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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意外

    “孟姑娘第三第四节颈部?椎骨骨折是?为致命伤, 除此之外,其右肩、右侧额头,颅骨皆有?横向撞击淤伤与创口,左腰侧和?左臂处有?片状淤伤, 右膝和?右腿外侧亦有?两处创口, 从其衣裙破损痕迹来?看, 当是?积雪滑塌之时她坐西朝东,左侧淤伤为积雪夹裹冰凌导致,右侧则是?倒地之后碰到了身侧的席案茶盏碎片所留, 骨伤亦是?向右倒地后,头颈撞至席案而?折,除此之外,还有?些零星擦伤, 未发现?其他可疑伤痕。”

    孟湘死因已定,身上伤势也分明,不过一刻钟姜离便验看完毕。

    她话音落定, 郭淑妤道:“姑娘说?的不错, 事发之时我站在花棚靠外的位置, 想看看其他人何?时回来?, 湘儿?则坐在席案上饮茶, 瑶台玉凤似乎对她有?毒, 下午插花时选了瑶台玉凤后她便一直在咳嗽,她席案位置距离首位很近, 便也尤其靠近屋檐方向,幸而?我当时未坐在于席案才躲过一劫。”

    她面上心有?余悸, 裴晏一边看着?手中口供一边道:“金太医和?白太医也没?有?补充了吧?”

    金、白二人皆年?过不惑,金永仁宽面阔额, 斯文敦实,白敬之却是?长脸细眼,清瘦身骨,闻言金永仁道:“没?有?补充了,我们二人先后到的公主府,所闻所知应无差。”

    金永仁说?话之时,目光不时落在姜离身上,似对她颇为好奇,白敬之站在他身后,不多言不冒头,一副中庸内敛的谦和?之态。

    裴晏将证供交给九思,又看向安远侯孟谡和?夫人钱氏,“孟姑娘近日可有?何?异常?”

    孟谡道:“近日一切如常。”

    钱氏也道:“没?什么?异常,她哥哥平日在军中,我们跟前?就一个她,我紧张她如同眼珠子一般,这?些日子家里正在合算她的亲事,她自己也是?高兴的。”

    裴晏问?:“亲事?与谁家结亲?”

    钱氏欲言又止,庆阳公主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高氏兄弟,轻声道:“本宫也听说?了,是?要和?定西侯家结亲吧?”

    钱氏抹着?眼泪点了点头,“倒也还未说?定。”

    庆阳公主叹了口气,“实在遗憾。”

    安远侯孟谡掌着?五万神策军,在朝中亦颇有?人望,如此才入了高氏之眼,但可惜,亲事还未说?定孟湘便香消玉殒。

    裴晏作了然之色,又道:“待会儿?可将孟姑娘遗体带回去停灵,但何?时下葬需得与衙门再议。”

    孟谡和?钱氏悲恸点头,宜阳公主这?时又道:“今日来?的客人以前?几乎都来?过府上,虽不一定注意到地龙烟囱,但多半知道后面的耳房是?用来?备茶水的,且来?的家家都铺有?地龙,知道如何?利用,为今之计是?不是?问?清楚证供,再从她们受害者?身上入手?”

    裴晏点头,“公主所言不错。”

    他目光一转看向郭淑妤,“郭姑娘,听闻你此前?遇到了多次意外?”

    这?么?一说?,庆阳公主叹息道:“光我知道的就有?三次,我府中那次,寄舟和?同尘在,还有?一次,宜阳和?德王也在,就在他城外的庄子上。”

    李尧正与十安说?今日梅林行迹,闻言加快语速说?完走过来?道:“就在我城外玄武湖畔的宅子里,是?去岁八月中,为了秋猎和?赏月去的,当夜众人歇下之后,她住的屋子着?了火,差点出了事,不过当夜我们仔细搜查过,最终认定多半是?意外。”

    裴晏疑问?,“多半?”

    李尧年?二十一岁,身量挺拔,眉眼温文,一袭万字团花纹墨色锦袍显得器宇轩昂,他点头道:“当时火势起的快,但我们应对及时,很快扑灭了,后来?里里外外都看了,其他人也都歇在自己屋子里,不可能有?人故意纵火,再加上当时天干物燥,确像意外。”

    裴晏比李尧年?长两岁,又做过他皇子伴读,与旁人相比,他二人情谊不比寻常,李尧见他颜色不改,耸肩道:“你若不信自去问?其他人,哦对了,当日孟湘也在。”

    裴晏心底滑过古怪,“她二人同在?”

    这?么?一说?,庆阳公主也道:“在我府上出事的那日,她们两个也都在,只不过当时出意外受伤的是?淑妤和?薛姑娘。”

    裴晏看向姜离,李尧也望向她,姜离便道:“那日是?花盆从三楼意外砸下,我没?什么?,只郭姑娘伤了手腕——”

    话音落定,道完证供的李策接言道:“后来?我去看了,应该是?窗台外的花架年?久失修难以承力。”

    裴晏拧眉,“应该?”

    李策无奈道:“架子老旧生有青苔,断口是?折断,且当时没?有?人在三楼,自然只能是?意外。”

    眼下提起的两次意外,看着?的确像意外,但没?有?人十成?十确定,裴晏又看向郭淑妤,“郭姑娘将这?数次意外仔仔细细说?下来?,衙门做个记录,除了公主府和?王爷宅邸,可还有?哪一次是?孟湘也在的?”

    郭淑妤面色微白,“还有?去年?八月,我在玄武湖落水的那次湘儿?也在。”

    裴晏微讶,“算上今日,便有?四次意外你二人在一处。”

    郭淑妤应是?,又道:“那日我坠湖受凉,恍惚间感觉有?人推了我一把,可后来?证明,或许只是?风浪太大,我碰到了酒旗绳索之物,且其他人都有?人证,我那时精神也有?些恍惚,便又当做意外处之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二次还算意外,可一年内来了四次,有?这?样的意外吗?

    裴晏又问?:“还有别的事吗?”

    “还有?去岁年?末,我的马车车轴断过,我差点随马车摔下悬崖,而?去岁九月,我的猫儿?也忽然死了。”郭淑妤说?的面露恐惧,“这?一切都是?在盈秋过世之后开始的,我……我也不知是?怎么?了……”

    裴晏狭眸,“你是?说?去岁三位官家小姐遇害之事?”

    郭淑妤点头,裴晏沉吟道:“你说?的案子我记得,但案发在五月,你的猫儿?过世也是?九月的事了,中间过了四月,你为何?有?此联想?”

    郭淑妤缩紧肩膀,一旁姜离道:“因她自岳姑娘出事之后受惊太过,患了惊妄之症,后来?每每缓和?几分时,又出意外,一年?多来?深受折磨。”

    裴晏颔首,“那便把几次事端前?后因果细细说?一遍,让大理寺之人记录下来?,连着?多次意外你二人皆在一处,今日凶手谋害对象亦有?可能是?你二人,马虎不得。”

    郭淑妤明白轻重,自去一旁问?证,这?时李策悠悠道:“薛姑娘,这?最近两次案子姑娘都帮了不小的忙,实在是?辛苦。”

    姜离眼风扫过裴晏,“也实在是?巧。”

    话音落定,九思从外进来?,“公子,问?的差不多了,有?人证的不少,但也有?七个人中间独行过,名单在此——”

    裴晏接过纸张一目十行扫过,先道:“李寄舟?”

    李策手一摊苦笑,“有?什么?法子,他们个个跑的兔子一般,好看的都被他们折去了!我只好跑远些了!同尘和?少安能为我作证!”

    少安是?高晗表字,裴晏眼底闪过无奈,“罢了,今夜证供只是?其一,你们  可以先走了。”

    李策舒出一口气,又对孟谡夫妻道了节哀,与李同尘几人先一步离去,他们一走,其他人耽搁了半晚上,也都陆陆续续告辞,不多时,虞梓桐也来?告辞,临走之前?,她拽着?虞梓谦过来?道:“哥哥,这?便是?我与你说?的薛姑娘。”

    虞梓谦着?麒麟纹窄袖玄袍,长眉峭鼻,比五年?前?更挺拔英武,他对姜离拱了拱手,“薛姑娘,桐儿?一直夸赞你,久仰了。”

    姜离欠了欠身,虞梓桐道:“阿泠,我哥哥本在白鹭山书院进学,昨日正好回来?了,我便想着?今日他来?发散发散,却不想出了事,我们先告辞一步。”

    姜离自然应好,又目送二人离去,待郭淑妤将这?一年?多的意外仔细说?完,便见只剩下姜离还在等她。

    她歉然道:“薛姑娘,真是?不好意思,耽误你一晚上。”

    姜离仔细看她面色,“姑娘眼下如何??”

    郭淑妤眼眶微红地看向停尸的方向,哽咽道:“我再难受,好歹还活着?,湘儿?却是?……我们当日六人出游,如今盈秋和?湘儿?都……”

    姜离不知前?几次意外孟湘也在,如今知道,心底古怪之感实难消解,“为何?前?几次意外孟姑娘也在?你与她次次邀约彼此?”

    郭淑妤摇头:“我与她虽是?亲厚,但这?一年?多我病恹恹的,不会主动约人,只是?我们也算幼年?相识,好友皆彼此认得,容易同被邀请,我,盈秋,湘儿?,楚岚,我们四个大小便相识,说?来?她和?盈秋住的近,早年?她二人还更亲近些,后来?盈秋搬了府邸,离我近些了,我便与盈秋走动的多……”

    姜离依稀记得庆阳公主府出事时,楚岚与孟湘更为亲昵,可见四人有?亲疏之分,她不再多问?,而?不远处九思正对裴晏禀告道:“所有?人小人都仔细看了,没?有?人身上有?耳房痕迹,凶手显然十分谨慎,问?为何?独自离去,他们也都是?说?白日里本就折了不少梅枝,近处的梅树被剪掉许多,他们便往里去了。”

    裴晏又问?:“梅林呢?”

    九思摇头,“没?发现?什么?异常,如今天色太黑,留了人明日再搜。”

    裴晏正在看郭淑妤的证词,这?时不知看到何?处目光一暗,又转身问?道:“郭姑娘,你坠湖的那次,穿的是?孟姑娘的披风?”

    郭淑妤点头,“不错,那时四月中,暮色时分有?些冷,湘儿?便将披风借给我了。”

    裴晏肃然道:“你当真觉得有?人推你?”

    见他问?的严肃,郭淑妤反而?越不确定,“我记不清了,当时我都不敢肯定,现?在更是?不能胡言,只请大人尽快找出真凶为湘儿?报仇。”

    她说?着?又红了眼眶,裴晏递上适才那份名录,“这?七人可有?谁与你不快的?”

    郭淑妤接过名单一看,“段二公子、宁公子我都不算多熟,小郡王与我也只点头之交,崔公子与我从未说?过话,唯独高公子和?小高公子熟悉些,我们府上与高氏多有?来?往,还有?嘉宁,她与我还算亲厚……”

    郭淑妤摇头,“没?有?谁与我不快。”

    裴晏又将名单交给孟谡夫妻,“这?七人之中,有?哪些人与孟湘交好或生过不快?”

    孟谡眉头微拧,不知从何?说?起,钱氏擦了擦眼角道:“湘儿?和?殷姑娘走的不算近,段二公子和?崔公子未听她提过,小郡王和?宁公子提过几次,两位高公子因来?过府上,她若是?在何?处碰见,倒时常说?起,这?些她的侍婢银瓶也知道。”

    裴晏心中有?数,看向宜阳公主时,公主道:“她们几个除了嘉宁来?的少些,其他几个来?我府上三五次有?余了,崔赟是?驸马的堂侄儿?,宴请虽不是?次次都来?,但偶尔会来?见驸马,驸马早先本也在,出事之后槿儿?受了惊,他先带槿儿?歇下了,他今夜带着?槿儿?去折梅离开过一会儿?,但槿儿?和?他同在,他也不会在自家府中行凶。”

    裴晏道:“今日县主受惊便算了,明日我还需见一见县主。”

    宜阳公主无奈,“你呀,也就是?你了,旁人听了我的话哪还敢问?去槿儿?面前??罢了,明日你该如何?问?便如何?问?,也好让我清清白白的。”

    说?至此,她又对孟谡夫妻致歉,孟谡连连叹气,却也不敢对公主发难,见天色不早,他一把抱起女儿?,打算将女儿?的尸首带回停灵。

    他们前?脚刚走,郭淑妤也道:“裴大人,既是?如此,那我也告辞了,大人但有?疑问?,只管派人召我便是?。”

    裴晏道:“凶手今日目标若是?姑娘,一计未成?,只怕还有?后手,姑娘需得小心为上。”

    郭淑妤点头应好,姜离便也一同告辞,裴晏送了两步,看着?二人出了梅园方才回身,这?边厢,郭淑妤边走边道:“姑娘,今日之后,我真不知如何?自处才好,您上次说?要破除心魔,该如何?破除呢?我亲眼看到湘儿?被埋在雪堆里。”

    姜离叹道:“心病难医,需得姑娘自己克服恐惧面对旧事,好比不敢提的,要镇定的提,不敢看不敢去的,要敢看敢去,直到发觉恐惧源于自己一念之间,而?这?一切本来?并不足以让姑娘畏怕。”

    郭淑妤脚步微顿,“姑娘的意思是?旧地重游吗?”

    姜离想了想,“不失为一个法子。”

    郭淑妤眼底闪过惊悸,“我、我得想想……若我愿故地重游,可能请姑娘作陪吗?”

    她不知怎么?冒出此念来?,又期待又怕姜离拒绝,姜离看病自然无需看到这?一步,但想到公主府那日她奋不顾身朝自己扑来?,姜离心肠一软,“可以,只要无事,我可陪你。”

    郭淑妤生出些动容,“姑娘实在菩萨心肠。”

    几人一行出得公主府,到了门口,却见安远侯府的仆从们跟在马车旁缓缓而?行,不论婢女小厮皆哭作一团,有?个年?长的妇人更是?哭得走不稳路,被两个年?轻侍婢扶着?。

    郭淑妤也哽咽道:“乳娘尚且如此,夫人不知多肝肠寸断,湘儿?是?他们的掌上明珠,今日出府之时,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幕的。”

    姜离心底戚然,“姑娘还需施针,今日天色已晚,公主府也多有?不便……”

    郭淑妤擦擦眼角,忙道:“明日一早我去拜访姑娘便是?。”

    二人告别后上马车分道而?行,待自家马车走动起来?时,姜离沉思片刻,轻喃道:“今日不确定因素这?样多,凶手是?如何?认定能砸死死者?呢……”

    第032章 诊病

    短短一夜, 安远侯府小姐于宜阳公主府中?横死之事,已在世家间流传开来,郭淑妤来薛府施针之时,薛沁也跟来了盈月楼。

    姜离给?郭淑妤问脉, 薛沁在旁唏嘘道:“数日前?才见过的?人呢, 就这么没了, 侯夫人只怕要伤心死了,哪日能上门?吊唁呢?”

    郭淑妤道:“昨夜已经回去治丧,想?去的?话今日便可。”

    薛沁狐疑看?着二人, “是怎么出的?事?怎么你们?三缄其口的?,长姐昨夜去公主府不是给?淑妤你看?病吗,你们?应该都清楚啊。”

    郭淑妤叹道:“是房檐上的?积雪滑落砸到了湘儿。”

    薛沁眼睛一瞪,“这也太冤了吧, 湘儿今岁才十九,就这么白白无救了?”

    到底是死了人,她面?生哀戚道:“她这些年处处勤勉, 我还听闻她要和高家定?亲呢, 说贵妃娘娘十分喜欢她, 可谁能想?到这么突然?……”

    郭淑妤点头, “是啊, 太突然?了。”

    姜离这时道:“还是按前?次的?法子施针, 姑娘去榻上躺下。”

    郭淑妤施针需得宽衣,薛沁见状识趣道:“我得和泰叔说一声, 快些把各处的?雪除完,免得出岔子。”

    她离去, 室内默然?片刻,郭淑妤一边施针一边黯然?道:“父亲母亲知道昨夜之事吓得不轻, 今日一早便去侯府吊唁,又怕我出事,增派了不少护卫。晨起我还派人去了一趟公主府,说大理寺的?人留守了一夜,今日还要搜查,又说长乐县主也被吓病了,县主自幼体弱多病,昨日梅园又冷,只怕不大好。”

    姜离心底微动,“县主是何病?”

    屋内只有怀夕在旁侍医,但郭淑妤还是轻声道:“据说是羊儿疯,三年前?开始发作的?,宜阳公主殿下瞒的?死,具体情况外头也不知。”

    姜离眉峰微紧,“小儿羊儿疯汤液难医,多用针灸方?可见效。”

    郭淑妤不由道:“姑娘也擅小儿病?”

    姜离便道:“我跟着师父习汤液与针灸,未分过大人病小儿病,可真?要说来,小儿病确有颇多要异,因此自两年前?开始我精研小儿病,还在江湖上拜访过多位擅小儿病的?医家,如今说擅长不敢,但应有的?治。”

    郭淑妤这时道:“昨夜的?白太医你可有印象?他是太医署最擅小儿病的?。”

    见姜离点头,她继续道:“昨夜事从紧急,是公主殿下点名把白太医也请来,那位金太医是太医令,医术是众所周知的?好,请他自是应该,但请白太医,一来他是太医丞,太医令与太医丞同来足可服众,二来公主殿下后来多半没有放他走,而是令他给?受惊的?县主诊病去了,这位太医丞有悬壶济世之心,这几年都在办外面?的?苦差,回长安应没几日,我猜今日公主也是请他给?县主看?病。”

    不必郭淑妤细说姜离也已猜到,她目光晦暗片刻,心底有了计较。

    这时郭淑妤又一叹,“可惜湘儿命丧当?场,最好的?太医来了也无用。”

    此案虽与姜离无关,但白敬之近日多半常出入宜阳公主府,再加上她脑海里不住浮现昨夜孟湘淤伤遍布的?遗体,便也问道:“孟湘平日里是个怎样的?人?”

    郭淑妤道:“薛沁说的?不错,湘儿是极勤勉之人,她模样清秀,德容言功无不出类拔萃,若说昨夜的?裴大人是世家儿郎典范,那湘儿便是长安贵女典范,且她虽被侯爷和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却?年纪轻轻便目标明确,她是我们?之中?最早期待嫁人的?。”

    施针要半刻钟功夫,她索性闭上眸子道:“早在四?年前?,我们?刚过十五岁,她便起了嫁人的?念头,能与高氏定?亲她是极其高兴的?,别处样样争先,亲事上自也不肯落人后,高氏是除了天家宗室之外极好的?成婚人选了,我们?几人之中?,她最拔尖,盈秋与她却?是相反,当?然?,盈秋出身不比她,其上也没有哥哥,我原以为,她以后定?是鲜花着锦,会是我们?几个之中?最好的?……”

    “岳姑娘是独女?那她出事后父母可安好?”

    郭淑妤苦涩道:“自是好不了,她父亲大病一场,在去岁年底病逝了,如今家里就剩下她母亲一人,幸而还有几分家底,只不过,岳氏旁支起了争夺家产之意,想?欺负她一个寡母,我与哥哥帮了两回才暂且将那些人镇住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也就罢了,先失女儿又失夫君,可想?而知岳夫人打击多大,姜离心腔微窒,“幸而还有你相助,你做了这么多,她在天之灵看?得到,也必定?心怀感激,有这份惦念,你更无需为心魔所累。”

    郭淑妤仰躺着,人松缓下来,言辞也更?直接,“可再怎么帮,惨剧终究酿成,那作恶之人便是砍头一百次一千次也难挽回。”

    姜离落针已毕,她虽不认得那位岳姑娘,可郭淑妤所言,却?忽然?令她生出几分感同身受,她定?神道:“你是在自责。”

    郭淑妤眼睛闭得更?紧,哑声道:“那日去三清观乃是我邀的?她,若我没有喊她,惨剧便不会发生,她们?家也不会落得今日这步田地。”

    姜离深吸口气,“但那是遇到了恶人,就和新娘屠夫案子一样,凶手多半不是随机选择目标,躲过了这一次,或许还有下一次,错的?是作恶之人,并不是你。”

    郭淑妤微攥了拳头,“可恶的?是,那凶手死前?还要喊冤,不认是他害了盈秋……”

    姜离蹙眉,“凶手并未认罪?”

    郭淑妤睁开眸子,“此事是听段家二公子无意中?提起,说那贼人本认了罪,临死之前?却?又要翻供,但只说他没有害过盈秋,因当?时已在他落脚之地发现了盈秋的?遗物,翻供也来不及了,最终还是被问斩在西市,可纵被砍头,又怎能弥补盈秋死前?受过的?苦楚?”

    “只不认谋害岳姑娘?”姜离觉得古怪,“他不管害了两人还是三人,总归都是一死,却?为何单单不认害了岳姑娘?”

    郭淑妤叹道:“当?时我和湘儿也觉得奇怪,湘儿还托人去金吾卫问过,但金吾卫的?人说,那凶手有留下死者遗物的?习惯,其他死者遗物他留的?多,盈秋却?只留了一件,他或许是觉得这案子还有辩驳的?余地……”

    “孟湘也知道此事?”

    郭淑妤应是,“盈秋死后我和湘儿常去岳家走动,盈秋的?案子我二人也常常通气,那凶犯问斩之后她还与我提过这些旧事,我印象很是深刻。”

    姜离心底异样难消,这时郭淑妤看?了一眼外头天色,戚然?道:“今日我精神不济,施针之后回去安养一日,若姑娘愿意,可能请姑娘明日与我同去三清观?”

    姜离想?着翌日并无别事,便应了下来。

    施针完,郭淑妤与姜离约好明日时辰,临走之时道:“待会儿我还是去一趟公主府再看?看?,无论如何,盈秋的?案子已定?,如今湘儿身死的?真?相更?是紧要。”

    姜离应好,又叮嘱几句便将她送出了府。

    回盈月楼的?路上,怀夕迟疑道:“姑娘当?真?要去三清观?”

    姜离颔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凶犯若是死不悔改,又何必单单只不承认岳姑娘的?案子?一来郭姑娘是我的?病患,二来也想?看?看?案发前?后生过何事,三来,我想?去三清观为师父、义父和兄长供奉长明灯。”

    怀夕点头,心知姜离看?郭淑妤因自责而生心魔起了恻隐之心,便也不再多言。

    待回盈月楼,天色尚早,姜离又取出医书研读,医书上正是小儿病理,怀夕上前?奉茶时瞧见,道:“姑娘有何想?法?”

    姜离道:“时隔五年,白敬之即便心中?有鬼,也不可能轻易吐露实情,唯一的?法子便是放出饵去看?他是否上钩,长乐县主的?病便是个机会。”

    怀夕迟疑道:“万一县主的?病白敬之自己就能看?好呢?”

    姜离轻嗤,“公主病了几年,并非寻常惊痫症,而治惊痫必离不开针灸,他虽擅小儿病,但我刚好知道他于惊痫之症只擅汤药不擅针灸,不,应该说,他本身于针灸一道便与义父相差甚远,除非公主殿下有别的?大夫可选,否则只白敬之一人不可能治愈县主,只要这几日我有再入公主府的?机会,定?有法子为县主行?医。”

    怀夕闻言心中?微安,不敢再扰姜离,只去楼下寻吉祥二人说话,至申时过半,长恭忽然?从门?房到了院外,怀夕迎出去,片刻后她一路小跑上了二楼。

    “姑娘!不必等什?么机会了!”

    姜离从窗前?抬起头来,怀夕激动道:“宜阳公主府派人来接您过府诊病了!”

    姜离秀眉蹙起,“这么快……”

    第033章 上钩

    至宜阳公?主府已近酉时, 姜离带着怀夕入府门,又沿着与昨夜不同之路往东行去,绕过两处冰雪皑皑的园圃,到了一座秀美精致的合院前。

    甫一进院门, 姜离便见上房外, 裴晏长衫玉立, 他?面前站着个年轻俊逸的锦衣公?子?,此人剑眉入鬓,一双琥珀色眸子?又清又亮, 正是兵部?尚书府上的小公?子?宁珏,他?手执三尺青峰,正一脸恳求地对着裴晏说着什么。

    “公?子?,薛姑娘来?了——”

    身后九思提醒一句, 裴晏一看,也不等宁珏说完,抬步朝姜离迎了来?, 见他?在公?主府, 姜离也不意?外, 可此处院落并非案发之地, 他?正正好在院内, 姜离心底还是涌起两分说不清道不明?之感。

    她欠身行礼, “裴少卿。”

    裴晏虚虚抬手,开门见山道:“县主患有惊痫之症, 昨日受了惊吓旧疾复发了,公?主此刻在屋内陪着县主, 太?医署的白太?医也在。”

    他?一口气说完,听到白敬之也在, 姜离只?觉正合她意?,但这?一切,又似乎有些过分顺利了,她正审视裴晏之时,宁珏执剑走了上来?。

    宁珏正值双十之龄,又自小修炼武艺,与其他?世家公?子?相比,他?身姿板正,脚步轻盈,行止之间高束起的发尾悠悠荡荡,衬的他?整个人格外意?气飞扬,他?上来?便问:“薛姑娘真是江湖上那位辛夷圣手?”

    都认祖归宗了,他?语气中竟还有怀疑,再?加上他?上下打量的目光,说好听的是直率不羁,说不好听的便是不知礼数,但姜离不以为?意?,颔首道:“是我。”

    宁珏眯起眸子?,“那可讨教?姑娘一二?”

    不等姜离答话,他?目光一凝,竟忽然以掌变拳朝姜离攻来?,姜离皱眉欲退,身后怀夕也惊然色变,“姑娘——”

    惊呼未落,电光火石间却是裴晏半步挡在了姜离身前,眼见宁珏拳势收之不及,裴晏悬臂做挡,又翻腕一推,“砰”的一声,直令宁珏连退三步。

    姜离很少见裴晏动武,此刻见宁珏满身狼狈,而裴晏通身峥嵘迫人之势,又令她生出些陌生之感。

    但她却看不到裴晏还目生寒光,质问道:“宁珏你?做什么?”

    宁珏趔趄着稳住身形,只?觉半边身子?都是麻的,他?捂着肩头道:“师兄,讨教?啊,你?这?两年外出行走的少,不知江湖上众说纷纭,有人说辛夷圣手武功极高,也有人说她医者不能自医患有重病命不久矣,眼下我看她好好的,想试试她的身手而已!”

    他?理直气壮道:“我适才只?用了两分力道,她又不是长安城那些娇滴滴的小娘子?,啊……好痛,师兄好重的手!”

    他?嘴巴一瘪有些委屈,裴晏眉梢却尽是冷峭,“你?要讨教?,薛姑娘应了吗?便是江湖上也没有如此出其不意?的,薛姑娘是公?主的客人,你?规矩学哪里去了?”

    宁珏自幼习武,亦向往江湖行侠仗义,五年前终于拜入凌霄剑宗学艺,正是裴晏的同门师弟,他?常在外闯荡,自然习惯了不拘泥礼数,而辛夷圣手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高手过招,难道还要彬彬有礼说一句“您先请”?

    宁珏自觉无错,但他?可不曾见过裴晏这?般模样,轻咳一声服了软,“好好好,是我没规矩了。”

    他?说着对姜离抱拳一拜,“在下宁珏,请姑娘原谅在下莽撞,这?几年在外头野惯了,实在是有些没规矩了。”

    裴晏眼底寒意?未消,姜离看了一眼他?挡在自己身前的背脊,往旁里走半步,失笑道:“不妨事,不过要令宁公?子?失望了,其实我不会武功。”

    宁珏愕然,“啊?姑娘当?真?”

    他?说着,仔仔细细打量起姜离,眼见她呼吸徐缓,不似内力深厚的模样,方?信了两分,却又疑惑道:“那你?是如何行走江湖的……”

    话音未落,上房门“吱呀”而开,宜阳公?主和驸马崔斐双双站在门口,宜阳公?主五官温婉秀质,崔斐也一身书卷气,二人并肩而立宛若一对璧人。

    宜阳公?主不快道:“宁游之,你?在做什么?这?里是长安,把你?那江湖上的习气改一改。”

    “游之”乃宁珏表字,他?不敢与公?主顶撞,摸了摸鼻尖道:“宁珏知错。”

    姜离上前见礼,宜阳公?主道:“薛姑娘不必多礼,快请进来?说话。”

    进得房门,裴晏和宁珏也跟了进来?,宜阳公?主愁眉苦脸道:“姑娘医术本宫早有耳闻,昨日皇姐提过,今日鹤臣亦说他祖母的病同是你?看的,本宫虽未见过姑娘行医,但如今槿儿发热不退,便想怎么也得请姑娘来?试试,姑娘跟我来吧——”

    姜离斜裴晏一眼,未想到是他?举荐。

    踏着黼黻过北面帘门,便入长乐县主寝房,寝房内站着两个嬷嬷两个侍婢,白敬之正手拿医方?,拧着眉头站在长乐县主榻边,他?一时看看自己的医方?,一时又看看长乐县主,像是为?难极了,听见动静回身见是姜离来?了,他?眼底暗了暗,又谦和地往旁里退了两步。

    锦榻之上,长乐县主崔槿正拧着眉头仰躺着,她眼皮闭得极紧,稚气小脸一片酡红,额头还有薄汗津津,此刻呼吸一急一促嗬嗬有声,伴随间歇微颤,一看便颇为?痛苦。

    宜阳公主疼惜道:“昨天晚上受了惊,当?时便有些不好,他?父亲带回来?用了一点儿燕窝粥,没一会儿便吐了,然后便发起热来?,期间还伴有惊厥之状,之后请了金太?医和白太?医会诊,开了方子药也喂下去了,可这?都这?么久了,热度虽退了些许,但她人一直昏沉着,药食难进,还发过两次痉挛,眼下白太医也十分作难。”

    姜离对着白敬之欠了欠身,白敬之便道:“昨夜用了柴胡桂枝汤,又针灸了大?椎穴、腰奇穴、百会穴,起初痉挛有解,但到了今晨,又复回昨夜,再?按昨夜针灸,却已无用,姑娘大名我三日前初回长安已听过,不知姑娘有何高见?”

    宜阳公主对她道:“白太医擅小儿杂症,薛姑娘可与他?合计看诊。”

    姜离点头应是,“我先请脉再?议。”

    姜离言毕挽起袖子?上前问脉,白敬之站在一旁,不时打量姜离,行医多年,又常在外行走,白敬之倒不嫌姜离是个女医,他?担忧的是姜离年纪尚轻,又自江湖而来?,或有名不副实之可能,一旁宁珏也抱疑而立。

    不多时问脉完,姜离又倾身检查崔槿眼口,见崔槿双齿紧合,苔痕极重,头颈肩背直挺,轻按可觉抽搐,她眉头也紧拧起来?。

    白敬之见状以前辈之姿道:“小儿惊痫比成人更为?复杂,姑娘若不知治法也无妨。”

    宜阳公?主见姜离眉心拧成“川”字,也以为?她犯了难,眼底有些失望,语气尚算和善:“不错,姑娘若治不了,本宫再?换人便是。”

    姜离八风不动,此刻目光一转看向白敬之,“我可能看看白太?医的医方??”

    白敬之微愣,但瞧姜离眉眼清凌,倒不藏私,递上医方?道:“姑娘看便是。”

    姜离接过医方?一一扫过,很快道:“大?人的方?子?对症,但以我浅见,大?人可去甘草,再?加一味葛根扩张血络,助白芍解痉,再?加龙骨、牡蛎重镇安神。”

    白敬之未料姜离要指点他?的医方?,他?略思忖道:“葛根可加,但县主弦脉急紧,龙骨、牡蛎亦峻厉,尤其惊痫为?肝所致,肝性刚,最?忌刚药压制。”

    姜离点头,“大?人所言不错,但惊痫还有筋脉挛急致气滞津停,升降出入受阻,神机不灵之因,取柴胡桂枝汤汤而去甘草,便是调和肝胆,桂枝可抑上冲之气,加龙骨、牡蛎是为?摄纳浮阳之要药,且龙骨、牡蛎得半夏与所加之茯苓,可豁肝胆之惊痰,又导以大?黄,则痰滞更得下行①,本还可加磁石,但县主年幼,恐服之中毒。”

    她坚持道:“总方?义与大?人并无差别,皆是和解肝胆,潜阳熄风,使窒滞之机得畅,横恣之势得柔,争定癫平病之效①。”

    白敬之眼底幽明?变幻,口中轻喃,似在合算她所言是否有误,宜阳公?主和驸马看看他?,再?看看姜离,来?回数次之后,白敬之语气松动下来?,“姑娘年纪轻轻却颇敢用药,如此改方?倒可一试,但我并无十足把握。”

    姜离了然,看向宜阳公?主道:“殿下若信我,可试一日,此方?再?加我为?县主施针,一夜便可解公?主昏厥发热之症,若出了岔子?,我自是自己担责。”

    白敬之所言正是担心用药太?重牵累了他?,姜离此言一出便是解了他?后顾之忧,虽不知此方?是否见效,但这?份胆识令他?有些叹服。

    见白敬之并未反对,宜阳公?主深吸口气道:“那好,就按姑娘的方?子?试试。”

    宜阳公?主吩咐人备药,姜离仔细说完剂量后唤来?怀夕打开针囊,又沉静道:“县主昨日一来?受惊,二来?受寒,我眼下再?为?县主施针,取定惊除寒邪之效,请嬷嬷将县主扶至侧卧,我要取其耳后瘈脉穴——”

    两个嬷嬷倾身扶过崔槿,姜离取三寸银针倾身,于崔槿耳后经脉微凸形同鸡爪处下针,只?听得崔槿嘤咛一声,下针处骤然刺出一星黑血来?,姜离擦净黑血,又令嬷嬷将她扶至另一侧,同样刺瘈脉穴见血,擦净后,又令崔槿平躺,刺其头部?攒竹、本神、前顶、囟会几穴,入针三分不动,又掀开锦被刺其足少阳经临泣穴。

    其他?几人看着她施针,不懂医道的宜阳公?主夫妻一时看着姜离,又一时去看白敬之的神色,见他?并无异色,方?才更为?放心。

    静待半刻钟后,姜离取针,宜阳公?主心疼地上前,想为?崔槿掖掖被角,可姜离却道:“公?主稍后,请嬷嬷将公?主扶至俯卧——”

    适才已经扎了六处穴位,宜阳公?主最?知道崔槿怕痛,本以为?已经施针完毕,却不想竟还要继续,她忧心道:“还要施针何处?”

    姜离道:“还有天柱、筋缩、长强三穴。”

    宜阳公?主不懂医理,白敬之却是知晓三穴在何处,他?面色微变道:“姑娘加了龙骨、牡蛎是为?纳阳,而长强为?诸阳之盛,此穴何解?筋缩本配阳陵泉、行间二穴治筋挛拘急、四肢不收,姑娘却以长强、天柱行针,又为?何解?”

    姜离看着嬷嬷们?将崔槿扶着俯卧下来?,一边换针一边道:“大?人所言若是夏日可选此三穴,但如今天寒,县主昨日受寒邪侵入,当?以长强与天柱协配,以先泻后补之理刺之……县主需得更衣,请几位去外面相候吧。”

    筋缩穴位于背脊正中,长强穴则位于尾椎处,白敬之听完姜离所言眼皮一跳,后又微瞪眼瞳一错不错盯着姜离,驸马本要转身出去,却见他?露出此般神情,吓了一跳道:“敬之,薛姑娘如此治法,有何处不妥吗?”

    白敬之被他?唤得回神,当?即摇头,“哦,没有没有,是我未用过此法罢了。”

    见其他?人都望着自己,他?不再?多言,转身便朝外走去,驸马几人默了默,也都离开寝房,见宜阳公?主也一脸纳闷,姜离也有些奇怪道:“殿下,白太?医是否不擅针灸一道?适才的神情像极其意?外似的。”

    宜阳公?主点头,“他?的确更擅汤液。”

    姜离面露了然,目光朝外室方?向一扫而过,冷下眉眼为?崔槿施针,宜阳公?主见她一双素手又稳又快,神态更是坚韧沉定,起初那股子?半信半疑便散了大?半,而前厅之中,白敬之一脸凝重地僵立着,微垂的眸子?一片晦暗,不知在想什么。

    崔斐越看越不放心,转而问裴晏,“鹤臣,老?夫人旧疾当?真轻松了?”

    裴晏颔首,“祖母卧床半月,薛姑娘去的第二日便可下床走动了,驸马若是不信,明?日可至府上看看。”

    崔斐摆了摆手,“自不是不信,是薛姑娘实在太?年轻了,莫说女医,便是男大?夫,整个长安又有几人二十岁便至如此境地?不免叫人担心啊,且针灸之前我们?也请人试过,有槿儿受了罪却无用的,也有两针下去槿儿愈发痉挛不止的,用药只?要不出大?错,尚可弥补,可施针若出错伤及经络,那可是药石无灵。”

    裴晏淡然不语,宁珏这?时冷哼道:“要说天赋绝佳的女医倒也不是没有,从前咱们?长安便有一位的——”

    宁珏语气不善,崔斐略一想,惊讶道:“你?是说……”

    宁珏咬牙道:“没错,便是当?年广安伯府那位义小姐,当?初不是都传她天资绝艳,百年难见吗?后来?她殒命,虽是大?快人心,可也有人遗憾她一手医术,事实证明?,她也不是什么百年难见嘛,天下之大?,能人辈出,这?位薛大?小姐说不定比她还要厉害。”

    当?年死去的皇太?孙李翊乃是宁珏的亲外甥,又因宁珏只?比李翊大?了五岁,二人虽为?舅甥,却更像是一同长大?的亲兄弟,李翊之死,宁珏这?个亲舅舅的心中之痛或许比不上宁侧妃,但或许不亚于做父亲的太?子?,这?些年来?,提起广安伯府之人,宁珏这?等不善掩饰情绪的,无不是切齿之恨难消。

    崔  斐微微点头,“也对,既出过这?样的人,怎知薛姑娘不同样是禀赋不凡呢?”

    崔斐说完目光一瞟,却见白敬之面色更差,他?安抚道:“敬之你?已经尽力,只?所擅不在针灸而已,我与公?主殿下不会怪罪你?,不必为?此惶恐。”

    白敬之满额冷汗,抬手擦了擦汗道:“多谢驸马体恤,在下深感惭愧。”

    白敬之年过不惑,却似乎已被一个二十岁的女医比下去,见他?神色古怪,几人倒也不觉异常,又等了半刻钟,侍婢出来?唤他?们?进去。

    长乐县主已复安卧,姜离收好针囊之时,汤液也送了过来?,宜阳公?主挽起袖子?亲自给崔槿喂药,见她已能咽下汤液,宜阳公?主大?喜,“太?好了!槿儿能用药了!姑娘有所不知,今天午时,槿儿药液都难咽下,可把我们?吓坏了。”

    不过片刻,崔槿虽还未清醒却已有进益,直看得宁珏叹服不已,“我还真是说对了。”

    姜离狐疑看过去,宁珏还未解释,一旁白敬之问到:“敢问姑娘师从何人?”

    姜离坦然道:“我师父是妙手堂后人,号太?玄仙姑,大?人或许不知。”

    白敬之仔细回忆,奈何他?与江湖中人交集甚少,的确并未听过此人,他?望着姜离欲言又止道:“姑娘适才说夏日便是不同施针之法,作何解?”

    姜离莞尔,“夏日惊痫或为?热邪侵入肝胆,施针之法自是不同。”

    姜离所言浅白易懂,倒显得白敬之问的多余,宁珏狐疑地打量白敬之一瞬,“白太?医这?问的,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

    白敬之汗如雨下,忙道:“自然明?白,只?是薛姑娘自江湖……”

    宁珏轻哼,“白太?医歧视江湖游医?天下之大?,可不是只?有入了太?医署得了官衔的才是良医,白太?医狭隘了。”

    宁珏自己喜好江湖辽阔,却常被责胸无大?志,受了多年闲气的他?最?厌旁人提起江湖人便露轻视之心,再?加上他?好武,喜以实力服人,因此不过片刻便对姜离高看三等,再?加上她江湖医家的身份,愈发令他?生出回护之心。

    姜离听得此言,心念电闪间打量起宁珏来?,看着看着,却觉一道颇有分量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视线一转,便见裴晏正悠悠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姜离生出被看透之感,她移开目光,正看到宜阳公?主喂完了汤药,便道:“两个时辰之后县主应能醒来?,之后汤药两个半时辰一服,一日四服,其他?饮食调养之策,想来?还是白太?医擅长,我便不必多言了。”

    姜离未曾包揽,算给白敬之留了几分薄面,宜阳公?主也道:“甚好,那从今日起,便由薛姑娘与敬之一同为?槿儿诊病,敬之,你?怎么也要明?岁开春再?走,往年都是请你?调理槿儿的身子?,今年也是一样吧,若能令槿儿的病痊愈,那是再?好不过。”

    姜离应好,白敬之也拱手应下。

    安顿好崔槿,宜阳公?主留下嬷嬷照看,几人便出了寝房,宜阳公?主这?时道:“鹤臣,孟湘的案子?你?务必上心,游之,你?既牵连进来?,还是安分守己些。”

    宁珏虽非宗室,但宁珏之母出自博陵崔氏,与驸马崔斐乃是堂姐弟,因此宁珏也常来?公?主府走动,他?乖觉应是,“师兄派人传了话,我这?不就乖乖来?了?其实师兄不必浪费时间在我身上,我若想害人,何必选在公?主府?我只?需锦衣夜行取其性命,长安有几个衙差能追的上我?”

    宜阳公?主听得摇头,“这?里是长安!”

    宁珏嘿笑一下,“知道了知道了。”

    裴晏这?时道:“案发现场今日再?仔细搜过,凶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脚印都被其刻意?扫去,要么是他?心细如发,要么便是此人武功高强以轻功出梅林,如今除了前日证供,唯有从两位受害者身上入手查杀人动机,但只?怕还需几日功夫。”

    宜阳公?主颔首,“你?行事我放心,放手去查吧。”

    眼见外头夜幕将至,几人便一道提了告辞,宜阳公?主令姜离明?日申时再?来?,又命侍婢送上赏赐,姜离亲手接下,带着怀夕一道往府门走去。

    裴晏与宁珏走在前,姜离在后,白敬之则带着个小厮走在最?末,眼看府门将近,裴晏驻足等了片刻,待白敬之和姜离走到跟前,白敬之先告辞离去,他?一走,裴晏道:“祖母这?几日好转了不少,她想邀姑娘过府相谢。”

    姜离有些意?外,转而道:“多谢老?夫人好意?了,不过我已得诊金无需再?谢,两日之后,我会去府上复诊,请老?夫人好生养病便是。”

    宁珏看看裴晏,再?看看姜离,出声道:“薛姑娘怎么年老?病小儿病都会看?”

    姜离还未说话,裴晏道:“你?也想看?”

    宁珏胸膛一挺,“怎么可能!我可是健壮如牛!”

    裴晏道:“很好,那便走一趟大?理寺衙门,将今日所言再?论一遍。”

    宁珏听得一脸苦相,姜离欠了欠身,“那我便先告辞了。”

    她说完转身便走,只?听身后宁珏嘀嘀咕咕抱怨,却又不敢大?声,又不知裴晏说了句什么,宁珏彻底安静了下来?。

    马车驶出丰乐坊,怀夕轻声问:“姑娘,如此试探白敬之会不会太?过危险?”

    “不会,今日所言不过是最?浅显的四时之理,别的大?夫也会,越是心里有鬼才越如惊弓之鸟般上钩。”姜离面上半分柔色也无,敲了敲车璧,吩咐长恭道:“去延康坊芙蓉巷……”-

    翌日晨起,姜离与薛琦交代一声后便上马车直奔城外。

    三清观在玄武湖以东的鸣鸾山脚下,距离长安城一个时辰脚程,薛氏的马儿乃是朔北宝驹,还不到巳时过半,便稳稳停在了三清观外。

    凛冬时节,城内冰天雪地,城外更是大?雪封山白茫茫一片,三清观依山而建,也同样笼罩在一片晶莹皓白之中,因是天寒,鸣鸾山脚下香客寥寥,道观之外也是一片清寂,也是因此,姜离一下车便知道郭淑妤已经到了。

    道观之外的山道上,停着一辆熟悉的车架并数匹宝马,定是广宁伯不放心,多增派了护卫保护郭淑妤,姜离披着一袭月白狐领斗篷至观门,小道士领着二人入山门,过龙虎门、三官殿,至玉皇殿时,便见七八个护卫守在殿外。

    她缓步走到门口,便见空寂殿阁之内,郭淑妤正跪在玉皇大?帝雕像之前许愿。

    “请您佑湘儿在天之灵早入轮回,佑谋害她的凶手早日现形,祈求您保佑岳伯母身体安泰长命百岁,保佑信女消灾去劫……”

    郭淑妤双手合十,双眸紧闭,诚挚不已,又听她多为?孟湘和岳夫人许愿,姜离心底不由动容,她未出声,郭淑妤许愿站起身来?方?才看到她。

    “姑娘来?了多久了!你?们?怎不通传?!”

    郭淑妤无奈轻喝一声,迎上来?道:“今日天寒,难为?姑娘陪我,你?可要许愿?”

    姜离摇头,“不必了,待会儿为?我养父母添几盏长明?灯便可,我们?先上山。”

    郭淑妤面做了然,带着姜离往道观后门行去,过后土殿、紫薇殿与天皇殿,从西侧的后角门出道观,便上了去往鸣鸾山西峰的石阶路。因春夏秋三季游人如织,鸣鸾山山道修的极好,往西峰去的石阶更是宽厚结实,时辰尚早,却已有寺里的师傅修炼晨功踩出连串的脚印,几人沿着石阶缓缓而上,若不想为?何而来?,倒也有几分冬日游趣。

    走了两刻钟,郭淑妤喘着气指着斜向西的山坳,“当?初,就是在那二里外的山坳里发现了盈秋的尸体,跟着她来?的婢女被凶手打晕后扔在了东边水潭边的树丛中,因被绑了手脚堵了嘴,后来?醒了也难呼救……”

    “她的婢女如今何在?”

    郭淑妤道:“在岳伯母身边。”

    姜离眉头微展,又上下观察山道,很快凝眸道:“当?日那场雨何时停的?”

    郭淑妤叹道:“说来?也巧,我们?刚下山就停了,这?里爬主路上去需得半个多时辰,下来?则只?要半个时辰不到,我们?到了山顶便开始下雨,等了小半个时辰雨未停,盈秋便先一步下来?,她走之后,两三刻钟的功夫便有人来?送伞,刚回到观里便天晴了。”

    “也就是说,这?场雨只?有一个时辰左右。”

    姜离说完,相似的疑惑又在心头浮起,“此处上山下山只?有一条主路,凶手若是提前盯上了岳姑娘,却怎么会选在这?里动手?你?们?六人同游而出,再?加上随行侍婢,极难分开,他?总不能早早预知到了那场雨……”

    第034章 古怪

    “这案子的凶手名?叫曹有庆, 长安城外新丰县人,已经快四十,其人早年在檀州驻军中当过几年伙头军,会些拳脚功夫, 后来在营里与人打架之时断了一条腿, 被除了军籍, 伤好后成?了个瘸子,他行凶的原因,是因去岁春天其娘子嫌他窝囊无用与他人跑了, 他满心愤懑,去长安好容易寻了个茶楼伙计的差事,却因手脚不利索冲撞了彼时黔州刺史家的小姐被赶了出来,那位姑娘也是第一个受害者……”

    群山覆雪, 寒鸦呜鸣,郭淑妤呵气如雾,所言话?语更令众人心底生?凉, 姜离看了一眼山势, 又往道旁走了几步, 抖了抖近前的银装玉挂的杂树。

    待积雪纷纷而落, 她遂问:“这后山是否多有枫树和杨树?”

    郭淑妤闻言立刻点?头, “姑娘明?察秋毫, 正是多枫树与杨树,到了秋天, 来登高的多是为了漫山的红叶而来。”

    姜离又道:“杨树、枫树多的地?方土质较粘,当日虽下?了场急雨, 但凶手是瘸子,行止之间应极易留下?线索才对, 发现岳姑娘尸体的地?方,还?有这上下?山林之中,便没有凶手的踪迹?”

    郭淑妤想起那日眼底又生?惊悸,摇头道:“先是一场雨把主路小路的印记都冲没了,再加上发现不对之时天已快黑了,天黑之后打着火把寻人,根本注意不到细微线索,第二日官府上山搜山时漫山遍野都是泥渍脚印,便也分?不出哪些是凶手所留,哪些是自己?人所留。”

    姜离又问:“那婢女如何说?也没有其他人撞见?过凶手?来登高的瘸子可不多见?。”

    郭淑妤戚然道:“婢女名?叫香芸,她被凶手打晕,人虽然没死却伤了脑袋,醒来之后说话?都不利索,只说遇到了一个灰衣蒙脸之人,连遇袭地?也忘记了,后来衙门推测出遇袭之地?就?在下?山不远处的小路附近,而凶手之所以没被人撞见?,正是那曹有庆熟悉周围地?形,逃脱时绕了圈子才没叫人堵到。”

    如此勉强说得过去,姜离又沉声?问:“那日是你组局?”

    郭淑妤苦涩点?头,“是我,我打算那几日游三?清观,但日子是和湘儿商议之后定下?的,十七那日三?清观正好有道场,我们还?能上柱香,除了我们三?个,同行的还?有楚岚、淮南节度使孙佑昌家的大小姐孙蓁,还?有太子詹事朱明?成?府上的二小姐朱嬿婉。”

    姜离又问:“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谁?仵作验尸之后怎么说的?”

    郭淑妤悲切道:“是楚岚府上的家丁,当时我们赶过去之时,便见?盈秋衣衫不整地?躺在山坳草地?上,口唇处有血,人也断了气,脖颈上掐痕明?显。”

    说起那一幕,她仍是心如刀绞,又强忍畏怕继续道:“仵作验尸之后,也说盈秋是被扼颈而死,死前受过凌/辱,她衣裙破了,身上的饰物也没了,还?有一缕头发也被剪走,因尸体被雨水冲刷过,未留下?多余痕迹——”

    “头发也被剪走?”

    郭淑妤点?头,“那凶手喜欢收集女子头发,又因家里穷,受害者身上值钱的东西会被洗劫一空,后来抓到人的时候,盈秋当日所戴的一只耳坠便被发现在凶手家中,由此坐实了他行凶之实,其他饰物虽未发现,但多半是被他当了。”

    二人歇脚片刻,又沿着山道往上走,姜离问:“他是到了行刑之前才翻供?”

    郭淑妤沉声?道:“起初他便满口抵赖,金吾卫用了重刑,再加上证物俱全,他才认了下?来,但若我没记错,湘儿说过,盈秋的案子他是含糊其辞的,因盈秋那耳坠并不是特?别的样式,荣宝堂每年都卖出许多那样的金耳坠,金吾卫也是审了几日才让他认罪画押。”

    “第一起案发在三?月中,案发在城内永安渠南,第二起案发在四月末,死者是谏议大夫齐大人家的小姐,案发地?在他们城外别庄不远处,我们来登高则是在五月十七,案子起初在京兆府衙查,后来到了右金吾卫手里,当时右金吾卫已疑凶手并非城内之人,正查到了新丰县,盈秋死后,右金吾卫更肯定了凶手在城外,直到到了七月中才抓到了人,那阵子风声?紧,凶手躲在家里足不出户,幸而没有第四位受害者。”

    说着走到一处四角攒尖顶亭台,几人入亭内歇脚,郭淑妤又道:“七月中抓到人,押回去定完案已是八月初,到九月底行的斩刑,他翻供便是在行刑前三?日,但当时一切皆有定论,容不得他胡搅蛮缠,且死囚临刑前多有胡言乱语者,便也无人理会他,后来他在西市被斩首,也当真是便宜了他。”

    郭淑妤愤然难平,又望向发现尸体的那片山坳,片刻后似是不忍,又背过了身长吁短叹。

    姜离关切道:“可还受得住?”

    郭淑妤缓缓吐出口气,点?头:“自从盈秋死后,我本以为这辈子也不敢踏足此地?,可刚才入三?清观,听到观里晨钟声?声?,我忽然生?出一种盈秋或许能被天官庇佑之感?,再加上如今冬雪冰封与当初景致大为不同,我倒没有想的那般害怕。”

    她说着又呼出两?口白气,感激道:“这一切还要感谢姑娘,姑娘不仅是好大夫,还?能听我絮叨这些旧事,旁的大夫可做不到这一点。”

    怀夕在旁莞尔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姑娘的病光开方子施针到底不治本,且郭姑娘那日也救了我们姑娘,我们姑娘很是感?激呢。”

    郭淑妤表情松快了些,“那日不值一提,总之薛姑娘无愧盛名?,我父亲母亲也对姑娘颇为感?念,我父亲还?问,说姑娘医术了得可有在长安城中开设医馆的打算。”

    姜离有些莫名?,郭淑妤道:“我父亲早前在宗正寺任寺卿,年后要调职太常寺,太医署正是在太常寺所辖之下?,这几日他去太医署多次,和一众太医们打了不少交道,又想到姑娘年纪轻轻医术如此厉害,难免多问了几句。”

    姜离倒不知此事,她摇头,“便是我想开医馆,只怕我父亲也不许。”

    郭淑妤叹道:“是了,薛大人和太子妃只怕都不会乐意,没办法,咱们既生?在世家,便没法儿只顾忌自己?,姑娘若如今这般倒也很好。”

    说了些私话?,二人关系亲近了几分?,山上太冷,郭淑妤也没有登上西峰的打算,没多时一行人便往观中去,回至观中,姜离拜见?道长后往玉皇殿后堂添了三?盏长明?灯。

    见?是三?盏灯,郭淑妤好奇问道:“姑娘养父母家里还?有别的亲长?”

    姜离默了默,“还?有位表亲幼时对我十分?照顾。”

    郭淑妤了然,“徐州的水患我听说了,姑娘节哀吧,所幸姑娘遇上了好人家,虽坎坷了些,却习得好医术,再看我,我若有朝一日离了家里还?真不知如何讨生?活。”

    姜离幽幽点?头,“是,幸而遇上了他们。”

    时辰不早,姜离道明?申时还?要往公主府探病,郭淑妤忙道返程,走这一遭,虽不至心魔尽除,可至少让她破了惧怕,心底也敞亮了不少。

    二人于观门前各自上马车,伯府的马车和护卫行在前,姜离跟在后,待走动起来时,姜离掀开车帘,一错不错地?盯着白茫茫的鸣鸾山。

    怀夕也看出去,“怎么了姑娘?”

    姜离瞧着山势道:“下?山两?三?刻钟,上山半个时辰,若没有出事,送伞的家仆应能在路上撞见?岳盈秋,凶手是如何掐准时间行凶?”

    怀夕道:“不是说凶手躲在小路上行凶?”

    姜离又看了一眼山上大雪,忽然敲了敲车璧,“长恭,你现在返回观中,请观中道长帮忙画一幅鸣鸾山主路小路的草图,再请道长标上去岁岳姑娘遇害的山坳和丢弃婢女的水泉位置,简单明?了即可。”

    马车才走出数十步,长恭勒马停车一路小跑回去,只用了不到一刻钟时间,便拿着一张草图跑了回来,图上墨渍未干,姜离晾了晾,按着道长所画的线路与几处特?地?注明?的标识仔细核算起来。

    “山上确有小道,但只有三?段,按照家仆们上山的时辰推算,岳姑娘下?山时,家仆们已过了半山腰,他们……应到了日暮亭附近,这里是第二段小路,但此时她才下?山,不可能在此错过,那便只有二里外的古碑处还?有一段小路可走,衙门也趋向于此地?,而这里顺着西南另一侧的小路,便可达山坳……”

    姜离眉头越皱越紧,“按脚程算,他们相遇之地?应在日暮亭和古碑中间地?,也就?是说,凶手刚刚好在仆从们上来之前袭击了岳姑娘和她的侍婢,如此推算,这时应是岳姑娘离开山顶一刻钟后,而距离雨停,还?有半个时辰多一点?儿,凶手一个瘸子,要绑了婢女藏起来,还?要把岳姑娘带去山坳行凶……”

    她有些心惊,“大雨来得巧,时辰掐的更巧,瘸子也利落至极,要绑人藏人,要去山坳,还?要在雨停之前离开鸣鸾山,还?没有人见?过他……”

    怀夕道:“姑娘觉得有古怪?”

    姜离把地?图折好放入袖中,“还?说不好,郭姑娘所知不够详尽,虽觉疑点?颇多,但万一真有这诸多巧合呢?”

    怀夕眼珠儿微转,“姑娘要探问还?不容易?付世子便在金吾卫当值,裴少卿在大理寺,调阅旧案想来不难。”

    姜离八风不动道:“先去公主府。”

    马车入城门正值未时过半,再一路往丰乐坊疾驰,小半个时辰后,稳稳停在了宜阳公主府之外,马车刚停稳,几道马蹄声?倏地?响起,姜离下?马车一看,便见?裴晏带着九思和卢卓打马而来。

    怀夕讶道:“姑娘,这可巧了。”

    姜离看着裴晏驰马靠近,心道哪里巧了?她可是昨日与宜阳公主说好申时来看病的,此刻虽离申时还?有一刻钟,但怎就?又碰见?了?

    第035章 毒杀

    心里再如何腹诽, 等几人到了跟前,姜离还是欠身行礼,“裴少卿。”

    裴晏翻身下马,将马鞭丢给九思, 又往她马车车轮上的雪泥看去, “姑娘这是去了何处?”

    姜离道:“城外三清观。”

    裴晏剑眉微扬, 有些意外,又抬手请她一同?入府,待进了公主府, 方?才问?:“为何去三清观?”

    姜离还未说话,跟在后的怀夕主动道:“是和郭姑娘一起去的,郭姑娘受了惊吓,心病也重, 我们姑娘陪她散散心。”

    裴晏看着?姜离,“她的心病是岳盈秋的案子,而岳盈秋遇害之地, 正是在城外三清观, 你们此去是为了故景重游, 为她医病?”

    姜离脚步微缓, “大人知?道岳姑娘的案子?”

    裴晏道:“这几日大理寺查郭淑妤和孟湘的人际来往, 发?现二人有个?共同?挚友, 便是去岁被谋害的前户部?度支司郎中岳大人的女儿岳盈秋,郭淑妤的心病从岳盈秋死后开始, 之后几次意外和孟湘同?在,而岳盈秋出事?那次, 孟湘和楚岚也在,再加上郭淑妤那日受惊之下胡言乱语提到了岳盈秋, 我自是要调阅此案看看与今次的案子有无关系。”

    姜离不动声色,怀夕却万分惊喜,她们路上还在说可以请裴晏调阅旧案,可姜离明显不打算向裴晏开口,却没想到裴晏已调阅过岳盈秋之案,还主动道明,这简直像瞌睡了便有人递枕头,未费吹灰之力。

    话到这份上,姜离自然道:“那大人查完之后如何想?”

    裴晏顿了顿,谨慎道:“与今次的案子是否有关尚难断定,但当初那案子倒是有数处疑点未解——”

    见她并无意外,裴晏道:“看来姑娘已经发?现了。”

    姜离收回视线,“郭姑娘讲过案情,但她所知?并不详细。”

    裴晏眼底流光滑过,朗然道:“这案子最大的疑点乃是凶手曹有庆于临刑前三日喊冤翻供,且只?说岳盈秋不是他所害,但他本人住在新丰县,距离三清观并不算远,再加上他曾在案发?前两月去过三清观,翻供便更不会被采信。”

    “除了这一点,岳盈秋的验状所记也有些异样,彼时遇害三人皆被扼颈而死,但前两位受害者死前不仅受到凌/辱,身上还有颇多暴力伤痕,凶手多有泄愤之意,到了岳盈秋这里,她虽然也是被扼颈而死,身上也有挣扎的淤伤,但并没有前两位受害者惨烈,此外,仵作还在岳盈秋阴门?内发?现了木屑——”

    姜离心头一跳,“木屑?”

    裴晏道:“不错,当时仵作怀疑,凶手在行凶时除了凌/辱受害者之外,还用?木棍之类的东西虐待过死者,死者□□红肿,但因下了一场大雨,并未发?现男子精元,如果加上这一条,便也和前两位死者遭受暴力相?似了。”

    郭淑妤所言未细致至此,姜离得知?岳盈秋死前被施虐,心底又沉重两分。

    裴晏稍稍一停,接着?道:“此外,岳盈秋遗失的饰物里,除了一只?玉兰金耳坠在曹有庆家?里被发?现,另有一对羊脂玉玉钗、一条珊瑚项圈、一条璎珞腰带和一对翡翠手镯都不知?下落,前面两起案子里曹有庆会将被害人的饰物拿去新丰县的当铺典当,又或是去长安黑市上交易换钱,当初右金吾卫也是凭借这些线索找到了曹有庆,可唯独岳盈秋的饰物不知?下落。曹有庆认罪时虽交代了一处典当行,但右金吾卫并未找到典当记录,定罪之时,解释为曹有庆分批次典卖了许多饰物,记错了,但有岳盈秋的头发?和金耳坠,再加曹有庆认了罪,并未追查清楚便结了案。”

    姜离又问?:“案发?当日,曹有庆在何处?”

    裴晏道:“他翻供之时,说案发?当日他躲在家?里并未出门?,还有一位当地走街串户收铜铁器物的游商到过门?上,他彼时生活艰难,典卖了一套旧铜茶具换了些银钱,此后仍然躲在家?里,但彼时即将行刑,游商又素无落脚之地,金吾卫并未追查。”

    姜离脚下微顿,“会否有他所言为真的可能??他害两条性命,的确该死,可若他并非真凶,岂非让真正谋害岳姑娘之人逍遥法外至今?”

    裴晏尚未语,一旁卢卓道:“姑娘说的确有可能?,只?是此案已结,除非有确凿证据,否则金吾卫那边不可能?重查,我们也不好?越权去查。”

    九思在旁摇头:“卢都尉,若是别的时候可能?不行,但马上入腊月,正到了大理寺复核一年刑案之时,这时候咱们刚好?抽中了这件案子怎能算越权?”

    卢卓愣道:“可这是去岁的案子……”

    九思笑呵呵道:“大理寺复核刑案有三年之期,去岁又非我们公子在任,他将时辰宽泛些也没什么不妥,右金吾卫若因此不满,岂非是做贼心虚?”

    卢卓明白?过来,“确是如此,就是这案子是段世?子办的,到时候……”

    九思眨眨眼,“到时候有我们公子在,他能?如何?”

    卢卓松了一口气,神色也振奋起来,“是是是,正是此理——”

    他二人在后打着?机锋,姜离则惊讶地望着?裴晏,原来他竟已经着手去核查此案了,若真能?找到那游商,证明案发当日曹有庆并不在鸣鸾山……

    姜离面色微变道:“倘若曹有庆所言为真,那出现在曹有庆家?里的头发?、耳坠又作何解释?”

    裴晏深长道:“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要么是金吾卫做了假物证构陷定罪,要么便是凶手提前知?道了前两案的凶手是曹有庆,而后先一步将证物嫁祸给了曹有庆,能?这样做的人,要么是金吾卫中武侯,要么便是和金吾卫办案之人关系极近者,如此一来,范围便可大大缩小。

    四目相?对,裴晏不必说透姜离便可明白?一切,而若真是如此,那最轻也是金吾卫渎职失察办出冤假错案,除了追真凶外,办案之人也势被问?责,也因此,才有适才卢卓之言,但显然裴晏并不忌讳开罪段氏。

    姜离转身而走,她并不意外,裴晏从前便是眼里揉不得沙子之人,而下到京兆府,右金吾卫,上至大理寺、刑部?与御史台,每年失察渎职者不知?凡几,当年魏阶临刑之前同?样在喊冤,可三法司无一人相?信,也无一人重视,皇太孙之死如一道催命符,每个?人都害怕那道符贴在自己身上,于是,他们便急不可待地,牢牢钉死在魏阶身上。

    若将各法司历年案卷皆调出核查,姜离相?信多的是人保不住头上乌纱,而满朝文武,又有几人不想稳步青云,高官厚禄?想到这些,她不禁看了一眼裴晏,今日是段氏,裴晏不忌讳,那若是换了肃王?换了太子妃呢?

    姜离心底五味杂陈,定了定神,明白?岳盈秋的案子是旧案,如今孟湘之死尚在最佳查破之时,她便问?:“可能?确定凶手的目标是孟湘了?”

    裴晏摇头,“还无法确定凶手目标到底为何人,当日虽有七人曾单独离开,但这两日调查下来,没发?现他们有何杀人动机——”

    “殷嘉宁与二人是关系不远不近的朋友,宁珏常年不在长安,也就今岁与二人在宴会雅集上碰过几次面,李策与两家?有些来往,与郭淑妤和孟湘少时交集繁多,崔赟在御林军当值,他出身崔氏旁支,家?里与安远侯府有些来往,平日里与郭淑妤就是同?游宴饮的关系,段凌和高氏两人也与孟湘交集多些,是因今年过年之后,孟家?要给孟湘议亲,段、高两家?都在其列,最终孟家?选择了高氏。”

    选择高氏便是选择太子,姜离道:“孟湘自己也看中高晗?”

    裴晏颔首,“问?过她的婢女兰雪,说她极乐意这门?亲事?,而她平日里为人颇为周全,从不曾与任何人结怨,在府里待下人们也极好?,今年唯一的变化,也就是她亲事?将要定下,若一切顺利,明年夏天或会成婚。”

    “最大的变化与亲事?有关……”

    姜离轻喃一句,裴晏看着?她道:“如今我们也怀疑是否与此有关,也从高家?入手查过,高氏欲为高晗娶妻,除了安远侯府外还有三个?选择,一为李幼仪,二为萧碧君,三为楚岚,巧合的是那天三人都在公主府,但她们都不曾单独行动。”

    世?家?联姻多有权衡,李幼仪乃是淮阳郡王之女,为宗室之后不说,其父任户部?尚书?,主掌天下钱粮,极得景德帝倚重,楚岚的父亲越国公曾是东海水军兵马大元帅,擅水战,门?生故旧遍布军中,在武将之中极有人望。

    说至此,眼看长乐县主的院子近在眼前,姜离道:“其实我一直在想,那日凶手用?的法子,并不能?保证伤到的人是谁,如果凶手的目的只?是为了杀人,且杀任何人都好?,那便实在难办,但若凶手的目的便是为了郭姑娘和孟姑娘二人或是其一,那他要如何肯定她们一定会提前回到花棚中?凭孟姑娘嗓子不适?还是凭郭姑娘说的不打算折梅?尤其在看到她们二人已出了花棚,他更难确定结果才对。”

    裴晏也道:“目前确难定论。”

    话音落下,便见宜阳公主身边的嬷嬷迎了出来,二人一路入上房,宜阳公主和驸马崔斐正在无奈等候,姜离行了礼,宜阳公主温笑道:“敬之已经来了,薛姑娘不必多礼,跟本宫进来吧——”

    一路走入寝房,宜阳公主又道:“昨日你走一个?时辰之后,槿儿便醒了,醒了就说饿了,吃了一碗燕窝粥又睡了一觉,到了晚上,精神便好?了许多,也未再发?病,睡前用?你的方?子又用?了药,到今日精神好?了极多,槿儿,母亲说的薛姑娘来了。”

    白?敬之等在屋内,长乐县主崔槿精神好?了大半,此刻靠着?迎枕,手边数块木条,竟是在拼八卦锁,闻声她好?奇看来,欣然道:“薛姑娘长的真好?看——”

    姜离上前福身,“拜见县主——”

    崔槿抬了抬手,语调分明还有稚气,面容却小大人似的,“薛姑娘,母亲说你能?救我,你能?将我治好?吗?我再也不想发?病了。”

    她眼巴巴地望着?姜离,姜离镇定道:“县主放心,我定竭  尽全力。”

    崔槿有些失望,“每一个?大夫都是这样说的,可没有人能?将我治好?。”

    姜离上前半步,温声道:“病去如抽丝,县主的病并不算严重,只?需如常用?药,假以时日定能?与普通人一样。”

    崔槿将信将疑,姜离对白?敬之点了点头,白?敬之道:“县主今日脉象平稳了许多,姑娘昨日用?的针法极管用?。”

    姜离先坐下为崔槿请脉,这时裴晏也跟了进来,见着?裴晏,崔槿忙不迭看向锦榻上的木块,“鹤臣哥哥,快快快,我拼了半天都拼不好?——”

    裴晏温和道:“若我帮县主拼了八卦锁,县主可能?答我几问??”

    崔槿眼珠儿一转,“你若能?在半炷香的时辰之内拼好?我便答,你若拼不好?,那我便一字不答……”

    宜阳公主无奈,“槿儿!”

    裴晏道:“无妨,我试试。”

    崔槿眼底一亮,忙让侍婢捧着?八卦锁木块上前,这时几人都看向裴晏,因这方?八卦锁颇为复杂,都替他捏一把汗。

    姜离眼风一扫而过,又收回视线请崔槿换只?手请脉,她凝神分辨脉息,过得片刻收回手,几乎是同?时,只?听“吧嗒”一声,裴晏将八卦锁拼合齐整。

    崔槿惊道:“这么快——”

    宜阳公主失笑,“你这孩子,还想用?这些小玩意难住他不成?”

    她摇了摇头,先关心崔槿病况,“薛姑娘,如何?今日可要再施针?”

    姜离道:“昨日施针手重,今日县主先缓一日,方?子照旧不变,等明日我会换一套针法,今日县主安养精神便好?——”

    宜阳公主松了口气,白?敬之在旁道:“昨日我便觉姑娘针法奇诡,颇有剑走偏锋之感,若是别的大夫,只?怕不敢下那样的手,今日姑娘自己也这样说,看来我并没有看错,姑娘小小年纪医术过人,胆识也颇为不凡。”

    姜离闻言起身道:“白?大人不知?,行走江湖时以救人性命为重,很多时候用?药施针比昨日还要奇险,只?要能?救人自不必拘泥。”

    白?敬之一脸赞同?之色,但这时,他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张黄纸来,“姑娘精于针灸术,昨日我回了府中,也在想县主之病可有其他解法,于是翻阅医书?,看到了这样一例医案,还请姑娘看看,并指教一二。”

    姜离欣然应好?,起身接过脉案细看起来,然而很快,她眉头越皱越紧,神色也凝重起来,其他公主府之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她遇到了何种疑难,昨日她为长乐县主施针定方?,已颇得信任,倘若今日被白?太医考住,自又叫人心生质疑。

    没多时,姜离苦笑一下道:“白?大人,是我孤陋寡闻了,请大人解释何为‘偶刺’,又何为‘报刺’‘浮刺’①?这是哪位大人医案,病状我倒看的明白?,可这施针之法说的晦涩,我却是不明……”

    姜离面色无波,心底却掀起滔天巨浪,昨日施针,她所说夏日热邪之言不过是寻常病理,只?因她强调了季节,而引起白?敬之怀疑,但她更未想到,白?敬之心虚之下,竟会拿着?魏阶往日诊病的医案前来问?她!

    魏氏“伏羲九针”除了讲求施针行医随四时变易,还有魏氏独创的十二节法则与五刺五邪之论,从而生出千变万化的行针之法,再厉害的医家?也难参透,而这医案之上所用?之言,正是伏羲九针十二法则之名,只?有研究过魏氏医案,又或学过伏羲九针之人才懂其意,白?敬之拿这样的医案出来,她但凡开口轮医道,便暴露了她懂伏羲九针之事?,此试探之法虽直接有效,却也太过愚蠢,白?敬之终究只?把她当做个?小姑娘看待。

    见她生疑,白?敬之紧紧盯着?她的目光果然微松,他一笑道:“‘偶刺’是为前胸刺何穴位,后背便同?刺相?对应穴位,‘报刺’是为重复刺穴三次,‘浮刺’是为轻斜入刺,浮于肤表,不入肌理①……”

    姜离做了然之色,很快道:“这医案所记施针之法似乎比我所用?更为奇险,但应有奇招奇效之感,若非要有何易改,倒是这方?略或可调整。”

    白?敬之最擅汤液,忙细问?起来,裴晏冷眼看着?这一幕,这时将拼好?的八卦锁递给崔槿,温声问?道:“县主可记得前日之事??”

    崔槿拿着?八卦锁本颇为欣喜,此时面色微变,“你是说……”

    裴晏点头,“公主莫去想那意外,只?需将那日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与我复述一遍,就从申时开始饮宴说起便好?……”

    崔槿看向宜阳公主,宜阳公主坐去床沿揽着?她,“莫怕,母亲在这里。”

    崔槿瘪了瘪嘴,“前日我申时过半才去的花棚,当时所有客人都到了,我坐在母亲和庆阳姨母之间,看他们赋诗作文实在无趣,倒是花艺和煮茶有些好?玩,那日母亲叫人准备了好?些古法煮茶之物,我煮出来的不知?是茶还是粥……”

    “踏雪寻梅之时,所有人都去折梅了,当时那位孟姑娘嗓子不适,似乎想留下,可看着?其他人离开的快,她也还是跟了出去,我和姨母走在一起,听姨母和碧君姐姐她们说话,没一会儿回来,他们因彩头而比试也有些意思。”

    “……后来要散了,父亲领着?我去折梅,除了折梅,还去看梅林里养着?的小雀儿,是白?头鹎,梅林的白?头鹎不怕人,还会跟在人脚边跳来跳去,叽叽喳喳……”

    崔槿越说越是放松,倒真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一旁姜离与白?敬之也论完了医案,皆听着?崔槿稚气的话语在室内回荡。

    “绿萼梅难种,母亲不许我多折,我便与父亲选了最好?看的一支,就在这时,我们听到林子里传来大呼小叫的声音……”

    崔斐这时在旁补充,“因我们离得远,那一声巨响我们未曾听见。”

    裴晏点了点头,正示意崔槿继续说,外间却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不多时,一个?侍婢快步而入,“公主,驸马,梅园那边出了件怪事?,虽不是大事?,但底下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禀报了上来——”

    宜阳公主奇怪道:“何事??那边不是有人日夜守着?吗?”

    侍婢道:“是梅林里的白?头鹎,出来觅食时死在了倒塌的花棚里,一共死了十来只?呢,底下人觉得不对劲,适才来报了。”

    崔槿刚说完白?头鹎活泼可爱,此刻闻言吓了一跳,裴晏则立刻站起身,“好?端端的怎么会死了十多只?鸟?公主,驸马,我过去看看。”

    宜阳公主不放心,“我也去瞧瞧,驸马照顾槿儿。”

    崔槿红了眼,“母亲——”

    宜阳公主安抚两句,“别怕,母亲待会儿就回来。”

    裴晏这时看向姜离,“薛姑娘——”

    姜离点头应好?,自是同?去,一旁白?敬之闻言也道:“在下也同?去瞧瞧,鸟儿成群而死,多是中了毒。”

    一行人离开寝房,快步往梅园方?向而去,待到了梅园之外,便见观梅楼正门?紧闭,两个?大理寺衙差并四五个?公主府仆从正聚在那花棚之外,因生了命案,花棚内外皆未搬动,此刻仍是案发?当夜的模样,一半花棚伫立着?,另一半花棚与积雪倒塌在一起,靠近屋檐的方?向,尚能?看出下人们挖孟湘遗体的混乱痕迹,而此刻,十多只?白?眉青黄羽的白?头鹎,正横七竖八地倒在孟湘被挖出的雪堆上。

    留在此的大理寺衙差先上来行礼,又禀告道:“是两刻钟之前发?现的,今日天晴,午后雪化了些,那时便有鸟儿飞出来觅食,小人们也不管这些,只?听叽叽喳喳一片,也未曾驱赶,就在刚才,小人们吃了下午饭过来,便看到鸟儿尸体躺在雪堆上,已经死了一会儿,身子都凉了……”

    姜离和裴晏皆轻手轻脚地往那鸟尸边走去,走得近了,便见雪堆之上除了当日挖遗体的泥泞之外,还有些杂物也被带了出来,碎裂的瓷片、残烂的花瓣花叶,断裂的木屑,以及一片颜色各异的碎末——

    白?敬之也上前来,他掏出帕子捧起鸟尸来看,很快道:“没有一点伤痕,喉咙里还有食物未咽下去,这些是……黑芝麻、桃仁?”

    姜离正在看雪堆里的碎末,白?敬之所言之物,她也认了出来,雪堆之外宜阳公主听闻,立刻道:“对,是煮茶的,还准备了瓜子仁,赤豆碎,酥油、花椒,葱、姜、枣、橘皮、茱萸与薄荷,每一处席案都备了一份,这些鸟只?怕也是来觅食这些的。”

    白?敬之拧眉,也和姜离一样捻起碎末查看,很快道:“就是些煮茶料与果子碎,怎么可能?会毒死鸟儿呢?”

    姜离没有急着?定论,只?将碎末拈了满掌心,又直起身一样一样地细细闻看,不多时,她面色一变又蹲下身去,只?捡其中一样查看,几息之后,她难以置信道:“公主殿下,当日可有人因饮茶中毒?”

    宜阳公主一脸茫然,“没有啊,从申时开始便有人煮茶饮茶,直到散场,都没有人说不适,哦,除了孟湘嗓子不适。”

    裴晏紧看着?她,“发?现了什么?”

    姜离直身,将掌心里红白?碎末给他看,“这不是赤豆碎,这是有剧毒的相?思子,与赤豆极为形似,锤成碎之后更是肉眼难辨。”

    “什么?!相?思子?!”

    白?敬之一脸震惊,也倾身选了“赤豆碎”来查看,很快,他也脸色一变道:“确是相?思子碎!此物花叶根茎皆可入药,唯独果实剧毒,一旦误食,会恶心呕吐、腹泻、肠胃绞痛,一旦解毒不及时,不到一日便会呼吸困难、窒息而亡。”

    宜阳公主吓了一跳,“这、这怎么可能?,当天所有人都饮过茶,无人不适,且这都过去两天了,若有人中毒本宫也该知?道了,怎么会出现毒物?!”

    宜阳公主又气又担心,雪堆上的姜离和裴晏对视一眼,皆想透了毒物来处,裴晏看向宜阳公主道:“公主,若未猜错,此毒物并非针对所有人——”

    宜阳公主不解,姜离看了一圈雪堆道:“当是眼看快要散场,有人将相?思子放入了孟湘席案的赤豆碎之中,有人要毒杀孟湘!”

    第036章 怪异

    “当日两人?一席, 孟湘和楚岚坐在一起,淑妤坐在两人?下手位上,和幼仪一席,当时席案上有笔墨, 有插花的梅瓶, 还有一套煮茶的暖炉茶具, 每一案都放有小格锦盒,这些?茶料全都放在锦盒格子之?中——”

    宜阳公?主面色微白地解释,九思和卢卓带着府中仆从?在花棚处铲雪, 裴晏这时问到:“当日最后离开花棚之?人?,公?主可还记得?”

    宜阳公?主摇头,“还真记不清了。”

    宜阳公?主看向身边的婢女青黛,青黛道:“奴婢记得, 公?主殿下离去?之?时,是和庆阳公?主殿下、段世?子几人?一起的,在您之?后, 是萧世?子兄妹, 在她们之?后, 好?像孟姑娘几个走?的慢, 应是她们最后离开, 孟姑娘、郭姑娘、殷姑娘, 还有楚姑娘,李姑娘和虞姑娘, 是她们没错!”

    裴晏吩咐道:“去?一趟广宁伯府把郭淑妤请来。”

    宜阳公?主又道:“那日的席案,姑娘们和公?子们是相对而坐的, 除了插花的时候他们随意走?动,往姑娘们那边去?过, 其他时候大家还是泾渭分明的,如果凶手要下毒,那必须得挑个大家都注意不到的时候,而在我们所有人?都出花棚时,这门口是留了两个侍婢的,也不可能有人?悄悄返回来下毒……”

    裴晏沉着目泽颔首,“是,当日便?查问过。”

    姜离看着掌心的相思子碎道:“楚岚和孟湘共用一席,倘若凶手下毒太早,楚岚也会中毒,但还是那句话,凶手如何?肯定回来的是孟湘自己?”

    “除非下毒的正?是楚岚。”

    裴晏一语吓得宜阳公?主色变,她断然道:“这怎么可能?楚岚和孟湘关系及其亲厚,楚岚有何?理由谋害孟湘?”

    裴晏道:“关系亲厚也可能是表象,如此也可说通凶手下毒不会误伤楚岚,当然,如果凶手伤人?并不在意误伤,楚岚反而没了嫌疑。”-

    郭淑妤赶到公?主府之?时,花棚处的积雪已?铲除大片,积雪除尽,便?见满地狼藉,不仅孟湘和楚岚的席案被砸的稀烂,她们下手位上的郭淑妤和李幼仪的席案也被压断,锦盒、梅瓶碎落一地,倘若当日郭淑妤坐在席案上,少不了和孟湘一样命丧当场。

    九思上前道:“公?子,当日积雪滑冲而下,郭姑娘席案上的一应物品皆被冲到了西侧,适才捡到的茶料,也皆是孟湘席案上的,但我们在碎掉的茶炉里发现了尚未煮开的‘赤豆碎’,另外?,还把郭姑娘那一席的茶料收拾出些?许。”

    九思递上两张油纸,一张包裹着新?捡的茶料碎末,另一张则包着半煮过的茶汤残余,姜离细细查看一番,又将油纸交给白敬之?,白敬之?看后凝声道:“这未煮过的里头无毒,都是赤豆碎,煮过的里头有相思子碎。”

    宜阳公?主惊声道:“果真是只为了杀孟湘!”

    郭淑妤行完礼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姜离解释两句后,郭淑妤面色大变,“茶中下毒?这怎可能?雅集后半场,我们一直在饮茶,楚岚和孟湘也未停过,若是中毒,为何?楚岚没有半点不适?我和幼仪也饮过她们的茶呢。”

    裴晏道,“请你来,正?是想让你仔细说说当日的场景,若觉异样,具体至一个动作一句话都可道来,就从?公?主说大家折花带走?开始——”

    死了人?还不算,竟还有人?下毒,郭淑妤紧张地攥着丝帕,沉声道:“公?主说大家能折花带走?是在比试花艺时说的,这是赏赐,大家没有不愿的,但因?我那夜还要去?薛府看病,当时便?对幼仪说我就不折了,她们几个都听到了,但也没什么异样。到后来所有人?去?梅林时,我是愿意和大家同去?的,我喜热闹,和大家一起逛逛林子也好?,倒是湘儿因?嗓子不适,犹豫了一会儿才决定同去?……”

    “当时我们几个站在她的席案之?前,那茶料锦盒盖子盖着,就放在案边,没有人?去?动过,而这么一耽误,我们几个出去?之?时,大家都已?先走?了。”

    “入了梅林往前走?了十多步吧,湘儿吸了几口冷风剧烈咳嗽起来,自是愈发难受,她当时有些?遗憾,便?说回去?花棚里等大家,又因?知道我本无折梅打算,便?问我要不要一同回去?歇着,我想她自己实在无趣,便?陪着她返回了花棚。”

    郭淑妤紧盯着倒塌的花棚,又道:“当时她嗓子不适,回来便?饮了两口茶,想着大家还有一会儿,她又加了茶料煮起茶汤来,热茶御寒,连我当时也在等茶汤,但只可惜,茶汤还未煮好?便?出了意外?,倘若没有意外?,我多半会和她一起中毒。”

    郭淑妤心有余悸,定了定神问:“可凶手已?想好?用积雪杀人?,又怎么会在茶料之?中下毒?最后一壶茶我和幼仪也喝过,那之?后,应没有人?动过她们的茶料锦盒,我们回来后,也只有湘儿自己打开锦盒取用茶料,这些?除了我,当时花棚门口的两个侍婢也看到了,我起先等茶,后来又想看看她们何?时回来,这才站到了靠外?之?地……”

    郭淑妤百思难解,裴晏道:“最后一壶茶是何?时煮好??”

    郭淑妤道:“是在花艺比试到一半的时候。”

    裴晏又问:“那之后没有其他人?靠近过席案?”

    郭淑妤一愣,“那是有的,我和幼仪离得近便不说了,梓桐她们,对面段公?子、小郡王和高氏两位公?子,都来过附近,只是我没有看见有人动锦盒。”

    郭淑妤不曾看见,并不代表没有人下毒,若没人?碰锦盒,那相思子如何?下进去??但如今要找到目击人?证却并不容易,而下毒与积雪杀人之间又有何?干系?

    裴晏道:“凶手如果准备了两种法子杀人?,便?太过冒险,因?此如今最大的可能是存在两个凶手,下毒之?人?想谋害孟湘无疑,制造积雪意外?之?人?,目标也很可能同是孟湘,只是没想到二人?撞在了一起。”

    郭淑妤倒吸一口凉气,“两个人?都要杀湘儿?!这不可能的,湘儿平日里从?不与人?结仇,怎么会有两个人?同时要杀她?!”

    裴晏道:“相思子指向性?明显,积雪杀人?虽可能伤到其他人?,但看其滑落的位置,两位公?主,以及你和孟湘两张席案最为危险,两位公?主出入前呼后拥,也没有不打算折梅之?言,凶手既用此法,考虑的自直接有效,而最终你二人?一死一伤,也合了推算,如今动机不明,反倒不可化简为繁。”

    姜离也点了头,“若不论动机,只看现场,两种杀人?之?法的共同目标为楚岚和孟湘,而楚岚没有留在花棚之?中的理由,那目标为孟湘的可能性?便?是十成十,无论如何?,还是要从?孟湘身上下手,至于郭姑娘,很可能又是被连累。”

    说至此,姜离忽然道:“并且,此前郭姑娘的几次意外?,会不会凶手根本不是冲着郭姑娘,而也是冲着孟姑娘呢?”

    裴晏道:“这几场意外?我们已?经查过,当初火灾时,她们二人?住得临近,而在玄武湖落水那一次,郭姑娘则是穿着孟姑娘的斗篷,庆阳公?主府那一次,她二人?都在,尚未找出那意外?冲着孟湘而来的可能。”

    姜离回忆道:“那日我先下了楼,楼上众人?三三两两挑选兰花,后来郭姑娘下楼找我说话,我二人?站在门口片刻,花盆便?掉了下来,的确和孟姑娘没有关系。”

    郭淑妤心惊胆战道:“可……可是我马车那次呢?还有我的猫儿也死了,当然,那两次许是我想多了,但着火和落水那两次,凶手会搞错对象吗?”

    她眉头拧成“川”字,苦思冥想一瞬之?后,忽然道:“倘若按足巧合说,的确不是没有可能,我记得着火那天晚上风很大,且是风向不定的妖风,后来也真燎到了湘儿那间屋子,而落水那次,我穿着湘儿的斗篷,若真有人?推我,在夜幕时分是极有可能认错人?的,可为什么呢……”

    裴晏和姜离对视一眼,姜离道:“落水是三月,着火是八月,三月孟湘可开始议亲了?”

    郭淑妤迟疑道:“好?像开始相看了,但没听说定了谁家。”

    裴晏也道:“孟家年后二月开始合计亲事,到了六月才开始接触段氏,接触高氏则是在两个多月前。”

    姜离道:“那便?是九月,如此算来,至少玄武湖落水之?事不可能和亲事有关。”

    郭淑妤闻言面露疑色,“亲事?湘儿之?死和亲事有何?关?”

    裴晏道:“因?我们探查得知,孟湘近一年来一切如常,寻常并无其他变化,与赏雪雅集那日众人?也只在亲事上有些?纠葛,你和孟湘情谊也不浅,你也可以想想她这一年多来有何?处古怪,此前我已?经问过楚岚,但楚岚也说她如常,甚至连生气都极少见。”

    郭淑妤沉思起来,“何?处古怪……”

    众人?皆看着郭淑妤,郭淑妤原地踱步来回片刻,忽然道:“最近大半年我出来的少,一时也想不起她何?处古怪,但是在过年那时候,我倒是觉得湘儿有些?怪。”

    众人?目光一紧,郭淑妤道:“自从?我去?岁大受打击生病之?后,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府内养病,但只有一个地方,我再难受,也隔十天半月出府拜访。”

    她看向姜离,姜离心底一动,“岳姑娘府上?”

    郭淑妤点头,“不错,我常去?盈秋府上探望,起初是探望伯父、伯母和芸香,可去?岁腊月初,岳伯父病重撒手人?寰,我帮着料理了丧事,后来就变成了我去?探望岳伯母和芸香,而自从?盈秋去?后,除了我之?外?便?只有湘儿去?的最多,我也常在岳氏碰到湘儿,此前湘儿都还好?好?的,可过年初七八里我在岳氏见到她时,却见她忧心忡忡的,我们二人?陪着伯母说话,说着说着,她便?神思不属起来,后来还拉着伯母要看盈秋的遗物,又问盈秋从?前的簪子是何?模样,还时不时拉着口齿不清的芸香聊天,就问她是否想起盈秋遇害的那日。”

    她说完苦笑起来,“别的我想不起来了,也只有这么件小事,但距离如今已?经过了快一年了,想来对今次的案子没什么用。”

    她话未说完,裴晏已?神色凝重起来,“她问的簪子是什么?”

    郭淑妤叹了口气,“是盈秋遇害之?时被凶手拿走?的簪子,那凶手此前除了害人?,还会将受害者?身上的值钱之?物洗劫一空,盈秋当时的簪子镯子都被劫走?了,大抵是卖到了黑市去?,后来金吾卫也没有找到下落。”

    姜离看向裴晏,裴晏容色也复杂起来,郭淑妤看着二人?,疑惑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不成?”

    一旁宜阳公?主也道:“鹤臣,有什么不可说的吗?”

    裴晏摆了摆手令公?主府仆从?们和白敬之?先退下,等众人?离去?,他道:“因?郭姑娘多次意外?是从?去?岁九月而起,而她的心病,是因?岳盈秋遇害而生,再加上岳盈秋和孟湘也是好?友,昨日我便?调阅了岳盈秋的案子看,案卷之?中提到过岳盈秋遇害后丢失了饰物,且最终那些?饰物也没有被找到,但过年距离岳盈秋遇害已?经过去?了七个月,距离案子定案,凶手斩刑,也过去?了三个多月,隔了这么久,孟湘怎么会在那时问岳盈秋的簪子样式?”

    郭淑妤道:“难道不是为了缅怀盈秋?”

    裴晏道:“她问的时候,问的可细致?”

    郭淑妤愣了愣,“似乎……是细致的,盈秋当日戴的是一对羊脂玉的玉兔拜月发簪,这样式虽多见,可铺子不同雕刻的细节也不一样,湘儿那日便?问了玉兔拜月之?下雕刻了几朵桂花……还有什么我记不清了。”

    姜离这时道:“她既然在那时候问,定是看到或想到了和发簪有关之?物,后来呢?后来她没有再问过和饰物有关之?事?”

    郭淑妤摇头,“没有了,那之?后,她急着嫁人?,哦对了,她急着嫁人?也有些?奇怪,她父亲母亲对她宠爱非常,本来不想让她早日嫁出去?的,可那时的她却急于让自己的婚事有个着落似的,是她主动与家里商议今年内把亲事定下。”

    裴晏道:“孟夫人?是这样说的,但孟湘从?小有主见,且十九岁定亲也不早了,他们便?觉得是孟湘懂事,遂按着她的意思办了。”

    “一个被父母捧在掌心的姑娘,忽然急着把自己嫁出去?,”姜离难解道:“这份着急,必定是因?为某种危机,而她最终要定亲的对象是高氏……”

    高氏为如今的长安世?家之?首,嫁入高氏,便?是得了太子和高贵妃庇护,安远侯府虽握有兵权,但这门亲事定下后便?不同往日而语,孟湘如此,倒更像替自己,也替安远侯府寻求更大的权势,亦可说更大的靠山。

    裴晏道:“看来,我们需要走?一趟岳氏。”

    郭淑妤犹豫片刻,看向姜离道:“那我有个不情之?请,薛姑娘,可能请你帮岳伯母看看眼睛?她老人?家从?前便?患有眼疾,自从?盈秋和伯父去?后,她日日悲哭,如今眼睛更为模糊难治了……”

    姜离本就同情岳夫人?,闻言自是欣然应下-

    离开公?主府之?时已?近酉时,暮色昏黄,寒风萧瑟,众人?乘着马车出丰乐坊,往岳府所在的永达坊而去?。

    郭淑妤和姜离同乘一辆马车,走?在半路,郭淑妤苦涩道:“本来早上我就想请姑娘帮忙的,但一来伯母的病是旧疾,多半治不好?,二来,姑娘医术高明,身份也贵重,自然不可能随随便?便?给她人?治病,我便?未敢开口。”

    姜离摇头,“医家行医,不分高低贵贱,何?况岳夫人?本也是官宦人?家。”

    郭淑妤叹气道:“哪里还是什么官宦人?家,岳家祖上书香门第,到了伯父这一代,却是都从?商去?了,幸而伯父学问好?,靠着自己中了进士,这才得了官身,伯父到户部度支司郎中之?位已?是不易,但再往后熬一熬,还是有机会升的,可没想到盈秋出事对他打击太大,他一病不起,未挺得过去?岁严冬,可叹他和伯母鹣鲽情深,只有盈秋一个女儿,他二人?相继离世?,最苦最难的变成了伯母,而岳家那些?旁支,早些?年靠着伯父在户部当值个个巴结讨好?,到了如今只剩伯母一个寡妇,便?纷纷换了嘴脸。”

    姜离听得眉目森严起来,马车疾行两刻钟后至岳府门外?,九思上前叫门,等了片刻,才等来个小丫头打开了门。

    这时已?是暮色初临,别家府内一片灯火通明,岳府却是黑洞洞的,小丫头开了条门缝戒备地朝外?看,郭淑妤上前道:“香芹,伯母可歇下了?”

    小丫头十二三岁,见来人?多吓了一跳,看到郭淑妤后才露出笑脸,“原来是郭姑娘!快请快请,夫人?这会儿在念经呢,还没睡下。”

    郭淑妤走?在前带路,只香芹手中一盏油灯照亮,一路往北入了第三进,才见上房内点着昏暗的灯火,郭淑妤一看便?道:“怎么这样暗?伯母的眼睛已?经很模糊了,晚上越暗眼睛坏的越快……”

    香芹一路小跑,“奴婢这就点灯,夫人?,郭姑娘来了,还带了她的朋友。”

    屋内渐渐亮堂起来,郭淑妤示意姜离和裴晏一起进门,九思几人?留在外?候着,甫一进门,便?见一个鬓发花白的紫衣妇人?走?了出来,按岳盈秋的年岁推算,她年纪应是四十上下,可一眼看去?,除了满头青丝花白之?外?,她背脊佝偻,容颜枯槁,又因?眼疾,眼睛微眯起,走?路之?时拄拐摸索前行,好?似个年过花甲眼神不佳的老妪。

    “淑妤来了——”

    “伯母,是我,我来看看您。”郭淑妤一把扶住她,往敞椅走?去?,又道:“我还带了一位做大夫的朋友来,让她替您看看眼睛。”

    岳夫人?被扶着落座,又眯眼看像几人?轮廓,语声热络道:“香芹快去?沏茶,别怠慢了客人?,让几位见笑了,我这眼睛与瞎了无异,实在是照顾不周,请你们当做自己家一样,坐,快坐下说话……”

    姜离与裴晏在下手位落座,姜离道:“夫人?不必客气,是我们叨扰了。”

    郭淑妤始终握着岳夫人?的手,这时开门见山道:“伯母,今日来我们还有一件时要问,不知您记不记得,今岁过年那会儿,湘儿不是也来看您吗?当时还问您盈秋的簪子是什么样子,您记不记得她当时是怎么问的?”

    岳夫人?有些?奇怪,“湘儿,湘儿许久没来了,她当时问了,我记得,她问盈秋的簪子是何?质地,我说是羊脂白玉,又问簪子除了玉兔拜月是否还有桂花,我说是,她又问有几朵桂花,盈秋那簪子是我给她打的,我自然记得,是五朵,五朵桂花托底,湘儿又问,说那簪身上雕刻了什么纹路,我说是枫叶纹,当时湘儿好?像说、说她想去?荣宝斋打一对相似的?还是在荣宝斋看到了一对相似的,这我记不清了。”

    郭淑妤看向裴晏,便?见裴晏面色已?变凝重,就算是挚友,岳盈秋已?死,孟湘没道理去?打一副一模一样的,而若是孟湘看到了相似的,为何?来问的如此细致?就不怕触到岳夫人?的伤心处?除非,孟湘真的看到了和岳盈秋所戴一模一样的簪子,不得不问!

    裴晏忙问:“敢问夫人?,簪子在何?处打造?可有一模一样的簪子卖?”

    岳夫人?缓缓摇头,“没有一模一样的,盈秋属兔,生在五月初五,我这才求了荣宝斋的师父在簪子底雕刻五朵桂花,那五朵桂花极难雕,为此还废了一块好?玉,若是别人?家,即便?再如何?富贵也不会专门求五五之?数,而那枫叶纹也少见,也是为了合一个‘秋’字,哪能找到那一模一样的呢?”

    时隔一年半,岳夫人?说起女儿之?事语气已?归于平静,但她却未看清姜离与裴晏的表情有多沉重,郭淑妤见状道:“此事也是关心盈秋的朋友随便?问问,今日最重要的还是给伯母看眼睛,薛姑娘,不知这病如何?看?”

    姜离道:“请夫人?躺下,我要先检查夫人?眼睛。”

    郭淑妤便?道:“那我扶伯母进去?。”

    她轻扶起岳夫人?往西厢走?去?,待二人?入了帘门,齐齐起身的姜离和裴晏却尚未立刻抬步。

    姜离压低声音,语速极快道:  “郭姑娘说过,岳姑娘出事之?后,她和孟湘都十分牵挂案子,孟湘还托人?打听案子细节,定案前后种种,都是孟湘告知于她,孟湘既知道案子细节,那如此特?别的簪子,她时隔数月之?后专门来问,便?只能是因?为她见过一模一样的簪子,而她去?问芸香案发日之?事,定也是对案子生了怀疑,但假若她见到了那对簪子,也怀疑案子另有内情,却为何?没有后续?簪子又在何?处见到?”

    她心底疑问重重,又道:“但她没对郭姑娘提过簪子的事。”

    裴晏沉沉道:“曹有庆临死之?前翻供,案子细节也多处疑点未解,尤其她身上那几件饰物至今仍下落不明,倘若孟湘是在当铺之?所见到簪子,那她无需如此纠结,她不缺金银,买来确认便?是,但她只问了岳夫人?便?无后续,甚至未对郭淑妤提起,唯一的解释,她见到簪子不是在寻常场合,甚至现如今簪子的主人?身份极不一般。”

    姜离眼瞳危险地眯起,“那人?,甚至就在宜阳公?主赏雪雅集之?中。”

    第037章 医方

    “五脏六腑之精气, 上注于?目而为之精,精之裹者为眼,又?有言骨之精为瞳,血之精为络, 气之精为白, 骨、血、气又?为魂魄心神之所生, 故劳神则魂魄散,意志乱,继而喜恶相感神分精乱, 阴阳失和,方生视物不清眼花缭乱之症①。”

    姜离一边问脉一边开口,片刻又?倾身检查岳夫人双眼与面部和颅顶数穴,郭淑妤在旁看的忧心, 急急问道:“怎么?样?姑娘可有法子??”

    姜离点头道:“针灸与汤液齐下,尚有余地。”

    郭淑妤闻声大?松了口气,“太好了, 姑娘说有余地, 那便?是能治, 伯母病了多年, 今年病情急转直下, 哪怕是恢复到从前也是极好。”

    姜离唤来怀夕打开针囊, 又?问岳夫人,“夫人除了目痛目眩, 视物不明之外,是否还有恶风、流泪, 内眼角赤痛发痒之状?”

    岳夫人点头应是,姜离便?心一定, “夫人莫动,我先为夫人施针。”

    姜离取针,先倾身灸刺岳夫人颅顶上星穴,见血后擦净,又?取譩譆穴,后取晴明、天牗、风池三穴主治,刺针之后,姜离又?请郭淑妤取来纸笔,“施针通络,汤液则主治肝痹损伤而致的眼目昏暗、视物不明、遇寒流泪等。方子?以?兔肝两具,柏子?仁、于?地黄、茯苓、细辛、葬仁、枸杞子?各两钱,防风、芎芬、薯黄各一钱,车前子?三钱,五味子?、甘草半钱,菟丝子?一钱,以?上十四味药研成细末,用蜜调和,制成梧桐子?大?小的药丸,每次用酒送服二十丸,每天两次,两日之后每次服用三十丸①,同?样一日两次。”

    姜离写好第一道方子?,又?道:“此?外,再买来驴脂与石盐研成细末,敷在眼角处,白日两次,夜晚一次,其发痒赤红三日便?可消退。”

    郭淑妤一一应下,又?细细看过?方子?,不明处再问,半炷香的时辰之后,姜离取针,她也吩咐自己的护卫去附近的药铺买药。

    岳夫人这时坐起身来,揉了揉眼角,又?眨着?眼睛看向屋内各处,惊讶道:“怎么?觉得好像能看清些许了?薛姑娘好厉害的医术,就这么?片刻——”

    郭淑妤欢喜不已,连声道谢,姜离这时问到:“听说府上还有位脑袋受伤的丫头,她可需要?诊治?”

    姜离来都来了,自要?多问一句,郭淑妤便?道:“对,还有芸香,伯母,你歇着?便?可,我带薛姑娘去看看芸香,若是能治好她那是再好不过?。”

    岳夫人不住点头,姜离又?叮嘱两句,转身离去,郭淑妤留下香芹照顾岳夫人,自己打着?灯笼往西侧院引路,到了院门口,便?见那屋子?里也亮着?一盏豆灯,郭淑妤上前叫门,没一会儿一个小丫头开了门,惊喜道:“郭姑娘来了!”

    郭淑妤微笑道:“芸香呢?”

    小丫头把几?人让进来,“芸香姐姐在和奴婢翻花绳呢。”

    侧院的屋子?不比上房阔达,也未设隔断,西窗之下的榻上,正半躺着?个年轻姑娘,正是芸香,她指节上挽着?红色花绳,然而小丫头开门的功夫,花绳已被她乱做一图缠解不开,小丫头快步上前,咕哝道:“芸香姐姐,你又?翻乱了!”

    小丫头手忙脚乱将花绳拿走,又?规规矩矩地站在一旁侍候,芸香却只看着?郭淑妤傻乎乎的笑,郭淑妤坐在榻边,“芸香,还认得我吗?”

    芸香笑呵呵道:“郭、郭姑娘——”

    郭淑妤叹了口气,“我请了一位大?夫给你看病,你别害怕。”

    芸香眼底多有茫然,似不解郭淑妤所言,顿了顿才?道:“怕、不怕……”

    郭淑妤看向姜离,“她伤势痊愈得快,但那以?后,手脚无力、记忆混乱,说话也颠三倒四,时哭时笑,还易泛呕,平日里已无法自理生活,伯母心善,想?着?她也是受害者,便?好好将她养在府内,也算不负她照料盈秋多年。”

    姜离上前为芸香问脉,片刻又?去检查她脑袋上伤处,很快道:“芸香面色不华,精神呆滞倦念,苔薄而少,质淡不胖,边有瘀斑,脉细软无力……虽外伤痊愈,但败血内生,归肝碍胃,痰瘀中?阻,气血失和,清窍失养日久,渐汲肝肾气血。”

    思忖片刻,姜离道:“当以?攻补兼施,填补气血为主,继以?理气、化瘀通络,终取补肝健肾,我先写个方子?——”

    姜离拿来笔墨写下一方,以?天麻、钩藤、石菖蒲、远志、桔梗、杏仁、白芥子?、南星、僵蚕、鲜竹沥、生姜、当归入药,又?吩咐怀夕帮忙施针,以?灸肩俞、曲池、合谷、内关,及血海、足三里、阳陵泉、悬钟②几穴主治。

    施针结束已是两刻钟之后,芸香呆呆地任姜离施为,又?时不时看着?郭淑妤发笑,裴晏在外等了片刻,待芸香更衣后方才?入内,这时郭淑妤问道:“芸香,你可记起你家小姐被人掳走那日的情形?”

    芸香又?一阵茫然,“小姐?小姐掳走?”

    郭淑妤叹气,“她是真想?不起了,大?夫我也请过?几?个,都说再也看不好了,又?说若如今这般能吃能睡已经不易,那灰衣蒙面的说法,也是她当时刚醒时说的,后来伤口愈合,神志反倒越来越乱。”

    芸香忽然拍起手,“乱,大?乱!”

    郭淑妤有些无奈地看她一惊一乍,姜离在旁道:“她的病的确不易,即便?有痊愈的可能,也是短则半年,长则数年的调理。”

    如此?一来,裴晏也知难问出什么?,郭淑妤叹息几?句,见外头天色已晚,便?道:“时辰不早了,薛姑娘劳累一日,不若早些回府歇着?,我在这里等药送来。”

    姜离也有告辞之意,闻言收拾好医箱出得侧院,又?和裴晏同?岳夫人辞别。

    待出了岳府之门,姜离想?起来一事?,驻足道:“白日里大?人说当时仵作验状之上,曾写岳姑娘遇害之时,□□内存有木屑?”

    裴晏点头,“不错——”

    姜离凝眸问:“另两位死者并无此?状?”

    裴晏应是,又?眉峰微扬,“你是怀疑此?处有问题?”

    姜离道:“出事?那日虽下了大?雨,但当时游人不少,山上山下却都没有人撞见过?瘸子?,而凶手连环行凶,是多半会保持特定之行的,若他要?如此?施虐,前两位受害者也难逃过?,没道理只在第三位受害者才?出现此?行。”

    裴晏颔首,“岳盈秋的死大?有疑点,而如果凶手不是瘸子?,那此?前调查方向便?完全错了,至于?那木屑,凶手或许不能人道,亦有可能凶手不是男子?,是以?此?来掩盖身份,又?或者,凶手对岳姑娘恨意更深,既要?模仿又?要?施虐。”

    新案牵扯出旧案,凭如今所知自有颇多可能,裴晏也不敢轻下定论,说至此?,他道:“这些大?理寺会再去探查,明日姑娘可会过?裴府问诊?”

    七日已过?,明日正是给裴老夫人复诊之日,姜离点头道:“明日巳时过?半给裴老夫人问诊,下午再去公主府给长乐县主诊病。”

    裴晏微微点头,“那好,劳烦姑娘,时辰不早,姑娘回府吧。”

    姜离欠身,利落地转身上马车,裴晏与九思几?人也上马扬鞭,裴晏无论是回衙门还是回裴府,都无需再上朱雀大?街,可眼看着?姜离的马车往朱雀大?街行去,裴晏竟带着?几?人打马在后跟着?。

    怀夕掀帘看了一眼,回身道:“姑娘,裴大?人送咋们呢,虽说如今没了宵禁,可夜里各处武侯都不敢轻慢,咱们往北走巡逻卫队更多,实在无需担心。”

    姜离听着?这话未做反应,只沉着?眉眼想?今天白敬之之行,“今日白敬之给我看的脉案,乃是义父当年所写,他如此?着?急忙慌试我,定是心有所惧。”

    说起白敬之,怀夕也怒目道:“奴婢就说他怎么?忽然请您看医案,奴婢早听说入了太医署的医家鼻子?都长在头顶上,他今日不耻下问,还让奴婢以?为他是个好的……姑娘,那您打算如何办?”

    姜离微微眯眸,“先静观其变。”

    此?时已近二更,裴晏虽跟在马车后,却并未上前说话,姜离耳边听着?轻快蹄声,也不曾开口,如此?静然一路,眼看皇城在望,薛氏的马车沿坊间长街转向东,裴晏则勒马,等姜离的马车消失在街角方才?打马往西去-

    翌日清晨,姜离既定好巳时过?半到裴国公府,用过?早膳便?带着?怀夕出了门,走到府门口,碰上了同?样要?出府的薛沁。

    “长姐这是要?去哪里?”

    薛沁福了福身,姜离道:“去裴国公府给老夫人复诊。”

    薛沁上下打量她两瞬,心底不是滋味,又?道:“孟湘的案子?可有什么?说法了?如今这事?已传遍长安,说什么?的都有。”

    姜离道:“大?理寺在查,我也不清楚进度。”

    薛沁撇了撇嘴却是不信,“说来也怪,我倒不知学医有这么?多好处,前次那浮香斋的案子?长姐便?知道的一清二楚,如今长姐给裴老夫人看病,昨日不是还去了宜阳公主府上?我不信长姐不知道,也怪了,那位裴大?人素有严正之名,对长姐倒是信任的很。”

    姜离莞尔,“三妹妹若是想?学医现在也不晚。”

    薛沁抿紧唇角,“长安从无世家贵女学医,也就是患病的时候有求于?长姐,等那些人好了,又?有几?人记得长姐?”

    她说完便?走,姜离轻嗤摇头,也上马车扬长而去。

    到裴国公府之时正是巳时过?半,怀夕上前叫门,门房早知她们要?来,极热络地引着?二人入府门,又?往北带路,“我们世子?出门之前交代?过?的,说您巳时过?半来,还说您定会准时,小人们不敢大?意,一直等着?呢。”

    此?刻时辰尚早,姜离本以?为裴晏说不好在府内,两人又?不可避免相见,却不想?裴晏已经离开,她心弦松了松,步履都轻快起来。

    路过?那花墙时,姜离不禁被墙后绿梅吸引,小厮便?殷勤道:“我们世子?很爱绿梅,专门从麟州请来了好些花匠,花了三年才?种出这般气象,不过?世子?也很小气,宜阳公主想?从咱们这里移植些过?去,世子?都婉拒了。”

    鼻端幽香浮动,姜离往四周看了看道:“怎么?不见郡主娘娘?”

    小厮恭敬道:“郡主娘娘这几?年一心礼佛,很少出来走动,您不必记挂,老夫人那边也正等您呢。”

    姜离遂不再问,待见到老夫人,便?瞧她气色好了许多,人也爽利地靠坐在窗前榻上。

    见到姜离裴老夫人笑着?伸手,拉着?她说起感激之语,“不怪鹤臣夸赞姑娘,竟是比太医署的御医还要?管用,用了姑娘的法子?,三日我便?可下地了,姑娘可不知,我本以?为这个冬天,是没机会去赏梅了,这一出去,我才?知外头绿萼梅开的这样好。”

    姜离莞尔,“老夫人身体还会更好,我先给老夫人请脉。”

    裴老夫人笑着?应好,又?十分配合地检查身子?,等检查完,姜离一边净手一边更改了几?味药,又?叮嘱道:“老夫人定要?坚持药洗,口腹之上也要?禁忌,等到了月底,老夫人方才?能放开饮食。”

    裴老夫人笑道:“是,如今都听姑娘的,老身听鹤臣说你今日还要?去宜阳公主府上,那不如就在府里和老婆子?一道用午膳吧——”

    时下富贵人家兴道,裴国公裴渊也在城外清修,这府里平日里只有老夫人与郡主娘娘两位主子?,从前听闻高?阳郡主常侍奉在老夫人身边,如今却多有不同?。

    姜离想?了想?,应下,“那晚辈便?叨扰了。”

    裴老夫人笑着?吩咐传膳,又?拉着?她坐在榻边说话,“你不必拘束,老身这辈子?没个女儿,想?要?个孙女也未能如愿,便?尤其喜欢小姑娘在跟前。”

    她说着?话,摸到了姜离掌心的茧子?和那道愈合的疤痕,仔细一看道:“这手怎么?伤过??阿文,快去把那羊脂膏拿来——”

    姜离掌心之伤正是救付云慈所留,如今早已结痂痊愈,只细触时能摸到微凸的粉白疤痕,她道:“半月前不小心受了一点儿轻伤,已经没事?了。”

    裴老夫人失笑,“你是医家,怎么?没有去疤的药吗?小姑娘家家的莫在手上留疤,老身这里正有一味药膏极灵的,你且等等。”

    说话间,文嬷嬷已拿了一只白瓷药罐出来,老夫人亲手接过?,又?打开盖子?,刚用指尖沾了点儿涂在疤痕处,姜离眉头便?皱了起来,去疤痕之药多用羊脂调和,但老夫人用的这一方却……

    裴老夫人亲自为她涂药,又?笑呵呵道:“这是我那孙儿给老身制的,不知哪里的方子?,实在灵验无比,你不知道,我那孙儿从前也经常受伤,他……”

    她话头忽地一顿,又?温和道:“他从前练武,每一次从外头回来都添许多伤,那时老身便?给他涂这药,连着?涂七日,新伤疤愈合的快,连陈旧的疤痕也能淡化不少,你医术高?明,当能瞧出里头用了什么?药吧?”

    姜离低低“嗯”了声,她当然知道里头用了什么?药,因这药膏全名丹参白芷羊脂膏,方子?本就出自她之手。

    老夫人涂完药膏,轻车熟路地在她疤痕处轻轻揉按,又?接连问:“学医辛苦,你是几?岁跟着?师父学医的?”

    “如今你回了长安,你师父在何处?”

    “你外出行医,你父亲应赞成吧?”

    姜离敛眸一一作答,心绪却已飘到了七年前……

    那是景德三十一年夏天,在魏阶与虞清苓精心调理下,魏旸的病已有转好之势,平日里甚至看不出他与常人有异,连魏旸自己也以?为他已好全了,眼看同?龄之人都在进学,他也想?弥补遗憾,虞清苓知晓后,不愿他只活在广安伯府方寸之地,也不愿他一辈子?呆傻无智,便?求了白鹭山书院的山长荀山先生,将她兄妹二人都送了过?去。

    彼时世族尚文,长安官宦人家都喜欢把女儿送入私学两载,好为女儿博个才?名,因此?她同?去白鹭山书院也不算奇怪,而她除了自己求学之外,另一要?务便?是看顾魏旸。

    也是在白鹭山书院之中?,她与裴晏真正有了交集。

    裴晏年将十六,虽为学子?,大?部分时间却是在替荀山先生讲学,而他那时还是皇五子?德王伴读,甚至未领一官半职,就被景德帝钦点入翰林院编书,在小小的白鹭山书院,他的威信比荀山先生有过?之无不及。

    而魏旸面上虽只是看着?木讷了些,其真实神智却远比不上同?龄人,前半年里,姜离记不清魏旸在裴晏手中?吃了多少苦,而每一次她替魏旸作弊,都逃不过?裴晏的眼睛。

    他治学严苛,她与魏旸次次都被重责,又?因魏旸体弱呆笨,她不得不常常帮他担下惩罚,双倍的责罚并不好受,她想?出无数偷奸耍滑的招数,于?是,她不负众望的,成了他治下最难管教的学生……

    那年九月十二是虞清苓三十六岁的生辰,魏旸装病得了假回长安,可她却还有二十多遍院规没有抄完,偏偏裴晏明察秋毫,旁人代?写的再像也会被他发现,她没了法子?,悄悄跑去裴晏房中?偷前几?月上交的抄本。

    旁人代?写会被发现,那她自己写的总能蒙混过?关吧?她这半年交的抄本在裴晏房中?厚厚垒了半山,放着?也无用,她只不过?是想?废文利用而已……

    那是晚课的时辰,裴晏房门紧闭,内外无守卫,安静的落针可闻。

    但她千算万算,没想?到裴晏竟是屏退众人在房中?擦身,她忘记了非礼勿视不说,还被裴晏抓个正着?,大?眼瞪小眼之际,她看到了裴晏身上交错的新旧伤痕,他又?被高?阳郡主鞭打了,伤口于?盛夏溃烂,连正经沐浴都不能。

    裴晏何等光风霁月的人物,却被她占了便?宜,她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千钧一发之际,她献出了自己的医方,她学医已有小成,她的医方,能让他肉眼意义上做到白壁无暇!

    后来,她当然得逞了……

    她那时意味深长的想?,世上无人不爱美?,连裴晏这样的人也不例外-

    午膳端上来时,姜离的掌心仍是温热,丹参与白芷的清香在她鼻尖萦绕,裴老夫人已从药膏说到了满园的绿萼梅,她又?指着?案上佳肴道:“你说老身要?忌口,但老身也馋,尤其馋辣,老身看别人吃也算过?了瘾,你快尝尝,看合不合你的口味。”

    姜离嗜辣,但自从五年前一场大?变,她也九死一生后,口味便?清淡了不少,此?刻案上皆是辣菜,引得她食指大?动,再加上裴老夫人殷殷相劝,她只好客随主便?,用完了午饭,文嬷嬷又?送上来两匣糕点。

    裴老夫人打开食盒,笑道:“说小姑娘们都喜欢透花糍,你尝尝看喜不喜欢?”

    透花糍清香甜美?,她当然喜欢,可怎么?刚好是透花糍?她嗜辣,并不喜甜腻,唯独因为虞清苓的缘故,格外喜欢透花糍……午膳多辣,唯一喜欢的糕点也备下,裴老夫人与她这般心有灵犀?

    去宜阳公主府的路上,怀夕看着?姜离的神情缩了缩肩膀,“姑娘?怎么?了?刚才?国公府的小厮送上诊金了呀……”

    怀夕掌心正躺着?一枚明灿灿的金元宝,裴晏人虽不在府中?,可这一两金却是备下,怀夕适才?吃了透花糍,又?得了金元宝,整个人喜滋滋的,却不想?一上马车,自家姑娘的面色就沉了下来,眼看快到公主府了也不发一言。

    姜离闻言抬了抬眼皮,又?看向那一枚圆滚滚的金元宝,半晌之后,她轻喃,“不可能的……”

    怀夕有些担忧,“姑娘,到底怎么?了?”

    姜离呼出口气,又?摇头看向窗外,“没什么?,是我想?多了,把针囊备好,今日要?给县主施针。”

    怀夕扫了一眼严阵以?待的医箱,她一早就备好了呀。

    马车停在公主府外时,正差半刻钟到申时,主仆二人带着?医箱入府门,又?一路往长乐县主的院子?走去,眼看着?到了院外,却见今日院内一片热闹。

    院内亭中?设了雅座,此?刻天光正好,宜阳公主带着?崔槿坐在东侧,裴晏、崔赟和宁珏三人站在另一侧,三人身前,李策和李同?尘正伏案写画着?什么?。

    见到姜离出现,宜阳公主遥遥招手,“薛姑娘,来这里——”

    亭内众人齐齐望过?来,姜离带着?怀夕走近,行完礼之后疑惑地看着?李策面前的草图。

    宜阳公主解释道:“鹤臣今日去了一趟城外德王的庄子?,适才?入府看到寄舟在此?,便?令他画出当日着?火的几?件屋子?布局,那场大?火之后,那几?间屋子?被重新修成了水阁,如今也没几?个人说得清原来是何布局,幸而寄舟擅于?此?道。”

    裴晏这时上前半步,“郭淑妤和孟湘同?在的两次致命意外多有疑点,尤其德王庄子?上的这场火起的十分古怪……”

    第038章 沈涉川

    “德王殿下的庄子乃是仿白鹭山皇家行宫而建, 当初郭姑娘住的那厢房,是单檐歇山顶穿斗式的架构,从最外围的阑额、檐柱,再到?里?头的门窗格栅, 转角与柱头铺作、遮椽板、草架、再到?顶椽、望板, 皆是上好的柞木与榆木, 而穿斗式柱枋多椽板密,虽稳固牢靠,但一旦起火所有板材烧起来, 火势便难扑灭——”

    李策一边用墨线勾勒草图,一边又回忆道:“我记得那一次,淑妤住在西厢房,孟湘住在正房, 火势起来之后,淑妤和婢女被困在厢房之内,二人只能往南侧的暖阁躲避, 护卫们?赶到?砸了南侧的窗扇, 这?才将二人救了出来。”

    李同尘道:“正是, 那夜风很大, 我记得把人救出来之后人倒没事, 可那两?间屋子已经住不了人了……”

    裴晏这?时问到?:“火势扑灭之后现场如?何?”

    李策指着画纸道:“若未记错, 应该只剩下这?南侧屋角了,正堂方向?则是西厢被烧毁, 幸而那日孟湘二人住在东厢,着火之后她?们?二人逃得快, 起初也是她?们?最先呼救,那夜的风先是西南, 后又西北,这?才让两?间屋子都被烧毁大半。”

    裴晏目泽微沉,“先是西南,又是西北,烧的最厉害之处,便是郭淑妤和侍婢住的西厢房北屋?”

    李策点头,“不错,当时都说二人还有地方可躲,否则便要出人命了。”

    李同尘道:“那夜也是倒霉,好端端的她?们?的门闩也卡住了,差点酿成惨祸,但那几?日秋高气爽,秋老虎很是骇人,一点儿火星引起火灾是有可能的。”

    宁珏道:“这?便是说起火点正是在郭姑娘住的屋子,如?果只起火也就罢了,门闩还出了岔子,后来没发现门闩为何卡住吗?”

    李策道:“那门被烧毁了大半,门闩也烧成了木炭,看不出问题所在。”

    宁珏看向?裴晏,裴晏又看向?崔赟,“郭淑妤落水那次呢?你可记得有何异样?”

    崔赟身量英武,一双剑眉斜飞入鬓,颇有武将风范,他道:“那一日所有人都在船舱里?做赋,郭姑娘却?因?晕船想出去透透气,外头冷,他便披了孟湘的斗篷,出去没一会儿,我们?只听见一声惨叫,出去一看,便见她?在湖里?挣扎,若我没记错,当时是鸿胪寺卿家的公子赵一铭和段国公府的二公子段凌,二人一齐跳下去把她?救上来的,当时她?吓得不轻,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很快便散了。”

    裴晏道:“可她?说有人推她?。”

    崔赟摇头道:“这?不可能,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在船舱内,只有小厮侍婢们?三三两?两?在船尾说话,她?站在船头船舷处,身边挂着不少酒旗和灯笼,我怀疑是那些东西碰到?了她?,让她?误以为落水之时身边有人。”

    宁珏这?时看向?李策与李同尘,李同尘耸了耸肩,“游湖那次我们?没去。”

    宁珏又看向?崔赟,崔赟道:“赏月那次我没去。”

    宁珏眉头拧起,“合着,没有谁是几?次都在的?那庆阳公主府那次呢?”

    李策道:“我与同尘在,敏行不在。”

    敏行为崔赟表字,崔赟叹了口气道:“这?几?次意外没有人同时在场,难道说凶手有两?个人,此前的意外是有人刻意为之,只是每次动手之人都不同?时而是为了害郭姑娘,时而又是为了害孟姑娘?只是害孟姑娘的时候被郭姑娘赶了上?”

    宁珏听得愁眉苦脸,“一下郭姑娘一下孟姑娘,凶手也有两?个,这?真是难办了,害孟姑娘的缘故还没查清,想杀郭姑娘又是什么理?由??”

    宜阳公主在旁叹气,“为了何事值得杀人呢?”

    她?摇了摇头,牵着崔槿的手起身,“走,让他们?烦恼去,我们?先去治病。”

    崔槿那日受了惊吓,回来便发了病,如?今病情轻松了几?分,却?急于想知道那日的案子是因?何而起,待被宜阳公主带回室内,崔槿一边被姜离问脉一边道:“母亲,难怪淑妤姐姐好一阵子没来咱们?府上呢,却?是被吓病了,她?数次意外皆有惊无?险,想来定是个极有福气之人吧……”

    宜阳公主顺着她?应是,又看向?姜离,“薛姑娘,怎么样?”

    姜离道:“今日还需施针。”

    崔槿一听有些害怕,姜离温和道:“县主放心,我会避开经络密集的几?处穴位,不会痛的。”

    崔槿闻声微松了口气,又更衣躺下,足两?刻钟之后,崔槿才欢欣道:“薛姑娘的针法竟当真不痛,若每次都是这?样,那我也愿意施针了。”

    姜离噙着笑意道:“下一次施针是三日之后,县主这?几?日可安心养着,今日的方子按我之见需得改两?味药,不知白太医何时来?”

    宜阳公主看了一眼天色,“应该快了,他昨日说过,今日太医署有教学,他或许会晚来小半个时辰。”

    姜离心中了然?,如?宜阳公主所言,她?刚写?好方子,白敬之便带着药童走了进来。

    他见礼后问脉,因?崔槿脉象平和许多,他有些惊讶道:“比在下预想中恢复的更好,想来是薛姑娘针灸的功劳——”

    姜离谦虚两?句,又叮嘱崔槿多静养,宜阳公主也道:“你的病本就是因?惊吓而起,那些打打杀杀的事还是不要好奇了,等你好了,再让游之给你讲外头的事,这?会儿先躺着准备用药。”

    施针之时不可动,崔槿僵卧半晌,也的确疲惫,便乖乖闭上眸子小憩片刻。

    宜阳公主留下嬷嬷守着,带着二人退了出来,眼看到?了前厅,白敬之望着姜离道:“姑娘在医道上的天分实属难见。”

    姜离失笑,“多谢大人夸赞,是师父教得好。”

    白敬之身形微顿,“听闻姑娘还擅医妇人病?”

    他回长安已有数日,自然?知道太子妃和裴老夫人的隐疾是姜离在看诊,这?二人皆是旧疾,也请他延看过,他便也明白姜离所擅之类。

    姜离坦然?道:“我师父是女医,极擅妇人病,我初初入门便学医妇人病。”

    白敬之眼瞳微瞪,自是觉的太过巧合,宜阳公主闻言也想到?了从前,笑道:“薛姑娘的经历,倒是让本宫想到?了从前长安也有一位女医,这?位女医擅妇人病,也有个和你一般年岁的小徒弟。”

    虞清苓当年擅妇人病之名远扬,富贵人家怕寻常女医口风不严,但凡患病,必定请虞清苓出诊,姜离虽不是每次都跟随,但各家各门也知晓她?的存在。

    姜离眼珠儿微动,“公主莫不是说,那位广安伯夫人?”

    见她?如?此直接,宜阳公主和白敬之面色都是一变,白敬之更道:“姑娘如?何得知?”

    姜离淡声道:“我回来半个多月,自然?听说过长安城一众神医之名,这?位夫人我早知道,不过父亲说过,说五年前广安伯所犯之案乃是忌讳,所以即便听闻他有门出神入化的针灸术,我也不好多提起。”

    宜阳公主和白敬之都明白她?说的是何案,正不知如?何接话,宁珏从外走了进来,他冷哼道:“什么出神入化,依我看,分明是欺世盗名,自己搞出一套特立独行之说辞故作高深,如?此出了岔子,好不易被人发觉罢了。”

    五年前皇太孙身死?之时,宁珏正在凌霄剑宗学武,时值凌霄剑宗一年一度的比武大会,等他得了消息急匆匆赶回长安时已是二月初十,广安伯全?府上下已被斩首,就连姜离都已“葬身火海”,他只见到?了因?丧子之痛病重的姐姐宁瑶,而情似手足的小外甥李翊已葬入皇陵,他连最后一面都未见到?,自此,他深深地恨上了魏阶。

    宜阳公主叹道:“游之,话不能这?么说,当年魏阶夫妻还是救治过不少人。”

    宁珏哼道:“我知道,都称他们?夫妻为魏氏活菩萨嘛,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害死?无?辜之人还不够,连自己府上妻儿老小都被他牵累至死?,可见他那些功德之行也多半是为沽名钓誉,老天爷压根不认。”

    宜阳公主知他心结也不多辨,宁珏这?时看向?姜离,“其实五年前的案子也不算什么忌讳,薛大人对姑娘如?此交代,莫不是他有何难言之隐?”

    宜阳公主再听不下去,轻咳一声道:“游之,不要胡闹——”

    宁珏耸了耸肩,“我随口问问嘛,薛姑娘刚回长安与旧事无?关,这?我还是明白的。”

    见姜离作纳闷之色,宁珏还想再说,目光一晃却?看到?裴晏朝门口走来,他忙抿唇闭嘴,裴晏缓步而入道:“殿下  ,我先告辞一步。”

    宜阳公主忙道:“如?何?那两?次意外可有何说法?”

    裴晏摇头,“暂不能确定,不过若有人要杀郭淑妤又要杀孟湘,我倒是有了个方向?,只是如?今尚未理?清不可直言,我稍后先走一趟广宁伯府。”

    宜阳公主点头应好,裴晏又看了眼宁珏,“你跟我来。”

    宁珏扬眉跟出去,二人站于廊下说话,也不知裴晏说了什么,宁珏惊道:“师兄怎么今岁不去了?陛下可是很赞成你回师门的,大理?寺那么多人,师兄就一定要自己亲自查这?些线索吗?师兄不回那我也不回了,正好,父亲母亲也不愿我离开长安。”

    没多时宁珏又道:“好吧好吧,如?今师兄是不比往常了,咱们?年纪大了,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可惜了今年的比武大会,我去岁都未进乙等……”

    宜阳公主听着宁珏所以,对姜离无?奈道:“这?个游之,少时拿鹤臣做榜样,又无?心从文?,便吃了不少苦头学武,后来还真成了鹤臣的师弟,只不过他们?出身非比寻常,二十多岁总该要承担家族重任了,哪有那么多江湖之远?”

    姜离从正门望出去,便见裴晏已带着九思几?人大步离去。

    恍惚间,她?又想到?了十年前的光景。

    自从头次看到?裴晏被高阳郡主鞭笞,姜离每进一次裴国公府,便心惊胆战一次,尤其见到?高阳郡主温婉和善地待客,她?一时难以将那日窥见的狠厉妇人与之对应。

    那几?年里?,她?潜心学医,与虞清苓一起出诊之时,也与裴晏打过几?次照面,但勤于习武作文?的裴世子一向?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甚至未正眼看过她?这?个伯府义小姐。

    她?也只在各处不断听闻,他做的文?章又得景德帝嘉尚,他又拜了哪位大儒为师,又小小年纪就编修了某某古籍,又或得知,他连着几?年都未在长安过年,一半年月都在凌霄剑宗学武,又在百战榜上升了多少名次……

    他不在长安城,可年轻一辈处处皆有他的传言,学文?的拿他做典范,好武的也以他为楷模,而景德帝也十分乐见世家子弟成为武林翘楚,更在宫宴上放言,希望他在十八岁之前,于凌霄剑宗的武林比武大会之上夺个头筹,让江湖人看看朝堂之上自有英杰,那时的裴晏才十三岁,高阳郡主在宫宴上闻言,当着文?武百官,替裴晏应下了帝王期许。

    “薛姑娘,你没生气吧?”

    回神之际,便见宁珏目光炯炯看着她?,姜离摇头:“五年前的旧事我听说过些许,宁公子气在何处,我想了想便也明白,人之常情罢了。”

    姜离深明大义,倒让宁珏有些不自在,这?时李策几?人也入前厅,皆是见时辰不早提出告辞的,见姜离在此,李策笑意微深道:“近日真是巧了,总能碰见姑娘在外行医,不知姑娘出诊诊金几?何?”

    宁珏看李策一眼,轻笑道:“小郡王是不是看薛姑娘年纪轻轻医术高明,便想起了故人?不过依我看薛姑娘显然?更……”

    “宁游之,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同尘急急打断宁珏,再看一眼李策,果然?李策面色已变,但李策也不觉意外,他“嗤”地一笑,“算了,快到?除夕了,我忍你一忍,同尘,咋们?先走。”

    宁珏眸子瞪大,“李寄舟,你——”

    这?日已是腊月初三,还有二十多日便至除夕,而除夕正是皇太孙李翊的忌日,宁珏既提“故人”,那他李策也要点一点除夕,都是戳心窝子,谁都别想好过。

    见宁珏忍不下气,宜阳公主一把拉住他,等李策走远了才叹道:“你好端端的惹他做什么?寄舟疯起来,可不是你会些拳脚功夫就惹得过的,你们?一个两?个都不叫人省心,你往后少提这?些事,说起来便没完了!”

    宁珏咬牙道:“谁让他当初……”

    “你也知道是当初?”宜阳公主说完,又扫了一眼低眉敛眸的姜离和白敬之,无?奈道:“好了好了,你也快走,好好去你姐姐那里?静静心。”

    见宜阳公主动了怒,宁珏多少也为心直口快懊悔,拱了拱手,抬步便走,姜离和白敬之面面相觑一瞬,也连忙提了告辞。

    同行出府的路上,白敬之边走边道:“公主殿下提的那位小徒弟,是广安伯府义女,还曾是小郡王的未婚妻子,宁公子适才说的故人便是她?,当年出事之后,小郡王为了魏氏四处求情奔走,虽未救得下来,但宁公子回来之后还是气过好一阵子,和小郡王也时常不对付,姑娘往后还有得见呢。”

    姜离含笑道:“多谢大人解惑。”

    白敬之这?时看向?姜离,“姑娘刚才说,知道魏氏的针法?”

    姜离点头,“那魏氏的伏羲九针之名,我在江湖上都曾听闻,后来回来,更生过研习之念,不知大人可听过我母亲的病?我自己擅针灸,可回府后还是拿母亲的病没有法子,与府里?老嬷嬷说时,嬷嬷也提到?了那位广安伯的针法。”

    白敬之对薛氏主母的事略有耳闻,“是为了你母亲……你母亲的病我听过,但……其实那魏氏针法,并没有传闻中那般神奇,再加上魏氏灭族,如?今已经失传,姑娘还是另辟蹊径为好。”

    姜离从善如?流应好,到?了府门处,二人作别后各自上马车背道而行。

    马车车帘刚落下,怀夕便忍不住道:“姑娘,那位宁小公子果然?是个冒失的,昨日对您出手也就罢了,今日说话还那般无?礼,奴婢都看得出来,他对魏伯爷恨极了,连带着竟对小郡王也恼上了……”

    宁珏对魏阶之恨溢于言表,对旧事更是耿耿于怀,当着宜阳公主也不加掩饰,但越是如?此,姜离越是高兴,她?凉声道:“我最怕的便是他们?已将旧事遗忘,有恨有不甘,才有重寻真相的契机,宁珏性子莽撞,嫉恶如?仇,可谓正合我意。”

    怀夕欲言又止,这?时姜离掀帘的手一顿,又朝前唤道:“宁公子——”

    一听此言,怀夕忙不敢说,探身看去,便见宁珏带着两?个护卫,正驻马在街口,而前方朱雀大街之上,正走过一队气势煊赫的人马,当首者乘坐的马车由?三匹油光锃亮的宝驹所驾,其车厢严丝合缝,外表看去,竟像是精铁打造,而马车前后各有四五十执坚披锐的武卫相护,打眼一看,还以为是哪位亲王出行。

    宁珏听到?声音回头,见是姜离,调转马头靠近,语声清越道:“薛姑娘稍等片刻,等这?行人马过了再走——”

    姜离狐疑地盯着武卫着装,“这?是哪家王府的人马——”

    宁珏一笑,摇头道:“不是哪家王府,这?是朔北道节度使秦图南回长安的队伍。”

    “朔北道节度使?”姜离听着这?名字只觉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来从前此人身份,“都入了长安城了,怎么还这?么大的阵仗……”

    宁珏倾身靠的更近些,“这?里?头有缘故的,姑娘行走江湖,应听说过小魔教沧浪阁吧?”

    姜离点头,身侧的怀夕也精神一振。

    便听宁珏朗然?道:“十三年前,沧浪阁阁主沈涉川为报仇雪恨,一共杀了七位和他父亲案子有关的朝官,并且这?七人,或多或少都查到?了一些证据,要么证明他们?严刑逼供,要么证明他们?贪赃枉法,总之,沈涉川杀人也求个师出有名。”

    “而当初涉嫌陷害他父亲的人,其实有八个,前七个被他杀死?,还剩最后一个他始终没有机会动手,这?个人便是那铁马车里?坐着的秦图南——”

    姜离与怀夕齐齐望向?朱雀大街声势浩大的队伍,宁珏继续道:“这?个秦图南是当初的刑部侍郎,洛州决堤贪墨案案发后,同样是三法司会审,只不过彼时领头的是刑部,起初也是刑部拿出证据将沈栋下狱,后来沈栋在天牢里?重刑而死?,有人说就是这?秦图南下的令。”

    “当初沈涉川藏身武林后,连杀七人无?可制衡,这?秦图南便一直躲在长安不敢出去,直到?五六年前,沧浪阁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他才松了口气,彼时陛下有心令他赴外任,但他不敢去南边,求了陛下后,陛下知他所惧,便让他去了朔北。”

    说至此,宁珏挑起眉头,似有些好笑,“因?怕沈涉川找上门来,他在朔州出入皆带数十护卫,且这?些护卫,个个都是他从武林中重金请来的高手,连夜里?睡觉都要人在屋子内外守着,出门乘坐的马车车厢,更是用精铁打造,就怕沈涉川冷箭偷袭,就这?么严防死?守,这?五年他倒也平安无?事,如?今是回长安述职来了。”

    长街上的队伍已通过大半,宁珏扬眉道:“他从朔州来,路上大雪封山走了一个半月,原因?之一就是他这?特制的马车极其笨重,出发半月后,他还递了八百里?加急的折子送入长安,说路上不太平,要增加护卫人马,陛下宽宥准了他,他一个节度使回长安,竟足足带了五千人马,如?今入城只带了百数亲兵,城外还有五千人就地扎营。”

    姜离听得心惊,“真不太平?”

    宁珏似笑非笑道:“多半不假,这?几?年沈涉川悄无?声息,但是我猜,凭他死?仇必报的性子,他就是蛰伏着,等待机会找他一击致命呢……”

    第039章 急婚

    待秦图南的队伍走过?街口, 姜离和宁珏同上了主街。

    姜离回平康坊,而?宁府所在的宣阳坊就在平康坊南侧,两家府邸也只隔了四五条街市,于是宁珏放慢马速, 跟在马车一侧同姜离说话。

    “近七年前, 也就是景德三十二年年末, 当时距离沈家在景德二十六年出事?已过?六载,而?沈涉川前一次杀人是在景德二十九年,景德二十九年到三十二年之?间, 沈涉川在江湖上很是安分,那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沈涉川已杀六人,应是要收手了,可谁也没想到, 沈涉川那几年的安分只是为了给大家错觉,好让他寻仇第七人——”

    说起江湖事?,宁珏语气激越, 颇有豪情?, “那第七人乃是陛下亲军拱卫司的都?指挥使姚宪, 当年沈家的案子定案后, 沈涉川就是由此?人捉拿的, 这?个姚宪年少时师从武林第一刀客韦凭风, 后来又修炼了三十年,武功深不可测——”

    “而?沈涉川说来是我的大大大师兄, 当年也是天纵英才武艺非凡,沈栋和夫人死后, 寻常武卫哪能捉到他?于是,是姚宪亲自出马将他捉回了天牢。”

    大抵想到与沈涉川同门, 宁珏语气又唏嘘起来,“沈涉川被捉后,自也经受了好一番严刑拷打,但他常年在师门学艺,他父亲治水时他不在身?边,这?案子怎么都?和他无关,于是最终他被判了连坐之?刑流放三千里。”

    “但他逃了,还把姚宪算作仇人之?一,姚宪武功虽不弱与他,可有句话怎么说来,不怕硬的,就怕横的,不怕横的,就怕不要命的,沈涉川可是不要命的主儿,前几年姚宪处处小心,直到景德三十二年,姚宪自己也放下了戒备,那年年关前后,姚宪奉令南下办差,走到半路,沈涉川像鬼魅一样出现,他抓到了姚宪落单的机会,姚宪堂堂朝廷第一高?手,竟也在他手里丧了命。”

    宁珏叹然道:“据说两人恶战一场,姚宪被找到的时候,首级被挂在当地县城的城门之?上,他御用的宝刀折成两段,刃口卷起数处,又说那刀上血迹斑斑,料想沈涉川定也伤的不轻,但终究,姚宪死了,沈涉川还活着——”

    宁珏说着看姜离一眼,“可惜那时我十三,刚出江湖行走,没亲眼见到那场恶战,沈涉川大抵真受了伤,再加上姚宪之?死让陛下震怒又加悬赏,沧浪阁也腹背受敌,那之?后,沈涉川前后伤了几位颇有名号的武林豪强,震慑了追杀之?人,再然后,便彻底在沧浪阁隐居起来,这?最近四五年是一点儿消息都?未听见。”

    他悠悠地看向已经走远的队伍,“有姚宪血淋淋的例子在前,没人信沈涉川已放弃报仇,这?秦图南虽位高?权重,可他不比姚宪武功高?强,但凡沈涉川动手,秦图南必死无疑,所以他阵仗如此?之?大,可要我说,再多的护卫也没用,沈涉川不一定明着来啊。”

    姜离掀帘倚在车窗前,也往朱雀门方向看去,“但姚宪死在七年之?前,如果沈涉川还要杀秦图南,会等七年之?久吗?”

    宁珏道:“算算年纪,今岁沈涉川二十有八,正是好年岁,他这?七年,一是避朝廷锋芒,二多半是在修炼武功,等他功力大成之?时,这?长安城岂不是任由他来去?我拜入凌霄剑宗之?时曾打探过?这?位师兄,他后来与武林为敌,沧浪阁被称为小魔教?,但师门并未将他除名,他是掌门的关门弟子,掌门也觉他可惜。”

    姜离若有所思,“那他和裴少卿……”

    宁珏一笑,“姑娘猜对了!他们二人是嫡系的师兄弟,他六岁入凌霄剑宗,鹤臣师兄八岁入宗门时,他已经十三岁,据说他还教?过?鹤臣师兄入门剑法?,但可惜,两年之?后沈家便出了事?,他于沧浪阁自立门户,又和凌霄剑宗断绝关系,他们二人终究也只有两年的师兄弟情?分……”

    说至此?,他又摇头,“不过?,就算沈家没出事?,鹤臣师兄与他也不是一路人,当年沈家之?事?就算真有冤,他也把事?做绝了些,那些被他杀死的朝官,好几个都?罪不至死,但他只要查到蛛丝马迹,便立刻痛下杀手毫不留情?,最终也没为沈大人求得昭雪。”

    宁珏无奈道:“我还听那些师兄说,他练功极执拗激进,人也狂傲,江湖之?中虽讲究个快意侠气,但他那样极易走火入魔,后来他果然为仇恨所困,那时武林人人喊打,他也吃了不少亏,他当年可是那样惊才绝艳的人啊!”

    姜离听得认真,此?时问,“那倘若宁公子是他,会如何?”

    宁珏一愣,苦闷瘪嘴,“如果我经历那些事,只怕也要理?智全无,不过?有一点比不了他,我就是练上一辈子也打不过姚宪——”

    姜离听得轻笑,宁珏也笑道:“姑娘在江湖长大,想来这?些也听说过?吧?”

    姜离摇头,“我十岁才跟师父学医,又常在名山大川采药,对江湖事?所知?不多,近几年虽听过?些,但不比宁公子知?道的详细。”

    宁珏了然,又握紧身侧剑柄道:“事到如今,我也不说沈涉川仇报的对不对了,若他此?番真的敢来长安杀秦图南,那我倒有机会领教?一二。”

    姜离道:“秦大人尚未卸下防备,只怕他不会来。”

    宁珏摇头,“那可不一定,毕竟回了长安,秦图南在皇城内外进进出出的,总得守规矩,不可能总是百人随扈,要说我,如今才是最好的机会!”

    姜离秀眉拧起,宁珏这?时朗然一笑道:“算了,莫要吓到姑娘,这?些事?姑娘听听就算了,我在公主府说的那些,姑娘也不必放在心上。”

    姜离抬眼看他,“我刚回长安,六年前的事?知?道的不十分清楚,敢问宁公子,当年皇太孙殿下的案子,莫不是还有何处存疑?”

    宁珏道:“也不算存疑,当年已定案。”

    姜离不解,“那公子在气什么?”

    “我……”宁珏被姜离问住,又苦笑道:“或许只是气我当年回来的太晚了,那时我在师门参加比武大会,等我得了消息已来不及了。”

    无论何时想起,宁珏都?颇有遗恨,“总之?姑娘不必在意,也不必为此?横生?枝节。”

    姜离点头,“既无存疑,那我便放心了,其实公子不说,我也听过?些风言风语,毕竟你?姐姐和我姑姑……我虽不在长安长大,却也明白。”

    宁珏看向她,“姑娘既明白,对我倒无芥蒂?”

    姜离温声?道:“一来都?是旧事?,二来我未亲历,我做为医家,听着当年之?事?,除了惋惜皇太孙之?外,更奇怪虐疫明明好转,又怎会因施针致死。”

    宁珏倏地驻马,“姑娘此?言何意?”

    姜离欲言又止一瞬,又摇头,“只是医家之?疑罢了,我毕竟不知?细节,也未看过?医案,我父亲交代过?,此?事?不得多问,今日与公子说了一路的话,大意失言了。”

    她往前看一眼,“前面便是往宣阳坊的岔道,我先告辞了。”

    她放下帘络,长恭马鞭扬起,很快便驰出一射之?地,宁珏勒马在原地出神,半晌才催马往宁府方向去-

    “姑娘,宁公子会如何?”

    姜离靠着车璧养神,轻声?道:“这?点儿机锋,他不会如何,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早晚会有破土而?出之?时。”

    怀夕了然,“宁公子虽莽撞,却也代表他心性纯直,更要紧的是,他对那位皇太孙应是真心疼爱,但只怕他介意姑娘是薛氏之?女。”

    姜离不以为意道:“无碍,这?身?份总归是利大于弊。”

    话已至此?,怀夕也不再多言,没多时马车停在薛府之?外,主仆二人刚进门,便见薛琦身?边的小厮长丰站在门口候着,见她回来,长丰上前道:“大小姐,老爷在前院等您,说您回来了请立刻去见他。”

    姜离扬眉,西北雪灾未平,薛琦近日不是分外忙碌吗?她抱疑来到前院,果真见薛琦一身?锦衣等着她,她快步上前,“父亲这?是刚刚回来?”

    薛琦摇头,“你?随为父去一趟安远侯府。”

    姜离明白过?来,“父亲是去他们府上吊唁?”

    薛琦道:“你?有所不知?,他们府上的孟湘本是要指给高?世?子做夫人的,本来说的年后下旨,可眼下倒好,还有一月过?年,孟湘却被人害死。”

    定西侯高?氏是太子母族,等于是薛氏的亲家,与高?氏有关之?事?薛琦素来看重,他道:“说你?这?两日在给长乐县主看病,县主如何了?”

    姜离道:“县主发了惊痫,今日已有好转。”

    薛琦点头,“行,时辰不早了,我们现在过?去,孟湘是小辈,为父去了也不好往灵堂礼拜,你?届时去灵堂上柱香,再去安慰安慰安远侯夫人。”

    姜离应是,与薛琦一道出了府门。

    父女二人同乘一车,马车走动起来时,薛琦目光又落在姜离身?上,“你?前日去公主府上,可见到了高?家世?子和德王殿下?”

    见姜离颔首,薛琦又问:“你?觉得他二人如何?”

    姜离如常评价道:“高?世?子英武,德王殿下文?俊,都?是人中龙凤。”

    薛琦听得失笑,又问:“那裴少卿如何?”

    姜离眨眨眼,“裴少卿更是世?家翘楚。”

    薛琦点了点头未再多言,姜离却听得一颗心七上八下起来,德王尚未许亲,薛沁虎视眈眈,高?晗如今也没了定亲之?人,而?裴晏……薛琦这?是在做什么打算?

    她不知?薛琦有何深意,但薛琦不说,她也不打算多问,只等马车入了简家所在的通义坊,姜离才掀帘朝外看去,安远侯府也位于通义坊中,只是简家在南,安远侯府在北,其府邸也比简家巍峨煊赫许多。

    马车在安远侯府外停下,其门庭紧闭,门额之?上缟素如雪,长丰上前叫门,腰系孝带的门房小厮一边往里通禀,一边引着父女二人入内,绕过?影壁没走几步,安远侯孟谡便拱手迎了出来,“薛兄,有失远迎了——”

    薛琦一脸悲痛,“孟兄请节哀。”

    姜离也欠了欠身?,“拜见侯爷。”

    一日不见,孟谡眼下黑青,胡茬满布,人似老了七八岁,见姜离同来,他眉头微展道:“贤侄女不必多礼,那夜你?帮湘儿看伤,伯父还未向你?道谢,快,里面请——”

    “看伤”二字让薛琦唇角一抽,前些日子帮大理?寺验尸,如今孟湘死了也是姜离帮着验伤,好好的薛氏贵女,怎短短一月就三番五次和死人打交道?今夜回去,他务必要从城外请个道长来去去晦气……

    薛琦心念暗转,进厅落座后又安慰孟谡,末了道:“今日我特意派人去大理?寺问了,说湘儿是为人所害,如今可有眉目了?”

    孟谡眼底血丝遍布,哀声?道:“还没有,我们也在等消息,这?两日我们府里也在查,但也实在是想不通谁会害湘儿。”

    薛琦听得连连叹气,“我也有女儿,我明白孟兄之?痛,不知?湘儿灵堂设于何处?泠儿虽归家日短,但她此?前见过?湘儿,与她也颇为投契,让她代我们一家人去看看湘儿,也替我给湘儿上柱香,再去给弟妹请个安,宽慰宽慰。”

    薛琦话说的殷切,孟谡唤来个侍婢吩咐:“紫云,你?带贤侄女去灵堂走一趟,再带她去见夫人。”

    叫紫云的侍婢应声?,姜离起身?跟着她往后堂而?去。

    安远侯府世?代显赫,连绵的屋舍楼台精巧阔达,紫云带着姜离穿廊过?院,又过?两道宝瓶门后,一处挂满灵幡缟素的小院映入眼帘。

    “薛姑娘,这?里便是我们小姐的灵堂了。”

    连片的哭声?呜咽传来,待步入院中,便见灵堂内外,黑压压跪了满地的侍婢小厮,正在为孟湘守孝哭丧,一口黑漆朱纹的半盖棺椁停在堂内正中,孟湘冰冷的遗体正躺在其中,紫云带着姜离走到门口,先在门内看到了一位眼睛红肿的中年妇人,她跪在蒲团上,身?前放着火盆,一边流泪一边意识恍惚地往火盆内扔纸钱。

    紫云上前道:“吴妈妈,这?是薛中丞府上的大小姐,代薛氏来看望我们姑娘了。”

    被唤作吴妈妈的中年妇人先呆呆地看了一眼姜离,又忽然醒过?神来,一边抹眼泪一边起身?行大礼,“奴婢替我们小姐多谢姑娘了。”

    姜离点头,“请节哀。”

    她上前执香拜了三拜,又打量屋内高?悬的符文?经幡,紫云这?时又道:“薛姑娘要去看望夫人,这?里还是交给吴妈妈了,天气寒凉,夫人已经病倒,吴妈妈还是主意身?子。”

    待吴妈妈应好,紫云带着姜离往孟夫人所在的主院走去。

    走上一条青竹掩映的回廊时,紫云才解释道:“小姐年纪轻,只能由下人们哭丧,您刚才看到的是我们小姐的乳娘,她自小看着小姐长大,除了我们夫人,就数她最疼小姐,如今小姐亡故,她也伤心万分。”

    姜离看得出吴妈妈悲恸太过?,也不禁心生?恻隐,没多时至侯府主母院,紫云先让小丫头进上房通禀,待里头回了话,方带姜离入内。

    侯夫人钱氏正头带抹额靠在西窗榻上,她双眼红肿,一双眸子黑洞洞的了无生?气,手边榻上,放着大大小小的首饰香囊,一看便是孟湘遗物,见姜离来,她擦了擦眼角道:“快请薛姑娘过?来说话,紫雪,把湘儿最爱的云峰香片沏一杯。”

    姜离近前行礼,又安抚道:“请夫人节哀,以身?体为重。”

    叫紫雪的侍婢前夜去过?公主府,认得姜离,她捧上一盏热茶,又看着满榻遗物劝道:“夫人,薛姑娘是大夫,您可得听大夫的话,小姐在天之?灵看到您如此?伤心又怎能好受?”

    钱氏戚然点头,可刚要说话,眼眶又是一红,当着姜离的面,又忙拿丝帕拭泪,紫云凄然道:“姑娘莫怪,我们夫人自从前夜回来眼泪便未停过?,这?两夜通宵未眠,白日也只浅寐个把时辰,其他时候就看着小姐的遗物默默流泪,再这?么下去眼睛都?要哭坏了。”

    姜离看着钱氏,不禁想到了同受丧女之?痛的岳夫人,她上前道:“不碍事?的,我知?道夫人这?是在睹物思人,这?些都?是孟姑娘平日里戴的吧?这?支凤钗是为她婚嫁准备的?”

    钱氏极力克制悲痛,却仍哽咽道:“湘儿喜欢金玉,我便把荣宝斋最好的首饰头面都?给她买来,她喜欢制香,这?些香囊是我亲手为她绣的,这?支凤钗,是过?年便找荣宝斋的师父雕刻,足足制了半年,可她还没有机会戴……”

    钱氏捧着香囊和凤钗,紧紧地捂在自己心口,眼睛一闭便又是两行清泪,“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我和她父亲只愿她安康喜乐,她长大后,也懂事?的叫人心疼,她才十九岁,才十九岁啊,我真想不明白谁会狠心害死她……”

    不说这?些还好,一说钱氏悲痛更甚,见她蜷着肩背落泪,紫雪上前劝慰,姜离则道:“夫人想哭便大哭一场,如此?郁结于心反而?伤身?。”

    钱氏呜咽出声?,又掩面泣道:“不应该急着给她定亲的,我明明去庙里算过?,她的亲事?不宜在今岁,是我一时猪油蒙了心才酿成惨祸……”

    紫雪也哽咽道:“这?不能怪夫人,便是小姐自己也乐意这?亲事?的,小姐从去岁说到今岁,夫人和侯爷为了此?事?已足够尽心尽力,夫人不该自责。”

    姜离听得奇怪,“孟姑娘从去岁就开始说亲?”

    紫雪抹了把眼角,摇头:“不是去岁开始说亲,是去岁小姐不知?怎么忽然急起婚嫁来,夫人和侯爷想多留小姐两年也不成……”

    第040章 银子

    郭淑妤说过, 孟湘是她?们四人中最急于婚嫁的,但裴晏此前查问过,孟湘是今年年后才开始正式相看……

    姜离便问:“孟姑娘是去岁何时开始着急的?”

    紫雪看向钱氏,见钱氏沉浸在?悲痛之中, 便答道:“是去岁六月吧, 那阵子长?安不甚太平, 我们小姐也神思不属的,忽然某一天,她?对夫人说, 她?已十八岁,不若早些定了亲事,免得过了双十之岁被人嫌弃年纪大?。”

    “当?时夫人还笑,说安远侯府是什么样的人家?, 咋们大?周也有女大?男小的风俗,让姑娘不要担忧,婚事一道她?和侯爷是定要好好考验未来女婿人品德行?的, 又说长?安年轻一辈之中不少才俊, 侯爷已经在?留心了。”

    说起去岁之事, 钱氏握着凤钗满眸悲切, 紫雪又叹道:“那之后过了半月, 小姐又问夫人可看定了人选, 夫人有些惊讶,这才明白小姐所言不是玩笑, 当?时夫人还有些难过,想着小姐年纪大?了终归留不住, 便问小姐可有喜欢之人。”

    姜离目光微紧,紫雪道:“当?时小姐说侯府就她?一个女儿, 侯爷虽手握兵权,可这是天恩泽沐,将来万一出个岔子,得有人帮侯府,什么样的人能帮侯府?那定是得高门显贵,比咋们自己还要显贵。小姐有这份心思,一是她?从小处处冒尖,亲事上也不愿落于人后,二是当?真为侯府考虑,侯爷和夫人商议一番,也决心不能让小姐低嫁。”

    钱氏这时哽咽道:“她?也是生我们的气,这才定了嫁人的心思……”

    姜离面?生疑色,紫云上前道:“夫人和侯爷膝下无子,多?年来,夫人为此受了不少委屈,去岁夏天,侯爷动过过继继子的念头,被小姐知道了。”

    孟谡与钱氏少年夫妻,情义深重,为了钱氏,孟谡不曾纳妾求子,但堂堂侯府将来不可能绝户,过继继子是早晚的事,孟氏族中正有几个幼年没了父母的孤儿,孟谡便于去岁与钱氏商议此事,孟湘得知便闹起了脾气。

    紫云欲言又止一瞬,又道:“那是七月的事,侯爷也没有下定心思,小姐为此郁郁寡欢了几日,那之后,每隔几日便要问一次亲事,过年之前的几月,侯爷和夫人探问了几家?,但小姐未曾看上,年后说到了段氏和高氏,小姐方才定下心来。”

    去岁五月,岳盈秋被害而死,仅过了一月,孟湘便动了嫁人之念,她?起念在?前,过继风波在?后,那她?这嫁人的念头便不是因过继……

    姜离暗自忖度,又道:“孟姑娘去岁过年之时可有异样?”

    紫云和紫雪对视一眼,二人皆是茫然,“没有啊,当?时侯爷告诉小姐,高氏欲给高世?子说亲,高贵妃过年赐给几家?世?交的礼物小姐也得了一份,小姐还颇为高兴呢,姑娘怎么有此问?”

    姜离微微摇头,“这几日都有谁来看过夫人?”

    紫云戚戚道:“楚姑娘,郭姑娘,还有淮阳郡王家?的李姑娘都来过,殷姑娘家?里也来过,不过谁来都劝不住夫人,小姐是夫人的命根子,如今……”

    姜离想了想,“夫人想哭便痛痛快快哭一场,但如今孟姑娘尸骨未寒,夫人若悲痛过度病倒,那幕后的凶手该是何等痛快?孟湘那等性子,也不愿看到夫人一蹶不振,再?怎么样,如今为孟湘报仇雪冤最为要紧。”

    话?音落定,钱氏眼底果生恨意?,她?身子直起,又狠狠捶了捶榻,“待查出真凶,不论那人是何皇亲贵戚,我也定要让他给湘儿偿命!”

    她?发泄似的低斥一句,又脱力地往后一靠,见她?疲惫深重,姜离便道:“夫人累极了,此刻若能饮下安神汤歇上一晚,明日必有气力往衙门探问消  息,父亲还在?外等着我,我便不打扰夫人歇息了。”

    钱氏恹恹地应好,又令紫云相送,待出主母院,紫云面?上忧色更甚。

    姜离这时道:“姑娘适才想说什么又忍住,可是孟姑娘定亲之事还有何原由?”

    紫云往四周看了一眼,极低声道:“小姐刚遇害,奴婢说这些实是诛心,可看夫人悲痛不已,奴婢也实在?心疼,奴婢的母亲是夫人的陪嫁嬷嬷,奴婢自从七八岁上就在?夫人跟前伺候,当?年……当?年本是要跟着小姐的,可小姐却?不要奴婢,这也没什么,主仆之间也需缘分,我也乐意?伺候夫人,可小姐定亲这件事,真是怪不到夫人和侯爷。”

    “这些年夫人膝下无子,少不得受人非议,小姐却?似乎没体会到夫人的难处,去岁一听过继,便连着几日闭门不出,又逼着侯爷和夫人去说亲,夫人去庙里算了一算,说她?的姻缘不在?这两?年,小姐却?不信,她?太着急了,像是这个家?里容不下她?,她?要去求别的庇护似的,夫人当?时颇为伤心,这可是她?心尖尖上的小姐啊……”

    姜离有些不解,“她?是侯府独女,怎会去求别的庇护?”

    紫云叹道:“奴婢就是这里看不明白,夫人和侯爷对小姐可谓千依百顺,当?时便道过几年再?说过继之事,可就是这么着,小姐还是定了说亲之心。”

    “我们小姐幼时对夫人离不得半步,至六七岁上开蒙读书,便逐渐有主见起来,后来虽样样拔尖,却?修炼出一副自持疏冷的性子,年纪越大?,和夫人侯爷越没了幼时那亲昵劲儿,夫人也时而感叹小姐读书太多?,学成了自立要强的男儿心性……”

    姜离边走边道:“侯爷对她也一味顺从吗?”

    紫云点头,“因当?年夫人生小姐十分不易,请了四五个大?夫稳婆,折腾了一天一夜才将小姐生下来,但夫人就此落下了病根不能再?育,当?时夫人还没有奶水,前后找了五六个乳娘照顾小姐,幸而吴妈妈奶水足,这才养活了小姐,但小姐仍是体弱,半岁之前用药不断,为了救小姐的命,夫人带着一众人住在?城外青云庵里,整日吃斋念佛,待小姐平安到了一岁才回来,就这么千辛万苦养大?的,侯爷哪舍得不顺着小姐?”

    姜离道:“如此宠溺,孟湘未被养得娇蛮任性,倒也难得。”

    紫云唏嘘道:“可不是,每每想到这些侯爷和夫人也觉欣慰,可万事有利有弊,如今夫人始终觉得,是她?没有听庙里师父的话?急于说亲,才让小姐遭了劫。”

    姜离道:“孟湘是为人所害,一切错在?幕后真凶。”

    说话?间二人已回前院,薛琦不知何孟谡说到了何事,孟谡长?吁短叹道:“是我们府上没有这样的福分,贵妃娘娘和太子殿下的心意?我们不会忘。”

    见姜离回来,孟谡没有说下去,薛琦也道:“可上了香了?”

    姜离应是,又道:“还向伯母请了安,伯母悲痛欲绝,还要保重身体才好。”

    孟谡无奈,“她?如今是怎么劝也不听,只能让下人好生伺候。”

    此刻天色已晚,薛琦闻言也不打算多?留,“孟兄多?陪陪弟妹,我们就先告辞了,这几日若有帮得上忙的,孟兄尽管开口。”

    孟谡道谢,又将父女二人送上马车方才返回。

    马车走动起来,薛琦看着姜离道:“我听说那天晚上,段家?和宁家?的几个也在??”

    姜离应是,薛琦道:“孟湘和段家?那两?个没什么关系吧?”

    姜离眼珠儿微转,“这个女儿自是不知。”

    她?刚回长?安不到月余,怎么知晓这些公子小姐之间有何纠葛?但薛琦这话?的意?思,倒像是希望孟湘之死与那几人有关系,段氏是肃王一脉,与太子一系不合,宁家?则是因宁瑶的缘故,若宁家?扯上杀人官司,岂非解了薛兰时心头之患?

    姜离想明白了,心中凉意?也愈盛,孟湘死后唯父母痛不欲生,而高高在?上的旁观者?们,只怕都是这隔岸观火坐收渔利之心,孟湘尚且如此,又何况当?年的皇太孙呢?

    回了盈月楼,姜离想到白日见到的秦图南,心中惴惴,犹豫片刻,还是写了一份手书交给怀夕,“再?等片刻,你亲自送去芙蓉巷——”

    怀夕颔首应是,待姜离更衣歇下,盈月楼灯烛烬灭后,一道黑影从东北轩窗滑出,悄无声息越过一片亭台花圃,又一个纵身出了薛府外墙-

    翌日清晨,天穹铅云密布,寒意?萧瑟,似酝酿又一场风雪。

    姜离用完早膳,正拿了医书出来研读,吉祥从外快步而来,“大?小姐,寿安伯府大?小姐和兵部?侍郎府上大?小姐来访了。”

    姜离有些惊喜,“快请——”

    付云慈和虞梓桐相携而来,进?门褪下斗篷,又打量她?这绣楼,虞梓桐道:“过来的路上,还觉得有些偏僻了,却?不想近处景致却?好。”

    付云慈横她?一眼,“不算偏僻,这地方应很合阿泠的性子。”

    姜离一边倒茶一边笑,“我在?外十七年,如今回来虽名正言顺,可到底不比始终留在?家?里亲厚,这地方偏远是真,不过我喜欢。”

    她?递上热茶,“你们怎么同来了?”

    虞梓桐叹道:“还不是那夜之事,这两?天我关注着大?理寺的动静,可似乎还没查出什么来,我今日一早去见阿慈,她?也知道此事,我二人一合计,便来找你了,说你近日在?给裴老?夫人看病,裴鹤臣可与你提过案子?”

    姜离只好道:“提过一两?句,但还没有怀疑之人。”

    付云慈又问:“说淑妤也受了伤?又说凶手也要害她??”

    姜离心底微动,“怎么,你知道什么不成?”

    付云慈捧着茶盏道:“她?这一年多?出意?外之事,我们都听说过,我与她?虽不算密友,但两?家?有些来往,自也留心过,她?这数次意?外出的实在?古怪,光听都叫人胆战心惊,且去岁九月末,她?的猫儿还死了……”

    姜离微讶,“此事你都知道?”

    虞梓桐也好奇地看着付云慈,去岁她?们一家?也还未回长?安,因此几起乱子她?和姜离一样不知情。

    付云慈道:“我记得是去岁九月二十七还是二十八,他们府上老?夫人过寿,因是整寿,办的极大?,我们府上得了邀,我和父亲、母亲还有阿珩都来了,白日里听戏热闹,我们小辈还留的久了些,到了晚上散场时,她?的侍婢忽然来说她?猫儿不成了。”

    “猫儿叫雪奴,是一只通体纯白极好看的猫儿,白日里我们还逗过,就短短半日便出了岔子,当?时我走得晚,听闻此事便陪她?一同去看,去的时候那猫儿躺在?地上缩成一团,出气多?进?气少,嘴角还有些血迹,去找大?夫的小厮还没把人请回来,猫儿便断了气。”

    虞梓桐紧张道:“是中了毒吗?”

    付云慈摇头,“这我不确定,血迹不算多?,当?时猫儿侧躺在?地上缩成一团,呼吸羸弱,鼻头泛白,背脊和腹部?一鼓一鼓的,看不出是为何吐血。”

    姜离这时道:“听你的描述,像是内脏不适继而出血,可有人打过猫儿?”

    付云慈道:“当?时是在?淑妤院子外的水阁里发现猫儿的,那地方白日里是给我们小聚说话?的,晚上却?是没人,也没人看到猫儿被打,淑妤当?时也让人查了,可也没找出毒物,她?伤心极了,我陪了她?半个时辰才回府。”

    姜离心底浮起一丝怪异,“你应该知道前户部?度支司郎中岳大?人的女儿岳盈秋的事吧?她?和淑妤是好友,她?去岁遇害之后淑妤极受打击,而之后这雪奴的死,又令她?痛不欲生,你不说我还不知,那猫儿竟是死在?寿宴上。”

    付云慈忙道,“知道,岳姑娘我们也认得,哎,是个可怜的姑娘,不错,那段时间淑妤经常生病,后来更是称病良久,之后又出了意?外,一时着火一时落水的,放任何人身上,都得大?病一场不敢出门。”

    虞梓桐心有戚戚道:“现如今想来,那些意?外说不定不是意?外。”

    姜离这时又问:“那孟湘呢,你对她?了解可多??”

    虞梓桐在?长?安时日不多?,付云慈却?是未离开过,世?家?贵族的小姐们彼此相熟,她?自也认得孟湘,然而付云慈道:“我与她?交集不多?,唯一的印象便是她?见不得菊花,忘记哪一年秋游了,赏花到一半她?便又是嗓子不适又是喷嚏不断,没一会儿身上还起了疹子,甚至严重到人都晕了过去,后来她?说这是老?毛病了,见到菊花要么离得三丈远,要么务必掩住口鼻才好,那日她?小心了又小心还是中了毒……”

    姜离听得生疑,虞梓桐也惊讶道:“她?见不得菊花?那她?在?公主府那天,一起插花之时她?还选了菊花呢,不过没一会儿她?果然咳嗽起来。”

    付云慈诧异道:“自己选了菊花?她?不怕中毒吗?”

    姜离也问:“是她?自己选的?”

    虞梓桐仔细回忆,“应该是她?自己选的,我好像还听楚岚提醒了她?一句什么,可她?却?说自己不怕,莫不是她?自己以为自己好了吧?”

    付云慈“哦”了一声,“许是如此吧。”

    二人说着,又看向一言未发的姜离,便见她?眉眼凝重,似觉不对劲,姜离这时道:“菊花中毒,此乃一种风疹之病,有的人碰不得花,有的人吃不了某种食物,一旦碰了吃了必发风疹,若是偶发尚有的治,若是从小这样发疹子,那是极难根治的。”

    虞梓桐眼珠儿微转,“那便怪了,那只能解释成当?日那些花是庆阳公主送来的,她?不好扫了公主雅兴。”

    如此说尚有可能,但姜离想着孟湘常去庆阳公主府上做客,又觉得她?不至于谨小慎微到此般地步。

    姜离想不通,付云慈和虞梓桐是为了探问案子进?度而来,就更是云里雾里,三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姜离留下二人用午膳,午膳之后,将二人送上返回的马车,她?自己也带着怀夕往宜阳公主府上去。

    马车上,姜离若有所思道:“孟湘是受害者?,可不止为何,我倒觉得她?身上疑问越来越多?,尤其去岁她?急于说亲的时间点太过敏感,挚友前一月被害身亡,第二月自己便急于定亲,这正常吗……”

    怀夕摇头,“奴婢觉得,像郭姑娘那样被吓得不轻,并关心凶手何时落网才正常。”

    姜离喃喃道:“若只是听闻死讯也就罢了,可她?也亲眼目睹了岳盈秋之死的,且过年之时,她?去看望岳夫人问起簪子,可在?自己府中又一切如常,倘若看到挚友簪子流落在?外,要么觉得遗憾将簪子买回,要么也该害怕才是。”

    姜离叹了口气,见宜阳公主府将近,便止住了话?头,等马车停下,主仆二人前后入府,在?内侍引路下往崔槿的院子走去,刚走到院门口,便见裴晏站在?院门处,正和公主府管事说着什么。

    姜离行?礼,“裴少卿——”

    裴晏摆了摆手,待管事退下,他上前道:“给县主诊完病后,请姑娘随我去一趟岳氏。”

    姜离心底微动:“可是查到了什么?”

    裴晏目光扫视一圈,沉声道:“查到了两?处疑点,去岁案发后,孟湘的确数次托人查问岳盈秋的案子进?度,但她?查问之后并没有告知岳夫人,尤其曹有庆身上的几处疑点,岳夫人如今只怕不知全貌,此外,我们调查孟湘名下往来之时,发现她?在?城南永福钱庄存了一笔五千两?的银子,但这一点她?父亲母亲都不知晓,连她?的亲信侍婢也毫不知情。”

    姜离大?为愕然,“五千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