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年给阿兄阿姐,一人喂了一颗花生米,他们便再不肯吃了。崽崽好不容易有一点儿小零嘴,他们都是大人了,如何能抢小家伙儿的吃食。不过景年又吃了两个,忍着馋也不吃了。陆蓉问他原因,景年捂着小荷包,奶声奶气:“给阿娘吃。”“年哥儿乖。”陆蓉摸摸幼弟小脸蛋,心里喜欢得不行。她家年哥儿就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崽,此条不接受反驳。陆景堂看着弟弟妹妹,胸膛中翻涌着一股热流。这一次,他定会守护好家人。“阿兄。”景年拍着自己小肚子,像在炫耀什么得意的东西:“肚肚不叫了哦。”他捂着小荷包,笑得超甜:“花生好!”陆景堂却并觉得高兴,那么两颗花生,怎么可能填饱肚子,可他的小五郎就是这般容易满足,吃两颗花生就能开心。不该这样的,近些年年成好,未有灾祸,圣上贤明,税赋也不重他家里有田地,长辈家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十分勤快。便是村中家境不如他们的人家,过得也比他们好,准确地说,比他们大房和二房好。可谁让他们家出了两个“读书种子”“未来秀才公”呢,这可是人人羡慕的“好事”。若是三叔是个知道感恩的,他们家倒也不会过得如此艰难。陆景堂自己进学后才晓得,读书是费钱,若真有心节省,也不是没法子。练字的时候买便宜一些的纸,日日积累,便能省下很大一笔。或是闲余时间找书铺接些抄书的活儿,不但能温习所学,还能挣上一些铜板儿。便是不愿意用便宜的纸,字也不好接不了抄书的活儿,帮人看信写信,总归是可以的吧?没有,三叔读书二十来年,纸不可用最次,不曾下过地,也未曾给家中挣过一个铜板。前几年大郎陆景贤也入了学堂,他们父子俩,几乎将陆家榨得一干二净,全家上下埋头苦干,只为供他们父子俩学出头。可是,这何日是个头?况且,他做过那场关于未来的梦,可是知道,三叔他……“等三叔考上秀才,咱们家就好过了吧。”陆蓉揉着肚子,满怀憧憬地说。虽然她总是反驳阿娘的话,但家里的长辈都整日念叨,说等她三叔考上秀才,家里就能怎样怎样。陆蓉也没指望小叔真给她大房什么好处,但三叔考上秀才,最起码……最起码阿爹打短工挣的钱,可以用来买粮,阿娘做绣活儿挣的钱,也可以留一些自家花。他们就可以多吃两口饭,少饿些肚子了。“三叔考秀才!”景年咧着小嘴笑,学阿姐讲话。他还不晓得,秀才就是他以为的老爷,只是阿姐这般讲,他便盼着阿姐的愿望能成真。陆景堂看着年幼的弟妹,心中转过百般念头。全家都觉得,三叔这次院试,必能高中。届时家中便出了个秀才老爷,也算是熬出头了。三叔陆文达七岁开蒙,十五岁过县试,在他们这穷乡僻壤,文华不昌的乡下村子,一时间被鼓吹为天降英才,文曲星降世。恰好他也到了说亲的年纪,据说那段时日,媒婆几乎踏破了家中的门槛。可惜陆文达很快在随后的府试中折戟,尔后又考了几回,皆是县试易过,府试难成。一直到长子陆景贤三岁那年,也就是十年前,陆文达一口气通过了县试、府试,自谓积累多年,一飞冲天。自信满满拿着家中给他凑的盘缠去考院试,又没考过。好在过了县试府试,便成了童生,往后可以直接参加院试,不用再一回一回的考县试和府试。院试三年两回,十年来,陆文达又考了五次,次次未中。今年八月,又开县试,陆文达早早便准备起来。年初,他同陆家二老说,县学里的秀才老爷们,举办了一个文会,与会诸人,皆是文采斐然之辈。陆文达说,若他能加入那个文会,多受受秀才公们文采熏陶,也能从他们处,学到许多科考秘典,此次院试必中。显然,陆文达是想去参加这个文会,但他没那个资格,凭他自己,是进不去的。陆家二老以为是需要钱,本想在找另外两个儿子挤一挤,给陆文达凑够了钱,送他去参加什么文会。可陆文达说,有钱还不够。那要什么?要一个容貌秀美,性格温顺娴静的小娘。景年的长姐,陆家的大娘陆萍,便这么被嫁了出去。陆萍是九月的生辰,三月出嫁那会儿,未满十五,笄礼未行。陆杨氏原本打算等长女及笄后再为她相看,她想为长女相一个性格踏实温和的男子,护她敬她,不让她嫁去受苦。还未等她行动,陆萍的婚事便在陆文达的怂恿撮合下,被陆家二老许了出去。陆文达说,韩大人是县学教谕,家境殷实,萍娘嫁去,只有享福的份儿。他还说,萍娘未来的婆婆,与县令大人有亲,萍娘嫁去,他们家同县令大人也便有了联系。如他所言,陆萍能嫁过去,简直是天大的好事。陆杨氏私下同丈夫哭骂:“这般好事,怎地不让芷娘去。”她性格温软,说人坏话都会面红,提及侄女,显是气极怒极。陆文元呐呐:“芷娘年幼,未到出阁年纪,况长幼有序……”“呸!”陆杨氏哭道:“只差岁余,怎就不能嫁?若不是韩老爷家的公子是个傻子,哪轮得到我萍娘!”她是性子软,不是傻。小叔子是什么样人,这些年早已看透,若不是有她萍娘,或许他真会把芷娘,甚至二房的芳娘嫁出去。而做过预知梦的陆景堂,甚至比父母知晓的情况更多一些。所谓的与县令有亲,不过是韩教谕的妻子,是县尊继妻的庶妹,当年本是送去与县尊做妾,后来不知怎地,又嫁与了韩教谕。他们家少郎君,不光是脑中有疾,还不能生育。萍娘刚嫁过去的头两年还好,她性格同阿娘相似,温软娴静,又自小照顾弟妹,将夫郎当幼童哄着,日子倒还过得去。后来……陆景堂闭了闭眼,不愿再想。预知梦还是来得晚了些,否则他无论如何也要毁了长姐的这次婚事,不让她嫁过去。不过人要知足,好歹救下了小五郎。长姐现如今还算安全,等他再强大一些……但这都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要赶紧分家。去山上还有回来的路上,陆景堂一直在考虑他们一家,该何去何从。多弄些吃的填肚子是必须的,最当紧也最重要的,却是分家。现在正是非常好的一个时机,全家都以为三叔这次必会高中,他中了秀才,全家都跟着享福。此时提分家,二老只会觉得他们太傻,有福不会享,都奉献了那么些年,眼看收获的日子来临,竟然要分家。若是态度坚决些,再……再想些别的法子,成功的可能性极高。错过了现在,后面再提分家,阿爷和阿奶绝不会同意。但恐怕全家,不、全天下只有他一人知晓,三叔这次不可能考中。不是他学识不够,而是他连考场都没进。半个月后,陆文达会从县城回家取钱取盘缠,去往府城准备参加院试。他提早去了二十多天,说要熟悉环境,与府城学子、考生多多交流。实际上却拿着家人的血汗钱,去青楼楚馆之处消遣取乐。一日携花娘游船醉酒,酒后失足,落入荷花池中,就此殒命。明知陆文达不久之后会死,陆景堂却丝毫没有想改变他命运的想法。不管是梦中还是现实,陆文达就如同一只巨大的血蛭,吸附在他与家人身上。以前是他的祖父祖母,父亲二叔,后来还加上了阿娘二婶,他的阿姐与小妹。陆文达死了,反而与他们一家有利。别说什么血脉亲人,他陆景堂就是这般无情之人,他陆文达若是有心,怎会为了自己的前途,逼他阿姐嫁与一个傻子?不过分家这事,毕竟不是小事,也不是他一个十岁出头的少年郎可以决定的,还需从长计议。陆景堂眼睫微垂,藏住眸中深深的思量筹算。比如得抓紧时间分家,否则等陆文达死讯传回来,祖父祖母必定如梦中那般,压着他们不许分家,否则陆景贤的生活和学业,何人来供?他久未开口,陆蓉已经不再想三叔科考之事,转而压低声音,悄摸同景年挤眼:“等阿姐找机会将这些稻粒烧了,给年哥儿吃,脆脆的、甜甜的,可香了。”景年刚还说肚子不响了,但那么几颗花生米能顶什么事,实际上腹中还是空空如也。肚饿的时候,更容易被勾出馋虫,陆蓉这般一形容,景年便口水泛滥,努力吞咽着口水,小脑袋点个不停:“阿姐也吃,阿兄也吃,阿娘也吃!”“我们年哥儿真是个大方的小郎。”陆蓉笑眯眯的夸赞。哪像二房的三郎四郎,饿死鬼投胎一般,为了争食能打得头破。“年哥儿,大方!”景年骄傲得挺起小胸膛。陆景堂听见弟妹的嬉笑声,问:“蓉娘,你又私藏稻粒了?”“嘘!”陆蓉忙竖起手指,示意阿兄小点儿声音。“什么私藏,这本就是阿爹阿娘,还有阿兄辛苦种的,我拿的这一把,还不及阿兄你一日落的汗。”陆蓉愤愤道。陆景堂倒不是教训妹妹,不过现在这个时候,若是让人发现,蓉娘免不了挨一顿罚。“这次便罢了。”陆景堂说:“下次不要再拿了,往后阿兄自有法子让你们吃饱穿暖,不再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