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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1章 私情

    眼见火光骤起, 众人这才明白康景明之意,康隆大骇:“你这畜牲,你这是要害死所有人吗?!”

    喜阁之内,康景明悠悠笑道:“大伯, 不是你说的?要给姐姐陪葬吗?等?到了?九泉之下, 姐姐一定会感念你这份好意的?——”

    说着?话, 康景明又捧着?康韵面颊,“姐姐,你看到了?吗?连公主殿下都?要为你陪葬, 姐姐,我好高兴,我这就来见你了?……”

    康隆听得肝胆俱裂,他此前见康景明因康韵之死一副生无可恋之态, 责骂时,总是要喊他去给康韵陪葬,未想到康景明竟将此言听了?进?去, 如?今, 更是真?要让这么多达官贵胄一同?给康韵陪葬。

    露台上惊叫四起, 因火从东面来, 受惊的?夫人小姐们慌不择路往西逃, 然数十人聚在一处, 推搡冲撞间霎时有人跌滚在地!

    裴晏站在最前,立刻道:“卢卓——”

    卢卓得令, 忙带着?几个武卫疏散人群,又往后喊道:“都?往后退, 退回厅内,往密道里去, 不要慌,火起不来的?——”

    话虽如?此,可那火似有灵性,顷刻间便窜上了?露台围栏,众人只觉一股子热浪袭来,又因夫人小姐们衣饰繁复行走艰难,竟三三两两堵在密道入口,而适才站在最前之人,如?今都?落在最后,反成了?最容易被大火燎到之人。

    裴晏目光四扫:“保护公主。”

    话音落定,九思护着?庆阳公主往厅内挤,姜离站在队伍末端,先一把将付云慈和虞梓桐推进?了?厅门,就在她也要进?门时,一股子浓烈的?刺鼻之味忽然飘了?过来,她眼瞳一颤,一时顾不上避火,只豁然转身往火势最盛处看去。

    露台只有连廊为出口,此刻连廊内外火势汹汹,火苗似灵蛇一般窜上房梁与围栏,又一路蔓延至露台与厅阁东窗,四起的?浓烟中,几抹刺目焰光一闪而逝,姜离心腔狂跳,四肢发僵,似透过那妖异的?火舌,看到了?一场更为毁天灭地的?大火。

    她凛然喊道:“是硝石,是康青在放火,东北方向?——”

    火光漫天,一道着?黑衣的?清瘦身影在不远处的?花墙后半隐半现,令人心惊的?是,他手中握着?一把弓/弩,弩上火光烈烈的?箭簇正对准了?这处厅堂。

    也直到此时,众人才看清漆黑的?厅堂内,四面墙边皆摆着?不少桌帷严实?的?长案,长案下放着?密封竹筐,谁也不知筐内是何物。

    她的?呼喊惊动了?康青,武卫们抽刀飞扑,康青箭尖一移,“咻”的?一声便有劲风破空而来,姜离眼睁睁看着?火箭簇飞向?自己,周身肌肤又生燎痛之感,千钧一发间,一道身形挡至她身前,又见一抹寒光电闪而出,“叮”的?一声轻响,裹着?桐油布的?火箭猝然坠地。

    一箭不成又来一箭,但?裴晏衣袖当风,持剑而立,剑花轻挽之间,便是最好的?弓手也难突破,第三箭尚未射出,两个武卫腾挪扑至,几乎是同?时,一墙之隔的?暗巷中响起一阵嘈杂的?马蹄车轮声,几息之后,数道水柱自高墙外滂沱而下!

    这时,又有几道人影跃上西面墙头?,竟是冯骥与三个武卫,他一个跃身,足尖点围栏近前,低声禀告道:“大人,巡防营和武侯铺的?人都?来了?,水车和唧筒齐备,这火烧不起来,其他兄弟已带着?人从宅子前门攻入,另外刚得到消息,您派去城外的?人回来了?,说带回来两个人证,您看如?何处置?”

    一旁的?付云珩惊喜万分,裴晏下意识与姜离对视一眼,吩咐道:“今夜此地多半要花些功夫,把人带过来审。”

    冯骥应是,卢卓在后道:“诸位莫慌!火马上就灭了?!”

    此刻大部分人仍挤在厅内,一听此言,所有人皆生劫后余生之感,胆子小的?更腿软瘫坐了?下来。

    对面喜阁中,康景明揽着?康韵的?尸体,本打算好好欣赏这场大火,在场这样多人,就算困不住大理寺武卫们,可这么多夫人小姐,总也有逃不出去的?,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火起的?快,灭的?更快——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做的?这样隐蔽,不可能有外人知道,康青也绝不会出卖我……”

    裴晏收剑入鞘,“三日之前,浮香斋采买了?大量焰火,时近年末焰火昂贵,一个品香雅集何以花费如?此巨资?恰巧在前一日,你与康隆同?至大理寺接受问询,你们离开之时,康隆那句‘陪葬’之言尤其刺耳,而今日整天都?有金吾卫全城搜捕,你自得消息,但?你没有躲藏,反而还要举行这雅集,你所请之人,亦几乎涵盖了?长安大半非富即贵的?客人,那你的?目的?便昭然若揭了?。”

    说着?话,他又示意连接露台的?厅堂,“时下硝石与桐油等?物皆管控严格,你想谋害这么多人,只有拆解焰火中的?硝石炭粉来放火一道,你这厅堂乃是此宅后院,狭小逼仄,若火势迅猛,倒是即便连通密道也难逃生,但?既料到你害人之法,适才卢卓带人先一步赶到时,你屋内掩藏的?硝石与木炭已被尽数毁了?。”

    他话音落定,卢卓从胸前掏出个不大不小空水囊来,众人这才发现,这些武卫胸前皆是微鼓,因冬日穿着臃肿并不明显。又有人掀开桌帷一看,果见竹筐内皆是硝石与木炭粉末,此刻皆被浸湿,莫说火烧不过来,便是烧过来也难引燃。

    姜离不知裴晏有此般安排,她看着?裴晏侧影,又擦了?擦掌中冷汗,狂跳的心腔这才一点点平复下来。

    说话间连廊火势已灭,裴晏带着?一众武卫踩过满地水渍黑灰行至喜阁,花墙之后的?康青早被捉拿,其余武卫已入喜房将康景明团团围住,康景明避无可避,主仆二人皆是穷途末路,康青恨红了?眼,康景明却不怒不哀神色安然。

    他贴着康韵额头,“姐姐,我又让你失望了?,不过没关系,今日是你我大喜之日,我知道姐姐在等我,姐姐别怕,我这就——”

    他话音未落,两个武卫见势不妙一拥而上,卸其臂膀与下巴的?同?时,一把短刀自他袖间滑落,那是一把三寸来长的?单刃香刀,红烛照耀下,闪着?渗人寒芒。

    武卫将康景明押跪在地,又将刀递给裴晏,裴晏吩咐道:“先把死者的?尸体抬去别的?屋子安置,搜查整间宅邸后再行审问——”

    冯骥领命而去,见康韵被抬走,康景明说不了?话,却在喉间发出几声悲鸣,眼眶亦红透,众人看着?他这幅痴情模样,只觉万分不适。

    庆阳公主心有余悸地站在露台,“鹤臣,此人是新娘屠夫,那浮香斋也留不得吧?”

    裴晏应是,又看了?一眼天色道:“时辰已晚,这案子与大家无关,大家也都?受了?惊吓,公主殿下不若先带着?其他人各自回府歇下。”

    今夜好一场惊心动魄,庆阳公主高耸的?发髻都?乱了?三分,按理是该回府歇着?,可她性子素来骄纵,事情到尘埃落定这一步,她反而不想走了?,“你别赶本宫走,今夜本宫也是受了?多少年没受过的?气,本宫非要留下看看此人除了?这不伦之行,到底还有怎样的?面目,你放心,本宫就是解惑,绝不妨碍你破案。”

    裴晏欲言又止,但?这时前院方向?走来一行巡防营与武侯铺之人,隔着?几丈积雪冰冻的?内湖,姜离隐约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也就在此时,付云慈带着?虞梓桐靠近她,“薛姑娘,你没事吧,刚才你让我们走前面,我生怕你被火势燎到了?,这是兵部侍郎府上的?虞姑娘——”

    五年未见,虞梓桐身量更高,五官也已长开,鹅蛋脸,柳叶眉,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像极了?她明媚张扬的?性子,她真?诚道:“薛姑娘,我对你久仰大名,也知道是你救了?阿慈,你既是阿慈的?救命恩人,那便也是我的?恩人,适才你顾念我们二人,也实?在让我感激,我们……”

    虞梓桐说着?话,却忽然发觉身侧付云慈呼吸急促起来,她转眸一看,便见付云慈直直盯着?对面水阁,面色一片煞白,虞梓桐随她视线看过去,眼风登时一厉,只见对面代表巡防营来的?人,竟是多日未见的?徐令则!

    徐令则在巡防营任从六品都?尉,今日裴晏身边的?冯骥前去求援,徐令则不敢大意,亲自带人与负责长安火情管制的?武侯铺同?来,来了?之后才知今日连同?庆阳公主在内,有这样多人身处险境。

    喜阁门口,付云珩冷笑道:“徐大哥,真?是多日未见了?。”

    徐令则有些尴尬,“阿珩——”

    付云珩不善道:“如?今这情状,徐大哥还满意吗?哦徐大哥还不知道吧,我姐姐纵然被污蔑的?恶名缠身,但?她并不惧怕自轻,今日,她也来了?——”

    付云珩扬了?扬下颌,徐令则便往对岸看去,这一看直令他面上青白交加,眼神簇闪道:“阿慈……哦不,付姑娘身体无恙便好,关于那污名,若她清白,自然早晚能洗清。”

    “若她清白?!”付云珩咬牙道:“原来你一直都?不信我姐姐,那日在我们府上所言,不过是道貌岸然之语,回府一日便定下了?退婚之策,你真?是好啊——”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争执,徐令则面上挂不住,当下便道:“裴大人,既然火已灭,凶手也被抓住,那我们就先——”

    他告辞之语尚未说完,对面露台之上却起骚动,听出不对,裴晏和付云珩几人都?看了?过去。

    ……

    庆阳公主不走,其他夫人小姐也随了?她,但?余妙芙站在人群中,面色却越来越白,她拉着?江佩竹的?手道:“佩儿,不如?我们先走一步吧。”

    江佩竹拉着?她不放,“走什么走,咱们现在走,可真?是不明不白的?,自要知道那凶手用人心制香是真?是假才对,何况公主殿下都?不走咱们却先走了?,岂非显得殿下异类?你看看其他人,可都?是跟着?公主殿下留下的?。”

    余妙芙咬牙道:“那、那我先走——”

    江佩竹却不依,拽紧她道:“你别怕啊,现在凶手被抓住了?,除了?这案子还有别的?乐子可看呢,你看对面是不是徐将军家的?公子?我记得他祖母可是你的?姑祖母,你们平日里来往可多?”

    余妙芙眼睫轻动,忙望向?对面,见来的?真?是徐令则,她不禁面色一缓,又欲言又止道:“是,是他,不过我平日不常去徐家……”

    江佩竹笑起来,语声一扬道:“咦,那对面是不是徐公子来了?!”

    她此言一出,所有人先看向?对面,看清徐令则后,又神色各异地看向?付云慈,见她面白如?纸眉眼戚然,愈发私语纷纷。

    “到底是因私通之名被退婚,说是报了?官,可的?确没个说法……”

    “是啊,再如?何喊冤,可那流言也不是凭白无故来的?吧?好端端的?,有谁会处心积虑害她?这可是极损阴德之事……”

    “可不是,徐家和付家不是相交多年的?世?交吗?若她是清清白白的?,徐家怎么会选择退婚呢……”

    露台三五丈宽,低低的?说话声彼此都?听得清楚,付云慈再见徐令则本就心绪难平,再听着?这些难以反驳之言,屈辱顿时如?潮水般涌了?上来,她语声微微发抖道:“桐儿,我们先走吧……”

    虞梓桐愤然道:“你无错为何要走?错的?是污蔑你之人。”

    江佩竹与虞梓桐早有嫌隙,闻言冷笑道:“说的?好像全天下人都?想害云慈一样,怎么别人没传出那无耻之名,偏偏就她传出来?”

    虞梓桐忍了?江佩竹半晌,此时上前两步,“江佩竹,阿慈哪里对你不住你要如?此伤她?挑拨是非,搬弄口舌,你与下九流无赖有何异?”

    虞梓桐将门之后,身量高挑,亦会拳脚功夫,她不管不顾痛骂,江佩竹心底虽是害怕,可当着?众人之面却不愿露怯,于是她也上前,“你放肆,你——”

    余妙芙拉着?江佩竹,“好了?佩儿,不要与虞姑娘计较,这是云慈的?私事,不宜拿出来宣扬……”

    这话颇有歧义,看似温和劝架,实?则是认同?江佩竹所言,姜离站在一旁听了?半晌,至此刻,看着?余妙芙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而江佩竹并不会听劝,她死死盯着?虞梓桐,又下意识往后一推,“你别管,我今日非——”

    “要”字还未出,忽觉余妙芙脱了?手,江佩竹往后一看,便见余妙芙竟被她推得倒在地上,而这一摔,她本就苍白的?小脸皱做一团,似是痛苦极了?,江佩竹吓了?一跳,“阿芙,你怎么了??我、我根本没有使劲——”

    余妙芙神色痛苦,但?眼底更多的?却是紧张慌乱,她不住摇头?,“我没事,没事,扶我起来,我……我想回府……”

    斗嘴是斗嘴,眼下疑似伤了?人,事情便不同?了?,庆阳公主从西面挤过来,惊讶道:“这是怎么了??何处伤了??”

    余妙芙想起身,奈何腹部痛如?刀绞,根本动弹不得,想让江佩竹扶一把,可江佩竹吓得不轻也不敢动她,她一时急红了?眼,四下寻求帮助,这时,人群之外的?姜离走了?进?来,她蹲在余妙芙身边,柔声道:“余姑娘怎么了??我来给姑娘看看?”

    庆阳公主道:“对,薛姑娘在此,她可是辛夷圣手——”

    长安最有名望的?女医,任是谁都?不会拒绝,可余妙芙看到姜离,不似看到救星,反而像看到了?洪水猛兽一般,她面生恐惧,一边摇头?一边往后缩退,“不,我不需要大夫,我不看,我不用看大夫……”

    江佩竹大为诧异,“阿芙,受了?伤怎么能不看大夫?”

    庆阳公主也道:“妙芙,你可是在本宫府上见过薛姑娘的?,你不必害怕。”

    余妙芙痛得冷汗淋漓,亦怕的?快要哭出来,而这时,注意到不对劲的?裴晏等?人也大步走了?过来,余妙芙从人群缝隙里看到了?徐令则的?身影,当下惊惧更甚,“不,让我回家,我要回家——”

    江佩竹扶着?她,姜离也上前半揽住她,又将手往她腕上一搭,余妙芙奋力挣扎,可不知怎么,只觉姜离手似铁箍力若万钧,只能眼睁睁看着?姜离为她请脉。

    这时裴晏到了?跟前,“生了?何事?”

    众人为他们让路,江佩竹忙不迭道:“裴大人,真?不关我的?事,是虞梓桐非要与我争辩云慈那私通的?流言是真?是假,还喝骂于我,阿芙是想劝阻,结果、结果我轻轻一推她就摔倒了?,也不知伤了?何处,痛的?不轻——”

    虞梓桐冷笑道:“衙门尚在调查,江佩竹便以谣言数次侮辱阿慈,裴大人,阿珩,你们已查了?几日,难不成还无结果?阿慈这污名何时才能洗去?!”

    付云慈也未料到局面一发不可收拾,眼见余妙芙受重伤,受辱的?她反而担忧的?红了?眼眶,付云珩看看又被欺负的?姐姐,再看看眼前这一张张看戏的?面孔,咬牙道:“裴大人,既有了?证人,依我看还我姐姐公道最好的?方式便是即刻审问——”

    裴晏看向?付云慈,付云慈微惊,“找到人证了??”

    裴晏点头?,付云慈定了?定神,恳切道,“那便请大人明断是非,还我清白——”

    忽然冒出来什么证人,其他人听得云里雾里,面上却仍是颇多质疑,裴晏扫视一圈,点头?道:“也好,冯骥,把人带过来——”

    证人不证人不算紧要,因余妙芙已痛得低吟起来,庆阳公主看出不对,急声问道:“薛姑娘,妙芙到底怎么了??莫不是摔断了?骨头??”

    姜离秀眉紧拧,满眸震惊,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之事,“公主殿下,我、我不便直言……余姑娘应不是摔伤,她是……”

    她盛名在外,这般言辞更令人惊疑,庆阳公主径直道:“什么病不可说?你看她痛得快不成了?,救人为重……”

    姜离兀自犹豫,可这时,抱扶着?余妙芙的?江佩竹忽觉指尖沾到了?一星温热,她抽出手一看,便见指尖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血!她流血了?——”

    江佩竹吓得跌坐在地,幸而姜离揽着?余妙芙才未摔在地上,而这时,近前的?几人也掩唇惊呼起来,因一抹鲜红自余妙芙身下溢了?出来,霎时间,年长的?庆阳公主和一众夫人们皆明白了?一切。

    庆阳公主不敢置信,“妙芙!你有了?身孕?!”

    余妙芙咬牙缩成一团,哪里敢答此话,然而事已至此,不必她点头?,真?相已是一目了?然,众人哗然一片,站在裴晏身后的?徐令则更是面无人色。

    庆阳公主不禁大怒,“妙芙,你可  是未出阁的?姑娘,你怎么……”

    未婚而孕乃是实?打实?的?私通之行,众人惊异地看着?余妙芙,难以想象这位平日里娇柔可人的?姑娘能做下这等?寡廉鲜耻之事!

    余妙芙恨不能晕死过去,可这时,冯骥带着?两个鼻青脸肿的?年轻小厮走了?过来,二人满面惶然,两股战战,到了?跟前,冯骥道:“大人,证人来了?。”

    所有人转身看来,这一侧身,两个年轻的?小厮先看到裴晏,又一眼看到了?他身后地上的?锦衣女子,二人面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姐,小人对不住小姐——”

    一阵落针可闻的?寂静之后,满场二次哗然,庆阳公主惊愕道:“你们不是散播流言的?人证吗?!你们喊妙芙小姐,你们是她的?下人?!”

    二人瑟瑟伏地不敢应声,可就是这不敢应声,令众人明白了?一切,庆阳公主匪夷所思地看回去,“余妙芙,污蔑云慈的?流言是你散播的??!”

    庆阳公主不知说什么才好,其他人也惊愕难当,一片沸然议论中,姜离半搂着?余妙芙,微微低头?,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便见余妙芙身子一颤,陷入巨大恐惧之中,而不过片刻之间,她便下定决心似的?睁开了?眼睛。

    她越过裴晏几人,直勾勾地盯向?徐令则,哀哀切切道:“表哥,你真?的?不要芙儿了?吗……”

    第022章 姐姐

    死一般的寂静后, 露台上哗然沸腾起来——

    余妙芙所言犹如一响惊雷,江佩竹第一个不敢相信,“阿芙,你是说你和徐公?子……可、可他不是早就和云慈定亲了吗?”

    江佩竹嘴比脑子快, 问?完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而庆阳公?主早就看?明白一切, 喝问?道:“余妙芙,你是和徐令则私定终身?!你为他有了身孕,因此才叫人?用?私通之?名去栽赃云慈?!”

    余妙芙泪如雨下, 站在人?群后的徐令则断然道:“不!不是!表妹,你我虽有表亲,可你说话得说清楚,莫让大家误会你我!”

    他面色铁青地上前两步, 克制着语气道:“表妹,你快向?大家解释清楚,出了这等?事也不宜在此久留, 我待会儿送你回伯府。”

    余妙芙死死地盯着徐令则, 泪涌更汹, “表哥, 你这是不认吗?”

    徐令则咬牙道:“我认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不晓得与谁做下这等?丑事, 我能认什么?若非看?在与你有表亲, 我真是……”

    余妙芙瞪大眼睛,也豁出去道:“表哥!你非要我把你我之?事揭个明明白白吗?四月之?前, 若非是你心猿意马诱我,我又怎会与你……”

    众目睽睽之?下, 徐令则面上青红交加,一旁的付云慈听得目瞪口呆, 付云珩更是怒不可遏,他上前两步,一把揪住徐令则的衣领,“徐令则!你好啊,你与我姐姐婚事将近,可你却敢与别的女子私通,难怪你徐家退婚退的快呢!却原来理亏的是你,私通的是你!你这个混账王八蛋——”

    付云珩一拳打过去,只打的徐令则一个踉跄鼻血喷涌,付云珩尤不解气,又上前揪住他,“是不是你?!是不是你为了余妙芙肚子里的孩子,想要逼我姐姐退亲,所以才恶意污蔑她?!你好狠的心,我们两家世交多年,你却为了此女差点害死我姐姐!”

    “我没?有,我不是,我没?有造谣——”

    付云珩拳脚功夫利落,徐令则虽能与他一战,可众人?环视之?下,本就理亏的他更不敢轻举妄动,“我怎会给你姐姐栽赃那等?恶名,是她,是她用?心歹毒——”

    见?徐令则指着自己,余妙芙气的眼前发黑,眼见?事情已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她只得拼死一搏,“表哥何必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表哥后来不是知道内情了吗?表哥不是也不愿官府查到我身上吗?事到如今,表哥弃我于不顾,可曾想过我腹中骨肉?”

    她小腹剧痛,身下裙摆已被鲜血染红,又因动怒,血色溢的更快,眼见?她满脸冷汗,身子也止不住的发抖,姜离冷声道:“徐公?子是要逼死余姑娘落个一尸两命吗?她已有小产之?兆,若眼下就医,还有一线希望保住胎儿。”

    徐令则目瞪如铃,可看?着余妙芙奄奄一息的样子,到底不能当着众人?之?面把事情做绝,付云珩看?了余妙芙一眼,又猛地一拳打向?徐令则,只听一声痛哼,徐令则被打翻在地,鼻梁亦歪去一旁。

    付云珩拍了拍手痛骂,“你这狼心狗肺私德败坏之?辈,打你都算脏了我的手,从此往后你我两家恩断义绝,我倒要看?看?你们徐家何时纳这位怀你骨肉的新妇,你二?人?一个歹毒一个无耻,倒极是相配——”

    人?群中传来几声低低的叫好,姜离冷眼道:“徐公?子,这外面地冻天寒,劳你把余姑娘抱进?屋子里去,再晚点她的性命也难保。”

    当世男女大防虽不比百年前严苛,可如今余妙芙与徐令则有染,其他人?便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此刻也万不敢沾余妙芙半分,因此,这救人?的重任自就落在了徐令则身上,数十?道目光注视着,徐令则心知事情已无可挽回,若再落个逼死余妙芙的名声,那更是万劫不复,于是他只得咬牙爬起,抹了一把鼻血,颤巍巍将余妙芙抱了起来。

    他本就沾了满身雪泥,此刻鼻梁歪斜红肿,再加上余妙芙身上的血污与他狼狈狰狞的丑态,哪还有半分巡防营少将军的影子?付云慈看?着他走向?不远处的厢房,待从震惊之?中回神后,心底竟无委屈凄楚,反生出劫后余生之?释然。

    有相熟的夫人?上前安慰,又有年轻的姑娘为她打抱不平,江佩竹心知自己怪错了人?,一时心虚地躲去了人?群最后,付云慈呼出一口气,道谢后说,“到底孩子是无辜的,还是去看?看?余姑娘能否保住她和徐公?子的骨肉吧。”

    此言由她口中道出,自是万分讽刺,众人过连廊到了喜阁以东的厢房,刚走到门口,便听里头?余妙芙连声痛叫,徐令则耷眉丧眼站在门口,说是丧家之?犬也不为过。

    裴晏立于檐下吩咐道:“兹事体大,来人?,立刻去庆安伯府和徐将军府上走一趟,再把那两个小厮带上来——”

    厢房之?内,余妙芙被放在窗前罗汉榻上,姜离为其诊脉,庆阳公主也带着侍婢在屋内照看?,眼见?姜离神容冷静,手法利落,庆阳公?主欣然问?:“薛姑娘,如何?她可有保住孩子的希望?”

    姜离沉声道:“幸而余姑娘有孕三月有余,尚有希望,此刻我先施针止血,再开方为其保胎,倘若三日无恙,那孩子便可保住。”

    庆阳公?主点了点头?,又往窗边走了两步,便见?窗外众人?聚在一处,那两个小厮也被带了过来,裴晏严声相问?,二?人?哆哆嗦嗦不敢撒谎。

    “小人?李其,冬月十?一那夜,小姐从徐家回来便把小人叫到了跟前,说让小人?去东市,找些人?多的酒肆茶肆,宣扬寿安伯府大小姐与人在玉真观私通之?事,小人?也不知到底有无此事,一切都是照着小姐交代行事,后来小人?还找了些小叫花子,一人?给几文银钱,让他们也去各处宣扬,等?第二?日天亮,此事果然传遍了长安,直到六日之?前,小姐说事情有些变故,以防万一,让小人?与王群躲去城外庄子上……”

    此人?说完,另一人?道:“小人?王群,冬月十?二?那日,得小姐之?令去玉真观打听寿安伯府大小姐当日与下人?走散的事,探问?了一圈也没?问?出什么来,回府禀告之?后,小姐又让我们二?人?一起去散播私通之?事,我们跑了西市和城南几处热闹地,后来听闻大理寺在调查此事,小人?们也十?分心虚,本以为躲去庄子上便没?事了。”

    二?人?供认不讳,众人?都朝付云慈投去了同情的目光,徐令则也万念俱灰地看?向?付云慈,可付云慈面若冰霜,哪里还会看?他一眼?

    虞梓桐愤然盯着屋内,“好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毒妇,如今让她遂了愿了,却不知有福之?女不进?无福之?家,老天爷也知道什么样的人?最相配,徐公?子一定很心痛吧,这可是你们徐家的骨血……”

    徐令则脑袋低垂,只恨不能遁地而去,这时裴晏摆了摆手,两个小厮皆被带了下去,他转身看?向?屋内,只听见?余妙芙的痛呼声渐渐弱了下去。

    有人?惊道:“不会出事吧,可是流了不少血。”

    又有人?道:“不会的,薛家大小姐可是能起死回生的神医,孩子说不好,但一定不会让大人?出事,等?等?便知道了……”

    话虽如此,但众人?皆目光凝重地盯着门口,今日看?戏是看?戏,但若真出了人?命,却极是不吉,无人?真想看?余妙芙落个一尸两命。

    等?了片刻,门扉半开,庆阳公?主在门内道:“血已止住了,余妙芙人?也醒了,余家人?来了没?有?”

    裴晏道:“还未来。”

    庆阳公?主眉头?皱起,又看?了一眼徐令则,无奈道:“令则,你本为年轻一辈翘楚,为何偏偏走了这么一条路?事到如今,你回去之?后可得好好想个妥善之?策。”

    徐令则脑袋快垂去地上,“我……是,令则遵命。”

    其他人?没?做声,可看?着徐令则的目光已极是轻鄙,正说着话,外间快步行来四五人?,九思上前来道:“公?子,徐家来人?了,徐家离得近来的也快。”

    众人?望过去,便见?未看?到大将军徐钊,来的竟是个年长老妈妈领着三个仆人?,待人?被带到跟前,那老妈妈行礼道:“拜见?公?主殿下,拜见?大人?,消息传回府上,我们将军和夫人?不在家,老夫人?又病重,没?法子,只好派了奴婢前来应话,余姑娘虽是我们府上表亲,但姑娘和公?子的事长辈们并不知情,若有错处,请公?主殿下和大人?责罚便可。”

    这话说的中肯,却惹得庆阳公?主一笑,她素来纵情恣意,此刻也快人?快语道:“余妙芙刚才可是说你们知道内情呢,你们和付家退婚也得要长辈拍板吧?要本宫看?你们此事做的极不地道,徐钊这两年升得快,可只怕一门心思用?在官场上,却耽误了教导孩子。”

    她这话颇为严厉,老妈妈吓得跪倒在地,庆阳公?主摆了摆手,“算了,这些事到底不是本宫能管的,只是本宫从前还算喜欢这两个小辈,如今却是失望。”

    屋内已清醒的余妙芙听着门外所言,只能咬牙流泪,这时,她目光一转看?向?床边净手的姜离,想到好歹是姜离救了自己,她犹豫一瞬,轻声道:“听闻薛姑娘常去寿安伯府看?诊,那想来与寿安伯府的关系更近,可刚才姑娘为何要帮我?”

    姜离擦着手转身,“姑娘认为我是在帮你?”

    余妙芙红着眼道:“你说徐家能退付家的婚事,便不会容名声尽毁的我,这难道不是说今夜是我唯一的机会,让我抓住表哥的心吗?”

    姜离唇角噙起一抹淡笑,眼底却是冷冰冰的,“那姑娘便当我是在帮你吧。”

    余妙芙有些莫名,姜离一边披斗篷一边道:“姑娘好自为之?。”

    她说完抬步朝门口而去,余妙芙看?着她清秀笔挺的背影,却忽觉一股子凉意漫了上来,适才惊恐之?下六神无主,姜离所言似是唯一希望,然而此刻冷静下来,她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何等?蠢事,哪怕她有孕之?事露于人?前,可好歹姑祖母早认定她,她只要怀着徐家的骨肉,姑祖母绝不会弃她不顾,而徐家在御前炙手可热,便是姑祖母也将徐家的前程看?的比什么都重,而她却将此弥天丑事揭于人?前,若坏了徐令则父子的前程,她即便逼得徐令则纳了她,那姑祖母和徐家人?又会如何待她?!

    余妙芙禁不住发起抖来,眼看?着姜离要走去门口,她哑声道:“为什么……你、你是不是有意的……”

    姜离脚步微顿,回头?看?她,“姑娘忘了适才是我替你保住了孩子吗?”

    姜离的目光分明清凌凌的并无情绪,可余妙芙却被她看?的心口发窒,她语难成句道:“可、可是如此一来表哥他只怕……”

    姜离微微一笑,“姑娘受了惊吓实?在多思了,如今姑娘身体欠安,多思一瞬,腹中胎儿便危险一分,姑娘好自为之?吧。”

    她说完抬步而去,只留下余妙芙躺在榻上又惊又怕。

    出了门,姜离看?向?徐令则道:“徐公?子,余姑娘需保胎半月,方子我已经开好,待会儿庆安伯府的人?来了,用?或不用?全?在你们。”

    怀夕跟着递上方子,徐令则看?着那薄薄一张纸,却觉似烫手山芋一般,迟疑片刻才接了过去,这时其他人?上前来,纷纷感叹起姜离医术来。

    “没?想到流了那么多血,还是被薛姑娘救了回来……”

    “薛姑娘不愧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神医,那余姑娘,哎,说一句品行卑劣都是好听的,姑娘却仍能施以援手……”

    姜离坦然道:“案子官府自有定论,是非曲直诸位也有公?断,我既为医者当有医德,除非是即将行刑的死囚,否则不好见?死不救。”

    她言辞沉静有力,听得众人?信服,庆阳公?主便道:“医者仁心,若薛姑娘今日真袖手旁观,那以后可没?人?敢请姑娘看?病了。”

    众人?纷纷附和起来,这时不远处又进?来一行人?,当首一人?是个面相敦厚的中年男子,其后跟着四个手抱锦被的老嬷嬷,几人?急匆匆小跑而来。

    “小人?余庆拜见?公?主殿下,拜见?裴大人?,我们伯爷和夫人?近日身染风寒实?在不能出门,今日之?事伯爷和夫人?已经知晓,二?人?愧责不已,眼下命小人?们先将四小姐接回看?诊,明日官府有何处置,伯爷和夫人?绝不拦阻,还请公?主殿下和裴大人?开恩。”

    庆阳公?主笑道:“这可真是巧了,你们两家商量好了似的,鹤臣——”

    到底是大理寺在调查此案,庆阳公?主便看?裴晏之?意,裴晏道:“你府中人?证已经捉拿归案,业已招认主犯,但余姑娘眼下的情形也的确危险,便容你们将人?带回,明日自会再行传召。”

    余庆千恩万谢,带着几个嬷嬷进?了门,不多时,便见?四人?用?锦被裹着余妙芙抬了出来,余妙芙头?埋在锦被之?中,自是在无脸见?人?,裴晏这时看?向?徐令则,“徐公?子也去吧,关于寿安伯府小姐的案子,明日自会诏你问?证。”

    徐令则早恨不得消失,应声后跟着余家人?一同离去。

    待两家人?走远,众人?面面相觑一瞬又议论起来,今夜闹剧虽暂且落下了帷幕,但可以想见?明日起,余家与徐家的腌臜事定会闹得满城风雨,届时长安世家又不知有多少热闹可看?……

    “大人?!找到分尸之?地了!”

    一片窃窃私语里,卢卓忽然从前院跑来,裴晏一听忙向?前院走去,众人?面生犹豫,又不时看?向?庆阳公?主,庆阳公?主摇头?道:“算了,就在这里等?消息吧,不扰他们当差了,今夜也真是让咱们受累了,不过薛姑娘,早前你怎知道如此多案情?”

    此疑问?盘桓在大家心底已久,付云慈闻言正想帮忙答话,姜离抢先一步道:“我在寿安伯府替付姑娘诊病时遇见?了裴大人?,彼时正遇上裴大人?有一仵作难解之?事,我便自请相助,裴大人?信任我之?医术,便让我参与一二?,由此才知案情。”

    庆阳公?主目光微深,“薛姑娘还会这些……”

    姜离应是,庆阳公?主转头?又把付云慈叫来身边安抚。

    同一时刻的前院中,裴晏正沿着卧房内的机关暗道走入一处地窖中,凛冬寒日,地窖也冷的滴水成冰,然而即便如此,窖内仍恶臭难忍,一眼看?去,地窖五丈见?方,内有三张案台,五斗香柜,每一柜阁上皆摆满了香料与制香器物……

    卢卓道:“大人?,难怪康家没?有一点儿痕迹,他杀人?分尸都是在这里,这里虽然被清理过,但南边有三个木箱,里头?血迹斑斑还有尸虫残骸,应是此前存放尸块之?地,西面的柜阁上发现了五六把香刀,柜子底下有两把斧头?一把锯子,都有卷刃,应是分尸之?用?,东侧的柜子里有几个特殊的瓷瓶,里头?有腐烂污物的残留,最新的一个里头?剩余少量肉泥一般的污物,已结霜冻住,依小人?看?,是死者被磨碎后的心腔。”

    裴晏一一看?过,吩咐道:“都带走。”

    从地窖出来后,卢卓又道:“前院西厢房发现了大量女子之?物,怀疑是康韵的遗物被他搬了过来,我们的人?正在清点——”

    裴晏点头?:“先回喜阁审问?。”

    带着证物回到喜阁,卢卓上前将康景明下颌复位,缓得片刻,裴晏在他面前站定,“说吧,你姐姐和翠竹是怎么死的?”

    知道自己插翅难逃,康景明只痴痴地看?着满屋红烛喜帐,仿佛还在回味与姐姐的冥婚之?礼,裴晏见?他如此作态,沉声道:“你姐姐最后一次出现在下人?眼前,乃是在六月初一,自六月初二?起,你姐姐隔着窗扇对人?说她要闭关研香,自那以后整月未出门,再出现便是七月初二?一大早,有人?看?到你姐姐穿戴齐整自角门而出,她的背影说要给临近的闺中密友送香;翠竹是在六月初二?最后一次露于人?前,那之?后,你对众人?说她要贴身照顾你姐姐,直到六月末,她因偷盗被赶出府,彻底消失……”

    裴晏语声沉定,自有一股子迫人?之?感,但康景明眼下油盐不进?,还是那副三魂去了气魄之?态,裴晏便又道:“按此前京畿府衙的口供时间推算,你姐姐应是在六月初一遇害,六月初二?,翠竹发现你杀了你姐姐,又被你杀人?灭口,你连着害了两人?,连相依为命的姐姐也死在你手中,使?得你性情大变。而后,一来你有制香执念,却天分不足屡屡受挫,你欲行邪魔歪道证明自己于香道并非全?无建树,二?来你需要想法子掩盖谋害你姐姐和翠竹之?行,于是你将错就错,定下了连环杀人?计,而汪妍与你姐姐相识,也是你最容易接近的待嫁新娘,于是你于六月初七,第一个对汪妍动了手——”

    裴晏分析的有条有理,喜阁外众人?也听得专注,但康景明似乎打定主意不言语,令场面有些焦灼,裴晏剑眉微拧,忽而道:“翠竹也就罢了,但你为何要谋害对你恩重如山的姐姐呢?唯一的解释,便是你对她生出不伦之?情,而她对此深恶痛绝,眼看?着她即将出嫁,你因爱生恨,只想杀了她让她以尸体的形式永远陪在你身边,你穷凶极恶,你根本不爱你姐姐,你只是不愿被她抛弃——”

    康景明发起抖来,至最后一言落定,他像被针刺一般骤然抬眸,“我不爱她?!你可知道我们姐弟二?人?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我遇见?姐姐的时候,她七岁我四岁,族中仆从辱骂责打我,她为我拼命,后来那些老匹夫想夺凝香阁,恨不能放火烧死我们,是我背姐姐出火场,后来姐姐为研香中了毒,是我用?自己的血做引子为她解毒,姐姐对我恩重如山,我也愿把性命给姐姐,可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那么早定下亲事,我们明明说好了相依为命一辈子在一起,可她怎能食言?!”

    康景明越说越癫狂,面皮都扭曲起来,“我们是这世上血脉最亲之?人?,明明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这世上除了我,没?有其他人?能对她性命相付,除了她,也不会再有第二?人?为我拼命,她明明说过永远不会抛下我,我记得的,这些年她说过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可、可是她却要嫁去广陵,她要离我而去,我一想到她为别人?十?里红妆,为别人?生儿育女,我便难以忍受,那是我最好的姐姐啊,凭什么我要看?着她委身他人??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可以一辈子只陪伴她,只哄她高兴,可她凭什么失信?!”

    像为自己找到了足够的理由,康景明凛然大笑起来,“世人?都求忠贞不渝,都求天长地久,我只是不想让她离开我,我只是想一辈子与她长相厮守,我有什么错?我那么爱她那么珍视她,我有什么错?!”

    疯魔一般的话语传出喜阁,回荡在无边寒夜之?中,喜阁内外众人?皆听得毛骨悚然,而这时,卢卓自前院快步跑了进?来,“大人?,从妆奁暗盒中搜出来的!”

    卢卓递上一封未写完的书信,其上墨色深浅几变,足见?写信之?人?颇多停顿与犹豫,但最终,这封信正文写完唯剩落款与日期,裴晏一目十?行扫过信纸,端严如他,此刻也不禁流露出惊疑与震撼来,见?康景明仍是毫无悔痛,裴晏定声道:“你以为你姐姐抛弃了你,可倘若她在最后关头?选择以你为重呢?”

    裴晏将信纸展在康景明眼前,他人?虽被押制,可一眼便认出这是康韵的字迹,他表情微僵,狂乱亦渐渐褪去,很快,他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瞳,一股子更为悲怆的恐惧从他眼底溢了出来……

    他不住喘气,不住发抖,某一刻,如绝望困兽一般哀嚎起来,“不,不是这样,她不可能为了我退婚——”

    第023章 噩梦

    “这是你姐姐亲笔字迹, 就藏在她妆奁暗盒之?内,应是她写好藏起,打算寻个万全之?法?退婚,但?可惜, 她还未来得及送出, 便死在你刀下。”

    裴晏目若寒剑, 康景明哀哭道:“不,我不是有意的,是她, 是她发现了我的香谱,斥我染指邪魔歪道,若是往日,我怎会因香谱与她争执?可她就要离我而去, 浮香斋也是她一手经?营起来,等?她一走?我还有何依仗?我不愿给她香谱,我甚至以死相逼, 那把刀是我用来伤自己?的, 我怎么忍心?伤她……”

    康景明痛不欲生, 裴晏定声问:“什么香谱?”

    “是我派人从西?梁寻来的香谱, 只?是、只?是传言其上记载多为百年前魔教修炼邪功所用, 会令人误入歧途, 姐姐正?是得知?这些后才勃然大怒……”

    康景明哽不能言,裴晏道:“那香谱如今何在?所以你姐姐是被你误杀?”

    康景明点头:“我与她为了抢夺香谱拉扯起来, 后被地上火笼绊倒,等?我反应过来时, 便见随手抄起的香刀已刺入她胸口,那本香谱也掉在火笼中烧毁大半, 后姐姐就此断气,我悔不当?初,却不敢叫人知?晓她已殒命,只?好先将她的遗体藏了起来,旁人还好说,翠竹却瞒不过去,第二日她发现了破绽,于是我只?好一不做二不休……”

    “翠竹死后,我惶然无措,康青为我所救,对我忠心?不二,也只?有他知?道我对姐姐的旖念,后来他便说,何不让姐姐真的死去,再用其他人的尸体替换?这时我记起香谱所言,说用有情女子?的心?入香可令人容颜永驻,还能令本不爱你之?人回心?转意,姐姐虽死了,我却想让她陪我更久些,于是我在康青所言之?上,想到了从待嫁新娘身上取心?之?计,我知?道第一个死者的亲属会格外受怀疑,再加上尸体腐烂程度不同,于是,我必须让我姐姐做第二个死者,康青出身戏班,自小会模仿他人声音的口技,我与他正?好利用此技杀人。”

    康景明心?防溃败,有问必答,裴晏又道:“你如何以心?入香?”

    康景明目光呆滞道:“在制香最后两步,加入磨碎的人心?,刚好为了造出奇货可居之?势,一颗人心?也制不了多少香,于是,我定下了那限量发售的法?子?,却不想此举果然令浮香斋的名头一日千里……”

    裴晏朝外间看了一眼,“你的意思是,所有限量之?香皆加过人心??”

    康景明木木点头,又一错不错地看着?裴晏拿着?信纸的手,这时裴晏将信交给卢卓,走?出喜阁道:“公主殿下和诸位疑问可解了?时辰已晚,更细致的问证也暂不便公示,公主殿下和大家都请回府歇下吧。”

    此时早过了二更天,在场的夫人小姐们最为关心?的也是哪些香脂加了人心?,如今有了定论,有人松了口气,大部分人则都骇然作呕。

    庆阳公主青白着?脸道:“也好,眼下也确无留下必要,若还有何乱子?与香膏有关,鹤臣,你得派人知?会我一声,我实不想被耍弄的不明不白。”

    裴晏应好,庆阳公主这才当?先离去,她一走?其他人自是跟从,薛沁本有意等?着?姜离,却见姜离与付云慈几人站在一起,而裴晏道:“付姑娘请留步。”

    众人闻声只?以为是为了余妙芙污蔑诽谤的案子?,皆不以为意,薛沁见付云慈驻足,虞梓桐与姜离也未动,轻哼一声后先一步转身离去。

    等?其他人走?远,裴晏道:“再审问下去,康景明必将交代玉真观之?行,按此前对寿安伯之?诺,此事我不会记录在案,你们可安心?,余妙芙的案子?大理寺会按章程办,但?案子?呈报御前后有何论断,尚难保证。”

    付云珩一听?便明白,“鹤臣哥哥你放心?,我们府上虽不比徐家在御前得脸,可送几封弹劾折子?还是容易的。”

    裴晏颔首,目光一转看向姜离,“此番幸有姑娘相助,待案子?初定我再登门致谢。”

    姜离敛着?眉目,“举手之?劳罢了,大人不必在意。”

    裴晏视线停留在她身上,正?要再说什么,一旁付云珩道:“姐姐先回府,晚些时候我回去再与你说这贼人如何交代的。”

    付云慈便道:“此番多谢裴少卿了,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裴晏应是,付云慈三人一道朝浮香斋的方向走?去,虞梓桐边走?边感叹,“怎么也想不到,竟是这对狗男女在害你,也幸好退了婚,今日又当?众揭了丑,往后再没人敢拿此事欺负你,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收场。”

    付云慈苦笑道:“这么些年,终究是看错了人。”

    说着?她又握住姜离冷冰冰的手,“薛姑娘,此番最该感激的人是你才对,我知?道你连日奔波,如今这案子?水落石出了,改日我在府中设宴正式拜谢你。”

    姜离失笑,“何须如此?我为医家,治病救人本是应该。”

    付云慈摇头:“救人是你医家之?责,可帮我查案子?呢?”

    问至此,姜离语声深长起来,“今次虽有官府查证,可大抵我来自江湖,对官府并不尽信,何况这世上公道与真相从来难得,越是难得,我越习惯靠自己?去求证,所幸裴大人秉公严明,如今一切有了定论,也还了你清白。”

    虞梓桐听?得不住点头,“薛姑娘所言极是,不过今日我没想到裴鹤臣竟能当?众审问那二人,事情牵扯庆安伯府和徐府,但?凡换个人都求个大事化小为重,免得为自己?惹来祸端,且他往日从来恪守规程,今日也算破了例。”

    姜离听?得若有所思,付云慈道:“你回长安也没多久,与他交集亦少,不知?这几年裴少卿已变了许多,再不似往日白鹭山书院的他了。”

    虞梓桐耸耸肩,语气漠然几分,“是嘛,不过他变的再多,我也不会忘记他欠魏旸。”

    付云慈想说什么,可看一眼姜离,到底止了话头,“好了,改日我设宴答谢薛姑娘,你也同来,薛姑娘刚回长安,往后咱们就是她在长安的依仗!”

    虞梓桐一笑,“那是自然!我说了,救了你便也是我的恩人呢。”

    三人说笑着?找到了自家马车,一番道别后,姜离方上了薛氏马车,车厢内一片漆黑,姜离紧靠车璧,平静许久的心?腔又窒闷起来,马车之?外,长恭正?要扬鞭,浮香斋内却忽然跑出一道人影,仔细一看,竟是九思。

    九思一路小跑过来,“薛姑娘,这是公子?吩咐为您送来的风灯,说您下午去了义?庄,回去的路上多半害怕,这盏灯为您照亮使。”

    姜离掀开帘络,果然看见九思举着?一盏油灯,她微微一愣,怀夕连忙探身接过,“谢谢裴大人了,有灯是再好不过了!”

    九思笑道:“姑娘回去路上仔细些。”

    姜离点头,“多谢。”

    马车走?动起来时,车厢内满是昏黄暖光,怀夕看看姜离,再看看手中灯盏,轻声道:“姑娘不怕义?庄也不怕死人,但?今日起火连奴婢都心?有余悸,裴大人送来的这盏灯很?是时候。”

    姜离盯着?油灯,点漆  似的瞳底映出跳跃的烛火,胸口那股窒闷也淡了些许,然而看着?看着?,她秀眉拧起,熟悉的怪异之?感又涌上了心?头。

    回到薛府之?时已近子?时,管家薛泰正?在门口候着?,“大小姐,老爷在书房等?您。”

    姜离早有所料,拢了拢斗篷往薛琦书房而去,走?过两道曲折回廊,便到了薛琦的明理堂,待进?了门,便见薛沁和姚氏皆在,见她回来,姚氏起身行礼,薛沁则是红着?眼,她换了新衣鬓发半散,一副沐浴过,还刚刚哭过的样子?。

    姜离欠身请安,“女儿?见过父亲。”

    薛琦面沉如水,“泠儿?,你这几日早出晚归,我原以为你是去寿安伯府给那姑娘治病,却不想你竟然是去帮着?大理寺查那新娘屠夫案?!”

    姜离点头,真真假假道:“在寿安伯府给付姑娘看诊之?时见过裴大人,裴大人请我为他分辨一样香药,后来又帮他验看了两具尸体。”

    薛琦一愕,“尸体?大理寺有仵作何需你验尸?仵作是下九流的行当?,你是堂堂薛氏大小姐怎能去做那样的事?更别说会沾染晦气令家宅不宁。”

    姜离轻愕道:“父亲是御史台之?首,是天子?近臣,天威泽沐,何等?晦气能令薛氏不宁?我虽非仵作,却是医家,医家不光能治活人,亦能看死人,不过是举手之?劳,我想着?父亲和大理寺多打交道,能帮便帮了,倒未多想。”

    如此一言薛琦反而哑口,又听?她提大理寺,便问:“这案子?是裴世子?主审,是他亲口请你相助?”

    姜离想了想,裴晏的确开口过,她便点头,“不错。”

    薛琦轻嘶一声,“若是他开口,倒的确不好拒绝,你刚回来不知?他的厉害,他此番去大理寺不过是陛下想令他多些实绩,将来定不会止于此。”

    姜离听?得认真,薛琦郁气也散了不少,这时又语声微凝道:“自永昌一朝后,女儿?家沾染朝堂公差便易惹非议,父亲倒不是不愿你悬壶济世,实在是咱们这样的人家需得处处谨小慎微,你弟弟明岁入科场,凭他的才学,是必定高中的,届时咱们还要更引人瞩目些,所谓登高跌重,你务必牢记行事谨慎四字——”

    顿了顿,他又道:“今夜叫你来,除了叮嘱这些,还要你做做准备,明日午时随我入东宫拜见你姑姑,她这两日身子?安泰了,这些年也时常惦念你。”

    姜离心?腔一跳,敛眸道:“是,女儿?明白。”

    见姜离礼数周全,姿仪绝俗,薛琦看来看去,也挑不出别的错,末了只?得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太晚了,回去歇着?吧。”

    姜离应是,又行一礼转身出了门。

    她前脚刚走?,后脚便听?薛沁嘟囔道:“这就是父亲说的教训,女儿?也想给姑姑请安,父亲何故只?带长姐……”

    姜离无动于衷,待走?远了,怀夕低声道:“终于等?到见太子?妃了,不是薛大人说起,奴婢都要忘记咱们大周也是出过女帝的,女学正?是那时兴起的……”

    近八十年前,大周传至永隆一朝,永隆帝李尧帝后感情甚笃,奈何膝下子?女缘薄,待临终时将皇位传给了当?时二十岁的镇国平阳长公主李妗。李妗继位后改元永昌,在位期间励精图治创永昌盛世,彼时民风开化,大兴女学,公主甚至能与皇子?一般上朝问政,眼看着?即将开女子?恩科,永昌帝却一病不起,皇位终被次子?李琇所夺。

    李琇在位时年号德兴,民风退至永隆年间,女子?虽可入私学,女子?恩科却绝无可能,到了如今景德帝李裕登基,其在位三十九年,可称雄才大略,但?在其治下,女学渐少,后来只?有贵族女子?为求美名才入私学受教。

    怀夕这时又问:“今夜虞姑娘说裴大人亏欠的那位,可是魏氏公子??”

    姜离眉眼晦暗道:“是。”

    见她面色有些苍白,怀夕抿紧唇角不敢再问,待回了盈月楼,怀夕独自侍候姜离沐浴更衣,待躺在榻上之?时,已近四更天。

    姜离实在累极,几乎沾枕便入了梦。

    梦里依旧是纷扬的大雪,她隐在人群里,目眦欲裂地望着?朱雀门前阔达的刑台,在那刑台之?上,广安伯府四十三口,被五花大绑压跪着?。

    魏阶与虞清苓伤痕累累,辨不出人样,魏旸拖着?残废的双腿,懵懂地抬起了头,他神智已坏,不晓得待会儿?是要做什么,目光逡巡时,却竟敏锐地看到了姜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挣扎着?往前爬,又撕心?裂肺地朝她大喊——

    “妹妹不要来——”

    “好痛好痛,妹妹快跑——”

    姜离心?如刀绞,声嘶力竭的呼喊被梦境吞噬,她奋力向魏旸靠近,下一刻,眼前的场景变换,她竟正?在逼仄狭窄的漆黑楼梯上疾走?。

    身前是看不清的黑色背影,身后是辩不明的低沉脚步,她一时分不清自己?是在追还是在逃,却只?觉恐惧没顶,如芒在背。

    急促的喘息声回荡在耳边,楼梯转过一道又一道,人也似陷入茫茫迷雾,直到热浪袭来,妖异的火舌闪着?焰光,似灵蛇一般攀延而至,朱栏彩槛被火光吞噬,巍峨的楼阙在浓烟中摇摇欲坠,她断然驻足寻求逃生之?路,但?诡异脚步倏地欺近,一股子?大力自后袭来,她一个趔趄朝无边无际的火海扑了下去。

    雪夜中的盈月楼寂然无声,姜离在烈火焚身的梦魇中痛苦地呜咽起来……

    第024章 求子

    姜离着玉色绣辛夷折枝纹堆花袄裙, 披月白碧竹云纹斗篷,沉静端庄地坐在?马车里,薛琦坐在?她对?面,怎么看怎么满意, “泠儿虽在?江湖长?大, 可这通身?气韵, 却与在?长?安城长?大的世家姑娘们别无二致,你师父将你教养的极好,可惜她归隐养病, 否则真该接她来长?安享福。”

    姜离牵唇,“师父她老人家年?事已高,也不习惯长?安繁华,父亲不必牵挂。”

    薛琦本也没有几分真意, 闻言笑笑不再提,掀开窗帷朝外看,见朱雀门遥遥在?望, 他便道:“你姑姑这些?年?在?东宫不易, 待会儿见了她, 可得谨守规矩。”

    姜离似疑惑, “姑姑是太子妃, 是未来的中宫之主, 怎会不易?”

    江湖中人哪懂天?家利弊,薛琦不以为奇, 解释道:“这一切都要从子嗣说起,你姑姑十六年?前?嫁与太子殿下, 当年?便有了身?孕,可一年?之后孩子出生却是个女儿, 虽一早得封安乐郡主,可女儿家在?天?家有何?用?那之后又过了三年?,太子妃有过一次身?孕,可怀胎三月时孩子未保住还伤了身?子,这些?年?再未有过子嗣。”

    姜离面露遗憾,又道:“但姑姑太子妃之位并未受影响,只要太子殿下与姑姑恩爱,难道还有人敢指摘姑姑的不是?”

    薛琦苦笑:“傻孩子,皇家哪有不变的恩爱?太子殿下……也不可能只你姑姑一个,如今除了一位并无子嗣的良媛受宠以外,有位侧妃宁瑶是你姑姑最大的对?手?。”

    “这位宁侧妃是兵部尚书宁胥远之女,她比你姑姑晚两年?入东宫,却一举得男生下了皇长?孙李翊,这位皇长?孙天?赋绝佳,三岁习文,五岁做赋,当年?极得陛下宠爱,刚满五岁就被立为皇太孙,陛下在?位年?久仍是龙马精神,太子彼时也立了十多年?,皇太孙受宠,太子地位更是稳固……”

    说至此,薛琦意味不明地叹道,“不过好景不长?,后来一场大变,皇太孙过世了,若如此也就罢了,偏偏宁侧妃在?皇太孙故去之前?还诞下了一子李瑾,这次子虽远不及皇太孙的天?资,但这几年?陛下为了弥补皇太孙的遗憾对?他宠爱颇多,一早便封宣城郡王,还时常令他伴驾御前?,亲自教他骑射弓马,与当年?的皇太孙相?比也不遑多让,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就因?为先后两个儿子,宁家得了陛下看重,宁侧妃也极得太子爱重,你姑姑这些?年?担着贤德之名稳坐太子妃位,可将来如何?却说不好了。”

    薛琦说着再笑不出来,“你今日入东宫除了知晓你姑姑的处境外,若遇到了太子殿下和宁侧妃,也需谨慎守礼,并且,与皇太孙有关的一切皆是禁忌,不可说不可问,便是听?到了别人议论,也万万不敢接言。”

    姜离面生疑惑,“皆是禁忌?是因?太子殿下和宁侧妃丧子之痛?”

    见她目光澄澈并无杂念,薛琦索性道:“不止如此,还因?为当年?皇太孙并非病逝,而是被人害死——”

    姜离佯做惊色,薛琦继续道:“六年?前?,也就是景德三十三年?,长?安城生过一场延续了半年?的瘟疫,彼时长?安死伤数千人,皇宫内外严防死守,身?处东宫的皇太孙却不知怎么染了病,为给他治病,尚药局和太医署的御医皆常驻东宫,可用药两月眼看有了起色,皇太孙却于那年?的除夕夜暴病而亡,陛下和太子震怒,一时间在?此事中得利之人都成了怀疑对?象。”

    姜离凝声道:“首当其冲便是姑姑?”

    薛琦点?头,“你姑姑,还有与太子殿下不睦的肃王殿下,甚至是东宫内因?伺候不周而被责罚过的宫女太监,都多少引得怀疑,但幸好彻查之下,查出是当时身?为太医令的广安伯魏阶用错了医治之法,致使太孙殿下暴亡。”

    姜离迷惑道:“用错了医治之法?”

    薛琦点?头,“你是医家,当知道即便病症相?似,但不同病患治法也不同,而这位广安伯有一门独门针法名唤‘伏羲九针’,这套针法更是千变万化,乃魏氏绝技,而其中最要紧的一套医理,便是针法除了依据病患病症而变之外,还依四时而变。”

    见姜离眉眼肃穆,似听?得十分认真,薛琦又道:“父亲不懂医道,但大意是说,同样的病在?春天?用的针法,在?冬天?便不可用,用的不对?甚至可夺人性命,而他行针走穴刁钻奇诡,甚至与通用医道相?悖,也因?此这套绝技外人极难学会,当时给皇太孙用药乃是众人会诊,施针却是他一人,出事后,所有御医皆被禁足严查,本来外人也不确定他针法有何?错,但幸好,当时不止他一人会伏羲九针,他有个小?徒弟也会。”

    姜离呼吸微凝,薛琦唏嘘道:“那小徒弟是她夫人所收,听?说当年?她夫人很想要个女儿,可也在月份尚小时小产了,同年?遇到了那个孤女,便将其收在?身?边学医,后来那孤女性情极得她喜欢,二人便将其收做义女求个儿女双全,当时那孤女医术有所成,也知伏羲九针之理,事发之时,她正在看顾皇后娘娘的旧疾,被叫来查问时不知东宫出了大乱,于是问她什么她便说什么,只以为陛下在考较她的医术。”

    薛琦嘲弄道:“同样的医理,那小?徒弟所言却是截然不同的施针法,其他御医一合计,发觉广安伯那夜施针似乎刻意忽略了他们此前会诊的几点?结论,再一琢磨,那不就是广安伯激进?贪功用了铤而走险的法子,从而害死了皇太孙?”

    “如此真相?大白,广安伯一家被下狱治罪,你姑姑和肃王也得清白,不过,广安伯在?狱中并未认罪,反说自己是被人陷害,还捏造了根本不存在的脉案。宁侧妃做为太孙殿下之母,也不信从未失手的广安伯会平白害死自己的孩子,她当年?严词指控广安伯定是受人指使,只是寻不到证据,随着广安伯一家被问斩便不了了之了,但这个心结却是埋下,这么多年?,她和你姑姑面上和气,暗地里数次争锋相?对?,因?此你碰见她需得格外小心。”

    姜离惊疑不定问:“那广安伯到底是不是受人指使呢?”

    薛琦轻啧一声,否定道:“自然不是,当年?案子是父亲与三法司同审,那广安伯一直在?喊冤,说的是陷害,可没交代任何?人出来——”

    姜离又问:“那万一他所言不假呢?”

    薛琦脸一板,“你这孩子,有谁闯了弥天?大祸还能自己承认的?他们伯府上下四十三口人呢,满门抄斩的重刑,你说他敢松口吗?”

    他眼睛眯起,凉声道:“太孙殿下的死也是陛下的心病,谁敢牵扯其中?何?况当年?的案子是钉死的,他那徒弟当时可不知东宫之事,她所言难道还能有假?有这份证供,再加上太医署其他御医说他性子清傲,素来喜欢剑走偏锋,以及三月来的脉案诊断等人证物证,总之广安伯的罪无可辩驳,就是他施针有误。”

    薛琦说的斩钉截铁,又道:“父亲给你说这些?,是要你不出差错,当年?的案子已经钉死在?广安伯身?上,你适才所问对?父亲说说也就罢了,可不要对?旁人胡言,因?为你姑姑的缘故,薛氏的立场也曾存疑,所以你尤其不能说错话。”

    姜离拢在?袖中的指节紧攥,面上仍是沉定,“是,女儿明白的。”

    薛琦舒出一口气去,只觉这个女儿明明面上温婉守礼,却又时而透出几分不驯,仿佛这份规矩娴静只是她伪装而出,薛琦仔细看姜离片刻,见她一双眸子清凌凌尽是坦然,只得将这份不驯归结于她长?于江湖,骨子里多有不羁。

    马车在?朱雀门停下时,早有东宫小?太监在?外等候,见着二人快步迎上来,“拜见中丞大人,拜见大小?姐,请随小?人来——”

    小?太监在?前?带路,姜离跟在?薛琦身?后,自朱雀门步入禁中,再沿悠长?宫道步行一刻钟方至嘉福门,又过崇明、嘉德二门,再沿嘉德殿以东的宫廊入崇教门一路往北,又足行一刻钟后至太子妃薛兰时所居的景仪宫。

    景仪宫在?储宫以东,殿阁画栋雕梁,殿内珠帘锦绣,姜离刚入正殿,便见多宝阁上错落摆放着数盆幽兰,满室清香怡人,太子妃薛兰时与安乐郡主李嫣坐在?西窗之下的贵妃榻边,手?执铜剪,正打理盛开的墨兰花枝。

    小?内侍上前?通禀:“太子妃娘娘,中丞大人和大小?姐来了。”

    薛兰时年?已三十六,今日梳如惊鸿翅翼般的高髻,饰以珠钗琳琅,转头看来时,方见其面施丽粉,双眉如黛,一袭品红牡丹花开宫裙衬的她雍容明艳,她唇角噙着淡笑,目光却极有分量地在?姜离身?上逡巡,见姜离行完礼后,微垂眉目不卑不亢,她莞尔一笑道:“规矩倒是极好,嫣儿念叨你几天?了,你来本宫身?边。”

    薛琦抄手?站在?一旁,“让太子妃好好看看你。”

    姜离依言走近,安乐郡主这时先站了起来,她梳蝉鬓堕马髻,上着绿衫连珠纹褙子,配红黄间裙与天?青蒲陶纹纱裙,腰间系着一条珍珠、花钿串连而成的璎珞带,行走间宝石光芒流霞溢彩,她噙着笑,好奇地绕着姜离转了半圈,像在?欣赏什么新鲜物件儿。

    薛兰时放下银剪,“是在?徐州长?到十岁?”

    姜离应是,薛兰时又问:“除了你的养父母,再没有别的亲属了?”

    姜离道:“本还有表叔表婶一家,可今岁水患,他们也遇难了。”

    薛兰时深长?道:“是啊,也是巧了,今夏一场水患,徐州死伤近万人,你养父母的亲族也无一幸免,令本宫意外的还有你外祖父送的碧玉锁,这么些?年?竟然不曾丢失,也实在?是不幸中的万幸,当年?拐子带你南下之时,也未打它的主意?”

    姜离之所以被简伯承找到,正是因?一块碧玉长?命锁,那块玉锁乃是简老太爷亲手?雕刻,后来薛氏报官虽道明小?薛泠被拐时携带此物,但并未详细形容其上纹样,因?此多年?来无人可冒充,那是一块极好的碧色羊脂玉,至今未遗失的确古怪。

    姜离定声道:“是因?当年?养父买下我时,存了一心善念,想着万一我有朝一日需要此物,便为了这唯一一样信物多给了拐子银钱。”

    薛兰时站起身?来,又绕到了姜离后背处,轻一抬手?,抚上了她纤薄的肩胛,“这里的疤痕留了多年?,也真是苦了你,当年?你被拐时,身?上正患着疹病。”

    薛氏要认回大小?姐自不可儿戏,九月消息传回长?安,薛琦无法走脱,便派了薛瑀前?往许州接应,除了听?简伯承讲述前?因?后果?,确定碧玉锁无错漏之外,薛家的嬷嬷还有验明正身?这一道,而更让薛家人确认她身?份无疑的,正是后背这处疤痕。

    姜离缓声道:“养父说过,当初买我时肩头已被冻伤,他们只以为是冻疮,治了许久才好,因?耽误太久便留下了这道疤痕。”

    薛兰时微微一笑,收回手?重新落座,“你是个有福的孩子,这些?年?虽流落在?外吃了苦头,可也学了本事,听?闻你刚回长?安便医治了不少人。”

    姜离应是,薛兰时便问:“擅治何?病?”

    姜离谨慎道:“跟着师父所学颇杂,最擅妇人病和小?儿病。”

    薛兰时缓缓颔首,“本宫知道,你师父名号太玄仙姑,常在?江南一带行医。”

    姜离回长?安已过十日,却今日才得薛兰时召见,究其缘故自不是她身?体?抱恙,多半是往江湖上打探她来历真假,姜离泰然应对?道:“是,太玄是师父的小?字,她本是连州人,如今正在?越秀山中隐居养病,有位师兄侍奉在?她膝下。”

    薛兰时微微点?头,这时安乐郡主李嫣忍不住了,上来道:“人人都说你救活了断气七日的烈刀门门主郑千山,说你能起死回生,这是真的吗?”

    李嫣年?方十五,生的杏眼桃腮,语气中也颇多稚气,姜离莞尔道,“郡主,医家并非神仙,并不能做到真正的起死回生,我的确救活了郑门主,但他彼时还未死。”

    李嫣愈发好奇,“还未死?可不是都要下葬了吗?”

    姜离微笑道:“郑门主当时乃是为奸人所害,他江湖声望极高,若凶手?只用一种?法子,那天?下名医奋力施救,郑门主无论如何?也死不了,是以,害他的凶手?特意用了障眼法,当时郑门主中了两种?毒,前?去治病的医家想尽办法解了毒,但郑门主未醒不说,反断了气息,这时大家以为他已死,却不曾想到,这正是凶手?的计策——”

    李嫣目光灼灼,连薛兰时也听?得专注,姜离道:“其实在?解第二种?毒的时候,那凶手?就混在?了前?来问诊的医家中,他借看诊之机,以微末毒针封郑门主大羽、承光、风府,神堂、魄户、魂门六穴,一边为其解毒,一边令其心脉衰微入假死之态。众人眼见用尽了法子郑门主反断了气,只以为郑门主是毒未净而亡,倘若郑门主被下葬,那他便会被活活憋闷而死。而我彼时正在?烈刀门山下行医,听?完流传的郑门主病状便猜到了关节,幸而郑门主有深厚内力护体?,我赶去的时候还来得及。”

    此事生在?江湖,后在?长?安城流传,却无人想到内情这般曲折,李嫣目光大亮道:“那你是如何?只听?病状便知内情?!”

    姜离笑道:“人之脏腑经脉大有乾坤,延医用药需抽丝剥茧,而病况变幻也必有因?果?关联,我师父擅针灸与汤液,深知那些?大夫所用之法并无错处,但郑门主反而气绝,那我便猜到了凶手?还有第三手?杀招未被发觉。”

    李嫣叹为观止,“原来如此,怪道你声名远播,是你比其他大夫聪明百倍。”

    姜离含笑不语,这时注视了姜离良久的薛兰时倏地问道:“阿泠可擅妇人病?”

    姜离看向她,“不敢言擅,但可一试。”

    薛兰时看向门口内侍,两个内侍互视一眼,外退两步,将殿门也掩了上,薛兰时伸出手?来道:“那便请你帮本宫诊一诊。”

    姜离上前?,“娘娘何?处不适?”

    姜离将指尖搭在?薛兰时手?腕上,薛兰时盯姜离片刻,开门见山道:“并非是不适,本宫是想求子。”

    薛琦面上笼上愁云,李嫣也憋着嘴叹气,三人目光都落在?姜离身?上,姜离凝面未语,只专心问脉,三人只觉等了半刻钟功夫,才见姜离秀眉微微皱起。

    薛兰时沉声道:“怎么?本宫果?真不能再孕吗?”

    薛兰时已三十有六,纵然保养得宜似未至而立,但她贵为太子妃,怎样好的御医未曾看过?若非姜离在?江湖上享有盛名,她对?这个侄女也并不抱希望,因?此,哪怕姜离说她不能再孕,她也并不算失望。

    然而她问完,姜离默了默道:“娘娘并非无再孕可能。”

    薛兰时做好了心理准备,乍听?此言神容一震,这时姜离肃眸道:“不过,娘娘在?求子之前?,应先解毒。”

    第025章 登门

    “解毒?!”

    薛兰时还?来不及为有再孕可能开心, 又?被吓一跳,薛琦也听得骇然,“什么毒?太子妃娘娘好端端的怎会中毒?”

    姜离又?换一手请脉,又?问道:“娘娘平日里可会有心悸失眠, 口舌发涩, 无端烦热, 指尖四肢发麻无力之状?”

    薛兰时蹙眉道:“的确偶有此状,但本?宫请御医来看过?,说是?本?宫忧思过?多、脾肾有虚, 气血有损所致,近日尚在温补调理。”

    姜离仔细分?辨脉息,目光亦一寸寸滑过?薛兰时的发髻、眉眼、面颊,再至她纤细的颈子、手腕, 最后至指甲,她又?道:“御医没有说错,但我猜他们?开方?子调理的效用?极慢, 甚至时常反复, 再次来看时, 依旧以为娘娘思虑过?重, 娘娘听得反而越发担心, 如此来回往复, 娘娘近年定是?用?药不断,比如艾附暖宫丸、磁朱丸、白薇丸、阳和解凝膏等药, 不知我说的可对?”

    薛兰时面色复杂起来,她身?份贵重, 医药脉案从来为东宫之秘,如今姜离只问脉便猜出大半, 她是?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

    姜离见她神色便知自己所猜不错,随即道:“艾附暖宫丸主治血虚气滞、下?焦虚寒所致的月事?不顺,磁朱丸主治心肾阴虚,心阳偏亢导致的心悸失眠,头晕耳鸣,白薇丸是?为不孕求子,阳和解凝膏温经散寒,化湿止痛,消肿散结,都是?妇人病常用?之药,但这些药中也多有毒性——”

    “艾附暖宫丸中的附子和艾草不可常用?,磁朱丸的磁石与朱砂,白薇丸的附子、钟乳、紫石英与白石英,阳和解凝膏中的生川乌、生附子、麝香等,常用?混用?皆有毒性,娘娘虽多有注意,但娘娘用?药年久,长久积累下?来毒性已入脏腑。”

    薛兰时眉尖蹙起,“那按你之言,如今如何?解毒?”

    姜离收手,“如今不可用?繁药,只需服用?葱白豉汤,加以控制饮食,再十日一次施针,月余便可为娘娘尽除积毒。”

    薛兰时唤道:“秋雯——”

    话?音落下?,守在外的掌事?姑姑走了进来,薛兰时道:“听阿泠的吩咐。”

    秋雯应是?,姜离便道:“葱白五钱、豉七钱,人参三钱,熬汤煮沸,饭前饮下?,一日三服,平日饮食需清淡得宜,不食大肉多食鱼虾,早膳只用?黍米白粥佐以鲜菜,如今深冬,若娘娘哪日手脚发僵逆冷,心中烦闷,则可在用?膳时多加一盏温酒服下?,不可多服。”

    秋雯仔仔细细记下?,薛兰时道:“两月之后便可除毒?那何?时才能再孕?”

    姜离道:“除毒之后继续为娘娘调理身?子,施针加汤液,短则半年多则一年,便能让娘娘有再孕之机,但受孕非女子一人之责,太子殿下?也需身?体安泰才好。”

    薛琦听得无奈,又?警惕地朝外看,“你这孩子,太子殿下?自是?安泰的。”

    薛兰时倒是?笑开,“本?宫明白你的意思,半年一年的虽然还?是?慢,但这么多年本?宫都过?来了,如今好歹有了希望,知道你擅施针,本?宫也为你准备好了。”

    她起身?入内帷,姜离也跟进去,没多时,秋雯自耳房捧出个针囊来,姜离打?开针囊道:“请娘娘仰躺,露出胸口与腹部——”

    秋雯帮薛兰时更衣,姜离一边施针一边道:“鹰窗穴主治乳痈,寒热气短,坐卧不安,神阙与归来二穴主女子阴寒,关元活宫,冲脉与足少阴之会穴气穴亦治胞宫虚寒,月水不通,娘娘沉疴已久,我尽力为娘娘徐徐理之。”

    适才在外时姜离未细说她妇人病症,此刻施针,却是?颇为对症。

    薛兰时微微闭着眼睛道:“你是?个细致的孩子。”

    姜离不再多言,待一刻钟后为薛兰时施针完毕,她起身?合衣,只觉小腹暖热松快,果与片刻前多有不同,她眼底明光更甚,拉着姜离的手朝外走,又?语重心长道:“阿泠,若你真能让本?宫再孕,那你便是?薛氏的大功臣。”

    说着话?,薛兰时触到?她掌心一层薄茧,“你行走江湖,可会武艺?”

    姜离摇头,“我禀赋极差,少时还?患过?心疾,并未学过?武功。”

    见她们?出来,薛琦和李嫣迎了上来,皆疑问地看着她,似在等她评价。

    薛兰时笑眼微弯,拍着姜离手背道:“这些年本?宫看过?不少大夫,也因此用?药颇杂,但十多年看下?来莫说有何?人能助本?宫,便是?真正能信任之人都寥寥无几,但如今阿泠回来了,自家孩子自与旁人不同,适才只施针,已让本?宫知道她那盛名所言非虚,天可怜见,我们?薛氏竟出了这样一位医家奇才。”

    薛琦松了口气,李嫣则觉惊艳,姜离谦虚道:“大周最好的医家在尚药局、左春坊药藏局与太医署中,我年纪尚轻当不得娘娘如此夸赞,此番医治之法娘娘若有疑处,我也可与太医们共诊。”

    薛兰时失笑,“你不必自谦,你年纪虽轻,但本?宫看了那么多大夫,岂能不知?几年前本?宫身?边倒是?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也擅妇人病,但可惜一来此人是?男子多有不便,二来,这些年此人官虽升了,心气却低了,年年自请外派地方?费力不讨好。”

    薛琦听至此道:“娘娘别说,白敬之这两日也该回来了。”

    薛兰时拉着姜离在身边坐下?,摇头道:“此人胆小,用?不得了,本?宫看阿泠就极好。”

    她看向姜离,“姑姑信你,你莫要让姑姑失望。”

    此时自称姑姑,代?表她对姜离颇为赏识,姜离颔首,“是?,我自尽力为姑姑分?忧。”

    薛琦面露笑颜,唏嘘道:“若是泠儿能帮得上娘娘,明岁湛儿再一举高?中,娘娘便可高?枕无忧了。”

    薛兰时道:“哥哥有一双好儿女,如今阿泠在长安,本?宫想见便见了,湛儿在书院哥哥却得照顾周全些,前次陛下?还?问,说湛儿近来可做好文,本?宫只道他为了明岁入科场做准备,未有闲暇做赋,陛下?听了也十分?期待湛儿明岁能拔得头筹。”

    薛琦笑的眼睛眯起,“明白明白,我不会疏忽湛儿的,您尽管放心。”

    薛兰时很是?满意,唤来另一个叫明夏的侍婢,“去把给阿泠备下?的那套头面拿来,这些年这孩子在外面受苦,本?宫这做姑姑的头一次见面总要表表心意。”

    明夏应是?,李嫣上前拉住姜离的手道:“表姐,你的医术这样厉害,可打?算收徒儿?我在这宫中好生无趣,不如去找表姐学医吧?”

    姜离失笑,“学医辛苦,我实在不忍郡主受苦。”

    薛兰时也道:“你莫要胡闹了,被你父亲知道,又?要斥责你。”

    李嫣嘴巴一瘪,“反正父亲心里只有李瑾,女儿都三日未见过?父亲了。”

    薛琦听得心紧,“太子殿下?这些日子在忙什么?”

    薛兰时叹气道:“在忙徐州水患余事?,水患虽在夏天,可灾民太多,从入冬到?明年开春如何?安置是?一大患,朝廷怕再生襄州那样的乱子,一直在定计策,再加上此番水患毁掉了不少河堤,若不趁着冬日修补,明岁春夏又?要出事?,偏生如今朝廷找不出像沈栋那样的治水能臣,如今工部和都水监那些人都焦头烂额呢。”

    襄州民乱正是?流民太多之祸,朝廷自不能重蹈覆辙,薛琦了然,“那我明白了,那娘娘便好生养身?子,再防着景华宫那位便是?。”

    薛兰时凉凉一笑,“李瑾越来越得陛下?喜欢,防不防的也不打?紧了,他不比他哥哥英才,命却是?比他哥哥贵上百倍,实在让人唏嘘。”

    薛琦听得心惊,“娘娘慎言,您知道此事?提不得的。”

    薛兰时浅吸口气,又?恢复成端庄雍容的样子,“罢了,本?宫心里有数。”

    见她施针完面有倦怠,薛琦便道:“娘娘好生养着,天色不早,我便带着泠儿先告退了,娘娘有何?不适,只管宣召泠儿便是?。”

    薛兰时便道:“好,十日之后,本  ?宫派人去接阿泠。”

    姜离起身?行礼告退,又?跟着领路的小太监一路出宫,刚过?了崇仁殿,却见不远处一个年轻公子进了太子议事?的崇教殿,薛琦眉头微皱,“那是?宁家小公子?”

    小太监应是?,又?低声?道:“入冬之后,宁家小公子经常被太子殿下?召来说话?。”

    薛琦哼了一声?,待出了朱雀门上得马车,面色才彻底沉了下?来,姜离就坐在对面,不好装作没看见,便道:“父亲,那位小公子是?……”

    薛琦道:“是?宁侧妃的弟弟宁珏,宁家本?来只有宁瑶一个独女,可宁胥远三十多了,又?得了个宁珏,此子性子骄纵,常去江湖闯荡,本?来没把他放心上的,可今年他不知怎么改了性子,竟不出去行侠仗义了,还?和太子殿下?越走越近,太子殿下?大有把他培养成自己人的意思。”

    姜离安抚道:“父亲安心,等弟弟明岁高?中,太子殿下?自然不会轻慢他。”

    如此一言果然令薛琦舒泰不少,他哼笑道:“不错,还?有小半年,小半年之后,他们?且等着看吧。”

    姜离不再接话?,只听马车辚辚轻驰间,有窸窣之声?打?在了车顶上,她掀帘回看,便见天上飘起碎雪,巍峨的朱雀城门气象森然地伫立在阴沉天穹下?,姜离看着看着,眼前又?浮现出景德三十四年上元日的情形。

    朱雀门前刑台高?架,广安伯府四十三口身?负亡命牌,披头散发地跪在高?台之上,那日下?着比今日还?密的大雪,隔得老远,她甚至看不清魏旸和虞清苓的脸,后来鬼头刀一起一落,蜿蜒的热血汇成溪流滴答而下?,深深印入朱雀门前的青砖之中。

    五年已过?,再多的血色也被风雨涤荡干净,这十里长安,三千宫阙,也无人记得广安府四十三条人命,可到?底,还?有人活在恐惧之中,而姜离怎么也不会忘记,当年刑台之上,替刑部司郎中宣读包含繁复医理的证供之人,正是?魏阶在太医署的挚友,后来升任医署太医丞的白敬之。

    当年的他还?只是?八名医正之一,出事?后,他和为皇太孙诊病的一众御医,拿着她的证供给魏阶定死了罪,其后白敬之升太医署二把手,可从此年起,他每年皆自请外派,或是?去地方?治疫,或是?代?表太医署去民间传道讲学,一年中在长安之时寥寥,若非心里有鬼,何?以做到?如此地步……

    马车过?朱雀街往平康坊去,等停在薛府门前时,先一步下?马车的姜离一眼看到?了一辆华盖宝驹的车架,她心底生疑,与薛琦一同进府门之后,便见薛泰等在门口,禀告道:“老爷,大小姐,裴国公世子来了,正在前厅等候。”

    姜离本?想早些回盈月楼歇下?,此时一愣,薛琦也意外道:“裴鹤臣?他今日登门是?为了什么?”

    薛泰看眼姜离,“说是?来对大小姐致谢。”

    姜离眼皮一跳,前日裴晏说要登门,她只以为是?他客气之语,却不想他今日竟真来了?

    姜离欲言又?止,薛琦却大步往前院去,“泠儿,快,别让客人久等。”

    姜离抿了抿唇,只好跟了上去,刚入前院,便见裴晏一袭银衫站在廊檐之下?,九思站在他身?后,一见她们?回来,喜上眉梢地说了句什么。

    薛琦一副熟稔口吻道:“鹤臣,今日真是?稀客——”

    裴晏挂着疏淡笑意寒暄,姜离看着他彬彬有礼,看着一句句场面话?被他娓娓道来,一股子极大的诡异感?油然而生,不多时,裴晏朝她看来。

    姜离扯了扯唇,“裴大人。”

    薛琦道:“鹤臣你太客气了,泠儿都说过?了,举手之劳的一个小忙而已,何?需你亲自登门?如今案子破了陛下?高?兴,满长安的小娘子都放下?心来,也算她的功德,你难得过?来,今夜定要留下?用?膳才好——”

    裴晏道:“大人好意我心领了,只不过?今日来除了致谢,还?有个不情之请望薛姑娘答应……”

    姜离心头一凛,薛琦疑道:“是?此前那案子?”

    裴晏道:“大人当知道我祖母抱恙多年,到?冬日尤其难捱,这几日她老人家病情反复,长安名医请了个遍都无用?,因此我想请薛姑娘出诊替我祖母看病。”

    薛琦面露恍然,“给老夫人看病啊,这没什么,你既信任泠儿医术,那泠儿也当仁不让,眼下?天色尚早,泠儿你便跑一趟罢。”

    姜离神色漠漠,裴晏却一脸诚恳,她盯了裴晏两瞬,点头道:“看诊当然可以,只是?我出诊诊金极贵,不知裴大人可愿意?”

    薛琦张大嘴巴,“泠儿,你怎——”

    不等他喝止,裴晏便点了头,“姑娘医术高?明,无论多贵的诊金,裴某都心甘情愿,事?不宜迟,请姑娘随我走吧。”

    姜离似笑非笑,“好啊。”

    第026章 责打

    怀夕抱着医箱坐在马车里, 一边张望着暮色中?的街市热闹,一边道,“姑娘,去?裴国公府的路和咱们去?舅老?爷府上同一个方向……”

    裴家先祖乃开国元勋, 后获封世袭公爵, 百多年传承下来, 裴氏嫡系出过五位宰相?,十多位阁臣,当今国公爷裴渊年至古稀, 曾官拜太傅,是当年辅佐景德帝登基的第一大功臣,直到二十四年前,裴渊因病乞身, 多年来只做个富贵闲人?。

    裴府坐落在朱雀门以西的延寿坊,比简家所在的通义坊更靠近皇城,姜离从窗口看出去?, 越靠近延寿坊, 入目街市巷陌越是熟悉。

    见姜离不言, 怀夕又接着道:“姑娘, 奴婢没想到裴大人?竟真来致谢了, 他?果真言出必行……”

    “奴婢听吉祥姐姐说, 裴大人?年少成名,这么多年白圭无玷, 是长安城最光风霁月的公子典范,许多世家小姐都对?他?芳心暗许, 但?裴少卿太过渊清玉絜,贵女们喜欢, 却又觉他?高不可及不敢示好,这么些年,也只有安阳郡主对?他?表露过心意。”

    “说安阳郡主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呢,但?裴大人?却未与她有半点?蜚短流长,吉祥姐姐还说裴大人?自小规矩礼法?无可挑剔,乃是因裴家家训之故,他?小小年纪便将家训刻在骨子里,与别的孩童大不一样,也因此,有人?说他?天性凉薄,正合那存天理灭人?欲之说……”

    姜离听着她絮叨,目光一时悠长起来,十二年前,紫薇殿廊桥遥遥一见,冰雪天地间,如圭如璋的少年郎谁人?不为其心折?便是彼时姜离自己,也觉裴晏惊才艳艳,天人?之姿,与她这样被?半途收养的,假模假式只会学医的“贵女”是天壤之别。

    然而未隔多久,她第一次随虞清苓入裴国公府,如今日这般去?给裴老?夫人?诊病时,却在裴国公府的后园内目睹了令她极心惊的一幕……

    老?夫人?患胞宫积热之症,因施针处私隐,虞清苓为其诊病时,姜离独自等在老?夫人?卧房外。裴府的老?嬷嬷见八岁的她着一身杏黄锦鲤纹襦裙,冰雪姿容,沉静乖巧,一双眼睛却不住往院子里的红梅上瞧,便笑呵呵道:“姜姑娘,若喜欢便去?折两支,出了院子往西走还有刚开的绿腭梅,姑娘折两支带回府赏玩,免得等的无趣。”

    那时的她到底年幼,平日极力守世家规矩,骨子里尚有顽性,且她在外流落多年,哪里见过绿色梅花?见虞清苓还有些时候,她礼数周全?地应谢,又徐步往外走,出了上房见院子里并?无其他?下人?,她松出口气,提起裙摆往西侧门去?。

    出侧门过连廊,姜离很快看到了大片绿萼梅,浅绿的花簇层层叠叠,繁若堆雪,姜离嗅着梅香走入林中?,心想折三枝,与魏阶、魏旸,虞清苓房中?各养一枝。

    她选那花朵半开,枝条虬结写意的折了两支,正要去?折那第三支时,一道又响又重的抽打声响了起来,她甚至听得分明,那是鞭子抽打皮肉的声音,姜离耳力素来不弱,目光四扫后,看向了梅林东南的一座厅阁。

    起先她并?无探究之意,谁知一道低低的呜咽声响了起来。

    若是惩治下人?,也不该如此无声无息的,姜离心底疑窦更深,放轻了脚步往那朱漆碧瓦的窗根下走去?——

    “你?知错了吗?”

    走至半途,一道咬牙切齿的妇人?声低低响起,姜离脚下微顿,心道还真是在惩戒下人??此念既出,她转身便走,她是伯府义女,绝不能在外给虞清苓惹麻烦,可还未走出两步,那道抽打声更重更快,听得姜离头皮发麻,她很是不解,怎么没求饶呢?就算不甘心,也先低头啊!

    她忽然一惊,不是要被?打死?了吧!

    这么一想,姜离踅身而返,轻手轻脚地摸到了窗根下,老?旧的窗棂咬合不紧,正好有处缝隙能让她看到窗内一角,她眯起眼睛,只见屋内光线晦暗,尺宽长凳上,趴着一个光裸背脊的少年,少年身侧,半幅竹枝纹褶裙袍摆伫立着。

    忽然,长鞭扬起落下,重重抽打在少年背上,隔着丈余,姜离也能看到少年背上已是血肉模糊,他?的脑袋朝着窗棂方向,披散着头发一动不动,若非他?的手还紧抓着凳沿,姜离几乎以为他?已晕死?过去?,长凳另侧跪着个背脊佝偻的小厮,正是他?在哭泣。

    执鞭之人?长裙曳地,但?微弱的光线模糊了衣料材质,姜离一时不知此人?是何等身份,而很快,刻意压低的质问?又响了起来——

    “你?非要在这时触怒天颜吗?你还记不记得你?父亲的遗愿?你?这世子之位来之不易,你?非要为了那些不相?干之人?,舍弃裴氏一门的尊荣吗?”

    姜离瞪大了眼瞳,而妇人?又重重落下一鞭,恨声问:“裴氏家训第一句是什么?”

    “克、克己慎行,欲不可纵。”

    少年声音嘶哑的答话?,妇人?却尤不解恨,又落下一鞭道:“好,原来你?还记得,你?让母亲太过失望!你?想看着祖父和祖母一把年纪还为你?担惊受怕吗?偌大的裴氏若毁于你?手,便等于你?拿刀杀了母亲!还是,你?想看着母亲死?在你?面?前?!”

    她越说越是激动,“你?说,你?到底知不知错?知不知错!知不知错?!”

    一问?厉过一问?,一鞭重过一鞭,少年依旧不认,窗棂之外,姜离攥着花枝,瞪大眼瞳,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她知道,这打人?的乃是高阳郡主李菡,而那趴在长凳上的,正是数日前在宫里见过的,声名赫赫的国公府新世子裴晏!

    他?笔挺的背脊仿佛快被?抽断,血色沿着肩胛而下,滴滴落在屋内地砖上,姜离看的心惊肉跳,却知此事绝不是她能管的,不仅如此,她得立刻离开才是。

    她屏息往后退去?,可冬日凛寒,窗根石阶凝着一层薄冰,她刚要转身,脚下“呲”的一滑,动静本不大,可这时,裴晏一动不动的脑袋抬起,赤红的眸子鹰隼般望了过来——

    缝隙细小,四目相?对?的刹那,姜离不知他?是否看清自己,心却提到了嗓子眼上,她一动不敢动,不过片刻,裴晏又缓缓垂下了头,而高阳郡主更是毫无所觉。

    姜离咬牙猫下身子,再无半点?声响地离开了梅林。

    她心乱如麻,快步回到老?夫人?院子之时,正撞上那位和蔼的嬷嬷,嬷嬷往她手中?扫了一眼,“姑娘怎么才折了一枝?”

    姜离暗道不好,低头一看,果然见手里只剩下一枝梅枝,另一枝定是落在了窗下,她只得镇定道:“绿梅罕有,一枝足以了,多谢嬷嬷。”

    嬷嬷失笑,又请她再折几支红梅,姜离应了一声往梅树走去?,心底却难安宁。

    高阳郡主与裴溯少年定亲,情深意笃,当年十里红妆结为连理,乃是长安一段佳话?,后裴溯病死?在任上,多年来她以郡主之身侍奉二老?,素有孝义之名,后教养出裴晏这样的少年才子,满长安无不赞她贤良淑德,可姜离没有想到,她会对?裴晏如此暴力,而自己若是没有看错,裴晏背脊之上尚有旧疤未愈。

    裴晏才袭了世子之爵,他?会为了什么不相?干之人?舍弃裴氏?姜离只觉难以置信,下意识看向梅林方向,裴晏不认错,不知高阳郡主还要打到何时。

    嬷嬷进门伺候片刻,再出来时,便见姜离捧着梅枝数支,嫣然道:“老?夫人?院子里的梅枝实在好看,阿离忍不住借花献佛,这三支给老?夫人?插瓶,余下四支不知能否献与郡主娘娘?娘娘心善,年关时为伯府的粥棚捐了不少米粮。”

    拿人?家自己府上的花做好,也实在只有小孩子才做得出,奈何姜离生的玉雪秀质,一双桃花眼月牙般动人?,被?她满脸真挚望着,嬷嬷实在无法?拒绝,她笑着叫来小丫头,吩咐道:“送去?郡主那里,就说是广安伯府的小娘子亲手折的。”

    姜离想说不必道明是她所折,可事已至此,说多错多,只得看着那小丫头离去?。

    小丫头走了,她帮着嬷嬷给老?夫人?插好梅枝,眼睛却不住地看向前院方向,没多时,果然看到那小丫头面?色紧张地小跑回来,到了跟前,对?嬷嬷耳语两句,嬷嬷听得面?色大变,再也顾不上她,抬步便往前院去?……

    姜离看着红艳欲滴的寒梅,轻轻地松了口气。

    那日如何离开裴国公府的,姜离已记不清了,但?从那时起,每每听见旁人?赞誉裴晏少年君子时,或是议论他?生而凉薄时,她都要想起那恐怖的一幕,而当时的她也未想到,那遗落的花枝当天晚上便到了裴晏手中?。

    “姑娘,到了——”

    怀夕的声音打断了姜离的回忆,她掀帘一看,便见马车已稳稳停在国公府门前,裴晏先一步下得马车,正身姿笔挺地候着她……

    第027章 求救

    絮雪初歇, 姜离徐步跟在裴晏身后?,淡淡地打量眼前阔达的宅邸。

    时隔五年,裴国公府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飞檐连绵, 亭台木石不?显奢华, 却极具匠心?, 无论是?别致的假山园景,还是?匾额对联上的诗文题字,都常令人眼前一亮, 凛冬时节,朱楼碧瓦银装玉砌,松竹榆柳白头覆雪,但一路行来?少见仆从, 略显得清寂了些。

    待入内苑,裴晏道:“祖母宿疾已?久,是?年轻时留下的病根, 这些年一直用药调理, 可始终见效甚微, 近来?更是?只能卧床安养。”

    顿了顿, 他又看姜离一眼, “康景明的案子已?审得差不?多?, 公文已?呈至御前,今日一早, 寿安伯也连上了三?道急折,午时之后?, 徐钊和庆安伯已?至御前请罪。”

    康景明杀人偿命难脱罪责,但徐令则和余妙芙还真不?好说, 二人父亲一个是?执掌巡防营五万禁军的御前红人,一个是?世?袭伯爵,纵然如今已?多?有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朝中多?半会有人为其求情。

    姜离早有所料,只道:“尽人事看天意吧。”

    这个“天意”多?有所指,裴晏也默然下来?,九思跟在二人身后?道:“哪怕陛下网开一面,徐家那位少将军和余家四姑娘的名声也坏了,今日一早长安已?经传遍二人丑事,如今世?家们都等着看两家如何收场呢,事情闹成这样,也不?知是?不?是?要结亲。”

    怀夕奇怪道:“那余姑娘都怀了徐家的孩子了,难不?成徐家公子不?娶她?吗?”

    九思耸耸肩道:“若是?不?娶,徐家的名声更坏,若是?娶了,那以后?徐家的家眷们,却是?没脸出来?走动?了,还真说不?好。”

    说话间裴老夫人的院子近在眼前,甫一进院门,便见墙角的三?五梅树仍是?灼灼盛放,门口?的小丫头往里禀告了一声,门帘掀起,走出来?个面容和善的老嬷嬷,裴晏开口?道:“文嬷嬷,祖母可等着?”

    文嬷嬷便是?当年让姜离折花的裴老夫人亲信,时隔五年,她?鬓角更添霜白,神容却更显慈爱,她?点头道:“等着的,这位姑娘便是?薛大小姐?”

    裴晏应是?,姜离也点头问候,文嬷嬷上下打量她?片刻,又仔细瞧她?眉眼,片刻笑着打起帘络,“姑娘快请——”

    屋内点着沉香,裴老夫人着鸦青团花纹通袖袄裙倚靠在西?厢的罗汉榻上,裴晏将姜离带进去,“祖母,这位便是?孙儿与您提过的薛姑娘,孙儿将她?请来?了。”

    裴晏让开身,姜离便对上一双混浊却和气的眸子,她?欠了欠身,“老夫人。”

    裴老夫人和蔼地笑道:“鹤臣提了姑娘几次了,老身想着姑娘身份贵重,哪能给我老婆子瞧病,却不?想姑娘真的来?了,快过来?坐,阿文,倒茶来?。”

    文嬷嬷奉茶,姜离便在老夫人榻前坐了下来?,“老夫人不?必忧心?,治病救人本就是?医家之责,老夫人若信任我的医术,也是?我之荣幸。”

    裴老夫人眉眼微弯,“姑娘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声名,除了勤苦,还得看天份,满长安也难找出几个似姑娘一般的人物,刚回长安,可还习惯?”

    姜离手捧着热茶,“还算习惯……”

    寒暄了几句,姜离放下茶盏褪去斗篷,“请您伸出手来?。”

    老夫人挽了挽袖口?伸手,姜离指尖刚搭上她?腕子,秀眉便是?微蹙,这时裴老夫人道:“此前在用石斛泽兰丸,姑娘看看,如今改个什?么?方子更好。”

    片刻,姜离收手,头也不?回道:“请裴大人暂避。”

    裴晏一愣,当即转身而出,九思怔了怔,也连忙退去了中堂,这时姜离才道:“老夫人乃是?沉疴,只改方子还不?够,我想为老夫人验查身子,不?知老夫人可愿?”

    老夫人看一眼文嬷嬷,强忍尴尬道:“这……老身自己?的病自己?清楚,再如何治,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姑娘只需开个方子老身挨过这个冬日便好了。”

    姜离并不?着急,温声问:“老夫人是?否时常头痛,小腹疼痛坠胀,秽露量多?,色黄与赤白相兼,且质稠,平日里多?有口?干口?涩,食欲不?振,此外,还当有腰骶酸楚,小便短黄,大便秘结或溏泻不?爽之状?”

    裴老夫人面色更显僵黑,又强作镇定?道:“姑娘所言不?错。”

    姜离和缓道:“老夫人不必难为情,您的病乃是?拖延日久才越显严重,您脉息强健有力,乃是?长命百岁之象,又岂能早早自弃忌医?我是?女子,最明白私密处患病对女子最是折磨,您若是?请了别的大夫便罢了,今日既是?我来?,还请您信我。”

    裴老夫人年过花甲,素日和蔼持重,可此时面对着姜离,却难堪地绷紧了背脊,但如此,愈发显出她下半身僵硬,似乎多?有不?适。

    姜离又道:“此病乃是湿热邪毒侵及胞宫腹盆,气血瘀滞又与败血搏结,因邪气盛实瘀热内结,而致腹痛较重,并有高热寒战之状,又当瘀热阻于肠道,可致腑气不?通、热结旁流,继生腹泻无食欲等症,眼下我一来要看老夫人密处秽露,二来?想看看老夫人下身是?否有糜烂血肿之状,您不?必担心?,出了您的屋子我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裴老夫人听至此,紧张地攥着衣袖,活了大半辈子的她?面上竟露出几分无措,“我、我并非怕姑娘多?言,实是?这病随了老身大半辈子,到了如今这把年纪,莫说旁人,便是?自己?都嫌恶的紧,姑娘想尽心?力,但老身忍忍也就过了,倒也不?必……”

    姜离不?懈道:“我明白老夫人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可人活一世?,不?论贵贱,不?论老幼,身体?发肤寸寸金贵,怎能受着病痛折磨度日?世间女子最会一个‘忍’字,若没法子倒也罢了,如今有得治,老夫人何需再忍?快要过年了,您只要信我,我保准年关之时,您不?会再为此病痛所累——”

    姜离言辞真切,听得文嬷嬷动?容起来?,她?也跟着劝道:“老夫人,就听薛姑娘的吧,这不?是?什?么?有违规矩礼教之事,也不?是?什?么?污秽不?堪之事,您痛得夜夜难眠,当真不?能再拖了,这几年没了虞夫人,您没有一日好过的。”

    “虞夫人”三?字让姜离心?头一颤,而这时裴老夫人面容终于有所松动?,“那、那便劳烦姑娘了……”

    姜离也松了一口?气,吩咐怀夕留下医箱,她?也暂避出去。

    怀夕明白老夫人顾及脸面,从善如流退去了中堂,九思见她?出来?,连忙迎上来?道:“怎么?样了?”

    怀夕道:“还得一会儿。”

    九思点了点头,见裴晏站在窗边不?言,他便与怀夕闲聊起来?,“你一直跟着薛姑娘吗?你看起来?年纪不?大,你们二人行走江湖不?怕吗?”

    怀夕微微一笑:“有何好怕?许多?人求着姑娘救命呢,哪敢有人害姑娘?”

    九思又道:“但倘若被薛姑娘救下的那人有大仇家,那姑娘岂不?是?也会被连累?我观姑娘气息,不?似武功高明之人。”

    怀夕眨眨眼,“那你看我呢?”

    九思道:“你高不?至五尺,又瘦,你……”

    怀夕五官生的显小,个头就更是?秀珍可爱,但她?这辈子最恨被人说矮,一听此言,表情顿时危险起来?,但想到是?在裴府,她?忍了又忍转身站去了门口?。

    九思抓了抓脑袋,嘀咕道:“我没看错嘛……”

    大抵近两刻钟后?,才听屋内传来?要水声,没多?时,姜离一边净手一边道:“与我所料不?错,老夫人这几年病情反复拖延日久,病况已?有些严峻,但老夫人不?必太过担心?,按我的方子治,尚且来?得及。”

    净了手,姜离唤了怀夕进来?,又道:“我要给老夫人开三?个方子,一为汤液内服,一日三?次,二为汤液坐洗,早晚两次,三?为药包热敷,将药包放在蒸笼之中沸水蒸一刻钟,再用粗布包裹放于小腹部热敷,热敷一刻钟可缓痛。”

    一听此法,裴老夫人和文嬷嬷对视一眼,皆有些惊讶,裴老夫人道:“从前我有位极信任的女医,也常用热敷法,只不?过她?是?汤液热敷。”

    姜离心?知她?所言仍是?虞清苓,便笑笑道:“热敷之法不?算少见,老夫人既曾用过,那更是?极好。”

    等姜离写好方子,已?经是?夜幕初临,又叮嘱了些禁忌,见老夫人折腾半晌多?有疲惫,她?随即提出告辞,裴老夫人便唤道:“鹤臣,你替我送薛姑娘——”

    裴晏入内应是?,眼看要出门,裴老夫人又问:“你母亲可好?”

    裴晏道:“您安心?,母亲在礼佛。”

    裴老夫人未再多?问,出来?上房时,姜离却看了一眼裴晏的侧影,裴晏的母亲高阳郡主乃是?当年的昭亲王李闽之女,昭亲王擅弓马,高阳郡主便也习得一手骑射之术,也因此,她?常用马鞭教训人,但她?记得当年高阳郡主并不?信佛道。

    疑问一闪而过,姜离并不?打算深究,待出了老夫人院子,九思执灯在前,沿着偏东侧的回廊朝府门处走,没走几步,裴晏问到:“薛姑娘诊金几何?”

    怀夕看向姜离,九思也竖起耳朵,姜离平静道:“一两……金。”

    裴晏脚步微顿,怀夕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家主子,“姑娘,您、您说多?少?”

    姜离道,“一两金,有问题吗?”

    “没问题。”裴晏先答话,又拿过九思手中灯盏,对未回过神的他道:“去书房取诊金来?。”

    九思呐呐应是?,一路小跑而走,怀夕目送他离去,又瞥了一眼裴晏情绪难辨的神色,暗自琢磨裴晏此刻做何感想,一旁姜离也瞟了裴晏一眼,见他无所动?,她?便也施施然领受了这笔诊金。

    这时,怀夕鼻息微动?,“什?么?香?”

    她?目光四扫,又看向了身边镂空花墙,上前两步仔细往花墙之后?一瞧,惊讶道:“姑娘快看,好漂亮的梅林——”

    姜离不?想动?,可与裴晏默然而立更无趣,于是?她?也朝花墙后?看去,这一看,她?当即拧紧了眉头,目之所及的裴氏园景,竟不?知何时种了大片的绿萼梅,如今绿梅正开,似丛丛绿雪簇拥在虬结枝头,好一片赏心?悦目。

    此处离老夫人院子以西?的梅林颇远,她?依稀记得,这里原是?大片的芭蕉木槿,她?瞥了一眼神色如常的裴晏,心?底狐疑更甚,又得片刻,九思捧着个锦盒跑回来?,见怀夕巴巴望着梅林,喘着气道:“这是?麟州绿萼梅,我们府中种了三?片林子呢。”

    他说着将锦盒递上,怀夕看一眼姜离,将沉甸甸的锦盒接了过来?。

    拿了诊金,姜离不?愿久留,一路行至府门,裴晏问到:“祖母的病——”

    姜离道:“七日之后?我会再来?,裴大人不?必相送了。”

    她?说着上了马车,裴晏站在府门前,目送着马车远去,等人走远了,九思不?敢置信道:“公子,小人问过,薛姑娘在寿安伯府出诊,可是?一文钱不?要的,怎么?在咱们这里便要一两金啊,一两!一两金子!便是?医署金大人也不?敢要这么?贵!”

    裴晏目光悠悠,“她?去其他人府上,也不?会这么?贵。”

    他说着转身入府,九思抓耳挠腮道:“啊?合着只有咱们府上这么?贵啊!她?知不?知道您如今一个月俸禄几何啊——”

    九思替主着急,裴晏的心?情却似乎不?错,他点头道:“是?,只有我们。”

    九思见他优哉游哉的,怒不?可遏道:“您知不?知道您一个月禄米禄银林林总总加起来?十两银子不?到啊!!!”-

    回程的马车上,怀夕打开锦盒,看着那一小枚金光灿灿的金元宝瞠目道:“姑娘,您真敢要啊!您和裴大人,一个敢要一个敢给,长安城还有比您更贵的医家吗?裴大人也不?似人傻钱多?的啊……”

    姜离盯着锦盒,眼底晦暗不?明的,“我丑话已?说在前头,他却还要请我,那也不?怪我诊金贵了。”

    怀夕将锦盒合起,小心?翼翼道:“您在去别家出诊,可不?会要这么?贵的诊金,您如此特殊对待,倒像是?……与裴大人有仇似的。”

    姜离牵唇,“很明显吗?”

    怀夕一愕,“啊?真有仇啊!”

    姜离轻嗤一下,更像是?在逗弄她?,“仇倒也说不?上,但也不?可能白白去他府上出诊便是?了。”

    怀夕眼底满是?好奇,但姜离往车璧一靠养神起来?,却是?没了再说话的打算,怀夕抱着锦盒,只好将满心?好奇压了下来?。

    回到薛府时天色已?经黑透,刚一进门,便见如意守在门口?,她?上来?道:“大小姐,广宁伯府上的二小姐来?了。”

    广宁伯府二小姐正是?郭淑妤,姜离与她?公主府莳花宴一别已?有数日,还有些挂念她?的手腕,此刻一听她?来?,连忙道:“人在何处?带路——”

    “在前院候着,三?小姐在作陪。”

    姜离入前院时,便见正厅内灯火通明,门口?守着七八个面生仆妇,门内郭淑妤正在和薛沁说话,薛沁正眉飞色舞说着什?么?,郭淑妤却一眼看到她?归来?,立刻抬步走了出来?,“薛姑娘回来?了——”

    到了跟前,姜离问:“郭姑娘,你的手可好了?”

    郭淑妤今日身披丁香色百花戏蝶纹斗篷,浅笑一下道:“你送来?的方子我用了,这几日一直在府里好好养着,如今已?经大好了,姑娘不?必挂心?。”

    姜离摸了摸她?的腕骨,见果然已?无大碍方才放下心?来?,又借着明灿灯火打量郭淑妤一瞬,便见她?乌发如缎,五官明秀,面色却有些差。

    她?开门见山问:“姑娘这么?晚来?可是?有事?”

    郭淑妤身边跟着一位紫衣侍婢,那七八个仆妇亦是?她?一同带来?,见她?欲言又止地往四周扫了一眼,姜离了然道:“不?如请姑娘去我那里坐坐?”

    郭淑妤立刻应是?,又向薛沁告辞,“三?姑娘,那我便先去大小姐那里了。”

    薛沁不?甚乐意,却是?道:“也好,反正前天晚上长姐大出风头,徐家和余家的事,你让她?给你细细讲来?便是?了,时辰晚了,我先回去歇下了。”

    话音落定?,薛沁又看向姜离,“长姐去裴大人府上看的如何?”

    姜离不?耐应付,只道:“她?人病状不?好多?言,妹妹早些歇下吧。”

    言毕,她?拉着郭淑妤而走,薛沁原地跺了跺脚,只好转身回了内院。

    走在半途,郭淑妤道:“适才来?时,便听三?姑娘说了许久徐家和余家的事,我这才知道,原来?付姑娘被退婚还有这么?大的隐情,那徐公子和付姑娘定?亲多?年,到头来?却如此无情无  义,也实在是?叫人唏嘘……”

    感叹两句,她?又道:“听说姑娘刚去裴国公府出诊了。”

    “是?,裴老夫人有些旧疾复发了。”姜离顿了顿,又问:“郭姑娘今日来?,可是?为了上次没说完的话?”

    郭淑妤笑意散去,紧抿着唇角点头。

    姜离心?里有数,回头看了一眼跟着的一众仆妇,不?再多?问,只等将人请回盈月楼,奉上茶点,又屏退吉祥与如意后?,才静静等郭淑妤开口?。

    “还请姑娘救我——”

    人一走,郭淑妤便恳切开了口?,姜离有些心?惊,“姑娘不?必客气,你这是?……有何处不?适?”

    郭淑妤开了头,表情却极其紧张,一旁的紫衣侍婢替她?道:“薛姑娘,我们小姐最近一年多?受了几次惊吓,第一次是?去岁那个奸杀案,后?来?断断续续又经了几次意外,从那以后?,姑娘便得了一种怪病——”

    紫衣婢女一脸愁云惨雾,而郭淑妤双手互攥悬于身前,仔细看,肩膀还微微发着抖,她?深吸口?气,咬牙道:“我总觉得有人要杀我。”

    姜离听得微诧,“此言怎讲?”

    她?面色有些难堪,似乎自己?也觉得荒诞,紫衣婢女这时道:“您听来?可能会觉得古怪,但我家姑娘不?是?想多?了那,也并非中邪,她?应是?病了。”

    望着郭淑妤瑟缩的眸子,姜离尽量平静道:“姑娘的病我确是?第一次见,请姑娘详细说说,这症状是?如何开始的?”

    紫衣婢女鼓励地看着郭淑妤,郭淑妤眼眶微红道:“细论起来?是?从去岁五月开始的,您有所不?知,那时长安城出了个丧心?病狂的色魔,陆续害了三?位官家小姐,其中第三?位姑娘,正是?与我们一群人秋游时遇害的。”

    她?语声瑟瑟,尤有余悸,“是?前户部度支司郎中岳大人的女儿盈秋,那日我们一行六人去城外三?清观后?山赏枫,上山时太阳烈烈,待到山顶却天色突变大雨瓢泼,我们一行人里只盈秋上山时打伞遮阳,跟着的护卫车夫则等在观里,见天色无转晴之意,她?便先带着婢女下山,好令随从们上来?送伞,不?然不?知要等多?久。”

    “那后?山的路好走,我们也就应了,又等半个时辰,终于等来?了送伞的,可一问才知,他们未见着盈秋,是?看雨势自己?来?送的,我们心?底奇怪,先往观里去,到了观里,便见她?家的小厮因她?带了伞安然等着,并未着急,我们两边一问,发现盈秋和婢女二人两个时辰了还未回来?……”

    姜离肃眸道:“她?在后?山遇害了。”

    郭淑妤点头,哑声道:“各家随从、观里的师父一起去找,先在林子里找到了被打晕的婢女,又在后?山一处废弃的猎屋里找到了盈秋,那时已?过二更,她?死的万分惨烈,我看到时直被吓晕了过去……从那以后?,我便觉有人要害我。”

    她?语声轻颤,目光恍惚地落在姜离身后?,“我先是?怕那色魔,整整两个月足不?出户,日日命人去衙门问色魔抓到没有,入了七月,听说金吾卫已?在城外抓到了人,我仍不?放心?,足足等了七八日,听说那人被五花大绑关入天牢我才松了口?气,可那色魔一日不?死,我还是?觉得害怕,直到九月末,那凶犯终于被问斩在西?市,可就在我要彻底放下心?时,我养的猫儿忽然死了……”

    “我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猫儿可能吃了毒物,我那猫儿除了吃些活鱼虾,便是?喜欢舔我的燕窝羹,而那日,我正把一小盏都喂给了它。”

    姜离蹙眉,“可有找到毒物?”

    郭淑妤苦涩摇头,“不?曾,那些鱼虾活的好好的,厨房杯盘碗盏都查了,后?来?他们安慰我,说定?是?吃了其他有毒的腌臜之物,我彼时半信半疑,因接连两次打击忧思病倒,这一病便到了年底,眼看我有好转之时,却又出了意外。”

    “去岁腊月,我去城外相国寺上香时,府里的马车车轴忽然断了,当时马车走在一处陡坡上,车厢失控,翻倒在地,还差点坠下悬崖,我撞伤了额头,人也吓的三?魂没了七魄,就此彻底患上惊悸病……”

    姜离道:“此事是?意外?”

    郭淑妤苦笑,“是?,母亲派人检查了,是?那车轴被虫蛀了,我自那之后?病恹恹了三?月,到了四月仲春,我出城去玄武湖游湖散心?,可不?知怎么?,又掉下了湖,当时我恍惚间只觉有人推我,可彼时所有人皆有人证,根本无人推我。”

    郭淑妤瞳底惊悸一片,呼吸也急促起来?,“那之后?我轻易再不?敢出门,可我没伤没痛的,总不?能一直憋在府内,到八月,我们一行人去德王殿下在城外的庄子上赏月,当时两位公主殿下也在,因此当夜无论男女皆在庄上留宿,可就在那天,我住的那间屋子不?知怎么?竟着了火,偏生我那屋子的门闩还卡了住,我和画屏差点被烧死在屋子里。”

    姜离眉头紧拧,“后?来?可查出起火原因?”

    郭淑妤摇头,“不?曾查出,彼时正是?初秋时节,秋老虎日日酷晒,一点儿火星也能引发走水,我和画屏最终只受了轻伤,事情也不?了了之了。”

    画屏便是?紫衣婢女,她?这时继续道:“再然后?,便是?数日之前,姑娘在庆阳公主府赏花,当日姑娘您也在的,您应当记得,养在窗上的建兰从三?楼掉了下来?,正好砸在你们身前,只差一点便血溅当场……”

    姜离心?底一跳,她?当然记得。

    那日花盆本要砸向她?们二人,郭淑妤为此扑向她?,以至手腕受了伤。

    姜离点头,“是?,我记得,当日楼上人虽多?,但无人看见有人在窗边,查问后?说窗外的木栏年久失修,最终也当做了意外。”

    郭淑妤哽咽道:“不?错,每一次都是?意外,我像是?中了诅咒,怕什?么?来?什?么?,那日我找姑娘本也是?想让姑娘看病,却不?想话未出口?又出了事。”

    “盈秋是?我挚友,猫儿也伴我七年,自九月我便一蹶不?振,而从第二次落水起,我一日比一日害怕,夜夜噩梦难眠,连府门也不?敢出,许多?宴请雅集皆推了,便是?在府里我也时时惊恐不?安,让母亲增加嬷嬷和侍婢护我,我母亲急坏了,当我是?沾了邪祟,请了许多?和尚道士来?看,但都无用,后?来?又请大夫来?看,各式安神之药都吃了,却仍不?见好……”

    她?抹了抹眼角,“莳花宴之后?,我缓了几月的病情又复发,这几日每夜只能睡两个时辰,还偶有幻听幻视,再如此我只怕要疯,这才下定?决心?来?见您。”

    郭淑妤经历太过离奇,姜离实在惊异,“短短一年多?,挚友爱宠离世?,还遭过四次性命之危,的确易生心?病,伸出手来?我看看——”

    姜离为郭淑妤问脉,又问:“夜里做什?么?梦?”

    郭淑妤紧声道:“梦里皆是?在被监视被追杀,还梦到盈秋,一夜醒来?四五次,白日里惊恐难定?,脑中总在想窗外有人、门外有人,明知府里安全,却也难以控制,想的人头痛欲裂,像要窒息一般。”

    姜离凝神道:“寸脉细软,重按可见,又如豆滚,摇动?不?宁,乃惊妄之症与悸症齐发,再加上气血虚弱易生逆乱,如今凛冬又有寒邪入侵,由此畏寒肢冷,胸脘满闷,时伴惊狂恶寒。”

    顿了顿,她?道:“我先开个温通心?阳、镇惊安神的方子你用两日。”

    吩咐怀夕取来?纸笔后?,姜离道:“桂枝三?两去皮,干草二两,生姜三?两,牡蛎五两,龙骨四两,大枣十二枚,蜀漆三?两洗去腥,以上研末后?,以水煮一斗二升,先煮蜀漆,减二升后?,以诸药煮取三?升,去渣后?温服一升①……”

    姜离说完,又问:“姑娘可去祭拜过岳姑娘?”

    郭淑妤点头:“自然去过。”

    姜离便安抚道:“姑娘不?必害怕,你虽有症邪,但未到病入膏肓之地,你后?来?种种,皆是?由岳姑娘的案子而起,若要彻底治愈,除了治身上病邪只怕还得想着破除心?魔。”

    见郭淑妤满脸惶恐,姜离叹了口?气,“心?病难医,但你别怕,我们徐徐图之,你去榻上躺下,我为你施针。”

    郭淑妤应声,姜离取过针囊,先自厥阴、太阴、少阳行针,又刺阳明、鱼际、大陵、内关几穴,一刻钟后?,她?收针叮嘱,“三?日后?,请姑娘再来?换方施针。”

    郭淑妤穿好衣衫,“是?,那三?日后?我仍是?暮色时分来?。”

    姜离应好,郭淑妤捧着热茶缓了片刻,见时辰不?早便提告辞,又令画屏付上诊金。

    姜离令怀夕收下,亲自将她?送至府门处,临走之际,姜离忍不?住问:“除了庆阳公主府那一次,前几次危险,姑娘真的都让人仔细探查过?全部都是?意外?”

    郭淑妤重重点头,“不?错,当时虽未报官,可的确让下人好好探查过。”

    姜离闻言心?弦微松,又安抚道:“虽然一年之内数次意外的确太巧合了些,但世?上之事总是?难说,姑娘先安心?养身,若觉害怕,无论府内府外多?增人手相护是?好的。”

    郭淑妤道了谢,由一众仆从簇拥着上了马车。

    望着马车在夜色之中远去,姜离心?底涌起一股古怪之感,好端端的伯府小姐,真能这般倒霉吗?

    第028章 救命

    送走郭淑妤, 姜离回盈月楼沐浴更衣后,从?箱笼最底层翻出了?一本泛黄医书,她坐在窗前?昏灯下,打开医书, 将一份古篆体写就的名单取了?出来。

    怀夕上前?将灯花拨亮些, 忧心道?:“姑娘回长安半月, 还?是头一次拿出这?份名单看,可是姑娘今日在太子妃那里得了?什?么线索?”

    姜离之?所以费尽周折冒充薛家大小姐,一是因当年的案子薛琦为主审之?一, 二是因薛兰时当年同样存疑,而借由薛兰时,她便有了?名正言顺出入东宫的机会。

    她缓缓摇头道?:“今日只是为薛兰时探病,算初得她的信任, 并未提起?五年前?之?事,当年出事之?时人员情况颇为复杂,便是到?如今, 有些人我仍难调查清楚, 再加上后来处置的人太多, 我眼下只能徐徐图之?。”

    怀夕道?:“若待太子妃完全信任姑娘, 放任姑娘在东宫自由行走, 姑娘可有法子?”

    柔韧纸页上排布着三十来个姓名, 还?伴着众人生平简述,姜离目光寸寸移过?, 语气幽深道?:“当年的案子虽生在东宫,牵扯的大夫却颇多, 如今的左春坊药藏局已?没有当年案子的旧人了?。”

    大周立朝近两百年,仍沿用前?朝旧制, 各处医药皆设不同衙司,东宫的左春坊药藏局,负责照应太子和东宫众妃嫔们不甚疑难的病症,若有何病药藏监和药藏丞看不了?的,便要从?太医署调召御医,若连太医署的御医也难治,那除了?从?民间请大夫,还?有陛下跟前?的殿中省尚药局可寄希望。

    姜离道?:“当年皇太孙发病后,起?初是药藏局的药藏监许长旭、药藏丞宋允楠负责医治,他二人也算医术高明的大夫,但确定染疫病后,东宫上报给陛下,陛下牵挂不已?,调拨了?自己尚药局的俸御郎温明礼带着侍御医秦求安前?来看诊,这?四人会诊了?半月,皇太孙却病的越来越重,陛下担忧更深,忙又让义父抽调太医署的人常驻东宫,当时长安城也需治疫,太医署忙作一团,义父便调派了?医监周瓒、医正孙致远二人一同问诊。”

    怀夕了?然,“牵涉了?三个衙门的人……”

    姜离点头,“这?些人里头,义父独门针灸术冠绝大周,温明礼的汤液也独树一帜,因此?由他二人主治,其他人一同侍候诊脉、参议处方、合药尝药等,皇太孙染疫之?前?刚患过?一次伤寒,因此?正值体虚之?时,染疫后病发的慢,症结却深,义父七人换了?不少?方略,收效都甚微,在加上疫病闹得人心惶惶,那两个月义父白?发都多了?不少?。”

    说起?旧事,姜离面上已?无悲切,只瞳底一片苍凉,“出事之?时师父在府中养病,我人在皇后娘娘身边,等我一番证供落定,也擅针灸的许长旭和秦求安先看出不对来,许长旭掌着东宫医药,皇太孙病亡,无论旁人如何,他都是首当其冲担责者,于是他同秦求安复盘了?义父治病针法,又找了?一个太医署里稍懂些伏羲九针的医正……”

    “这?医正便是我去岁查过?的白?敬之?,他与我义父素有私交,还?听?我义父说过?些伏羲九针的门道?,他一看我的证供,竟是比许、秦二人更笃定我义父施针有误,于是三人联起?手,向陛下和太子检举义父害死?了?皇太孙,其他御医看出门道?后,也为了?开脱自己,自是站在他们那边,使得义父之?罪朝夕定死?。”

    怀夕比姜离还?生气,攥着拳头道?:“但可惜他们也未逃过?!”

    姜离冷笑一下,“自然逃不过?,他们说义父近三日施针皆有误,可他们个个享着大周医官俸禄,又深受陛下信任,却没有一人看出错处,怎么也要负失察之?罪。”

    药藏局的许长旭和宋允楠,因本就是东宫医官,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两家人被判充军流放,后来都死?在了?朔北,温明礼和秦求安则被革了?尚药局之?职,下放到?了?地方医署,几年间在各处州府辗转,如今一个在黔州一个在幽州,周瓒和孙致远因本不擅针灸,牵累最小,被降为低等医工,仍在太医署留用。

    至于其他低等医侍,连带着东宫伺候的宫婢太监,被处死?者足有五十多人,这?些人虽近不了?皇太孙之?身,却也经历过?三月救治,但都在景德帝和太子大怒之?下没了?性命。

    白?敬之?未参与救治皇太孙,自不曾被问罪,相反,因查出了?皇太孙死?因,还?被景德帝恩赏,彼时正值太医署人员变动,他连升两阶做了?太医丞直到?如今,而太医令,则是当初治疫有功的御医金永仁顶了?上。

    怀夕知道?旧案处置结果,此?时捂住脖颈道?:“不怪说皇宫内院比江湖上要凶险万倍,宫里那些侍奴,一不留神便要掉脑袋……”

    姜离眯起?眸子,语气危险起?来,“当年剩下的六位大夫,短短半年后便死?了?两个,本还?有四人,可孙致远在三年前?去沧州治疫之?时意外而亡,所谓治疫过?劳从?马背上跌滚下来摔死?的说法实?在疑点重重,剩下的几人,温明礼在最南的黔州乞身归隐,秦求安在最北的幽州传道?讲学,都距长安万里之?遥,如今够得着的只剩下周瓒。”

    微微一顿,她道?:“白?敬之?快回来了?。”

    怀夕有些意外:“有消息了??”

    姜离摇头,“在东宫时,薛兰时与薛琦说起了他,他第一擅小儿病,第二擅妇人病,此?前?大抵为薛兰时看过?旧疾,算得她信任的,只是后来他常年在外,薛兰时嫌他心气低,将他弃了?。”

    说至此?,她将名单收起?,“如今差不多了?,寻个时间去一趟崇德坊。”

    怀夕语气松活两分道:“您回来半月了?,长安已?无人不知您的名头,何况那康景明的案子闹得满城风雨,下午连咱们府中小厮侍婢都在议论,说外头都在传您不仅医术高明,还?会验死?缉凶,连大理寺都不得不请您出马……”

    姜离微微蹙眉,“世人都喜离奇怪诞之?说,不过?如此?也好。”

    歇下之?时已?近四更天,姜离辗转入梦,惊诧地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七岁之?前?,时隔多年,再加上广安伯府的惨案,她已?经有好几年不曾梦见幼年之?事,可今夜,她又见到?了?槐花树下绣辛夷纹的妇人——

    “抱朴守拙,讷言敏行,记住了?吗?”

    “这?么笨你一个人怎么活?”

    “不要问我你母亲的事……”

    “听?我的话,永远别去长安……”

    清晨第一缕曦光破云而出时,姜离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她满腔酸涩地望着帐顶,心道?她从?小便不是个听?话之?人,让她不要来,她偏偏来,让她走,她偏偏回,反正再大的苦头她也吃过?了?。

    起?身用早膳之?时,吉祥从?外走进来,“大小姐,寿安伯府送了?帖子来。”

    姜离接过?帖子,一笑,“还?真邀我过?府。”-

    付云慈设宴请客,姜离自要赏光,午时过?后,她乘着马车往寿安伯府去,等到?了?府中,便见果然是付云慈和虞梓桐一起?候着。

    二人迎她回了?付云慈的小院,进门便有佳肴飘香。

    付云慈笑道?:“你快看看,这?些都是我母亲的手艺,知道?你少?时在徐州长大,她今日一早便开始忙碌,尤其这?道?鸭汤,炖了?三个时辰。”

    姜离望着满桌子菜肴,心底暗道?不妙,付云慈又道?:“徐州菜风味清鲜,浓而不腻,我有位表姨祖母早年嫁去徐州,母亲曾去住过?两年,对徐州美食念念不忘,后来专门请师父在府上做过?一段时间徐州菜,快快,就咱们三个自在,都落座吧。”

    付云慈说着,亲手给姜离盛汤,“我以汤代酒,敬谢姑娘,往后姑娘若有何吩咐,我自万死?不辞——”

    姜离听?得失笑,只好盛情难却地接了?汤,尝过?后赞道?:“果然鲜美,我已?经好多年未曾吃到?徐州菜了?,多谢你和夫人费心。”

    见她喜欢,付云慈松了?口气,虞梓桐则急急道?:“还?有一桩好事,伯爷上了?两天折子,今晨陛下已?革徐令则之?职,还?罚了?徐将军半年俸禄,那庆安伯遭了?斥责,还?把世袭的爵位丢了?,陛下降格三等,他们府上的爵位再袭两代而终,听?说庆安伯回府就请了?御医,还?有余氏宗族上门大闹,这?都是用心狠毒的报应!”

    姜离眼眸生亮,“陛下对庆安伯府倒未留情。”

    虞梓桐笑道?:“可不是,徐家这?边,徐令则不走科考,如今被革职,这?几年无人敢用他,也算给他长了?教训,让他背信弃义!”

    康景明死?罪难逃,如今徐家与余家也得了?处置,这?桩公案便算有了?个好结局,实?在值得三人为此?共饮一杯,虞梓桐便趁兴拿起?一旁的酒壶道?:“薛姑娘自江湖来,没那么多规矩掣肘,应是能饮几杯吧?”

    姜离心底如临大敌,面上道?:“我身有旧疾,实?在不得饮酒。”

    虞梓桐愣了?愣,付云慈关切道?:“我就说你肤色奇白?,可是因旧疾之?故?”

    姜离苦笑,“不错,我少?时患有心疾,后来虽痊愈,却还?得注意些。”

    付云慈二人一惊,虞梓桐快人快语道?:“幸而痊愈了?,你医术高明,想来能照顾自己,且你如今回来了?,你母亲可能好些?”

    怕姜离误会,她又道?:“你母亲多年来深居养病,长安世家多少?知道?几分内情。”

    姜离叹道?:“我母亲的病沉疴已?久,如今还?未想到?好法子。”

    虞梓桐自幼丧母,亦知简娴因何而病,犹豫一瞬道?:“我倒听?说过?一个法子,对神志有损之?人有用,可风险也大,若是旁人我便不说了?,可姑娘是江湖人或能听?听?看。”

    姜离面露好奇,虞梓桐道?:“江湖上有些古拙功法,正常人练起?来太过?简单无趣,可对神志受损之?人而言却可强身健体,还?可修炼心智,或能对病情帮助一二。”

    姜离听?得眼皮一跳,摇头道?:“我母亲年纪大了?,只怕不适用此?道?。”

    虞梓桐一想也是,怕她伤心,转了?话头道?:“听?说夏日徐州水患死?了?不少?人,真是可怜见的,朝廷每年都在治水,但还?是年年洪涝。”

    姜离回长安多日,关于她的流言已?来回传了?几遍,如今人人皆知她幼时被拐去了?徐州,后养父母病重,临终时将她托给了?一位江湖医家,由此?开始学医济世。而她之?所以被舅舅找到?,乃是她北上救灾时被劫财物,其中一块碧玉长命锁正是当年简老太爷亲手雕刻,巧合的是,当地县尉曾是简伯承部下,县尉替她追回财物时认出独一无二的碧玉锁,立刻朝简伯承报信,这?才有后来的认祖归宗。

    她如此?一言,付云慈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早年间朝廷有一位大人极善治水的,若那位大人在,这?些年的水患不知要少?多少?,可惜他为奸人所害——”

    此?言落定,姜离眼珠儿微动,而付云慈看向她,“姑娘在江湖上,应该听?过?沧浪阁主沈涉川的大名吧?姑娘可知他这?两年近况?”

    姜离定声道?:“沧浪阁隐在江州千里湖上,极少?人能找到?地方,这?几年江湖上也少?有他们的动向……”

    付云慈有些失望,虞梓桐更是欲言又止,姜离看得分明,只好问:“为何有此?一问?”

    虞梓桐道?:“薛姑娘应该听?过?沧浪阁是小魔教,那沈涉川是小魔头吧?可事实?不是姑娘想的那样,当初他父母亲惨死?他才十五岁,也被抓进牢里折磨的不轻,若非逃走他也是凶多吉少?,后来报仇的手段虽惨烈了?些,可一个身负父母血仇之?人能怎么办?要我说朝廷不能明辨黑白?,那复仇便是正义,否则好人便要为恶人欺负吗?”

    虞梓桐性子爆烈,付云慈吓得直吩咐丹枫守好门,“好了?好了?,当年的事没有定论,你别乱说,吓着薛姑娘,哎,我唤姑娘阿泠可好?你也唤我阿慈吧,咱们三个都不要姑娘来姑娘去了?,你也叫她名字便是……”

    姜离自是应好,又轻笑道?:“你不必紧张,我倒觉得梓桐说的颇有道?理,虽说恶有恶报,可报应不是想来便来的,自己去求更可靠些。”

    虞梓桐大为震撼,“知己!我与阿泠当为知己,我先浮一大白?!”

    付云慈哭笑不得,虞梓桐饮下一盏酒,快要推心置腹,“阿泠你定不明白?我为何如此?说,只因那位沈大人当年实?在救了?太多百姓,他官拜从?四品,可治水遇见堤坝决堤,却是能自己身先士卒跳下去用肉身堵堤坝之?人,这?样的人,你说他会在筑堤上贪腐吗?”

    姜离被虞清苓带回长安时,正是沈家出事月余之?后,但即便如此?,她也记得当年沈栋官声极好,而虞梓桐对此?执着,却还?因她幼年与沈涉川有一段奇缘。

    果然,虞梓桐道?:“那位阁主也是极好之?人,他比我们大了?七八岁,我幼时为他所救过?,虽然那时候我才六岁,可我记得清清楚楚,最知道?不过?!”

    付云慈莞尔,“她对关系极亲近之?人才会提起?此?事。”

    姜离缓缓点头,“江湖上虽有些流言蜚语,可我不曾亲眼见过?之?事,自然也不会轻易相信,若将来有缘见到?他,我定帮你转达你对他多有感激。”

    虞梓桐不信,“你已?回家认祖,难道?还?要走吗?”

    姜离弯唇,“暂时不走,但世事难断嘛。”

    虞梓桐和付云慈对视一眼,只觉此?言有些不吉,纷纷不许她离开长安,姜离面上啼笑皆非,心底暖意横生,这?小小的三人雅宴,竟说说笑笑到?暮色时分才告辞归家。

    这?日白?日里是个晴天,到?了?晚上又飘起?纷扬大雪,外间寒意尤盛,至翌日大早,却见雪势未断,廊檐下滴水成冰,只逼得姜离在府中安歇了?两日。

    姜离无要事不出府门,间或听?闻西南与北面皆生雪灾,奏报八百里加急传来,朝堂之?上为此?焦头烂额,薛琦做为御史中丞也日日早出晚归。

    到?了?第四日,断续的大雪彻底消歇,因是郭淑妤复诊之?日,姜离一边研习医书一边在府中安等,却不料这?一等便是整日,眼看天色黑沉下来,也未见郭淑妤现身,就在她以为郭淑妤今日要爽约之?时,广宁伯府的女管家匆匆而至。

    姜离赶到?前?院时,管家正在院子里踩着厚雪踱步,一见她来,她连忙迎了?上来,“姑娘,请姑娘救命……”

    姜离一愕,怎么又是救命?

    不等她发问,管家道?:“小姐今日去赴雅集,可谁料雅集上死?人了?,我们小姐也受了?伤,小姐最信任您的医术,请您救救我们小姐……”

    第029章 雪死

    漭漭夜色中, 薛氏马车朝着丰乐坊疾驰。

    赵妈妈切切道?:“我们姑娘自从在您府上瞧过病,这几日已能安睡,若是别人宴请她?是绝不会去的,可?今日是宜阳公?主下帖, 她?便不得不应了, 连着几日大雪, 宜阳公?主府上寒梅开的正?好,再加上她?府中景致本为长安一绝,今日雅集人极多, 庆阳公?主和德王殿下在,定西侯高家、安国公?萧家、勋国公?殷氏的世子小姐们也都来了。”

    姜离听得眸色微动,定西侯高氏是太子生母贵妃高琼华之母族,先帝时以军功封侯, 因是行伍出身的后起之秀,起先并不得世家人望,可?到了本朝, 高氏仍掌定西军, 而高琼华诞下皇长子李霂, 待李霂被立为储君, 她?被加封为贵妃后, 高氏一跃成为最如日中天的有爵世家。

    勋国公?府殷氏乃肃王之母贤妃殷霜母族, 勋国公?殷伯谦虽未掌兵,却?领吏部尚书之职, 乃文臣之首,极得景德帝倚重, 和高、殷两家相比,安国公?府萧氏则显得寥落。

    萧氏本是当今皇后萧清漪母族, 已逝的老安国公?掌镇北军军权,辅佐景德帝登基,并为他抗北燕,平戎狄,定三王之乱,立下汗马功劳,萧氏一族亦列世家之首。

    可?一来萧清漪并未诞下皇子,二来,二十年前她?所?出的宁阳长公?主逝世后,她?不知?为何与景德帝交恶,多年来幽居宁安宫形同软禁,掌宫之权也由高贵妃把持,当今的安国公?萧律为皇后之侄,虽仍掌镇北军军权,却?被勒令驻守飞霜关,无?诏不得返京,长安城中只余夫人谢氏与一双儿女。

    萧清漪虽被幽禁,景德帝却?并未苛待于她?,当年她?身患隐疾,虞清苓时常入宫为她?诊病,景德三十三年瘟疫时,虞清苓因治疫染病,为萧清漪施针问药的担子便落在了姜离肩上,也因此,姜离与萧氏兄妹颇有情谊。

    姜离思绪游弋片刻,又?听赵妈妈说?下去——

    她?道?:“雅集也不过是赏雪赏梅,作诗做赋,姑娘本满心害怕,可?今日这般场面,却?没法子带着奴婢们进进出出,她?原是打?算雅集之后便去您府上的,可?眼看?着快散场了,却?出了意外——”

    “宜阳公?主府上楼台林立,为了今日雅集,还专门在一处楼馆外搭建了花棚,好让大家离红梅白雪近一些?,可?没想到连日大雪,楼檐上积雪冰霜极厚,我们姑娘和安远侯府上的三姑娘坐在花棚里歇息的时候,那楼檐上的积雪冰凌忽然滑下来,重重砸在了花棚之上,花棚被砸塌了不说?,我们姑娘受了伤,而那位三姑娘正?坐在楼檐之下,竟是被砸的重伤不治没了性命……”

    姜离面色一变,“你是说?孟湘?!”

    赵妈妈红着眼点头,“是啊,就?是孟姑娘,那些?积雪再加上冰凌积攒了四日,足足几百斤,说?把孟姑娘的脖子都砸断了,出事后下人们光是挖人都挖了半刻钟,半刻钟的功夫,就?算没砸死,人在雪堆里也活活憋死了。”

    “我们姑娘当时站在靠外之地,花棚砸下来时,她?也被冲倒在地,肩膀和额头受了伤,更要紧的却?是她?又?受惊吓,人晕过去两次,还胡言乱语起来,宜阳公?主请来了太医署的御医,可?她?怕生人近身,神思混沌之时,只让奴婢们请您过去,奴婢走的时候姑娘血流不止,却?不让人包扎,奴婢只怕去的晚了姑娘也有性命之危。”

    姜离终于明白赵妈妈为何开口便是“救命”,但她?听完因果,却?只觉背脊发凉。

    庆阳公?主府的莳花宴上,她?才见过孟湘,当年在长安时,她?也与孟湘有过数面之缘,前后不到半月,活生生的小姑娘竟被积雪砸死,而就?在莳花宴,她?与郭淑妤亦差点被花盆砸得命丧当场……

    前有花盆,后有积雪,若今日受伤的是别人也就?罢了,可?竟是郭淑妤再生性命之危,姜离不禁警心大作,有这样凶险且密集的巧合吗?

    她?严肃问:“今日又?是意外吗?”

    赵妈妈是郭淑妤近身嬷嬷,  最知?她?这一年多遭遇,她?苦涩道?:“是意外,当时花棚里只有她?们两人,楼里也无?人,那檐上积雪极厚,这几日大雪夹杂着冷雨,雪层里还结了冰,除非有人拿着推杆用?力打?砸,否则狂风都吹不下来。”

    薛府各处楼台馆舍上也积着厚雪,今日一早,管家薛泰便带着府内下人在几处陡峭屋檐除雪,确是要用?力打?砸才能将积雪推下。

    赵妈妈越想越后怕,“真不知?怎么?了,夫人日日都在拜菩萨,可?姑娘却像被厄运缠身似的,这一年多我们这些?下人都整日担惊受怕,更莫说?姑娘自己,今日这一闹,姑娘又不知缓多久才能好了。”

    姜离不信厄运缠身之言,眉眼间尽是穆然,又?行两刻钟,马车在丰乐坊宜阳公?主府外停了下来。

    下马车便见数十辆车马伫立,显然今日赴雅集的客人尚未离去,她?不敢停留,待禀明身份入府,公?主府内侍引着三人一路往北行去,酉时已过,无星无月的苍穹漆黑如泼墨,公?主府内却?是灯烛通明,直将银装素裹的亭台馆阁映照的琼楼玉宇一般,刚走过一片怪石嶙峋的假山,姜离看?到了一座三层高的八角攒尖楼宇。

    赵妈妈道?:“那里便是今日出事之地观梅楼,我们姑娘此前被抬进了楼里照料。”

    姜离脚步更快,又?行过两处亭台,到了观梅楼近前。

    今日行雅集,因观梅楼轩窗窄小,赴宴之人众多,宜阳公?主为了观景爽利,索性在楼西侧搭起了十丈见方的花棚——

    花棚主体为竹木,上覆草顶,作农舍野亭之趣,三面以竹帘挡风,内设席案暖炉,再置庆阳公主送来的盆景花木,先踏雪寻梅,再折梅赋诗,又?比斗花艺,无?论?男女皆尽得其乐,前半日的确和乐,可?就?在暮色时分,宜阳公主请大家折梅带走时,一声巨响,意外骤生。

    姜离往西走两步,清楚地看?到了坍塌的花棚,赵妈妈所?言无?半点夸张,滑塌下来的积雪夹裹着冰凌,不仅将半个花棚砸塌,还将其内桌椅席案、花盆梅瓶皆砸了个稀巴烂,再抬眼看?向观梅楼檐,便见靠近花棚这面的尖檐积雪皆已坠地。

    她?扫了几眼事故之地,又?往楼门前走去,还未到跟前,两道?熟悉的身影让她?意外,几乎同时,九思和十安也看?到了她?,二人立刻迎上来见礼。

    “拜见姑娘——”

    姜离往楼内看?,“你们公?子也来了?”

    九思点头,“不错,今日出了意外,两位公?主怕不好交代,便想请公?子代表大理寺过来做个见证,我们才刚来不久,安远侯和夫人已经来了,正?在里头交涉,郭姑娘不太好,您快进去吧,我们还要再外探查一番。”

    裴晏有宗室血脉,其人也得两位公?主爱重,今日请他来倒也在情理之中,姜离应好,沿着台阶而上——

    “公?主殿下,薛姑娘来了。”

    内侍一声禀告,门扉立刻从内打?开,却?是虞梓桐守在门口,她?一把将姜离拉进来,“你终于来了,快快进来。”

    姜离抬步进门,厅内目光瞬间落了过来。

    她?眼风扫过,便见在场者除了赵妈妈提过的安国公?府世子萧睿与大小姐萧碧君,定西侯府世子高晗与堂弟高晖、堂妹高清芷,勋国公?府大小姐殷嘉宁之外,李同尘与李策也在,尚未打?过照面的虞梓桐的哥哥虞梓谦竟同站一旁……

    除了他们,还有段国公?府世子段冕与弟弟段凌、兵部尚书府公?子宁珏,当日去莳花宴的淮阳郡王府大小姐李幼仪、越国公?府三小姐楚岚也红着眼站在窗前,另有两三个面熟但姜离一时叫不出名字的年轻公?子也满脸沉重。

    当今朝堂太子与肃王相斗不休,唯独萧氏置身事外,太子身后有高氏、薛氏、宁氏,肃王则有殷氏与段氏,而皇后膝下无?子,肃王又?缺武将支持,便明里暗里拉拢萧氏,但因萧律不在长安,世子萧睿患腿疾未曾入仕,肃王始终未能如愿。

    宜阳公?主李蕙比庆阳公?主小两岁,因其母出身微寒,她?的性情远没有庆阳公?主骄纵张扬,她?于十二年前与驸马崔斐成婚,膝下的长乐县主崔槿年仅九岁,今日请的人这样齐,正?符合她?谨慎周全谁都不得罪的性子。

    此时厅内正?北面,她?正?和德王李尧,庆阳公?主李莹站在一处,裴晏白衣凛然,站在几人最前,而靠墙的罗汉榻上,几日前还鲜活貌美的孟湘正?满身是血的仰躺着,安远侯孟谡和夫人钱氏正?泪水横流地望着她?,罗汉榻尾,两个鸦青锦袍的中年男子手附血色颔首而立,正?是太医令金永仁与太医丞白敬之。

    姜离眼瞳微微一缩,白敬之……

    听见她?进门,李蕙作为主人正?要说?话,一旁的钱氏却?急急开了口,“薛姑娘,都说?你能起死回生,求你救救我女儿——”

    钱氏说?着就?要上前,却?被孟谡一把拉了住,“夫人,不可?能了……”

    钱氏不解地看?着孟谡,“侯爷!她?是辛夷圣手啊,死了七日的人她?都能救活,何况我们女儿才断气半个时辰呢?她?身上还是热的啊!”

    言毕,她?又?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望向姜离,“薛姑娘,求求你了——”

    姜离回京半月,在场者无?不知?她?名号,此前见过的倒也罢了,未见过的皆满眸好奇打?量她?,仿佛在想她?是不是真能起死回生。

    见钱氏悲痛欲绝,姜离也心生戚然,但她?都不必近前检查,只远看?孟湘脖颈的曲度,便知?赵妈妈说?的,她?被砸断脖颈而亡是真……

    姜离正?难答话,一旁裴晏道?:“夫人,医家并非神仙,请夫人节哀。”

    见钱氏仍然直勾勾望着自己,姜离也只好道?:“孟姑娘却?已辞世,夫人节哀。”

    钱氏眼底唯一一点明光迅速寂灭,一转身,扑在孟湘身上嚎啕大哭,宜阳公?主红着眼安抚两句,又?朝姜离走来,“薛姑娘——”

    姜离欠身,宜阳公?主快走两步将她?扶起,“姑娘先不必多礼了,这里没法子了,先去看?看?淑妤,她?的侍婢说?前几日才请你看?过病的,她?吓坏了。”

    宜阳公?主转身,姜离也带着怀夕往西面的耳房而去,刚一进门,姜离便见三丈见方的小屋内,郭淑妤正?抱膝缩在榻角,她?额头有寸长伤口,肩头襟前多有血迹,发髻也狼狈的披散了下来,此刻一边低泣一边念叨着什?么?,因陷入臆想,连有人进屋也没有反应。

    “不要害我,不要害我……”

    “不要怪我没有救你……”

    姜离听清她?所?言眸色微变,这时裴晏和虞梓桐几人也走了过来,其他人许是想看?看?她?这个辛夷圣手如何治病,也都围近了些?。

    姜离先问画屏,“郭姑娘所?言何意?”

    画屏抽噎道?:“姑娘说?岳姑娘在怪她?。”

    说?着话,画屏上前轻抚郭淑妤背脊,“姑娘,薛姑娘来了,您别害怕了,薛姑娘来给你治伤了。”

    郭淑妤并无?反应,口中仍是两句翻来覆去,姜离看?一眼怀夕,也上前轻轻坐在郭淑妤身边,见郭淑妤并无?惧色,她?缓缓将郭淑妤的手拉了出来,郭淑妤发抖低喃毫无?所?觉,姜离接过怀夕递上来的银针,往她?手背鱼际、液门二穴刺去。

    些?微的刺痛令她?身子一颤,待两穴冒出血点,她?口中呢喃停了下来,又?似三魂七魄归了位,她?眼神渐渐清明,没多时,她?身子一直,像从梦魇中彻底醒了过来。

    她?一下认出姜离,“薛姑娘,湘儿她?……”

    “我都知?道?了。”

    姜离语气和婉,又?为她?问脉,很快又?道?:“脉象看?着还好,是受惊过度,但你的伤口需要包扎——”

    李蕙见状便道?:“那我们先出去。”

    她?带着几人关上门,一门之隔,只听郭淑妤抽泣道?:“薛姑娘,湘儿死了,被好大一堆雪砸死了,就?和我们在公?主府一样,我也差一点就?……”

    “我昨夜还梦到了盈秋,她?在怪我,怪我没有去救她?,怪我们当日所?有人,湘儿,哦湘儿与她?亦是挚友……”

    “她?莫不是想让我们去陪她?……”

    郭淑妤之言让众人背脊发凉,在场者互为相识,皆知?她?说?的是何人何事,段国公?世子段霈上前一步,“她?怎么?还在念叨此事?”

    楚岚闻言道?:“她?与盈秋自幼相识,当时出事之后便吓得不轻,后来她?又?出过几次意外,便愈发疑神疑鬼了。”

    李蕙叹了口气,“当初盈秋死在同游之时,今日又?见湘儿遇难,她?自是吓狠了。”

    段霈身为段国公?世子,一早入金吾卫历练,如今已是右金吾卫五品郎将之职,他扬眉道?:“当初那嫌犯可?是我亲手抓回来的,仇也算报了,她?若因此患上心病,却?实在是不值当,今日纯属意外,也是没法子的事。”

    裴晏这时道?:“适才公?主说?,去岁这观梅楼也出过雪落砸人之事?”

    李蕙点头,“不错,因这楼用?的琉璃瓦瓦面颇为光滑,积雪见化便易滑落,去岁腊月有小厮在外头洒扫,本只是除屋檐冰凌,却?把大片积雪带了下来,一时未躲得过去,被雪块砸倒在地伤了腰,养了三月才好,不过那时是雪后艳阳天,不似今日这般冷寒,其他时候也偶有滑雪,但从来没出过大事。”

    冬日艳阳会令雪化,雪化后琉璃瓦挂不住雪层方生事故,而今日室外滴水成冰,花棚未近楼檐,即便里头燃着暖炉也不会引得雪化。

    李策这时道?:“我刚看?了看?,这攒尖顶下的楼檐也比别处陡峭,确易滑雪,但暮色时分风力并不大,毫无?缘故的滑雪,确难预料。”

    李策在将作监当值,木工建筑正?是他所?长,李蕙叹道?:“总之是本宫思虑不周了,今日一切责任皆是本宫来负——”

    耳房之内,郭淑妤额头和肩膀已被包扎好,她?瑟瑟然道?:“出事时,我只听到轰然一声,还未反应花棚便向我压来,雪扑在我身上,我只以为今日在劫难逃,我不该出门的,我走到哪里,哪里便要出事……”

    她?说?着一把抓住姜离的手,又?似要胡言乱语,“薛姑娘,我这是怎么?了?若是病,这病还能治好吗?请姑娘救我!”

    姜离反手握住她?,“你只是惊妄之症未除,不必担心,自今日起回府将养,以后不会有那么?多意外的——”

    略一犹豫,她?问道?:“今日滑雪之前,你可?曾看?到什?么?异样?”

    姜离语声沉静,格外有种安定人心之感,郭淑妤深吸几口气止住抽泣,怔然片刻后道?:“别的倒也没什?么?,可?我暮色时分回花棚时,似乎看?到什?么?影子在楼檐上飘过——”

    姜离微愕,“人的影子?”

    郭淑妤幽幽道?:“不,不像活人,像、像是什?么?鬼影——”

    见姜离不甚赞同的样子,她?又?连忙摇头,“我未曾看?清,或许只是我眼花罢了。”

    郭淑妤伤的并不严重,流血伤口也未及骨头,姜离只想先为她?安神,但这时,正?门处九思快步走了进来,“公?子——”

    他唤了一声,却?并不多言,裴晏走至门口,听九思耳语几句之后眉眼微沉,他复又?走回来,“敢问公?主,楼中的地龙下午可?是未启用??”

    李蕙一愣,“自然,今日不在楼中行宴,且这楼里有些?家具上了新漆,需得自然阴干,我早已吩咐人把地龙烟口封住,等年后再用?。”

    裴晏目光几变,又?猝然看?向耳房,这时姜离一把推开门,她?已听出了不对。

    果然,裴晏沉声道?:“适才我们的人去搜查,发现今日楼侧烧热水的耳房通过地龙,而那地龙出烟的后烟囱正?在楼西北方向——”

    其他人尚未反应,李策先道?:“是烟囱出烟生热造成滑雪?”

    姜离心中一动,道?:“郭姑娘看?到的影子,莫不是烟气的影子?可?是否烧地龙,你们进来之时应知?道?,且白日也应能看?到烟气才对。”

    李蕙讶然道?:“这绝不可?能,我们雅集从未时开始,没有人看?到烟囱生烟,出事之后我们进了楼里,也是因此地就?近,且我们进来时没发现屋内多暖和。”

    其他人纷纷应是,李策却?迟疑道?:“这一楼厅堂阔达,地龙需得烧一两个时辰才会暖若仲春,但烟囱的烟却?能让屋檐上的雪化的足够快,或许只要一两刻钟。”

    裴晏目光锋锐起来,“事发时酉时过半,天色已暗,那时若起烟气,不仔细分辨自难发现,而烟囱化雪需要一两刻钟,那便是说?地龙通开烟道?是在酉时初刻至酉时二刻间,你们是酉时初刻去往梅林折梅,而负责耳房的两个小厮说?,他们听见外面散了场,便被调去车马房送客,耳房彼时无?人看?守——”

    说?至此,品出不对的人已经色变,裴晏表情冷肃地扫过所?有人,道?:“看?来,今日还要再耽误诸位些?时辰了。”

    第030章 人为

    观梅楼建于高台之上, 坐北朝南楼高三层,于一楼铺设地龙,其地龙灶口设在东北方向的耳房内,耳房逼仄, 长约丈余, 只落有两口灶台、两架茶炉并些许茶水器具, 方便宜阳公主在楼内待客。

    今日乃是入冬之后宜阳公主第二次设宴,而观梅楼地龙早在十?月初初次设宴时便被封死,封死烟口的, 乃是灶台后一块三寸厚的泥砖。

    常在耳房侍候的小厮道:“那块地砖二尺见?方,和卡口严丝合缝,取出时极费力气,小人们平白无故谁也不会取出来, 且公主殿下早有交代,出了岔子小人们是要被责罚的,今日公子小姐们人多, 折梅插花后还需热水净手, 因此两孔灶台都启用, 从午时之后灶台便起了火, 期间因烟口封死, 耳房内还易呛烟, 我们整日都开?着大门。”

    裴晏站在灶台一侧,九思指着地上乌漆嘛黑的泥砖道:“公子, 我们的人来搜的时候,这块砖是平放在地上的, 上面有几道取用痕迹,但不确定何时所留, 此外灶膛里?的火早应该熄灭的,可如今尚有余炭。”

    裴晏目色微寒,看完了耳房,又出门绕几步,往西?北方向的烟囱走去,李策跟在他身边,刚走到?跟前便悠悠道:“地龙铺设的烟囱砌在墙内,烟气正易积在房檐下,再加上这楼健于高台,屋檐陡峭,檐上积雪砸下之势便更为猛烈。”

    他说完有些叹然,“虽说一般人不留意这些,但稍微懂些地龙取暖之理,再熟悉观梅楼的,便能想到?这法子。”

    再回楼内,宜阳公主与庆阳公主当先迎了上来,其他人亦紧紧盯着裴晏。

    裴晏沉声道:“今日事故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他先道出结论,只惊得众人面生惧色,德王李尧道:“人为?真?是那地龙出了岔子?”

    宜阳公主也急问:“鹤臣,到?底怎么回事?”

    裴晏道:“自两个小厮离开?耳房已有一个多时辰,灶膛内仍有余炭,因此可以断定,是有人先取出封死烟道的泥砖,还往灶内加了炭,而起炭量不至烧暖地龙,乃是为了烟囱化雪,如此繁复之行?,绝不可能是无意为之。”

    他目光森严扫过?众人,“此人懂地龙取暖之法,也知观梅楼易滑雪,而来观梅楼和梅园的路只有两条,雅集开?始之后,路上皆有小厮值守待命,事发之前的半个时辰内并无其他人进来此地,而侍婢小厮们在一处当值互有人证,无人单独行?动,这便是说,偷烧地龙酿成惨祸之人就?在诸位之中。”

    他字字铮然,话语落定,厅内之人面面相觑后皆露冤枉之色,定西?侯世子高晗便道:“鹤臣,这意思是说,我们之中有人故意烧热地龙酿成事故?可我若未记错,当时孟湘和淑妤去梅林后,是自己决定回花棚歇着的——”

    楚岚闻言道:“不错,湘儿一开?始想去折梅,可她下午碰了瑶台玉凤嗓子一直不适,暮色时分外头?又冷,她没走几步便有些后悔,当时淑妤是陪着大家同去的,因她晚上要去别处,折梅多有不便,于是那时湘儿便说不如她们先回去歇着,淑妤闻言也乐意,遂陪她回了花棚,却不想刚回去没多久便出了事。”

    高晗接着道:“这便是说她二人也算是临时起意,但若当时临时起意的是其他人,那今日遇难的岂非不知是谁?如此,若说这故意烧地龙的人是想害人,那他如何确定被害的是谁呢?”

    虞梓桐这时道:“不就?是孟湘吗?她下午咳了半晌,我们都注意到?了,且后来折梅时,我们一开?始便说让她歇着,是她不愿扫兴才?出来。”

    高晗想了想,似乎是这个道理,便惊道:“那便是为了害孟湘?”

    安远侯孟谡和夫人钱氏一听此言,再也顾不上悲恸,孟谡上前道:“这便是说,那人下午看到?了湘儿身体不适,听说安排了折梅便猜到?了湘儿不会去,于是……于是他便想到?了这法子,制造了这起意外?”

    话音落定,楼内耳房的门吱呀而开?,是缓过?来的郭淑妤和姜离一起走了出来,她重新挽了发髻理了衣裳,却还是掩不住地狼狈,她红着眼道:“伯父,若我没有记错,当时是男客们先一步离开?花棚,他们走的时候,梓桐她们正在劝湘儿等?在花棚。”

    做为今日另一受害人,郭淑妤证词自是万分紧要,听她一言,一众公子们互视一眼都有些惶恐,孟谡也道:“凶手以为湘儿真?会留下,于是离开?花棚后寻机去了耳房?不错,如此正说得通,若湘儿是为人所害,那裴大人,此事就不能当做意外了!”

    钱氏悲哭不已,“可湘儿何曾与人结仇,是谁要害她?!”

    裴晏道:“侯爷尽可放心?,公主殿下既请了我来,便是想严肃处之,如今已确信事故是人为,自不可能当做意外,至于凶手是否为了谋害孟湘,还需调查。”

    段霈见?状上来道:“傍晚是我们先离开花棚的,那这也简单,只需看谁没有人证便可,我可是一直和两位公主殿下在一起。”

    段霈在右金吾卫当值,对稽查案子颇有心?得,他先一步洗脱自己嫌疑,其他人一听,纷纷七嘴八舌想为自己证明?。

    但这时虞梓桐又道:“可孟湘她们二人回去的早,若她们回去之后凶手再去行?凶,也是来得及的,不能一概而论。”

    如此一来矛头?指向便不论男女,这时殷嘉宁道:“可不是说又要取什么泥砖又要烧火吗?女孩子力气可足?跑的可够快?何况烧火之地总有颇多灰尘吧,我们衣裳繁复,可是最?容易留下痕迹的。”

    听着众人议论,裴晏却转而问:“郭姑娘,你不打算折梅之言是何时说的?”

    郭淑妤面色苍白道:“是比试花艺结束之后,也就?是申时过?半后,当时赢了的人可得彩头?,公主殿下便说输了的也没关系,走之前大家可折梅带走,我当时和幼仪几个在一处,便说了不折梅的话……”

    虞梓桐恍然想起此事,“是了是了,我想起来了!我也听到?了!那便是说凶手或许是想害淑妤,却误打误撞害死了孟湘?!”

    不论凶手想害谁,郭淑妤和孟湘一死一伤,凶手极大地可能目标正是二者之一,但这时高晖道:“若是这样说,那最?不可能再出去的人应该是萧世子才?是啊。”

    高晖虽也姓高,却非高氏嫡系,他的父亲是高晗之父的庶兄,早已分府别过?,因一笔写不出两个“高”字,他们府上也颇为得势,而他口中的萧世子正是萧睿,他因患有腿疾,出入常坐轮椅,这等?雅集他本是不来,但因宜阳公主生母早逝后,曾被养在皇后萧清漪膝下几年?,因此她对萧氏格外亲厚,今日也是想让萧睿散心?请了两回他才?答应。

    高晖所言虽有些道理,可如此大喇喇道出,颇有些揭人痛处之意,众人看向坐在轮椅上的萧睿,目光颇有同情,他妹妹萧碧君一听此言面生不快,唯独萧睿自己面无波澜,他淡声道:“少康所言也有理,不过?今日我走的最?早,身边有妹妹和青柏作陪,凶手若知道我的性子,便明?白我今日为散心?而来,不会很快回来。”

    少康是高晖表字,青柏则是萧睿专门推轮椅的亲随,他一言落定既解尴尬,也为自己三人排除了嫌疑,反显得高晖思虑不周。

    裴晏看着众人争来论去,此时道:“既是人为惨祸,此案便正式由大理寺查办,眼下诸位先由大理寺差役问证,问完证供后才?可离开?,十?安——”

    十?安应是,唤来随行?的大理寺差役为众人分开?论证,这时裴晏又看向角落里?的金永仁与白敬之,“金太医,白太医,你们二人来得早看了伤,也需留一份口供。”

    说至此,裴晏目光一转看向姜离,诚恳道:“薛姑娘,又要请你相助了,孟姑娘死因两位太医可断,但事发突然,她是否还有别的伤势尚未可知。”

    这便是要请她验尸了,孟谡和钱氏正为女儿可能为人所害悲愤不已,本还担心?会由衙门仵作验尸,一听是请姜离帮忙,倒不显抗拒。

    姜离默了默,她是来给郭淑妤看病的,怎么就?又要帮他的忙?孟湘并非付云慈,她也没有急公好义之心?,并且,为何所有人都看着她?

    姜离暗暗咬牙,“那我试试。”