后方来的子弹射穿了他的头颅。
这时候的燕子其实没有暴露, 只是在允哥的怀疑名单上。十年血泪, 收网在即,一点差错都不能有, 所以她用一颗子弹表明忠诚,偷袭了阿宾, 并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他身上。
最后她还负责将阿宾带到椰林埋葬,她屏退所有人,抱着他的身体在沙滩坐到天亮,大雨、闪电、海水和白沙覆盖了他的面庞。
全剧终。
整部电影的剧情线还没有结束,但属于井石屏的部分已经彻底完结。
就像李灯水在《十八》里那个欧亨利式的结局一样,这部电影也突兀地结束了。
“明明只差一点了……”方思弄喃喃道, “明明就……”
“没有办法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玉求瑕握了握他的肩膀,声音显得很冷静,甚至有些冷酷,“差的并不是他跨进画里的那一米,实际上得到救赎的距离要遥远得多。他的心逃离不了,那他就出不来。”
方思弄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着玉求瑕的眼睛,问:“所以,你已经逃出来了,对吗?”
逃出了向往死亡的巨大阴云,逃离了电影中的命运轮回,又回到了他身边。
这是一种……好的预兆吧?
玉求瑕也看着他,浅色的眼睛在石板间的冷光中显得清澈透明:“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努力。”
方思弄情难自已,正想要去亲吻那双眼睛,身后花田笑相当不合时宜地出声:“那我们现在走吗?”
情不自禁的瞬间被打断,方思弄心中生出一丝烦躁,转头看着花田笑,然后愣了一下。
他在花田笑眼中看到一丝惊人的亮光,这种光芒似曾相识,他在很多人脸上都见到过。
难道是真爱?
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了这么一个想法。
一些花田笑和蒲天白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亲密画面随之而来,显然那些时刻都是呈现在他面前的冰山一角……所以这两个人是来真的?
花田笑。
他盯着花田笑,不知不觉出了神。
花田笑,究竟是个什么人呢?
看似第一集 就该领便当,却有惊无险地活到了今天;看似肤浅可笑傻白甜,却盖过玉茵茵在蒲天白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看似身上疑点重重,但可能是债多不压身,因为疑点太多,反而找不到决定性的破绽;如果忽略这些疑点而把它们都视为这位缺心眼的幸运max,然而最无法辩驳的那张照片却只有他和李灯水的影像……现在李灯水已经死了,那花田笑呢?
那张照片到底是恶作剧还是预言?可照片来自于梅斯菲尔德帮自己“偷渡”的手机,这部手机在这个世界再次给他提供了关键的线索,这能够证明梅斯菲尔德的友善立场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前一个问题的答案也可以推定:如果梅斯菲尔德是友善的,那么比起恶作剧,那张照片更有可能提供的是正确的信息。
可是什么呢?如果说是一种死亡预言,又为什么,只能照出花田笑和李灯水这两个人呢?
思维发散了一大圈,现实的时间不过只过去了几秒,花田笑还睁着他那双亮极的眼睛,人凑过来,亢奋道:“我们走吧!”
“等等。”玉求瑕开口,“休息一下,你们不饿吗?”
方思弄还愣了几秒,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感觉了一下:“有一点。”
花田笑却不大情愿地说:“我不饿,我还有点胀。”
“你刚吃了那么多压缩饼干,没撑死算你运气好。”玉求瑕也有点烦,直接命令道,“等着。”
方思弄看了玉求瑕一眼,觉得玉求瑕说话的态度稍微有点奇怪,虽然花田笑很多时候会让人无语,但玉求瑕在外人面前的偶像包袱是很重的,从来没有用这种尖酸刻薄的语言跟花田笑说话,就算表达相同的意思,用词也会稍加修饰。
能让玉求瑕用这种语气讲话的,得是更亲密一点的人……
他脑中忽然划过一丝想法,可惜在还没抓牢的时候就被打断了,玉求瑕直接把他拉到了小金字塔面前,自己蹲下去在包里找饼干,示意他来转动金字塔“调频道”。
思绪一旦被打断就很难立即找回来,方思弄心下一叹,便半跪下来开始转动小金字塔。沉重的摩擦声在这个空间中响起,有一个瞬间方思弄觉得这种声音有点像石头在哭。
五部电影已经有四部“全剧终”,黑底白字持续了很久,终于显出了画面。
玉求瑕把食水分给方思弄,花田笑也过来挨着他们,三个人一起重新看起了属于蒲天白的电影。
一边看,他们一边进行最后的讨论。
花田笑提问:“所以,画会在哪里呢?难道地狱也会有一间画廊吗?”
玉求瑕反问他:“你认为我们一直在找的是画廊吗?”
花田笑一愣:“不然呢?”
玉求瑕的话问得奇怪,还有几分刁难人的感觉,进来这么久,每次不都是先确认画廊吗?但方思弄就知道不开腔,跟玉求瑕产生分歧的时候,服从就行了,玉求瑕心血来潮逗人玩也是常事,他早就习惯了。
玉求瑕接着道:“找到画廊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花田笑有点不耐烦了:“我知道,目的是要出去。”
玉求瑕把嘴里的一小块饼干咽下去:“没错,我们要做的其实是改变结局。”
花田笑看了方思弄一眼,学乖了,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玉求瑕也没有再卖关子:“我们一直在做的,就是在改变结局,可能让结局变好,目标人物逃出来,就像你我,也可能让结局变坏,电影直接腰斩,就像李灯水和井石屏。成功和失败我们都经历了,这种推测你们同意吗?”
现在两人哪有不同意的。
得到肯定的反应后,玉求瑕继续道:“找不着到画廊都是其次,其实我们真正要做的,是促成一个好结局。”
方思弄明白了:“让他不要回头?”
“对,让他不要在最后一刻回头,带着‘妻子’回到人间。”玉求瑕说,“到时候,也许外面直接就有一个‘天堂画廊’在等着我们。”
花田笑反常地提出了异议:“可这只是猜测!”
玉求瑕的话语中再次泄露出一丝熟稔的刻薄,引得方思弄不禁侧目:“不然呢?难道画廊会在冥河里吗?”
花田笑沉默片刻,妥协了:“好吧,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比起确定什么时候出发。”方思弄移开落在玉求瑕脸上的视线,提出,“我们先确定一下从哪里出发吧?”
整部电影讲述的其实是一场旅途,从冥王宫殿回到人间是一条长路,蒲天白一直在行走,而他们可以选择进入的时间点,同时也决定了进入的位置。
在这部电影的设定中,除开冥王宫殿,冥界最主要的区域有三个:
位于最深、最黑暗处的塔尔塔罗斯,这里专门关押那些冒犯神灵或犯下重大罪行的罪人,在这里接受永远的惩罚和折磨。
阿斯福德草原,这里是大多数普通人的归宿,他们没有显著的善行或恶行。灰暗的草原象征着一种朦胧的存在状态,灵魂们在这里度过平淡的永生。
还有就是埃列修斯田野,这是英雄和善良之人的乐园,代表着幸福与永恒宁静之地。
冥界的空间和时间都与凡间不同,这三个区域也并非固定在某个位置,而是永恒进行着不规则的变动,除了塔尔塔罗斯永远位于最底层这一点不变以外,三块区域的位置永远相对运动,只有穿插在其中的冥河能准确掌握它们的动向。
这也就意味着,一个人要从一条路离开冥界,中途所经过的路途、遭遇的事件是随机的。
在电影中,蒲天白饰演的俄耳浦斯闯冥界的时候通过的是阿斯福德草原和塔尔塔罗斯,回去的时候则不再经过阿斯福德草原,从冥王圣殿以及与之相连的塔尔塔罗斯走出来后,就踏上了英灵们所在的埃列修斯田野。
现在,他们三个要选择介入的时间点,肯定不可能是在前半段、蒲天白还没见到冥王的时候就介入,这样妻子都还没找到。
“我觉得从埃列修斯田野的后半段开始比较合适。”玉求瑕说出自己的想法,“这里是一块永恒宁静的幸福之地,经过变动后它来到了最接近人间的位置,只要通过这里蒲天白就可以回到人间。我认为,就是这里的平静氛围让俄耳浦斯放松了警惕,忘记了危险,甚至误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凡间,所以最后才会回头,犯下了悔恨永生的错误。”
“我觉得太晚了。”花田笑提出异议,“我也不认为俄耳浦斯是因为松懈犯下大错,他走了这么远的路回到这里,一定有过深刻的思考,我认为我们需要更多时间搞清楚他在想什么,才能说服他。”
两个人说得剑拔弩张,方思弄没见过花田笑这么正经的时候,不过转念一想到这个时候有个笨蛋队友支棱起来了也不是坏事,但方思弄什么也没有说,任由两个人在他一左一右争论,自己默默将影像转回一个片段,然后抓住一个间隙道:“我想,可不可以从这里开始?”
两个人都转向投影。
“塔尔塔罗斯?”花田笑率先说,“不不不方哥你理解错了,我说的早一点不是早到这个时候,我是赞成从埃列修斯田野开始的,只是不要那么晚。”
玉求瑕关注着方思弄的表情,意识到方思弄很认真,并不是因为理解错了花田笑的意思,他冷静下来,平静沉稳地发问:“为什么选这里?这里很危险。”
电影中,刚经过三头犬刻耳柏洛斯狗舍的蒲天白走上了一条向下的羊肠小道,镜头划过前方,照见一个隐秘的黑洞。下一刻,蒲天白被地上的凹槽绊倒,发出一声惊呼。
方思弄觉得这个画面似曾相识,他似乎知道那个凹槽,也在那里绊倒过。
这种感觉很恐怖,很寒冷,与预言、轮回等等不可深想的概念连在一起。他打了一个寒噤,片刻挣扎后,选择将这种感觉和隐藏在后面的巨大恐怖的概念暂且按下,推说到直觉:“我有种直觉,这条路通往一个重要的地方。”他倒回几秒钟,指着画面上一晃而过的黑洞,犹豫了一下,稍显退缩,“我不确定……我只是……直觉。”
出乎意料,片刻沉默后,那两个刚刚还各执一词的人对视一眼,居然同意了。
最终他们决定,就从这里开始介入这部电影。
第223章 电影28
塔尔塔罗斯的羊肠小道蜿蜒曲折, 路面由粗糙的黑色岩石构成,像被火焰灼烧过一般布满裂痕,地面偶尔喷出微弱的硫磺气息,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刺鼻的焦灼味。
小道狭窄而不平,似乎只能容一人缓慢前行,两旁是高耸不见尽头的岩壁, 三人就等在这里,贴墙站着。
方思弄有些走神, 望着坡道下方几十米处的一个黑洞,其实那里整体没有光,全是黑的, 几乎看不出来有一个洞,但不知道为什么, 他就是知道那里有,而且觉得那个洞像宇宙中的黑洞一样具备某种吸力, 要将他的灵魂吸进去一样。
但他强忍着, 假装着没有发现那个洞, 也尽量不去看它。巨大的严寒还笼罩着他,他希望那里并没有洞。
不多时, 道路另一头出现一个略显蹒跚的身影,是左手抱着一把琴、右手拄着拐杖的蒲天白。
他的脚没有什么问题, 他只是太累了,从人间下到冥王圣殿已经是一条漫长艰险的路程,何况没有喘息就直接要走回人间。
他们三个都站直了,注视着走来的蒲天白。
蒲天白显然也看到了他们,脚步迟疑了一下,脸上的表情也出现一丝变化, 但只是一瞬间,他又低下头,闷头往前走。
在蒲天白离他们只有几米远时,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反应,方思弄下意识去看玉求瑕,却注意到玉求瑕正看着花田笑,他心中再次升起疑惑,心说这时候看花田笑干什么?
想不明白,但他也转头去看花田笑,对上花田笑清澈无辜又略显愚蠢的大眼睛,失措的情绪在那之中展露无疑,仿佛在问他:我们要说什么?
方思弄心下奇怪,但时间不等人,蒲天白已经走到他们面前,见其他两人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方思弄只能道:“蒲天白。”
蒲天白被迫停下了,倒不是因为他叫了一声,而是因为这条路太窄了,他们三个虽然贴墙站着,也是一边两个一边一个,中间留下的缝虽然勉强还能供一个人通过,可现在蒲天白跟几人都不熟,好像肉贴着肉挤过去有点不太体面,他本人也比较抗拒。
方思弄道:“蒲天白,你听我说,你……”
蒲天白直接打断:“我不会听从你们的蛊惑,我要带我的妻子回人间去。”
“没有人要蛊惑你,我们是来帮你的。”
“真想要帮我的话,就离我远点。”
“好的,我们会的。”方思弄说,“我们只是想再次提醒你,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一定不要。”
蒲天白冷冷道:“不需要强调,我知道。”
其实这种提醒啰嗦又无聊,蒲天白如果真的要回头,冥王的话语都不管用,遑论莫名其妙出现在路边的几个人?也许玉求瑕是对的,他们应该出现在出口附近,在蒲天□□神松懈的时候再去提醒他还有点用。
方思弄心中惴惴,隐隐还有些后悔,往后退,更紧地贴着墙:“好吧,你过去吧。”
这时对面的花田笑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开口:“可你的妻子……”
“不要!”蒲天白高声叫道,“不要告诉我!身后有什么、或者没有什么都不要告诉我!”
花田笑似乎被吓到了,磕磕绊绊道:“哦、哦、好、好的。”
蒲天白有些发狠、一字一句地说:“我会走下去,一直走下去,走回人间。”
他侧过身体,脸却一直正对前方,从几人身体之间挤过去,继续往前。
方思弄听见自己的心跳砰砰作响,茫然、后悔和不安充斥其间,一方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主张从这里介入,到这里后又不知道要做什么,现在看来完全是个愚蠢到家的决定,其实没有他们蒲天白也能正常通过这里,还不会被他们影响分心,另一方面他却感觉很紧张,紧张得浑身骨肉都在疼,也不知道原因,好像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他同样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但他们明明看过电影,电影中明明没有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小心!”
看着蒲天白的背影,先于理智,他听见自己叫了一声。
嗯?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叫他小心?小心什么?
下一刻,蒲天白身形一歪,整个人就向前扑倒。
蒲天白踩进了一个岩缝间的凹槽,摔倒了,因为这是一条向下的路,摔倒后他还直接滚了下去。
真的摔了。
方思弄听见自己身体里的心跳声更响了。
身体又先动了,冲上去追滚下去的蒲天白,玉求瑕跑得更快一点,在他的斜前方,先一步拉住蒲天白,很快他也抓住了蒲天白的脚踝。
滚落停止,几个男人的喘息声充斥了狭窄的空间,后面花田笑也咿咿呀呀追了上来。
“哎哟怎么回事,小心一点嘛!”
他话音未落,忽然天翻地覆。
整条窄道仿佛忽然化作了某种巨物的肠道,开始剧烈蠕动起来,地面上升、翻滚、岩壁倾斜、穿插,高耸的望不到头的两面悬崖闭合起来,让这条路变得更像肠子一样的甬道,置身其中的人仿佛万花筒中的一片花纹,跟着被压扁又拉长。
方思弄完全无法控制自己,被甩飞又砸落,像在洗衣机里滚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忽然,他后背一空,人就往下落去。
他心头跳出第一个反应:我好像被甩到那个黑洞里了。
正要掉下去,忽然他手腕一紧,被人拉住,身体重重砸在岩壁上,但好歹止住了下落之势。
他顺着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看上去,看到花田笑铆足了劲儿的脸,但在晃荡的逆光中,那张脸似乎幻化了,并不那么像花田笑。
他一时也想不起来像谁,只觉得熟悉。
天地还在晃动,这还不够,方思弄觉得自己似乎看到无数模糊的身影在眼前晃动,它们都是黑白的、半透明的、没有面孔,只是一片虚无。好像是在这部电影中出现过的幽灵角色,又像是之前他在电影院中遇到的那些幻影。它们拥挤着、扭曲地爬行着、挣扎着,塞满了这条动荡的甬道,像一片来自地狱的恶灵。
对了,这里正是地狱。
在这种条件下要抓住一个已经掉下悬崖的人实在太难,花田笑双手吊着他,憋得血管都要炸了,可还是要抓不住了,十根手指都僵硬得不像自己的,混乱中只能回头叫道:“哥!”
可玉求瑕已经和蒲天白一起被甩到了另一边,鞭长莫及。
方思弄也努力地想往上爬,但周围的岩壁太光滑了,一点使力的地方都没有,他不敢乱动,越动越重,就在花田笑叫出这声“哥”来的千钧一发之际,他脑中忽然闪过一道明光,过往许多想不通的画面被这道明光串在一起,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花田笑的脸,迟疑出声:“……玉茵茵?”
“轰隆——”
巨大的怒吼从山石间传来,紧接着是那片幽灵们声嘶力竭的尖叫,地面再次如同巨浪一般猛然抬升,伴随着花田笑一声惊呼,方思弄感觉到自己被握着的手猛然滑开,然后是强烈的失重感。
失重的感觉从胯部一路上窜至头皮,感觉近似于高/潮。
下落时的短暂瞬间被拉得无限之长,方思弄看着那个洞口的白光越来越小,感觉到自己的所有脑细胞都活跃起来,思维千万倍地加快,过去的一生都飞速掠过,这就是传说中的走马灯吗?
坠落。
是不是每个人都曾在梦中坠落过?
是吗?
可并不是每个人都从高处掉下去过,我又为什么可以梦见失重的感觉?
是在梦中经历过吗?梦可以创造感觉吗?
可以吗?
如果不可以,那我现在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呢?
我曾经从高处坠落过吗?
就我所知,没有。
可一个人如果没真的经历过,又怎么会梦见?如此真实、相似的感觉?
真实、相似。
两个不可能的词语。
高/潮、失/禁、坠落,如此迥异,如此相似。
所以高/潮过,就等于坠落过吗?
相似感是来源于这里吗?
真的吗?
去冲浪,去蹦极,去奔跑到濒死的一刻,也会有类似的感觉吗?
从高楼坠下,车水马龙的街道、日光、锋利的阴影,迸溅的内脏,戳破血肉的骨骼……
一团西红柿酱……
溅开涟漪……
玉求瑕想过吗?
站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间,水晶般的落地窗前往下看的时候,有过这种冲动吗?想象过这种死法吗?
……我要死了吗?
玉求瑕呢?
我真的要死了吗?
……
……
……
……没有?
那种仿佛从地心深处爆发的连绵轰鸣逐渐平息,方思弄能听见的更响的声音是自己的心跳和喘息,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猛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坐在一片黑暗当中,他摸索自己全身,好像还好,除了刚刚在甬道内撞出来的伤口和疼痛,自己好像还是个全乎人,还活着。
是吗?我还活着吗?
他试着动了动,想站起来,站到一半腿软又坐了回去。
但这让他相信,自己真的还活着。
他迟缓地回忆着。
……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不起来了。
只能想起来那种感觉,洞口的那点白光越来越小,岩壁、动荡的地狱似乎都消失了,身后是全然的黑暗,像他第一次进入“世界”时那样,伸手不见五指,没有身体,没有自我,像黑洞,像母亲的子宫。
他无限坠落,但没有发生撞击,他被黑暗接纳——
想不明白,不想了。
他晃了晃脑袋,扶着地面站起来,这次成功了。
但站起来之后突如其来又是一晕,他整个人往旁边一偏,然后肩膀撞到了岩壁。
原来这里不是那种全黑的空洞,而是一条小路,一边是岩壁。
然后他转脸去看另一边,吓得一哆嗦,因为那里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与他的脚掌只是咫尺之隔,如果他刚刚是往这边倒的,那他又要掉下去了。
他一手按着狂跳的心脏,后背贴着岩壁,冷静了一会儿,扶着岩壁往前走。
冷冽的寒光从上方洒落,洒在这条恐怖的小路上,看不见底的深渊之下不时传来低沉的咆哮和哀嚎,好像是永远受罚的罪人在永恒地悲鸣。
是的,这里是塔尔塔罗斯,永恒地折磨着罪人的地狱。
……这里还是塔尔塔罗斯吗?
他的脑子乱糟糟的,双腿机械地行走,他越发恍惚,那种与宿命和轮回有关的严寒再次降临,从他的四肢百骸中生发出来,让他越来越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好像是一具傀儡,行走在一个有着既定结局的命运中。
他想起一些遗落在琐碎日常中的梦境——暂且称为梦境吧——在这些梦里他似乎也走过这样一条路,这样的光线、这样的气息、这样的声音……
他喘息着,心跳声很响,身体的一些地方在流血,精疲力尽地行走。
前面……前面……
会有一个超过三百六十度的转角,然后岩壁边会出现一个洞窟,像莫高窟那样,洞窟出现在游览道路的旁边……
那里面,那里面会有……
会有什么呢?
他用尽全力地想。
拨开脑中的黑雾,他用尽全力——用尽全力地想——
啊,想起来了。
是一只棺材。
然后呢?然后呢?
他走了进去——
在思考间,他已经走到了那个超过三百六十度的转角,居然真的有这样的拐角,跟他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他的心脏仿佛要跳出来,他别无选择——也许他可以回头,这是一个选择,但他没办法这么选,就像他刚刚毫不犹豫走向了这个方向一样,也许他真的是个傀儡,他没有办法——他走进了那个转角,一直走,走过了三百六十度,眼前还是那样的路,一面悬崖,一面峭壁,他又往前走,来到梦境中的那个地点,他的视线绝望地望向左边——
那里,确实……确实有一个洞窟。
一切都一如梦境。
所以……
命运是既定的吗?
他泪流满面,被冷风吹散后皮肤像刀割一样疼。可他没有停下脚步,依然往前走。
终于,他走到了那个洞窟的正面。
他看向里面——
果然……
嗯?
心跳声震耳欲聋。
……没有?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次确认——
没有,真的没有。
洞窟是空的。
没有棺材,什么都没有。
震惊和狂喜同时到来,几乎让人眩晕,他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其实他也不是很确切地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却有劫后余生一般感觉。
“至少,至少这可以证明。”他自言自语道,“不是什么预言、命运……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是注定的。”
第224章 电影29
方思弄继续往前走。
渐渐的, 一种沉闷的声音从地底凄厉的鬼哭中越众而出,存在感强烈,逐渐占据他的全部注意力。
那声音沉重、喑哑, 似乎不是通过空气、耳道和耳膜被人接收到,而是通过大地、脚心,一路向上, 钻进人的脑海,像石头在哭。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 只是机械地向前走着,越来越近。
终于,转过一个弧度圆润的弯, 他看到前方一个巨大的影子——巨大的不是那个人的身影,而是那人所托举的巨石。
那是一颗大体浑圆, 表面崎岖粗糙的石头,几乎十倍于那个人的大小。那人就推着那块岩石, 在近乎垂直的峭壁上行走。他就是普通人类的样子, 有一双健壮的手臂和粗粝的大掌, 栗色的头发,欧洲人的面孔。
许是感觉到方思弄的气息, 或者是听到什么声音,他侧过脸来, 露出一双精光璀璨的眼睛。
下一刻,两个人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那人说:“是你啊。”
方思弄则似呢喃似赞叹:“……西西弗斯?”
方思弄能认出他,并不是想起什么来了,纯粹就是这人的形象太典型鲜明——希腊神话中因挑战神权而遭到永恒惩罚的国王,在地狱最深处的塔尔塔罗斯,他被惩罚将这颗石头推到山顶, 但每当他要抵达山顶时,岩石就会滚落回山脚,西西弗斯不得不一次次返回山脚,重新推石头上山,永恒轮回。
而西西弗斯的话就不太寻常了,就好像,认识他一样。
方思弄心中一紧,严寒的感觉再次升腾,面对着那双精光璀璨的眼睛,他感到一种瑟缩,好像被一眼望穿。
他其实有很多问题可以问,最应该问的一个就是“你曾经见过我吗?”或者“那个洞里的棺材去哪了?”
可他不敢,他再一次选择拖延,开口说的是:“我刚刚遇到了一些事才来到了这里……”
他颠三倒四地描述了一遍刚刚经历的“动荡的万花筒”,没想到西西弗斯居然听懂了,态度温和地跟他解释:“你知道冥府三界在永恒运动吧?每当三个世界在交错时,境界边缘会产生裂缝和重叠,总有塔尔塔罗斯的幽灵想要逃出去,哪怕就是去阿斯福德也行……你应该也是从裂缝中掉下来了,你很不走运。”
顿了一下,西西弗斯忽然笑着摇摇头,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道:“不,也许你很走运。”
那些问题还盘旋在方思弄的喉头舌尖,像锋利的刀片一样切割着他,令他如鲠在喉。
他想问,他应该问,可一个声音在身体里声嘶力竭地嘶吼着,叫嚣着:不要问!不要问!不要问!
西西弗斯那双眼睛中的光亮再次聚焦在他身上,疲惫、平和、悲悯。这位人间的国王曾将冥神塔纳托斯骗入镣铐,导致人间再没有死亡。也曾在自己的死亡中设计逃脱,流连人世纵情享乐。他有着超人的胆识与计谋,挑战神权、蔑视死亡,最终得到的却是永恒的折磨。他成为了一种符号,一种人类无法与神抗争的悲剧命运的符号。
此时,这位睿智而悲剧的符号平静地注视着他,平和地道:“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方思弄转回视线,直视着他的双眼:“我要回埃列修斯田野,请问我该怎么走?”
西西弗斯眼中的精光转动了一下,似乎有些失望,但还是很温和友善地用下巴给他指出方向:“继续走下去,你会遇到三条岔路,走最左边的那一条,之后你会遇到两条岔路,走右边的那一条,渡过冥河,就到埃列修斯了。”
方思弄道:“多谢。”
西西弗斯收回视线,继续推他那颗永远也不可能推到山顶的巨石。
方思弄快速从他身后擦过。
听从西西弗斯的指引,方思弄顺利通过两个岔路,然后来到了冥河边。
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这河怎么过呢?
游过去?
他蹲下/身观察冥河水,是一种混沌的紫红,还冒着泡泡,打消了这个念头。
正是一筹莫展之际,他听见了一点划水的声音,抬头看到一艘船头吊着一盏小灯的小船破开河上浓雾划了过来,直接停在他面前。穿上站着一个带着宽沿礼帽、黑袍裹身的人。
按照神话来说的话,这一位就是冥河上的船夫卡戎了。
看着停在自己面前的船,方思弄迟疑道:“……可以送我过去吗?”
卡戎的帽檐动了动,似乎是在点头,不说话,船也没有动。
方思弄登上了船。
卡戎划起桨,小船缓缓驶离岸边。
方思弄背脊僵硬地坐在船上,看着在前面划船的卡戎。卡戎似乎不会说话,他也不敢搭话。船沿着岸边行驶了一会儿,方思弄发现岸边站着几个模糊的人影,呈黯淡的灰白色,像是薄雾,轮廓模糊,看不清面孔,但眼睛处还有淡淡的微光。
是电影中的亡灵形象,它们也要渡河?
卡戎在它们面前停下,朝它们伸出手,亡灵们也伸出手,往卡戎手上放了什么东西,然后卡戎让它们上船。
上船后它们就坐在方思弄旁边,安安静静,没有心跳也没有呼吸。
之后卡戎又接了三批人,小船几乎坐满,才转动船头,离开河岸,驶向对岸。
到达对岸后,亡灵们相继下船,方思弄也跟它们一起,等到卡戎和小船都消失在浓雾里,他才确定,卡戎真的没有向他收取过路钱的意思。
现在他已经来到了埃列修斯田野,与塔尔塔罗斯的阴森焦灼不同,这里是一片天堂式的草原,田野上的草地如同一片翠绿的毯子,延展到远处,色彩斑斓的花朵竞相开放,不远处有郁郁葱葱的树林,大自然在这里永远保持着最美好的姿态。
刚刚与他一起下船的亡灵们已经四散离开,岸边一时间只剩下他一个人,过分静谧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脚往前走。
草原很大,他原本不可能认识路,可奇怪的是,他似乎认识地上的花。
很难形容的感觉,他并不能确切地叫出每种花的名字,但他就是神奇地知道应该往哪走。具体来说的话就是离冥河越近,一种鲜红的花越多,而离人间越近,一种蓝色的花就越多。
他不停地走着,逐渐开始恍惚,有些时候会以为自己走在梦里。
又来了,那种严寒的感觉,曾经从未注意过的梦境,一切都在这个世界中复活了。
他一直走一直走。
“方思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身后有人在叫他,很清晰,是玉求瑕的声音。
但他的身体里回荡着一个更大的、更清晰的声音:
“不能回头。”
他继续往前走,跟随着地上的蓝色花朵。
“方思弄!”
他听见那个声音越来越近,还有跑动的脚步声,他依然往前走。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能回头。”他对自己说。
然后他肩膀被人握住了,温热的触感,沉重的力道,太真实了。
但是他不能回头,还是执拗地往前走。
然后眼前白影一闪,放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巧妙地一转,玉求瑕从后面转到他面前,正面对着他,握住了他的两边肩膀。
四目相对,玉求瑕的眼睛泫然欲泣。
“方思弄、方思弄……小雪,你怎么了?”
方思弄呆呆地望着他,不知道眼泪已经从眼角滑下。
“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玉求瑕来回抹着他的眼角和脸颊,然后凑过来吻他,反反复复地吻,从额头到唇角,从眼尾到下巴,把他的眼泪都吞下。
方思弄在他的触碰和亲吻中逐渐找回了温度,他从幻梦中挣脱出来,想起来自己现在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了帮蒲天白出去。
根本没有什么不能回头的规定,这个规定只对蒲天白生效,现在玉求瑕整个人都面对着他,根本不是“回头”,而是“转身”,什么都没有发生,便可以佐证这一点。
方思弄动了动自己仿佛被坚冰冻住的肩膀和双臂,抬起手抱住玉求瑕的脖子,又摸他的脸,目光仔仔细细在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逡巡而过,玉求瑕也停下了所有动作,安安静静地任他看,过了一会儿,他看够了,开口问道:“真的是你?”
玉求瑕眼角一跳,立即道:“当然是我。”
方思弄抱住他,很紧很紧地抱住他,像是忍受不了一丝分离。
这时另一道身影从他们旁边走过,是依然在向人间进发的蒲天白,擦肩而过时留下一句:“天呐,没眼看。”
花田笑跟在他后面,出乎意料,没有说什么风凉话。
过了好几分钟,方思弄才放开玉求瑕,玉求瑕也仔细地盯着他的脸,问他:“好点了吗?”
方思弄点了点头,玉求瑕牵住他的手,道:“边走边说,好吗?”
方思弄又点了点头。
两个人便手牵着手,去追蒲天白和花田笑。
玉求瑕先讲述了他们分开之后的经历,就是跟着蒲天白继续走,因为地动平息之后,方思弄掉下去的那个洞不见了,他们没有办法,只能继续走。玉求瑕相信方思弄会想办法跟他们会合,没想到方思弄甚至走到了他们前面。
方思弄也简单说了一下自己的经历,说了和西西弗斯的相遇,得到了对方的帮助,又乘船渡过冥河,在这里与他们重逢。
“谢天谢地。”玉求瑕又侧头亲了亲他的太阳穴,这话不太寻常,因为玉求瑕向来不相信天地,大多数时候他都只信自己。他把方思弄的手握得更紧,安抚地说,“快了,很快就能出去了。”
第225章 电影30
“蒲天白, 你看到那朵花了吗?那朵,有点紫又有点金的。”
“蒲天白,你听到声音了吗?什么?鸟叫啊, 像在唱歌。”
“啊!林子里有条狗!你看它!像不像……”
“不,没什么。”
为了防止蒲天白转头,花田笑一直走在他并肩往前一点的位置, 指着前方的一些景物叽叽喳喳。
在他们身后,有一道淡色的身影, 一道人形残影,是从冥王圣殿开始就跟着蒲天白的“妻子”。
方思弄和玉求瑕就走在这只幽魂身后,监督全局。
从方思弄的视角, 他可以透过幽魂半透明的身体看到前方,有时它会把蒲天白框住, 有时是花田笑。它太浅淡了,像一层滤镜或特效, 而被它框住的那个人会变成灰白色。这场面令方思弄不禁去想:倘使神话中的俄耳浦斯最终也没有回头的话, 这样的妻子, 真的能跟他一起回到人间吗?
“他为什么叫他蒲天白?”方思弄提出疑问,毕竟在这个世界中, 蒲天白的自我认知应该是俄耳浦斯,可花田笑一直叫他蒲天白。
“不知道, 之前走着走着他就开始这么叫了,蒲天白也没有什么异议。”玉求瑕说,语气冷淡,有点事不关己的意思,“随便他们吧。”
埃列修斯田野一望无际,绿草茵茵如盖, 地平线边缘金粉色的云幕低垂,清新的风吹拂着。神话中的英灵们散布在这里平静地生活,随着位置的变换,他们时不时可以窥见一些神话的侧影。在这里,一切仿佛都变得和平、宁静了,连时间也是。
然而就在这种宁静中,一个不经意的瞬间,方思弄忽然感觉心脏一跳,然后一种麻麻的感觉慢慢爬了上来,似茫然似惊悚,似曾相识、如坠幻梦。
他余光一闪,像是有人影在前方晃动,那一瞬间遮蔽了日光。但当他定睛看去,那里却只有鲜花绿草,和更远处的湖泊森林,没有什么人影。
他试图集中精神,不要被幻觉影响,但无济于事,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响,他还听见四周渐渐出现的低语,他再次有了一种强烈的被注视的感觉。
那道目光似乎来自于身后,令他毛骨悚然。
“方思弄。”
忽然,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他天灵盖一凉,整个人下意识僵住了。
是玉求瑕。
又是玉求瑕。
是玉求瑕在身后叫他。
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回头,但动作刚发出,便顿住了。
他跟自己身边的这个玉求瑕对视了。
对方担忧地问他:“怎么了?”
同时,身后的声音也在说:“方思弄,你为什么不看我?”
方思弄心中“咯噔”一声,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老旧的机器忽然短路,他没法思考、濒临崩溃了。
身旁的玉求瑕捏住他的肩膀,捏得他有点疼,眉毛皱起,有些强势地逼问他:“到底怎么了?”
他晃了晃脑袋,勉强找回一丝理智:“不,没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再次感到恍惚,似乎这句话、这几个字,在不久之前曾经出现过。
直觉。他直觉不对。
有一种说法认为,直觉的来源是大脑收集的信息先于逻辑和理性的统筹而作出的决策,也就是说,比起某些玄学、超自然的因素,直觉的产生很有可能是有具体依据的,它只是比理性的逻辑推理更快地做出反应,以至于大脑难以立即理解和验证。
他的直觉为什么觉得这句话不对?
——“不,没什么。”
他刚刚听过,是在哪里?
在哪里?
他开始疯狂地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
是西西弗斯?
「“是你啊。”
“你知道冥府三界在永恒运动吧?每当三个世界在交错时……你很不走运。”
“不,也许你很走运。”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不是,不是西西弗斯。
是跟玉求瑕亲吻时?
……不是,也不是。
那是哪里……
是哪里——
是更近的……更近的时间点。
「“啊!林子里有条狗!你看它!像不像……”
“像什么?”
“不,没什么。”」
——是这里。
这有什么问题?
有什么未竟之言?
「林子里有条狗。它像不像……」
有条狗。
狗。
另一个场景冲破逻辑,从茫茫的记忆之海中跳到他面前——
「“我还梦到我们以前一起养的狗,叫Kiki……”」
「“我们找到它了,在一个我们现实中没有找到它的拐角,一直叫一直叫……”」
是蒲天白的声音。
这是什么时候?他什么时候说的?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灯光,有音乐……阔大的空间……嘈杂……周围有很多人——不,不是人……大圆桌……
——是在“樱桃园世界”的宴会厅。
蒲天白在讲述自己在樱桃树的幻境中看到的画面。
「“我看到茵茵了……很幸福,后来她说要分手……我不愿意,一直求她……她说要带我去个地方,但最后又让我走……”」
狗。
叫Kiki的狗。
在现实中走失,在幻境中找回。
「“啊!林子里有条狗!你看它!像不像……”」
「“像什么?”」
「“不,没什么。”」
「像不像……」
像什么?
——像不像Kiki?
刹那之间,方思弄只觉得浑身上下所有毛孔都舒展开了,一个离奇的结论冲破种种阻碍出现在他意识最浅表,他豁然转头看向花田笑的背影,那个结论呼之欲出,却在脸被玉求瑕掰回去、又对上那双浅色的眼睛时,打了一个顿。
他自以为自己已经发现了真相,却忽然思考起玉求瑕能不能承受。
玉求瑕还在问他:“方思弄,告诉我,怎么了?”
“你有没有怀疑过……”方思弄回过神来,斟酌着语句,“就是,我们之前不是说过吗?花田笑,和玉茵茵之间的联系。”
下一刻,他看到玉求瑕似乎是松了一口气。
他再次直觉不对,感觉玉求瑕不该是这个反应,但他已经没有余暇仔细思考了,因为玉求瑕已经继续话题,他也看向花田笑的背影,嘴角拉起一个又些微妙的笑容,反问:“你看他像玉茵茵吗?”
方思弄也看过去,花田笑还拉着蒲天白叽叽喳喳。
“是不太像。”他承认,“可你不谈论他们的联系,你直接就说他像不像玉茵茵。”
他又看回玉求瑕:“你已经知道了,他就是玉茵茵。对吗?”
玉求瑕没有回答,但很显然是默认。
亏他还害怕直接揭露出来玉求瑕会承受不住,原来玉求瑕早就知道了。
因为这一会儿的对峙,他们已经停下来很久,前面的两个人已经走出去很远,肯定是听不到他们正常说话的声音了。
方思弄冷冷道:“你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们出去再说。”玉求瑕说,“最后一部电影了,马上就能出去,我们出去再说,好吗?”
方思弄很难受,他不明白为什么到现在了玉求瑕还有事情瞒着他。他惊怒交加、急火攻心,忽然就爆炸了,大喊一声:“闭嘴!你们安静一点!”
玉求瑕也被他吓了一跳,几秒后问:“到底怎么了?你在叫谁?”
方思弄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你听不见吗?”
玉求瑕的声音也开始抖:“什么?”
“你听不见……”方思弄觉得自己头疼欲裂,他抱住脑袋捂住耳朵,“……你在后面叫我吗?”
后面的玉求瑕一直在叫他,一直在哭。
“方思弄……你为什么不看我?”
“你生气了吗?”
“方思弄,宝贝……你回头看我一眼。”
“方思弄……方思弄……小雪?你看我一眼……”
“嘶……方思弄,我好疼啊……你帮帮……帮帮我……”
“宝贝……”
“你听不到吗?”
“没有人,方思弄,什么人也没有。”玉求瑕回头看,然后转回来捧住他的脸,想带着他也往后看,“你回头看一眼,什么人也没有!”
“不!”
方思弄大叫一声,拍开他的手。
方思弄只觉得有一个巨大的声音在他的身体里回荡,从很早之前就开始了,也许是在救出玉求瑕之前。是他自己的声音,或者是那株阔别已久的毒藤,不停的、一遍一遍重复着: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玉求瑕来拉他,他疯狂挣扎:“我不会回头的!我不会回头!不会回头!”
“你们在干什么啊?不要忽然弄出动静!”
这时前方传来一阵暴喝,是花田笑,只见他站在蒲天白的正面,双手捧着蒲天白的脸,应该是为了防止蒲天白回头,自己只能从蒲天白的肩膀那儿伸个脑袋出来骂,“你们是来帮忙还是来添乱的啊?”
花田笑以往不是没有这样扯起嗓子叫骂过,但都没有这次的气势,方思弄甚至被骂得缩了缩脖子。
看后面那两个人消停了,花田笑才放开蒲天白的脸,故作轻松地眨了眨眼睛:“表现不错,听到那么大的声音都没有想回头去看。”
蒲天白的目光沉沉地压在他身上:“你……”
“继续走吧。”花田笑打断道,“继续走下去,蓝色的花越来越多了,蒲天白,我们快到了。”
第226章 电影31
低垂的浓云在地平线上形成一道帷幕, 于最华彩之处裂开一道光门,柔和的白光从门后透出,像天国之门, 其实是通向人间。
几人站在开满兰花的岸边,遥望着这道光门,一条碧蓝的河水横亘在他们面前, 阻隔了他们通往人间的道路。
花田笑问道:“现在要怎么办?”
此时在岸边,方思弄和玉求瑕自然也赶了上来, 几人几乎并肩站在一起,方思弄侧头就可以看到花田笑的脸。他不知道这时候叫他花田笑还是玉茵茵更合适,说是花田笑, 刚刚那声声势惊人的暴喝绝不是花田笑能发出的气势,说是玉茵茵, 现在这人脸上却全然是属于花田笑的神情,清白无辜, 稍显愚蠢。
方思弄心下一叹, 望向平静的河面, 道:“等等。”
花田笑问:“等什么?”
“等等你就知道了。”
蒲天白却解释道:“等卡戎。”
“卡戎?”
“冥河上的船夫,会像亡灵收取过河的费用。”蒲天白说, “我下来的时候用音乐征服了他,他送了我一程……你们没有吗?那你们是怎么下来的?”
花田笑的眼睛转了转:“我们有我们的办法。”
在等待的时候, 四个人也自然地分成了两两一组,蒲天白和花田笑一直在说话,方思弄和玉求瑕则都一言不发。
冷战让方思弄很是难受,但这一次冷战的帷幕是他挑起的,玉求瑕坐在他身边,一个字不说, 存在感却异常强烈。方思弄盯着河水,其实也在纠结,一时犹豫都这个时候了,还搞冷战?还是应该多说点话,毕竟每一句话都可能是最后一句。一时又恼恨,是啊都这个时候了,玉求瑕为什么还要瞒我?
他越想越难过,索性不想了,而是专注地去听另两个人的谈话。
他听见花田笑和蒲天白谈论的都是非常日常的话题,是一段,完全由花田笑本人在参与的谈话,花田笑说上个月我给你买的那双联名又上了兄弟款,我已经设定好闹钟要抢了,还发动了我的后援会一起。哦一周后是邱蓝楹那家伙的生日你没忘吧?你那天记得戴我送你的那个袖扣,姓邱的没买到气死他……
他们谈论数日前的饭局,谈论几周后的晚会,谈论圈内的八卦,好像并不是坐在冥河岸边而是上海南京路上的咖啡馆里。
不过说“谈论”也不大贴切,因为基本上都是花田笑一个人在说,蒲天白只是静静看着他,很久才应上一声。
于是一时间,四个人里只有一个人在说话,但也不显得寂寞,花田笑一个人就可以制造出类似喧哗的效果,他不停地说不停地说,有源源不断的新话题和好情绪,好像不说话就会死掉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思弄被一道划水声惊醒,转头朝另一个方向看去,看到了那条熟悉的小船。
卡戎划着船过来了,慢慢停在他们面前。
“走吧!”花田笑率先站起来,其他人也陆续起身,依次上船。
蒲天白最先上船,下一个是花田笑,但卡戎忽然一伸手,将花田笑拦住了。
看到这一幕的人都是面色一凝。
方思弄知道这个姿势的意思,他之前见过,是要留下过河钱的意思。
这个“过河钱”是个形象的比喻,具体要付出什么,他并不知道。
蒲天白似乎也察觉了骤然僵硬的氛围,但他不能回头,只能问:“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都在思考要不要回答他。
他却自己想起来:“哦,我差点忘了,要留下买路财。”
“卡戎先生,是我呀,您再通融一下?”他把琴抱正,弹了起来。
优美的旋律倾泻而出,卡戎向上的手掌却没有移动分毫。
就在方思弄盘算着让蒲天白坐船出去,他们想点别的办法的时候,玉求瑕忽然上前几步,绕过了卡戎伸长的手臂,走上了船。完了还回头来叫他:“上来啊。”
方思弄震惊,还能这样?
他便学着玉求瑕的动作,绕开卡戎的手,真的也上了船。
花田笑见状,也想学着他们的动作上船,但刚刚一动也不动的卡戎却跟着他动了,他走向哪里,卡戎的手也挡向哪里,手心向上,要收取费用。
方思弄也不敢回头,只能盯着自己斜前方的玉求瑕,只见玉求瑕向着后面皱眉,想来情况应该不容乐观。
他忍不住问道:“怎么?他不……”他不可以上来吗?
玉求瑕抬起一根手指按住了他的嘴唇,止住了他要说的话。
花田笑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行了,我上来了!出发!”
玉求瑕指挥他:“你坐这里。”
花田笑答应道:“好嘞。”
蒲天白停下演奏,问道:“你为什么不坐我旁边?”
花田笑乐乐呵呵的:“方哥坐你旁边。”
蒲天白:“那你的声音怎么那么远?”
“你妻子在你后面。我在最后一排。”花田笑说,“不要回头啊,你不是要带她回人间吗?”
蒲天白点点头:“好,我不会回头的。”
方思弄被玉求瑕拉了一下,走到蒲天白所在的第一排坐下,一排只有两个座位,玉求瑕坐在了他后面。
在玉求瑕的旁边,是跟随着蒲天白上船的模糊幽灵,再后面是花田笑。
船开始划动,向着天边的那道光门。
蒲天白又继续弹奏。
微风拂过河水,天边的浓云如同油画般圣洁庄严,时间似乎停止了。
但时间是不会停止的,船还在前行,乐曲也走向终结。
弹完后,放下琴,蒲天白忽然开口道:“方哥,你知道我的家庭吗?”
对蒲天白的话方思弄并不感觉意外,虽然他现在当自己是俄耳浦斯,但至少还有一半是蒲天白。梦中的人物说出一些不符合角色的话,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方思弄回忆了一下,蒲天白并没有详细跟他说过自己的家庭,但以前在学校当室友的时候他多少还是从小学弟的字里行间听出过一点信息:“知道一点。独生子,家在四川是吧?”
“嗯。是个很普通的家庭,父母都很开明,说得上幸福。我在外漂了这么多年,做什么事家人都很支持我,我是一个……平常人家里的平常的小孩。”蒲天白慢慢地说,像在吟诗,也如同梦呓,“平常人的人生,似乎也是平常的,痛苦是小小的,幸福是小小的,梦想是小小的,爱和恨都是小小的,整个人生的曲线,好像都是平平无奇的。也许有人也会在一些时候想要创造一些惊世的伟业,可一回头看到自己普普通通的父母家人,也大有可能退回普通的人生里……我想这不能算是怯懦,只是,在我们心中,我们知道平常的人生是什么样子的,应该说,我们只知道这个。当我们想要做点大事、成为一个特别的人时,我们不知道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而看到家人,这种温暖平常的氛围就会席卷我们。因为我们太了解这种平常的生活了,太了解父母们小小的痛苦和幸福了,我们不忍心打破它们。”
方思弄说:“所有人都是普通的人。”
“不是的。”蒲天白执拗地说,“有些人就是不一样的,生下来就是不一样的,比如茵茵,比如玉求瑕,比如你。”
“我有什么……”
“你也许会认为我不了解你心里的感受,你也不了解我的,所以你听我说吧!你听我说!”蒲天白的情绪逐渐激动,方思弄闭嘴了,听他说,蒲天白继续讲,“我属于不太认命的那种人,也许是外表带给我的优越感,总觉得自己是特殊的——其实我有什么特殊呢?我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人,小学时喜欢过我们的文娱委员,初中时喜欢班长,高中时喜欢学校门口那条街的一个大姐大,但是答应了学校里另一个女孩的追求。成绩一直也不多好,但因为考上电影学院沾沾自喜,出社会后四处碰壁,差点走上歧途——我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却总想追求一些别的、更伟大的一点的东西。”
蒲天白望着前方天国般的门扉,忽然笑起来:“‘伟大’——多美妙的词汇啊?来自于神话、传说和戏剧,超越了庸碌的日常,在永恒的天空中熠熠生光。”
方思弄被他眼中的光芒惊到了,实在没忍住道:“我跟这个词毫不沾边。”
“不!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跟这个词有关的现实中的人!玉求瑕的伟大可能来自于他的家世和才华,但你完全是你自己!”蒲天白斩钉截铁道,“我觉得能毫无保留、义无反顾地爱一个人,就是非常伟大的一件事。”
方思弄愣住了。
他奇怪地看向蒲天白,因为自己完全不这么想。只是爱一个人,就可以被称作伟大?未免太奇怪了,跟蒲天白刚刚说的什么伟业毫不沾边。
“你在说什……”
“爱不伟大吗?爱都不伟大吗?”蒲天白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打断道,“当然,我也不是完全确定的,一开始认识你、被你的爱吸引,我也不确定这算不算伟大……但是十年过去了,方哥,你的爱还在吗?”
方思弄难以回答,他太不擅长自己往自己脸上贴金。
“它还在,坚如磐石,一动不动。”蒲天白代替他下了结论,随即又笑了一下,“这证明我当年就没有看错。”
说这么一大圈,其实方思弄不知道蒲天白想说什么,也就此发问。
“我想说,我向往‘伟大’,可我没有超人的智慧,没有过人的体能,没有了不起的才艺、技能或意志……我如此平庸,却向往着伟大,我本来都要放弃了,但我看到了你,所以我想,我也许也能创造一场伟大的爱情——”
玉求瑕忽然在后面冷冷问道:“你认为爱一个人比以上这些过人之处都要简单吗?”
蒲天白并没有被问倒:“当然不——一开始我认为这是我能接触到的‘伟大’中简单的一个,而且它还很安全,不冒什么风险也不会耗费太多的时间——但后来我当然意识到它的困难,甚至有可能是最困难的。”
玉求瑕继续问:“你为这场‘爱情伟业’选择的对象是我的妹妹?”
“说得可真难听。”蒲天白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哪有资格去选择她啊?是她选择了我,不,也许更应该说,我们相遇了,命运让我们相遇了,就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至少我愿意这么相信。但你说的也没错,我确实需要一个‘对象’,我的爱所指的对象,的确是她,我希望我们能一起走向‘伟大’。”
他转头看向方思弄,一字一顿地说:“我明明只是一个不得志的普通人,迟早会接受自己的平庸……有这种想法生发出来,都是因为你,是你改变了我。”
方思弄被他看得抖了一下,心中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时间紧迫,也不顾及方式了,只想劝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以破坏的方式也在所不惜:“可据我观察,你最近又喜欢上了花田笑?”
蒲天白僵了一下,叹息般一笑:“是的,因为我的本质就是一个庸人,和你们不一样。”
玉求瑕又冷冷道:“你如果一直纠结在这种想法里,那你只能永远平庸下去。”
“是啊。可我忍不住这么想。”蒲天白并不争辩,继续说,“不瞒你们说,掉进‘戏剧世界’后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我要是死了我爸爸妈妈怎么办,他们会有多伤心啊?’你们会有这样的想法吗?不会吧?你们没有那样平凡的父母,没有见过他们平凡的、平静的生活,那些小小的、小小的快乐和幸福。被这些小小的幸福拖着,我就不敢死,也不敢做冒险的事、不敢做勇敢的决定。事实上,在这一刻,就在现在,我也依然有这样的想法——我死了,我的爸爸妈妈怎么办啊?”
方思弄肯定他:“那就别死,我们马上就出去了。”
蒲天白仍不反驳,望着越来越近的光门,很平静地说:“我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人,明明这样普通、庸常、软弱……可是最终,我还是会想往‘伟大’的这一边靠一靠。”
方思弄心一沉:“你要做什么?”
蒲天白微笑着看他,眼中却有眼泪折射出的星星点点的光芒:“我向往爱情的神话,我要回头了。我不相信冥王的谎言,我认为我的身后根本没有我的妻子,我要戳穿这个谎言。哪怕我错了,我也能见到我死去的妻子最后一面……比起让爱情在庸常的琐碎中化为泡沫,生命也碌碌无为地延续下去,我想选择一个接近伟大的瞬间。”
“不要!”
方思弄抬手就想去扳他的脸,被他拨开了。
他的眼睛亮如灯火,眼泪打湿了面颊:“不要再劝我!因为我很容易就会被劝服!我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我要抛下我的平凡庸常、抛下我的爸爸妈妈、一直拖拽着我的那些小小的幸福,抛下我的懒惰痛苦和虚伪,做一个勇敢的决定!就这一次!不要再劝我!”
方思弄失语了,却还不愿放弃,但玉求瑕抓住了他的手,扑上来抱住他,他被迫退开,眼睁睁看着蒲天白猛然回头。
蒲天白回头的画面隔着玉求瑕的肩膀和发丝,像一帧一帧的慢镜头,同时他听见玉求瑕在他耳边说:“没用的,要逃出‘电影’,能依靠的只有主人公自己的意志,记得吗?他已经决定回头,没有办法了。”
回过头的蒲天白的表情瞬间崩裂,仿佛看到了什么世界终结的画面,因为太过惊骇,脸上的毛细血管都寸寸崩开,这个画面近在咫尺,感染力惊人,方思弄实在没反应过来,下意识跟着蒲天白回头,看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第一个发现,是发现船并没有离岸。
划行的声音明明已经持续了很久,而且看着前方的时候也明明觉得光门越来越近了,可是回头一看,船竟然还在岸边,离站在岸边没能上船的花田笑不到三米。
玉求瑕说得对,蒲天白是这个世界的主角,他的心离不开,他就永远出不去。
坐在蒲天白身后的“妻子”的幽魂发出尖叫,叫得声嘶力竭,音调突破天际,似乎将天幕都震破了,让方思弄脑海中不禁冒出李贺的那句“昆山玉碎凤凰叫”。
接着他又明白过来,真的有东西碎掉的声音,不是听错了,但碎掉的不是天幕,而是花田笑。或者说,玉茵茵。
幽魂发出那声惨叫后,便像被强风吹袭的浓雾一般轰然散开,清晰地露出后面的花田笑。在那一个瞬间,全世界的光似乎都落到了他的身上,将他的血肉骨骼都照耀得晶莹剔透,像是发生了几亿度的燃烧。
在这阵璀璨的强光中,他的身体变得模糊,在某一个瞬间血肉的信息完全被消解了,只剩下骨骸,于是也没有了性别,眼睛被强光照得看不清楚,但那一瞬间方思弄很确定自己看到了玉茵茵的脸。
蒲天白朝他扑过去,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然而就在蒲天白触碰到他的前一刻,他碎掉了。
他化成了千万片流光溢彩的碎片,镜子的碎片,向四面八方飞溅。
蒲天白抱住的只有虚影,和最后的光芒的温度。
只有蒲天白自己知道,没有温度,寒冷彻骨。
===
船划行着,离开河岸,离那个面朝冥府、佝偻着的、燃尽了的蒲天白的背影越来越远。
船上的乘客只剩下了方思弄和玉求瑕,向着光门进发。
方思弄以一个与蒲天白极端相似的姿势跪在船中央,玉求瑕跪在他对面,正面抱着他,把他的脸裹在自己怀中。
方思弄现在也是面朝冥府、背对光门,也就是说,完全“回头”了,但在他身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好了,没事了。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玉求瑕不停抚摸他的肩胛和脊椎,一遍一遍说着没事了。
在船航行到河中央时,方思弄终于开口:“你看得到我吗?”
玉求瑕的身体微微僵硬,但很快掩饰过去:“当然看得到,你在说什么?”
“你看得到我的脸吗?”
玉求瑕彻底僵住了。
方思弄慢慢直起身,与他面对着面。
轻轻地问:“你怎么认出我的?”
有太多不对劲了,说不出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太多不对劲的地方了。
……从刚进来,或者说从进入这个世界之前……不,也许是从上个世界……或者,或者是直接从一开始,就太不对了。
方思弄一直觉得奇怪,但没有很准确地找到奇怪的点,现在他找到了。
进入这个世界之后,这么多“电影”,他没有见过任何一面镜子。
从《十八》开始,一个普通的现实世界观,普通的人家里,会没有一面镜子吗?连卫生间里也没有?之后是玉求瑕的世界,帝国的王宫,元首的寝殿,不说镜子了,连可以反光的饰品都没有吗?再到花田笑的那部电影,青楼诶,姑娘们日日化妆,至少都有铜镜吧?这才符合世界观吧?也许化妆房里有,但玉求瑕从没让他进去过。然后是井石屏的电影,海滨小城的宾馆里,也没有镜子……
他不是没有发现这些不对,但他都可以自己说服自己,比如说是小镇的宾馆太破旧了,没装镜子也可以理解;玉求瑕不让他进女孩子们的化妆间,他也可以理解……
——但他完全没看到吗?也不是的。
在玉求瑕那部电影里,窗框旁边,玉求瑕被窗外来的箭射中之前,曾离他很近很近,似乎是要亲吻他,他在玉求瑕的眼中隐约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离开“电影”,在金字塔中搜寻的时候,他也在电筒的反光面上看到过那个影子,他原本以为那东西是趴在自己肩膀上的……
在海滨城市,小巷中的那根水管上,他其实也看到了……
——他只是害怕、逃避、拖延。
但花田笑……玉茵茵碎成了镜子。
它们从他的身边飞溅而出。
那一瞬间清晰地映照出了、千千万万个,他的样子。
一个黑洞。
他的脸如同一个模糊的深渊,没有眼睛、鼻子、嘴巴,基本的五官轮廓都不存在,只是一个漆黑的洞口,深不见底。
正是他在《半生一幕》观影会,和游泳馆见到过的那种怪物。
原来他自己就是那怪物。
他崩溃地捂住了脸:“你究竟……是怎么认出我的?”
自己顶着这样一张脸出现在元首的床前,玉求瑕是怎么直接认出他,毫无反抗地跟他走的?
他感觉到玉求瑕还在抚摸他的肩膀和脖子,然后听到玉求瑕说:“我认出了你的眼泪。”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哭,眼泪打湿了脸颊。
真奇怪,他可以摸到自己的脸,但在视觉上,是一片空洞。
怪不得,怪不得在《十八》中最后那天早晨,他在李灯水面前揭开面具时,李灯水的眼神会那么惊恐。怪不得之后与花田笑、井石屏和蒲天白重逢,他们看他的表情都那么陌生。
问题再也无法拖延,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他绝望地问道:“……我到底是什么?”
他感觉玉求瑕的嘴唇停留在他的发顶,沉默持续了很久,玉求瑕终于说:“我不知道。”
“啪”的一声,一滴水滴在他的头顶,仿佛一声惊雷般巨响。那是玉求瑕的眼泪。
玉求瑕的声音在颤抖,终于失去了一贯的优雅从容、胜券在握,说着:“没关系,不要怕,不管你是什么,出去就好了。”
“马上、马上就出去了——”
“没事的,我们马上就出去了——”
在冥河宽阔的源头之上,死亡之舟载着两个绝望的人,驶向了代表人间的光门。
第227章 等待01
“方思弄……”
“方思弄……你为什么不看我?”
“你生气了吗?”
“方思弄, 宝贝……你回头看我一眼。”
“方思弄……方思弄……小雪?你看我一眼……”
“嘶……方思弄,我好疼啊……你帮帮……帮帮我……”
“方思弄……”
玉求瑕在身后喊他,一声一声, 让他浑身颤抖。
他跪在摇晃的小舟上,紧紧抱着自己,巨大的尖叫声在自己身体里回荡:不要回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代表人间的光门近在咫尺, 那光辉似乎已经照耀到他身上,可他仍然觉得自己仿佛还停留在地狱的严寒中, 四周都是燃烧着业火的锁链,他一刻也无法挣脱。
意识已经模糊,精神也早就恍惚, 记忆的碎片在他脑海中风暴般涌现,但彼此之间并没有逻辑相连。他看到那枚决定命运的硬币在空中翻腾;看到母亲苍老的眼角和嘴角和鬓发;看到下着大雪的校园, 石雕的怀中抱着一个雪人;看到妹妹干枯瘫软的双腿;看到那枚硬币在地板上旋转;看到玉求瑕站在如雪的路灯下吐出一口白雾,侧脸的轮廓精致如同神祇, 低低的在哼一首歌, 旋律好熟悉, 哼完了眼角一压,斜睨着他道:“‘思弄’是雪的意思吗?我可以叫你小雪吗?”
这些画面拥挤地塞满了他思绪的一角, 更大的声音还是那种尖叫,让他不要回头。
他仿佛生生被从中劈开, 被分成了两个,最后维系着不让他崩溃的是一丝飘渺的思绪,绞尽脑汁地想着:那是什么旋律?
玉求瑕在哼唱的,是什么歌?
好熟悉啊,我要想起来……我要想起来……
是什么……
“……%%#……a snow man……”
“……do you……#……a snow man……”
“Elsa,do you wanna build a snow man”
哦, 是这首。
想起来之后,他整个人似乎都通畅了,全身毛孔舒展开来,凝滞的思绪也全部流动起来。
尖叫声还在继续: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如果回头了就出不去了……
就出不去了……
然而他的自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重新掌握了一定的主动权,他反问自己:出不去了,又会怎样呢?
……那个人间,真的是我想回去的地方吗?
……那个我一无所有、只剩回忆和妄想的无望的人间,真的值得留恋吗?
身后的玉求瑕还在呼唤他:“方思弄……别走……”
望着近在咫尺的光门,他静静淌下两行泪来,蜿蜒的泪痕被圣光照耀得辉煌。
他回了头。
===
与玉求瑕一起穿过光门之后,迎接他的,不是预想当中已经有几分熟悉的温暖白光,而是同样有些熟悉的黑暗。
一无所有的、绝对虚无的黑暗。
过门的一瞬间,怀抱着他的玉求瑕消失了。
也是这一瞬间,他想起了上一轮的事情。
他想起来自己为什么那么害怕回头了。
因为上一轮里他才是俄耳浦斯,也走过这样一条路。他已经来过一次、回过一次头、死过一次。
玉求瑕总说出去了就好了、出去了再说,他不知道玉求瑕想没想过,他已经出不去了。
还是说玉求瑕早就知道了,所以才那么说。
但是都无所谓了,所有事情,他都想起来了。
从始至终,他只是一抹痴心妄想的幽魂,从未得到,也永不失去。
他在黑暗中不知道飘荡了多久,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点亮光,他朝那里移动过去,在光芒的中央看到了梅斯菲尔德。那人碧绿的眼睛仿佛是这个非黑即白的世界中唯一的色彩,一片盎然的春意。
不,不是人。
“你是什么?”
等走进光圈中,与梅斯菲尔德面对面,他问出了这个问题。
梅斯菲尔德一改之前英伦绅士的扮相,如今是头戴高冠、身着华服,每根线都像是承载着尼罗河的黄金流沙,光芒如烈日使人不可直视。
象征埃及法老的双蛇盘绕在冠冕上,中间却是代表罗马帝国的月桂,衣袖上又纹着代表□□的金龙……衣冠制式繁复,他运用自己所有知识也没法看出这身装扮所属的时代,更惊人的是梅斯菲尔德的披风,上面流动着星空,这种场面应该来自神话,或者科幻未来。
梅斯菲尔德嘴角擒着一抹笑容,那双绿色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他,深邃如同天幕。
没有得到回答,他也并不气恼,又问出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帮我?”
这一次梅斯菲尔德回答了:“我说过了,我想看结局。”
“什么结局?”
梅斯菲尔德又看了他一会儿,在他以为又不会得到回答的时候回答了他:“人类的结局。”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一片热气腾腾的云包裹了,他感觉到梅斯菲尔德的手在轻轻触摸他的额头,同时他还感觉,他感觉梅斯菲尔德不叫梅斯菲尔德,这只是祂在人间的化名,没有任何意义,他感觉自己知道了祂的真名,那是不可言说。
时间在他的概念里已经完全幻化了,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秒,也许开天辟地也只是一秒,他听见祂说:“方思弄,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好好休息吧。”
===
天亮了,玉求瑕从床上醒来。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身旁的位置,没有人,片刻之后他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为什么要看旁边?这里原本应该……有什么人吗?
但很快,他的思绪就被手机铃声打断,是游嫣打来的:“老大,我到门口了,你还要多久?”
他感觉有些恍惚:“什么?”
“什么‘什么’?立项会议啊!这你都忘啦?”
玉求瑕想起来,今天是他的新电影《薄荷烟花》的立项会议,约了选角导演,主要是讨论主演人选。
他匆匆洗漱一番,坐游嫣的车去了工作室,开了一整天会,晚上直接衔接一场业内晚宴。
他本来没太大兴趣,但选角导演说会有几个主演人选也去,他们可以先看一看,玉求瑕也就同意了。
到会场门口玉求瑕遇到了好友赵京云,转眼就打发选角导演自己去看人,他跟赵京云一起进去。
进去之后两人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赵京云观察着他的脸色:“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玉求瑕愣了一下,“没什么事,就是有点累了。”
“注意身体。”赵京云企图活跃气氛,“我们的小仙女现在看着跟个蔫茄子似的。”
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在电影学院也是一届的,还是同部门,赵京云牵头给玉求瑕起了小仙女的绰号,后来传遍了全年级。当面没人敢胡喊,背后提到小仙女都知道是谁。
以往提到这个名字玉求瑕高低要刺他两句,最不济也要瞪两眼,但今天玉求瑕没有什么反应。
赵京云心头一紧:“真没事吗?”
玉求瑕喝了一口酒,盯着酒杯,摇头:“没事,就觉得累。”
再是好朋友,以他们两个的工作强度,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两面,虽然玉求瑕说累了,两个人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个小时,中途选角导演带了几位候选人来敬过酒,都是人精,看玉求瑕不在状态也都没有多留。
到十一点多快十二点时,玉求瑕状态微醺,准备回去了,稍一转头就见一道白影遛过,从门口一路到吧台,是个年轻男人,他问赵京云:“那是谁?”
“哪个?”赵京云眯着眼睛看过去,辨认了一下,“花田笑啊?天韵的人,现在蛮红的。”
看到玉求瑕的眼神,他了然一笑:“怎么?你对他有兴趣?”
玉求瑕顺嘴就说:“他显然不是我的type。”
赵京云也顺着说:“那你的type是什么样的?”
玉求瑕奇怪地看着他:“你不知道?”
赵京云更是奇怪:“我上哪儿知道去?”
玉求瑕盯着老友看了一会儿,片刻后吐了口气:“也对。”
他起身朝花田笑走过去,在吧台点了两杯酒,推了一杯给花田笑:“你好,花田笑?”
花田笑转脸来看他,雪白的皮肤在吧台的水晶灯下吹弹可破,他先是眨了两下眼睛,然后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玉导?”他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激动得手脚都有点不知道怎么放,“您找我有什么事?”
“是这样,我现在正在筹备下一部电影。”玉求瑕看着他的脸,心中慢慢滋生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疑惑、茫然,又有些烦躁,但这些完全没有表现出来,他平静地说道,“我看你的形象比较符合,有出演的意愿么?”
“有!有有有我有!”花田笑一跳,差点把酒打翻,眼珠映着灯光,有点太亮了,“我的荣幸!”
玉求瑕眯了眯眼睛,心中的不安和烦躁更甚,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举动,仿佛是冥冥之中另一个人在控制他……难道这会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可是他隐隐又觉得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用吧台的香水试纸写了游嫣的电话号码:“行,那你联系她,我会让她安排试镜。”
花田笑欢天喜地地走了,赵京云又过来坐到他身边,跟他开玩笑:“真没想到你喜欢这样式的。”
“那我应该喜欢什么样的?”
赵京云真的煞有介事地思考起来:“不知道……但感觉应该不是这种漂亮型的吧,你自己就够漂亮了。”
“……喂,玉求瑕,你怎么了?”
“喂!”
玉求瑕掐着自己的太阳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头疼欲裂,站起来想走,没走两步就朝旁边一歪,倒了下去。
第228章 等待02
很大的一张圆桌, 上面摆着丰盛的晚餐。
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碗法式洋葱浓汤、一盘鲜虾沙拉,主菜是牛排配烤鲑鱼,配菜是焗土豆, 小块的巧克力慕斯和提拉米苏各有一半拼成一整块,饮品是血一样的葡萄酒。
他为什么会知道是晚餐呢?不知道,他就是知道。
圆桌很大, 坐满了人,但在他眼里, 这些人都像现代主义画作中的背景一样,是冷色调的、石碑或萝卜之类的东西,完全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他眼里只有对面那一个人。
那是一个一身黑的年轻男人, 凌厉、挺拔,明明是一团黯淡的颜色, 在这个整体浅色的空间中却锋利得叫人不可逼视,如同一道深渊。
“现在我为大家抽取今晚的游戏主题——”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 随即视线中出现了一只手, 是他自己的手, 浅色袖口上缀满鱼鳞般的亮片,非常夸张的打扮。
这只手伸到圆桌中心的一只骨朵形状的东西上, 用手腕上的叶片与之相触,他得到信息:“好的, 是‘真心话’。”
游戏开始。
他紧紧盯着对面那个黑色的人。
游戏快速进行着,一桌的石碑萝卜头都参与了进来,上演着一场场大戏,但一切在他眼中依然是浅色的、灰白的、不入眼的、连声音都被屏蔽了大半的,他只关注着对面的人。
“好,下一个问题。”
他百无聊赖地继续主持着游戏, 凝视着花骨朵的摆动,然后,冥冥中的预感降临,他坐直了身体。
下一刻,结果出现,轮到了对面那个黑色的年轻人。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一切似乎都不太对……奇怪,不应该是019在问问题吗?为什么会是我在问?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坐在这里,也不应该问出这些问题。
可他太想问这个问题了,想到忽略了所有的不对劲,问了出来:“方思弄,在座有你所爱之人吗?”
那人沉默了几秒钟,然后很平静地说:“有。”
他追问道:“你为什么爱上他?”
对面的人却沉默了。
他听见自己身体里越来越响的心跳。
他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想知道——他要知道——他必须知道!
这似乎是一个充满波折的问题,中途有很多突发事件打断了它,幸好,由于他的坚持,最终,最终那人被逼得不得不回答这个问题。
那人低着头,神情痛苦,似乎在哭,吐露心声:“第一次……第一次见到他……”
那人一边说,他也随之回想起那一天,平平无奇的一天,他从图书馆金白色的阶梯往下走,迎面就撞见了那个人。那天的天空高远空旷,蓝得人心慌。
那人还是一身黑色,太黑了,好像把整个场景中的光都吸走了,像世界的一道裂缝。
他下意识多看了一眼。
那人继续道:“他戴着一只白色的蕾丝蝴蝶结发绳。”
他也顺着那人的声音回忆着:是吗?那天我戴了一只发绳吗?是哪一只?
“我给我……给我妹妹也买过一只。”对方还在说,“佩儿……我妹妹……生了很久的病,戴起来不好看。可他戴起来,好看极了……那一瞬间,我就意识到,我完了,我爱上他了。”
他只觉得耳边响起一声巨响,一种荒谬的感觉升腾而起。
他感受到了一种愤怒与悲伤剧烈相撞的情绪,大脑被唯一的念头填满:原来,原来他是因为他妹妹才喜欢我。
原来如此。
===
游嫣在玉宅门口徘徊了半个小时,电话打了一通又一通,玉求瑕都没有接,担心出什么事,她无奈之下用备用钥匙开了门。
玉宅她来过几次,凭记忆找到了玉求瑕的卧室,连续敲了几分钟的门,里面依然没有动静,她心中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最终推门而入。
进来之前她有过一些设想,最可能的是玉求瑕昨晚就没回家,在外面玩嗨了又喝多了,这时候还在深度睡眠所以不接手机,房间里没有人,敲门自然也就没人应。
这是最好的情况。如若不然,有更大的可能就是出事了。
一周前玉求瑕曾在李家的酒会上昏倒过一次,是赵京云送去的医院,可全面检查后并没有什么问题,医生只说可能是太疲倦或精神压力太大了。
……可精神压力大,也不会短时间内直接昏倒几次吧?难道是诊断出了问题?还有真正的病因没有检查出来?
各种念头在她脑海中战斗,她的心砰砰地跳,总觉得慌,而在推开门、打开灯,看到里面的情景时,就更慌了,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呕出来。
她看到玉求瑕仰面躺在床上,规规矩矩的,睡得笔直,被子从脚底拉到脖子,平平整整,几乎没有一丝褶皱。
这个画面……这个画面……实在是有些惊悚了。
一个正常人,睡觉再怎么规矩,也不可能睡成这样吧?就像……就想——她不愿意这样想,但这个念头却不可遏制地冒出来——就像一具躺在太平间中的尸体……不过床上用品豪华精致,可能也不是太平间,更像追悼会,冰棺中花团锦簇,搭在人身上的白布由其他人仔仔细细地整理好,尽可能平整。
出事了。
她脑子里回荡着这几个字,跌跌撞撞跑到床边,期间大脑还在濒临崩溃地思考:退一万步说,假如忽略这种骇人的睡姿,她敲了这么久的门,怎么也能把人敲醒了吧?
她来到床边,惊慌地去摇玉求瑕的肩膀,声音带着哭腔:“玉老师……玉老师……”
过了很久,玉求瑕的眉头动了动,然后慢慢睁开眼睛。
“呼——”游嫣一颗快要跳出来的心脏落回肚子里,轻声道,“您吓死我了……”
神经骤然放松,她垂下头呼吸了几下,因而错过了玉求瑕睁眼的瞬间,那双眼中如同蒙着一层阴翳的大雾,茫然疲倦,不知今夕何夕。
又过了一会儿,玉求瑕有些低哑地开口:“……我怎么了?”
“您怎么叫都叫不醒,我打了很多电话。”游嫣眼角挂着一点被吓出来的眼泪,终于接触到他的神情,反问道,“……您怎么了?”
玉求瑕的表情空白空茫,他本来就白,此时整张脸就像一个过分精致的雕像,游嫣感觉自己仿佛瞬间又回到了几分钟之前,毛骨悚然的感觉再次出现。
她不禁在想:眼前这个人,还是玉老师吗?
就在她以为,玉求瑕并不会再与她交流的时候……应该说,是玉求瑕已经异化成了一个不知道什么的东西,已经无法与她、与任何人类交流的时候,玉求瑕却回答了她:“我做了一个梦。”
她又松了一口气,缓过来后问:“什么梦?”
玉求瑕却道:“我想不起来了。”
游嫣不知道怎么接,而且经历了连番惊吓后她脑子也转得比较慢,气氛一时间沉默下来,房间内落针可闻。
“梦里有一个人。”玉求瑕望着天花板上的灯罩,慢慢地说,声调沉绵缱绻如同梦呓,“我爱他,但我不知道他是谁。”
游嫣忽然鼻子一酸,眼角又挤出两滴泪来。玉求瑕的感染力太强了,她也本来就是个情感丰富的类型,被那句话中的痛苦和迷惘震住了。
玉求瑕又问她:“小嫣,你跟着我多久了?”
游嫣回答了:“快五年了玉老师。”
“你不认识他吗?”玉求瑕接着问,“我们明明在一起很久了。”
“对不起,玉老师,我不太清楚。”游嫣斟酌着语句,诚实道,“就我个人的印象而言,您好像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建立起所谓的亲密关系。”
玉求瑕并未有什么过激反应,只喃喃道:“……是吗?”
过了一会儿,玉求瑕问她:“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她下意识地翻开夹在手肘的记事本,其实并没有看,因为已经记在脑子里了:“您今天有两个重要的会议,是您安排我来接您的……”
玉求瑕却直接打断她:“都推了。”
“可是影协那边……”
“说我要死了,去不了。”玉求瑕忽然暴躁起来,一把将被子拉过头顶,驱逐她,“你走吧,把灯关了!”
“……好的,我知道了,您休息吧。”
游嫣很快离开了,玉求瑕在被子里闷了一会儿,爬出来吃了一大把安眠药,懒得去拿水就干嚼,好像完全不担心自己会不会醒不过来。或者说,在他心里,醒不过来也没有关系,他期待着重新在梦中见到对方。
终于,在药力作用下他陷入了深眠,他真的再次在梦中见到了那个人。
春风和煦,阳光金黄,身遭鸟语花香,他步履轻快,身旁有一人并肩。
很奇妙的状态,他好像被分成了两个,一个很清楚自己在做梦,在身体里看着这一切,而另一个还停留在当时,二十岁的时候。
这里是……
是学校。
他认出了自己的大学,电影学院宿舍楼后面的那条小道。
二十岁的他听见自己身体里心脏清晰地跳动,砰砰、砰砰、砰砰。
他能清晰感觉到身旁那人的存在感,他听得到那人的呼吸,感觉得到那人的颤栗,并且有种……感同身受的紧张。
气氛太微妙了,他知道对方要说什么,想要阻止,又想要听。
他纠结了很久,从街头走到街尾,对方也在纠结,他们一言不发。
终于,快要到宿舍楼下了,借口用尽,总有一个人要开口。
他听到对方的声音,细细抖着:“玉求瑕,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啊……
他身体里回荡起一声满足的喟叹。
果然是要说这个。
他感到一阵温暖的喜悦,然而只是刹那,另一道声音却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冰冷严整,森然恐怖:不,我不会答应他的,我不会和他在一起。我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
我还有没有做完的事,我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
几步……几秒钟过去,他下定了决心。
他无意识地走上前方的花坛,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在温暖的阳光下,对方看起来黯淡瑟缩,小小的一团。
“不好意思啊,学弟。”他用极尽冷淡的声音说,“但我的性向很大众,抱歉了,祝你找到自己真心喜欢的人。”
好奇怪。
知道自己在梦里的那个他看着这一幕,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为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
被对方表白明明很开心的,明明就要答应了,可就这么拒绝了。
转折来得太生硬了吧?是为什么呢?
「我还有没做完的事。」
……是什么事来着?
第229章 等待03
他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片天堂般的白。
……这是一句有些奇怪的话。
很多人用“天堂一般的白”来做比喻,但他不是在做比喻,他觉得自己真的见过天堂的白色。
他伸出手, 想去触摸一下这片白。
但他什么也没有摸到,反而在逆光中,注意到了自己的手。
苍白, 纤薄,像骷髅骨头外面套了一层皮, 而且这层皮还不那么光滑,布满褶皱,关节处的褶皱尤为惊人, 细密蜿蜒,像两栖动物身上弯曲的部分, 谈不上美感,令大多数人作呕。
他盯着这只手, 缓慢地想着:啊, 我都这么老了啊。
然后他感觉天堂在摇晃, 面前的白光在浑浊地震荡。是地震吗?他闭上眼睛,百无聊赖地想着, 然后渐渐听到了声音。
“玉求瑕!玉求瑕!玉求瑕——”
好吵啊。
他还想睡,但是太吵了, 只能被迫睁开眼睛。
这一次,天堂消失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愤怒的脸。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认出来那是赵京云。
哦,我的好朋友。
他脑海中出现了这样的定义。
“玉求瑕!玉求瑕……你醒了吗?你认识我吗?”赵京云的表情很夸张,简直有点好笑,还伸着手指头在晃, “这是几?”
“三。”玉求瑕随口一扯,在赵京云惊恐的眼神中歪头去看站在后面的游嫣,无奈道,“你们要干什么啊?”
“什么我们要干什么啊?”赵京云声音超大,怒不可遏,“你算算你已经消失多少天了?你还算得清楚吗?你怎么了?你要干什么啊?”
玉求瑕仍是张口就来:"我已经准备好去见上帝,但上帝是否准备好了受我折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1)。"
“玉求瑕!”赵京云痛呼一声,过了一会儿又冷静下来,自顾自地愁眉苦脸,“你需要心理治疗。”
玉求瑕从善如流,顺着他道:“我很早就开始进行心理治疗了。”
赵京云并不被他的鬼话迷惑:“你最近去了吗?你门都不出!”
“最近停了。”
“为什么要停?”
“她只会说‘他’是妄想。”
“‘他’?”赵京云反应了几秒,勉强明白玉求瑕的逻辑,但立即指出,“那有没有可能……真的就是妄想呢?”
“我太缺爱了,于是幻想出了一个影子来爱我……彻底陷入妄想、沦为一个疯子。”玉求瑕波澜不惊地说着,就现在的情形来看,在他们二人之中,赵京云更像是疯了的那一个,玉求瑕好笑地看着他,“这是你们合乎情理的逻辑?”
赵京云也瞪着他,说不出话。
“但是在我看来,你们才是疯子。”玉求瑕忽然坐了起来,长发凌乱,双眼亮如灯火,甚至可以说是“目露凶光”,赵京云下意识退了一步。
“你们完善吗?你们正常吗?你们拿什么来评判我?”玉求瑕瞬间爆炸,“滚出去!”
游嫣在后面捂住嘴。
赵京云愣了几秒,痛心疾首:“……你到底怎么了啊?”
“我觉得我走错了世界。我觉得你们都是我不认识的陌生人。我觉得眼下的生活毫无意义。我觉得我的脑子不是我的,我丢失了最重要的人。”玉求瑕扒拉开赵京云的手,“算我求你,走吧!不要管我!”
离开玉宅后,赵京云蹲在庄园车道旁边的大树下抽烟,游嫣站在旁边,她回过头盯着玉宅恢弘的建筑看了一会儿,犹豫道:“不久前,玉老师跟我提过这栋房子的事。”
那天的对话也在这栋房子里发生,玉求瑕坐在三楼露台上,游嫣在给他汇报工作,《薄荷烟花》已经定了花田笑做主演,其他的筹备工作也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事务多且繁杂,她说了很多,玉求瑕都没有发言。
在她说完后,玉求瑕却来了一句:“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大一栋房子?”
游嫣第一反应是有点生气的,她不是什么逆来顺受的性子,如果对方不听可以让她不说,而不是白费功夫,但看到玉求瑕的表情,她又迅速冷静下来。她知道玉求瑕的情绪和心理状况出了问题,这点小事完全可以忽略。
她顶着玉求瑕空白茫然的眼神道:“也许是因为您富有。”
“错,也许是因为我在圈养鬼魂。”玉求瑕忽然盯着她,笑了一下,“你感觉不到吗?那些鬼影幢幢的东西在走来走去?”
她感到一阵恶寒,浑身汗毛倒竖。
玉求瑕笑得更开了:“开个玩笑。”顿了顿,脸上的笑容全部消失,“不过我确实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有这么大一栋房子?”
他的情绪和表情切换得太快了,这个瞬间游嫣觉得他比鬼还恐怖,她的脑子几乎不会转了,机械地重复了一遍:“因为您很富有。”
“不对,这是祖宅,不是我自己买的房子。”玉求瑕很认真地与她探讨起来,“明明是祖宅,可我没有父母兄弟,没有祖辈亲人……我好像生来就是孤零零的一个,附带着这栋房子……这不奇怪吗?”
她回答不上来。
赵京云眉头皱起,意识到她想说什么:“你觉得这栋房子有问题?”
游嫣迟疑着,显然要相信这种事还是对她的世界观有很大冲击:“我也不知道,不过网上不是经常有跟房子有关的灵异贴吗?这种可能……”
“那我去把他接出来吧。”赵京云把烟头一扔、踩灭,转头往回走。
游嫣跟上去,还是对这些封/建迷信十分怀疑:“赵老师,我不确定……”
“没事。”赵京云安慰她,“反正我还有房子,他房子也不少,搬出来换换心情也不错,不行还可以住酒店。”
不知道为什么,游嫣又隐隐觉得玉求瑕不会这么轻易同意,没这么简单,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如果玉老师不愿意搬呢?”
赵京云故作轻松,开了个玩笑:“那就把他绑出来。”
“他只有我们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补了一句,“没有别的人可以照顾他。”
游嫣心中一动,之前在玉求瑕面前感觉到的那种严寒又卷土重来,她问道:“他的家人呢?”玉求瑕其实是个很不错的老师和老板,教给她很多东西,又与她保持着很好的距离,她几乎不了解玉求瑕的隐私,所以之前玉求瑕问她那个问题的时候,她完全答不上来,也没法想象,一个孤零零的小孩,是怎么在这个世界上忽然长大的。
她问赵京云:“您从小和他一起长大,您没有见过他的家人吗?”
赵京云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他想不起来了。
两个人忧心忡忡,刚走到二楼走廊,赵京云吸了吸鼻子,忽然拔足飞奔,冲进了玉求瑕的房间。
游嫣也快速跟在后面,等看清屋内的景象后,没忍住发出一声尖叫。
厚重的窗帘拉着,屋内无比昏暗,只有窗帘的缝隙间漏进一丝光,因为窗帘是华丽的暗红色,那道光便也是触目的红色。
玉求瑕屈膝跪在那道光旁边的地毯上,睡衣解到腰际,露出的颈椎和脊背雪白无暇,骨骼清晰分明。睡衣是白色,他也是白色,在一大片血红的花纹上他纤细轻盈,如同一抹雪迹。
这是游嫣看到这个画面的第一印象。
但下一刻,她的理智开始运转,很快想起来这个房间原本的陈设,想起窗边的地毯,是马内笔下的春天,根本就没有红色。
那么那些花纹……
听到动静,玉求瑕回头望来,游嫣这才看见他放在胸前的手,和他手中的刀。
赵京云已经冲到他正面,惊怒交加:“玉求瑕!你疯了吗!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玉求瑕仍是无比平静地看着他,在和他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我只是想看看我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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抢救室外,赵京云的经纪人踩着高跟鞋飞速跑来。
还没完全跑到就焦急地问:“到底怎么了?怎么回事这是?怎么还搞到抢救室来了?刀你没动吧?”
赵京云坐在椅子上,木木地回答:“我就是去他家看看他,我怎么知道会……”
“冷静,都冷静下来。”经纪人看起来就是最不冷静的一个,不知道是在劝别人还是在劝自己,“好,我就问你一句:那刀你没动吧?没碰到吧?”
赵京云眼睛睁大:“都那种时候了,我哪有功夫关心我碰没碰到刀?”
“这很重要!你再仔细想想!”
“我想什么想?我最好的朋友现在躺在里面,你让我想什么想?”
经纪人深呼吸了几次,强迫自己更平稳一点:“抱歉,我也不想这样,你们被影迷拍到了……你得好好想想,仔细想一下,我们必须做最坏打算——”
“别说那些有的没的……”
这位经纪人不是不动声色的类型,又爆炸了:“你得给我空间准备啊!你这让我怎么说?记者都到外面了,你难道让我说玉求瑕自己捅自己,你刚好在旁边阻止了吧?”
赵京云的这位经纪人是家族给他选的,更偏向大总管,工作能力很强,不会管着他,唯一不好的就是情绪化。以往出了大事都是赵京云下决定,可现在赵京云也在崩溃边缘,场面就越发不好看。
赵京云直接跳起来:“这就是事实啊!而且我不在旁边!我要在旁边就好了!”
游嫣也插到两人中间:“好了!这里是医院!小声一点!事情还没到最坏那一步……”
经纪人声音确实小了,满脸绝望,跌坐在长椅上:“那可是心脏啊……”
这时手术室忽然打开,一位医生从里面走出来,三个人立马围上去问道:“怎么样?”
“确认脱离危险,只是情况有点……诡异。”医生用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形容词。
游嫣问:“什么意思?”
“他受损的只有肌肉组织,没有伤害到心脏,我们已经缝合完毕了。”
赵京云一愣:“是吗?可我看到那把刀扎得很深……”
“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医生说,“所以为了保险起见,缝合之前我们将伤口打开进行了全面检查,这是照片,你看他的心脏……”
几人看向那张照片,全都被震惊得无法言语。
只见那颗心脏上鲜红的肌理被一种令人战栗的破碎感占据,它的表面有一片花纹,像是被子弹穿透过的玻璃,以一个点为中心,裂开的网状纹样,如同一朵绽开的血色花朵,暗红与鲜红交织,向四周扩散出不规则的线条。
就像是一颗破碎过,又强行愈合的心脏。
===
“你怎么了?”
有太多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不停在问他这个问题,谁都要来问一句,一遍一遍,不厌其烦。
我怎么了呢?
“我总是会梦到一双眼睛。”
“和打电话。”
“没错,我在打电话,不停地打不停地打,不分时间场地,但那个号码永远是空号。”
“我梦到过赵京云的葬礼,很大的阵仗……我没想到我能活过他。”
“很多人在哭。”
“我抬起手,看到手上的皱纹、白色的头发,看到镜子里的脸……我才意识到——”
“我原来已经老了。”
“这么老了。”
“只有那双眼睛,一直在注视我。”
“我知道,那个人爱我,心疼我,也杀死我。”
“我很想他。”
“他是谁?”
“我不记得了。”
“这就是我的感觉。”
“妄想?”
“随便你怎么说,因为我都不在乎了。我不在乎你们说什么,我都不相信,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你也是,所有人都是,我跟你说这些不是因为相信你,相信你能解决什么问题,而是因为我想说——”
“你们——你们这个世界的声音,对我来说都是屏蔽的,就像——就像羽毛、树叶或者灰烬一样。”
“我活了很久,到死都不自由。”
“……原来我度过了毫无意义的一生。”
在一片朦胧的白色中,他睁开眼睛。
他盯着天花板上的白灯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这里是医院,医护人员的头在他模糊的视野中晃动,他听见一些声音。
他宣称他不接受这个世界的声音,但他还是什么都能听见,听见外面传来游嫣赵京云和医生的交谈,提到什么“你看他的心”。
“给我看。”他忽然抓住旁边一个医护人员的手,吐词清楚地道,“他们只是我的朋友,没有权利替我做出任何决定——拿给我看。”
他态度坚决,语气严酷,很快,那张照片被递到他面前。
他盯着看了几秒,忽然露出一个使人心颤的笑容:“啊……我的心上长出了一个印记。”
旁边有位没参与抢救的年轻医生被这张照片震撼了:“这是……”
“看不出来吗?”病人似乎心情很好,满意地给她介绍,“这是一朵雪花呀。”
第230章 等待04
玉求瑕的伤口好得非常快, 几乎超出了所有医生的预料。
不到一周,他出院了。
不到一个月,他将玉宅出售, 转头买下了市区一栋上世纪末修建的老式民房五楼的一间,还没有电梯。
工作室所有工作无限期暂停,还未开机的《薄荷烟花》自然也付之东流。网上很多人猜测他破产了, 或者染上了什么不干净的爱好,之前进医院的消息小范围扩散了一阵, 他没有做过任何解释。
当然网络舆论对他们这些人几乎已经造不成什么影响,在游嫣、赵京云这些朋友眼中,玉求瑕的状态确实让人放心了许多, 不再一直将自己关在房子里,也没再做出什么剖心挖肺的危险举动, 这让游嫣更相信了玉宅有点问题的邪说。
他们都去过玉求瑕的新家,地段、装修和小区都超出了他们的想象……不能说太简陋或太温馨, 总之太“不玉求瑕”。
这个冬天, 北京下了很大的雪。
玉宅也是在一个下雪的日子正式交付给买家, 玉求瑕最后去了一次,站在门里面看门外院子里的飞雪, 他总觉得两眼空空,似乎看到有人, 又没有。
他心里有一种感觉,是有一个人像雪一样,缓缓消散了。
然后他开始旅行。
去了很多很多地方,最后都会回到五楼的那个小家里,再从那里出发,来去都匆匆, 很少停留。
他不再创作,无数影迷心碎,业内人士大呼可惜,他充耳不闻,来去如风。
直到有一天,他站在洗手台前洗碗,视线一转发现煲汤锅的电源线没有插。
晚饭是他自己做的,白萝卜排骨汤,可一只没有插电的锅,是怎么把汤煲出来的呢?
他停止了旅行,开始长时间地静坐。
他会在北京城里游荡,走到哪里有兴致了,就坐下来,当然还是会有一些偏好,有一些比较常去的地点:一处是比他买的这个房子更老旧的居民区的拐角,这里有一盏玻璃罩破碎了一半的路灯,没有人修,光线和角度有一种独特的艺术气息;还有离家不远的街心公园的长椅,旁边有棵银杏树;再有就是他的大学,电影学院c座楼上的天台,坐在这里可以看到他大学时最喜欢待的那间教室。
学校天台比较清静,他几乎从来没有遇到过别人。在街角和街心公园则时常会遇到好事的大爷大妈,操着一口飒爽的京片子问他:小伙子你一天天的坐在这里干啥呢?
回不回答看他心情,心情不好就不搭理,还装过几次聋哑人,心情好了就说:我在等人。
一般人这时候就会晃悠开了,有些更事儿的还要往他旁边一坐:等谁呐?
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而等那个人真的出现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知道的。
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他无聊地坐着,忽然,似乎有种冥冥中的预感降临到他身上,让他刹那间毛骨悚然。
他转向右边,看到一个撑着伞走过来的人。那是一个相当英俊的中年人,五官深刻,鬓角斑白,今天是一个萧索的秋日,那人的绿色眼睛却像是一片盎然暖春。
玉求瑕盯着他看了一会,直到他在自己面前停下。
玉求瑕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表情,他仰视着那个人,慢慢地说:“你来了,戈多。”
《等待戈多》,塞缪尔·贝克特的代表作,20世纪文学和戏剧的重要里程碑,荒诞派戏剧的奠基之作,现代主义戏剧的基石之一。全剧讲述了两个流浪汉在一片荒芜的土地上等待一个名叫戈多的人物的故事,他们希望戈多能带来某种意义或解脱,但戈多始终未能出现。
从这部戏剧问世以来,无数人都在探讨、追问“戈多”究竟是什么,有人认为戈多是从“God”演变而来,就是上帝、造物主的意思。也有人认为,戈多代表死亡,而作者贝克特对此的回答是:“我要是知道,早就在剧中说出来了。”
玉求瑕认为自己在一部剧里,这部剧是《等待戈多》。
“你好,玉求瑕。”那人站在他面前,山一般高大陡峭,影子将他完整地笼罩在里面,让他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更清晰了。
逆光中那人微微一笑,然后坐到了他的旁边,笼罩着他的影子也消失了。
那人收起伞,玉求瑕这才发现天下着小雨,那人说:“很高兴见到你,但是很遗憾,你猜错了,我并不是戈多。”
玉求瑕却并不惊讶,很平静地说:“噢,那你是梅斯菲尔德吧?”
那人微微侧目:“你知道我?”
“我在他的笔记上见到过你的名字。”玉求瑕说。
决定卖掉玉宅后,玉求瑕亲手收拾了宅子里的所有物品,理论上所有的物品都是他所熟悉的,他甚至找到了自己儿时的玩具,可记忆混乱疏离,他竟然并不觉得怀念。
直到他在卧室阳台的沙发缝隙里发现那个笔记本。
那是另一个人写下的日记,因为是以“第一人称”视角写的,里面出现了一百个一千个“玉求瑕”,却没有记下那人自己的名字。
日记本里记录了那个人和他,还有其他一些人的匪夷所思的经历,玉求瑕想也许就是因为看了这本日记才让他愈发分不清梦和现实、真相和虚幻。
梅斯菲尔德没有否认,那就是默认,那么就叫他梅斯菲尔德了。
梅斯菲尔德侧目道:“你记得他?”
“很少,零零碎碎,他就像个幽灵,我脑子里的幽灵。”玉求瑕依旧平静,“但是他无处不在。”
“这样啊……”
“我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玉求瑕倏然一笑,轻灵地看向梅斯菲尔德,有些俏皮,好像对方是他认识多年的老友一样,“我自己给他起了一个,叫‘小雪’。”
梅斯菲尔德的眉头动了动,也笑了一下:“这样啊。”
玉求瑕又问他:“那你是谁呢?”
梅斯菲尔德道:“我是梅斯菲尔德。”
“梅斯菲尔德又是谁呢?”
梅斯菲尔德有几分好笑地看着他:“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回答你?”
玉求瑕眨了眨眼睛:“不可以吗?”
他长着这样一张脸,眨动的眼睛这样清澈天真,这个世界上谁能拒绝他呢?
梅斯菲尔德装模作样想了一会儿:“可以是可以,但我对你很好奇,我也想问你一些问题。”
玉求瑕直接道:“你问吧。”
梅斯菲尔德便开始发问:“为什么会认为我是戈多?为什么认为自己在戏剧里?”
玉求瑕理所当然地说:“他在笔记里写了啊,我们一起经历过很多‘戏剧世界’。”
“你宁愿相信一个出处不明、作者不详的笔记本,也不愿意相信自己身处的现实?”
“这不是一个真的现实,是虚幻的现实,证据有很多:比如我不可能是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吧?我的父母姊妹、祖父母、外祖父母呢?都不存在,那我是从哪里来的?”
梅斯菲尔德不赞同地蹙起眉:“所以你心里更倾向于去选择一个有家人陪伴的、温暖的世界,而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玉求瑕看他一眼,并不正面回答,继续罗列:“还有我家煲汤锅的插头,我汤都喝完了才发现插头没插,没插插头的锅怎么煮汤?可它就是煮好了。还有卖房的事,那么大的房子,没有降价,不到一周就卖出去了,这合理吗?”
梅斯菲尔德反问:“有什么不合理?”
“这是一个由我的意志控制的世界。”玉求瑕道,“我下意识地认为锅能够煮汤,它就能煮。我想把房子卖出去,我就能卖。这是一个,围绕着我转的世界。”
梅斯菲尔德笑了一声:“你以为你在演《楚门的世界》?”
“这一切都可以用那个笔记本中的内容解释,我为什么不相信它?”玉求瑕很平静地看着他,并不为那声轻蔑的笑声着恼,“如果你也身处在一个完全错位的世界,脑子里时刻有一个影子在说话,你就能理解我的感觉了。”
“很精彩的想法。”梅斯菲尔德鼓起掌来,一下一下,不知是否因为微雨深秋的缘故,掌声也显寥落,他拍了很久很久,久到玉求瑕一回神发现公园里已经空无一人,梅斯菲尔德才停下来,斜眼睥睨着他,缓缓地、但重重地说:“但是孩子,你可能错了,这里就是真实的世界。”
“电源线是你精神恍惚时自己拔掉的,玉宅能那么快卖出去也是因为你的知名度,这些都不是不可能……但你也不算全错——‘戏剧世界’的确曾经存在,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梅斯菲尔德看着他,那双绿色的眼睛闪着妖异的光芒,“因为你已经攻略了它。”
玉求瑕狠狠抖了一下,脑中各种画面都开始交错闪回,让他头疼欲裂。
“你的确曾经有那么一群伙伴,一起与‘世界’奋战过,但现在你是唯一的幸存者,为了让你的生活继续下去,‘世界’抹除了你的记忆。这是‘世界’对你的仁慈。”梅斯菲尔德说,“你有非常坚强的意志,‘世界’的清洗竟然没能完全洗去你的记忆。或者说,你的记忆确实都没有了,留下的只是一些‘印象’,再配上这本笔记本,你的大脑自己虚构了这些故事。但不要再深究,不要再摸索,好好生活吧,去创造,去讲述,你还有大把美好的年华。”
玉求瑕强忍着头疼,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那这本笔记本,又是哪里来的?”
梅斯菲尔德从容不迫:“也许是你的某位队友留下的,但我想其中一定有不少杜撰的部分……或许,你的这位伙伴是位小说家?想将这些故事加以改编寻求发表?”
玉求瑕没再说话,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头太疼了,一方面是他确实忘记了,他消失的伙伴之中是不是有哪一个励志成为小说家。
梅斯菲尔德又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叹出一口长长的气,妥协一般道:“好吧好吧,有鉴于你是一个如此倔强的人,我还是多告诉你一些真相吧,以免你在未来的岁月里一直念念不忘、虚耗才华。”
玉求瑕掐着太阳穴,竭力压制脑中阴影的争执,掀起眼皮看他。
梅斯菲尔德思考了一会儿,笑道:“那我们,就从‘戏剧世界’的来历说起吧。”
他发问:“戏剧是什么?”
“……”玉求瑕谨慎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梅斯菲尔德自问自答:“戏剧就是‘人演、人看’。”
他继续问:“地球的寿命有多长?人类呢?”
继续答:“如果把地球的生命比作二十四小时制的一天,人类的出现大约是在23小时59分59秒的0.375秒后,只是最后的一瞬间。”
“但人类却创造出了许多独特的东西。”
“一些……概念、情感,或者……独特的行为,譬如……模仿、表演……之类的。”梅斯菲尔德的声音变慢了,艰涩了,似乎是在组织语言,“一个人把自己假装成另一个人,其他人也自愿相信这种模仿……戏剧是自愿走入一种轻信,这在所有物种中都是独一无二的行为……这很有意思。”
玉求瑕道:“既然你这么说,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不是人类这个物种的一员?”
“嘘。”梅斯菲尔德神秘一笑,“我会告诉你的,你先听我说。”
他继续道:“戏剧脱胎于祭祀中的表演,而祭祀是古代人们试图与神连接的仪式。”
玉求瑕说:“你是神么?”
梅斯菲尔德看向他,眼中似有寒光,浑身爆发出一种威严:“你听下去。”
“人类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就发展出了智识、语言、艺术、各种抽象的概念……那你有没有想过,古老的地球,也会发展出一些什么?”
玉求瑕跟他大眼瞪小眼。
梅斯菲尔德又些困惑地看着他:“回答?”
玉求瑕:“我以为我不可以说话。”
梅斯菲尔德一声冷笑,也不问他了:“我告诉你,有的,曾经人类称之为神,现在我们姑且将之称为‘世界意志’,就像人类会悲伤喜悦一样,世界同样也会,所以地球会间歇性地繁荣,也会出现各种灾害:地震、海啸、火山爆发、冰河时代、瘟疫之类的,古人将之称为神罚,现在人都不信神了,叫它们自然灾害,可至今没有人发现这些灾害的规律,也没有人能完全预测和攻克它们。”
玉求瑕不明白:“你究竟要说什……”
“我想说,‘世界意志’,其实对人类很感兴趣。人类是这颗星球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生物。”梅斯菲尔德的绿眼睛似乎转动着流光,“古代的人类种群中其实有很多能人,他们中最顶尖的一批往往都是各个族群中的大祭司——与‘神’的连接最紧密的一群人,他们的权利和威望甚至在首领之上。终于有一天他们不堪‘神罚’,联合起来与‘神’进行了一次交流,并定下了一个契约。”
“他/她们的姓名我仍然记得,却不是用现在的语言可以诉说的,你只需要知道,他们是一群伟大的人。”
“所以是什么契约?”
“正是你刚完成的‘戏剧游戏’——当年不叫这个名字——他/她们与‘世界意志’约定,在那些大灾害降临之前,‘世界意志’要在更高维度,精神的维度创造一种‘游戏’,由这些人来攻略,如果这些人类攻略成功,则大灾害不会降临,反之就会。”
玉求瑕听明白了:“他们想成为一道‘防火墙’?”
“是的,毕竟他们是人类中的精英,比起普罗大众,他们有更多机会。”
“可是、恕我直言……假如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世界意志’又为什么会答应这种条件?对祂来说有什么收益?”
“‘收益’,又是一个人类发明的概念了。”梅斯菲尔德摇摇头,“我说过了,‘世界意志’对人类很感兴趣,人类就像……就像祂的玩具一样,而且是刚刚得到的新玩具,这样会好理解一些吗?”
玉求瑕又发问:“那参与‘游戏’的人怎么选?”
“你已经猜到了。”梅斯菲尔德又是一笑,“正是那批立契者的血脉,和他们近旁之人。”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批人不早该死绝了?”
“你想得太小了,应该更宏伟一些。”梅斯菲尔德的声音逐渐变得奇怪,仿佛带着混响,“当年的立契者,可不是坐在一个洞穴中画了一个法阵那么简单。”
他站起来,仰面朝天,闭上眼睛,张开双手,吸了一口悠长的空气,仿佛站在高空说话:“他们是在‘精神维度’见面的,全世界的祭司都在那天见面了。而灾害的发生一般都只是一时一地,哪怕一个文明的血脉都覆灭了,其他地域的立契者血脉却还在生存、繁衍、迁徙……直到今天。”
玉求瑕脑中灵光一现:“所以《录鬼簿》……”
梅斯菲尔德点点头:“它是华夏文明立契者血脉的记录,也可以说是牺牲者的记录。”
饶是玉求瑕也被震撼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每一轮‘游戏’,怎么才算结束呢?”
梅斯菲尔德:“‘世界意志’觉得它应该结束的时候,它就会结束。”
“这也太不公平了吧?”
“与‘世界意志’,你谈什么公平?”梅斯菲尔德道,“啊……公平,这也是人类独创的概念。”
玉求瑕依然在问:“那我们怎么知道什么时候结束?”
“人类不需要知道。”梅斯菲尔德说,“很少有‘游戏’会在一代人中结束,人类在‘游戏’中只能努力存活、辨别真伪,期待这一轮能在血脉耗尽之前结束。你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你在这一轮的末段参与进来,最终也成功终结了它。”
玉求瑕喃喃道:“所以有些血脉是注定断绝的。”
“也不一定,你不就成功攻略了吗?”梅斯菲尔德道,“因为你的成功,这一轮‘游戏’结束了,你的文明两百年之内不用担心天灾。”
玉求瑕还是慢慢呢喃着:“只有我成功了?”
“我说过了,你是唯一的幸存者,‘世界’清除你的记忆是在保护你,它同时也清除了牺牲者们存在过的痕迹,不然你以为普通人为什么看不了那本《录鬼簿》?这些信息对血脉和游戏之外的人都是保密的。”梅斯菲尔德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之所以来跟你说这些,也是因为不忍心你的生活被毁灭,你明明是拯救了文明的人。”
玉求瑕瞠目结舌,一言不发。
“但这种清除也势必会留下一些bug,譬如你的父母家人,他们都为此牺牲,你因而找不到自己的来处,但请你不要再深究。‘游戏’已经结束了,你可以回归正常的生活,该放下了,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玉求瑕沉默了良久,抬起脸来看他,满脸惨白,一双眼睛亮如灯火:“……那你又是谁呢?”
梅斯菲尔德又叹了口气,似乎不忍,再次妥协:“我是古往今来所有伟大的祭司、法老、皇帝、国王、苏丹的荣耀的集合,我们代表人类的意志,永恒对抗着世界的意志。”
“我代表人类的意志感谢你,感谢你的家族。你自由了,玉求瑕,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