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大地,生机勃勃。
或许有人不喜冬日寒寂,夏日酷暑,秋日凋零,却无人不喜春生万物。
这是个无人能拒绝的季节。
郊外群山遍青,绿草如茵,街上小娘子身穿鲜艳衣裙,簪上同色鲜花,与人把臂同游,院中繁华开遍,鸟雀飞上枝头,无人无物不贺春日之喜。
应缺自然也不例外。
近日他频频望向窗外,似要从那四四方方的地方窥见天地生机,万物春景。
然而便是这般窥探,也不过是须臾。
近来不知是春困又或是其他,应缺睡意比冬日更甚,一日十二个时辰,他竟与久久一般,要睡上十个时辰。
王妃前来探望,见应缺正醒,便多关切了一番。
应缺也一改往日喜欢休眠的作风,愿意与王妃多聊几句。
“明年今日,应当也是新科进士游街之时,皆时,你若是再想看,娘派人送你去。”王妃只知他喜欢看进士游街,却不知他那时想看的不过是热闹,更是
应缺唇角微动,缓缓道“既见过了那时的夫人,再看其他人,也无甚滋味”
“怪我,打扰了你夫妻情深。”王妃笑道。
应缺却转眸,认真望着她,眸中满含感激,“母亲此言差矣,您从未打扰我,若非有您我如今也难以如愿以偿能有妻有子,都是母亲成全”
“儿子不胜感激”
他说得这般认真,道不像是随口一言。
分明是感谢之言,王妃却听得心中沉重。
眼前情景,让她想起久久出生时,应缺
不知为何,心中便有这番感觉。任凭她想忽略,也总挥之不去。
王妃双手握紧,紧咬唇瓣,方才勉强压制住那股轻颤。
却无论如何也补不全填不满空洞内心。
“俗语有言,儿女生来都是债,我于母亲,大抵也是如此吧”应缺怅然一笑。
“有了久久,我才知为人父母的感受,知晓这些年来,母亲于我有诸多歉疚、难堪、悔恨明明已经力弥补,却如何也无法停止悔恨,无法原谅自己”
王妃已无力咬唇,不过只能任由那眼泪自眼角滑落,泪盈满眶。
“不瞒母亲,我曾经也怨过、恨过、遗憾过”应缺低声近乎呢喃,却仍能让王妃听清。
听着那句怨过恨过,王妃心如刀绞。
“可事到如今,曾经的偏激与怨恨皆不知何时消散干净,只留下些许遗憾若是就此离开,想来遗憾必将永世跟随”
“母亲。”应缺抬眸,望向王妃时,还努力露出些许笑容。
未免看不清儿子神情,王妃飞快擦着眼泪。
“我早已不恨、不怨您了,一切皆是命数”
“所以,您也莫要再怨恨自己,好
吗”
原主死时,也是将一切都放下了,包括对父母的怨恨。
压
王妃再难忍耐,扑倒
自己何德何能,竟有这样的儿子。
没有她
应缺只微微弯唇,“是母亲教的好”
“母亲,我想、想吃您亲手做的糯米糕”
王妃连连点头,“我这就去给你做。”
她已然忘了医嘱,糯米糕也属于不好克化之物。
又或者事到如今,她已不
几日后,王爷也进了这屋,他是来与应缺说世子之位一事,“我已向陛下禀报,将来让久久做世孙,会竭全力护他长大,看他娶妻生子,爵位继续延续。”
“若他未能长大,我也会过继旁支,世子之位,必不会落于他人手中。”哪怕这个他人是他儿子。
应缺差点当场被送走,让久久娶妻生子绿帽之下尚且有可能。
他微扯唇角“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只愿他平安健康”
王爷望着他,若有机会,他也只愿应缺平安健康。
他闭了闭眼,深深叹道“我这一生,未曾做个好父亲,将来,或许可以试着做个好祖父。”
应缺“那是久久的福气”
即将离去时,应缺终是轻叹一声道“父王将来儿子不能孝,望您身体安泰,平安喜乐”
王爷缓缓阖眸,半晌,方才重新睁开,眼中似泛着浅浅的红。
百般话语想开口,最终却是一句也未留。
屋中常备暖炉与汤婆子,床榻上从未凉过分毫,久久不知何时从襁褓中挣脱,将小脚丫子伸进应缺被中。
应缺推开一次,他便再伸来一次,最终,应缺已然无力推开,只能任由这小东西攻城掠地,他甚至唱起了胜利的号角,“呵呵呵咯”
孩童不知大人愁,笑如银铃,不止休。
崔拂衣近来时,便见应缺正饶有兴致地挠着久久脚心,挠一下,久久缩一下,没一会儿又伸出去。
再挠再伸,再伸再挠,似是将这当成了玩具,久久笑声就未停过。
崔拂衣将他抱起,“还喝奶了。”任由下人将他抱去厢房,他才坐
未之言,却已十分明显。
应缺“”
见他沉默,崔拂衣挑眉微怔,“原来已经尿过了”
应缺“”
见他不愿多说,崔拂衣也秉承着一个好妻子的职责,未再继续说下去。
唯有双眉弯弯染上的笑意,仍证明着方才崔拂衣并非聋瞎之人,更没失忆。
应缺想抬手捏他脸颊,
却因身子无力,并未如意。
方才说过些许话,如今已然疲累至极,不知何时,崔拂衣便见应缺已然合上双眸,沉沉睡去。
他敛了笑意,半躺
不知过去多久,直到应缺眉心微蹙,似有所觉时,才似触及滚烫热意般回手来。
再次醒来时,又已是傍晚,应缺望向窗外时略有失望。
“夫人,下回,定要唤醒我,不想再错过,你我还有一场春色满园未曾观赏”
崔拂衣却是给他喂完药,低头轻轻吻了下应缺唇瓣,“下次,必不会忘。”
这个下回,便从红梅尚未凋零,等到了桃花盛放枝头,满树绯红。
时隔数月,应缺难得再见到外面的天空,仿佛过去许多年。
然而转头看去,却见久久正安静躺
曾经被二人用来玩笑的虎头帽已然归了原有主人,然而再过数月,那帽子尺寸便会不合适,只好将其束之高阁,无人知晓它曾经有过什么故事,又拥有多少回忆。
春风温柔和煦,却仍是让应缺喉间
未能忍住的轻咳,只要一开始,便再难轻易停下,他便如这般间或咳了好长时间,有丫鬟送来温水热茶,却都被他拒绝。
还是崔拂衣从怀中摸出一块方糖,喂进应缺嘴里,甜意压住了喉间铁锈味,应缺握紧手中锦帕,阖眸微笑,“还是夫人懂我”
崔拂衣却不愿承认这本事,只靠
假装不知道从前常常消失的锦帕,也不知应缺唇齿间的猩红。
他闭上眼,阖着眸,假装自己是个瞎子。
糖块
仿佛一场漫不经心的骗局,拙劣的把戏,却能让人心甘情愿入局。
“夫人,我想吻你”
当呼吸交缠,当唇齿相依,当那滴不合时宜的泪垂落
崔拂衣凝望他半晌,终是缓缓阖眸,靠
他从未骗他,只是他心甘情愿被骗。
春光明媚,应缺喜欢这份明媚,似能带来勃勃生机,那是将死之人最不可或缺的东西。
只要他醒来,只要是白日里,只要天气晴好,他便会让人将他搬来院中。
事到如今,已无人会违逆他的意愿,便是薛府医也不曾。
可惜他醒来的时间越
他自己也不知,究竟哪一次睡着,便会一睡不醒。
然而他有久久陪
他与崔拂衣看过繁花盛景,赏过花开花谢
,聊过天南海北,畅想过久久长大成人时的模样。
他们说了许多,也仍有许多可说,却又无需赘述。
时而听见久久欢声笑语,时而见他捣蛋调皮,应缺竟也不觉得厌烦,只觉有趣。
那一日,应缺难得神很好,望着窗外阳光,他想,今日真是个好日子,遂让人将那身陈放两年的婚服找出换上。
下人匍匐
还是崔拂衣上前,“更衣这等事,还是我来吧。”
“今日我必然光照人。”应缺说。
事实也如此,换上婚服,来到院中,他便当真如新郎官一般,气色也好上许多。
“夫人,其实本该与你补上拜堂仪式,只是我心中不信神佛,不信天地,我想,到了如今,你也不信”他笑说。
他望着崔拂衣,略刺眼的阳光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而这一闭,便再难睁开。
“夫人,就当我欠你,你且记得,我、终是欠你的你且追着我讨”
崔拂衣死死盯着他,双目通红,却不肯落下泪来,似担心泪水会模糊视线,令他无法将眼前口口声声让他讨债之人记
应缺已然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清,只凭着意志与本能,将遗言说。
“我不喜欢白,也不喜欢黑,我喜欢红色,身上的大红正好”这喜服,他也拿来做丧服寿衣,虽不合规矩,但他既想要,便没有规矩。
崔拂衣颤着声音“好”
应缺想笑,却未能牵动唇角,最终,他拼着最后一口气力,将大红衣摆覆于崔拂衣头顶,遮住视线。
“闭上眼睛”
咚远处,送药的食盒砸落
衣摆下,崔拂衣泪湿满衿。
当日被应缺亲手扯下的盖头,终究重新盖
春风拂过,花瓣飘飞。
片片残花落满地,花凋零,人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